第81章 第 81 章 若阿音愿与我如寻常夫妻……
薛柔来时太急, 发髻有些松散,一缕青丝垂下,撩得谢凌钰心头发痒。
他将那缕发丝捋至怀中人耳后, 竟半晌没反应过来她究竟何意。
少年眼睫轻颤,呼吸都变得急促,阵阵狂喜让眼前都不真实,此时此刻,他竟庆幸伤口作痛,能让自己神思清明些。
谢凌钰略一思索,便知今日事吓着她了, 这才急迫地想要太子傍身。
他垂眸,便见薛柔缩在他怀里, 还要小心翼翼避开伤处,显得可怜。
哪怕皇后满头珠玉,锦衣华服, 甚至敢拿剑指着宗亲, 在皇帝眼里, 她也甚是娇弱,惹人怜惜。
谢凌钰心底涌起不悦,谢寒这么大的人,只长个子不长心,皇后既然来了, 自然该说几句安抚之语,或让她直接进殿。
是该把他送去樊汝贤那抄文书, 好好磨炼心性。
因薛柔在内殿,没人敢再叨扰,一片静谧中, 她能闻见皇帝身上的血腥气,丝丝缕缕钻进她鼻腔,躲都躲不开。
“陛下,当真无事么?”
薛柔又是心虚,又是尴尬,既怕被戳破究竟为何想要太子,又怕谢凌钰以为她青天白日求宠幸。
越想耳朵越红,整张脸深埋在他胸口,颊边甚至被他衣襟绣纹硌出点红印,好在面含绯色霞光,不似往常洁白如雪,那点红印不大明显。
“朕当真无事。”谢凌钰含着笑,伸手捏着她下颌,让她抬脸正对着自己。
目光触及那抹红晕时,他忍不住用指腹轻蹭了蹭,呼吸随她乱几分,控制不住去想,除了榻上,阿音从未在他面前脸红过。
甚至含羞涩之意,好比春桃初绽,这样美的景色,被他一手捧住。
薛柔压根不知他在想什么,满脑子都是赵旻告诉自己的话,还有谢凌钰喜欢瞒东瞒西。
倘若真无事,让沈愈之来做什么,恐怕陛下心里也不确定府医的判断,在这儿哄她。
她攥住他衣袖的手越来越紧,忽而听见沈愈之自屏风外传来。
“陛下,臣能否进去?”
未等皇帝开口,薛柔从他膝上下来,连忙道:“沈太医快进来。”
诸多原因下,沈愈之不敢往皇后那多瞄一眼,擦了擦汗道:“臣方才在外验过那簪子,上面无毒。”
他语气一顿,又道:“只是伤处略深,如今正值夏日,倘若陛下因此发热便不好了,臣需看一眼伤口。”
谢凌钰沉默片刻,想让薛柔先出去,却瞥见她攥紧的手,到底只是轻轻拍了拍她手背,没再说什么。
一件件衣衫剥落,沈愈之仔细将包扎好的布条摘下,看着那伤处,轻松道:“比臣想象中好些。”
余光瞥见皇后似被吓着,沈愈之犹豫许久,打算安慰几句。
“臣跟随先帝去前线时,见着的伤口比这可怖数倍,且南方湿热伤口不易愈合,与之相比,陛下这伤敷药静养即可。”
薛柔脸色好看了些,微微颔首。
沈愈之最后想起什么,对着皇帝额外叮咛,“不可行房。”
眼瞧着沈愈之背影彻底消失,谢凌钰正想安抚她,垂眼后所有话皆堵在喉咙。
一滴泪落在他手背,比火还烫,灼得他慌神,连忙抬手揩去她泪珠。
谢凌钰喉咙发紧,外衫松散披在身上,还未束好衣带,与他此刻慌张到僵滞的神情相映,略显狼狈。
薛柔紧抿着唇,她也不想哭,但沈愈之说无事后,原本紧绷的弦骤然松下,极度恐慌时被忽略的感受争先恐后浮现,猛烈冲击下,不由自主掉一两滴泪。
但都是细碎感受,譬如骑马被磨得腿疼、觉得谢寒眼神太无礼……
半晌没得回应,谢凌钰神色凝滞一瞬,想起一种可能,“阿音是不是后悔,方才提及太子了?”
薛柔轻轻摇了摇头,原就有些歪斜的步摇滑落,砸在皇帝心上似的,激得他整个人都僵住。
“当真?”谢凌钰喃喃问。
倘若方才提及太子,是她恐慌之下的决定,算不得认真。那现在,他能否认为,这是她深思后的结果。
薛柔被他的反应惊着,有些古怪地看了眼皇帝,不懂他是何意。
“阿音,倘若有太子,百年之后你得和朕同葬皇陵。”
皇帝神色难辨,抚着眼前人脸颊,语气幽幽。
薛柔却有些恼了,“大昭哪个皇后不入皇陵,我若无子,陛下要废后不成?”
她清脆利落的声音几乎响彻内殿,显出几分怒气,谢凌钰原本晦暗不明的神色顿时空白。
“朕自然不会——”他像被扼住喉咙,半晌说不出话。
谢凌钰忽然不想告诉薛柔,就在她来式乾殿前,顾灵清刚领了送她离宫的旨意。
没有孩子做牵挂,她尚且有机会离开皇宫,一旦有,就绝无可能了,就算皇帝驾崩,她也要背着太后的名头,在宫中过一辈子。
往后史书,从生到死,她的名字都与他相关。
皇帝觉得,阿音根本不愿同他有牵扯,也不愿跟他有孩子。
从头到尾,他只是她的陛下,不是夫君。
但偏偏,她不管不顾扑进他怀里,如明月入怀,张口便让他心底燃起希望。
谢凌钰紧盯着眼前人,心中思绪万千,原来她愿意的,哪怕初衷并不纯粹,那也是愿意。
他忍不住去想,倘若他们有孩子,会是什么样子,肯定长得像阿音,是天底下最漂亮的孩子。
或许薛柔看在孩子的面上,愿意多冲他笑一笑,愿意淡忘过往不愉快的事。
他会亲手教太子习文武,教他看折子处理朝政,或许阿音愿意常来式乾殿。
就像再寻常不过的夫妻。
眼前浮现这般情境,谢凌钰就不想让薛柔知道他留的后手。
她一旦知道,必然会毫不犹豫选后者,每日盼着离开。
皇帝神色明明灭灭,看不清楚,薛柔忍不住蹙眉,只觉他又在摆脸色,不知在想什么,半晌不吭声。
薛柔忽然觉得脸皮发烫,早知无事,就不该匆忙赶来。
来也就罢了,慌慌张张被赵旻的话吓得提什么皇嗣,哪怕民间寻常夫君听见子嗣,都无有不应,谢凌钰倒好,板着脸一副不想要的模样。
她有点恼羞成怒,想把说过的话都吞回去,却忽然被抱紧,听见一声心满意足的叹息。
“若阿音愿与我如寻常夫妻,又复何求?”
薛柔怔愣一瞬,却被当作默认,随后便听谢凌钰在耳畔絮絮低语。
她总算明白,皇帝方才不言不语,不是不想要太子,而是琢磨太多。
猴年马月的事都琢磨到了。
“倘若我们有太子,该叫什么好?阿音喜欢哪个字?”
“我们不要那么多孩子,既免兄弟阋墙之祸,又有足够时间悉心教导。”
“他足以守成便可,对他要求不多,四岁开蒙,六岁习武,”谢凌钰顿了下,“我何时起来上朝,他便何时起来背书,刚好我下朝,能查他书念得如何。”
薛柔光是听,便想起当年在嫏嬛殿的经历,忍不住一阵头痛,不想再听,奈何皇帝搂着她,仍然在说。
“该择谁为太子授课?陈宣太古板,会把太子教得蠢钝,崔抚太拗,不擅帝王术,王伯赟太温吞,会把太子教得仁慈不堪,坏我国祚,还有樊汝贤……”
眼见皇帝要把朝中年轻大员都贬低一遍,薛柔连忙打断:“陛下……”
谢凌钰垂下眼睫,“阿音是不喜欢听这些?”
他眼底有些凉意,想问她是不是又反悔。
“我……”薛柔找了个真实理由,低声道,“我腿疼。”
听着谢凌钰低声说着话,她忘了皇帝遇刺这回事,放松后身上不适便难以忽视。
听见她说不适,谢凌钰眉头蹙起,便想让太医来,却被制止。
“我今日一早起来便腿酸,之后自长乐宫骑马过来,腰也更痛。”
想起自己昨夜做了什么,罪魁祸首面上出现愧色,谢凌钰轻轻拍了下床榻。
“阿音不若躺下,朕……”他顿了顿,眼底浮出一丝笑,“我给你揉一揉。”
薛柔瞥一眼皇帝肩头,不好意思让受伤的人给自己按腿。
“只是伤到一侧肩膀而已。”谢凌钰见她想起身离开,手稍稍用力摁住她。
薛柔见拗不过他,躺在榻上,特意道:“你轻一些。”
她只怕谢凌钰手上没个轻重,摁过后她反倒更疼。
听见皇帝应声后,薛柔稍稍放下心,感觉衣裙被从下撩起。
脚踝被环握住,一点点往上揉捏,略带薄茧的手掌发烫,妥帖抚平酸痛。
她闭上眼,舒服到昏昏欲睡,但忽而觉得不对,身上那只手的力道太轻,倒像在细细抚摸每一寸肌肤。
薛柔想将腿从他掌中抽出,却被握住,她半坐起身,便看见谢凌钰眼眸幽深,盯着掌中雪白细腻,指腹似有若无蹭着她,令人发痒。
那股细微的痒太过熟悉,薛柔头皮顿时有些麻。
“陛下,沈愈之说不能——”
知道她要说什么,皇帝挪开视线,轻“嗯”一声,免得下半句话出口,显得他多么急色。
就连这养伤的短暂时间都等不及。
第82章 第 82 章 坐上来
月上中天, 显阳殿内早该熄了灯烛,此刻却一团乱。
“快快快,把窗打开, 透透气。”
“怎么又添了一把!谁的手这么笨!”
“不不不,换了安神的香,不是方才那个。”
绿云小步跑去窗边,差点被绊着,待味道散了些,方才去禀告皇后,却直直撞见天子面色潮红端坐着, 连忙垂首低眉。
“你下去罢。”
薛柔摆手示意,待四下无旁人, 往谢凌钰那边挪了几分,不知该请罪,还是该装傻。
自皇帝遇刺已过去三日, 他信誓旦旦说再也没喝过避子的药, 但薛柔总没法全然相信, 且心底怀疑是药三分毒,会不会留下隐患。
她思来想去,出嫁前母亲给了一箱东西,抚着她发顶惆怅道:“当年我母亲怕你阿翁冷落我,以至无子嗣傍身, 送了些东西,能让我尽快有孕。”
“你私自逃走本就是大罪, 我只怕陛下对你有怨,所以给你这东西,只盼你莫要用到。”
薛柔命绿云把东西翻出来, 在歇息前点上,等这香日积月累起了作用,陛下的伤也就好了。
谁知沐浴后刚躺下,却听身侧那人呼吸逐渐不对劲,她睁眼,却见皇帝盯着她唇瓣,眉头微蹙。
他生得白皙,脸上但凡有半点潮红都格外明显。
“阿音,”他鼻尖埋在她颈窝,“今夜怎么有些热。”
随着香气越发浓郁,谢凌钰终于发现不对,他现下燥热,搂着薛柔的手不自觉用力,像要将冰肌玉骨揉作水融进身体。
听见嘤咛声后,纵使下意识放手,但心底燥意却如有实质,化作耳边的声音不断叫嚷,让他更用力些。
“这香有问题,”谢凌钰脸色阴沉,“哪个宫人私自换的?”
薛柔紧抿着唇,伸手摸了下他手,只觉隐隐发烫,嗫喏着:“是我。”
她终于反应过来,这根本不是养身体方便怀胎的,而是催情的。
母亲的话再次于耳畔响起。
冷落、有怨……
也不算过于委婉,但薛柔压根没往靠催情香邀宠上想。
她目光心虚地划过皇帝起伏胸口,命人赶快把香换了。
此时谢凌钰已起身端坐着,闭上眼睛不去看她,免得不由自主想着旖旎景象。
“陛下,我当真不知那香能催情。”
因惹祸而略虚浮的声音,钻进他耳朵里,格外的柔,像羽毛轻飘飘落在心尖。
谢凌钰喉咙发紧,感觉她好像又靠近几分,一缕青丝垂下,吻着他颈窝。
见皇帝脸色逐渐紧绷,薛柔只觉他恼得厉害,指不定怀疑她想趁机谋害天子,嘴唇动了动,索性将先前想法和盘托出。
谢凌钰听着,忽而睁眼,被气得眸色都清明不少。
他语气微妙,“阿音觉得那药会留下什么隐患?”
“……”
薛柔学着他平素模样,半晌不说话。
顶着皇帝目光,她不禁垂首,忽而看见膝头搭上只手,正慢慢捏着往上探。
“不行。”薛柔想拂开他的手,“沈太医——”
从那日在式乾殿开始,她都忘记这是第几次搬出沈愈之阻拦他。
“他懂什么?”谢凌钰把薛柔的话堵住,“有的是不动伤处的法子。”
他语气还算镇静,但面色愈发红,甚至额头忍出薄汗,轻轻拍了下自己膝头,“阿音,过来。”
母亲给的东西极妙,薛柔受影响并不大,坐在他腿上后,还有心思看他细微反应。
香料作用下,他的感官仿佛敏锐百倍。
谢凌钰想看她失控,还需耗些力气,可她若想看,只需现在触及他露出的肌肤。
仿佛她的手有瑶池仙气,将面前石雕玉像点活,现出凡夫俗子七情六欲俱全的模样。
薛柔偏过头,碰了碰他的宝贝朱砂耳坠,手指不小心掠过耳垂,激得他呼吸刹那急促,一把握住她细白手腕。
她未曾见皇帝摘下耳坠,忍不住好奇,先前想多看几眼,他却淡声道:“无甚好看。”
思及此事,薛柔故意靠近他,呵气如兰,杏眼清凌凌映着他,勾得谢凌钰心荡神摇。
“陛下,这耳坠不好看,我再给你挑一个。”
薛柔半点不喜欢这耳坠,总觉红得瘆人,殷红似血。
每每在榻上,瞧见这东西,就觉不舒服,碰着她时冰凉硌人,更是碍事。
谢凌钰像被这话定住,清醒几许,抚着她后脑。
见他沉默着拒绝,薛柔决意不戴他送的首饰,但转念一想,有几只簪子很得她心,顿时不想跟自己过不去。
她忽然冲皇帝抿出一个笑,眉眼盈盈如春水乍起微澜,晃得他魂摇魄乱。
谢凌钰眼见怀中人颇为亲昵地埋在他胸前,然后用他舍不得拒绝的嗓音道:“陛下,我明日去式乾殿找你,但今晚太累,明日便起不来了。”
闻言,谢凌钰扣紧掌中腰肢,只觉她在用阳谋,摆明不满被拒绝。
只是沉默一瞬,他便温声道:“无妨,不会累。”
将衣带蒙在薛柔眼睛上,他握起柔软素手,吻了下指尖,引着她摸索。
几乎瞬间,薛柔便明白要做什么,但想想那香是自己点的,到底没吭声。
耳畔呼吸声急促,比她平日听到的还要沉重,仿佛极为难受。
她初时有些愧疚,但随着手指发酸,那点愧意消磨殆尽,忍不住问:“还要多久?”
眼前衣带骤然落下,薛柔被灯烛刺得闭目,待逐渐适应光亮,才将现下情形收入眼中。
“阿音,”他吻了下她唇角,“坐上来。”
……
薛柔泡在热水中,气自己没听懂母亲弦外之音,还气谢凌钰说到做到,真没让她费什么劲。
欲擅骑射,必练腰与臂力,薛柔眼皮一跳,她早知道此事,但没想过他单手也能扣住腰肢反复将她抬起。
皇帝恍若无事发生,在一旁捏着她指尖,隐约在回味什么。
“阿音明日还去式乾殿么?”
薛柔抽回手,“不去。”
*
“娘娘,不是说好今日去式乾殿么?”
流采看了眼什么时辰,又看向悠哉悠哉坐在窗下的薛柔,忍不住问:“快午时了。”
这话仿佛戳中什么,薛柔把手中琴谱放到一边,连修补的心都没了。
“不想去,”她盯着自己指尖,“他好得很,用不着我去送药。”
绿云有点摸不着头脑,昨日沈愈之过来把脉,说陛下总忘记中午换药的事,李顺也是个没用的,不敢催促,皇后一听便道:“我去式乾殿提醒便是。”
“娘娘,是沈太医说不用换药了么?”绿云小心翼翼,“既然陛下已经大好,那……夫人给的东西是不是能继续用了?”
薛柔板着脸,最终还是道:“我去一趟式乾殿,马上就回来。”
她绝不在谢凌钰那多留片刻。
行至式乾殿前,李顺刚巧出去拿东西,他喜出望外,如看菩萨般看着薛柔。
“娘娘终于来了,”李顺一如既往帮着皇帝说好话,“陛下一直念叨着娘娘。”
薛柔才不信,依谢凌钰的性子,知道她今日不愿来,哪怕沉默不语几个时辰,一心看奏折,也不会提半个字。
她进殿时没让通传,站得离御座远远的。
果然,谢凌钰忙着看曾抚从定州送来的信,只当李顺回来了,头也没抬一下。
整个大殿落针可闻,连疲倦后的叹息也无。
被晾了片刻后,薛柔脸色逐渐不好看,她想捉弄他一回,这才不吭声。
现在本该笑话他也有失察的时候,但就是心底不痛快。
皇帝不知她来,这种反应极为正常,薛柔深吸口气,轻咳一声。
谢凌钰抬眸,定在原地,以为自己忙迷糊了,或是未用午膳饿出幻觉。
“阿音?”
皇帝起身,走到她面前后,怔愣片刻后道:“你何时来的?”
“早就来了。”薛柔心底算了算,不到半刻钟,仍旧强调:“我站了许久。”
皇帝让她坐下,“怎么不让他们通传一声?”
“我听说陛下总忘记换药,想试试你究竟有多忙,忙到什么都顾不上。”
谢凌钰脸上露出笑意,抚着她手背温声道:“原来阿音这么关心我。”
随后,他蓦地反应过来,开始找补:“并非什么都顾不上,倘若知道你会来,定时刻注意着动静。”
薛柔不大适应皇帝这种称呼,总想起他在宫外扮作表兄时。
两人没什么忌讳,叫她偶尔忘记他是皇帝,开始不分尊卑地顶嘴,少不了惹他阴沉着脸。
她犹豫一瞬,想想还是罢了,皇帝自己愿意找罪受。
他都不怕天长日久下来,被她蹬鼻子上脸,她怕什么?
“陛下,那我现在让内侍进来换药,”薛柔说完,补了一句,“还是我来?”
“让内侍来,”谢凌钰垂下眼睫,将她的手拢在掌心,“你新染的指甲,那药膏味道有些刺鼻。”
他顿了顿,“你在旁边陪着就好。”
话音刚落,内侍通禀道:“武安侯世子求见。”
听见上官休要进来,薛柔干脆进内殿,避免相见。
此人风流俊美,又是陛下伴读,年纪相仿。
她以前去永安殿等表兄时,忍不住好奇多瞥两眼,抬眸便发觉皇帝站在不远处,冷冷盯着她。
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上官休甫一进殿,便觉皇帝心情不错,就是看自己时略蹙了下眉。
他登时站得笔直,只怕陛下嫌他风流气太过,随后便是委婉论及今日所求。
却听御座上少年声音冷淡。
“说快些,”谢凌钰眉头霎时舒缓,“皇后还要给朕换药。”
第83章 第 83 章 小玉,我们等会把这曲唱……
上官休能说会道, 此刻却不知如何接陛下的话,好在他倚红偎翠听惯情事,养出种直觉, 立刻道:“皇后这般关心陛下,倒让臣心里艳羡,不知何时陛下肯给臣赐婚。”
言罢,他便见皇帝神色淡了些,可语气却没什么苛责之意。
“少去享乐之地,”谢凌钰抬眸瞥一眼案上奏章,“又有人弹劾你。”
“臣遵命。”
上官休心底松口气, 陛下素来不喜他风流,回回都口吻凌厉斥责他, 没半点朝廷命官的样子。
今日只是轻轻揭过,这下上官休谈正事也有几分底气。
“若南下,臣想随陛下渡汉水。臣精于水文, 且战术专克水师, ”上官休提及专长便忘记谦逊谨慎, 且不忘踩一脚同僚,“谢寒不擅水战,他走东路牵制兵力即可。”
谢凌钰沉默听着,脸上看不出肯定与否。
“朕早有决断,不必再提。”
待上官休退下, 皇帝径直去内殿,一眼瞧见窗下有人拿着棋子, 百无聊赖在棋盘上胡乱落子。
薛柔根本就没动脑,走到哪算哪,听见动静便将棋子一股脑收起来, 免得被皇帝笑话。
“阿音若想学,我可以教你。”
“不想。”薛柔又不是没学过,只觉无趣,岔开话问他:“世子说了什么?陛下怎么脸色不大好看?”
谢凌钰坐在她身边,瞥了眼凌乱棋盘,想笑但觉她会恼羞成怒,压了压嘴角。
内侍已帮他褪下一半衣衫,露出肩头伤口,战战兢兢换药。
皇帝轻描淡写将上官休所言同薛柔说一遍。
“陛下,这是能同我说的么?”薛柔偏过脑袋,盯着身侧沉静的皇帝,“我怎么依稀记得,你说后宫不谈朝事。”
她没有翻旧账的意思,只是好奇眼前这人怎么总说一套做一套。
“这是式乾殿,不是后宫。”谢凌钰面不改色,“阿音又不是外人。”
皇帝对过往避而不谈,薛柔也不想当着宫人面揭天子的底。
左右谢凌钰说她不是外人,她索性直接问:“上官休同谢寒关系不好?”
赵旻同她提过朝臣们错综复杂的关系,但大多涉及姻亲师徒,上官休与谢寒这种皇帝近臣,私下关系微妙也无从得知。
皇帝颔首,“互不服气。”
薛柔“唔”一声,若有所思,“那我倒是有点欣赏上官将军了。”
她想了想,上官休竟能让谢寒如鲠在喉,委实不错。
薛柔低头喝了口茶,忽觉静得过分,抬眸撞见一双凉幽幽的眼睛。
被皇帝面无表情凝视,她手差点一抖,说不上是怕他发怒,还是怕他在别的地方找补回来。
几滴茶水溅在手背,薛柔适时蹙眉,像被烫着了。
谢凌钰伸手摸了下杯壁,分明是温的,甚至因她贪凉冷了一会儿。
再看她杏眼一眨不眨,演得万分真切,原本面容冷淡的少年蓦地轻笑。
“薛梵音,你哪日能不气我?”
一旁的内侍手略抖,不想听帝后间的对话,恨不能把耳朵塞住。
“我何时故意惹陛下生气?”
薛柔问时情真意切,她当真不知谢凌钰为何总因一两句话,便冷下脸,自己生闷气。
她曾经听京中闺秀谈论表兄,说表兄温润,与哪位大臣家知书达理的长女更般配,也没当回事。
如同表兄不可能心悦旁人,她也不可能看中上官休这种风流公子,有何好多想的。
怎么皇帝的心眼这么小?
薛柔想着想着,那点心思就从眼底溢出来,脸上写着字似的。
因她这副模样,谢凌钰再次沉默,气极反笑,慢条斯理道:“是了,阿音最是体贴,从未让我不快过。”
*
武安侯府。
上官休在庭院中踱步,得宠的歌姬过来问:“何事这般烦忧?”
“你说,若想讨女子欢心,该送什么为好?”
今日自式乾殿回来,上官休便意识到,陛下比他想象中爱重皇后,也就谢寒那种没眼色的会跟皇后过不去。
孰不闻天下最厉害的风,便是枕头风?
上官休决意好好巴结皇后。
但令人头痛的是,不能太明目张胆,上回送首饰可是被陛下好一番敲打,叫他莫要搭皇后的线,惹薛柔被弹劾与朝臣联络。
他唉声叹气,身侧歌姬抿唇笑道:“珠玉华服,胭脂水粉,世子还会为这种事忧心。”
“你懂什么?”上官休板着脸,没心情说笑,“她身份尊贵,看不上这些。”
“是公主不成?”
上官休眼前浮现皇后绣满凤纹的衣摆,又想起薛柔幼时在孝贞太后旁,用下颌对着宗室的模样。
“比公主还尊贵,”上官休烦心得很,想起什么,“她喜好音律,可有什么能投其所好的?”
“送琴?府中有不少名琴。”歌姬提议。
“不妥,”上官休沉默,“她有夫君。”
他顿时想到莫名其妙没了踪迹的王三郎,总觉真送琴过去,自己也要外放了。
“不若……”那歌姬思索半晌,“京中有户人家擅驯鸟,他家的鹦鹉聪明伶俐颇通人性,甚至会唱段小曲,世子买一只回来,妾教它一段贵人喜欢的曲,再送过去当消遣。”
“甚佳。”
上官休亲自登门,挑一只据说最聪明的,献给皇帝。
陛下不喜这些,定是转手给皇后解闷。
他摸不准薛柔喜欢什么调子,并未命歌姬教过鹦鹉,故而鹦鹉送去显阳殿后,竟显得痴笨。
“娘娘,这东西真能唱曲儿么?”绿云压低声音。
先前府上也养过鹦鹉,但笨得很,正经话不会说,婢仆骂起人来,一学一个准,吐字清晰反复不停。
薛柔也不知这鹦鹉是否聪慧,只想试一试上官休所言是否为真。
她吩咐宫人让玄猊离鸟儿远些,免得它扑咬,随后对着鹦鹉轻轻哼唱一小段。
“三春怨离泣,九秋欣期歌。驾鸾行日时,月明济长河……”
鹦鹉听她唱了几遍后,一字不差唱出来,甚至连她咬字含糊的地方也模仿一遍。
薛柔怔愣一瞬,随即笑出声,“这般聪明!”
她心情顿佳,离鹦鹉更近些,一旁流采看着鸟儿,警惕它啄人。
“流采,何须那般堤防,”薛柔满不在乎招招手,示意她过来,“你说它该叫什么?”
与玄猊不同,这鹦鹉通体雪白如玉,唯独一侧腮边有小撮赤红绒毛。
薛柔盯着瞧半天,陡然想起谢凌钰那死活不愿摘下的朱砂耳坠。
那东西昨夜又硌着她腿,薛柔一时怒从心头起,抚着鹦鹉毛露出笑。
“你往后就叫小玉。”
流采听见这名字,脸色僵了僵也没说什么。
“小玉,我再教你一首曲子。”
薛柔清了清嗓,唇角的笑像是要捉弄人。
“郁陶思君未敢言,寄声浮云往不还……展诗清歌聊自宽,乐往哀来摧肺肝……”
薛柔声音低低的,比寻常更柔媚些,耳听着鹦鹉学会,她抿着笑,便想带着鸟笼出去。
“小玉,我们等会把这曲唱给陛下听,”她指尖伸进金笼,摸了摸羽毛,“叫他看看小玉多聪明。”
薛柔低着头,手指勾住金笼,轻松道:“流采,我喜欢这份礼。”
过去半晌,没人应声。
她蹙眉,抬头瞥见流采不知何时站得笔直,顺着流采目光转身看过去,入目便是道玄色身影。
少年身影半掩于屏风阴影,看不清楚神色,轻笑一声。
“这鸟叫什么?”
薛柔嘴唇动了动,走到皇帝眼前,见他面上虽无表情,眸中却无怒意。
“它色白如玉,所以叫小玉。”
言罢,薛柔垂眸,发现谢凌钰怀里还抱着只猫,乌溜溜的跟他衣服颜色别无二致,正不住想往鸟笼扑。
他摁住怀中猫儿,平静道:“我看你把玄猊赶出去了,它委屈得很,阿音也太喜新厌旧。”
皇帝方才有些不痛快,玄猊可是他们一块养的,脖子上还挂着天子赐下的蜜蜡。
薛柔就为了上官休送的蠢鸟,把他们的玄猊赶去外殿。
可刚进来,便听见她嘴里冒出“小玉”两个字。
咬字清脆,带一点哄人的意味,让谢凌钰怔在原地,意识到她在唤谁后,面色止不住发青。
“这名字不好。”谢凌钰盯着金笼,“换一个。”
“哪里不好?”薛柔坐在皇帝身侧,托着下颌看他,“托陛下的福,它可聪明了,曲子一学就会。”
谢凌钰没听见它唱曲,沉默一瞬,没让她话掉地上。
“阿音教了什么?”
薛柔眼底含笑,让皇帝听一遍便知。
越听,谢凌钰唇角笑意越淡,薛梵音教鹦鹉唱怨妇诗。
这鸟蠢得厉害,唱了一遍又来一遍,皇帝揉了揉额角,觉得头疼。
“把它带去廊外。”谢凌钰终于忍不住吩咐。
耳边终于清静些,他看向薛柔,见她眉眼弯弯,略带得意,笑时恍若明珠生光。
他微叹口气,罢了,跟鹦鹉计较什么,爱叫什么叫什么罢。
入夜,月悬中天,外头仍温热的风被窗阻绝,有冰鉴在,殿内唯有丝丝凉意。
薛柔掐着身下人的小臂,只觉习过武的人怎么浑身都硬,抓都抓不牢。
她心底咬牙,想着谢凌钰肯定记着白日里鹦鹉的事儿,迟迟不放过她,还吊着人不上不下。
偏过头瞧着不远处蜡烛一点点变矮,薛柔紧抿着唇,不再去想现在几时。
临到顶点骤然落下后,她又恼又急,激出几分脾性,索性俯首附在他耳畔。
“小玉。”
第84章 第 84 章 令姊安好否?
两个字轻飘飘砸进心口, 谢凌钰顿时僵住,闭了闭眼,仿佛在做什么决定。
不过俄顷, 顾不上伤口会不会崩开,原本扣住细腰的手掌稍稍用力,上下颠倒。
薛柔惊得想推开他,又怕戳着伤处,耳垂被温热气息撩得发痒。
“我方才没听见,”他笑了声,“再喊一次。”
薛柔不想遂他的意, 但身上那只手看似温柔地游走,却在她最敏锐的地方刻意浅浅掠过。
忍了又忍, 她闭上眼不去看近在咫尺那张脸,嘴唇动了动,又唤一声。
因肌肤紧贴着, 薛柔甚至能感觉到身上那人刹那僵住, 随后便是漫长的吻, 让她近乎窒息。
唇瓣被含着吸咬,就像那是块饴糖,薛柔眼角泌出一滴泪,还未顺着脸颊划落在枕上,便消失殆尽。
脸颊更湿了点, 薛柔喘着气,入目便是长而浓密的眼睫, 平素因居于高处看人而垂下,此刻轻颤着,恍若在做天底下最重要的事。
她伸出手, 指尖碰了碰他眼皮,引得一声略带疑惑的“嗯?”
“……”薛柔紧抿着唇,忽觉涨得难受,深吸口气低声呢喃,“你动一下。”
……
微弱晨光照在帐幔上,谢凌钰睁眼便瞧见蜷在怀里睡熟的人,没等多看一会儿,便听见阵刺耳鸟鸣。
那只鹦鹉又在唱曲,一大早唱怨妇诗,让皇帝觉得尤为不吉利。
他拧紧眉,想让宫人将鸟送走,却见薛柔已被吵醒。
“竟还记得调子,”薛柔没睡好,迷迷糊糊的,“小玉好聪明。”
说完,她困得厉害,阖眼继续睡。
谢凌钰深吸口气,对鹦鹉的不满甚至转至上官休身上。
送的都是什么?
他离开显阳殿时,盯着廊下鸟笼瞧了片刻,寒着脸走了。
目送皇帝离去,赵旻忍不住问:“昨日我告假,怎么突然多了只鹦鹉。”
绿云一番解释后,赵旻脸色铁青,“胡闹”二字卡在嗓子眼不上不下,最终认命般叹气。
左右皇后已经听进去她的话,对皇帝态度好许多,她爱怎么样就怎么样罢。
赵旻忍不住又重重叹气,觉得伺候薛柔以来,寿数都短不少。
“辰时记得喊娘娘醒,”赵旻提醒绿云,“今日娘娘家里人要来。”
上回薛珩休假,本要进宫见阿姐,但碰上皇帝遇刺的事,便作罢。
谢凌钰知道薛柔心里惦记,干脆遣宦官传口头旨意,让京洛的弘道院放薛珩进宫,顺便让王明月也一道来。
薛珩每次进宫,都觉陛下对他寄予厚望,他自己也担忧才疏学浅,故而压力甚重。
今日要进宫,他一夜未睡,对着近来朝中大小事琢磨,故而见着阿姐时,眼下乌青甚是明显。
“弘道院的课业这般繁重么?”薛柔蹙眉。
“是我自己唯恐落下。”
薛珩半是搪塞,半是实话。
他自幼时起,耳朵里便塞满表兄王玄逸的事,什么神童才子,什么出口成章。
母亲又时常去徐国公府,薛珩便日夜苦读,从未敢懈怠,以期哪日同表兄一样名满京华。
三更起念书,薛珩早习惯了。
薛柔也知他性子,微叹口气,没再劝,而是同母亲说些琐事。
良久,她终于迟疑着问:“阿娘近来是否去外祖家?”
对谢凌钰的承诺,薛柔总归隐隐怀疑,他当真能大度到放过表兄么?
听见女儿的话,王明月垂眸掩去眼底尴尬,她久未登徐国公府的门,长兄与长嫂宽厚,只道是自家孩子过错。
但到底闹得王家最有前途的孩子辞官,莫说仕途,恐怕终身不能回京。
王明月担忧女儿自责害她与娘家离心,连忙道:“我前些日子见过你小舅母,听闻你大表兄如今颇得重用,她还道徐国公府同往常一样,你大舅父在平乱中有功,陛下并无苛责的意思。”
几句话下来,薛柔眉头舒展些,却觉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
薛珩饮了口茶,心道母亲的安慰太虚浮,王玄逸犯的是重罪,诱拐皇后,哪是渤海郡公一张铁券便能抵的。
寻常皇帝难免迁怒王家,可陛下待徐国公府如常,十分诡异。
薛珩知道原因。
这是天家秘辛,不能告诉外人,可阿姐不是外人。
一身青衣的少年端坐着,又品口茶,举手投足皆合乎规矩,是经史子集温养出的气度。
在他看来,陛下行事太过,居然瞒着阿姐。
“阿姐,我在弘道院也听过些消息,有什么可以问我。”
未等薛柔询问,便有一阵鸟鸣,薛珩掀起眼帘,入目是只鹦鹉。
鹦鹉学舌,他蹙眉,后悔方才张口,倘若被这畜生学去便不好了。
“阿姐,能否让宫人将鹦鹉送去殿外?”
薛柔瞥了眼那鹦鹉,又看着老气横秋,小小年纪满脸严肃的弟弟,忍不住道:“一只鸟儿罢了,你怎么和陛下一样,觉得这是玩物丧志。”
“依我看,真该让你也养只活物,叫你性子活泛些。”
薛珩脸色微变,连忙道:“岂敢与陛下一样。”
“你……”薛柔微叹口气,“你过来瞧瞧,我这新得的爱宠怎么样?漂亮么?”
薛珩静静看着鸟笼,实则透过金笼看着对面阿姐的笑靥,觉得她方才眉宇间浅淡忧愁一扫而空。
仿佛这只鹦鹉真是解忧利器,把那点愁绪啄走了。
薛珩顺着阿姐的话,微笑着应和:“漂亮,是华林苑那边送来的么?”
“上官休献给陛下的,”薛柔杏眼弯了下,“他素来不喜这些,自然命人送来我这。”
“原来如此,”薛珩想了想,“上官休应当是想讨好阿姐。”
不欲谈那些朝中事,薛珩伸手想摸一下鹦鹉,随意问:“它叫什么名字。”
隔着金笼,他瞧见阿姐嘴角更翘。
“小玉。”
薛珩下意识顺着往下说,“原来叫——”
他像被掐住喉咙,卡住半晌,脸都憋红了,“呃”几下后颔首:“唔,是陛下取的么?”
“当然是我,他终日在式乾殿忙他自己的事,哪里有空取名字。”
薛柔抱怨,“他终日看我殿里的东西不顺眼,不是说我的猫儿笨,就是嫌我的鹦鹉蠢。”
听着阿姐肆无忌惮说天子不好,薛珩眉眼间反倒浮现一丝笑。
他语气温吞,“猫又怎么惹到陛下了?”
闻言,薛柔反倒闭口不谈,总不好说谢凌钰心血来潮非要给她画眉,陛下自己手抖,偏怪玄猊忽然跳上膝惊着他了。
那人曾经拿剑把临淮王世子捅了个对穿还面不改色,竟寻这种理由让猫蒙冤。
见阿姐不说话,薛珩隐约明白什么,不欲过多窥探阿姐与陛下平素如何相处。
倒是薛柔,想起眼前古板少年说的话,随意一提:“你在书院听到了什么?关于徐国公府么?”
她压根没在意薛珩那句话,只觉阿弟一心只读圣贤书,何况洛阳的弘道院为防学子一心玩乐,地处京畿,所闻无非是些闲言碎语。
薛珩神色微凝,原本想说的统统放了回去,眼前浮现半个月前情形。
彼时正值暑热,他同先生论及近来京中崭露头角的士人,耳闻先生扼腕叹息:“都不及王三郎。”
还未等他反驳,便听有人进来:“薛公子,外头有人寻你,似乎是薛府家仆。”
待瞧见那所谓家仆,薛珩便知被人摆一道,展开对方递来的字条,他便垮下脸色。
“令姊安好否?”
熟悉的字迹,其主人曾一字一句改过他文章。
薛珩内心怒意顿起,陛下已经既往不咎,为何还要关心阿姐,还是这般藏头露尾的关心。
他将字条撕碎,逼着所谓家仆带路,终于在一家客栈二楼,见到了三表兄。
日头毒辣,照得满室又亮又热,饶是薛珩总装得少年持重,也惊在原地不敢上前半步,以为是幻觉。
在那场相见中,薛珩坐在窗下,盯着面前茶汤久久不能平复心绪。
他不意外帝王的痛下狠手,反倒意外表兄的胆大包天。
“依表兄的意思,这条命是靠朱衣使一时心软,才捡回来的,为何不听话远离?”
对面沉默良久,“我并未回京。”
薛珩有一瞬怜悯,毕竟是表兄,还是曾对他倾囊以授的表兄。
“久闻陛下曾在伴读中最器重表兄,只因王三郎最为大胆激进,我原本不信,如今见识到了。”
在永安殿所有帝王近臣中,王玄逸曾是最支持南下的,甚至提过如有必要可学白起攻楚时种种做法,被陛下驳回。
蒙着脸的年轻公子攥紧粗糙陶盏,“我只是想了解她近况而已。”
薛珩想起表兄真实面目,这样的人,倘若觉得阿姐日子不顺,会做什么?
他忍不住心底激灵,冷冷道:“与君无关。”
说是与君无关,但薛珩总想起阿姐曾经多喜欢表兄,翻来覆去睡不着。
倘若阿姐哪日知悉真相,会不会怪他知情却一言不发?
薛珩脸色隐隐泛白,直到被一声“阿珩”叫回了神。
他收拢思绪,看着阿姐满头珠玉,锦衣华服,还有唇角那抹未褪去的笑,忽然心硬如铁。
什么表兄,什么昔日兄弟情谊。
阿姐如今过得顺心,比他想象中还要顺心,任何人都不能破坏这份安逸平静。
至于旁人是残是废,是前途尽毁还是声名俱灭,又有什么干系?
薛珩甚至一瞬间冒出个念头,倘若表兄用那副模样见阿姐,便是故意叫她余生心里都长出根刺。
他绝不允许这种事发生。
面对薛柔,他挤出一个尽量自然的笑,“听他们说大表兄王怀玉在寺庙饮酒,颇为自在,想来无事。”
薛柔笑着摇头,就知道薛珩在书院打探不着什么,王怀玉放荡恣肆也不是一两日。
果然弘道院中的消息,除了朝事,无非是些京中官宦人家的私隐。
“你也莫要听这些了,不知几个人经过手的消息。”
“是。”薛珩应声。
临近离宫,谢凌钰终于抽空来一趟。
远远望见天子身影,薛珩起身便行礼,恭谨道:“臣有一事与陛下言。”
不想真置表兄于死地,但也不想对可能发生的事坐视不理,薛珩神色微妙:“陛下,京畿近来不大安稳,常有游侠出没,招惹事端。”
薛珩顿了下,强调:“或许,可派人多加巡逻。”
谢凌钰闻言不语,扫了眼面前小少年沉不住气的神色,淡声道:“朕知道了。”
京畿哪来什么游侠,早被朱衣使震慑得老实服帖,薛珩素来怕他,今日竟主动暗示。
皇帝面色微沉,京畿一定是有什么极大的隐患。
第85章 第 85 章 淡绯色剑穗,送给你……
因薛柔在一旁, 谢凌钰舒缓神情,坐在她身侧,同往常一样问绿云。
“皇后早膳用了什么?”
听完后, 他余光瞥见薛柔躲闪眼神,“我不是说过,不用早膳对身子不好。”
薛柔连忙轻咳,她方才还和阿娘保证,自己在宫里十分注意身体。
果然,王明月脸色微变,但碍于皇帝在, 不好直接说什么。
倒是薛珩,垂首眉梢微挑, 注意到什么,半是诧异半是欣喜,勉力压住嘴角。
待薛珩与王明月离去, 皇帝忽而对身侧人笑道:“你弟弟年纪太小, 还是不够稳重, 等他入仕,不若先外放两年磨炼下。”
“陛下也知道他年纪小。”薛柔听见外放,抿了抿唇,“过个几年便好。”
“玩笑话而已。”
谢凌钰笑着摇头,心里只叹气薛珩怎么不是她兄长, 若年长些,便能直接安排进御史台, 免得总有御史盯着皇后纠察过失。
或薛仪是男子,也方便许多。
想起薛仪,皇帝突然问道:“谢寒的婚期定在下月底, 阿音要与我一道去么?”
这两人身份尊贵,皆是皇亲国戚,且彭城王素来忠君,谢凌钰愿意给他们面子,亲临大婚。
“自然要去。”薛柔喜欢热闹,何况这是长姐大婚,她想起什么,忽然有些犹豫,“可大婚的地方在京郊,方才阿弟说不安稳,是否需多增些护卫?”
谢凌钰神色平静,抚着她脸颊安慰,“太平之世何来不安稳,出行时自有朱衣使在侧,有何可惧?”
闻言,薛柔眼神一亮,杏眼微弯,露出以往提要求前的神情。
眸光潋滟如春水,带一点点央求意味,又含着拿捏对方保准舍不得拒绝的小得意。
谢凌钰向来没法拒绝,甚至喜欢她对自己有所求,指尖磨挲她鬓角,等着她开口。
“那等我们从京郊回来,能否去逛一逛?”薛柔眼珠一眨不眨看着他,“我们去姜家的酒肆喝酒听曲,如何?”
她听闻论章酒肆内又多几样新酒,且姜家的歌姬们又排了新曲,心痒难耐。
“让他们进宫就是。”谢凌钰垂眸,“喜欢什么酒,我让姜家送进来。”
薛柔只觉陛下果真不懂享受,她未出阁时,躺在小怜膝上,一边抱怨嫏嬛殿的先生和难缠的皇帝,一边听她们唱曲。
再闭上眼睛,只觉音律美妙,乃仙人授凡夫俗子头等宝物,可忘记天底下一切烦心事。
在宫里头,歌姬们恐怕要瑟瑟发抖,唯恐那里不对被降罪,有什么意思?
薛柔露出失望之色,“那就没意趣了。”
沉默片刻后,谢凌钰盯着她垂下的眼睫,终究还是应允:“也好。”
*
袅袅烟雾自博山炉溢出,纵使这香可令人平心静气,可顾灵清却额头止不住冒汗。
殿上那道玄色身影离他不近不远,恰好能听出浅淡语气中的不悦。
“顾卿的意思,是至今没找到人么?”
顾灵清喉咙一紧,自陛下吩咐他们查薛珩在京畿见过什么人,已过去月余,眼瞧着彭城王世子婚期已近,竟连片衣角都没寻着。
“臣查过,快两个月前,小国舅曾在弘道院旁见过一年轻公子,客栈的人说那人蒙着面,看不清长相。”顾灵清不知陛下神色,略紧张地顿了顿,“此人藏头露尾,必不敢久留,臣等在离开京畿的路上排查,但无异于大海捞针。”
薛珩告诉陛下那日,事情已过去半个月,足够那人远离。
顾灵清觉得棘手,“陛下,能否劳烦小国舅画一张像。”
“不妥。”
谢凌钰语气冷冷,薛珩不肯直白去说,便意味有难处。
皇帝心里隐约有个猜测,倘若为真,继续牵扯薛珩必然要惊动皇后。
“你们一直离开京畿的路上找?”谢凌钰默然片刻,“或许此人一直躲在洛阳。”
“朕怀疑,王玄逸没有死。”
帝王语气冷如霜雪,又似敲金戛玉,惊得顾灵清直接跪下。
“不可能!杀他是顾家人所为,岂会留有祸患,臣以项上人头担保,阖族绝无二心。”
顾灵清冷汗浸湿里衣后背,帝王的怀疑如堤岸细微裂缝,筑起牢固堤坝需数代人努力,而裂缝一旦产生,信任便无可挽回走向溃散。
顾家是靠帝王的信任吃饭的。
“朕要你的人头做什么?”谢凌钰不为所动,“多派人在洛阳找,下去罢。”
待顾灵清走后,殿内的宫人皆战战兢兢不敢多言。
谢凌钰盯着案边薛柔放在这的曲谱,说是修复一半的古曲,宝贝得很,不许他挪动。
他闭了闭眼,因某些事失控而心底忽而冒出股戾气,旋即又平静下来。
藏头露尾鬼鬼祟祟,就算真是王玄逸又如何?
就算他真成了厉鬼,也近不了天子身,何况肉体凡胎,敢冒一次头便杀一次,他难不成有九条命?
待彻底掩去面上沉冷之色,谢凌钰唤李顺上前,问:“朕现下瞧着心情如何?”
方才他也瞧见了,顾灵清瞄了他一眼,吓得半晌不敢抬头。
李顺眼皮一跳,连忙道:“极好,陛下面容可亲。”
谢凌钰眉目更为舒缓,“那便去显阳殿。”
“陛下,娘娘现下恐怕不在显阳殿。”李顺连忙道,唯恐皇帝扑了个空,“方才皇后那的人过来递信,说是去灵芝池那边的亭子。”
谢凌钰抬脚便走,“那便去灵芝池。”
灵芝池亭内。
薛柔拿着流采的剑比划,她上回拔剑对着谢寒,手竟因握不稳抖了下,心底一直记着。
如今天渐凉,她干脆让流采教她几招。
不在显阳殿,是免得赵旻跟姜吟念叨,更免得把谢凌钰招来。
微风拂面,流采额头的汗却比顾灵清在式乾殿时还多,胆战心惊看着皇后摆弄着短剑,止不住提醒:“娘娘,这剑锋利,得小心着些。”
“无妨,我又不是没拿过剑。”
薛柔安慰着,一边拔出截剑刃,但脸色却僵了僵。
她幼时学舞,也用过软剑,只当那日手抖是过于紧张,可现在看……当真是沉。
“这剑太重了,”流采忍不住继续劝,“娘娘若想学,不若让陛下教。”
流采的剑虽短却宽,异常沉,走的是大开大合的路子,经常把剑当刀使砍下去,压根不适合薛柔。
可皇帝的剑细长锋利,又师承彭城王,彭城王年轻时可是美男子,连剑法都简洁凌厉不失灵动飘逸,只求在战场上以最小的气力刺中要害,反倒适合薛柔。
哪怕她抽出来随意一挡,也能擦破对方的皮。
薛柔想了想谢凌钰,一阵头痛,他定是要断然拒绝,并解释太过危险。
见皇后脸上神情变幻,流采思索片刻,硬着头皮道:“娘娘莫要使剑出鞘,奴婢先演示两下。”
流采手握着短剑,比划两下最简单的。
薛柔学着她颤颤巍巍比划两下,沉默许久,觉得很没面子,又找不着台阶下。
好在一旁的绿云轻咳两声,“娘娘不是说,既是拜师便要教束脩,命奴婢带了丝线,说学完后亲自打个剑穗送给流采么?”
“确是如此。”
薛柔颔首,顺势在亭中石桌旁坐下,拈起丝线便挑拣起来。
流采是个不会说话的,眼瞧着皇后编了半天的结,初具歪歪扭扭模样,什么都像,就是不像皇后嘴里说的盘长结,她忍不住道:“娘娘先前会打剑穗?”
闻言,绿云忍不住瞪一眼,“当然会了。”
薛柔耳根一红,“阿珩刚学剑时,我给他打了一个。”
可惜当初没弄完,便要回宫陪着太后,也没送出去。
过去半刻钟,薛柔盯着手里打了一半的剑穗,又看了眼废了的几个,长长叹气。
“娘娘,就这个罢。”流采看不下去,“现在这个就挺好的。”
薛柔闻言,十分认真地整理不对称的地方,便打算串几个珠子上去。
她拨弄半天,没瞧见合意的,想起什么后拔下一支步摇,盯着流苏末端珍珠,让流采动手摘下两颗。
这是御赐的东西,流采哪敢随便毁了,涨红脸想推辞。
薛柔干脆让绿云动手,而后将珠子串好,放在手里欣赏片刻,虽说的确不精巧,但自己的东西,越看越满意。
她将剑穗往流采短剑比划一下,顿住一瞬,发觉自己选丝线时只顾着挑喜欢的,忘记流采的剑鞘漆黑,与淡绯色并不相称。
两相结合,万分突兀,好比大汉头上插小粉花儿。
薛柔:“……这次的不好,下次再打一个送你。”
说完,她又觉得手头这个剑穗可惜,总不能平白无故扔了,但压箱底也不值当,又不是什么宝贝。
“不若给陛下收着。”薛柔嘀咕一句。
此言一出,流采嘴角抽搐,不敢想陛下若知皇后为何突然送他剑穗,会是什么反应?
绿云也是欲言又止,眼前浮现皇帝玄色衣衫与沉肃面容,甚至忍不住想劝,淡绯色和陛下更不搭,也不能什么东西都往陛下那扔。
正想着,背后便有脚步声,谢凌钰轻声问:“让我收着什么?”
薛柔方才只是随口一说,见他真来了,想象一下皇帝戴着淡绯色加珍珠的剑穗,在太极殿被朝臣看着,忍不住头皮发麻。
她连忙背着手,将剑穗藏在身后。
谢凌钰上前一步逼近她,伸手便将那剑穗拿来,神色复杂。
“给我的?”
第86章 第 86 章 你怎么……如此轻易地,……
薛柔顶着皇帝灼热目光, 半晌挤出两个字。
“当然。”
否则还能怎样,告诉皇帝自己背着他跑来比划剑?薛柔倒是不怕,只怕谢凌钰降罪于流采。
她说完, 眼睁睁看着眼前人摘下佩剑,垂眸仔细系上剑穗。
谢凌钰抽出剑,指尖拂过冰冷剑身,神色莫名。
这是他亲自从父皇珍藏中挑的剑,践祚后多年不曾离手。
他用它杀临淮王世子,也用它杀监视他的宦官眼线,往后南下也要带它, 意在立不世之功业,那是自高祖以来, 大昭所有君王的理想。
所以它没有多余装饰,更没有剑穗,纵使价值连城的美玉也配不上它。
然而此刻, 森森剑气与珠光相映, 似霜如雪的锋芒旁, 是淡绯如桃花的丝线,谢凌钰却觉意外和谐。
就像阿音站在他身边一样。
他神色彻底柔软,不再是从式乾殿出来后刻意装出的平和。
不知皇帝在想什么,薛柔盯着剑,竟先不好意思起来。
“陛下, 被朝臣瞧见,是否……有失威仪。”
“无妨。”
谢凌钰怕她抢回去似的, 重佩上剑,一边淡声否认,一边微微侧过身, 躲避她拿剑穗的手。
指尖拂过流苏尾巴,没能抓住,却被珠光晃了下眼睛,薛柔抿唇,没再强求他摘下。
直到谢寒与薛仪大婚那日,薛柔方才后悔,她就该强求一回,大不了跟他说换一种颜色,重新打个剑穗就是。
钦天监的人算出薛仪与谢寒今年不宜成婚,需得推至明年,这两人都等不得,逼着钦天监想法子破解。
最后择了一地,位于京郊某山脚下,恰好彭城王在此地有一府邸,干脆择此处成婚。
路途不算远,谢凌钰同薛柔去时只着常服,也并未带太多随从,甚至刻意减免仪仗。
眼见一群人阵仗颇大出来接驾,谢凌钰抬手道:“今日事皆为家事,何必拘于虚礼。”
彭城王近来身体好了些,腿虽仍痛,却能走路,闻言点头称是,目光却扫过皇帝腰间佩剑,目光微凝。
那剑穗,委实太过显眼。
倒是彭城王妃嘴唇抿了抿,像在忍笑,神色略微妙地掠过皇后,露出了然神色。
薛柔头回如此窘迫,偏身边人毫无反应。
她心底安抚着自己,京中像彭城王这种能直接打量皇帝剑穗的人,屈指可数。
今日,应当不会再碰见了。
未过半刻钟,薛柔便收回这个想法。
她怎的忘了,彭城王在宗室中德高望重,他独子成婚,对方还是清河长公主之女,那些辈分颇高,因腿脚不便平素连宫宴也推脱的的宗亲们皆至。
眼见着那帮宗亲一一过来行礼,薛柔勉强扯起嘴角,应付他们,心里一个个对号入座。
这个曾说她姑母牝鸡司晨,那个曾说她姑母以色进,还有眼前这个笑得最谄媚的,不止一次暗示谢凌钰选妃。
看着看着,她连表面那点和气也不想维持,再瞥一眼身侧皇帝,见他面色也没几分和善,心里稍稍舒服点。
最后一个,是先帝长姐,琅琊大长公主,年纪大了行动不便,颤颤巍巍进来,身边是她年幼的孙女。
薛柔面上终于多几分真情实意的笑。
她记得此人,姑母说过,刚入宫时,朝臣说她以美色惑君,致君臣失和,宗亲中唯有琅琊公主替她说话:“陛下为色所迷,诸君何苦为难一弱女子?”
望着玉雪可爱的稚童,薛柔招手示意她上前,褪下手上玛瑙珠串给她。
见薛柔前后态度反差如此大,连演都不欲演,摆明了喜恶,皇帝唇角勾起几分笑。
他看向那孩子,随口问道:“朕好似头回见你,想要什么赏赐?”
那孩子年纪虽小,却想的多,只怕随意向陛下讨赏会显得贪婪,惹人厌烦。
半晌,稚童眼睛圆溜溜的,直直看向皇帝腰间佩剑,声音清脆:“陛下,臣女近来同父亲学剑,正缺一剑穗。”
谢凌钰顺着她视线看去,神色平静,细看眼底却掺杂笑意,道:“此物不可,这是皇后送给朕的。”
见那稚童不知所措,皇帝干脆赏了些金银,便让她下去了。
薛柔从头听到尾,瞥见皇帝神色,终于反应过来,他是故意的。
分明随便找个理由便能搪塞过去,他偏要当着所有人的面光明正大说出口。
被气得喉咙一哽,薛柔直到离开别庄,在马车上都没跟皇帝说半句话。
待马车径直从论章酒肆隐蔽侧门进去,谢凌钰方才轻咳一声,握住她的手下去。
姜太常候了许久,行过礼后问道:“还是去娘娘先前喜欢的地方么?”
没听清楚他说什么,薛柔心不在焉“嗯”了声。
缓步上东楼,薛柔心情轻快几分,想起未进宫时,与小怜相处的乐趣。
“小怜今日在么?”
听见皇后问的话,姜太常记起小怜曾因一首词惹皇帝大发雷霆,忍不住看向陛下,却见他面不改色。
“回娘娘,在。”
薛柔眸色微亮,欣喜道:“让她过来。”
待踏入东楼顶层雅间,她终于想起,为何姜太常要多嘴问那一句。
不大好的回忆接二连三涌来,但望向身侧那人,云淡风轻仿佛什么都不记得。
也可能被她提醒一下,又记起来了。
薛柔也装作无事,坐下后吩咐:“让她们进来。”
手捧酒壶的婢女鱼贯而入,满室淡淡酒香,不算冲鼻,甚是柔和,如绵软的云散溢。
薛柔隐隐闻到果香,低头便瞧见银壶倒出的酒液色泽为浓郁艳红,显然泡了什么果子。
她没问是什么,也没问其余几壶有何不同,打算自己细细品味一番。
刚抿一口酸甜浓郁的酒,耳畔便是清脆的“铮”。
恍若春寒乍破,随后音调或高或低接连不断,如江水化冻浩浩汤汤而下,流水绵绵不绝。
女子清越声音越过屏风,“麟之趾,振振公子……”
“停一下。”薛柔神色复杂。
她终于明白哪里不对,就是因为谢凌钰在,吓得这群人不敢奏缠绵悱恻的靡靡之音,竟比宫里还正经。
那她来这儿做什么?
薛柔紧抿着唇,流露出一丝不满,她没看见身侧人陡然泛冷的神色,而是思索着,得想法子让陛下少约束着她。
“陛下,你怎么不喝一杯?”
谢凌钰垂下眼睫,看着已凑到嘴边的杯盏,酒液泛着光泽,晃荡着映出几分倒影。
再往下看,便是皓白手腕,他轻轻摁了下她腕上肌肤,“你有些醉了,不能再多喝。”
“我没有。”
薛柔一边说,一边大着胆子将酒盏硬往他唇边塞。
她心底咬牙,分明清醒得很,被皇帝一说,竟开始醺醺然起来,都怪他多嘴提那一句。
谢凌钰唇瓣已沾上酒液,鼻尖半是酒香半是眼前人身上的百濯香。
还未饮,就让人目眩神迷。
皇帝拿起酒盏,一饮而尽,神色清明看着薛柔。
待喝下好几杯,他终于问:“阿音想把我灌醉后做什么?”
定是她想找的乐子,是不被他允许的。
薛柔被问住,可能真有些醉了,直接道:“我认出了小怜的琵琶声,我喜欢躺在她膝上听她唱曲。”
望着那双因饮酒水濛濛的杏眼,谢凌钰脸色铁青,“你躺在她膝上?”
薛柔解释:“我当初在嫏嬛殿,日日早起晚睡,总歇息不好,偶尔得空寻她,丝竹声声软言细语唱着,便觉困乏得厉害,索性躺在她膝上歇息。”
看了眼四周,谢凌钰果真发现张小榻,檀木质地。
他轻笑,原来是特为薛柔准备的,她倒是比皇帝还会享受。
怪不得当初不肯去长乐宫,总想着回府,她在外头竟比他想的还要潇洒滋润。
皇帝平复心绪,慢条斯理道:“你现在也能枕在我膝上。”
薛柔默然,这能一样么?谢凌钰身上哪都硬,枕着不舒服。
她放弃给他灌酒,嗓音柔柔越过屏风:“小怜,唱我先前听的曲子罢。”
对面沉默一瞬。
阮怜畏惧皇帝,至今忘不了陛下面色沉冷要拔她舌的模样。
故而她想见一见皇后,不知皇后过得如何,陛下是否会沉着脸对她。
然而阮怜深知,这道屏风,陛下不可能命人撤去,今日是见不着皇后了。
怔愣的刹那,冷如秋水泠泠的声音传来。
“皇后吩咐,便唱罢。”
皇帝发话后,阮怜下意识一激灵,重新拨弄琵琶弦,其余乐姬见她动了,才敢随之抚琴吹笙。
“……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何以结恩情?美玉缀罗缨……”
薛柔将酒壶中的酒皆尝过后,头脑发轻,身子却觉重,不住往下沉。
加之阮怜唱时声调绵软缠绵,如一双手径直将人往下拉,坠入似真似幻的梦境。
她觉得困乏,逐渐半阖上眼。
谢凌钰一直看着她,微叹口气,耳边还萦绕着那句信誓旦旦的“我没醉”。
待不知唱到第几首,薛柔感觉有人扶着她脑袋,给她喂东西喝。
她意识到自己醉了,含混道:“不能再喝了。”
“是醒酒汤。”
谢凌钰语气掺杂无奈。
“这东西对我无用,”薛柔喃喃,“我过会儿便能清醒。”
见怀中人紧抿着唇,醒酒汤死活喂不进去,谢凌钰只好放弃,眉头微蹙端起她方才用过的杯盏,里面还有一半透亮酒液。
当真这般好喝么,引得她贪杯至此。
谢凌钰盯着酒液,心底竟泛起好奇,盯了片刻一饮而尽。
与她开始递的酒不同,方才酒盏中的,应该掺了花露,浓烈馥郁的香气夹杂甜意,中和原本烈酒的辛辣。
丝竹声缠缠绵绵绕着,姜家簪缨之族,养的乐人不同凡响,令闻者忘忧。
然而,谢凌钰恍若没听见,他也委实没注意那帮人在唱什么,只垂首凝神注视躺在膝上的人。
他指尖轻轻碰着那张脸,如明珠生光,恍惚想起宫中梅林于寒冬盛放时,被誉为一景,然眼前颜色足以压倒万株雪中红梅。
总觉她睡着了,谢凌钰嘴唇动了动,语调轻如叹息。
“我让旁人知晓你我有情意,你觉得窘迫,倘若换作……旁人,你也会同他恼么?”
想必是不会的。
他垂下眼睫,扯了扯唇角,觉得这问题颇为无趣。
薛柔酒量一般,但醒酒还算快,朦朦胧胧听见皇帝说什么,却不清楚,但躺下来出乎意料地舒服,她索性闭着眼再小憩片刻。
正当谢凌钰以为她还未醒,却听她双唇微动,斩钉截铁道:“有个音错了。”
他轻轻抚着她脸颊,“何时清醒的?”
薛柔睁眼,眸中仍旧有醉意,几分得意道:“我通音律犹如你擅棋,纵使是醉也能听出错漏。”
她说着起身,揉了揉额角,“什么时候了?也该回去了罢。”
刚好谢凌钰也不想在此处久留,见她步履不稳,索性直接抱起她。
一进马车,薛柔便撩开点车帘,想吹一吹风,果真神思清明不少。
她瞥见家商铺,想起什么,连忙道:“停下。”
谢凌钰抬眸问:“怎么了?”
话音未落,便见她已然下去,没再多想,皇帝也跟着过去,怕她摔着握紧她手腕。
薛柔声音发脆:“那家铺子的东家我认得,她擅长打穗子,我让她帮忙打个玄金色的。”
京洛贵公子们喜佩剑,却大多为未开刃华而不实的剑,上头还要缀各色装饰,这家铺子专卖这些,薛柔来这给薛珩挑过把剑。
谢凌钰脸色隐隐发青,却顺着她应下,买便买了,他换不换是他的事。
“好,但我却觉你给的最好。”
周遭行人稀疏,不远处的客栈二层,窗却隐隐开了条缝。
一双眼透过缝隙窥伺许久,其主人攥紧手,最后手指在木窗留下鲜明痕迹,仿佛在叩问,若有若无诉说不甘。
你喜欢上他了?
你怎么……如此轻易地,如此迅速地爱上另一个人。
第87章 第 87 章 若有方士可令身形随意缩……
面具后那双眼缓缓阖上, 不愿再去看。
犹记当年,薛柔给薛珩打剑穗,他知道后也想要, 却被笑着拒绝,正失落却听少女语调轻灵:“我手艺不精,往后再送。”
然后便没了下文,薛柔压根不练女红,把此事抛之脑后。
他都没有的东西,皇帝凭什么有?
就凭天子能强拆旁人幼时婚约,做她名正言顺的夫君?
那屡屡敦请陛下立后的奏章, 每一封结尾皆是“伏愿圣明天子万岁无极”,奏折之外, 他独自在房中,对着雪白墙壁一遍遍执笔写这句话,提醒自己。
巍巍皇权容不下挑衅, 想活命便安分些, 谢凌钰是天子。
但满墙墨痕兜头压下, 也没叫他心甘情愿安分,控制不住想见她一眼。
见到了。
郎情妾意,好生刺目。
丝丝缕缕的怨气如少女言笑晏晏时指尖柔韧琴弦,温吞地缠上心尖,然后绞紧, 逼出一点恨意。
怨她毫不留恋转头,对想要他命的男人举止亲昵。
怨到最后恨自己, 为什么不能爱表妹爱到坦然面对她琵琶别抱。
他可以为薛柔死,可以接受她忘记过去。
甚至……能接受她喜欢任意一个贩夫走卒,公卿王孙。
却不能接受薛柔喜欢上皇帝。
“公子, 今日的冷水送来了。”
客栈的人在不远处低声道,目光扫到某处后愣住:“公子的手是否需要包扎?”
王玄逸垂眼,才发现指尖被木刺扎进,流了点血,也不怎么痛。
“不必,你出去罢。”
他摘下面具,用冷水浸过的帕子摁在隐隐发痒的伤痕处。
随着抓心挠肺的瘙痒缓解,心底沸腾的情绪也随之平静不少。
重又看向窗外时,那两人已经出来,他的眼珠随那裙摆而动,面色重又温雅。
是陛下表里不一哄骗表妹,她什么都不知道,倘若知道,岂会冲陛下露出笑。
长街畔。
刚出铺子,薛柔便一手握着玄金剑穗,一手往他腰间佩剑伸。
谢凌钰明白她意图,握紧她手腕,抿紧唇搪塞道:“这剑不能随便取下。”
闻言,薛柔眼睛睁大,眸中残留的朦朦胧胧醉意像雨雾润湿他整颗心,说出的话却戳人。
“耳坠不让碰,剑也不让碰,陛下的宝贝未免太多。”
“我回宫再换,”谢凌钰顿了顿,“再说,我什么东西是阿音碰不得的?”
话音未落,薛柔手快地捏住朱砂耳坠。
谢凌钰浑身一僵,仿佛被摸到命门,却听她道:“你看,又是这副模样。”
“这东西阴惨惨的,倘若能换作碧玉的,定然不错。”
薛柔醉后所言皆是实话,这东西谢凌钰不想让她看,不想让她摸,竟激起她反骨,偏趁他意乱情迷时多瞥几眼。
水滴状的镂空坠子被刻上繁复纹路,与佛家有关,里头还有枚剔透圆润的小球,似玉非玉。
饶是薛柔也忍不住赞叹其做工精巧,倘若换作温润碧玉,她也想要。
可惜她怕痛,从未穿过耳洞,得来也没法戴。
想着想着,薛柔便将心里话说出来。
谢凌钰盯着她耳垂,莹莹如玉无一个孔洞,若有所思。
忽然,他觉察哪里不对,这是自幼堤防外人养成的本能。
有人在暗中窥探,藏头露尾。
谢凌钰忍不住蹙眉,那道目光似乎又消失不见,疑心是否因今日饮了点酒,直觉出现差错。
“走罢,”薛柔见他怔住,凑近一点,“生气了?”
百濯香先萦在鼻尖,一张桃花面骤然靠近,纵使看惯,他也喉咙一紧。
“没有,”谢凌钰掌心裹住她的手,掩饰疑心,对她露出个安抚的笑,“我们先回宫。”
薛柔也觉谢凌钰应该不会因这几句话生气,点了点头没再多想。
回宫后,谢凌钰先去式乾殿待了片刻,随后才神色如常回显阳殿。
*
一连两个月,京中皆无事,犹如瑟瑟凉意下的平静秋水。
甚至近来深夜时,谢凌钰都按部就班规矩得很,没再试一些新花样。
薛柔觉得奇怪,总觉哪里不对。
她眼皮直跳。
深夜,皇帝忽然道:“阿音,我近两日闲暇,能带你去叠翠园小住。”
“怎么忽然想起去叠翠园?”
进宫后,薛柔都快忘了此地,姑母和薛家给的别庄园子太多,后面皇帝又莫名其妙赏了一堆,委实记不大清。
但谢凌钰在面前,她却蓦然想起,叠翠园内诸多难称美妙的回忆。
薛柔疑惑,倘若她是皇帝,绝不想踏足那地方半步。
“沈愈之说你最近体寒,得多泡温泉。”谢凌钰语气平淡,“阿音定是背着我偷食不少冰的。”
薛柔听不得这说法,显得她多贪嘴似的,急着打断他:“既如此,还是听沈太医的。”
闻言,谢凌钰抿了口茶,掩饰唇畔笑意。
沈愈之当然说过此话,他也的确有私心。
前不久皇帝偶然翻到叠翠园营造时图纸,这东西放的隐蔽,显然是之后几任皇帝嫌太宗金屋藏娇太丢脸。
谢凌钰也这般以为,堂堂帝王喜欢哪个女子,还要藏着掖着不成。
就因为朝臣骂几句妖妃,就窝囊到当外室养在京郊,哪里有天子模样。
换作他,压根不会管那些犬吠。
但叠翠园现下是薛柔的,谢凌钰便随手翻开瞧了几眼图样。
而后,便陷入沉默。
心底一边鄙夷太宗假君子,明贵妃死后表面不近女色,却在别庄弄出这些“巧思”,一边疑惑自己怎的想不到这些。
薛柔压根想不到皇帝为何频频抿茶,反倒自顾自捋明白为何他夜里规矩许多。
沈愈之说她体寒时,说不准提体虚,叫陛下觉得她经不起折腾。
越想越发合情合理。
甚至直到踏入叠翠园,在玉澜馆内先歇息片刻时,薛柔都这般想。
这地方虽只来过一回,却令流采记忆深刻,她木着脸站在皇后身侧。
谢凌钰记性颇佳,思及往事先是脸色略沉,随后神色便如云开雨霁。
不过是阿音过往十几年中一小段回忆,犹如长河中微不足道的浪花。
她常因贪凉而体寒,往后他多陪着来泡温泉,总归能覆去那段不好的记忆。
刚安抚好自己,皇帝便瞧见案旁一点裂痕,十分显眼刺目。
那是他留下的。
薛柔见他面容骤然泛冷,只怕他起杀心,脸色也变得略带苍白。
许久未见她这副恐慌神情,谢凌钰像被她扎了下,而后心里直发酸。
他轻笑:“我既为君,天下无有不能容之事,何况一匹夫?”
淡而平静笃定的声音响起,甚至候在远处的婢仆都能听见。
唯有近处的人细听,方能察觉最后二字语气微重,像咬牙切齿从喉咙挤出来的,其间深埋怒意。
“阿音未免多虑,事情过去已久,我岂会重又清算他?”
随着帝王字字如珠玉落下,流采神色微滞。
陛下自然不会重新清算,因为从一开始,他就没打算放过人家。
薛柔因被戳中心事而哑然,半晌不言,甚至直到褪去衣衫没入汤池时,也一言不发。
她不知道该同皇帝说什么,总觉他心情奇差,不知哪个字便会戳中他肺管子。
倘若温言软语,自然不会惹恼谢凌钰,但薛柔现下没这个心思。
她记得这汤池,虽大却极为奇怪,越往中间越深,只能靠在边缘泡着。
乌发沾染水珠,如丝缎贴着她后背,湿漉漉的,却陡然被人嫌碍事似的从后撩开,后背顿时与温热肌肤贴紧。
薛柔低下头,能看见环住自己腰肢的手臂,青筋分明,越来越用力,颈侧一小块肌肤被含住轻咬。
她叹气,觉得果真不能信他会安分。
这一声微叹,落在身后那人耳朵里,像略带厌倦。
谢凌钰动作微顿,干脆让怀中人转身面对着自己,垂眸细细观察她神色,见没有鲜明厌恶后方才眉目舒缓。
水汽氤氲,令原就赛雪欺霜的肌肤光润柔腻,他呼吸更为急促,低头含住她唇瓣。
本就被热气蒸得头脑发晕,此刻只觉吞吐气息都被悉数攫取,闭上眼只能闻到他发梢被熏染的浅淡沉水香。
甚至,她都分不清是闻见的,还是囫囵吞下后感受到的气息。
再睁眼喘着气,才发觉自己被抱在怀里,正一步步往中间走。
薛柔睁大眼睛,下意识勾紧他,慌张道:“太深了。”
“哪里深?”谢凌钰声音浅淡。
瞧了眼四周,薛柔发现这已是汤池中心。
察觉头发被轻抚,她意识到自己被一只手臂托着,心顿时吊起来,死死环住他脖颈,唯恐掉进水里。
越是紧张,就咬得越紧。
汤池水波荡漾,像有时快时缓的风拂过。
薛柔身子逐渐放松,埋首在他颈窝,眼泪落下又顺着肌肤滑落,与温泉融为一体。
如往常一样,她含混不清抱怨:“你放开我。”
原本扣住她腰的手陡然放松些,惊得她瞬间清醒,头皮发麻后紧紧绞缠住他,像水潭里的蛇绞紧猎物。
薛柔气得脸更加红,脱口而出:“谢凌钰!”
听不见回应,她才看向他的脸,立刻怔住。
长眉紧拧,浓密乌睫沾着水轻颤,许是薛柔现在不大清醒,总觉面前这张脸也隔着水汽,朦朦胧胧的。
朦胧的好看,哪怕看不清晰,也知极为整丽。
纵使最厌恶谢凌钰的时候,薛柔也承认他生得好。
就是过于精致,恐怕有失威严,好在他居高位久了,眉目自有端肃气。
然此时此刻,最后那点端严褪去,像被伪作极乐的梦魇缠绕,既不能醒也不愿醒。
过去许久,薛柔觉得自己才是被梦魇缠上的,随意披着衣衫靠在他怀里时,疲乏到阖眼。
谢凌钰有一下没一下抚着她头发,心中安宁,这段时日因朱衣使办事不力而起的怒意悉数消灭。
区区一个废人,怎么就找不到?
偏朱衣台怕皇帝大动肝火,其余差事极为卖力,筹到不少银钱做军饷,叫谢凌钰每每看见顾灵清,只脸沉得滴水,一言不发。
胸口窝着团火,也没法同枕边人诉说。
时间久了,皇帝也明白,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不能总这样大费周章找下去。
但那人像鬼魂一样,缠在他和薛柔之间。
只要想起皇后那位旧相识仍活着,谢凌钰便一日难以心安,恨不能去哪都盯着她。
薛柔半阖着眼,忽然听见皇帝开口,语气幽幽,半是执拗半是可惜。
“若有方士可令身形随意缩放,我去何处都把你带着。”
陛下又发什么疯?薛柔忍不住掀起眼帘看他。
谢凌钰也觉荒谬,笑了一声,捻着她耳垂,柔声道:“不提这些,我给你备了件礼物。”
瞧见他手边匣子里是什么,薛柔脸色僵住,那是一枚碧玉耳坠。
除了质地,其余的与他身上那只别无二致。
第88章 第 88 章 明之,皇后心里有朕
“阿音, 我帮你戴上它,如何?”
薛柔脸色隐隐泛白,半晌不说话, 倘若是以往在宫里,她或许会直接推拒。
可现在,她总觉谢凌钰心情不佳,并非突如其来的恼怒,而是长久紧绷的弦乍松缓后,看似静谧,实则眉眼间流露出淡淡疲倦。
好生奇怪, 近一两个月又是谁惹着他了?
“陛下……”薛柔想了想措辞,“我不大喜欢戴耳坠。”
“你先前说过, 倘若我的耳坠是碧玉的,定极为好看,你愿意戴。”
谢凌钰将她醉后的语气都学了出来, 而后柔声道:“你说的话, 我都记得, 岂会叫你失望。”
他语气如春风和煦,却叫薛柔气得牙痒。
她还说过想每日在薛府住,不回宫了,他怎么不肯满足这个要求?净挑他自己喜欢的记。
谢凌钰见她神色分明畏痛,语气放得更轻缓些, 诱哄道:“阿音戴着它,有旁的好处。”
他音色本就如风吹碎玉, 此刻迎合她喜好放低些,令人晃神一瞬。
薛柔有些狐疑地打量匣子,内心动摇几分。
什么好处?谢凌钰应当没必要在这种小事上诓人。
忽然, 她发现不对,迟疑道:“怎么只有一只。”
“我也只有一只。”谢凌钰神色不变,理所当然道。
薛柔:“……能否容我问一句,好处是什么?”
她心底隐隐有个猜测,这东西陛下那么宝贝,莫不是哪里的钥匙,或类似通关令牌。
谢凌钰送她的无非珠玉首饰,或许有了这东西,她能随意进天子私库。
合情合理,薛柔越想越这么认为。
可皇帝却垂眸看着她,唇角笑意似有若无,“不可说。”
“陛下莫不是骗我,”薛柔脸色微僵,被激出几分脾性,顾不上旁的,直白拒绝天子,“我不想戴。”
谁料话说出口,谢凌钰竟出乎意料的好说话,颔首道:“那便罢了,我不欲强求。”
而后便是幽幽叹息,仿佛真情实意惋惜遗憾。
“阿音往后或许要后悔。”
薛柔被他吊起好奇心,却得不到回应,索性把猜测问出口。
望着那双含有期待的杏眼,谢凌钰神色微顿,抚着她脸颊轻笑:“阿音好聪明。”
得到肯定,薛柔心底权衡半晌,脑袋枕在他膝上,闭上眼不敢看穿孔用的银针。
她忍不住补一句,“轻一点。”
谢凌钰忽然有些不忍心,指尖恋恋不舍捻着她耳垂。
久等不到他动手,薛柔忽然想起皇帝应该没做过这活,怕不是头一回。
“陛下,要不让绿云进来?”
她惴惴不安睁眼,只看见谢凌钰下颌线条,耳边则是他温柔的拒绝。
“不必。”
谢凌钰说完,只命人将灯烛挪近些,随后便拈起枚豆子,放在怀中人耳垂上缓缓碾压。
暖融融烛光映在她脸上,犹如朝霞映桃花,垂眸凝视,连她每一根睫毛轻颤都能清晰看见。
他喉咙止不住发紧,心跳得厉害,拿起银针时,心底反复叩问,倘若一件事对自己全无益处,又为何要做?
但谢凌钰的性子,偏偏又是信奉开弓没有回头箭,做了便做到底。
我不负卿,卿不负我。
他也只能做到前面半句,至于后半句实非人力可为。
银针刺破肌肤,渗出血珠,落在他衣裳,洇出一点赤色。
薛柔本不觉什么,但听见他问“痛么?”,忽然觉得的确疼。
“痛,”她抿紧了唇,“早知不要什么私库了,也没什么稀罕物。”
不就是金银珠宝,字画古玩,她什么珍品没见过,真是一时糊涂财迷心窍。
听见低低抱怨声,谢凌钰哑然失笑,俯首吻去一滴泪珠。
薛柔起身照了照铜镜,盯着耳垂,“为何只有一截丝线?”
“得等半个月,否则容易化脓,”谢凌钰仍含着笑,“莫要着急。”
因他这句话,薛柔耐着性子等了半个月,待他亲手为她戴上那枚碧玉耳坠后,她心想定要去私库好生挑几样稀世珍宝。
去的路上,薛柔一直琢磨,甚至没注意到流采始终复杂的神色。
真进私库,望着看不见尽头的架子,薛柔便开始头痛,粗略看了几眼,便想回去。
那些首饰,看着精致,不少是先前帝王赏赐给后妃的,被人戴过的东西她不肯要。
至于字画,薛柔喜欢的几位大家,仅存于世的真迹都在显阳殿,还有琴……也比不上她手里的。
越看越没意思,她有些失望,什么都没拿便要回去。
如今天越发冷,回显阳殿的路上,薛柔眉头微蹙,想不通为何要白跑这一趟。
绿云忽然开口:“前面那个,是哪位大臣?”
“是顾灵清。”流采瞥了眼远处那人装束,解释:“他身上金腰带是御赐的。”
朝中得御赐金腰带的人不止一个,但只有顾灵清的腰带上有玛瑙。
朱衣台中,唯有顾灵清腰带镶赤色玛瑙,各州司使则镶翠琅玕。
譬如顾又嵘任豫州司使时,便以金钗翠石示人。
顾灵清远远便看见皇后,驻足道:“臣见过皇后娘娘,娘娘是要去式乾殿么?”
倘若皇后是去找陛下,他便打道回府了。
顾灵清说话时始终垂眸,看着凉风拂过她裙摆,银线绣做的流云纹恍惚也隐隐动起来。
“不去。”
听出皇后语气中不大痛快,顾灵清下意识飞速瞥了她一眼。
碧幽幽的颜色映入眼帘,熟悉的样式令顾灵清想勉强扯下嘴角,却半晌没能成功。
他定在原地,一动不动,好似石头做的。
薛柔忍不住皱眉,就连绿云也觉此人太过无礼冒犯,哪有大臣盯着皇后首饰看的。
唯独流采破天荒并未冷下脸,而是淡声道:“这是陛下给我们娘娘的,可是有蹊跷?”
一句话让顾灵清如梦初醒,回过神深深垂首,“并无不妥。”
“臣只是觉得……”顾灵清有些胸闷气短,“巧夺天工而已。”
他不愿再多留,行了个礼道:“臣还有要事求见陛下,先走一步。”
*
式乾殿前,顾灵清拾级而上,头脑仍旧阵阵发晕。
“顾大人怎么脸色苍白,”李顺瞧见青年毫无血色的唇,客气关切一两句,“可否需要让太医来一趟?”
“不必。”
顾灵清话虽这么说,却忽然踉跄,被李顺扶住后颔首:“多谢李中尹。”
待踏入殿内,瞧见御座上那道身影,顾灵清本欲收敛所有情绪,眼前却克制不住浮现皇后的模样。
“明之好似身体不适,”谢凌钰抬手,“不必多礼,坐下罢。”
陛下难得体谅,顾灵清抿了口热茶,心口跳动却没慢下分毫,越想越心惊胆战。
伴君多年,他深知这副模样躲不过陛下怀疑,也知陛下不喜臣下藏着掖着,直白道:“臣方才见着皇后了,还有那枚耳饰。”
顾灵清深吸口气,努力平复情绪,“为何?陛下可记得中宗所言?”
中宗时,李太后权倾朝野,也没能把手伸进朱衣台。
中宗夺权后曾言:“朱衣台乃我谢家天子利器,断不可为外人染指,否则便为不孝子孙。”
谢凌钰自然记得,缓声道:“他杀妻杀母,也配谈孝字?”
闻言,顾灵清纵使听出陛下不悦,仍硬着头皮道:“臣想谈的,并非孝。”
满殿寂静,那些宫人已被皇帝屏退,四下落针可闻。
顾灵清闭了闭眼,天子可随意号令朱衣使,或旁人携天子信物亦可。
所谓信物,每个皇帝的皆不相同,譬如太宗的是当世名剑流霞,先帝的是枚缺口的鱼龙玉佩,这些机密唯有顾家知晓。
顾灵清少时便知,今上的信物初时是天子剑,后来则是那枚好似永远不曾摘下的耳坠。
历代大昭帝王,没有一个愿意将信物赠予他人,风险极大,只有坏处。
甚至皇后那枚也只能算一半信物。
顾灵清扯了扯唇角,或许他该庆幸,至少皇后那枚坠子是碧色的,而非赤色。
她只能调动各州的朱衣使,却不能动京城的,她只能命令各州司使,却不能命令顾灵清。
一阵头痛,顾灵清还是无法接受。
看出心腹满脸难以置信后的痛苦,皇帝终于开口,破天荒安慰大臣:“半个多月前,朕才决意做此事。”
半个多月前……顾灵清怔怔地回忆,想起什么后,分明天已寒,额头却冒出薄汗。
那几日,曾抚呈上奏章,说博陵王乖乖把多出的地吐出来后,与河间王有书信往来。
信已经截下,没有任何问题。
消息传到式乾殿,皇帝指着舆图某处的手顿住,“朕怀疑南下后京中无天子坐镇,会有变故。”
但他不可能因为这点怀疑,就放弃多月部署,粮食已经往南运了。
顾灵清仔细听皇帝提前安排一切,包括倘若生乱,让留守京中的顾家人保护皇后,直到天子班师回朝。
原本没有任何问题,唯一的问题是因为寻不到王玄逸,陛下对他们的能力已有怀疑,不能全然信任若有变故,皇后留在京城能安然无虞。
倘若彭城王平乱时,因私心坐视皇后出事呢?倘若有刺客趁乱潜入宫中呢?
所以陛下干脆给薛柔信物。
谢凌钰南下时会带走京中朱衣台一半精锐,从各州调人入京暂时填补空缺。
所以,若有人生乱,皇后可先直接调动他们进宫,其后让信使快马加鞭传令各州郡。
然而还有一种可能,顾灵清做好承受天子之怒的准备,开口:“陛下是否想过,皇后还可以撂下所有人,趁乱离开洛阳。”
只要薛柔愿意,她能命令各州郡的朱衣使配合她,在皇帝回来前逃到天涯海角。
顾灵清知道大婚前的事,此话简直是拿旧事往皇帝心窝上戳。
预料中的怒意并未出现。
皇帝垂下眼睫,面色平静,良久微叹口气:“她应当不会。”
谢凌钰想起她在自己身下时,杏眼水濛濛的,手指紧扣住他的手,睡着时贴在他怀里,毫不设防的模样很乖巧。
她已经许久没有一觉醒来看见他,露出想退缩的神情。
他隐约觉得,或许阿音有点喜欢他。
所以心甘情愿赌一把。
帝王声音如敲金戛玉响起,带着一点缥缈笑意。
“明之,皇后心里有朕。”
顾灵清不信,觉得陛下疯了,想起皇后好像还不知坠子真实用途,心底长舒口气。
幸好不知,否则陛下一离京,皇后不知道怎么折腾他们。
面如死灰的青年安慰自己,陛下只给一半,要是都给了,他就一头撞死在式乾殿。
第89章 第 89 章 我会亲眼看着你喝药
自从薛柔在论章酒肆醉了一回, 谢凌钰再也没提过带她出去喝酒,只令姜太常将家中美酒一坛坛送进宫。
整个冬日,她懒得出门吹冷风, 在暖融融的殿内,边抿着酒边逗猫儿鸟儿玩。
谢凌钰每晚回来,都能听见那只鹦鹉卖弄新学的话,叽叽喳喳惹人烦。
“这鸟儿瞧着蠢得厉害,白日叫夜里也叫,不通人情。”
薛柔连忙反驳,“它夜里何尝叫唤过, 陛下看它不痛快,不就是因为我——”
她顿了顿, 声音小了些,“因为我这段时日不去式乾殿。”
先前,薛柔还能寻着理由, 寒风吹得她头痛, 或天寒地冻醒太晚, 待梳妆用膳后便耽搁了。
可现下春寒乍破,冰雪消融,她宁愿窝在殿里教鹦鹉说话,都不肯多找他。
“先前去找你也就罢了,从早到晚见不着几个大臣, ”薛柔抱怨,“最近那些武将时不时求见, 我在一旁不自在。”
薛柔咽下最后一句,尤其顾灵清看见她时,神色总古怪得很。
默不作声看她辩解, 谢凌钰盯着她唇瓣,忽然笑了一声。
“罢了,我来找你,也是一样的。”
他语气浅淡,不再同先前那样总疑神疑鬼,被她的冷淡刺激到沉下脸。
薛梵音就是这个性子,闲来无事便给自己找乐子,绝不会总黏在他身侧。
谢凌钰已经说服自己看开些,此生莫要指望阿音像话本里的痴情女子般,为夫婿要死要活,说什么非君不可的情话。
左右她既然入宫,此生唯他一人,奢求旁的也无益处。
薛柔摸不清楚他想什么,只斟杯酒递给他,托着下颌笑道:“这种不醉人,连姜吟喝了都不会红脸,陛下试试。”
“把我灌醉后,夜里又能躲一回。”
轻描淡写戳穿她意图,谢凌钰盯着她略带窘迫的脸,附耳轻笑:“我上次是装醉。”
看她实在疲倦,干脆配合着演一回,但总不能次次配合。
薛柔耳朵被热气弄得发痒,仔细回忆是否趁他装醉,说过什么不该说的。
似乎没有。
想着想着,腰边多了一只手,玉钗也被随手摘下,一缕青丝垂落,发梢差点沾染绯红酒液。
薛柔反应过来,偏过头想对他说什么,脸颊刚好蹭到唇瓣。
而后,她便听见一声夸赞。
“阿音今晚好生主动。”
……
翌日,薛柔刚睁眼,便听见绿云道:“巳时了,姜内司已等半个时辰。”
薛柔起身,倒也不在乎虚礼,“让她进来直接说。”
片刻后,一名女官进来,一举一动端庄规矩,挑不出分毫错处,行过一礼后,方才将近日宫中诸事道来。
说到最后,姜吟语气微顿:“娘娘,臣以为皇后御下太过松泛,并非好事。”
“你我之间,倒也不必打哑谜,”薛柔熟悉友人性情,“可是出什么事?”
“巫晋既然是皇后的人,怎的总跑去式乾殿?”姜吟不满蹙眉,“他自己的差事做完了么?”
“那是陛下先前用的宦官,”薛柔不大在意,“忽然被打发来皇后这儿,觉得前程不如先前,有些不甘亦是正常。”
何况,巫晋还有个干亲在式乾殿当差,他时不时想看一眼,也没什么可惊诧。
“静章说的我明白,”薛柔颔首,“我会敲打他。”
倘若巫晋不愿留在显阳殿,她可以把巫晋送回去,长乐宫里多的是想来她这的宦官。
送走姜吟,薛柔便问:“大长秋卿呢?”
“方才还在殿内,”绿云诧异,“怎的现下不见了。”
一旁的赵旻本在翻账册,闻言嗤笑:“应当是去陛下那了。”
“想想他来之前,发生过何事,”赵旻语气慢悠悠的,却如冷水泼脸令人清醒,“闭上眼都能猜到他待在皇后身边,究竟是为什么?”
薛柔脸色微僵,若真如此,她非要把此人换了不可。
看出皇后意图,赵旻连忙道:“娘娘莫不是要直接同陛下说?不妥,恐怕陛下反倒起疑心,觉得显阳殿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见薛柔不痛快,赵旻轻叹口气:“天底下理由千千万,拿来吹枕头风就是,娘娘不是颇擅长此事么?”
薛柔沉默半晌,“我要出去走走。”
“何时?”绿云愣愣问道。
“现在。”
*
流采跟着皇后,眼见走的方向不大对,终于出声提醒:“娘娘,这好像不是去式乾殿的路。”
“谁说我要去式乾殿?”薛柔偏过头看她,“我打算去梅林。”
绿云脸色微僵,她知道皇后曾在梅林受过惊吓。
如今,纵使“素英凝香”乃宫中一景,各色梅花能从北风乍至开到初春,皇后也鲜少有闲心去赏什么梅。
薛柔走到一株绿萼梅前,盯着瞧了半晌,微微摇头,又看向另一株朱砂梅,又是副犹豫不决的神色。
她眉头微蹙,望着远处恍若回忆什么。
良久,她微叹口气,终于挑几枝开的最艳的,抱在怀里。
流采默默上前,将花枝接到自己手中,塞给薛柔一个暖手炉,低声道:“乍暖还寒,容易受冻。”
寒风吹到人脸上,初时觉冷,后面便没什么感觉,直到踏入式乾殿内,温暖气息裹挟周身,才觉脸颊隐约发麻。
谢凌钰没想过她今日会来,先是怔住,随后一眼便能瞧见她微红鼻尖。
掌心碰到仍泛凉意的肌肤,他拧眉道:“我今早还仿佛过,今日莫要让你出门,竟没有一个宫人拦着你?简直——”
“我想出来走走,谁会拦着?”薛柔捂住他的唇,“好了好了,我给陛下带了礼。”
随着她柔软掌心覆上嘴唇,皇帝眼睫微颤,所有话都卡在喉咙。
“什么礼?”
温热吐息混杂含糊的三字,薛柔挪开手掌,让流采把花枝带过来。
“我今日去梅林,瞧见绿萼梅开得好看,给陛下带了几枝。”
谢凌钰瞥了眼梅枝,露出一丝笑意,捻着她冰凉发尾,颔首:“好看。”
“先前在梅林,我就想送花给陛下。”薛柔顿了顿,“然后……就遇见你了。”
多少年前的事了,谢凌钰却呼吸一滞。
他自然记得,且至今每个细节都刻在脑中。
皇帝一开始怀疑薛柔是得太后授意,鬼鬼祟祟跟踪天子,可瞥见她手边散落的一枝梅花,便恍然大悟。
眼前这人喜欢花草,进宫没多久,便不知折了多少奇花异草给王玄逸,被发现后便细声细气卖乖哄骗他:“是给姑母的。”
一刹那,尚且年少的天子心底涌起恼意,眼前浮现无数不中听的词藻。
为色所迷,情迷心窍,还容易哄骗……
所以谢凌钰走向她,露出阴冷神色,谁知道把她吓晕过去,他僵在原地,抱着她回去时一直在想。
她怎么这样轻,比落在他肩头的梅花瓣还要轻。
怪不得不经吓。
收拢思绪,谢凌钰喉咙发干,目光凝在淡绿花瓣上。
“是给我的?”
“自然,”薛柔点头,“和当初那枝一样,是绿萼梅。”
话一出口,谢凌钰神色便微滞。
阿音记性委实不大好,那会儿绿萼梅还未开呢。
眼见皇帝不说话,薛柔便知说多错多,心底一阵后悔。
正想着如何圆过去,她便听谢凌钰轻声叹道:“阿音今日来,是有何事求我么?”
他握紧仍旧有点凉的手,想起沈愈之说皇后有些体寒,长眉蹙起,真切流露几分不满。
“想要什么,待今晚我回去了,直说便是,何须不顾身体吹风,倘若得风寒怎么办?”
薛柔紧抿着唇,心道是陛下让直说的,“我想把巫晋送回去。”
没抬眸看皇帝反应,她将姜吟的话一口气说出,却忽听谢凌钰轻描淡写:“这样啊。”
“可以,”他没半点犹豫,“此人不得力,心有二主,不如杀了。”
薛柔猛地抬眸,看见皇帝认真神色,眼皮一跳,连忙否认:“何至于此。”
她不过怀疑巫晋是皇帝眼线,不想在身边留个时时刻刻盯着自己的眼睛。
哪里就想要旁人的命了。
谢凌钰没打算杀巫晋,只是心底对他万分恼怒,怎就蠢成这样,被阿音猜忌上了。
“阿音,我把他给你,不过是因此人做事还算聪明,”谢凌钰沉吟片刻,“你若仍有怀疑,自己挑也好。”
薛柔紧抿着唇,看着皇帝温和神色,刹那甚至怀疑方才那句是自己听错了。
良久,她终究不想因为疑心,就害死身边人。
“不必。”她深吸口气,“巫晋的确伶俐。”
回显阳殿的路上,薛柔便觉头有点昏沉,只当是吹久冷风后,进殿骤暖的反应。
次日外头天仍未亮,昏蒙蒙一片。
谢凌钰刚醒,怕吵醒她,轻手轻脚下榻,穿衣声窸窸窣窣,却听身后有人咳了声。
他转过头,看见那双杏眼瞧着自己。
“陛下,我喉咙有些痛。”
薛柔声音极轻,显得可怜,补道:“因为痛,所以醒得早。”
闻言,谢凌钰脸色铁青,想起昨日说的话,只恨自己乌鸦嘴。
怕不是真染上风寒。
待太医过来,说皇后风邪入体,需得在殿内静养。
薛柔脸色一白,低声道:“能否不喝药?”
“不能。”谢凌钰望向她时勉强让自己温和许多。
他语气幽幽,掐灭她最后一点侥幸的心思。
“别把药碗放在玄猊旁边,也别想着倒进花盆,我会亲眼看着你喝药。”
第90章 第 90 章 你庇佑我
薛柔不大希望陛下亲自照顾自己, 一来他盯着喝药时压迫感太强,叫她难以下咽。
二来,她总觉会过病气给他, 等前朝知道皇帝怎么病的,又要私下指责她。
但谢凌钰却不在意,只道:“我多少年没生过病,岂会那般娇弱。”
薛柔不知该说什么好,他白日上朝批奏折,夜里也没阖过眼。
她断断续续发热,夜里能感觉有人手掌冰凉覆在她脸上。
丝帕在肌肤留下一层水痕, 能带走些微燥热。
深更半夜,她躺在榻上, 眉头蹙紧,抓住那只冰凉的手,脸颊一直往上蹭。
如豆烛光下, 谢凌钰长眉紧拧, 他指尖被冰水浸得发红。
薛柔像置身炉中, 灼得难受,像抱住冰块似的牢牢抱住眼前僵住的人,
“阿音,”他低声唤着,“等会得喝药。”
他一点点掰开她手指, 深深叹口气,逼着自己不去看她泪眼朦胧的模样。
昨夜就是没狠下心, 任由她抱着,耽搁吃药的时辰。
殿外,流采嘴唇抿成一条线, 按捺不住想进去,奈何陛下吩咐过,不许外人进内殿。
可陛下知道怎么伺候人么?
绿云看出她焦躁不安,“娘娘过两日应该就能好。”
薛柔身体娇贵,每逢换季冷了热了,总要闹出点小毛病,太医看过开几服药就能痊愈。
这次重些,但眼瞧着一日比一日好,没有病情反复拖沓的状况。
但皇帝如临大敌,紧张得终日沉着脸,连带着上上下下不敢吭声,怕触陛下霉头。
待薛柔不再发热,所有人都舒口气。
绿云将案上白玉瓶内花枝换作新鲜的,忽然听见榻上一道声音。
“陛下呢?”
薛柔扶着额,觉得头有些昏沉,心里慢慢算了下时间。
今日分明休沐,谢凌钰衣不解带在榻边多日,竟不在殿内歇息片刻。
总不能跑去式乾殿召见大臣了?夙夜匪懈也没有这样的。
绿云吞吞吐吐,“好像是彭城王世子有要事需禀。”
薛柔没做他想,毕竟皇帝的性子就这样,可直到戌时,李顺亲自过来,说陛下今夜不回来了,她才觉不对。
“京中出什么大事了?”
李顺脸上的笑像画上去的,“未曾出事,就是今日太忙,恐怕到深夜才能回来,恐怕扰娘娘歇息。”
他每说一个字,薛柔脸上还算客气的笑便淡一分。
“不可能。”薛柔语气笃定。
她看不大清远处李顺神色,却知对方必然撒谎。
谢凌钰何时因公务繁忙为理由,夜里不回显阳殿。
他曾亲口道:“顾家的身法果真好用,我子时上榻,你睡熟后半分反应也无。”
李顺怎么可能擅自哄骗皇后,定是那个人的授意。
不来便不来,但好歹捏个像样的理由,居然让宦官承受质疑。
薛柔不痛快了,面色冷下来。
“知道了,李中尹回去罢。”
皇后的不悦显而易见,李顺后背开始冒汗,想着陛下让他瞒上几日。
头一天便得罪皇后,这可如何是好?
如他所料,次日李顺再来显阳殿,便瞧见皇后已坐在窗下,垂眸自顾自逗着猫儿,甚至没抬眼。
“娘娘,陛下今晚不回来了。”李顺想了想,拉了个垫背的,“今夜彭城王世子求见。”
薛柔终于看向李顺,颔首笑道:“谢寒倒是挂心国事,有这种栋梁,是大昭之幸。”
虽说皇后笑得情真意切,无半分不满,可李顺总觉哪里不对劲,喉咙堵得慌。
薛柔没再理会他,而是抱着玄猊径直绕过屏风,进了内殿。
整整两日,李顺含含糊糊,显阳殿的宫人也支吾其词,显然得陛下授意,瞒着她什么。
薛柔心底一阵烦躁,偏太医说过,她现下不可出门吹风,哪怕心下疑惑,也不能亲自去堵他。
窝火一整日,她也上来几分脾性,不肯去问。
陛下想瞒,就一直瞒着好了,也算顺他的意。
薛柔默默咬牙,谢凌钰最好一辈子都这样。
玄猊乌黑毛发被顺得发亮,在薛柔膝上伸成一条,脸颊蹭着她手。
阉人略细的嗓音透过屏风传来,夹杂几分焦急。
“娘娘,陛下也是有苦衷的。”李顺急得额头泌出汗,舔了舔唇,不知要不要忤逆圣意。
他这两日,看陛下病了还照常处理公务,急得口中起好几个泡。
“他有什么苦衷,竟是不能亲自同我说的?”薛柔不为所动,“还需要你来传话?”
屏风那头终于沉默。
待李顺走后,绿云端上热茶,面色略有紧张,悄悄瞥皇后一眼。
薛柔陡然出声:“陛下是否病了?”
“啪”一声,绿云手里茶盏掉在地上,碎瓷四散,热茶汤溅湿皇后裙摆。
“谁告诉娘娘的?”绿云怔怔问道。
“我猜的。”
薛柔深吸口气,看着绿云道:“倘若是旁的事,你和流采赵旻不会瞒着我。”
何况,李顺方才告退时,听声音有点哽咽的意思。
被说中了,绿云紧攥着衣袖,想解释一二。
谁知道陛下真能因为连熬几夜病倒。
绿云现在还记得,那日天还未亮,皇后刚退热,陛下像绷紧的弦骤然松下,眉眼倦怠至极,唇色苍白往外走。
“朕有些头痛,先回式乾殿歇息,待皇后醒了,莫要同她说,安心养病就是。”
显阳殿的宫人都谨遵命令,就怕皇后念着陛下衣不解带照顾,心下愧疚,一时冲动出去受寒。
薛柔听过绿云的解释,轻轻拍了拍玄猊,让它下去。
她语气如常,“放心,我不会拿自己的身体说笑。”
枝形灯烛耀目,照彻每一丝细微神情,绿云偷偷观察皇后是否伤心忧愁,见她柳眉舒展方才松口气。
待伺候薛柔歇下,绿云退至外殿,忽然后背撞上一人,扭头怒道:“赵侍中怎的不说话?”
“皇后是不是猜到了?”
赵旻语气幽冷,李顺那厮走的时候都快哭了,谁猜不到?
“是。”
绿云语气轻快,只道皇后没什么反应,不必担心。
闻言,赵旻脸色微霁,万分欣慰,颔首赞叹:“不错,娘娘养气功夫进益颇大。”
依她对薛柔的了解,皇后最讨厌旁人欺瞒她,定是气得咬牙。
偏皇帝还是为着她好,没法光明正大恼,估摸一股怒意在心底忍着,跟酿酒似的越发浓。
月辉斜入,映得床帐上并蒂莲朦胧,若置水中沉浮不定。
薛柔睁眼吐出口郁气,谢凌钰凭什么骗她。
她病了,陛下硬是在一旁照顾,甚至不允宫人进来,他觉得是理所当然。
换作他病倒,就自作主张不让她知晓,叫她亏欠一回。
薛柔半晌睡不着,干脆阖上眼养神,心底想着恐怕已丑时,再不歇息明日面容憔悴。
却陡然听见外面细微动静,她轻手轻脚下榻,只着寝衣往外走,透过屏风看见微弱光亮。
外殿宫人又点起灯烛,且有数名宫人走动的声音,迎接的阵仗颇大。
薛柔想到什么,站在原地不动,听外头轻声交谈。
问话的声音极为熟悉,比往常喑哑低沉,偶尔咳两下。
“皇后近两日可好?”
“今日几时歇下的?”
“昨夜还咳么?”
“朕前日命太医院把药制成药丸了,她还觉得苦涩么?”
回话的似乎是绿云,一一中规中矩地答,怕皇帝不痛快似的,声音细如蚊呐。
却并无惊慌诧异。
薛柔心下起疑,升起个念头,他总不会昨夜也这般深夜来过一趟。
但无论如何,他应该会进内殿看一眼,薛柔一边想着,一边退回榻上,装作睡着。
不到半刻钟,她便察觉有人靠近,沉水香混杂草药味道往鼻尖钻。
“堂堂天子,怎么做贼似的?”
薛柔蓦然开口,起身看向面前僵住的漆黑人影。
此刻,她才发觉谢凌钰其实站的颇远,不敢离太近。
“绿云,进来把灯烛都点上。”薛柔气得想笑。
待看清他的模样,她怔住一瞬。
记忆中,她好似没见过皇帝病中模样,纵使遇刺,他也神色自若。
或许是匆匆赶来,谢凌钰并未穿着繁复,只玉簪玄衣,衬得他脸色更为苍白。
“阿音,我并无大碍。”他轻声道。
薛柔刚要开口,却听宫人进来怯怯道:“陛下,一人在殿外求见,说有要事需禀。”
这个时辰,能进宫的只有朱衣使,这是后宫,应当是顾又嵘。
“可是一眉目英气的朱衣女子?”薛柔问道。
“确是如此。”
“让她进殿说。”薛柔毫不犹豫回道。
现在放谢凌钰回式乾殿,他怕是明日要装作无事,一切照常。
顾又嵘来时匆忙,甚至几缕凌乱碎发散落,可消息紧急,容不得她整理衣冠。
她踏入殿内时,目光在薛柔耳垂停滞一瞬,微不可察。
薛柔忽然想起什么,“这消息是否机密,我能听么?”
“娘娘自然能听。”
顾又嵘语气难得恭谨。
“南楚皇帝驾崩了。”
寥寥数字,便令谢凌钰神色微变,他们原先的消息中,南楚皇帝应该还能撑两个多月。
“江夏王谋反,幽禁天子,把人活活饿死了,”顾又嵘顿了下,“小皇帝年纪轻轻没有子嗣,后妃都被杀了个干净,只有皇后出身陈氏,走的比较体面,自缢被潦草扔进皇陵合葬,建邺现在乱得很。”
建邺宫中出事后,朱衣使快马加鞭星夜兼程,分做九路送消息,唯恐被截下,或太过迟滞错失良机。
谢凌钰打开信,看见时间后算了算,颔首:“不算晚。”
听顾又嵘说话时,皇后脸色便难看起来,默默攥紧衣袖。
待她走后,薛柔忍不住问:“陛下准备何时南下?”
“越快越好。”
谢凌钰毫不犹豫,机会这种东西稍纵即逝。
闻言,薛柔怔住,感受到皇帝面对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哪怕信奉喜怒不形于色,也快压抑不住谢家人尚武的本性,开疆拓土的渴望刻在眼底。
“陛下要亲自领兵么?”
“自然。”谢凌钰温声回应,仍旧离她几步远。
看着皇帝苍白唇色,薛柔脱口而出:“陛下仍在病中,岂可长途跋涉?”
“不碍事的,”谢凌钰云淡风轻,却突然露出一丝笑,“阿音是担心我么?”
薛柔不再说话。
她不想让他去,但心知肚明不可能阻止。
千秋功名在眼前,谁能忍得住不上前一步采撷。
哪怕是她姑母,提出休养生息以和为贵,也不过是先帝朝穷兵黩武,以至无粮草可出战。
薛柔明白只要坐在大昭至尊的位置上,征服南楚广袤的疆土便是其不可动摇的理想。
她劝不得,哪怕此去山高水远,他带病出征极有可能出意外,她也劝不动的。
都是白费力气。
*
初春的风仍旧寒凉,像化冻的水润进人骨头缝里。
薛柔望着猎猎旗帜,忽然想起年幼时入宫,缠绵病榻命不久矣的先帝同她说话。
说大昭的将士皆能以一敌十,比南楚那群软骨头的男人强过千百倍。
说出征前激情澎湃,血液沸腾,每克一城,他会赏赐美酒,允许手下饮酒一回,老武安侯会端着酒坛劝酒,连皇帝都不放过。
然后,姑母苍白着脸坐在一旁,半晌落下滴泪珠。
“阿音,我不在京中,你……”
谢凌钰看她这个时候愣神,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心里顿时发涩,把后面的话通通咽下。
被皇帝的话唤回神,薛柔看向他身下那匹骏马,喉咙堵住似的。
柔情蜜意的话,她也说不出口。
但总得说点什么。
“陛下保重身体,”她垂下眼睫,想起顾又嵘前段时日送来的消息,嘴唇动了动,“我害怕。”
谢凌钰活着,她才能舒舒服服活着。
“怕什么?”皇帝俯身看着她,因旁边有人,按捺住抚摸她脸颊的想法。
她声音微弱,“我怕和南楚的陈皇后那样。”
谢凌钰怔愣一瞬,忽然大笑,他病尚未好,笑声后咳了几声。
“阿音,你夫君岂是那等庸人。”
旁边送行的彭城王眉头紧皱,大军临行前说丧气话,幸亏只是夫妻密语,不至被将士听见。
皇帝居然笑得出来。
彭城王脸色铁青,听说陛下染病同皇后有关,简直跟他那色令智昏的皇兄一个德行,碰见薛家的女人就开始昏头。
谢凌钰神色愉悦,阿音默认他一旦出事,他们会葬在一处,居然没想过逃。
他垂眸,忽然看见她眼角一滴泪珠。
所有笑意凝滞住又溃散,像被灼灼泪水滴穿。
谢凌钰定定看着她,思索良久,忽然翻身下马,摘下赤色朱砂耳坠,亲手给她戴上。
而后,又将那枚碧色的攥进手中,也顾不上彭城王的目光,抬手擦去她泪珠。
他微叹,“阿音,我无事的。”
那枚碧玉耳坠摊在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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