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春柔》 1. 第 1 章 昭武元年,洛阳。 沉重雪片转了几个圈坠落,砸在巍峨宫宇飞起的檐角。 所有宫人都屏气凝息,静默走过长长宫道,仿佛他们也是庞大殿宇的一部分,被雪压得喘不过气。 “一个个哭丧着脸做什么!今日薛家的女公子们要来,这是喜事。” 终于,太后身边的胡侍中打破沉默。 她乃正二品女官,平素负责沟通内外朝,积威甚重,故而一语既出,所有宫人硬是挤出微笑。 薛柔偏过头,探出一颗脑袋。 “胡侍中,你比我阿翁还厉害。” 年幼的薛柔声音脆甜,有些南国俘虏来的宫人一阵恍惚,瞬间想起故乡最嫩的鲜藕。 一旁稍稍年长的女孩轻咳一声,斥责:“阿柔,这是太后居所,不可无礼。” 眼瞧着尚书令家两位女公子快吵起来,胡侍中连忙握住薛柔的手一边安抚一边陪笑。 “薛尚书乃国家柱石,岂是我能相比的” 薛柔撇了撇嘴巴,显然不赞同。 “姑母才是大昭柱石,照耀普天之下千家万民。” 胡侍中露出真情实意的笑脸,语调轻快如飞燕:“这话可要留到太后面前说。” 宫中谁人不知,太后与先帝间情深似海,先帝驾崩后,太后几乎夜夜不能寐,而新帝年幼,不过八岁,却对太后万分疏远。 毕竟不是亲的。 胡侍中猜也能猜中今日长乐宫的压抑为何,定是陛下又同太后起争执。 薛柔一双眼睛时而看看胡侍中,时而看看冷淡的姐姐。 离家前,阿娘特意叮嘱不必紧张,只是入宫面圣而已。 薛柔半点不怕,洛阳有句人人皆知的话“长乐薛氏,离天三尺”。 她母亲乃王氏女,父亲乃当朝尚书令,姑母乃摄政太后,总揽朝廷大权。 自薛柔幼时起,便知普天之下无甚可惧。 新帝谢凌钰不过比她大两岁,再吓人又能到哪里去? 踏过白玉阶,薛柔略带好奇地轻轻扫了眼周遭。 一道透着威仪的嗓音自云母屏风后传来。 “阿音,过来让姑母瞧瞧。” 大昭贵族崇佛,薛柔三岁时,其母王明月邀阿育王寺高僧为其取小字,静若大师赐小字“梵音”。 薛柔听见太后的声音,不顾礼仪小跑过去,扑在女人的膝盖上,脸蛋贴紧锦衣上繁复的凤凰绣,那金线硌得她脸颊有点疼。 “姑母的病终于好了。” 小姑娘的语气中全然是发自内心的惊喜,和宗室们隐含的失望不同。 太后心中得到些许慰藉,唇角终于勾起明显弧度,抚着她脑袋:“阿音可愿为姑母解忧?” “愿意!” 几乎毫不犹豫。 太后眉目殊丽,烨然若神妃仙子,如今不过三十余岁,朗然一笑时的美貌仍旧令观者心惊。 她大笑几声,摇了摇头:“阿音尚且不知方法,便答应了?” “阿娘说走出薛府大门,谁都可能害我,姑母绝不会。” 太后默然一瞬,长叹口气,王明月当真会教孩子,梵音每次说话都叫她舒心。 只可惜自己亲弟弟拎不清,京城皆知尚书令薛兆和一心记挂难产而亡的发妻清河公主,与续弦王氏貌合神离。 太后偶尔也会想,逼着弟弟娶王氏女笼络老臣是否错了。 她神色淡了些,忽然想起外头还有薛家其她姑娘。 薛柔见姑母起身,有些茫然地被她牵着,亦步亦趋走到屏风外,垂眸望着丹陛下的姐姐和堂姊妹们。 原来这就是站在高处的感觉,所有人的微小动作尽收眼底。 所有人都不敢抬头直视太后,只有一人例外。 尚书令与清河公主所生的女儿,静宜郡主薛仪。 薛仪目光扫过小妹,垂眸恭谨地向太后行礼。 “都是一家人。”太后面无表情,轻轻抬了抬手。 “召你们入宫是为何,想必都明白,这几日暂住此处,莫要丢了薛家颜面。” 薛仪轻轻颔首:“是。” 太后轻叹口气,又看了眼手边面容最为姣好,却一副置身事外模样的薛柔。 察觉到太后的情绪,薛柔抿了下嘴唇,低着头。 姑母摄政后,擢女官以通内外朝,并于禁苑设女学,培养贵族女子为宫中女官,协助其处理朝政。 薛家便是这打头阵的,给其他士族吃颗定心丸,免得人家觉得太后想拉士族闺秀为人质。 除此之外,薛家的女儿们还知道,太后准备在她们中选出未来的皇后,延续长乐薛氏的荣耀。 薛柔虽喜欢姑母,却半分不想做皇后,她有早早定下娃娃亲的未来夫婿。 陇西郡公之子,王玄逸。 既是她亲表兄,亦是名满洛阳的神童。 最最重要的是,嫁给表兄,她随时能回家看望母亲,但做皇后便没什么自由可言了。 薛柔这几日打算装傻,让姑母彻底意识到她不适合国母重担。 * 长乐宫连廊复道,玉砌雕阑,尽显六宫慑服气韵。 薛柔与一众姊妹跟随宫人穿过一道飞阁,又转过后殿,再绕行一座藏书的嫏嬛殿,她都有些眼花缭乱时,终于停下脚步。 几座精致楼阁点缀在鹤池边,池中是小巧的鹤唳亭,此处不少移植古松,意为松鹤延年。 引她们来此处的宫人年少,不懂弯弯绕绕,忽略过薛柔,而是直接讨好薛仪:“郡主,此处便是这几日歇息的地方。” 宫人径直领着薛仪去最华丽的相和阁。 瞥了眼里头的陈设,薛仪便知此处是太后为小妹准备的。 甜腻的熏香一闻便知异域进贡而来,地面通铺蓝田暖玉,其上雕琢《心经》,甚至室内还供奉佛龛,白瓷佛像光泽类银,毫无疑问是邢州贡品。 薛柔沉默了,她幼时得大师一句“前半生姻缘坎坷,需礼佛消弭命中灾难”。 还未等她说话,薛仪便仰起头,不知在想什么,半晌嗤笑一声:“你便是这样办差事,此处分明是我妹妹居所。” 那宫人有些惶恐,薛柔第一次见人抖得像筛糠,有些怕麻烦道:“罢了,阿姐,我住哪里都一样。” 薛仪轻轻拂开那只手,冷冷道:“我从不要别人的东西。” 此话一出,几乎所有人都察觉气氛微妙起来,薛柔脸上隐约浮现怒色,却发作不得。 阿姐讨厌自己,她素来知晓,且父亲每每不分青红皂白回护阿姐。 倘若在宫中起冲突,丢薛家脸不说,父亲定要责怪母亲教女无方,母亲会伤心的。 在宫中刚刚安顿下,便有宫娥上前,为她们梳妆打扮。 薛柔还没消气,这个年纪的孩子本就敏感些,对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nmxs8|n|cc|15234663|16603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父亲的偏心满腔委屈,看着铜镜中的自己与低眉敛目小心翼翼的宫人,心头无来由烦闷。 想和表兄出去玩了,今日若非入宫,他们可以一块堆雪人。 想着想着,她的眼泪就吧嗒吧嗒掉。 宫人手一顿,慌得放下玉梳请罪。 “不关你的事,”薛柔嘴唇动了动,“我不想抹那些脂粉。” 宫人有些犹豫,她笃定道:“姑母说过,我这个年纪,素面朝天才最好看,无须涂脂抹粉。” 她搬出太后,果然十分有用。 只是真随一众花枝招展的姊妹们踏入长乐宫主殿时,薛柔清汤寡水的样子太扎眼。 太后忍不住轻轻蹙了下眉,随即看向身边年幼的皇帝。 这么多女孩儿,他是否有看得顺眼的? 不独太后,其余薛氏女也在偷偷打量皇帝。 天子尚稚龄,端坐高处,乌如玄漆的发与垂下的墨色广袖相映,一瞬间竟让薛柔以为,他是白玉琢就的童子像。 眉眼精致如仙家妙笔勾勒,偏一双瞳仁黑得瘆人,又亮如星子,若能洞穿旁人所思所想。 薛柔与那双眼对上的一瞬间,慌忙低下头。 因这低头,她未能看见御座上的人浅笑,那种笑带着一种包容,或说怜悯。 旋即,薛柔听见天子起身的动静,曳地衣摆发出窸窣响动。 那是一道如深秋溪水的声音,清润又略带寒意,她甚至恍惚闻到雪的气息。 “阿音,何不上座?” 她抬眼,刚巧撞见面前小少年右耳所佩朱砂耳坠。 皇帝出生时体弱多病,阿育王寺方丈赠天竺传来的朱砂耳坠一只,据说与摩利支天有关。 薛柔只觉皇帝也太过白皙,连佛家正气凛然的宝物也被衬得如同血染。 阴森森的美丽。 谢凌钰见她不动,倒也未曾恼怒,而是伸出手,见她有后退之意,反倒颔首:“是朕思虑不周。” 男女授受不亲。 太后示意胡侍中领着薛柔上来,直接越过薛仪的位置用膳。 此后整场宴会,共两个时辰,天子再未发一言。 薛柔心不在焉,琢磨不透谢凌钰想做什么。 她又打量他一眼,重重灯火下,天子身形清晰无比,却又如隔万山而无比模糊。 这人为何不说话? 这么久一动不动不累么? 他生为男子,怎么这般容貌昳丽? 难不成真如民间传说,她姑母找仙人施法,朝雕像吹了口气儿,从此膝下多了位皇子? 重重疑惑堵在她胸口,最终,在宴会散后,她回望长龙般的帝王随侍,脑子里忽然冒出一句话。 世人所谓妖精,谢凌钰也。 耳边一声轻嗤,薛柔转过头,便见阿姐似笑非笑的脸。 “得了皇帝喜欢,很开心?” 薛仪的声音极轻,却异常不甘。 她虽比皇帝大上两岁,却也年幼,不至于生出非君不嫁的念头。 但……得天子垂青便更可能坐皇后。 哪怕三岁小娃也知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有多诱人。 薛仪以为,从血脉论,她与陛下才更为亲近。 薛柔意识到什么,喉咙哽着的怒气再次作祟。 阿姐不是不要旁人的东西么?她偏要先一步拿到薛仪心心念念的。 2. 第 2 章 这个念头甫一冒出,薛柔便吓了一跳。 想想阿娘,想想表兄,最后想想谢凌钰那人偶似的非人感。 她心底摇摇头,算了算了,她此生注定与做皇后无关。 薛柔思索片刻,没再搭理阿姐,而是去寻姑母。 太后也是一副深思状,娥眉微拧,目光打量着薛柔,半晌问:“阿音,你喜欢陛下么?” 这话大逆不道,普天之下也就太后有资格说。 薛柔连忙低头,“陛下是大昭子民的君父,谁不喜欢?” 太后笑了一声,抚着她发顶:“我方才瞧出来,你怕他,说来奇怪,先帝威压胜过今上数倍,你却丝毫不惧,我以为阿音天不怕地不怕呢。” “我不知陛下在想什么?” 太后闻言一愣,手指轻轻拍着怀中侄女儿,不知是安慰她还是安慰自己:“天子自幼学帝王术,岂能随意叫人看透?” 话虽这么说,太后心底也有疑虑。 谢凌钰先前从未见过阿音,怎的陡然示好? 她原想着只留下阿音一人,但现下改了主意。 太后不能将顾虑说与薛柔一个晚辈听,只让宫人先行送她回去歇息。 路上,她与身边宫娥搭话。 “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名唤流采。” “以剑为名?”薛柔来了兴趣,“有意思,那你会武么?” “自然会的,奴婢平素守卫嫏嬛殿。” 流采见她不过是孩子,话也多了些,“太后抽了些会武的宫人,留着伺候女公子们,待明日你们可随意挑拣。” 一袭宫装的少女神色谦卑,仿佛自己真是个物件儿。 薛柔多瞥了她几眼,总觉流采与府中伺候自己的绿云很像,心下多几分喜欢。 “那你等着我,明日我选你。” 相和阁门前,粉雕玉琢的女童一脸认真许诺。 流采怔愣片刻,忍住笑连忙谢恩。 次日一早,薛柔还未用膳便瞧见一水儿的宫婢站在自己面前。 她“嗯”了一声,装模作样转一圈,指着流采道:“就她了,至于其他伺候的人,随便胡侍中帮我选。” 胡侍中不过略略思索,便点了几个伶俐谨慎又老实的。 薛柔看了眼人数,心里咯噔一下。 太多了。 姑母是想让她在宫中久住。 薛柔小心翼翼打探:“胡侍中,敢问其余姊妹身边多少人伺候。” 得了同样的回答后,薛柔陷入迷茫,打算亲自去见姑母。 太后平素睡在颐寿殿,彻夜灯烛不灭,因此还被前朝上过折子。 檐角雪还未化,冷风一吹冻得人耳朵痛,薛柔进殿时鼻尖红红的,贪图室内温暖,压根没注意到还有其他人存在。 “王氏将你惯坏了,现在才同太后请安,瞧你阿姐不到卯时便来伺候娘娘。” 听见这不冷不热的语调,薛柔立马一个激灵。 父亲什么时候来的? 太后悠悠张口:“行了,尚书令在我面前,也没多少臣下规矩,何必为难小儿。” 薛兆和后背一凉,知晓阿姐不痛快了,抿唇行礼:“都怪臣教导无方。” 他续弦后,唯恐王氏因爱生妒,苛待了薛仪,便将她带至自己院中亲自教养,琴棋诗书礼仪容止无不一一过问。 时日久了,连他自己都觉偏心,但薛仪愈发像亡母,他控制不住偏向长女。 “的确是你的过失。”太后扫了眼弟弟,略有无奈,“往后,阿音便交由我抚养。” “这不合适!”薛兆和猛地抬头,“静宜的性子沉稳,更适合辅佐太后。” “何况小女已有婚约在身,娘娘适才言及陛下青睐,已然将薛氏推向不义之地。” 倘若叫旁人知晓,薛家把王家未来媳妇送去宫中求后位,不定要怎么想。 “口头婚约,玩笑话耳。”太后轻飘飘揭过,“我欲将诸位薛氏女一并教养。” 薛兆和愣住,看了眼身边长女,随后谢恩。 太后命其余人退下,只留薛柔,问:“来找姑母可是有何要事?谁伺候不周么?” 薛柔摇头,“我本想问,姑母是否打算留我?” 太后明白她的意思,这孩子不想留宫。 “阿音,你若放弃一争,可曾想过你母亲,你阿弟往后如何?” “陛下待你不同,你该喜悦才是,谢家出痴情种,待心上人向来很好。” “你们以为姑母恋栈权位,这才硬从薛氏选皇后么?傻孩子,百年之后薛氏如何与我何干,我是怕你们做覆巢之下的卵。” 太后循循善诱,她与陛下关系日益僵持,或许年纪相仿的稚童更能撬开谢凌钰心防。 薛仪才是不适合,她太持重老成,皇帝显然戒备她。 薛柔怔住,面前姑母朱唇一张一合,她终于清楚意识到,自己注定要待在宫墙内了。 * 这是入宫的第二十三天。 太后允许她们每半个月回家一次,薛柔终日数日子。 她们平素于长乐宫的嫏嬛殿学诗书宫规,皇帝的影子都摸不着。 流采私下告诉薛柔,陛下每日下朝都会来长乐宫,与太后商讨朝政,随后回永安殿听帝师讲学。 薛柔百无聊赖,听见讲学二字却猛地抬头。 若没记错,王玄逸自幼便是陛下伴读。 她想表兄了。 表兄是个极好的玩伴,什么都懂,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还特别有眼力见,王家小辈聚会时,故意在棋盘上输她一着,给足薛柔面子。 “女郎,怎么愁眉不展?”流采端着一盘糕点进来。 “我想王玄逸了。” 薛柔的声音不大不小,流采却慌忙捂住她的嘴,低声劝:“此话万万不能说。” “进了宫,便是陛下的人,哪能再念叨外男。” 薛柔自知失言,心中却难免愤愤,谢凌钰也太舒坦了些。 就为了他日后拣选妃子,她们都要对皇帝保持身与心的绝对忠贞。 再说了,就凭谢凌钰这段时日的表现,薛柔压根不信他以后会选自己。 那日宴会,恐怕一时兴起也未可知。 “流采,我想去永安殿附近的梅林,折些梅花回来。” “天还冷着,奴婢吩咐宫娥去便是。” 薛柔睁眼说瞎话:“近来学了插花,我想自己拣选几枝,好送给姑母。” 流采犹豫一瞬,点了点头。 皇宫巍峨,重重殿宇,从长乐宫到前朝永安殿,需穿过数条寂静宫道。 其中一条最为幽深弯曲,恰好穿过先帝所植梅林,被称作“素英凝香”,乃宫中十景之一。 薛柔行走其间,只觉暗香浮动,身上也沾染清冷梅香。 她折下最为枯瘦有力的梅枝,抱在怀中,径直向前走。 待流采发现不对时,她们已经离开梅林,瞥见不远处下学的皇帝伴读们。 最前面那位,毫无疑问是谢凌钰,此时此刻,他正与身侧着月华锦衣的小公子交谈,时不时颔首。 薛柔眼睛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nmxs8|n|cc|15234664|16603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一亮,那是王玄逸。 察觉不远处动静,那两人皆抬起头。 谢凌钰目光停在薛柔身上,倒是王玄逸含着笑的眼睛一顿,十分恪守礼仪地垂下。 被皇帝瞧见,定然得上前行个礼。 “免礼。”谢凌钰的嗓音仍旧冷清,“你手中梅花是?” “陛下,这是送给姑母的。”薛柔有点紧张地浅笑,颊边酒窝若隐若现。 周遭气氛凝滞一瞬,还是谢凌钰忽然道:“朕许久未曾同母后用膳,刚好今日阿音作陪,也替朕说几句好话。” 皇帝竟有心思开玩笑,薛柔也有点惊讶,旋即点头应下。 沾谢凌钰的光,薛柔也坐上了马车,她此刻尚不知与帝同乘代表什么,只好奇地偷偷张望。 “在看什么?”谢凌钰终于开口询问。 皇帝仿佛一尊玉石刻的雕像,唯有说话时平易近人些。 “臣女幼时同先帝太后同车,似乎没有这些繁复纹饰。” 薛柔指了指车壁之上黑红相间的龙凤漆纹。 “那是微服出宫的马车,自不宜张扬。”谢凌钰解答她的疑惑。 皇帝说完,又陷入沉默,似乎也是想起先帝与太后伉俪情深的模样。 先帝朝,为解皇后思家之苦,光是明面上的省亲便不知多少回,更不必提私下的。 所有人都说谢凌钰命好,在薛后膝下长大,又是景明帝唯一的儿子,生来便要做天子。 他的命的确好,好到生母不过一介南楚俘虏,也能坐拥大昭江山。 谢凌钰看了眼薛柔,小姑娘娇姿丽质,不知在想什么,一副喜滋滋的模样。 他心底没来由生出股烦躁。 有什么可高兴的? 只有傻瓜才每日无忧无虑。 薛柔正想着昨日插花拿了甲等,姑母不知会赏赐什么,却忽而背后一阵凉意,抬眸瞧一眼,谢凌钰还是那副动也不动的冰雕样。 真想伸手探一探他鼻息。 是活人么? 甫一抵达长乐宫,便有一圈宫人围上来接驾,却分毫不乱井然有序。 薛柔连忙小跑到胡侍中身边,远离皇帝。 谢凌钰陡然来长乐宫用晚膳,所有人都没有准备,就连太后也愣住一瞬。 阿音进宫后,陛下脾性缓和许多。 一顿饭下来,太后收回这个念头。 皇帝仍旧不发一言,唯独最后放下双箸,道:“朕有一事同母后商议。” 谢凌钰说话不紧不慢,“今日来式乾殿取奏折的宫人出了事,似乎与河间王有关。” 太后拧眉,河间王谢元慎乃先帝一母同胞的弟弟,素来不满她擅权。 当年景明帝膝下无子,河间王一度想做皇太弟,如今待在封地,恐怕只是看着安分。 每日都有宫人往返长乐宫与式乾殿,将奏折送到太后案前,若河间王有心窥探朝政…… 太后隐隐动怒,不过一瞬又平复心绪,“陛下有何想法?” “朕与母后连心,自是欲对河间王除之而后快。” “不妥。”太后难得见皇帝说面子话,虽否决却语气缓和,“国库空虚,根基未稳,不宜轻举妄动,找个由头将细作处理干净,换个可靠的,多寻几人一道送折子,再择一女官从旁监督。” 谢凌钰颔首,“这个监督的人选,依朕看,阿音最为合适。” 乍被提及,薛柔看向皇帝,却见他神色认真不似玩笑。 太后稍加思索,面色未改。 “阿音不合适,不若让静宜去。” 3. 第 3 章 太后有自己的考量,一来薛柔年纪尚小不宜承担重任,二来她总揽朝政已惹宗室不满,再令薛柔进出式乾殿难免碰见宗室大臣,容易惹出风言风语,倒是薛仪身为清河公主之女,更易得前朝宽容。 三来……太后总觉得皇帝待薛柔古怪,偏自己的眼线只道谢凌钰同先前一样。 薛柔回过神来,两道视线齐齐落在自己身上。 皇帝倒也不避讳什么,直接道:“阿音识字尚少,朕放心些。” 此言一出,太后脸都黑了些,明晃晃不信任薛氏女,甚至隐隐带了点别的意思。 譬如:朕不信任薛家,还给你们面子选个薛氏女送折子,别给脸不要脸。 薛柔也听懂了,气得小脸涨红,她虽说不及王玄逸灵慧,但也不至于说识字少。 长乐薛氏为女儿延请的皆是名师大儒,她入宫前已读过四书。 “阿音,你想去么?”太后看向她。 薛柔忽然想起什么,倘若每日去式乾殿,势必需经过永安殿。 她能见到表兄了,依王玄逸的性子,保不准能帮她捎些宫外的小玩意。 “为陛下和姑母解忧,自然愿意。” 粉腮似桃的女孩儿笑眼澄澈明亮,仿佛得了顶好的差事。 次日一早,薛柔便走马上任。 出乎她意料,长姐并未对她冷嘲热讽,反倒闭了闭眼,叮嘱一句。 “见到那些宗亲,切勿多言。”薛仪说完,见小妹一副懵懵懂懂的样子,心头郁结。 蠢货一个,以为送奏折是什么好差使么? 偏她深恨王氏,连带着恨薛梵音,长大后才略略明白往事与阿音无关。 但她克制不住,凭什么王明月一腔情意便要父亲全盘接受,凭什么太后仗着姐弟情便要父亲另娶。 现在,连太后都更属意妹妹做皇后。 不过欺辱她生母早逝,舅舅们独善其身而已。 薛仪神色冷了许多,宗亲对薛柔发难岂不是好事,她何必提醒? “多谢阿姐。”薛柔点了点头。 她就是这般记吃不记打的人,只要远离父亲,就能短暂忘却与阿姐曾经的不快。 薛柔还小,两条短腿从长乐宫到式乾殿太辛苦,太后干脆赐她宫内乘车的特权。 她掀开一角车帘,瞧见一水儿宫人路过。 安安静静的仿佛幽魂飘过。 旁边的流采轻声解释:“那是去长乐宫述职的螺钿司使者。” 薛柔想起来,姑母爱美,于宫中特设螺钿司,四处描画时兴图样,或采集民间颇具野趣的花纹,打造各色首饰,逢年过节赐予大臣。 不知她今年能不能近水楼台先得月,多拿两个。 正琢磨着,便已到式乾殿。 薛柔不是第一次走进此处,无视周遭人的目光,像模像样行了个礼,稚嫩嗓音脆生生的。 “臣女奉太后之命,前来取——” 她的话没说完,便被谢凌钰打断。 这人走到自己面前,问:“太后没给你个一官半职么?” 此语显然玩笑,偏谢凌钰开玩笑也脸色冷淡。 薛柔忍不住腹诽,你又不给我官做,说那么多做什么? 见她不配合,谢凌钰也觉无趣,让宫人将奏折带走便是。 薛柔走出式乾殿,长舒口气,她委实不想同陛下待在一处,浑身不自在。 行至长乐宫,胡侍中瞧了眼折子,摇头:“定然还有一部分忘了拿,这儿虽有诸曹尚书的,却没有典书令的。” 先帝驾崩后,史官便马不停蹄修景明年间史,这两个月典书令每日都有长长的奏疏,事无巨细论及修书细节。 薛柔抿唇,道:“我回去拿。” 她连忙赶向式乾殿,将至前朝时,马车也不得不放缓速度,以免冲撞圣驾。 太慢了。 薛柔咬咬牙,果断跳下马车,选择跑过去。 她提着裙摆,听见有路过宫人向自己行礼,那声音如风一般从耳畔掠过。 式乾殿外,薛柔停下脚步,以求规行矩步,莫被大臣抓住把柄。 今日第二次踏入皇帝处理公务的大殿,她瞧着狼狈许多。 那些小太监畏惧太后,忙不迭将折子取来,“女公子,陛下方才同临淮王世子出去了。” 薛柔点头,心道谢凌钰这个皇帝果真傀儡,行踪随随便便就透露给无关者。 若她有心与皇帝交好,岂不是方便? 倘若……谢凌钰看她顺眼,以后能不能多去长乐宫和太后说说话。 或许陛下与姑母有什么误会,太后绝不会做有害于大昭社稷的事。 若两人消弭隔阂,姑母也不必强求后位上的人是谁。 这幼稚的想法却蛊惑着她,一步步向梅林走去。 还未见人影,却已然听见那道冷若檐上霜雪的声音。 “明年此时,记得告诉临淮王,朕不在乎。” 随后便是一声短促的惨叫。 薛柔脸色煞白,站在未消融的雪地之中,听见轻而稳的脚步声。 “阿音怎么在这儿?” 天子的声音轻柔和煦,袖口衣摆染血,一滴滴淋在雪上,艳色靡丽,比枝头梅花更动人。 然而,万千颜色都不及谢凌钰白皙脸颊边微微晃动的朱砂耳坠。 小小少年目若点漆,唇瓣朱红,好似下凡的仙童。 薛柔此刻却畏极,谢凌钰不似凡人,不因皮囊,而因这股什么都不在乎的神色。 或许,这便是天子,因坐拥江山被奉上神坛,高不可攀,就此以肉身之躯睥睨一切。 薛柔终于意识到双目干涩,缓缓闭了闭眼。 面前的小皇帝向她伸出手。 薛柔不知为何,那近乎苍白的肤色令她想起某种巨蟒,或寒冬泛着冷光的日轮。 她腹中一阵翻江倒海,恐惧使之额头冒出冷汗,心跳快如擂鼓。 * “离我远点!” 重重帐幔下,容色殊丽的少女猛地睁眼,捂住胸口。 “可是又魇住了?”流采匆匆入内,递来一盏蜜水,“还是得让太医再瞧一瞧。” 薛柔摆手,唇色苍白,仍旧未从梦中缓过神。 “不必,这么多年都如此,待会儿补眠便好。” 自临淮王世子死后,薛柔便时常梦见谢凌钰那日模样。 总觉他会找个机会杀了自己。 当年,京城戒严三日搜捕刺客,最后查出与河间王有关系。 太后与皇帝皆是一副和稀泥的态度,不轻不重削了河间王最贫乏的一县封地,随后赐以重金。 临淮王膝下独子尚且年幼,送来洛阳做质子,莫名没了性命,岂能容忍朝廷与河间王,一不做二不休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nmxs8|n|cc|15234665|16603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干脆反了。 那场叛乱波及十余郡,被称作临淮之乱,以临淮王枭首示众,河间王身受重伤结束。 对薛柔而言,唯一的好处便是她舅舅陇西郡公最后带兵平叛,得封徐国公。 她至今想起当年事,都觉如梦一般。 所有人都说天子亦遇刺,在寝殿休养,连姑母也不曾怀疑。 可……她当初见到的谢凌钰,分明好好站在那。 薛柔甚至怀疑自己是否记错了。 “女公子,静宜郡主来了。” “让阿姐进来说话。” 薛仪一进来,便见小妹如西子捧心,心中轻叹,果真我见犹怜,怪不得谢凌钰那般看重,这几年日日命她去式乾殿取折子。 “方才父亲进宫,同我说了几句话,提及你时,发了好大一通火。”薛仪垂下眼帘,“你同王玄逸走太近,京中早已风言风语不断。” “他本就是我未婚夫婿。”薛柔声音淡淡的,却透着股执拗。 知晓她在说气话,薛仪轻嗤:“罢了,你便是这副样子,若真惹陛下不快,难道王玄逸会为你抗旨?你也该收收自己的性子。” 不知怎的,临淮之乱时,她这个妹妹病了一场,此后便愈发娇纵任性,不守规矩。 嫏嬛阁其余人中常有因触犯宫规被送回家的,唯独薛柔,无论如何都有太后护着,一直安安稳稳留在宫中。 思及此,薛仪心底有些复杂。 熟料薛柔丝毫不为所动。 “你怎知表兄不会?” 少女堪称意态幽花未艳,肌肤嫩玉生香,说这话时毫无逞强之色。 薛仪气短,不知如何回应,倘若换个人,她都能毫不犹豫反驳。 偏王玄逸对小妹有多痴迷,旁人不知,薛家人皆知。 那位名满京华的王三郎,因此被恩师痛斥“简直冥顽不灵,心疾难医”。 薛仪有点可怜王玄逸了,但凡小妹懂点事,都知道与他撇清关系。 “你好自为之。”薛仪与她话不投机半句多。 没把薛仪的话放心上,薛柔沐浴后换了件浅绛色石榴裙,径直去太后寝殿请罪。 如今正值炎夏,三重轻纱裹在身上,仍旧热到气闷。 踏入正殿的一瞬,凉意扑面而来。 请罪有请罪的规矩,薛柔没像往常那般进来便撒娇,而是老老实实行礼,随即便听见一声轻笑。 “怎的未曾向朕行礼?” 一道颀长人影自屏风后出现。 少年天子声音不疾不徐,似敲冰击玉,一双凤眼带着居高临下的无谓,长而密的眼睫如墨,愈发端默静肃。 他生来白皙,纵使终日习骑射亦不曾变。 不是瓷器玉石之白,而是冬雪密密覆盖千里原野的白。 薛柔几乎下意识想跑,却习惯性露出微笑。 “原来陛下也在殿中,我方才没瞧见呢。” 谢凌钰喜欢她这副没规矩的模样,倘若她露出畏惧之色,皇帝便幽幽问道:“可是当年朕吓着你了?” 这几年,薛柔硬着头皮对皇帝挤出笑脸。 见薛柔颊边浅浅酒窝,谢凌钰顿住一瞬,随即道:“怎的急匆匆来这里?可是听闻螺钿司回来述职,想先挑些首饰?” 薛柔总不能说实话,囫囵应下,随后反应过来,螺钿司上个月才回来,谢凌钰在诈她。 4. 第 4 章 太后一直坐在殿中,默默打量谢凌钰的一言一行。 自从薛柔进殿,皇帝就表现出不正常的兴奋。 如同猫儿逗弄猎物,偏皇帝的语气太过温柔,甚至带着调侃。 太后总觉心中难安。 当年留梵音在宫中,不知是对是错,然而她终究是薛家人,为薛家利益考量,再来一次,她仍会召梵音进宫。 太后心底叹口气,解围道:“昨日我与阿音提及螺钿司使来信,有些新花样,许是她听错了。” 谢凌钰没再追究。 “阿音又缺首饰了么?”谢凌钰看了眼少女没任何装点的修长脖颈,“朕上个月才赐了些,怎么一个也未戴上?” 薛柔想起那些御赐首饰,硕大红宝镶嵌的璎珞坠得脖子生疼。 她早已学会如何糊弄谢凌钰,“回陛下,御赐之物太过珍贵,臣女唯恐损坏。” 皇帝自然不信,她巧言令色惯了,张嘴便会说胡话。 薛柔紧张时,便会忘记他的叮嘱,恪守君臣之礼。 见她胡诌,谢凌钰心底涌起淡淡的厌倦。 撒谎成性。 他走到少女身边,垂眸瞥见她乌黑发髻边一串珠花,念及朱衣台送来的消息,神色更冷。 薛柔纵使低头,也能从大殿的缄默无声中察觉皇帝情绪不佳。 她心底腹诽,谢凌钰怎么一阵一阵的,喜怒无常,比先帝有过之而无不及。 见她吓得像鹌鹑,缩着不吭声,谢凌钰顿觉无趣,只与太后说了几句不咸不淡的场面话便回去了。 待四下无旁人,太后才缓声安抚:“坐下罢。” “你想说什么,我心里清楚,”太后放下手中滋补的茶,“可是薛仪又通风报信了?” 薛柔抿唇,左右瞒不过,不若默认。 “王玄逸……是个好苗子,先帝亦这般想,否则也不会选他做伴读。” 皇帝还是太子时,身边的伴读皆是千挑万选过的,乃未来辅臣。 薛柔以为,太后会让她离王玄逸远些,免得君臣离心,毁一太平宰相之才。 陪伴姑母数年,薛柔早明白,在姑母心中,先帝留下的江山最重要,其次才是薛家。 “自去年起,京中便有传言,说你与王三郎关系匪浅。”太后顿了一下,“你父亲大发雷霆,认准了乃素日政敌在背后推波助澜,要派人彻查。” 薛柔背后一凉,那些消息是她放出去的。 “放心,我已拦住你父亲,”太后捕捉到少女神色变化,“这个主意王玄逸知道么?” “……知道。” 逃不过去的,薛柔闭了闭眼,她现在撒谎没意义。 螺钿司实则是太后耳目,如细微触角延伸至各地。 她只能说实话。 太后气结。 她可以接受亲侄女为逃避进宫做傻事,但不能接受王玄逸身为臣子打皇帝的脸。 简直糊涂! 猪油蒙了心。 但太后也曾年少,瞬间理解为何侄女对王玄逸这般死心塌地。 素来温润,恪守君为臣纲的君子为自己做到这般地步。 任谁都会动容。 他王玄逸难道不晓得与皇帝抢女人什么下场么? 出身大族的王三郎,想来比谁都清楚。 太后也不知该如何棒打鸳鸯,对这个侄女,她一贯没办法。 这几年,随着薛仪与阿音关系缓和不少,太后觉得择薛仪为后未尝不可,何况王玄逸惊才绝艳,往后必登阁拜相,阿音嫁给他也有靠山。 唯一的变数,是皇帝的心意。 薛柔见姑母神色不定,但不似恼怒,倒像无奈,难得没有一味撒娇,反倒心底生出股酸楚。 她小声:“姑母,我对不住你。” 少女凑到一身华服的太后身边,看着可怜巴巴的。 “倘若我能喜欢上陛下,就好了。” 这句话声音低如蚊呐。 其间复杂情愫百转千回。 仿佛她已经努力过许多次。 太后哑然,心中一闷,是了,她当年也是这般执着心中少年,否则怎会撕毁婚约入宫为妃。 如今,又怎能指责薛柔。 只短短一瞬,太后仿佛老了许多。 “罢了,你还有三个多月及笄。”太后眉目柔软,“还早呢” * 朱衣台。 此处清静,庄严肃穆,一切皆在规矩之内。 太宗皇帝为堤防外戚弄权,曾于宫中筑起高台,招安江湖人士入其中,只听命于皇帝一人。 台中人无品阶在身,却能着朱衣行走御前,与朝中大员平起平坐,故而人称朱衣使。 自薛太后掌权,朱衣台地位被螺钿司逐步侵蚀,甚至隐隐倒向太后。 密室内,一袭朱衣的青年男子神色恭谨,客客气气拱手:“李中使,陛下还有何指示?” 那宦官是谢凌钰的人,说话异常简洁,“并无。” 青年神色一滞,他近来总觉得陛下心情不好,却不知是否因自己失职。 “李中使,陛下可做决定了?可是因上次我等提议欠妥?” 上次他们提议借王三郎对宫中女官举止轻狂,向王家发难。 皇帝脸色阴沉似水,偏一言未发。 “顾大人,往后莫要再提此事。” 那宦官言尽于此,深深看了一眼青年。 那青年是朱衣台副使顾灵清,代代效忠谢家天子,自朱衣正使因伤昏迷不醒后,便由他代行台中一切事务。 身为朱衣使,顾灵清何止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nmxs8|n|cc|15234666|16603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看王玄逸不痛快,看薛柔亦是如此。 纵使陛下当年留她入宫存利用之心,多年也未曾亏待过什么。 她与王玄逸便是这样回报陛下的? 顾灵清皱眉,走出密室,便见有消息递来。 他眉头一皱,在铜镜前正衣冠,随后便匆匆赶至式乾殿。 “何事?”谢凌钰正垂眸看着太后批注过的奏折,心情算不上好。 “王夫人今日去阿育王寺,为薛姑娘与王玄逸合了八字。” 顾灵清欲言又止,还是忍不住旧事重提,“陛下当年说的还作数么?” 当年,谢凌钰说既然太后执意要选薛氏女为后,他便只要薛柔。 坊间传闻,她被王氏纵容长大,不爱女红亦不甚守规矩,还与素来端庄的静和表姐有嫌隙。 顾灵清记得,年幼的天子满眼厌恶,道:“薛氏错漏虽有却无致命之处,倒是她做了皇后,必然有行差踏错时,届时自能效仿祖父,废后,削其母族。” 这几年,陛下待薛柔好得过分,令顾灵清心底暗暗称赞。 嫌恶至此还能面不改色吃下薛姑娘送的糕点,当真心性上佳,有高祖风范。 谢凌钰没什么表情,只颔首:“自然作数。” 天子不为外物所累。 何况,他本就不喜薛柔。 顾灵清大喜,“那……京中关于薛姑娘的风言风语,臣尽快处理干净。” 虽说王家与薛家有婚约,但薛柔进宫,这么多年来所有人已默认,她与其他姊妹相同,是待皇帝选择的女子。 任王家世代显赫又如何,大不过皇帝前头去。 但这段时日京中盛传两人郎才女貌,百姓又偏爱听棒打鸳鸯的故事,净隐约有指责陛下与太后迟迟不放薛柔出宫,有夺人所爱的嫌疑。 连宗亲亦有耳闻,私下进言宜早日择一端庄贤淑女子为后,有那直性子的直言不讳:“陛下还未亲政,便想落下个君夺臣妻的恶名么?” “何况薛二姑娘与王玄逸成亲前便来往密切,不堪为大昭国母。” 谢凌钰至今想起那些老东西的话,都脸色阴沉。 在大昭,外戚与宗室的势力此消彼长,宗亲们见皇帝亲政在即,话都多了许多。 皇帝脸色又难看起来,顾灵清也不敢多问什么,更不敢胡乱揣摩圣意,默默退下。 谢凌钰垂眸看见奏折上一串朱红批注,蓦然想起薛柔鬓边那串珠花,一股郁气陡然涌上心头,不上不下。 什么御赐之物珍贵?只要他送的东西,在她眼里都是一文不值。 只要是王玄逸送的,便要日日戴在发间。 半晌,谢凌钰吩咐一旁的内侍。 “让长乐宫的薛姑娘过来。” 他偏要让她心甘情愿摘下那串珠花。 5. 第 5 章 “陛下召我有何事?” 殿中少女神色复杂,尽管努力做出尊敬亲昵姿态,却仍有丝厌恶止也止不住。 薛柔到底年少,藏不住心思。 这点厌恶瞒不过谢凌钰,他也早早习惯她这副模样。 但他不在乎。 “阿音,”少年天子声音柔和,一步步走下丹阶,握住她的手,扶着她起身,“无需多礼,不过是看见一封奏折,与你有关。” 薛柔垂眸默默挣脱他,挤出一丝微笑:“可是又有人上书,参我行为不检?” “朕爱护你满朝皆知,放心,他们只说王三郎觊觎后宫女子,需得严惩才是。” 少年语调轻缓,却如雷霆万钧压下,薛柔刹那跪下,面前玄色龙袍一动未动。 她不敢抬头看那人神色,慌忙求情:“是臣女不知宫规森严,一时惦记兄妹之情,这才引人口舌。” 薛柔说完后,见天子仍漠然,未曾有丝毫动容,心口一凉之下倒是沉静不少。 “陛下是明君,定能明察秋毫,还臣女与表兄一个清白。” 眼前的帝王阴晴不定,鬼知道他在想什么,说多错多。 薛柔甚至开始后悔方才跪下了,但一提及表兄,她便脑中一片茫然。 殿中一片死寂,她甚至仿佛听见蜡烛落泪的声音,半晌,谢凌钰伸手抬起她的脸。 薛柔因他指尖的暖意而不适。 “朕不喜欢听你这样自称,”他松开手,“朕自幼养于太后膝下,也算是你表兄。” 薛柔不止一次听见这句话,却不知如何回答? 与其说恐惧,不如说恶心。 表兄? 谢凌钰曾当着她的面处死一众宫人,就因为他们向太后透露了皇帝行踪。 那日,式乾殿的血腥气浓得黏稠,糊住她喉咙。 无数次,薛柔都觉得,谢凌钰是有意恐吓她。 任谁都说陛下待她不同,依她看,陛下恨她至深。 论及洛阳男儿,皆不如她真正的表兄王玄逸,那才叫松风水月,玉质金相。 薛柔自幼长于锦绣堆,什么都要最好的,挑夫婿自然也要最好的。 她压下心中焦躁,装作面色苍白:“陛下,我有些头晕,想回去歇息。” 薛柔真不是装病,而是每回来谢凌钰这里,总是情绪大起大落,好似被鬼魂吸食了精气。 “朕让太医来瞧瞧。”谢凌钰没像往常一般放人,而是万分认真地走向前,摸了下少女的额头。 他无谓男女大防,相信这里的宫人也不会不要命地说话。 少年天子眼睫密而长,垂下时格外俊美,与白皙皮肤相映时的美感,叫人想起昂贵瓷器上的冰裂纹路。 谢凌钰此刻极为不快,但连他自己也不知从何而起。 或许,是因为他自己纵容出的人,一而再再而三忤逆他,欺骗他,厌恶他。 堂而皇之用拙劣的演技瞒天过海,就为了躲着他。 少年天子内心怒火愈烧越旺,仿佛看见自己养的猫儿跑去别人家里,恨不能捏着后颈拎回家,摁进怀里揉捏。 可薛柔不是猫儿,她是太后侄女,其外祖父乃大昭功臣。 谢凌钰脸色愈发冷然,他无比清楚自己现在的想法不正常,甚至那股怒火也不正常。 自登基以来,阳奉阴违的人还少吗? 薛柔不过是棋子,她同王玄逸举止不检不正好合了他的意? 他该高兴才是。 大殿空旷,没有宫人抬头,薛柔突然觉得一股寒意窜上头顶。 方才,她觉得皇帝对自己动了杀心。 还未待她服软,谢凌钰便道:“罢了,你回去。” 得了这句话,薛柔忙不迭告退,却陡然被叫住。 “你头上这串珠花,太过扎眼。”谢凌钰轻笑,“怪不得,总被那些文官瞧见。” 薛柔顿住脚步,犹豫一瞬便将鬓边珠花摘下。 左右表兄送的首饰多的很,不缺这一支。 * 自那日谢凌钰对自己动杀心后,薛柔便像老鼠躲猫儿似的躲皇帝,连薛仪都觉得反常。 终于,在相和阁外,薛仪一把抓住小妹,问道:“你这两日怎么了?屡屡告假,将差事丢给旁人去做。” 需知那是能靠近皇帝寝殿的好差事,竟被弃如敝履。 “长姐,好不容易捱到回家的日子,你莫要耽搁了,我先走一步。”薛柔说完,便挣脱薛仪,好似逃离笼子的鸟儿飞奔离去。 薛仪心底叹气,宫内疾走不合规矩。 但这般逾矩的动作,小妹做来却只叫人想起莺飞草长的春日。 她垂眸看了眼自己衣摆,轻叹口气。 回家做什么呢,她的母亲又不在那里,至于父亲在太后宫中时常能见到。 薛柔看不见长姐的眼神,她一心只想见到母亲。 今日恰好是大舅母寿辰,她直奔王家,便能见着所有亲人。 对薛柔而言,薛家人反倒不如王家人亲密,皆因母亲当年执意嫁给父亲,反倒叫族中人看轻了去,加之王家素来娇惯女儿,让自诩诗书传家恪守礼仪的薛氏族老看不惯。 马车穿过京城最为寸土寸金的地段,停在一条长街前,从这儿往两边看,皆是王家府邸。 因今日国公夫人寿辰,往日宽阔可同时行三辆马车的道路被堵住,薛柔撩开车帘,忍不住皱眉。 她吩咐车夫:“走西边的小门。” 这儿人多吵闹也就罢了,她还瞧见好几个弹劾过自己的官员家眷。 眼不见心不烦。 西门的小厮离老远便瞧见薛二姑娘的马车,一边往前跑着迎接,一边拍身侧发愣的人一把:“傻站着做什么,快进去说一声,咱们二姑娘来了。” 薛柔下了马车便头戴帷帽,直到进了内院才摘下。 她笑着上前,还未握住大舅母的手,便开口道:“我平日里来舅母这儿捎了不少胭脂水粉,怎的舅母还是藏私了,否则怎的一次比一次貌美年轻。” 国公夫人出身渤海高氏,单名一个姮字,身量高挑,喜欢随夫君打猎,颇有几分巾帼不让须眉的气势,偏偏喜欢娇滴滴的小姑娘,尤其是那貌美如花的女孩儿。 年轻时,国公甚至因此疑心甚重,将夫人房中美貌侍女通通打发走了。 大舅母笑着点了点少女额头,“你是一次比一次会花言巧语,怪不得太后那般喜欢你。” “去罢,”高姮微笑,“你母亲在水松堂。” 薛柔呼吸一滞,水松堂是表兄读书的地方。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nmxs8|n|cc|15234667|16603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她走到堂外,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衣袖,理了理不存在的褶皱,才缓缓走进去。 有许多话想问王玄逸。 你近来有没有被同僚排挤,有没有被陛下训斥,有没有听见什么自己最不喜欢的风言风语? 薛柔知道,那个素来温润君子的少年,只会笑着否认,而后问她想要什么? 表兄不会怪她的,正因此,她才会愧疚。 愧疚到偶尔不敢看他的眼睛,怕被里面的灼灼情意烫伤。 薛柔站在门外,露出一个笑容,声音轻灵甜腻如什么烦恼都没有。 “表兄!”少女踏入门中,“好久没见到你,我好想你。” 王玄逸站在堂中,骤然听见日思夜想的声音,耳尖一红,转而轻咳一声。 薛柔看向堂中妇人,与自己五分相似,却更消瘦些,面上总仿佛笼着薄薄云雾,似有若无。 “阿娘,我也好想你,”薛柔长大后,不敢再像小时候直接扑进母亲怀中,而是坐下后靠在王明月身上,“小弟今日来了么?” “你弟弟在书院,今日没法来看你。”王明月笑了下,“他像个老学究似的,倒是比你还省心些。” 薛柔撇了撇嘴,细细一想,老学究说明小弟刻苦,倒也不是坏事。 她瞧见王玄逸听见“学究”二字时笑了下,忍不住悄悄瞪了他一眼,待母亲离开后,忍不住戳了下他的脸。 “你方才什么意思?” 少年耳尖红如玛瑙,低下头告饶般道:“我看过你弟弟的文章,很是老练,欣慰之余才笑。” 薛柔狐疑地看了又看,似是不信,莫要看王玄逸在外端方君子,待谁都好脾性,实则在才学上最为清高,难有人能入他的眼。 见瞒不过表妹,王玄逸终于说了实话,原是薛小公子去书院前特意跑来他这儿,之乎者也一大堆,教育一顿未来姐夫莫要仗着有婚约在身,随随便便与姐姐一道出游。 薛柔听了后,脸皮涨红,比眼前少年还要过分。 她转过头,闷声道:“我不和你说话了,我要去大舅母那儿。” 王玄逸立马拦住她,手中伸出的折扇轻轻横在她面前,手绘的兰花样式与少女胸前绣纹如出一辙。 他抿唇,挽留道:“等用过膳,我带你去甘芳园。” 甘芳园专擅甜食,糖是只有贵族高官才能享用的东西,故而园中食物价格高昂,却因风格独特供不应求。 薛柔一度嗜甜如命,因此被太医提醒过此物不宜多用,就因这一句话,太后与母亲直接矫枉过正,不许她再去甘芳园。 表兄的提议,她实在没法拒绝。 在府中用膳时,薛柔只尝了几筷子,便说饱了,随后便借着歇息的名头去后院。 她偷溜进水松堂后,看见一身月白锦衣的王玄逸,忍不住多看几眼俊秀五官后,道:“你这样打扮也太扎眼了,总之,不许穿成这样。” 少年疑惑地看了眼铜镜,不觉哪里奇怪。 但他素来听表妹的,笑问:“阿音觉得怎样打扮合适?” 薛柔笑得狡黠,叫他心底划过一丝不妙。 “表兄生的如此俊秀,不如扮作女子与我同去。” 王玄逸有些错愕,一句“不成体统”卡在喉咙里面出不来。 6. 第 6 章 “可是上回我们便被人瞧见了,我怕连累你。” 薛柔声音有些低,垂头丧气的模样叫王玄逸心尖一痛。 “罢了,我穿便是。” 少年话音刚落下,薛柔的脸色立马转阴为晴,笑吟吟仰着脸:“我就知道你会同意。” 铜镜之中,原就俊秀温润的少年一点点涂上脂粉,可惜那双长眉的英气怎么也遮不住,薛柔赌气似的给他戴上帷帽,满意道:“这样便瞧不出来了。” 一辆低调朴素的马车自国公府后门驶出,驭车的小厮恨不能瞎了眼睛,公子这副装扮万万不能被人瞧见,否则王家累世清名就要毁于一旦。 甘芳园的人认得王三郎的马车,毕竟这位是常客,连忙上前道:“郎君今日打包什么带走?” 车帘未动,一道少女声音传出来,“不必,我们去雅间。” “这位是?”那管事陪着笑问。 驭车的小厮乃王玄逸亲信,笑得尴尬道:“这是尚书令家二姑娘,我们公子今日事多,便命我送她与一位远亲来甘芳园。” 管事的恍然大悟,另一位姑娘神神秘秘,八成是身份贵极,再联想一番薛二姑娘平素在宫中…… 不过瞬息,管事的脑海中浮现好几位宗室贵女的名字,连忙挤出笑脸儿,腰也更弯了些,破天荒允许马车直接进园中。 停在一栋二层小楼后,薛柔下了马车,挽着表兄的胳膊,一副闺中密友的模样。 她压低了嗓音,小声道:“你太紧张了些,胳膊活似石头做的。” 王玄逸闭了闭眼,他此时心口跳得飞快。 待坐下后,甘芳园的人将菜肴一一摆上,便默不作声退了下去。 薛柔也不急着用膳,而是饶有兴致盯着摘下帷帽的少年。 “表兄,我们下次还这样出来,好吗?” 王玄逸将面前透花糍递给她,闻言一顿,正要摇头便听见少女撒娇的声音。 “可是表兄,我喜欢跟你出来玩儿,你扮作女子便无人晓得,往后我每次出宫都和你一道四处游玩,走遍整个洛阳,”她说到最后,眼巴巴地看着已然动摇的少年,“你就答应我嘛。” 薛柔咬咬牙,使出最后一招:“阿娘说了,我以后的夫婿得事事顺从我。” 话音落下,便见少年半是无奈半是甘愿应和。 “只要阿音开心,什么都好。” 隔间。 整张桌子上只有一壶浓茶,浓到发涩。 唯有一人坐着,身侧站着名着朱衣的青年。 顾灵清一句话也不敢说,唯恐触及陛下逆鳞,他闭了闭眼,暗怪自己多事,何必恳求陛下出宫放松一二。 就算放松,也不必在甘芳园。 此处是朱衣台的地盘,自薛柔进来那一刻,便有人向谢凌钰通禀。 否则,管事不会中途引他们来这儿。 然而,顾灵清没想到,那位姑娘竟是少年郎君,且听声音……十分熟悉。 谢凌钰的脸色寒凉至极,半晌怒极反笑。 “子明,朕今日方知,何谓情痴。” 顾灵清小心回道:“耽溺于情爱之中,难成大器,不及当年陛下周遭其他伴读。” 武安侯世子上官休、汉寿侯魏绛、东郡樊汝贤、颍川陈宣…… 哪个不是人中龙凤?顾灵清实在不解,为何陛下总因惜才对王玄逸网开一面。 谢凌钰看了身侧青年一眼,没有说话。 他现下已说不上多气恼,只是惊奇。 京中素来传言薛二姑娘娇纵,谢凌钰深以为然,她在宫中,除了天子面前,简直无法无天,今日在相和阁养猫,明日将御苑花草随意攀折做糕点,鲜少规行矩步。 可今日,光是听见她与王玄逸的对话,便知何为娇纵。 少年帝王垂眸不语,心中冷笑。 引诱朝臣着妇人装束,此为一过。 出宫之日同外男私会,此为二过。 舅母寿宴竟纵情享乐,此为三过。 真不愧是他选的未来皇后,当真是轻浮不知礼数,遑论礼义廉耻。 谢凌钰喝了口凉透的苦茶,搁下茶盏时手一时不稳,摔了个粉碎,碎瓷片散落在地。 那声响传到薛柔耳朵里,她脸色一变,对表兄道:“旁边有人,该不会听见我们说话罢?” 王玄逸嘴角笑容一滞,安抚:“无妨,阿音尽兴便好。” 若是那群老古板,才不会听到现在,恐怕早过来叩门了。 许是哪位富商,一时不小心。 薛柔舒了口气,继续同他讲宫中发生的趣事。 少女声音轻快,又因对面是心上人而声调甜如饴糖。 “下个月陛下寿辰,那些外邦使臣已经住在洛阳了,就是不知他们要献上什么?”薛柔压低声音,“听闻大楚使臣中有宗室女,且不止一位。” 少女忧心忡忡,终于说出自己近来的担忧,“你说,陛下会不会提前立后。” 倘若南楚献上美人,陛下收入后宫封妃,势必要提前充盈后宫,大臣们也不想看到后位空悬的情况下,南楚女子诞下皇长子。 这种荒唐事,发生一次就够了。 “不会。” 少年的声音温和有力,短短两字便抚平薛柔的眉头。 景明帝一生好战,亦善战,数十年征伐,将大昭边境南推百余里,自寿春打到建邺,一度兵临都城下。 朝中武将无不怀念景明朝,然而自太后摄政,便开始休养生息,重用文臣。 如今南楚胆子愈发肥,竟敢先斩后奏,一言不发将宗室女带来洛阳,若献女,不知是讨好,还是令陛下为难。 王玄逸看着自己疼爱多年的表妹,似乎不忍让她有一丝一毫顾虑,将这些掰开了揉碎了说与她听。 全然忘记此乃朝政,原不该说的。 “……阿音放心,那些武将们不会同意的。” 少女抿唇一笑,似是宽慰许多。 他一瞬晃神,纵使见惯了这张脸,也总被这份世间独有的好颜色迷惑到神魂颠倒,慌张到连忙拿了块糕点咬一口。 薛柔恰好低头,没能瞧见这份慌张。 表兄待她好,千般万般好。 故而她也想待他好。 耳边传来咳嗽声,似乎被呛着了,薛柔抬眼瞧见少年手帕擦了擦嘴唇,将那些口脂擦去大半。 她眉眼弯弯,笑得肆意,“表兄,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nmxs8|n|cc|15234668|16603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我给你补一补口脂,刚巧我带了一盒,是乌洛送来的贡品,可艳丽了。” 隔间陡然传来一声巨响。 这下,就连王玄逸也皱起了眉,他轻声唤住起身的薛柔,命小厮将备用的一身锦袍递进来。 “阿音先离开,我换一身衣服,去隔间瞧一眼。” 究竟是谁装神弄鬼。 薛柔抿唇,脑海中浮现一个人影,随即否决。 那人现下该在式乾殿。 她颔首,推开门刚欲离开,便听见一道挥之不去的声音。 “阿音。” 薛柔微微偏过头,便瞧见右手侧的隔间门开了,身着常服的少年长发高高束起,鲜红耳坠格外扎眼。 那道颀长身影犹如一柄利剑,将她的冷静击打粉碎。 他怎么会在这儿? 这疑惑转瞬即逝,薛柔瞥见了身着朱衣的青年。 原来如此。 她下意识站在门前,防着朱衣使破门而入。 表兄扮作女子陪她胡闹是一码事,被人撞破是另一码事,只要她等到表兄换好衣裳出来,咬死不认,哪怕朱衣台在全洛阳宣称王三郎恣意胡闹,也没人会信此等荒唐事。 谢凌钰垂眸盯着满身戒备的少女,心头莫名刺痛。 他是什么洪水猛兽?王玄逸又是什么脆弱不堪的绝世珍宝? 她薛梵音竟这样护着。 “陛下,”薛柔匆匆行了个礼,“不知陛下在此,方才失礼了。” “无妨,朕不过是出来散心。” 谢凌钰神色平淡,并无不快之色,反倒是顾灵清头皮发麻,想起那被一脚踢翻的桌案便不敢再细思下去。 想当年太后刚总揽大权,长乐薛氏的旁支气焰嚣张到敢当街殴打同安大长公主的家奴,陛下听闻此事时,也不过私下说句“此一时彼一时”,而后将一切交由太后处置,面上无半分不满。 怎么今日难以克制,甚至手下意识去摸腰间利剑。 薛柔与皇帝也算认识多年,见他这副模样,反倒更为警惕。 她心底喃喃安慰自己,不会有事的。 姑母坐镇洛阳,王氏累世公卿,大舅父受封国公,小舅父乃青州刺史封疆大吏,大表兄已是扶风太守。 帝王之道在于制衡,哪怕先帝那般喜怒无常,驭下严苛,也不会无故同这些世族撕破脸。 但……谢凌钰现在的眼神,委实瘆人。 薛柔内心唾骂,她又不是皇帝的后妃,皇帝这模样仿佛见着妃子红杏出墙,只是碍于外人在不便动手,等回去便一杯毒酒伺候。 直到身后的门发出响动,温和恭敬的声音响起。 少年光风霁月,行礼时未曾出一分差错。 “陛下,今日家母寿辰,臣想着来甘芳园带些吃食回去,刚巧表妹一片孝心,便与臣同行。” 谢凌钰看也未看他一眼,反倒盯着薛柔艳丽唇瓣,轻声问道:“是这样么?” 谁都知晓这是谎言,且是拙劣的谎言,却是个很好的借口。 粉饰太平。 薛柔嘴唇动了动,“是。” 皇帝颔首:“既然如此,隐之带着吃食回去便是,阿音与朕一道回宫。” 7. 第 7 章 薛柔想拒绝,瞥了一眼皇帝不容拒绝的神色,终究应了下来。 见她一副上刑的模样,谢凌钰心底不愉重了几分。 回宫路上,薛柔低头盯着袖口花纹。 这是不知第几次与皇帝同乘了。 年幼时不懂事,上来也就罢,可在嫏嬛殿学了这般久,也学到了何谓却辇之德。 连妃子尚且不可与帝王同车,何况是她? 这不合礼数。 偏偏谢凌钰便是位不合礼数的君王。 身下的垫子仿佛长了刺,薛柔浑身都不舒服。 “与朕待在一处,便叫你这般难以忍受?” 薛柔不知皇帝为何总问些自取其辱的问题。 这不是明摆着的么? 她不言,一副闹脾气的模样。 谢凌钰也没往心里去,毕竟一早便知晓答案。 他这么些年,待薛柔是恩威并施,与待身边的朝臣一样。 那些大臣都感恩戴德,原因无他,君恩浩荡似海,能施舍一滴便是雨露甘霖,只要这一点雨露,便足以让高高在上的朝廷大员们将斥骂当作提点重视,俯首叩谢,涕泗横流。 偏薛柔不同,她生下来就见惯了旁人捧着,自打入宫陪伴太后,连唯一能斥责她的尚书令也远离了她。 于她而言,哪怕是皇帝,待她好是理所应当,待她不好便是不好。 谢凌钰凝眸看向满腹牢骚的小姑娘,心道这样好看透的人,就算不喜自己,也比薛仪安全。 他按下心底对薛柔那丝似有若无的不满。 薛柔全然不知皇帝在想什么。 她忍不住往一边挪了挪,离他远些。 须知皇帝对她说话固然骇人,但不说话更为骇人。 正在她为成功挪了几寸高兴时,少年天子冷不丁道:“王玄逸今日同你所言不假。” “南楚的人进不来朕的后宫。” 薛柔僵住一瞬,不知该如何回应,半晌微微点头,补道:“我明白陛下的苦心。” 谢凌钰唇畔终于有了一丝笑。 “那表妹便仔细说一说,朕的苦心?” 薛柔一时哑然,这不过一句场面话罢了。 什么苦心?他谢凌钰八成恨透了薛家,他对自己能有什么苦心? 故意提及方才的事,不过为了吓唬自己玩儿罢了。 总不能是谢凌钰喜欢她,怕她拈酸吃醋,故而出言安抚。 薛柔怔怔看向身边少年。 这般好的容貌,若非她深知其内里脾性,真要被旁人所言“陛下待薛二姑娘一如先帝待太后”迷惑。 怎么可能呢? 姑母当初为贵妃,专房擅宠,先帝不再临幸其她妃嫔数载,可她千辛万苦诞下的公主因先天不足早夭,太医也道往后再难生育。 这也就罢了,先帝甚至想封贵妃为后,朝中议论纷纷,太傅道:“无子封后,不妥。” 先帝于清荷台偶遇一肖似贵妃三分的掖庭女奴,一问才知那是南朝俘虏,曾为武陵太守之女,通诗词歌赋,便于清荷台幸之。 一年后得皇长子,于薛贵妃膝下抚养,至于那位女奴则暴毙而亡,追封贤妃。 薛柔幼时只当贤妃真是病亡,如今隐约明白,那是皇帝的授意。 天子怎么可能不恨薛家。 去年宫宴上,姑母的手帕交广平王妃笑着调侃:“臣妇方才于殿外瞧见梵音,一时怔住了,小小年纪这般天人之姿,竟有几分太后娘娘当年气韵。” 王妃饶有兴致看向薛柔,“你这般明月宝珠,无怪乎要藏于宫中。” 薛柔下意识看了眼上座,猝然与皇帝对视。 那双冕旒后的眼睛冰冷无比,甚至带有几分审视。 薛柔甚至觉得,皇帝的衣角都透露着厌倦。 果然开宴后,谢凌钰换了身常服,少言寡语到如一尊塑像。 众人皆知陛下端默,照常说些好听话,高居御座上的人偶尔颔首,示意身侧的太监宣读赏赐。 但薛柔知道他心情极差,这种莫名其妙的心有灵犀,来源于日复一日的观察。 譬如现在。 薛柔觉得,若她的回答不合皇帝心意,或许自己很久都没法出宫了。 “陛下……我……” 她绞尽脑汁想说皇帝的好话,但不知为何,谢凌钰的眼神让她连撒谎的勇气都没有。 薛柔扯出一丝微笑应付皇帝,支支吾吾间,听见他的回应。 “已经到长乐宫,你下去罢。” 她长舒口气,又见一名内侍随自己一道往前走,不由疑惑。 “二姑娘,奴婢奉陛下旨意,将今日事如实告知太后。” 薛柔脸色煞白,眼前内侍却身负皇命,没法喝止。 甫一进长乐宫颐寿殿,她便先令周遭宫人退下,随后快步走到姑母身边,垂眸道:“我好像又惹着陛下不快了。” 太后多年操劳,瘦了许多,远远看了眼重重纱幔下的内侍。 看模样,是陛下身边的人。 太后心下了然,挥挥手令那内侍退下,“告诉皇帝,长乐宫消息灵通,不必他费心。” 陛下还未彻底亲政,太后仍是这座皇宫中说话最有分量的人。 那名内侍却不肯退。 太后握住薛柔的手,缓步走到他眼前。 “阿音,你看他怕我们么?” 薛柔闻言,仔细去瞧眼前小内侍的脸。 先前曾有宫人在姑母面前动也不动,一看才知吓到便溺。 可现在…… 薛柔心下微微一凛,眼前内侍面白瘦削,如一根搓长的软面团儿。 却与他的主人一般,静如石头。 薛柔看向姑母,摇了摇头。 太后笑了笑,让那内侍把要说的话说完,又摆了摆手命他离开。 殿中只有姑侄二人时,薛柔意识到姑母并未动怒。 “阿音,倘若我方才让你拿剑刺死那内侍,你当如何?” 薛柔惊住一瞬,旋即道:“那是陛下身边的人。” “是啊,那是式乾殿的人,”太后长叹口气,“但你可知,陛下年幼时,我不止一次让胡侍中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nmxs8|n|cc|15234669|16603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清洗过他身边的亲信。” 凡是与陛下交流甚密者,与陛下生出情谊者,一律格杀勿论。 然而今日,莫说阿音,恐怕就是让胡侍中去动手,她也会犹豫一二。 原因无他,皇帝长大了。 陛下曾是条幼龙,稚嫩,爪牙未利。 所有围绕他的人都能借抚养他的权力分一杯羹。 然而现在,幼龙逐渐长大,所有人顶礼膜拜的不再是他身边的人,他要一步步收回手中的权柄,一如日将出则盖过月辉。 太后心底冷笑,今日这内侍哪里是找薛柔的麻烦,分明是冲着长乐宫来的。 皇帝在向她示威,逼迫她对阿音的婚事表态。 仿佛在说:母后来做拆散阿音与王玄逸的恶人,否则,朱衣使下次出现不知是在何处何时。 太后闭眼,这样的皇帝,她能放心撒手离去么? 薛仪那样循规蹈矩的贵女,能拴住皇帝么? 她垂眸看向身边少女,轻声道:“阿音,这阖宫上下,除却皇帝,或许只有你可以杀了那内侍后安然无恙。” 薛柔怔住,隐隐明白姑母的意思,脱口而出:“不可能的,陛下他并非心悦我。” 她心底纠结再三,将当年梅林中的事说了出来。 太后微叹口气,倒也不意外,她的螺钿司并非摆设,这么些年也打听到一些东西。 只不过谁都不敢确信,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万乘之主行不履危,皇帝当初小小年纪就敢行险招。 一箭双雕,打压宗室,又令其余宗亲对太后不满。 世上有的人生来便有这天赋,如洪水猛兽的权力在他们手中乖顺温驯如家犬。 往往这种人也最看重权力,不允任何人上前分一杯羹。 但有些事是福非祸,太后唇畔浮现一丝笑意。 “阿音,他这样的人,肯将最重要的东西与你共享,足以证明一切。” 薛柔蹙眉,最重要的东西么? 太后的声音温和,循循善诱,“陛下不止一次在众人面前展示,你们关系不同常人,他允你不以臣自称,允你不必行礼,便是主动借势。” 将他手中权柄借出一部分,允许她用帝王剑刃恐吓胆敢向她露出獠牙的敌人。 狐假虎威。 偏偏世人都怕虎。 薛柔脸色变了变,辩解道:“姑母不怕他心中别有所图么?” “或许,”太后看着面前容貌出众的少女,“但我以为,至少是二者皆图。” 太后的身体愈发不好,每病一次,眼神便混浊一点,她许是自嘲:“我是越老越糊涂,那人教的杀伐果断半点不记得。” “我先前想让你进陛下的后宫,可后来……又觉薛仪也合适,再后来……” “阿音,我垂帘听政时,想让你做皇后,可回到长乐宫,便改主意。” 如此,朝令夕改,反复无常。 薛柔鼻子一酸,“姑母,我叫你为难了。” “无妨,”太后伸手为她擦去眼泪,“此事并非你一人能决定,让我再想想。” 8. 第 8 章 甘芳园的事瞒得过外人,却瞒不过尚书令。 次日,薛兆和求见太后,进了长乐宫正殿,勉强收起的怒气复又升腾。 “逆女,怎敢要求王家子弟同你胡闹!” 薛柔本在姑母身侧读书,闻言下意识坐直了身子。 她顿了一下,“薛大人关心朝廷栋梁,真是大昭幸事。” 薛兆和气得眼前模糊,这个逆女被惯得无法无天,如今阿翁也不喊。 她平素回薛府,向来躲着他,恨不能一面不见。 王明月还由着她去,甚至还要打掩护。 太后蹙眉,“好了,究竟何事着急进宫?” “一个时辰前,朱衣台副使顾灵清带了一个人回去,有人瞧见,是扶风太守王伯赟。”薛兆和顿了一下,“马车直往朱衣台方向去,并非廷尉府。” 薛柔脸色骤变,外祖官至太师,膝下二子一女,王伯赟是她小舅父独子,曾有“素弦雅士”美名,与三表兄并称为王家珠玉,年仅二十五岁便为一郡太守,素来忙于公务。 如今骤然被朱衣使带进京城,定是有罪待定,且官员若犯小罪,理应先行押至廷尉狱,由廷尉与都官郎中裁夺。 如今径直去朱衣台,分明就是想屈打成招。 莫说薛柔,就连太后也微微蹙眉。 “皇帝太放肆了。” 此言一出,所有人皆知太后动怒。 怒的不仅是谢凌钰私自决定逮捕一郡太守,还有朱衣台竟不受控制如斯地步,成功绕过了螺钿司耳目,将王伯赟带来京城。 薛兆和自然也能想到这一点,看向女儿,“早与你交代过,少与王氏往来。” “父亲的意思是,我不该同外祖家的人交往,免得引火烧身么?”薛柔罕见抬眸直视他的眼睛,“还是说,父亲眼里,我已祸国殃民至此,是我与王家人交往,才引得陛下迁怒。” 谢凌钰或许会因她与王玄逸过从甚密恼怒,却不至于大费周章拿王家人开刀。 皇帝没那么在乎她。 倒是父亲板上钉钉拿此事故意恶心她,薛柔脸上神色愈发冷。 她不明白,为何父亲能偏心至此,好像从小到大,没有给过她半分好颜色。 父亲把所有爱都给了阿姐。 太后一直沉思,听见父女相争,眼瞧着又要撕破脸,赶紧斥责:“够了。” 她闭了闭眼,召螺钿司的人来。 还未等传话的人踏出殿门,便有一人匆匆入内,身着女官服制,跪下请罪,“太后,臣失职,恳请太后降罪。” “朱衣使半月前带走王伯赟,臣等驻守扶风郡,知晓此事后命人送密信入京,却迟迟不曾收到回信,察觉不对,臣星夜返京,向太后面陈。” 太后半晌不语。 薛兆和在一旁心惊,若事情真如此言,朱衣台至少已掌握螺钿司自扶风送密信入京的路线。 而那条线,是诸多州郡进京的必经之路。 太后发问:“可知是何缘由?” 跪地使者道:“与南楚勾结。” 薛柔脸色煞白,简直胡言乱语,大表兄怎会同南楚勾结。 她陡然想起,幼时大表兄教她南楚名士的文章,风雅俊逸的公子一副神往之色,感叹:“当真钟灵毓秀啊。” 薛柔噤声,抿唇道:“有证据么?” 螺钿司使者素来知晓太后宠溺薛二姑娘,回道:“他们在郡守府搜了许久,搜出个姑娘,听口音像南楚人。” 从扶风到京城,本无须这么久,何况是押送重罪犯人。 薛柔怕朱衣台那些吃人不眨眼的酷吏路上便动了刑,逼迫大表兄画押。 她能想到,太后与尚书令也能想到。 尚书令掩于袖中的手指难以遏制地抽搐一下,他的妻子出身王氏,王氏子弟出事他必然逃不掉关系。 虽说王明月不会拿这种事烦他,要他搭救侄儿,但…… 薛兆和沉吟片刻,“朱衣台不归前朝管辖。” 那是特为防外戚而设的地方,就连太后,也只能单独设螺钿司分庭抗礼。 他们的手插不进去。 薛柔垂下眼睫,盯着手指,大表兄最擅琴,离京前言笑晏晏,“待阿音长大些,我教你音律。” “我去找陛下。”她的声音轻如鸿羽,却激得薛兆和气急。 “胡闹,朱衣台是什么地方,阴冷潮湿,岂是女儿家驻足之地!” 薛兆和说完便看向太后,期盼阿姐站在自己这里。 熟料太后颔首道:“阿音去瞧一眼也好,至少……我们得知道王伯赟是死是活。” 薛柔思及朱衣台的手段,心尖抽搐一下。 她离开大殿之时,与父亲擦肩而过,片刻后顿住脚步。 “告诉阿娘一声,莫要担忧。”薛柔深吸一口气,“……倘若父亲真怜惜我去朱衣台一遭,劳烦了。” * 身着朱衣的青年手提一盏青灯,靴子踏于湿润石板之上,却无一丝动静。 脚步停在逼仄牢房前,靠墙坐着的男子勉力抬眸。 “顾兄,你我同朝为官,我该说的已经说完。” 王伯赟扯了扯嘴角,想他二十余年锦衣玉食,此般待遇还是头一遭。 然而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顾灵清冷笑一声,然而目光扫过阶下囚浑身的血污,终究开口:“既相识一场,我便劝你一回,早日认罪也少受些磋磨。” 远远听见整齐有序的脚步声,似乎有十几人同时走来。 顾灵清轻摇头,“陛下来了,你有什么话大可同他说。” 王家人自幼学的是忠君守礼,纵使身处狱中,王伯赟仍旧下意识低头整理衣襟。 他一阵手忙脚乱后抬眼,便瞧见那略显阴鸷的少年,和他背后的姑娘。 灼如春水映桃花,丽若清波照芙蕖。 那双杏眼,像极了王家人,昭示他们身上流着一部分共同血脉。 王伯赟张了张嘴,一声“表妹”卡在喉咙里。 他不过须臾便回过神,向皇帝行礼。 谢凌钰微微抬手,“阿音想见你。” 周遭一片寂静,只剩呼吸声。 顾灵清没想过,皇帝会把薛柔带来。 薛柔上前,仔细看了看王伯赟,没有断胳膊断腿,看模样应当只受了皮肉伤。 她一口气松下来,想再多瞧几眼。 谢凌钰却陡然开口:“看够了?” “我还有话想问。” 皇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nmxs8|n|cc|15234670|16603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帝面无表情,顾灵清先一步拒绝:“此乃通敌要犯,薛二姑娘不宜过问案情。” “我不信,”薛柔情急之下攥住身侧少年衣袖,“我外祖一家为大昭死而后已,怎会通敌?” 谢凌钰瞥了眼袖口,见她松手才道:“他在郡守府收留了南楚细作,朱衣使手中有细作送往建邺的信。” 朱衣使三个月前就递了消息入京。 王伯赟与那细作同进同出,形影不离。 甚至允许她着男装进出郡守府书房。 王伯赟早已娶张氏女为妻,顾灵清觉得奇怪,张氏怎的这般怯懦,眼睁睁瞧着夫君身边黏着个陌生女子。 后来一查,张氏根本不知丈夫身边的年轻幕僚是南楚女子。 顾灵清私下轻讽:“原来素弦雅士也难过美人关,这般细心呵护。” 薛柔看了眼顾灵清,又望向王伯赟,轻声问:“大表兄,真的么?” 王伯赟脸色苍白,终于回应:“她不是细作。” 一身囚服的男子对皇帝行了一礼,“陛下,臣多年来兢兢业业,若有行差踏错半步,虽千刀万剐无有怨言,然事关王氏清名,望陛下明察,缈娘出身南楚乡绅之家,因苛政北上投奔远亲,那些寄回乡的书信,臣皆已审验,并无不妥之处。” 不过是描述扶风民风景致而已,于先人游记中亦可见。 顾灵清蹙眉,这个王伯赟当年在同辈人里面,也算数一数二的出挑,怎的此刻还在犯糊涂。 “冥顽不灵。”顾灵清轻嗤。 此处湿热,谢凌钰来时身后又有一众随从,现下更是令人喘不过气。 皇帝垂眸看着跪在地上的男子,陡然瞥见想扶他的少女。 额头已现薄汗,唇瓣微微张开。 “顾灵清,”皇帝突然发话,“继续审。” 薛柔还想留在这,动也未动。 一道目光如有实质黏在她手上,她听见那道凉飕飕的声音。 “阿音,和朕回去。” 薛柔还有许多话没说,却不敢继续忤逆皇帝,亦步亦趋跟在谢凌钰身后。 她没忍住回头,再转回来,便与皇帝那双凤眼对视。 “这般舍不得?”谢凌钰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你与表兄们倒是情谊深厚。” 薛柔一窒,挤出一丝笑,想起谢凌钰当初的话,连忙拿出来应付,“陛下也算我表兄。” 皇帝没再追究下去。 从地牢出来,薛柔仍旧跟在谢凌钰身边,没有回长乐宫的意思。 就连一旁的随从都觉诧异。 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薛二姑娘居然会黏着陛下。 谢凌钰唇角上扬几分,随后压下去,“又有何事相求?” 少女的眼神可怜巴巴的,像淋雨没处躲的猫儿,他挪开视线,语气比寻常更硬几分。 “王伯赟的案子非比寻常,朕不可能恕他无罪。” 薛柔愣住,她还没那个胆量和自信求他赦免,“陛下,可以进式乾殿说么?” “可以。” 少年没再多言,只是示意她与自己同乘。 薛柔这次没扭捏推辞,直接上了銮驾。 路上,她忍不住先问:“那个南楚细作,也带回京了么?” 9. 第 9 章 谢凌钰放下手中书卷,并未直接回答。 “你很在意他么?” “在意。” “为何?”谢凌钰静默一瞬,“你们这些年相见并不多。” “血脉亲情,”薛柔嘴唇动了动,挣扎片刻还是决定实话实说,“阿娘过得并不好,她最在意的便是王家,我不想让她难过。” 她幼时不懂为何阿娘总愁容满面,后来才知晓,或许阿娘一直后悔。 后悔嫁给薛兆和,后悔连累一贯中立的母族支持薛家。 姑母和父亲以为她不懂,其实薛柔明白,皇帝启用朱衣台办此案,究竟意欲何为? 不过是因为,王家年轻一辈中,王伯赟最支持太后休养生息的国策,数次上书提议同南楚交好。 倘若大表兄死了,母亲会自责,若不是她一意孤行,或许王家仍是陛下眼中的忠臣、纯臣,而非太后一党。 那么,纵使大表兄支持太后之策,也不过是就事论事,可以饶恕。 帝王眼中,一旦臣子有了旁的立场,做的一切都是居心叵测,其心可诛。 薛柔希望皇帝能饶过大表兄一次,贬为庶人也好,永不为官也好,只盼留他一条命。 “陛下,方才他说不知那人是细作……” “他说不知,便是不知?”谢凌钰打断她,语气强硬到令她猝然噤声。 待入式乾殿,皇帝将案上的信给她看。 薛柔只是匆匆扫了一眼,便看见“五月帝至华林苑”。 如今才四月。 谢凌钰抽走她指间信笺,“朕欲五月携南楚使臣前往华林苑,一睹大昭男儿英姿。” 有些特产需扶风郡快马加鞭送往洛阳。 若非截到这封信,皇帝本想按兵不动,看看那细作究竟能做到什么地步。 谢凌钰很恼火,他的行踪被轻而易举探究,就因为手下大臣为美色所惑。 薛柔不知该如何描补,华林苑曾是大昭高祖所建行宫,用于围猎练兵,占地足有五十余万亩。 她后背冒出层冷汗,今日通风报信帝至华林苑,下次会不会是苑中有多少士卒? 意识到问题究竟多么严重后,薛柔几乎毫不犹豫跪下。 “陛下恕罪。”她顿住一瞬,“连大嫂也不知细作存在,远在京城的王氏众人更不知。” 有了这封信,大表兄究竟知不知情已经不重要了。 轻则流放,重则绞刑。 薛柔说完,便抬眸看谢凌钰的反应。 仿佛是她的幻觉,怎么陛下反倒更不快了? “起来说话。” 谢凌钰心口一股郁气不上不下,盯着她乖巧垂下的头颅,只想现在就砍了王伯赟的脑袋。 看她不动弹,谢凌钰道:“朕本就不欲迁怒旁人。” 得此承诺,薛柔站起身,听见少年凉如秋水的声音。 “不必动辄跪下。” 薛柔腹诽,真是天底下一对一的装模作样,暴君都是这样,嘴里说着何必见外有话直说,若真不跪,恐怕又要心里记她一笔目无尊卑。 “陛下,礼不可废。” “阿音何时这般守礼?” 谢凌钰又一次想起甘芳园内,眼前少女笑着说出大胆言辞。 面对王玄逸时,她可从来不知何为礼数。 薛柔低下头,内心再一次腹诽,谢凌钰总是这样,不是沉默就是不阴不阳讽刺。 要不是……要不是他乃当朝太子,她早甩脸子走人了,才不要搁这窝窝囊囊站着。 薛柔越想越气,越想越抗拒以后进宫做他后妃。 若是日日对着这张脸,她不如跳进太液池算了。 也不成,自己若死了,阿娘该有多伤心,还有阿弟,他们许久没见面了。 还有姑母,还有疼爱自己的胡侍中…… 薛柔越想越忽略一旁的皇帝,直到谢凌钰慢悠悠问:“在想什么?” “……在想那细作。” 谢凌钰轻笑一声,摇了摇头。 “已死之人,想她做什么?” 薛柔猛地抬头。 死了?是受不了严刑逼供还是自戕? 仿佛猜中她所想,皇帝看着她眼睛,“她被捕当夜,便咬舌自尽了。” 薛柔有些着急,“她可曾留下什么供词?” “并无。” 谢凌钰脸色不变,想起顾灵清提及,那细作死前不忘将王伯赟摘出来,干干净净。 “明白了,”薛柔抿唇,有些垂头丧气,“那我没什么要问的了,陛下还是先歇息罢。” 谢凌钰看了眼殿外,还未到用午膳的时候,他歇息什么? 就算想走,也用不着这般敷衍。 皇帝第一次有被用完就扔的感觉,就因为在他这儿得不到想要的答案,薛柔便毫不留情要抛下他。 哪怕是太后,还要跟皇帝多说几句场面话呢,她倒好。 皇帝气极反笑,一把握住少女手腕。 薛柔的身量看着纤细,手腕却并无硌手之感,触手软而细腻的感觉叫他立马松开手。 他的手有些发麻,掩于宽大袖口中轻轻甩了下。 手指无意识蜷缩,指尖轻轻碰着掌心。 这一动作落在薛柔眼里万分刺眼。 她气得暗暗咬牙,姑母还觉得皇帝待她不一般,哪里不一般了?看他避之不及如躲蛇蝎的样子。 就算嫌弃她,也不至于当面这样。 倘若是表兄王玄逸,肯定脸红到耳根,一双眼含情脉脉看着她,磕磕巴巴找话,说什么“表妹最近可还缺什么镯子”。 哪像皇帝,臭着一张脸,仿佛摸她一次,是他吃了天大的亏。 果然,谢凌钰语气很奇怪,让她想起春寒料峭时江面冰棱。 “此案细节,你莫要告诉外人。” 薛柔应下来,走出殿门便瞧见皇帝身边的李顺。 此人自幼跟着皇帝,因冷面无心独来独往闻名宫内,也因此躲过太后的眼睛。 李顺与薛柔也算相熟,见她时微微躬身行礼。 “李中官……”薛柔颔首,顿住脚步有些犹豫不决。 没跟平常一样,叫他李顺。 李顺忽然心里发怵,不知道这位祖宗又要干嘛,是看中了他身上的宫外小玩意,还是要他堂堂天子近侍帮她做些偷鸡摸狗的事儿。 比如去尚食居拿饴糖。 “薛二姑娘,太后上回特意提点奴婢,饴糖不宜多食,恕奴婢不能再帮你。” 薛柔有些无奈,“不为此事,这几日……若逢陛下心情尚佳,能否告诉我一声?” 李顺脸色骤变,“此事奴婢万万不能答应!” 他甚至吓得退后两步。 给薛柔拿些吃食,不过小事,可透露天子行迹,那是死罪。 当初陛下因这事杀了几十个奴婢,都是太后眼线。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nmxs8|n|cc|15234671|16603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 长乐宫那边什么反应都没有,只是照旧安插宫人。 李顺想起那日式乾殿前的血,忍不住脸色苍白,如腥气犹在鼻尖盘桓。 “我并非有意窥探,”薛柔轻叹口气,“李中官不必现在便答应,我只是见陛下近来公务繁忙,想让他高兴些。” 李顺不信,简直睁眼说瞎话。 他在这儿当差多少年了,薛二姑娘来时一副奔丧脸,走时好比升官发财。 也就长大些后知晓遮掩一二。 叫皇帝高兴?她别把皇帝气出病便是谢天谢地。 陛下每回瞧见薛二姑娘,都心情不佳,偏偏还要见。 李顺扯了扯嘴角,含糊应下,若往后薛柔问起,他便说事多忘记了。 好不容易送走这位祖宗,李顺进了殿,安安静静侍奉在一旁。 他给皇帝添墨时,瞥见少年唇角一丝笑意。 再一瞧,陛下今日有雅兴,在画一幅山水图。 李顺琢磨着皇帝心情应当还好,将方才殿外的事润色一遍说与谢凌钰听。 谢凌钰放下笔,习惯性拿起帕子擦手,顿了一下将帕子扔回去。 “怎么换了料子。” 李顺以为皇帝不快,连忙回应:“这是辽西霸州送来的料子,软一些。” “知道了。” 李顺愣住一瞬,才反应过来,这句话是回应薛二姑娘的事。 * 颐寿殿。 “太后莫要着急。”薛兆和劝道。 “我不急,倒是你,”太后凝神看了眼弟弟,唤宫人过来,“给尚书令递张帕子擦汗。” 薛兆和脸上浮现一丝尴尬,“太后,梵音迟迟不归,会不会出了事。” “你胡言乱语什么!”太后脸上浮现怒容,“你是她阿翁,怎的日日不盼她好,陛下待她以殊荣,你却向着静宜,终日撺掇她邀宠争后位,你以为我全然不知?” 胡侍中默默上前,给太后斟茶。 “臣并无此意,”薛兆和被斥责到抬不起头,“可是阿音一贯不知晓分寸,臣不欲她与陛下过多亲近。” “尚书令,”太后声音冷冷的,“皇帝不是洛阳世族子弟,由得你择婿般挑挑拣拣。” 有些话,她作为母后能说,尚书令却不能说,哪怕他算皇帝名义上的舅舅。 她闭了闭眼,这些年她权势过盛,压得其余辅政大臣抬不起头,尚书令更是总揽尚书台三十六曹,主理税法田亩改革等一切事务。 她这个弟弟,有些飘飘然了。 “你不为阿音与阿珩想,也为薛仪想一想,陛下不会喜欢不识时务的国丈。”太后越说越心浮气躁,频频望向殿外有无那道熟悉的身影。 “臣明白,”薛兆和嘴唇动了动,“臣并非不为阿音想,太后误会臣了。” 他声音低低的,“都是臣的儿女,岂会全然不在意,只不过……” “行了。”太后有些不耐,让他住口,“莫说空话。” 须臾,殿内进来一人。 “姑母,我回来了。” 薛柔走到太后身边,特意转了一圈给她看,身上没有沾染半点污渍血迹,叫她放心。 她一双杏眼看着太后,仿佛要同姑母商量,又仿佛寻常人家的孩子告诉父母,自己做下了一个决定。 已经想好,不可改变的那种。 “姑母,我想试试一个法子,让陛下从轻发落大表兄。” 10. 第 10 章 太后神色复杂,朱衣正使至今昏迷不醒,太医去了一波又一波,皆束手无策。 否则,她也不至于让阿音走一遭地牢。 “不必了,”太后眼神柔缓,“阿音只需告诉姑母,王伯赟还活着么?其余的交由我们做长辈的便好。” “他还活着。”薛柔抿唇,“我还是想试试,这个法子就算不成,也无大碍的。” 太后沉默半晌,终于颔首:“好。” 薛兆和听见王伯赟还活着,显然松口气。 薛柔没注意父亲神色的变化,只道需要准备些东西,便回了相和阁。 “流采,把我库房里的万鸟瓷花盆拿来。” 女子眉目透着英气,见她回来,一边露出笑意一边回应。 “女公子,是王家大公子送的那花盆么?” 这么多年,流采和薛家的奴婢一样,终日唤她女公子。 薛柔颔首,“是,我想拿来种些柰花。” 一听这话,流采有些诧异。 扶风太守王伯赟曾任北地郡铜官县令,此地产青瓷,年年上贡朝廷,历任县令少不了从匠人那牟利,唯独王伯赟清廉,反倒自掏钱财修建学堂。 他调任时,铜官瓷窑的匠人们历经数次失败,终烧出一万鸟朝凤花盆,颜色青如春水,是十年难得一见的佳品,与此物一道送进京的,还有一封联名恳请留下王伯赟的信。 太后看见信后,只微微一笑,留下句“百姓之心,朴素可贵”,便令王伯赟即刻走马上任扶风太守。 倒是谢凌钰,当初看着那花盆,神色微动,若有所思。 她回过神,未过一刻钟,莳花人送来一株奈花。 薛柔赏了莳花人些碎银,便决心自己动手。 不就是种个花,还能有多难。 半个时辰后,薛柔终于满意地看着盆中柰花。 枝叶翠嫩,花朵虽小却如玉般雪白。 薛柔恨不能立马拉着王玄逸来赋诗一首。 她叹口气,若非身边宫人总动不动上前,为她擦手,或是送吃食,早就弄完了。 “流采,我不过是亲手种个花儿,又不是上刀山下火海,倒也不必紧张。” 闻言,流采连忙道:“那土多不干净,倘若女公子生病了怎么办?往后这种事还是交给奴婢做。” “那不成,这可是我的诚意。” * 离顾灵清光天化日押送王伯赟已过了三日。 朝中沸反盈天,大臣们争论不休,皆言此事不妥。 尤其是太后一党,明晃晃直言:“朝臣有罪,理当交由廷尉与都官郎中明审,以示天下,纵使御史台可直接羁押官员,也是五品以下,如今朱衣台一言不发羁押一郡太守,何等骇人听闻!简直视《大昭律》如无物,臣请斩顾灵清以正朝纲。” 退朝后,谢凌钰难得没有回式乾殿,而是去灵芝池边散心。 此地乃前朝沉迷修道的帝王所建,引活水入宫,池形如灵芝,有廊道穿池而过,美其名曰行于其上可纳天地灵气。 皇帝一言不发立于池畔,看着不远处长廊间的小亭子,冷不丁问:“薛柔今日出宫了么?” “没有。”李顺连忙回应。 “让她过来。” 李顺连忙吩咐一片的小内侍去长乐宫,却听见皇帝声音平静。 “你亲自去。”谢凌钰顿了一下,“告诉她,朕现下心情尚佳。” 李顺不敢犹豫,立马赶去长乐宫,路上却惴惴不安。 陛下那是心情好的模样么? 相和阁内,薛柔百无聊赖翻着先生让背的书,听见李顺来了,一下坐直了身子。 “流采,快把那盆花拿着。” 在皇帝身边多年的个个是人精,李顺打眼一瞧花盆,便明白薛柔想干嘛,又想起今日朝上尚书令的话,不禁想阻挠。 可惜陛下不允他多言,李顺嘴张了张,欲言又止,最后眼睁睁瞧着薛二姑娘直奔皇帝身边。 “陛下,我瞧苑中这花好看,香气并不熏人,便想送些给你。” 谢凌钰垂眸扫过那盆花,往上是少女白皙颈项,唇瓣似花瓣一张一合地说话。 他不说话,也没什么反应,薛柔忍不住有点着急。 怎么陛下不按她的设想来呢?他应该先问这花长得不错,是谁种的,她便能顺理成章邀功,说这可是亲手所植。 薛柔心里焦急,忍不住怪皇帝跟个哑巴似的。 表兄的话也不多,但神色足以说明一切,偏偏谢凌钰喜也好悲也好都看不出。 比哑巴还不如。 “的确好看。” 耳边传来淡淡的四个字,薛柔有点难以置信,然后呢? 他就没有旁的话要说? 谢凌钰也很奇怪,尚书令那种狐狸,怎么生出薛梵音这样的女儿? 一眼就能看出她在想什么。 皇帝看了眼花盆上的鸟儿,“这花盆是王伯赟送给太后的。” 见他说话,薛柔连忙道:“是铜官县的匠人送给太后的。” 觉得不对,她又补充:“也是送给陛下的。” 谢凌钰心底轻笑一声,当年连铜官县的匠人都知道,朝中真正掌权的是太后。 他不再看那花盆,“怎么忽然想起种柰花?” “柰花栖卑处晦,抱朴存真。” 谢凌钰脸色淡了些,这是王伯赟离京前所作,彼时他一意孤行外放,不肯背靠祖荫在京中任清贵官职。 恰巧宫宴上,有人讥讽他做作,王伯赟干脆指着一盆柰花作赋,可谓出口成章。 谢凌钰当时尚且年幼,为那份忠于大昭的心,亦曾动容过。 然而,此一时彼一时。 薛柔定定看着他,记忆中,王玄逸曾与她品评洛阳诸公子文才,特意夸赞过陛下与先帝极像,太傅所言过耳不忘。 他肯定还记得。 果然,谢凌钰看着她眼睛,“那篇赋,是你这几日临时背下的?” “嫏嬛殿的先生教过,”薛柔小声嘀咕,“又不只陛下一人会读书。” 听见那句抱怨,谢凌钰突然笑了一声,轻如飞鸿掠池面,薛柔以为自己听岔了。 “王伯赟确有才学,”皇帝颔首,神色却无一丝动摇,“可惜。” 谢凌钰记得清清楚楚,宫宴上的年轻臣子倚马千言。 “不借东君之力,岂托青云之阶?但守孤贞,甘栖僻壤。栖卑处晦,抱朴存真,此诚君子之操行也。” 皇帝的声音仍旧冷若金石,却叫薛柔十分惊喜。 陛下果真记得一字不差。 “阿音今日来,只是为王伯赟求情?”谢凌钰直接将她来意挑明。 “自然不是,”薛柔连忙狡辩,“我只是想多关心陛下,上次陛下允准我探望大表兄,我心里感激至极。” 一阵微风吹过,少女额边碎发轻轻翘起。 谢凌钰抬起手,有一种想将那碎发摁下去的冲动,让它们就此服服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nmxs8|n|cc|15234672|16603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帖帖,莫要随风摇曳。 他在少女探究疑惑的目光中,硬生生收回右手,“你就不怕提及王伯赟,惹得朕从重发落么?” “陛下不会。”薛柔这个时候不会碰皇帝的霉头,毫不犹豫说道。 不知为何,她思及谢凌钰方才的神色,便认定皇帝并不想要王伯赟的命。 或许,大表兄只是一把利剑?她能做的只是提醒陛下,这把剑仍旧称手,莫要用完就废。 薛柔离他更近了些,近到能看清他那鲜红耳坠上精细花纹。 “陛下明辨是非,赏罚分明,岂会因我回忆几件往事便不快,甚至迁怒他人。”薛柔一张嘴便说好话。 池边的风有些大,站在廊道上甚至能听见些许风声。 身侧少年天子沉默不语,那风声便更明显。 薛柔有些尴尬,瞥了眼云层,诧异道:“这是要落雨了?” 她说完,便伸手至廊外,掌心接到一滴雨,泛着凉意。 而谢凌钰的话简直比雨水还让人浑身发凉。 “王伯赟如何处置,朕已有论断,阿音,后宫之中莫谈朝事。” 前一句让她别再费心思,后一句敲打她莫要再管此类事。 薛柔气得想转身就走,偏雨点愈发大,她走不了,也没那个胆子撂下皇帝。 “陪朕走走。”谢凌钰仿佛看不见她的不快,说完便往湖中心的亭子去。 廊道原本宽阔,足以为两人并行提供遮蔽,却架不住今日这风裹挟雨珠斜斜冲进来,左侧的石板湿淋淋的,颜色都更深些。 薛柔原本在他身后,却听见皇帝让她过来。 她婉拒,“我岂有资格居于陛下身侧。” 谢凌钰停下脚步,抬手示意她上前几步。 雨来得骤而急,圆润雨珠不停击打池面,四面声响如一曲琵琶,密密将人包围。 因这场雨,周遭恍若有水雾升腾,吐息间湿漉漉的,薛柔微微向左偏头,目光向上,能看见皇帝的侧脸。 过分精致的五官蒙上层雾气,中和了九五之尊的高高在上,比平时看着好接近多了。 朦朦胧胧间,薛柔想起自己曾和阿娘说过,死也不想进宫。 谢凌钰这个人,只有在被什么东西遮掩时,她才敢大胆直视,并细细打量。 阿娘说此乃常理,陛下是天子,纵使夫妻也是君臣,臣不畏君,国之将乱。 薛柔不想这样,自己的夫君为何要怕,真要怕,也该是她做河东狮,让夫君怕她。 才不是现在这样,谢凌钰招招手,她就必须跟上来。 下着大雨散步,究竟是什么癖好? 终于到了廊道中间的亭子,坐下后,李顺连忙上前擦皇帝左肩雨水。 玄色衣衫看不出什么,近前擦拭方才发现自肩头到衣袖都被濡湿,就连发丝也沾上水汽。 谢凌钰看了眼薛柔,“朕今日没有带伞。” 皇帝其余随从们离得远,听不见这话,近前伺候的李顺怔了下,连忙道:“是奴婢疏忽。” “那只能待雨停之后回去了。”薛柔语气中略带焦急。 她不想在这儿跟谢凌钰大眼瞪小眼。 关于王伯赟的案子,他俩本该不欢而散,现下却又被迫相处。 薛柔虽话多,面对一根冷冰冰的石柱子也不想开口。 偏偏这雨迟迟未停,眼瞧天色昏暗,她心浮气躁。 再看一眼谢凌钰,跟老僧入定似的,背对着自己观雨。 11. 第 11 章 “朕记得,你幼时颇喜欢此处,怎的今日坐立难安?” 谢凌钰终于转头,看向那蹙眉的少女。 “我不喜雨天。”薛柔想了个不算太敷衍的回答。 她心底暗暗想,这能一样么? 皇帝在一旁,再好看的景色也寡然无味。 无甚乐趣。 谢凌钰和她过不去似的,一语戳破她的谎言。 “你先前特意告假一日,去京郊观雨。” 薛柔脸上的假笑挂不住了,“陛下竟这般记挂我?” 她抿唇,有点心虚,“那是两年前的事了,人都是会变的。” 两年前,嫏嬛殿的先生提及,京郊有一竹林,极适合观雨,风雨吹拂犹如置身天地之外,不再拘泥于红尘案牍。 王玄逸怜惜她于宫中辛苦,便偷偷带她去竹林一遭。 薛柔拿不准皇帝知不知道谁与她同行,只想赶快把此事糊弄过去。 雨势渐微,谢凌钰唇畔浮出一抹笑,让李顺带人送她回去。 薛柔谢恩后,路上道:“劳烦你一遭。” “折煞奴婢,”李顺脸上堆着笑,“要不是今日姑娘来了,陛下恐怕还要烦心下去,今夜咱们式乾殿的奴婢们都提心吊胆。” 薛柔想起临走时皇帝的脸色,只当李顺说些顺耳话,没太在意。 反应过来后,她陡然问道:“陛下心情欠佳,会半夜罚你们么?” 李顺连忙否认,“自然不会,姑娘误会奴婢的意思了,陛下若哪日不快,便在式乾殿内彻夜点灯,看那些奏折,奴婢们担心陛下身体熬不住。” 皇帝还未完全亲政,却可查阅奏章。 薛柔想,那些奏章可以消磨心中不快么?果然皇帝与他们这些做臣子的不同。 “原来如此,”薛柔客套回应,“陛下勤于政务,是大昭之幸。” 李顺心下一涩,忍不住替陛下长叹口气。 陛下啊陛下,薛二姑娘心里当真没有你。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连句关切龙体的话都没有。 * 灵芝池小亭之上。 少年听见脚步声,头也未回。 “何事?” 顾灵清行了一礼,“陛下,王伯赟还是那样,什么都没说。” 没有认错,没有说话,骨头硬得很。 顾灵清咬了咬牙,“是否需要将他夫人接来?” 谢凌钰不冷不热笑了一声,不知是嘲讽还是赞同。 显然,顾灵清认为是前者,默默低下头。 张氏已经被母族接走了,这两日,张家似乎在争论是否要和离。 此事错在王伯赟,张家在朝中并未倒向薛氏,此刻去拿人不妥。 “继续关他几日。”谢凌钰脑中闪过一个人,顿了下,“至于如何处置,朕知晓你们有同窗之谊,故而交由你抉择。” 顾灵清慢慢咀嚼“同窗之谊”四个字,凛然一惊,后悔这两日用刑过多。 “臣明白了。” 他正要告退之时,皇帝却蓦然开口。 “朕看起来,像是要致他于死地么?” 顾灵清以为皇帝在敲打他,刚想辩解王伯赟在地牢中绝无性命之忧,却瞧见皇帝神色中当真带着淡淡疑惑。 他思虑再三,“不像。” 谢凌钰闻言浅笑,那倒是奇怪,有的人竟慌不择路,想出这种法子来求自己。 说着正事,皇帝陡然莫名其妙发笑,在顾灵清眼里简直令人毛骨悚然。 他胡乱瞥了眼周遭,瞧见石桌上的柰花。 作为习武之人,顾灵清的眼力过人,奈何铜官县送来花盆时,他还未接过父亲朱衣使之职,愣是瞧不出特别的。 他记得皇帝不喜花花草草,便忍不住又多看两眼。 “这根的深浅好像不对。”顾灵清蹙眉。 顾母专爱侍奉花草,他也耳濡目染些。 谢凌钰读过农书,又顺手读了一旁的《南方草木状》等,略知悉花草脾性,闻言颔首,“根埋浅了,许是新来的莳花人所为。” 没想到皇帝对柰花有兴趣,顾灵清松口气,还能讨论花草,说明陛下没因为自己方才的蠢话而恼怒。 顾灵清顺着陛下的话说:“这人未免太不上心。” 话音落下,谢凌钰眼睛盯着玉白花苞,“这可是她的诚意。” 不知为何,顾灵清觉得陛下提及诚意二字时,脸色好了许多。 不过转瞬即逝,又回到平日淡漠的模样。 天色已暗,看错了也未可知。 * 在王伯赟被扣留的第十天,此案尘埃落定。 皇帝坚持己见,未将扶风太守交由廷尉,从头到尾皆是朱衣台承办此案。 直到顾灵清将缈娘的证词呈于朝中,王伯赟虽不知情却犯下大错,从轻流放至平州。 薛柔知晓此事时,正在嫏嬛殿内昏昏欲睡。 先生方才离开,说一刻钟后回来,同窗的魏缃猛地坐在她身边。 “阿音,薛梵音,快醒醒。” 薛柔脸上露出一丝迷茫,“你昨日不是回侯府了么?怎的现在便回来了?” 当真稀奇,这嫏嬛殿内,她们二人可谓臭味相同,能不来听讲便不来。 “我今日一早醒来,听见兄长下朝回来,跟母亲说王家长公子要被流放了,是否能趁机送一程,讨他那把素弦吟。” “我想着你这几日因此事难受,便赶来同你说一声。” 魏缃口中的兄长,便是汉寿侯魏绛,皇帝伴读。 薛柔立马清醒过来,握住好友的手,“你可曾听见,是流放去哪?” “似乎是平州。” 薛柔长舒口气,小舅母的娘家似乎有人任过平州刺史。 她想追问些细节,却见先生回来,连忙轻咳一声低下头。 嫏嬛殿的先生们大多是女官,唯独今日讲史的乃前任兰台令。 可怜七老八十,又被叫来传道授业。 兰台令最见不得年轻人学业怠惰,痛心疾首道:“尔等承担太后娘娘厚望,竟荒废时光,终日谈笑私语,成何体统?” 薛仪被训得脸色铁青,忍不住看了眼妹妹。 下学后,薛柔正想同魏缃一道回去,便被阿姐叫住。 “阿音,你留下片刻。” 薛柔总觉得阿姐愈发像父亲,总要抓住机会教训自己几句。 薛仪长叹口气,“马上陛下寿辰,近来宫中都在筹备前往行宫事宜,偏偏出了王伯赟那档子事,难免拖累我们,届时南楚使臣少不得刁难,你骑射不精,总要多读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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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柔的心因大表兄逃过一劫而放下,此刻见魏缃那副神情,便忍不住笑了。 少女笑得开怀,并无什么礼仪方面的顾忌,如牡丹肆意舒展层层花瓣,反倒有股极尽妍丽之感。 魏缃看着她,心底划过一丝念头。 倘若阿音能做自己嫂子就好了。 随即,脑海中浮现皇帝的身影,她赶紧摇摇头,罢了罢了。 魏缃回过神,“说来,你今日还未去式乾殿。” “不必太急。”薛柔顿了一下,“有几次我借着差事的名义提前离开嫏嬛殿,被先生发现后捅到陛下面前了。” 她真怕匆匆忙忙赶往式乾殿,谢凌钰缓声道:“你今日学史,又借朕的名义提前离开了么?” 魏缃也不惊讶,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忍不住感叹:“好在陛下仁慈,不会说什么。” “仁慈”二字既出,薛柔一瞬间睁大双眼。 是她耳朵出了差错,或是过分草包到误会“仁慈”之意? 周遭尚有宫人路过,薛柔硬生生咽下想说的话,挤出一丝笑,附和:“陛下确是仁君。” 这句违心之言萦绕在薛柔耳畔,直到走进式乾殿仍无休止。 她刚一见着皇帝,便发觉他心情看上去还行。 薛柔想,许是刚流放一位偏向太后的官员,令他身心愉悦。 谢凌钰见她进来,手中动作滞涩一瞬,他若无其事搁下笔,使得那一瞬不被察觉。 然而,就那瞬间,一滴墨已然滴下,氤氲在白纸上,空留半个字。 谢凌钰示意她上前几步,“你近日可曾练过骑射?” 皇帝的脸色不似玩笑,薛柔莫名紧张起来,有种被先生盘问的错觉。 转瞬,她想起嫏嬛殿不教骑射,她根本无须心虚。 “陛下,徐国公曾亲自教我骑术,可我射艺确实不精。” 谢凌钰并无意外之色,引弓射箭需要臂力,薛柔一看便知不擅长射艺。 “下个月你随行至华林苑。”谢凌钰吩咐李顺拿来个盒子,问道:“想打猎么?” 12. 第 12 章 “打猎?” 薛柔疑惑起来,往年陛下寿辰,她们这些女眷只需坐在瑶台宫便可。 当然,有些将门女眷精于此道,也可下场。 不过,薛氏诗礼传家,向来不擅武,打猎这种事怎么也落不到她头上。 何况南楚与乌洛使臣皆在,她也不必下去给大昭丢脸。 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谢凌钰打开那盒子。 少年声音如深秋流水,静而凉,“这是弩箭。” 这把弩箭精巧,长度不过盈尺,乌木制成的弩身打磨至光滑润泽,上有云母镶嵌为云纹,日光照射下绚烂斑斓。 纵使薛柔不喜舞刀弄枪,也觉这把弩箭漂亮,适合赏玩珍藏。 “南楚使臣提议与大昭切磋骑射之术,朕应下了。” 薛柔以为自己听错,南楚屈居一隅,连牧马之地也无,竟会提出切磋骑射? “南楚称仰慕太后风范,欲与嫏嬛殿内众位学子比较一番——” 薛柔顾不上礼数,瞪圆眼睛,“陛下也应了。” 皇帝慢条斯理回道:“是太后应了。” 这几年,嫏嬛殿内学子来来去去,总有官员因女大当嫁为由,欲接回女儿。 太后未尝不恼,毕竟她初摄政之时,便有人说生女恐其虎。 或许她也想借此机会,拔擢一批学子为宫中女官,给她们的家族些甜头。 薛柔既不想做皇后,也不想做女官。 她只想在皇帝大婚后离宫,在家快快活活过日子。 不过……姑母的面子是大事,薛柔也不想在切磋时一无所获。 她收下那盒子,谢过恩便要走。 身后传来少年不急不慢的声音,“阿音若不会用弩箭,可以问朕。” “陛下平日繁忙,哪好用这些小事叨扰,魏缃应当也懂这些。” 殿内一片寂静,李顺偷瞄一眼皇帝脸色,立马低头不敢吭声。 始作俑者毫无觉察,说完便告退。 薛柔走出式乾殿,方才打开盒子又看一眼,她喜欢漂亮玩意。 等回了相和阁,再叫魏缃来瞧瞧。 还有明日……明日可以出宫,算算日子,阿弟也该回来了。 不知他有没有长高,阿娘知道大表兄无性命之忧,想来也能放心。 路上没什么可担忧的,王家势大,路上多多打点并非难事。 薛柔露出一抹笑,脚步轻快,直到瞧见胡侍中,方才老老实实收敛笑意。 胡侍中这几年因疲倦,鬓角已有星星点点斑白。 “薛二姑娘,走路时要慢一些,”她语气温和,“否则容易绊倒,宫中凡事需得稳重。” 薛柔乖乖应下,又多看了几眼胡侍中身后的女官们,不知有何事。 “南楚使臣提议,要与嫏嬛殿——” 胡侍中的话戛然而止,她看见薛柔怀中的盒子,上头有龙纹装点。 薛柔顺着她的视线低头,“我方才从式乾殿回来,围猎的事情,陛下已说过了。” “那便好,”胡侍中招手让那几名女官过来,随自己进了相和阁里,转头看向薛柔,“她们是文绣大监的手下,绣工一等一的好,太后命她们为你多做几件胡服,方便骑射。” 话毕,那几个女官上前,为她量体,其中一人与薛柔相熟,笑着惊叹:“薛二姑娘的腰身跟柳枝似的。” 胡侍中轻咳一声,所有人噤声,继续做手上的活。 待结束,胡侍中轻轻摆手示意其余人下去。 流采仍侍奉在薛柔身后,胡侍中蹙眉,“你也出去。” 流采犹豫一瞬,看了眼薛柔才离开。 “薛二姑娘,太后令我带几句话,”胡侍中压低了声音,“此次除了围猎,还有旁的比试,优异者可擢为三品女官。” “姑母不会盼着我拔得头筹罢?”薛柔有些心虚地后退半步。 论文章,她不及姜吟,论熟稔宫规,她不及阿姐,论骑射,她不及魏缃。 薛柔唯一擅长的,便是作些不入流的诗歌琴曲,用薛兆和的话来说,便是不入流的玩意。 姑母若真是这个要求,那便强人所难了。 胡侍中也知悉薛柔学业如何,轻咳两声掩饰笑意。 “自然不是,太后的意思,是让姑娘藏拙,仔细观察着诸位学子,日后交好。” 薛柔琢磨明白后,沉默一瞬,“明白了。” * “太后,今日药膳炖好了。” 太后搁下手中奏章,拿起汤羹喝了一口便皱眉,今日的药膳略油腻。 她身体越发不好,如深秋发脆的黄叶,连稍微烈一些的药性都受不住,只好食补慢慢将养。 因太后喜静,殿内伺候的宫人皆如石像。 一碗汤喝完,恰好胡侍中求见。 “让她进来。” “太后,臣方才已将话带到了,”胡侍中语气恭谨,“臣瞧见陛下似乎送了薛二姑娘一把弩箭。” 太后闭了闭眼,南楚使臣刚刚提出切磋,皇帝便送出弩箭。 依她看,皇帝喜欢骑射,恐怕这份礼早就做好了。 “钟儿,依你看,我当年令薛氏诸女进宫是不是错了?” 胡侍中垂眸,太后自进宫后,便未曾这样唤她,或许太后只是想说些体己话。 无关乎朝政。 “太后为薛氏着想,并无过错。” “薛氏,”太后摇了摇头,“薛氏除了尚书令,其他人都是墙头草罢了。” 她幼年之时,父母亡于瘟疫,族中其余长辈待她平平,姐弟二人相互扶持长大。 直到那个人从高高在上的龙椅走下来,问她愿不愿意入宫。 此后,长乐薛氏扶摇直上,在她摄政后,也是这群族人不顾她艰难,屡屡仗势欺人,甚至胆敢与宗室作对。 立嫏嬛殿以来,随着陛下逐渐长大,也是那些族人生怕招惹皇帝记恨,纷纷将女儿接走嫁人。 只有与她一母同胞的尚书令,始终忠于她。 太后偶尔后悔,当初为何鬼迷心窍,囿于血脉,一心延续薛氏荣耀。 她还不如阿音一个孩子通透,阿音从始至终没把薛氏那帮族亲当回事,甚至在颐寿殿内直言:“除却母亲姑母和阿弟,薛氏其余人与我如同陌路,他们瞧不上我,我也瞧不上他们。” “至于王家,虽说只是外祖家,可舅父舅母待我如亲女,我便事他们如父母。” 胡侍中似乎也想到些往事,“太后,能否容臣说句僭越的话,此话涉及薛二姑娘婚事。” “说罢。” “臣以为,薛二姑娘的性子,往后若身处后宫,又无太后庇佑,恐有性命之危。” 胡侍中没有抬头看太后脸色,一口气继续说下去,“臣今日瞥见那盒子后,便留意着里头是什么,薛二姑娘对臣无丝毫防备之心,这样的心性,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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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不敢,”胡侍中跪在地上,“只是王伯赟一案,陛下终究放过他一马,或许陛下行事并非那般独断,亦会顾忌世家。” “你觉得,陛下放过王伯赟,是忌惮王家么?若真如此,不出十年王氏危矣。”太后笑着摇摇头,“罢了,你下去罢。” * 一辆马车穿过宫门,车盖飞出四个檐角,上头悬挂凤凰铃,发出一阵阵声响。 众人听见声音便避开,心知肚明那是太后宫中马车,里头载的是嫏嬛殿的人。 薛柔恨不能直接飞到阿娘身边,下了马车,便瞧见一小小少年站在门边,板着小脸活似门神。 “阿珩!怎么又长高了。” 薛珩抿唇躲避姐姐伸过来的手,终究躲不开,脸颊被捏了一阵。 “我又不是竹子,日日窜一节,阿姐从不知换个说法。” 薛柔边走进门,边笑道:“阿珩又俊了许多。” 这下薛珩彻底恼羞成怒,板着小脸快步往前走,把阿姐甩开几步后,停下来回头,瞧见阿姐快追上自己,又毫不犹豫往前冲。 甫一踏入母亲院中,薛柔便听见阿娘无奈道:“又逗弄你阿弟玩儿了。” “没有。”薛珩看了眼阿姐,硬邦邦道。 “我好不容易回来,总要与你们亲近,”薛柔坐在王明月身边,靠着她,忽然想起什么,“陛下寿辰,阿娘应该也会去华林苑罢?” “我也能去。”薛珩插了一嘴。 他神色骄傲,“我于书院拔得头筹,得了次为陛下贺寿的机会。” 先帝曾于各州治所兴修书院,招揽天下学子,先生皆为各州郡大儒,或是致仕朝臣,这些书院统称为弘道院。 谢凌钰满十四岁后,逐步亲自处理朝政,第一件事便是下令,往后每年各州弘道院魁首,有进宫为皇帝贺寿的机会。 仔细一想,这似乎是皇帝做的为数不多的决定,太后一党并无异议。 薛柔笑着摇头,点了下阿弟的脑袋,“你进宫的次数还少么?这般激动。” “那可不同,”薛珩摇头,“这是我自己争来的机会,再说,我的确没怎么见过陛下。” 他凑到阿姐面前,好奇问道:“陛下究竟什么样子?脾性如何?” 13. 第 13 章 薛柔扯了扯嘴角,显然不会将英明神武这种好词儿放谢凌钰头上。 “一个鼻子两个眼睛。”她没好气道。 瞧出阿姐的敷衍,薛珩“噢”了一声,忽然道:“原来阿姐也怕陛下,所以这般不了解。” 王明月袖手旁观姐弟拌嘴,忽然轻咳一声,打断薛珩。 “你阿姐年长,需得多加尊敬才是。”王明月看了眼薛珩身后随从,“你今日的书读过了么?” “没有。”薛珩郁郁低下头,乖乖去自己屋里念书。 见他离开,薛柔同阿娘道:“我倒不怎么介意他问这些,他年纪尚小,在书院拘着,恐怕不知道京中风言风语,我又同亲弟弟计较什么呢?” 王明月笑了一声,“他上次离家前,可是狠狠告诫了一番你三表兄,此次刚回来,便提及伯赟的事……不知为何,他对你三表兄倒是更不满意了。” 京洛之地的弘道院本就有诸多官宦子弟聚集,甚至有些商人子弟,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他们的消息许比常人更灵通些。 薛柔蹙眉,想着得好好叮嘱一番薛珩,莫要关心那些流言蜚语,误了读书。 她自己虽不爱念书,却对薛珩的学业万分上心。 用过晚膳,薛柔便絮絮同阿弟说了许多,半晌才听见他闷闷道:“知道了阿姐,我自有分寸。” “书院中权贵虽多,但有几个能同薛氏相提并论,我平素便不爱听那些讹传,他们都有眼色,不会在我面前说。” 薛柔长舒口气,薛珩却问:“阿姐,听你说宫中的事,倒是颇为有趣,又有同窗作伴,又为何这般讨厌留在宫里?” 薛柔柳眉轻挑,“我问你,若让你一直留在书院,你可愿意?” “自然愿意。”薛珩毫不犹豫,“习圣人之学,集百家之长,是天下第一等乐事,若真能如此,必习得一身文武艺,得陛下重用,往后一可封侯拜相,二不堕祖宗声明,三可令阿姐为所欲为。” 薛柔刚被阿弟的志气惊到,听见最后四字时,口中茶水差点呛出来。 一旁的绿云拍了拍她后背,又递来帕子擦拭。 薛柔缓过来,看向阿弟,“便是这为所欲为四字,留在宫中便做不到。” 不愧是一母同胞的阿弟,知晓她最想要什么。 为所欲为……只要不嫁皇帝,这四个字对她不过寻常,嫁了皇帝便难如登天。 依薛氏如今权柄,她若想嫁,京中男子任她挑选,成亲后骑到夫君头上都行。 若一辈子留在宫中,单不允纳妾这一条,便行不通。 曾有南楚使臣到洛阳后感慨:“北昭之士大夫妻,多性妒,弗许其夫纳妾,是以朝中大员之家,鲜有媵妾焉。” 可任谁也管不到皇帝,哪个皇帝不是三宫六院? 总不能……陛下临幸旁人,她也与别的男子同寝罢? 薛珩想了想自家姐姐平素处事,长长叹口气,暂时把心底的想法摁下去。 * 五月初三,寅时三刻,帝王仪仗如长龙,从太极殿前探头,随旭日东升缓缓前进。。 八十一辆属车紧随最前面的御驾与太后銮驾,大将军参乘,太仆御车,七十二面玄色旗如云翳蔽日。 如今燥热,纵使有冰块,仍免不了闷得慌,里头端坐的少年帝王神色平静,唯独听见外头嘈杂声时略有不耐地皱眉。 谢凌钰想起前日朱衣使送来的消息,心底没来由多了几分怒意。 薛柔没再去王家,可王玄逸胆大包天,硬是在王氏处于风口浪尖之时,遣人送去一方砚台。 嫏嬛殿的眼线说,薛柔极为喜欢,已经将平素用的砚台换了。 顾灵清今早询问,是否要多派几个朱衣使看着薛柔,免得她与王三郎在华林苑借机幽会。 谢凌钰只冷笑一声,“朕的朱衣使没有那般闲。” 顾灵清讪讪退下。 但那句话萦绕在他耳畔,久久不能消散,以至于脸色愈发阴沉。 一旁伺候的内侍惶恐不已,颤抖着问:“陛下,可是要添些冰?” 谢凌钰看了眼冰盆里尚未融化的冰块,清楚明白是自己的问题,闭上眼潜心静气。 “不必。” 待队伍离开京城,薛柔忍不住撩开车帘往外看,女眷们合该在后面,然嫏嬛殿的学子们可紧随太后銮驾。 她远远瞧见皇帝所乘楼辇,金顶在日头下闪烁,拱卫御辇的朱衣卫更是扎眼。 估摸着顾灵清也在。 薛柔皱皱眉,她能感觉到朱衣副使对自己意见颇大。 这次寿辰,盼他能少说些自己坏话,免得谢凌钰连着对阿弟印象不佳。 流采在一旁,瞧薛柔时而好奇观望时而蹙眉叹息,忍不住询问:“女公子这是担忧与南楚切磋之事么?无妨,奴婢听闻,那几位南楚宗室女骑射不过尔尔。” “非也,”薛柔叹息,将阿弟的事说出来,忧心忡忡,“流采,你说陛下会不会恨屋及乌。” “恨屋及乌?”流采怔怔的,“女公子怎会这样想,陛下爱护你都来不及,怎会——” 她忽然噤声,而后声音低了些许,“陛下甚至允许女公子不用敬称,怎么可能恨你?” “或许,是因为姑母喜欢我。”薛柔一脸认真。 流采嘴巴张了张,一副无从辩解的模样,最后颓然:“奴婢以为,陛下只是喜欢女公子,与旁人无关。” “流采啊流采,你在宫中待久了,不懂这些,”薛柔握住流采的手,心下诧异怎么这个天,触手却一片冰凉,“不少宗室待我亦好,背后可是恨薛家恨得要命。” 譬如同安大长公主,见她便笑意盈盈,背后却说她举止不端。 流采被自家主子的想法惊到,却一时不知如何反驳,憋红了脸。 薛柔托腮,未等到流采的反驳,却听见外头道:“瑶华宫到了。” 华林苑有七十余座离宫别馆,其中最为壮丽庄严的便是瑶华宫,前殿用于宴饮诸臣,左右各设揽星与摘月二高台,可观赏演武。 按理,薛柔现在应该随姑母往东,同嫏嬛殿诸位学子住在一起,可马车却停下。 “薛二姑娘,陛下方才派人来了一趟,将薜荔馆赐与姑娘单独居住。” 薛柔一把掀开车帘,“什么?” 她说完才瞥见胡侍中身后的顾灵清,似笑非笑讨人厌的模样,连忙收起愕然,咬了咬牙。 “谢陛下赏赐,”薛柔有些不甘心,“但这样是否不大合规矩。” 薜荔馆因靠近瑶华宫,向来是宠妃住所,比如姑母曾经随先帝出行,便居于此。 顾灵清轻笑一声,似乎含着淡淡讽意,“薛二姑娘多虑了,陛下只是顾及太后族亲尊贵,不宜与旁人挤在一处,不止姑娘,静宜郡主也是独居芙蕖榭。” “安排薜荔馆,不过因为薛二姑娘有差事在身,较为方便。” 薛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nmxs8|n|cc|15234675|16603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柔脸色青一阵白一阵,被顾灵清话中软刺气得不轻。 她在皇帝面前会忍耐,不代表也会忍耐顾灵清。 此人审她大表兄时,可是亲手动了刑的。 “顾大人一席话,令我感念肺腑,陛下竟这般照顾我们姐妹二人。” 薛柔笑得浅淡,看向顾灵清的目光格外真挚。 “不过论及揣摩帝心,谁能比得过顾大人呢?哪怕易牙再世恐也不能及。” 顾灵清脸色霎时间极为难看,眼前少女小小年纪伶牙俐齿,一点亏都不肯吃。 拿他跟易牙那些奸臣比,顾灵清气极反笑,又不能再继续耽搁时间,只好忍气吞声。 “某不及薛二姑娘博学,不懂你方才所言。” 薛柔见好就收,也没继续下去,只是往不远处薜荔馆去。 天色晦暗,少女轻薄衣衫如流动月华,淡淡笼罩着她,一如天宫仙子。 只有离近了,方能瞧见仙子满脸怨气。 流采小声提醒,“女公子,那边有人来了。” 薛柔收回面上怨气,露出一个浅淡的笑。 迎面而来的是李顺。 “薛二姑娘,陛下请你去一趟瑶华宫。” “这么晚了,是有何急事么?” 薛柔心底叹气,总不会是顾灵清告了状。 应当不至于罢,他走那么快么? 会飞不成? “没有急事,”李顺也不知该怎么解释,“陛下什么都没说。” 踏入瑶华宫正殿前,薛柔又看了眼李顺,确定对方当真一个字也不会透露后,方才叹口气认命般进去。 她脑海中,将自己近日所作所为仔细捋了遍。 并无出格之处。 “陛下召我何事?”薛柔看不清皇帝的脸,站得远远的。 “离近些,”谢凌钰微微招手,“可曾用过晚膳了?” 薛柔愣了一下,心道真是明知故问,还没去薜荔馆安顿下,便被叫来。 “和朕一道用晚膳。” 谢凌钰语气淡淡的,像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陛下不是不喜同旁人用膳么?” 薛柔满是疑惑。 她幼时某次去式乾殿,瞧见谢凌钰用膳,手边还有碗不知什么汤羹,瞧着很是美味。 薛柔小时候馋嘴,巴巴多瞧了几眼,谢凌钰问她还有何事? 左右不过小事,她便直说心中所想,熟料皇帝脸色却骤然阴沉,吓得她以为说了谋逆之言。 见她脸色苍白,皇帝也缓和了语气,“朕不喜与人一道用膳。” 薛柔谨记此事,多年来再未觊觎过式乾殿的御膳。 然而,此时此刻的谢凌钰,却抬眼装作无事人般。 “朕何时说过?” 薛柔默认一瞬,将他那日用的汤羹什么模样都说了出来,一口咬定:“我绝没有记错。” 谢凌钰忽然笑了一声,“你有人证么?” 这话未免无赖,薛柔怔了一瞬,却因皇帝面上笑意放松许多。 “我的人证恐怕只有陛下了。” 谢凌钰闻言,反倒收起笑意,一张脸绷紧了。 半晌,他才示意李顺上前布菜。 有宫人端上一只瓷碗,放在皇帝面前。 李顺觑了一眼皇帝脸色,将那只碗放在薛柔手边,低声细语。 “薛二姑娘,此乃武陵特有的擂茶。” 14. 第 14 章 听见“武陵”二字,薛柔脸色微变。 她悄悄看了一眼谢凌钰脸色,少年垂眸自顾自夹了块鱼糕。 薛柔喝了一口,觉得味道不错,搁下后吃了些旁的,又喝一口,如此反复。 谢凌钰余光瞥见她动作,不由好笑,少女额头碎发绒绒的,口脂在用膳时被吃掉了,却露出双唇原本的红润娇艳,比胭脂更胜一筹。 “陛下?”薛柔偶然抬眼,却撞见谢凌钰直勾勾的眼神。 她又哪里惹他不痛快了? 因这一声唤,谢凌钰挪开视线,鲜红的耳坠晃了晃。 薛柔内心陡然浮现流采说的话。 随即连忙否定自己。 印证她的想法似的,谢凌钰道:“嫏嬛殿的先生们未曾教过用膳时的礼仪么?” 薛柔愠怒,她虽不拘礼教,却自幼生于诗书之家,总不至于用膳时缺了礼数。 谢凌钰真是没毛病也要硬挑毛病出来。 “时辰已晚,我也该走了。” 周遭侍奉的宫人大气不敢出,唯恐陛下发怒,唯独李顺无甚反应。 这些行宫宫人真是少见多怪,让他们来式乾殿,不出一旬便习惯薛二姑娘的风格了。 谢凌钰果然没动怒,反倒颔首允诺她走了。 眼瞧着薛柔真离开了,李顺心里着急,怎么陛下也没挽留一二。 他一个阉人,都知道陛下现在不对劲。 李顺送了薛柔几步,刚回来,便见皇帝神色淡淡的。 “看见她,朕觉得心烦,跟薜荔馆的人说一声,这几日她都不用来。” 李顺愕然,但也不敢再妄自揣摩君心,只得默默应下。 待陛下歇息,李顺蹲在殿外唉声叹气。 待明日薛柔知道不必来瑶华宫,恐怕喜不自胜。 陛下定是要他详述薛二姑娘反应的,李顺更愁了。 他怕被迁怒。 “李中尹?” 头顶传来顾灵清的声音,李顺抬眼,瞧见一抹赤色。 “我有要事需禀。”顾灵清长眉紧拧。 谢凌钰本就没睡着,知晓顾灵清深夜来访必是大事,召他进来。 “南楚使臣里头,那个永兴郡主不对劲,是南楚中羽卫。” 五行相克相生,论方位,中对应土,论音律,羽亦对应土。 土克水,大昭正是主水,以玄为尊。 南楚中羽卫,是只针对大昭的特殊死士。 顾灵清面色羞惭,这些南楚使臣离京前,可是由朱衣使仔细查过的。 他甚至命朱衣台中女使者亲自动手,试探那些使臣是否会武。 一阵沉默后,顾灵清抬眼看皇帝脸色,斗胆开口:“臣有罪,愿即刻诛杀此人,以免后顾之忧。” 皇帝墨发甚至来不及束起,居于御座之上,墨发玄衣,玉白面孔犹如瓷像,毫无波澜。 半晌,他闭了闭眼,道:“不必。” 杀了她,岂不是遂了他们的意。 顾灵清见识的高人太多,总觉得试探不出武功,定是对方武艺强过百倍。 但,对方或许真的孱弱无比。 顾灵清不死心,“陛下,臣以为南楚使臣居心叵测,王伯赟身边那个细作死后,臣等搜到一个册子,上面记着我朝大员的名字,甚至还有……” 还有先帝朝后妃间的弯弯绕绕,以及谢凌钰格外喜欢尚书令次女。 在中羽卫眼里,薛柔就是大昭未来的皇后。 谢凌钰目光有些波澜,随即平静下来,他自然记得那册子。 无妨,朱衣台手中掌握的南楚秘闻更多。 “陛下,禁军今夜巡逻时,瞧见南楚的两位郡主在薜荔馆附近,说是四处走走。” “薜荔馆?” 皇帝语气轻缓,却叫顾灵清后背一凉。 谁也不知皇帝这性子怎么养成的,许是日复一日忍出来的,愈是怒极愈是显得温和。 故而显得喜怒无常。 良久,皇帝方才开口,“派人盯着他们。” 顾灵清离开时,万分遗憾,想起华林苑里头还掺进了中羽卫,便手痒得很。 * 风和日丽,正适合演武。 然而天热,薛柔只想躲在薜荔馆内。 可皇帝寿辰,她不得不寅时起来梳洗打扮,去瑶华宫前殿祝寿。 之后,还有漫长的百官祝寿,和各邦使节献礼。 知道薛柔娇气怕晒,日头刚毒辣一点,太后便让胡侍中传旨。 嫏嬛殿众位学子可随太后在摘星台坐下,等着看演武。 薛柔昨夜初到薜荔馆,不大习惯,睡得并不踏实,今日实在困乏。 “阿音,怎么看着这般憔悴?”魏缃偷偷问。 “床榻有些硬。”薛柔小声回应。 胡侍中听见后,叮嘱一旁的宫人,今日将薜荔馆的床换了。 薛仪听见后,不赞同地皱眉,劝道:“阿音,莫要娇气。” 一旁的姜吟道:“卧宜侧曲,以养其血。硬床则气血流畅,软床则壅滞生疾,不过我以为,梵音毕竟年少,郡主纵使为她好,也需说明一二,莫要总直接指责。” 薛仪被堵得说不出话,咬了咬牙。 就她姜吟妥帖,事事都能引经据典,回回把她衬得格外刻薄。 闹了一出,终于没人再窃窃私语。 过了快一个时辰,训练有素的士卒方才于高台之下列阵,光是远远瞧着便气势斐然。 薛柔目不转睛看着,只觉那些阵法变化颇为有趣,全然没注意皇帝已至。 还是魏缃轻轻碰了下她手背,她才回过神,与众人一道行礼。 谢凌钰顺着她方才视线,正好瞧见领兵的魏绛。 他脸色淡了些,在太后身边坐下。 “皇帝怎的想起来摘星台?”太后语中赶客的意思明显。 往年,陛下不居左右二台,而是坐在宫城的城门之上,身侧唯有内侍与朱衣卫拱卫。 孤家寡人,独坐高台,也独享那一份权力。 谢凌钰装作听不懂太后意思,说些场面话,“母后为大昭耗尽心血,如今朕陪母后一赏大昭儿郎英姿,也是尽孝。” 薛柔暗自惊奇,原来皇帝也是会说人话的,那怎么见着她便阴晴不定。 趁着皇帝与太后说话,其余的人也顾不上自己,姜吟将薛柔拉到一边。 “你与郡主当真稀奇,”姜吟又提及方才的事,“白日演武,今晚宴请诸臣,便是太后所说的比试,大敌当前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nmxs8|n|cc|15234676|16603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还有心情提什么床榻。” 太后只说比试,却没说怎么比,比什么,唯有一点,宴上诸位朝臣使节皆在,若丢脸便是丢得天下皆知。 姜吟不知紧张了多久,薛柔却不甚在意道:“静章,史书浩瀚,英雄人物不过寥寥数笔,就算你我输一遭又有谁会记下来?” “你!”姜吟恨铁不成钢,“你可瞧见南楚那个永兴郡主,她定是要刁难你。” “她与我无冤无仇,纵使刁难也是对所有嫏嬛学子。”薛柔道。 “京中皆言南楚欲将她献与陛下为妃,陛下待你特别,她能喜欢你不成?” 姜吟越想越不对,“我听阿兄说过,她曾与四夷馆的人打听过你,而且……今日我们来瑶华宫遇见她,她额外多瞧了你几眼。” 薛柔听后,也忍不住眉头微蹙,心口惴惴。 不过略一细想,不过是南楚一落魄郡王的女儿罢了,在大昭的地界,能掀起什么来? 她握紧姜吟的手,“你放心,我自会注意的。” 二人说完话,薛柔便回到太后身边,有谢凌钰在近前,她打算装聋作哑,一心看演武。 谢凌钰却陡然开口,“朕方才见到薛珩了。” 事关薛珩,薛柔忍不住开口问:“陛下觉得他如何?” “不错。” 谢凌钰微微颔首,“进退有度。” 得了皇帝的认可,薛柔也算松口气。 她往后不靠谢凌钰,可阿弟往后仕途还要靠皇帝赏识呢。 “你方才在看汉寿侯?”谢凌钰话锋一转,“对这阵感兴趣?” 薛柔还没反应过来,魏缃却悚然一惊,替兄长捏了把冷汗。 “的确有些意思。”薛柔迟疑一瞬,方才继续说下去,“大舅父曾与我聊过,当时以为无趣,没想到亲眼所见方知奇妙。” 怪不得自古以来,为将必聪慧,单靠武艺根本没法指挥士卒。 薛柔说完,继续目不转睛看着下面。 皇帝应当得了想要的回答,唇角似有若无上翘。 这般细微变化没能躲过太后的眼睛,她轻叹口气。 李顺听二人一来一回的说话,也忍不住想叹气。 陛下昨夜还说不让薛二姑娘来,现在倒好,自己跑来了。 台上的人心思各异,台下演武结束,各营派出人手单独切磋武艺。 有一人使剑格外强悍,大开大合硬是用出使刀的气势。 待那人赢了,薛柔看见他的刀很宽,乃是重剑。 她忍不住看了眼谢凌钰腰间的帝王宝剑,玄色剑鞘上金色纹路华美异常。 薛柔知道谢凌钰用剑是什么样子的,利落干脆,绝不用拖泥带水的花招。 余光感觉她在看自己,谢凌钰后背有些发烫。 那股隐秘的,无来由的焦灼感又涌上心头。 众目睽睽之下,谢凌钰凝神看着身边少女,倘若不是他眼睫动了动,旁人真要觉得陛下是玉雕出来的像。 所有人都噤声,只有太后轻描淡写道:“阿音,离姑母近些。” 太后示意她换个位置坐下,好巧不巧挡住皇帝的视线。 谢凌钰脸色寒了几分,历经王伯赟的事后,太后的态度仍旧不明,并未做出什么让步。 15. 第 15 章 薛柔没注意皇帝与太后间的暗流涌动,乖乖挪到姑母身边。 她侧过脸低语,“姑母,刚才那人的剑法使得不错,有点儿像我大舅父。” 太后含笑,“你这孩子眼睛倒是尖,那是徐国公的手下,姓齐。” “原来如此,是近朱者赤。”薛柔万分骄傲,随即笑着哄太后开心,“就像我上个月日日在颐寿殿习字,先生便给了我甲等。” 太后笑着摇头,不知该说什么好,若是再夸下去,怕她尾巴能翘到天上。 谢凌钰神色淡淡的,听见近朱者赤时,眉心微蹙。 他身处高台,一言一行不能出差错,坐得端正,一口茶都没喝,垂眸看着台下。 几场比试下来,那把重剑竟是愈发威猛,势不可挡。 薛柔略带兴奋的声音传进他耳朵。 “姑母,我知道这招,叫春江潮涌。” “这招叫云破月来,算是文雅的,更适合软剑,表兄也会。” 谢凌钰闭了闭眼。 真是聒噪。 “当真厉害,今日的魁首应该是他了,”薛柔跟太后感叹,“今年的赏赐真不少呢。” 申时一刻,比试的结果已然分明。 谢凌钰对台下那人笑了笑,一副仁君模样。 “赏。”皇帝看向太后,“有如此英才,是大昭幸事。” 还未等太后开口,台下便有南楚使臣朗声道:“本王欲与这位齐将军切磋。” 薛柔略好奇地望去,此人乃南楚宜都王,乃南楚皇帝胞弟,听说貌若好女,能言善辩,是个最会耍嘴皮子的。 果然,宜都王周围的将士们虽未笑出声,面上却露出不屑之色。 这般小白脸,还想同徐国公的手下比。 薛柔倒不这么觉得,长得精致白皙却出剑狠辣的人,她便见过一个。 就坐在她旁边。 薛柔瞟了眼皇帝,果然谢凌钰也未笑。 “可以。”皇帝允了宜都王之请。 陛下既然发话,齐将军便拱手道:“还请王爷赐教。” 宜都王不敢怠慢,回了一礼后便开始出招,那剑势初看凌乱,却愈发密,竟如细雨般将人裹住,稍不留神便被伤着。 谢凌钰从他开始出招,便眯了眯眼微微倾身,想仔细看下去。 他终于喝了口冷茶。 这一局,齐将军必输无疑。 果然,宜都王收剑后,笑得放肆,“听闻大昭精锐皆驻守要塞,本王胜之不武。” 他顿了顿,“不知彭城王在否?本王远在建邺亦仰慕其风骨,想见识一番。” 谢凌钰眼神变了,彭城王乃先帝最为器重的弟弟,善武艺骑射。 皇帝还是太子时,便已拜他为师。 然而如今彭城王旧疾在身,定不能与之一战。 薛柔轻嗤一声,“什么宜都王?连自家丢脸事都不记得,彭城王武艺如何,问问他们建邺上过前线的武官,不就明白了?” 薛仪轻咳一声,压低嗓音,“陛下还没有发话,你乱说什么。” “你我都是大昭人,他都快骑到朝廷脸上,说还不能说了?”薛柔毫不客气。 谢凌钰听见薛柔所言,怔住一瞬后轻笑,直让台下不明所以的使臣茫然。 “彭城王有病在身,”皇帝声音似敲金击玉,不急不缓,却能让所有人听清楚,“朕与你切磋一二。” 有人自揽月台而下,冲到南楚王爷面前,怒目而视,随后一言不发转向皇帝。 “皇兄万金之躯,刀剑无眼,此事不妥,不若由臣一试。” 说话的是彭城王世子,谢寒。 不止世子这么想,就连薛柔也觉得谢凌钰疯了。 至于么? 万一那个宜都王行刺怎么办? 这么多双眼睛看着,谢凌钰若因此受伤,八成要在史书上背个骄矜自大的坏名声。 皇帝没有理会谢寒,而是走到宜都王面前。 宜都王愣住,随即朗声大笑,“大昭的皇帝果真磊落,陛下先请。” 薛柔有点紧张,看了眼姑母,又看了眼周遭同窗,见她们皆一脸凝重,心跳得更快。 她垂眸看着台下,谢凌钰没有同宜都王客套。 利若秋霜的长剑出鞘,冷光如冬日皑皑白雪,和他平素给人的感觉肖似。 薛柔虽不喜自己舞刀弄枪,却略懂欣赏。 她心底暗自惊叹,谢凌钰的剑法愈发快了,且开始便极为凌厉。 纵使宜都王剑招并不强势,甚至以防为主,皇帝仍旧招招杀意毕现。 帝王的杀意往往带有笃定意味,不为恐吓,仿佛他们刚才所做的,只是个轻描淡写的决定,故而格外令人恐惧。 薛柔看不太清谢凌钰的剑,却能看清宜都王。 在她数到第七招时,宜都王的剑落在地上,他额头冒着冷汗,后退半步。 皇帝收剑入鞘,看了眼一旁的齐将军,“看清楚了?” “末将看清楚了。” 齐将军汗颜,并非因皇帝年少便武艺居于自己之上,而是身为臣子,却要君王屈尊争面子,实在无能。 “朕看你是可塑之才,便亲自指点一二,与旁的无关。” 谢凌钰说这话时,看都未看宜都王一眼。 便是这份轻慢,让南楚的使臣们很是敢怒不敢言。 薛柔在上头看得清楚,谢凌钰不知说了什么,叫齐将军激动到跪了下来。 太后垂眸喝了口茶。 待演武结束,众人回居所之时,薛柔见皇帝在不远处,似乎同谁说着话。 她上前几步,被谢凌钰发现了。 “鬼鬼祟祟的做什么?” 谢凌钰语气平淡,并无今日被宜都王冒犯的不快。 “陛下,我本想问你今日同齐将军说了什么?” 薛柔实话实说,她本打算等皇帝身边的人离开,再上前询问。 左右谢凌钰就算不想回,也不至于治她的罪。 话音落下,皇帝身边那人转过身,看着她的脸,不痛快道:“谁令你打探的?” 薛柔这才发现,陛下身边的是彭城王世子。 彭城王不喜薛太后,他儿子也不喜欢薛柔。 方才,谢寒问了李顺,薛二姑娘是否夸赞过齐将军或宜都王,不许欺瞒他。 李顺苦着脸,“齐将军剑法了得,又是徐国公属下,薛二姑娘夸上两句实属常理。” 谢寒立马跳了脚,妖女,简直就是妖女,就是她害皇兄屈尊降贵一遭。 好比那京中的权贵子弟们,为博薛二姑娘一笑大打出手。 现下见着薛柔,谢寒更是恼怒,没有半分好脸色。 彭城王世子同皇帝一起长大,关系甚笃,其父在宗室中声望极高,故而谢寒在京中向来能横着走。 但薛柔从不惯着这些宗亲,冷笑一声,“我同你皇兄说话,你跳出来做什么。” “你出身世家,便是这样学礼仪的?”谢寒气得要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nmxs8|n|cc|15234677|16603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命,“本世子乃大昭宗亲,你长乐薛氏为臣。” “我薛氏奉陛下一人为君,只做陛下一人的臣子,”薛柔一顶帽子扣了上去,“还是说,世子有旁的想法,急不可耐了?” 谢寒快要气疯了,“简直——” “住口。” 皇帝两个字把谢寒的嘴堵住,他没法子,将“不可理喻”四个字咽下去。 谢凌钰望向她的眼睛,“你怎么突然想问这些?” “只是好奇。”薛柔偏过脸,看了眼不远处的演武场。 她以为,谢凌钰只能把旁人吓哭,可齐将军看起来不像胆小怯懦之辈。 “若陛下不想说,便不必说,”薛柔轻呵一声,“免得被人无端揣测。” 谢寒脸憋得通红,却听见皇兄让自己回去。 “朕告诉他,下来切磋是指点他。”谢凌钰神色平淡。 “只为了这个啊。”薛柔若有所思。 怪不得谢凌钰忽然上演武台,甚至不顾危险。 几招下来,让徐国公得力手下感激涕零,得他忠心,倒也说得通。 但……薛柔仍觉得不偿失。 倘若皇帝真因此出了事,宗室必然又要推位新帝。 如今谢氏宗亲中,没有年纪尚小的孩子,而年长的宗亲皆不喜太后摄政。 纵使太后与陛下疏远,但谢氏那么多人里,竟只有他在时,薛氏仍能再延续几年尊荣。 “陛下,今日的事情,我同世子的想法一样。” 实在冒险。 “世子的想法?”谢凌钰反问,面色有些古怪。 谢寒方才可是痛心疾首,一副要死谏的模样,“皇兄乃天子,千万莫要重蹈先帝覆辙。” 谢凌钰漠然,自他打算利用薛柔,谢寒是最好骗的。 彭城王世子死心眼地认为,皇兄被蛊惑了,被薛二姑娘迷得神魂颠倒,定会立她为后。 薛柔还真不知道谢寒怎么想,只觉此人莫名其妙,对自己恶意颇大。 但对陛下死心塌地的。 “世子不是担心陛下受伤么?”薛柔茫然,“他还能想什么?” 半晌,谢凌钰看着她的眼睛,笑了一下。 “的确如此,没有旁的。” 少年眼中如冰雪化冻,漾出春水。 连赤红耳坠,也不再是阴惨似血般的红,而是残阳如血的红,还留有一点余温。 “你……” 谢凌钰意识到自己现在不对劲,收回视线,沉默一瞬后又开口。 “现在回薜荔馆么?” “自然。” 薛柔也觉得皇帝现在十分奇怪,忍不住多看他几眼。 却看不出什么,就连方才刹那柔和也是自己的幻觉般。 薛柔莫名有些紧张,仿佛被什么东西盯上了,想快些回去。 “陛下,我得回薜荔馆换件衣裳。” 等会还有晚宴。 “嗯。”谢凌钰颔首,并没有留她。 回了寝殿,皇帝因今日下场切磋,身上沾了灰尘,需得沐浴,再换一身常服。 他刚穿上里衣,便听见李顺在外头禀报。 “陛下,顾大人方才来过,说南楚的永兴郡主方才进了薜荔馆。” 李顺听见皇帝意味不明“嗯”了声,但里头穿衣时窸窸窣窣的声音却停下。 他战战兢兢,祈祷帝王怒火莫要烧到自己头上。 “顾大人方才还说,那个永兴郡主不似女子。” 16. 第 16 章 “什么意思?” 皇帝的声音听不出怒意。 李顺却心里咯噔一下,他伺候皇帝这么久,多少能揣摩出谢凌钰真实心情。 果然,谢凌钰转过屏风,外袍松散着便出来了。 少年一头墨发湿漉漉的,目如点漆,双唇艳如红花。 皇帝因长了副妖颜如玉的皮囊,素来注重在臣工面前的威仪,但凡见臣子,必衣着端严庄重。 哪怕面对心腹顾灵清,也不会如今日这般,腰带都只是随手一系。 “顾灵清在外头么?让他进来。” 李顺吩咐一旁内侍唤人进来,而后上前。 “奴婢为陛下正衣冠。” 随后他便默默退到角落。 不知内侍是否提点了顾灵清,身着朱衣的青年自进殿起,便只盯着地砖。 “陛下,朱衣台在建邺的探子传回画像,真正的永兴郡主颊边有痣,而华林苑这位……”顾灵清顿了一下,“沐浴时并无。” 朱衣使也没有监视女子沐浴的癖好。 而是有位绰号“狗鼻子”的前日碰见永兴郡主,回来后非说有股骚味儿。 顾灵清上了心,须知阉人净身后,纵使再爱洁,也有股味道,所以宫中阉人喜爱熏香。 谢凌钰听着他禀告,心口怒意越发炽盛。 “确定了是个阉人?”皇帝声音极轻。 “他做事极为谨慎,沐浴时也裹着件薄纱衣,看不大真切,”顾灵清顿了一下,硬着头皮,“臣以为,得有人亲自探上一番。” “谁去探?”皇帝意味不明笑了笑,“你想让薛柔去?” “臣……”顾灵清摸不准皇帝想法,底气有些虚,“永兴郡主似乎对薛二姑娘感兴趣,不若先下手为强,若郡主真有问题,蛰伏在暗处的朱衣使大可一击毙命,再问南楚欺瞒之罪。” 谢凌钰一心南下,顾灵清作为帝党,自然不例外。 在他眼中,这是再好不过的法子,直接将矛头指向南楚。 “不妥。” 皇帝拒绝时语气平淡,然而近前的内侍却发觉,他的身体如紧绷的弦,仿佛在克制什么。 内侍手一抖,为皇帝烘头发的镂空银球滚落在地。 这下,顾灵清也不由抬头,一时怔住。 皇帝垂下头颅,案上是昭楚两国交界的舆图,他的手覆在上面。 半干的发丝垂落,有几缕贴着他脸颊,凉意令人清醒。 他喉咙一阵阵发紧,自己都不知为何要说“不妥”。 让薛柔去探一探那人底细,左右只是阉竖,不会有什么。 借此理由直接击杀南楚使臣,太后也不会有异议,还能粉碎太后与南楚和平相处的奢望。 没有理由拒绝。 甚至,以他对薛柔的了解,只要告诉她,一切为了大昭。 她会同意这个请求。 但他就是如鲠在喉,哪怕是个阉人,也没资格进薜荔馆,没有资格靠近她半步。 无论初衷是什么,薛柔是他选中的皇后。 没有君王主动让未来皇后受辱于阉人的道理,除非亡国之君。 谢凌钰想通之后,心口堵着的气顺了,缓声道:“直接动手。” 根本无需再试探。 顾灵清愣住,“陛下,这——什么时候?” “明日。” 今夜有宴会,不便动手,明日开始围猎,多的是机会。 顾灵清不明白皇帝为何突然莽撞起来,不死心道:“陛下,臣以为可以先问过薛二姑娘的想法。” “问她?”皇帝声音冷冷的,“恐怕太后立刻便知晓。” 顾灵清终于无话,沉默一瞬后应下,“是。” “明日,臣亲自动手。” * 薜荔馆。 流采站在薛柔身后,紧紧盯着面前的永兴郡主。 美艳,如秾丽的花,却透着股古怪。 许是习武之人都敏锐,她总觉得这位郡主恶意极大。 且她一直上下打量薛柔,那目光令流采异常不适。 薛柔也感觉到了,永兴郡主看她如看价值连城的货物,在估摸能换取多少财宝。 “郡主有何贵干?”薛柔皱眉,直接赶客,“若无要事,便回去罢。” 她本就不喜南楚使臣,根本不想留面子。 永兴郡主却笑得明艳,猛地上前挽住薛柔胳膊,亲昵道:“阿音,我听他们这么叫你,你生得真美,怪不得陛下心悦。” 薛柔有股被蛇缠上的感觉,听见谢凌钰,更是一个激灵,一把将永兴郡主推开。 “谁说陛下心悦我?” 永兴郡主捂着嘴轻笑,“连我们建邺的人都知道,陛下可是为了你,不止一次当朝斥责宗室大臣。” 薛柔皱眉,她怎么不知? 不过,就凭当年谢凌钰杀堂弟的狠劲,他斥责宗室也证明不了什么。 “郡主多想了,陛下只是不喜那些宗室而已。” “阿音,”永兴郡主声音婉转,“你真是太有意思了。” 薛柔莫名坐立难安,今夜宴会后,她要问朱衣台的人,永兴郡主是否有特殊癖好。 那黏答答的眼神,太过冒犯。 薛柔皱眉,脸色冷下来,“郡主,需要我命人请你出去么?” “阿音,我闻大昭待客以礼,这些日子我遥遥望你容貌风采,便格外喜欢,这才想来结个缘分。” 永兴郡主嗓音柔媚,令薛柔心头更加不适。 她的声音甜腻得过分,比女子还要女子。 人家话说到这份儿上,薛柔无话可说,勉强没再赶,只是挪了挪身子。 就是这一挪,身下潮热。 是癸水,她竟忘了这回事。 薛柔脸色微变,借口更衣进了内室。 流采叹口气,自责道:“离头一回都过去三个月了,怎么今日还是忘了提醒女公子。” “无妨,”薛柔无所谓,“又不是在外头出丑,让郡主一个人在外头侯着,左右她也是女子,能体谅一二。” 薛柔说完忍不住抱怨,“她是想赖在薜荔馆不成,等会跟我一道赴宴?” 流采思索后道:“许是南楚使臣居所离瑶华宫太远,她懒得回去了,又无事可做。” 薛柔不解,南楚来了两个郡主,永兴郡主不找自家堂妹,跑来薜荔馆。 待她换了衣裳出来,便听永兴郡主提明日围猎的事。 薛柔想起癸水,心里烦得要命。 “我这几日的围猎恐怕没法去,你们尽兴便好。” 说完,她拿起茶盏,准备喝口热水。 “为何?”永兴郡主极为不解,“可是陛下不想让你涉险?” “是癸水的缘故。”薛柔轻叹,“疼痛倒不难忍,只怕弄脏衣服。” “啊……”永兴郡主神色凝滞一瞬,随即连忙劝说,“无妨,你围猎时忍一忍。” 薛柔搁下茶盏,终于明白何处不对。 眼前人瞧着已有十七八岁,怎会说出这种话。 薛柔心里翻江倒海,好在跟谢凌钰那尊石像待久了,学会点不动声色的本事。 她再抬眼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nmxs8|n|cc|15234678|16603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看永兴郡主时,露出个笑脸,“你也在围猎时碰上过这等烦心事么?” “自然,”永兴郡主笑了笑,“不过忍几个时辰罢了,待回去再将那污秽之物排出。” 流采脸色骤沉,已快要按捺不住,此人谎话连篇,还敢碰女公子。 若是……若是陛下在,定要砍了贼子两条胳膊。 薛柔忍不住握紧拳头,猛地站起身。 “郡主,我现下要去一趟瑶华宫,你先回去罢。” “离晚宴还有半个时辰,阿音也太急了。”永兴郡主唤得亲昵。 “我并非赴宴。”薛柔说完,便没再看永兴郡主什么反应。 她只带了流采一人,路上压低声音道:“我去见陛下,你将方才之事禀告太后。” “奴婢明白。” 薛柔一路匆匆,在皇帝寝殿外恰好碰见顾灵清。 不知这人方才在殿内怎么了,脸色苍白,瞧着像被狠狠打击过。 薛柔想起要禀告的事,忍不住在心底骂了朱衣台千遍万遍。 连使臣是男是女都不知晓,顾灵清真是吃白饭的。 薛柔一进殿,便瞪大了眼睛,连忙低下头。 她从未见过谢凌钰这个模样,披头散发的样子甚至称得上孟浪。 然而谢凌钰此刻与这二字全然不搭边。 失去庄重冕旒与仁君神色,他更似高台上的玉神像。 正是那份高高在上,使得玉像也平添几分蛊惑人心的妖异。 薛柔最恨的,便是这一点。 帝王生来血脉尊贵,受命于天,所以无论姑母怎么收拢人心,也不及幼龙成长后施舍一点仁慈。 这么多年,薛柔始终坚持对谢凌钰的看法。 所谓妖精,天子也。 谢凌钰更是妖精中的妖精。 帝王若不是妖精,怎么骗得天下英雄为他们前赴后继,拼尽一身力气只为上太极殿,得见天颜? 薛柔偏瞧不上这些男人,真是没有半点骨气。 若非招惹谢凌钰太过危险,她也想拽住玉像的衣角,把他拽下来。 面对面坐着,看看玉像会不会有喜怒哀乐。 谢凌钰会掉眼泪么? 会恐惧么?就像她当年在梅林被吓得魂不附体,从此噩梦缠身数年一般? 如果有,能让天子恐惧的究竟是什么? 这些想法以往只是偶尔有之,薛柔自知不切实际,且若要验证得不偿失,便已搁下。 然而,今日今时,它们通通冒了出来,像水面的葫芦。 摁下一个,又浮起一个。 察觉她晃神,谢凌钰微微蹙眉,问道:“何事?” 薛柔将怀疑说出口。 没想到,谢凌钰只是颔首,“朕知道。” 他抬手,示意她到自己身边来。 “阿音,告诉朕,”少年脸上的微笑堪称温柔,“你是怎么发现的?” 薛柔后背一阵发麻,想往后退,却被猛地扣住手腕。 她含糊道:“他试探我,与我说话,之后……便说漏了嘴。” “怎么试探?说了什么?” 谢凌钰脸上的笑意如开春时檐上冰棱,摇摇欲坠。 他克制不住去想,究竟什么情况,能让薛柔发觉永兴郡主并非女子。 薛柔满脸通红,她不想在谢凌钰面前提什么癸水。 偏偏谢凌钰紧扣着她不放,一副逼问囚犯的架势。 被逼急了,她气得口不择言。 “陛下不如把我关进朱衣台的地牢里面,慢慢审好了。” 17. 第 17 章 谢凌钰彻底收起脸上笑意。 “阿音说笑了,朕怎会把你送去朱衣台?” 他平复心绪,慢慢松开手。 薛柔揉了揉手腕,撩开一点袖口,果真瞧见道红印子。 她就不该来这一趟。 谢凌钰一直注视着她,目光从她手腕飞速挪开,“朕只是担心他欺辱了你。” 薛柔这才后知后觉皇帝方才在恼什么。 “陛下不必多想,”薛柔声音淡了许多,“我若受辱,表兄现下已在薜荔馆了。” 谢凌钰脸色难看,倘若薛柔大着胆子摸他,便能察觉少年小臂硬得像铁,广袖中的手忍不住攥紧。 他心知肚明,薛柔是故意的,将所有可能的旖旎话语阻断。 他讨厌她提及表兄。 “此事关乎朝堂,我便来提醒陛下一遭,”薛柔顿了一下,“若只关乎自身,根本无须劳烦陛下。” 御座上的少年怒极反笑,看向一旁战战兢兢的李顺。 “去前殿罢。” 薛柔想先退下,没想到谢凌钰叫住她。 “你同朕一道去。” 薛柔不大情愿,却只能等着。 好在谢凌钰不在面前,她自在许多,瞥见李顺居然没随皇帝进内室,忍不住低声问:“你不去伺候陛下穿衣么?” 李顺犹犹豫豫开口,“陛下不喜人近前伺候。” 谢凌钰自登基后,便剑不离手。 哪怕沐浴安寝,剑也放在手能碰着的地方,方便随时拔剑,将刺客一击毙命。 警惕至此,除非必要,哪会喜欢内侍靠近? 薛柔只觉谢凌钰果真古怪,难伺候得很,连李顺这种从小跟着的都堤防。 往后待后宫妃嫔,哪会有半点真心。 薛柔忍不住轻轻摇头,见李顺好奇,索性将方才所想低声说出来。 左右李顺胆子小,也不会告诉皇帝。 果然,李顺吓得脸色煞白,连连摆手,“薛二姑娘折煞奴婢了,奴婢怎配与未来各宫娘娘相提并论?” 薛柔连忙安抚,“只是随口一说。” 她心底却嗤笑,皇帝与宦官的情分可比与妃子的深厚多了。 “李中尹,我奉太后的命来接薛二姑娘。” 因这声音熟悉,薛柔猛地转过头,竟是胡侍中。 未曾通传便踏入帝王寝殿,李顺脸色沉下来,还未开口便被她堵住。 “南楚欺人太甚,太后吩咐,这几日接薛二姑娘至身边居住,至于此事关系重大,应明日与宜都王商谈。” 薛柔一愣,姑母的意思是暂且按下,从南楚那里拿些好处。 谢凌钰不知何时从内室出来,玄色衣袍上的金龙狰狞,少年神色却平静,一字一顿道:“朕不同意。” 胡侍中行了礼,却不曾有妥协的意思,“太后关心薛二姑娘安危,还请陛下体谅。” “普天之下,什么地方比朕身边更安全?”谢凌钰轻笑一声,“太后若真关切阿音,不若让她住在瑶华宫。” 薛柔抬眼看他神色,知他并非认真,松了口气。 “陛下乃真龙天子,万众瞩目,薛二姑娘住在瑶华宫才更危险。”胡侍中语气生硬。 “朕的朱衣使今日才查出此事,的确无能,”谢凌钰话锋一转,“可母后的螺钿司似乎更为无能。” “朕已派朱衣使去往薜荔馆,若太后同意朱衣使待在自己身边,大可以将阿音接去。” 皇帝的声音不急不缓,却让胡侍中心底生出讶异。 她觉得,陛下有些焦急,以至于话比寻常多出许多。 薛柔见两人僵持住,连忙扯了扯胡侍中衣袖,“咱们早些去前殿罢,若是迟了便不好了。” “有什么话,我今晚同姑母亲自说。” 胡侍中终于松口。 去前殿的路上,薛柔便惴惴不安,坐到太后身边时,这种不安则更为强烈。 “姑母,我还是和魏缃她们在一处用膳好了。” 薛柔小心翼翼的,一边说话一边看太后脸色,瞧着可怜得很。 “太危险,”太后拒绝了她,随即想到什么,“今夜我再多派些人去薜荔馆。” 薛柔眼眸微亮,“我还能住薜荔馆么?” 平心而论,那里风景颇佳,她十分喜欢。 “自然可以。” 太后垂眸喝了口茶,薜荔馆曾是她住所,自然知晓其设计精妙契合兵法,只要有人把守关键几处,可谓水泼不进。 皇帝允诺派朱衣使守着,薜荔馆便是安全的。 然而,这也意味着皇帝心里,她这个小侄女有多重要。 薛柔见姑母心绪起伏不大,小声问:“那接下来该怎么办?” 她一双眼睛滟滟如春水,闪着光亮,“需要我做什么?” “什么都不需要。”太后轻轻拍了拍她手背,“姑母自会替你做主。” 太后眼底闪过杀意,那个阉人胆大包天,竟敢去抱阿音。 南楚有求于大昭,明日她自会要求宜都王亲自动手,给那阉人选个体面的死法。 薛柔轻叹口气,姑母总觉得她还小,什么都不说。 她转过头,又对上谢凌钰那张脸,又忍不住长长叹口气。 皇帝心情更为不佳,她就这么厌恶他? 谢凌钰实在想不明白,自己对薛柔哪里不好,她对魏绛都能露出个好脸色,偏偏对他白眼相向。 就因为太后与他针锋相对水火不容? 那她薛柔更该来讨好他,因为太后式微乃是必然。 归根结底,还是薛柔不识时务,不够聪明。 这想法却并没有让谢凌钰痛快多少,反倒心口更闷。 分明是生辰,谢凌钰没有个笑脸就算了,还冷淡沉默。 所有臣子都面面相觑,使臣不知发生何事,各怀心思地沉默。 殿内竟死寂一片,没有半分寿宴该有的热闹。 直到太后身边的女官宣旨,嫏嬛殿学子与在座女眷皆可以“百姓昭明,协和万邦”为题,各发挥所长,为陛下祝寿。 太后会选出中意的,若为嫏嬛殿学子则授予官职,若为官宦女眷则赐金帛。 谢凌钰心底轻笑,太后是借机点他呢,分明是不满他一心南下。 什么协和万邦,大昭的铁骑可以踏过之处,便该是大昭的疆土。 如今无法踏足之处,总有一日可以踏平。 谢凌钰面上却不显,而是颔首道:“若是出彩,朕亦有赏赐。” 他余光瞥见薛柔,少女正低头默默舀了勺酥酪塞进嘴里。 着实没有半分上进心。 谢凌钰忍不住轻咳一声,压住上翘的嘴角。 因是选女官,嫏嬛殿诸位学子大多吟诗作赋,引经据典下笔千言。 在座官员大多是饱学之士,半是真心半是恭维道:“嫏嬛殿诸位学子颇有太后当年之才。” 太后只是颔首,“姜吟的文章果真出彩,不愧是太傅的孙女,行文颇有风骨。” 她扫了一眼诸位女眷,却无一人愿起身贺寿,都不肯出风头,被误会了去。 而那些大臣和女眷们,则都打量着太后身侧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nmxs8|n|cc|15234679|16603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的薛柔。 嫏嬛殿诸位,只余她不曾出声。 薛柔本不在意那些目光,但就连姜吟和魏缃都频频望向自己,忍不住也坐立难安起来。 姜吟急得压低声音对魏缃道:“怎么回事?她平素不是极擅长音律跳舞么?” 作为文官之女,姜吟十分在意前朝风评,每每知晓大臣对薛柔不满,她都有几分皇上不急太监急的感觉。 现下更是如此,恨不能自己再写篇贺寿文章,偷偷塞给这位祖宗。 魏缃小声解释,“她平素谱曲,皆为靡靡之音,写的是不入流的长短句,哪里适合叫那帮酸文官知道?至于跳舞……她近日许是不方便。” 姜吟跟魏缃齐齐叹气,一抬眼正好与薛柔对视。 胡侍中道:“既然无人再——” “慢!” 一道声音中气十足,打断了胡侍中,就连那些番邦使者也忍不住去瞧,究竟是谁? “臣女乃舞阳侯府张胭,愿献上一曲。” 薛柔怔怔看着那女子。 表嫂? 随即反应过来,她刚与王伯赟和离,此番是以舞阳侯之女的身份来的。 太后也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 张胭如今并无诰命,是舞阳侯心疼女儿,思及她出嫁前喜欢打猎,特意求的恩典,允她随行。 薛柔紧紧盯着张胭,没来由地替大表兄觉得愧疚,这样好的女子,还是被辜负了。 张胭抱着的琴,正是汉寿侯想要却没要到的名琴,曾经只属于王伯赟的素弦吟。 她盈盈一拜,随即抚琴奏了一曲。 既不算激越昂扬,也不算辽远开阔。 只是曲调轻快,令人闻之忘忧,恍若风尘仆仆回乡的人,推门则见亲朋笑语相迎。 太后恍神一瞬,喜用徵音,指法多用滚拂打圆,她瞥了眼身侧的侄女。 薛柔愣愣看着殿中女子,陡然有些手足无措。 她大概知道张胭想做什么,只是……她怎么好意思再承这份情。 谢凌钰瞥了眼薛柔的反应,心底大致明白了什么,对张胭露出一丝赞许。 “好,”皇帝顿了一下,微微倾身似乎颇感兴趣,“是你自己谱的曲子么?” “是薛二姑娘曾经所作,”张胭撒谎不眨眼,“臣女与薛二姑娘相识,她曾在出宫时有感于大昭物阜民丰,百姓安康,故而谱此曲。” 谢凌钰眼底笑意终于真了几分,“如此,朕也给她一份赏赐。” 太后终于发了话,“既然陛下给了赏赐,朕也不能吝啬金帛。” 殿中因这一曲,气氛松快起来。 众人推杯换盏,殿内高烛将周遭映得犹如白昼。 宫人将美酒一杯杯斟满,衣袖拂动都沾上酒香,整个大殿如梦中仙宫,引人沉醉太平盛世的繁华中。 永兴郡主却死死盯着张胭怀里的琴,一言不发。 薛柔被那眼神惊了一下,没过片刻,便不见张胭身影。 她喉咙一紧,叮嘱流采几句,便找了个借口出去。 晚风拂面,薛柔随手拽住一个内侍,“你可见着舞阳侯之女?” “往西边去了。” 薛柔顺着蓝田玉铺作的小路,往西边的假山石去,越走越急,未曾注意一粒石子。 流采在她前头提灯开路,顾不上她。 正当薛柔以为定要摔一跤时,胳膊一痛,被人硬生生抓住往上提溜一把。 她惊呼一声。 身后的人力道松了些,声音凉得瘆人。 “叫什么,朕又不是恶鬼。” 18. 第 18 章 这凉飕飕的声音……薛柔难以置信回头,入目一双如浸寒潭的眼。 “陛下怎么在这?” 谢凌钰察觉她想挣脱自己,眉头微蹙放开手。 “朕也想问你,鬼鬼祟祟做什么?”他看了眼四周黑黢黢一片,“就不怕出事?” “我来寻嫂——张胭。” 谢凌钰神色莫名,“寻她做什么?” “那个永兴郡主一直盯着她,我怕她遇险。” 少女认真的神色落在他眼里,如风吹过湖畔,泛起的浪拍上堤岸,湿了青茵。 谢凌钰面无表情,“担心她不若担心你自己。” 整日四处乱跑,和不三不四的人搅在一处。 薛柔急着找张胭,却没想遇见皇帝这尊大佛挡路,硬是不让她脱身。 她没法子,硬挤出一个笑,“实在不成,陛下同我一道?” 此话一出,谢凌钰微微偏过头,仿佛在打量不远处的殿宇。 “朕是天子,岂能和你一道涉险?” 他声音又冷又硬,透着不容拒绝的强势。 薛柔看了眼皇帝身后,心下嘀咕,他确实没带随从。 可谢凌钰有剑在身,还怕什么? 她指了指少年腰间,“有陛下在,岂会涉险?” 倘若不了解薛柔的性子,谢凌钰真要被这份信任打动。 可惜,他心知肚明,此人巧言令色,最会说好听的卖乖,叫人答应她请求。 谢凌钰扯了扯嘴角,想拒绝她。 他还未张嘴,薛柔便看出他意图,忍不住轻哼一声。 “陛下若想回去,便自己回去,我一人涉险就是,左右死了残了,姑母也不能拿天子如何。” 谢凌钰脸色阴沉下来,盯着面前胡搅蛮缠的少女。 “胡言乱语!” 他硬生生把那句“朕的朱衣使跟着你,怎会出事”咽下去。 薛柔被那一声吓住,老老实实抬眸看皇帝脸色。 广寒清辉衬着少年鲜红耳坠,叫她蓦然想起式乾殿前洗不清的血。 帝王真实的怒意提醒她,方才有些过火了。 “陛下恕罪,有流采陪着,不会有事的。” 说完,薛柔便行了个礼,没敢看谢凌钰的反应,转身就逃。 流采却轻咳一声,低声道:“这条路长得很,奴婢一人的确无法照顾妥帖。” 薛柔迟疑片刻,连流采都这么说…… 见她犹豫,流采连忙道:“前头是假山石,素来易藏刺客。” 谢凌钰垂眸端详薛柔的反应。 “可张胭若有危险,那该怎么办?” 薛柔有没法说出口的担忧,永兴郡主同张胭无冤无仇,何必记恨她。 或许是因张胭方才帮了她一遭,被恨屋及乌了。 “你倒是热心肠。”谢凌钰陡然开口,带着淡淡讽刺。 那个张胭婚后不久便随王伯赟离京,不过帮了她一回,便叫她担忧不已。 谢凌钰顿了一下,忍无可忍般,“朕怎么没见你这般担心过旁人?” “自然有的,阿娘、姑母、舅母、魏缃、姜吟、胡侍中、流采、李顺……” 月色朗照,谢凌钰的脸色却越来越黑,听到李顺时,更是冷若冰霜。 “行了,朕陪你一道。” 他冷冷打断薛柔,再让她说下去,恐怕连长乐宫的猫儿狗儿都能算上。 薛柔闻言,立马行了一礼,毫不犹豫往西边走。 这条小道狭窄,两侧以山石围住,形状各异的缝隙如窗,白日里,向外看则一步一景。 而现在,则给人一种随时被窥视的恐惧感。 薛柔想起身后有皇帝在,哪怕心里发怵,也没同流采说话壮壮胆子。 主子不说话,流采更不会吭声,一行三人静悄悄的,只有少女走路的细微声音。 隐约瞧见前头有光亮,薛柔放慢脚步。 她微微蹙眉,怎么好像……有人在争吵。 她陡然停下,身后那人却没回过神般,仍旧向前了一步。 夏夜燥热,冰冷剑鞘隔着薄纱布料,传来丝丝凉意。 耳边却是温热的吐息。 皇帝俯首低语,“你听清楚那是谁了么?” 薛柔抿唇,细细分辨,有些惊疑不定。 是顾灵清。 他怎会同张胭相识? 谢凌钰嘴唇动了动,“你打搅到旁人好事了。” 这句话激怒了薛柔,叫她一怒之下瞪了皇帝一眼。 大表兄那种喜好舞文弄墨之人与张胭并不相配,可张胭喜欢的也不该是顾灵清这种人。 这般喜爱围猎的女子,怎么也该配个飒爽磊落的。 薛柔想了下朱衣使审讯时的残酷手段,和顾灵清只要遇见她便不阴不阳话里藏针的德行,眉头皱得更紧。 定然是顾灵清单相思。 她轻呵一声,“难不成陛下以为,两人之间,只需某人一厢情愿,便可成亲?” 站在她身后的少年静默一瞬,不知在想什么。 随即,他冷冷道:“只需一道圣旨,他们自然能成。” “你!” 薛柔忍无可忍,离开他几步。 果然帝王便是帝王,哪怕幼时不过傀儡,羽翼微丰便原形毕露。 乾纲独断,唯我独尊。 不问旁人意愿,随随便便决定他人终身大事。 薛柔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的厌恶中还掺杂着恐惧。 对皇帝三言两语便能倾覆他人一生的恐惧。 谢凌钰久居高位,自然最熟悉旁人的畏惧。 他心底涌上股怒意。 薛柔在怕他什么? 他是在她面前杀过人,可太后呢?太后杀的人不比他少,螺钿司的人手段不比朱衣使光明磊落。 哪怕是王玄逸,出身世族的翩翩贵公子,面对政敌时照样欲致对方于死地。 谁又比谁干净? 谢凌钰冷笑一声,向前逼近她,垂眸时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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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的声音轻而柔,却比石头还硌人心窝。 “顾大人年纪轻轻便是朱衣台副使,前途无量,自能给夫人荣华富贵,可那与张胭又有何干?”薛柔轻嗤一声,“她生来便是侯爷之女,金银珠玉唾手可得,何须仰仗夫君才能享用?” “而除却金银珠玉,顾大人又能给她什么?他公务缠身能配她纵马享乐么?深夜如遇急事还要进宫,更不必提干的都是得罪人,刀尖舔血的活,哪里像是良配?” 谢凌钰看着她眼睛,“天下多少人庸碌一生汲汲营营,民间寻常夫妻有几个能纵马享乐,有几个不为生计奔劳,难不成他们都无情?” 少年说话时,呼吸都比寻常急促几分。 薛柔露出笑,“陛下,恩爱夫妻皆为两情相悦,能同心上人在一起,纵使平凡庸碌,也比嫁入天家贵戚快活。” 她瞥了眼小路尽头,那边两人争执声愈发大,显然不曾注意过这边的动静。 “陛下,舞阳侯疼爱女儿朝野皆知,她若对顾大人有意,当初择婿时为何不选她,反倒选了王家长公子呢?”薛柔嘴角有淡淡的嘲讽之意,“说明是襄王有意神女无心,何必强求?” 谢凌钰嗤笑,全然没有意识到情绪失控,“如今这个局面,只能证明王家子弟负心薄情。” 他顿了顿,“倘若她当初选顾灵清,根本不会和离。” 薛柔听不得他贬低王氏子弟,尤其是王玄逸,一时情急。 “陛下就这样以偏概全,恐怕不妥罢,何必借此事泄私愤?” 这话脱口而出,直到最后一字落下,她回过神方知失言,脸色煞白。 少年隐于山石阴影中,看不清面色,开口时语气十分奇怪。 “泄私愤?”他轻笑一声,“原来,你也清楚,朕是在泄私愤啊。” 19. 第 19 章 薛柔脸上最后一点血色褪去。 皇帝想让她进后宫,这是所有人心知肚明的事。 她装作不知道,便能心安理得同表兄待在一起,听他许诺往后如何。 不该戳破此事的。 若没说明白,她不过年少无知不识时务,说明白了,她便是明知故犯,挑衅帝王尊严。 薛柔慢慢往后退,然而她退半步,那人进一步。 此处狭窄,并不宽宥,她陡然生出被盯紧吃准的错觉。 无论怎么逃,都逃不脱谢凌钰。 薛柔有些破罐子破摔,站定后艰涩道:“我不明白陛下在说什么。” 她拼命想弥补的法子,“听闻陛下对王氏不满,故而……故而……” 薛柔底气不足,越说心越虚。 而谢凌钰则静静看着她,不知在想什么,见她语塞,轻声道:“那阿音知道,朕为何对王氏不满么?” 少年的眼睛极漂亮,如星坠寒潭,又如淬冰的刃。 美则美矣,不敢多看。 薛柔此刻却被迫直视这双眼睛,被他逼问。 此时此刻,最让她担忧的,还是表兄的安危。 她眼前恍惚掠过那人温柔浅笑的模样。 如春风拂面,解一切烦忧。 故而,她闭了闭眼睛,向眼前少年屈服,“陛下,是我错了,求你莫要对旁人不满。” “朕对王家不满,你请什么罪?”谢凌钰语气幽幽,“你又是以什么身份,替他们说话?” 他心口怒意翻腾,还有旁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层层堆砌重叠,成一座摇摇欲坠的高塔,只差一点便能轰然坍塌。 薛柔苍白着脸,重复了两遍“那是我外祖父家”。 谢凌钰显然不信。 “只有这一个原因?” 薛柔也恼了,“陛下心中既有答案,何必问我?” 她抿了抿唇,倒打一耙,“陛下想责怪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谢凌钰一哂,他以往是否太惯着薛梵音的脾性了?叫她此时此刻还有胆量反问。 瞧她这模样,一蹙眉一眨眼都在控诉他是暴君。 “你方才为张胭辩驳时,不是能言善辩得很,怎么不继续了?” 皇帝语气平静,却没人觉得他是真想再听下去。 谢凌钰记性好,故而她方才的话就像刻进脑子里般,甚至语气神色都清清楚楚。 她哪里是给张胭说话,分明是对他不满。 什么庸碌一生也比嫁入天家好,谢凌钰心底冷笑,若王玄逸流放至关外,难道薛柔真就愿意跟着走? 哪怕风吹雨淋也心甘情愿么? 谢凌钰不信,她这样娇气的人,哪能吃苦? 不过是被情情爱爱的假象迷惑,一时糊涂,她迟早会明白,权力与尊荣才是最紧要的。 薛柔眼瞧着皇帝脸色不定,最后不知想到什么,竟逐渐平复下来。 她一副破罐子破摔的神色,低声道:“无论如何,是我的错。” 错在不喜陛下,错在明知身处宫中,不该对旁的男人动心,她还是动心了。 至于这错会不会改,便要另说。 谢凌钰习惯了她这副样子,也知道她不是真心认错。 这般敷衍。 “错在何处?”他神情恍若对万事都漠不关心,语气却活似逼供,“你认错时都是这般生硬么?” 谢凌钰可是清清楚楚记得,薛柔这张嘴是如何哄王玄逸的。 说尽了好话,语气时而娇嗔时而温软。 好比……好比三春花丛里的蝴蝶,飞来飞去迷人眼。 薛柔已经从恐惧到恼怒厌倦,再到不知所措。 她弄不清楚皇帝究竟想要她做什么? 难不成想看她跪在地上,和所有畏惧他的大臣般涕泗横流求饶? 薛柔内心默默盘算着,定是这样的,他为何这般恼怒?还不是因为想让她进宫,将她看作未来的后妃。 哪个皇帝受得了后妃私通,都是大发雷霆后,后妃哭哭啼啼求饶。 他谢凌钰八成就是这样想的。 简直做梦,姑母仍旧摄政,再怎么样也不会让她毫无尊严跪地求饶。 薛柔挤出个笑,“陛下,我自幼被娇纵惯了,实在不懂如何认错,讨人欢心。” “原来是朕强人所难,”谢凌钰气得笑了一声,“你那日在甘芳园——” 他忽然顿住,觉得自己今夜太过奇怪,情绪被眼前人牵着鼻子走。 意识到此事后,少年脸色陡然冷下来,深觉羞耻,又因如深闺怨妇般纠纠缠缠许久,也没能得到想要的话而恼怒。 鸦雀无声中,薛柔眼见少年天子拂袖而去。 * 瑶华宫西侧的一对男女站在池边,语气时而低沉无奈,时而上扬激烈,显然分歧颇大。 张胭觉得离席太久,不欲再同顾灵清待在一处,满脸倦色道:“你为何总要管着我?从前是,现在也是。” 她极为不满,“我不过帮阿音一遭,有何不可?” “那曲子分明是她出去厮混,给歌女写的,在座倘若有人听过,会如何想?”顾灵清皱眉。 “那又有何干?”张胭轻嗤一声,“顾大人,你知道么?我嫁与王伯赟后,觉得他最大的好处便是从不过问我做什么。” 顾灵清听见王伯赟三字,便恨得牙痒,“然后呢,他在外面养女人,这便是你的好夫君。” 张胭脸色淡了许多,她与王伯赟虽相敬如宾,却并无一丝感情。 知晓缈娘存在时,她主动提出纳她为妾,没想到王伯赟傻愣愣道:“李兄是女子么?” 她眼见王伯赟回过神后,一日比一日恍惚,一日比一日坐立难安,却仍拒绝纳妾之事。 “君子之交淡如水,何况我已娶妻,怎好耽搁旁人。” 然后……便有人破门而入,虽未着赤衣,张胭仍是一眼认出。 只因他们手上的令牌,顾灵清不止一次从家中偷偷拿出来,向她炫耀。 张胭闭了闭眼,不愿再去想那日他们的野蛮行径。 “你今日找我究竟所为何事,我心知肚明,”张胭不愿再拐弯抹角,“我心中有你,却不会嫁与你,有的人注定不合适,纵使两情相悦,也只会相看两相厌,做一对怨侣。” 她唇畔一丝苦笑,“我曾为人妇,你口中说不介意,说到底还是介意,否则怎会提及王伯赟便勃然大怒,你不肯我帮薛柔,究竟是怕我被人抓住把柄,还是怕我困在她表嫂的身份中,不肯与过往一刀两断?” 顾灵清愕然,没想到自己的阻挠会使她误解这般深,“我心中有你,自然深恨王伯赟,至于薛二姑娘……你莫要与她再有牵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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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怕张胭再不知轻重说这些,犹豫片刻道:“薛二姑娘乃未来中宫,你莫要再提及什么王三郎。” 张胭离京太久,只有逢年节时回京,甚少关心京中流言蜚语,闻言眉头紧拧。 “这是陛下私事,你身为朱衣副使,不该同我说。” 顾灵清愣了一下,眉眼舒缓,露出笑意,“陛下待薛二姑娘特别,宫中皆知。” 曾为王家妇,张胭自然知道王三郎对薛柔痴迷到什么地步,也知道薛柔对王三郎的情意。 她几乎一瞬间,便明了顾灵清未尽之语。 张胭轻叹口气,心中想着不妥,不妥,薛柔的性子拘不住,皇帝贵为天下之主,更是不可能低头。 更不必说,中间还隔着一个太后。 若要强求,定为怨侣。 张胭不敢置喙皇帝什么,与薛柔的情分不足以令她惹怒帝王,只能期盼神佛保佑。 毕竟也是她看着长大的小姑娘。 “罢了,我回去了,你也莫要在外停留太久。”张胭声音淡淡的,转身背对着顾灵清,方才又吐出两个字,“保重。” 等她回了前殿,忍不住多看了几眼皇帝与薛柔。 正是年少,光看样貌也着实般配。 只是……陛下怎的瞧着不痛快,另一个人则神思恍惚。 魂不守舍的,不知在想什么。 薛柔怕被人瞧见端倪,咬了口糕点,才继续沉思。 每次同谢凌钰打交道,都格外费心力,她轻叹口气。 果然伴君如伴虎。 她也不想讨好谢凌钰,在皇帝面前做小伏低。 可方才他的火气也太大了,一言不发离去时的背影都透着匆忙,脚步急促到略带狼狈,像被气糊涂了。 薛柔心里七上八下,嘀咕着怎么去请罪,叫他忘了这一遭。 若是以往,薛柔可能会向姑母求助,这么些年,她在颐寿殿最常说的话恐怕便是“我好像又惹陛下不痛快了”。 可如今永兴郡主的事当头,姑母够烦心的了,薛柔不欲打搅她。 思来想去,她眼睛一亮。 谢凌钰不是送过弩箭给她么? 20. 第 20 章 谢凌钰心里清楚,他回来后脸色不虞,众人也放不开说话,索性离席。 满朝皆知皇帝不喜热闹场合,倒也不奇怪。 半刻钟后。 太后看了空荡荡的御座一眼,又看了借故回去的薛柔一眼,轻叹口气,“回去罢,早些歇息。” 薛柔走出前殿,一眼便瞧见李顺,惊诧道:“你不在陛下身边,怎的出来了?” 李顺跟苦瓜似的皱着眉,不知怎的,陛下今夜看他极为不顺眼。 刚巧陛下吩咐去取一卷书,李顺忙不迭亲自出来拿。 “这么晚了,陛下还要看书么?” 薛柔简直匪夷所思,果真人与人是不同的。 李顺见缝插针说陛下好话,“那是自然,否则怎能博古通今,薛二姑娘这是要去哪?奴婢送你一程。” 看李顺满面笑容,薛柔迟疑一下,“我有事找陛下。” “奴婢亲自送薛二姑娘去,”李顺眼睛一亮,吩咐身后跟着的内侍,“你去取书,我现下有要事。” 李顺心里激动啊,难得薛二姑娘主动寻陛下。 还是深夜。 说不准瞧见薛二姑娘,陛下心情能好不少。 薛柔再次踏入皇帝寝殿,心情截然不同,她规规矩矩行了一礼,站在原地酝酿致歉的话。 不知过了多久,谢凌钰终于开口,“你来这里,就是为了站着?” 他轻嗤一声,“瑶华宫不缺木头。” 薛柔憋红了脸,谢凌钰果真不会说话,他从哪里找她这样的木头? 她只是不知如何开口。 谢凌钰盯着她,目光如有实质般压在她头上。 “陛下可还记得那把弩箭?”薛柔深吸口气,“我想让陛下教一教我。” 话音落下,谢凌钰眼神微动,一路打量她的脸颊脖颈和手指。 他一步步走到她身边,目光复又定在那双滟滟如春水的眼眸。 谢凌钰想,或许连薛柔自己都不知道,她有小心思不敢看他时,会刻意多瞥他那只耳坠。 仿佛这样,便能自然些。 “怎么不让魏缃教你?”谢凌钰瞥见她嘴角向下垮,垂眸补了一句,“朕若教你,恐怕需要很久。” “无妨。”薛柔看他脸色和缓,毫不犹豫应下。 明日围猎,谢凌钰喜好骑射,定要亲自下场。 他自己还要休息,不会耽搁太久。 少年知她两手空空来的,轻叹口气,唇角微翘,向她伸出手。 “我急着找陛下,一时忘了,”薛柔看了眼殿外,“方才已吩咐流采去取了。” “不必取。” 谢凌钰神色平静,补道:“若想学,往后在式乾殿也可以学。” 她近日的身体,不会下场参与围猎。 薛柔才不想在式乾殿久留,连忙道:“就今日,围猎在即,还是早学会为好。” “你明日,会去猎场么?”谢凌钰盯着她,轻声问。 “或许……”薛柔眼神有些飘忽,“或许会。” 谢凌钰没有说话,心底轻嗤一声“撒谎”,半晌却只颔首,让李顺把殿中珍藏的弩箭拿出来。 “这是……”薛柔怔怔看着那把同样精巧的弩箭,“陛下要送给旁人的?” 谢凌钰扯了扯嘴角,不想开口。 她是明白怎么惹他不痛快的。 送给谁?他身为天子,有那么多闲暇工夫么? 少年沉默着将利箭放进箭槽,抬眸时道:“不是。” 短短两个字,颇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 “去里面。” 薛柔以为听错了,有些发怔,磕磕绊绊回他,“陛下,去里头不好罢?” 里面……不是床榻么? 话虽这么说,但难得能窥探天子入眠的地方,她还是亦步亦趋跟着进去了。 转过两道屏风,她睁大眼睛,谢凌钰这是在寝殿里面辟出个射箭之处。 薛柔在书中读过,瑶华宫是为帝王游乐而建,自前朝开始便不断修缮完备。 前朝废帝曾于寝殿中造一室,将金箔贴于地,命妙龄少男少女通宵达旦歌舞取乐,还引泉水入殿中,造一帝王独享汤池。 由此可见瑶华宫的壮丽奢靡,雄峻宽广。 薛柔忍不住目光扫过四处,心底感叹哪怕长乐宫颐寿殿也不及这一半。 不愧是前朝废帝耗空国库建的华林苑。 谢凌钰看她四处张望的模样,只觉果真物似主人形,像极了她在相和阁养的猫儿。 享尽了富贵,故而瞧见奢靡之所,纵使好奇也没有太大渴望,还是惫懒得很,只是按捺不住想伸出爪子这里摸摸,那里碰碰。 果然,薛柔没忍住走到一面墙边,上面挂满了各色弓箭,还有一些精致小巧,一眼便知女子所用的弩箭。 “这是?”她有些疑惑,转过头问谢凌钰。 少年脸色凝滞一瞬,随即道:“这是先帝留下的,或许是太后曾用过。” 薛柔没有怀疑,仔细瞧了瞧,感叹:“宫中匠人果真厉害,做工细致。” 她往旁边挪了几步,望着最为朴素的一把长弓,想着大道至简,或许这是把名弓。 “陛下,这是哪位匠人所作?”薛柔回头问道。 不知怎的,她觉得现下的谢凌钰看起来格外好说话。 “是彭城王亲手做的。”他不知想到什么,语气有些低沉。 这把弓意义非凡。 意味着彭城王向先帝表明立场。 他将毫无保留地支持太子。 谢凌钰顿了顿,看向薛柔,“你还想学弩箭么?” 一句话提醒了她,薛柔有些脸红,“想。” 用弩箭比用寻常弓箭方便许多,也简单许多。 薛柔本就会射箭,只是先前没用过弩罢了,学起来异常快。 她看着谢凌钰,觉得他没再恼恨自己,便道:“陛下,时候不早了。” “无妨,”谢凌钰知道她想回去,直接把话堵住,“朕明日不去猎场。” 他想到什么,“你明日坐在朕身边。” 那个永兴郡主太奇怪,顾灵清杀了那人前,薛柔最好待在最安全的地方。 也就是天子身边。 薛柔还沉浸在皇帝不下场的疑惑中。 一个念头陡然浮现。 他这般喜欢围猎,总不会是因为她,所以不肯去罢。 她被这个揣测吓到,连忙在心底否认自己。 薛柔试探道:“可我明日想去围猎。” 少年正手痒地弯弓搭箭,箭羽在空中飞过,最后一声响,扎穿箭靶。 他眉头轻蹙,这弓太轻了。 听见薛柔的话,他眉头拧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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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来时,可有同你说什么?” 少年声音沉静,仿佛百般琢磨过。 “回陛下,薛二姑娘来时,还关心了陛下怎么如此晚还要读书,想必是惦记陛下身体。” 谢凌钰轻笑,“朕面前就别说这些了。” 李顺这话糊弄谁都好,就是糊弄不了他。 薛柔怎会关心他,巴不得两人没关系。 所以今夜才格外奇怪,她既无公事需做,又无私事相求,竟会主动找他。 哪怕是为王玄逸求官,也比方才正常。 李顺眼瞧着陛下不信,干脆说了实话,“薛二姑娘来时似乎担心陛下情绪不佳,许是怕自己先前冒犯到陛下,故而想赔罪。” “赔罪?” 谢凌钰这下竟是笑出了声,仿佛听见什么极为有意思的事。 少年连连摇头,不知在笑自己,还是笑旁人。 若真如此,她薛梵音赔罪的方式当真与众不同。 他用自己读书的时间,教她用弩箭,竟是她赔礼道歉了。 谢凌钰想起朱衣使送来的消息,薛柔在京中的确是这样同王孙公子们赔罪的。 薛氏小女貌美,满京城皆知,多的是权贵子弟向她献殷勤,偶有不知分寸冒昧的,被她劈头盖脸一顿嘲讽,竟惹得薛兆和指责她毫无礼仪可言。 薛柔向那些年轻男子们道歉的方式,便是收下他们送的礼,或是搭理他们只言片语,便算赔礼了。 谢凌钰不知是可笑还是恼怒,这么算来,薛柔的诚意倒是很足。 毕竟,她可是单独与他共处一室许久,没将天子与寻常王孙贵戚相提并论。 还能怎么办?若紧揪着不放未免显得小肚鸡肠。 只能宽宥她。 谢凌钰揉了揉额角,忽觉头痛,需要歇下睡一会。 躺在榻上,一片黑暗中,他鼻尖仿佛还缭绕着薜荔香。 熏得他头疼,心口空荡荡。 榻上的少年皱眉,心烦意乱到猛地起身。 他说不明白为何心烦,只知道源头在薛梵音。 21. 第 21 章 外头值守的李顺听见动静,连忙进来。 一片幽静中,少年墨发披散,不知在想什么,静静的,仿佛玉做的人偶,对旁人进来毫无反应。 李顺心下一惊,眼皮狂跳。 皇帝上次这般模样,还是决意于梅林亲手杀了临淮王世子时。 蓦然,谢凌钰抬眸看了眼李顺手中灯烛,嘴唇动了动,“出去。” 他满脸倦色,李顺应了声后还是忍不住多嘴,“不若奴婢添些安神的香。” 谢凌钰没有驳回,看着李顺添香时,想起薛柔也曾在式乾殿做过同样的事。 只不过,她那时尚且年幼,什么都不会,笨手笨脚打翻一盒香料。 也分不清那些香粉,点上后博山炉袅袅升起的烟,将式乾殿熏得香气冲天。 后来,他听见她小声同友人嘀咕:“闯了这样的祸,陛下怎么还不把我赶出宫?” 谢凌钰回过神,周遭仍是空荡荡的,他也早已习惯。 然而柔和悠远的香气如有实质,渐渐充盈寝殿,浮在人鼻尖,叫人脑袋逐渐发沉。 * 偌大的瑶华宫中,多的是琪花瑶草,可谢凌钰不喜这些。 花草不过数月凋谢,零落成泥,无甚好看。 方才打发走南楚使臣,谢凌钰正欲翻开《尉缭子》,却听见一道熟悉声音。 “陛下!” 他放下书卷,被少女脸上明媚笑容晃得愣神,“怎么没通传一声便进来。” 语气算不上斥责,轻飘飘的。 最后一个字落下,胳膊就被毫无顾忌地挽上。 “我错了我错了,”少女可怜巴巴看着他,“下次一定不会。” 嘴上道歉,眼神除了装乖没有一丝歉意。 谢凌钰盯着她唇瓣,半晌挪开,浑身不自在。 被她挽住的手臂仿佛没有了知觉,动也动不了,只有一阵阵酥麻从指尖传到头顶。 他被这种从未有过的感觉折磨得难受,一时忘记身份。 “找我何事?” “我想去后殿的枕流园赏花,可他们一直拦着我。” 谢凌钰眼神黏在她脸上,闻言笑了一下,“谁会拦着你?” “那就是我想跟你一起去,”少女一双杏眼极为认真,半点没有被戳穿的窘迫,仗着自己被喜爱,理直气壮地仰脸看他,“我怕你不答应我。” “你如果以后事事都顺着我,我哪里会骗你?” 谢凌钰被这歪理惊住,随即唇角扬起,眼角眉梢都如春冰初融,没有一点被冒犯的不快。 他犹豫一瞬,平静道:“只要不危及江山社稷,有何不可?” 身为天子,连姑娘家的请求都无法应允,岂不是太无能了些。 “当真?”她笑得惊喜,凑近了些。 谢凌钰呼吸陡然不顺畅起来,眼前少女第一次主动离他这么近。 他一时不习惯。 太近了,鼻尖能闻见她身上淡淡的香气,甚至能看见细腻如白玉的肌肤上,还有层透明的绒毛,像蜜桃。 “快些走,愣什么呢?”少女歪着头仔细打量他,呼出的气息洒在他脖颈,从肌肤痒到心尖。 枕流园的一草一木皆有专人看护,不得随意攀折。 少女却指着两朵淡粉色的“桃花飞雪”,“陛下能折下这两枝送给我么?” “为何只要两枝?”谢凌钰说着,随意折下。 少女凑上前,一手接过一枝“桃花飞雪”,一面笑吟吟让他帮忙,将花插在发髻上。 她轻轻伸手摸了摸头上淡粉花瓣,“成双成对才好。” 谢凌钰晃神一刹,暖风吹得他如饮甘酿,忽然伸手,轻轻抚上她脸颊。 掌心触感太软,让他疑心一碰就会弄疼她,故而一触即分。 然而内心却涌上股冲动,想抱进怀里用力揉捏。 就像小孩子碰见喜欢的东西,总爱时时刻刻揣着,留下自己的印记才放心。 又时时刻刻担心被旁人拿走,保护欲与因急躁不安而生的破坏欲并行。 他呼吸陡然变得急促。 耳边却忽然传来一声声急促的呼唤。 “陛下,陛下……” 李顺急得要命,陛下平素雷打不动不到卯时醒。 而现下已卯时一刻。 今日还要去围场,不能再耽搁了。 谢凌钰睁眼便瞧见李顺那张脸,沉默一瞬后道:“阿音呢?” 李顺睁大眼睛,明白陛下还没睡醒,连忙道:“陛下……卯时一刻了。” 谢凌钰起身坐在榻上,捏了下眉心,让自己清醒些,低下头闭眼,不让旁人窥见自己此刻脸色多么难看。 梦中人,分明就是薛柔。 这梦太过真实,每个细节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包括他自己的心绪起伏。 谢凌钰脸色越来越难看,动乎情而属形,则昼夕寤寐俱梦。 他心中渴望薛柔如梦中那般么?亲昵地卖娇,毫无尊卑可言。 而他居然一一应下她的请求,没有半点九五之尊的模样,甚至慌张如每个薛柔身边丑态百出的裙下臣。 简直蠢透了。 谢凌钰恨不得重回梦中,一剑杀了那个被迷惑的自己。 所谓情爱,只会让人如失三魂七魄,甚而误了大事。 譬如谢元彻,他的父皇,为了所谓真爱遣散后宫,甚至抛弃骨肉,然后又得到什么? 得到宗室的虎视眈眈,和前朝大臣的不满。 谢凌钰年幼时,便发誓绝不会像父皇那样。 待登基为帝,他对父皇则多了一重深深的轻蔑,身为君父,只顾儿女情长罔顾江山社稷,实属无能。 换作他,绝不会如此。 然而,这个梦赤裸裸地告诉他。 他极有可能重蹈父皇的覆辙,对一个女子予取予求。 更让他恼怒的是,梦中心心念念的,是另一个人唾手可得的。 思及此,谢凌钰喉咙有些发紧。 他素来惜才,没有对王玄逸动手,然而现下,第一次有取他性命的心思。 * 谢凌钰出现在众人眼前时,神色看不出异样,可薛柔却觉得他目光滑过自己身上时,停滞了一瞬。 南楚的宜都王已换上骑装,笑声朗朗,“素闻大昭陛下擅骑射,何不与众将士同乐?” 谢凌钰垂眸饮了口茶,李顺看了眼皇帝神色,开口道:“陛下未进猎场,宜都王今日也能多捕些猎物。” 宜都王吃了瘪,也没再说什么,一夹马腹,便往猎场深处去了。 女子围猎不往深处密林去,只在高台周遭打些提前放进去的兔子麋子,故而用过午膳才下场。 薛柔坐在皇帝身侧,十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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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柔从一早醒来,便觉小腹坠坠,也没心思多说。 但永兴郡主却极力劝他们二人一道进猎场,甚至引经据典,表明明君合该与众臣同乐。 谢凌钰浅笑,“依郡主的意思,朕今日不去,便是昏君了。” 一两句话便将永兴郡主吓住,可没过多久,她又开始做说客。 不止皇帝,薛柔的眉头也越蹙越紧。 这也太过古怪。 薛柔干脆压低了声音,以扇遮面,“陛下,不若我去一遭,将他计划引出来。” “胡闹。”他看了眼她瘦削肩膀,只觉若遇危险,薛柔连逃都逃不了。 少年声音凉如秋水,仿佛蕴含了旁的情绪,半晌才道:“倘若你出事,该如何?” “怎会?”薛柔嘴唇微动,“不是还有朱衣使么,让他们跟着。” 谢凌钰看着她,只觉她果然胆子大。 朱衣使只听皇帝调遣,她是半点不见外。 谢凌钰笑了一声,不语权当拒绝。 见他即将放过一个绝佳机遇,薛柔着急地靠得更近些。 这一凑近,竟让皇帝愣住半晌。 谢凌钰垂眸,能看见少女隐于扇后灵动的眼睛。 太近了。 犹如梦中。 他闭了闭眼,让自己冷静些,不动声色离薛柔远点。 思索不到半刻钟后,谢凌钰面上仍旧没有松动的迹象,却在瞥见她那双杏眼时,轻叹口气。 “罢了,朕与你一道。” 得了皇帝承诺,薛柔放下心来。 并非不信任朱衣使,而是谢凌钰的剑术超众,与他同行,不但稳妥,还能捡些他不要的猎物。 左右他是天子,不参与围猎后的比较。 但得神不知鬼不觉,否则谢凌钰又该恼自己了。 用过午膳,猎场上又有诸多新身影。 魏缃和姜吟都畏惧皇帝,不敢上前,唯独永兴郡主大着胆子,上来攀谈。 “前头有只狐狸,薛二姑娘,我一人难以得到它,不若你我自两边合力,也是事半功倍。” 谢凌钰没有犹豫,便开口替她应下,“她不擅此道,不若朕同你一道。” 22. 第 22 章 永兴郡主笑得勉强,最终还是应下了。 “陛下相陪,荣幸之至。” 谢凌钰没理会他,半眯着眼睛瞧了眼那只狐狸的方向。 狐狸狡诈擅躲,火红尾巴在丛中一闪而过。 “在这等朕。” 薛柔点了点头,又有些奇怪,陛下今日神色不大对劲,眼神怎么总避着她? 仿佛她是什么洪水猛兽,或是山精野怪,多看一眼会折寿两年。 周遭无人,她百无聊赖地四处打量,附近几株大树参天而立,微风拂过,枝叶作响。 她迟疑片刻,总觉得不远处的树上有人。 “薛二姑娘,可是不舒服?” 轻轻柔柔的声音钻进耳朵,薛柔偏过头,认出这是南楚另一位郡主。 长宁郡主。 薛柔心里警惕,笑道:“的确身子不适,方才我瞧见只鹿往东边去了,郡主不若去瞧瞧,莫被旁人抢先。” 闻言,长宁郡主并无要走的意思,她生得清丽,叫人一见便生怜惜之意,此刻轻咳两声,如弱柳扶风。 “实不相瞒,我亦是身子不适,奈何作为使臣,不得不来,唯恐丢了颜面。” 她的眼睛不笑时如含泪盈盈,却叫薛柔心底更觉不对。 薛柔想了想长宁郡主的身份,貌似是南楚皇帝六叔江夏王的女儿。 江夏王在南楚也算声望颇高,故而南楚皇帝继位来不遗余力打压他。 否则,哪会送江夏王嫡女进洛阳这个虎狼窝。 薛柔皱眉,思索着她这两日瞧着怯懦少言,为何突然同自己搭话。 难道是借机打探皇帝喜好,想要进宫,还是单单好奇她? 长宁郡主声音轻如柳絮,“我来洛阳这些时日,听了不少京中传言,实不相瞒,我心中艳羡。” “薛二姑娘有太后庇佑,潇洒自在,无拘无束,”她神色怅然,“建邺不比北地,对女子束缚尤甚,但也是我故乡,有十里荷花,薛二姑娘若见到定会喜欢。” “可惜,”她长叹一口气,唇角笑容苦涩,“我是再也见不到了。” 薛柔脸色一变,眼前寒芒乍现。 柔柔弱弱的女子从袖中抽出一把利刃,径直往自己胸口扎去。 江夏王之女若死在洛阳,谁也说不清楚。 近乎毫不犹豫,薛柔伸手便想夺走那把匕首,空手接白刃的功夫并非人人皆有。 掌心一阵刺痛,薛柔咬咬牙,也没有松手。 利刃划破皮肉,一滴滴血像串玛瑙珠子落下,染红衣袖。 没想过娇养的世家女敢这么做,长宁郡主怔住一瞬。 便是这一瞬,一支利箭划过空中,如凶狠鹰隼俯冲而下,稳稳钉在郡主手腕。 匆忙赶来的朱衣使面色苍白,看着薛柔手上伤痕,一时喘不上气,唯恐皇帝降罪。 他连忙撕下布条潦草包扎一番,便欲请罪,求薛二姑娘说些好话,却见少女目光越过自己,道:“陛下?” 那朱衣使战战兢兢转过身,不敢抬头,只瞧见皇帝所骑踏云骊的前蹄。 马有灵性,能察觉主人情绪,譬如此刻,踏云骊便一直焦躁地嘶叫。 薛柔抿了抿唇,也不太敢看一脸阴云密布的皇帝。 “何必救她?”谢凌钰声音冷冷的。 “不过陈兵淮水畔,朕求之不得。” 话音落下,地上被摁住的永兴郡主嗤笑,“大楚已非昔日羸弱,倒是北昭,主少国疑,更该担心战火烧到洛阳。” 朱衣使闻言,一耳光甩到永兴郡主脸上,让他闭嘴。 随后,手直接在他脸颊仔细抚摸,在额角处并未摸到面具的痕迹,不禁皱眉。 谢凌钰也不恼火,“押去朱衣台审。” 皇帝的目光始终落在一人身上,这份皇恩却叫薛柔消受不起。 她不自在地低头,也觉自己有些鲁莽,索性伸出手,给皇帝看被血濡湿的布条,低声道:“好痛。” 负责保护她的朱衣使冷汗涔涔,连忙道:“陛下,臣方才替薛二姑娘包扎过了,但还需请太医来。” “上来,”谢凌钰索性直接伸手,像拎兔子似的把人拎到马上,见她脸色仍旧苍白,语气努力柔和许多,“往后,不要这样。” 皇帝又看了眼薛柔衣袖上的血迹,瞧着并无暴怒失控的神色,只是抽出一支金羽箭,随手扔给薛柔身边的朱衣使。 “朕给你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那人捡起天子所赐金羽箭,毫不犹豫弯弓,一箭贯穿长宁郡主咽喉。 薛柔没想到谢凌钰连审问都没有,直接取人性命。 鼻尖有血腥气弥漫,身后少年天子捂住了她眼睛。 “她想死,朕成全她,”谢凌钰察觉怀里的人在抖,顿了一下,“与你无关。” 薛柔倒不是为长宁郡主的死惋惜,而是与谢凌钰靠得如此近,眼前不能视物,恍惚中,浓重血气又将她带回多年前的梅林。 她心下惶恐。 谢凌钰浑然不知她在怕什么,轻轻摁了下她肩膀,“不会有事。” 往后天下人只会知晓,长宁的死,是因她刺杀大昭皇室未遂,只能自尽。 踏云骊乃当世名驹,不过片刻便回到瑶华宫。 薛柔坐在殿中,看着太医为自己清理伤口。 身侧便是皇帝,少年脸上看不出情绪,如一潭波澜不惊的水,只有瞥见薛柔掉下的一滴眼泪时,眼神微动。 他手指隐于袖中动了动,最后还是拿起帕子给她擦了擦脸颊。 太医怔住,连忙将动作放轻些。 薛柔一直忍着,若是在姑母那,恐怕早就哭出来了,但在谢凌钰这,她不想一副狼狈模样。 她被谢凌钰的动作惊到,随即开口,“多谢陛下。” 不张嘴不要紧,一张嘴那些忍住的眼珠接二连三掉下来。 谢凌钰手中那方帕子都湿了,他索性不再擦下去,等太医处理完伤口,轻轻摸了下她脖颈。 饶是薛柔再迟钝,也意识到皇帝近来与她肌肤接触越发多。 她也没心思继续在这待着了,恰好外头顾灵清求见。 隔着一道屏风,顾灵清沉声道:“依陛下的吩咐,长宁郡主的尸首已送往江夏,至于那个阉人自戕未遂,骨头硬得很,臣准备亲自去审。” 谢凌钰也不避讳薛柔,道:“宜都王呢?” “他极为嚣张。”顾灵清顿了一下,似乎顾忌薛柔会听见,犹犹豫豫不肯说。 “说罢。”谢凌钰指尖恋恋不舍从少女后颈挪开。 “宜都王称,今日南楚大军便要北上,袭击龙亢城。” 薛柔久伴太后身侧,对南楚朝局略知晓一二,与北昭不同,南楚的世族更为盘根错节,以至于南楚皇帝近年来频频欲北上雪耻,却都被阻挠。 此次来洛阳贺寿,也是朝中世族们的意思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nmxs8|n|cc|15234684|16603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南楚皇帝若想挑起战争,必须在事后给朝中众臣一个交代。 死在洛阳的宗室使臣,便是最好的理由。 为宗室报仇,师出有名。 若非知晓这些,薛柔不会下意识去夺长宁郡主的匕首。 不能开战。 姑母这么多年休养生息,不起兵戈,龙亢城中驻兵大多解甲归田,哪里比得上有备而来的南楚大军。 而从最近的九里关调兵,根本来不及。 薛柔忽然怀疑是否血流多了,头有些晕。 “陛下,”她忍不住出声,“此事需禀告太后。” “太后身体本就不适,陡然知悉这些,岂非雪上加霜?” 谢凌钰非但没恼,反而一副为太后着想的样子。 “我……”薛柔冷静下来,“陛下与顾大人商讨国事,我不适合留在此处,还请陛下允我回薜荔馆歇息。” 少年定定看着她,一双眼珠如浸在寒潭的墨玉,凉幽幽的。 “阿音是去薜荔馆,还是去太后那里?” “自然是回薜荔馆。”薛柔抿唇,看着少年红艳到阴森的耳坠道。 良久,他轻声道:“朕信你。” 薛柔离开时,与顾灵清擦肩而过,没想到他今日变了个人似的,格外有礼有节。 不似往常,眼中总含着不满。 薛柔只当顾灵清心思在前线,没空管旁人。 她出了瑶华宫,便直奔姑母居所。 太后身边侍奉的人,皆是从长乐宫带来的心腹。 从薛柔踏进殿的那一刻,便能听见此起彼伏的“二姑娘来了”。 “我要见姑母一面,有急事。”薛柔攥住胡侍中的袖口,如攥住救命稻草,“姑母务必要见我。” 胡侍中有些无奈,“太后昨夜一直睡不安稳,今早方才安寝。” 言下之意,是让她等等。 “二姑娘不若歇息片刻,”胡侍中说着便要引她坐下,陡然瞧见她身上伤口,“手是怎么了?” 薛柔一愣,明白了为何此处人人皆无紧张之色,猎场的事竟被谢凌钰暂时压下来,不许传进太后耳朵里。 她着急了,索性径直往里走,到了姑母床畔前,晃了晃榻上人手臂。 太后自先帝去后,便睡眠极浅,稍有响动便会惊醒。 这下,胡侍中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看了眼薛柔手上的伤,深吸一口气。 “猎场有变故?与南楚有关?你来时是否有朱衣使阻拦?” 薛柔一一回应,随着胡侍中脸色的变化,她的心也逐渐沉下去。 “薛二姑娘,你便待在此处,容我确认一二。” 胡侍中亲自去请太医,回来后脸色惨白,对薛柔道:“去往朝臣居所的路,有朱衣使把守。” 陪伴太后当年,胡侍中毕竟久经风雨,片刻后便冷静下来,缓声道:“这是政变。” 薛柔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半晌说不出来。 比惶恐更早涌上的是愤怒,怨不得谢凌钰今日待她温和许多。 若她蓄谋已久对付仇人,事成之日也会对人和颜悦色,包括仇家覆巢之下的卵,也能得到一点怜惜。 薛柔恨得咬牙,既恨皇帝骗她,又恨皇帝为她擦泪时,心底泛起的一丝感动。 她看向榻边。 太医为太后把过脉,沉吟片刻道:“并无大碍,只是似乎用过安神的香,睡得沉了些。” 23. 第 23 章 “这香的确有安神的效用,”胡侍中蹙眉,万分不解,“可两个月前便用上了,从未如今日这般。” 怎么叫都叫不醒,不似安神,倒似迷药。 薛柔沉默一瞬,“药物相生相克,此处与颐寿殿有一点不同,四壁皆涂有椒泥。” 她声音很轻,“至少两个月前,便有人筹谋今日,除却天子,还有谁能做到?” 太医吓得跪地捂耳,不敢再听下去。 “你可有法子让太后早些醒来?”薛柔垂眸看向脚边伏地发抖的太医。 “薛二姑娘,我……暂时无法分辨这香料来源,若草率开方,恐怕反而有损太后凤体。” “罢了,”薛柔见他惶恐不安,话都说不利索,摆了摆手,“回去罢。” 她闭了闭眼,第一次恨自己在嫏嬛殿中总不认真听先生讲学。 若是姜吟在,或许有法子,哪怕是阿姐,都—— 她眼前一亮,是了,还有阿姐。 薛仪身上流着谢家的血,是最不愿看见薛氏与皇室兵戎相见的人。 怀着一点希望,薛柔往薛仪居所去,路过众位嫏嬛殿学子住所时,发觉竟无朱衣使把守。 她连忙让车夫停下,叩了叩姜吟的门。 “阿音,你怎么来了?”姜吟打开门,眼神慌张。 “谁?” 一道悠悠女声从内室传来,此人声线极特别,尾音上扬,显得风流多情,令人难以轻视。 在薛柔眼里,便是多了几分江湖气。 她立马反应过来,朱衣台的人有多么肆无忌惮,无怪乎朝中官员曾大骂这群人匪气冲天。 竟待在闺秀内室,行监视之事。 也就他们朱衣台男女老少混杂,能做的出来。 不过几息,便有女子戴着面具冒出来,看见薛柔的瞬间,便笑了一声。 “是你啊。” 薛柔蹙眉,自认并未见过她,“你是谁?” “朱衣台豫州司使顾又嵘,”她显然对薛柔很是好奇,“顾灵清今日一早便叮嘱过我们,千万不能伤着你,对你不敬。” 薛柔皱眉,对那打量好奇的目光十分不适,“为何?” “他说,你是陛下心尖上的人,我们伤了你,只管提头来见他。” 顾又嵘靠在墙边,自顾自把顾灵清那句“陛下爱重薛二姑娘”扭曲一番,且毫无愧色。 此人说话不着四六,薛柔问不出什么,见姜吟在监视下也说不出什么,也没再停留,转身便走。 车夫只觉薛二姑娘回来时,脸色明显难看许多,却不敢多问。 “心尖上的人?”薛柔喃喃,忍不住讽笑一声。 谁会对心尖上的人动不动沉着脸。 就算谢凌钰当真待她不同,真心想迎她为后,也不过同京中其余公子一样,喜欢她的皮相罢了。 天子怎会有情呢? 纵使先帝对姑母珍之重之,呵护之至,驾崩前仍秘召朱衣台正副使,莫忘先祖遗训,只听谢家天子调遣。 薛柔幼时只羡慕先帝与姑母情深,帝王能为女子做到如斯地步,已是史书罕有。 纵使不纯粹,仍令人动容。 然而如今,她已从表兄那里得到毫无保留毫无杂念的爱,又怎会稀罕帝王永远有所保留的爱? 何况如今的谢凌钰待她,远远比不上先帝对姑母。 说什么心尖上的人,谢凌钰心尖上的,应该只有江山皇权。 “薛二姑娘,前头过不去,”车夫有些为难,“有朱衣使在。” 薛柔一掀开车帘,便瞧见芙蕖榭前,那一排朱衣使仿佛密不透风的墙。 她有些愕然,为何对薛仪如此严防死守? 走近了几步,方才听见阿姐怒气冲冲的喊着,“滚!我要见尚书令,你们敢拦我?” 这还是第一次,听见薛仪毫不顾忌礼仪地大喊大叫。 “我乃清河长公主之女,当朝静宜郡主,论品阶,我同朝中正二品官,我要见尚书令,尔等配拦?论亲缘,我去见自己父亲,你们也要拦?” 薛柔隔着几个朱衣使,“阿姐!” 见薛仪怔怔望过来,薛柔努力镇定下来,“我见出事了,便来找你。” 她以为谢凌钰会对薛仪网开一面,没想到薛仪的处境更艰难。 薛柔眉头紧拧。 有位年少的朱衣使略带紧张地看向薛柔,开始解释,“郡主意图靠自伤冲出去,我等只能盯紧些,并无不敬之意。” 薛仪呼吸急促,从皇帝不见踪影,猎场和附近的高台被团团围住,所有人被朱衣使送回居所,她便知晓事态不对。 所谓政变,首要在快,出其不意,其次便是软禁,以胁迫中立者。 最后,便是毫不留情的清洗。 薛仪忍不住哽咽,她最惦念的便是父亲,不知他是否还活着。 “阿音,你见着父亲了么?”薛仪近乎恳求,“他还活着么?” 薛柔默然,她没有太多担心家中,阿弟聪慧,可以带着母亲去王家那寻求庇护。 这些年,王家虽与薛家联姻,然除却王伯赟,一直身处党争之外。 王伯赟出事,徐国公府并未随薛兆和一道上奏求情。 只要母亲和阿弟暂且无事,其余的她不想管。 “我不知道,”薛柔叹了口气,“有朱衣使拦路,我无法探视。” 薛仪看了眼周遭朱衣使,发现他们如收到命令似的,都没有阻拦甚至打断薛柔说话的意思,便意识到什么。 “阿音,你去求一求陛下。” 闻言,薛柔心头被压下的火冒了上来。 谢凌钰蓄谋已久,他这种人,哪里会为她松口。 她不说话,薛仪也明白了她的意思,再思及皇帝与她同时不见踪影,心更凉了几分。 “罢了,等明日。”薛仪叹息。 谁胜谁败,一夜见分晓。 太后还有螺钿司和禁军,不至于一搏之力也无。 薛柔回到太后榻边,便一直怔怔。 若胡侍中所言是真,螺钿司昨夜便发觉禁军中有异动,因事关紧急,停驻在华林苑的螺钿司使尽锐出战。 直至现在,一个消息也没有。 薛柔闭上眼,螺钿司不同朱衣台,其中多是擅探听消息之人,论武艺比不上朱衣台那帮江湖子弟。 朱衣使手中刀剑,都是真正饮过人血的。 何况,此次谢凌钰是将各地精锐调入华林苑,更是以一敌百。 至于禁军,不是消息被封锁,无法及时赶来,便是早已叛变。 薛仪带着哭腔的“还活着么”萦绕在她耳畔。 随着一声叹息,薛柔看向一旁忧心忡忡的女官,“胡侍中,能否借我一把剑?” 少女用了些力气,方才拔出利刃,她坐在太后榻前,看向周遭女官。 “我今夜便守在这里,哪也不去。” 胡侍中双唇颤抖,别过脸掉下一滴泪。 薛柔轻声道:“这样做,我至少能安心些。” “我明白,”胡侍中只觉年纪大了,更为多愁善感,“太后没有白疼你一场。” 旁人只道太后宠薛柔宠得无法无天,简直匪夷所思,就算是亲侄女也不至如此。 胡侍中却知晓,当初公主早夭,太后夜夜垂泪,某夜忽梦女儿同自己道别,一觉醒来,便有宫人进殿传喜报,说尚书令府诞下一女。 纵使薛柔同早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nmxs8|n|cc|15234685|16603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逝的小公主并不相像,太后与先帝仍旧待她特别,赐下金帛无数。 再后来,胡侍中也摸不清,太后对二姑娘的喜爱,是寄托爱女之心还是旁的。 薛柔望着窗外,没瞧见胡侍中复杂神色。 敞开的窗犹如画幅,从碧色到绯红,再到仿佛能吞咽一切的墨色。 薛柔从未觉得夜如此漫长,她鲜少漏夜未眠,只有同表兄同游上元灯会时,睡的晚些。 她先前以为,一夜眨眼便能过去,快到几个灯谜猜完就好。 撑到天边泛白,胡侍中又进来劝道:“薛二姑娘,去侧殿睡罢。” 胡侍中扯了个谎哄着她,“方才已收到尚书令的消息,无事了。” 薛柔摇摇头,但心头一块石头放下,眼皮不可抑制越来越沉。 她仿佛待在嫏嬛殿听先生讲学,时而觉得在梦中,时而恍惚醒来。 有人抚上她额头,微不可察叹气,然后抱起她。 像幼时被阿娘抱着,很稳当,且这人一手托着她脑袋,走动间不至于将她晃醒。 躺在榻上的那一瞬,她连努力睁开眼看看是谁的心思都飞到天外。 谢凌钰站在榻边,见薛柔无知无觉,伸手又摸了一把她额头。 皇帝疑心颇重,素来担心刺杀,甚至自己研读过医书,自然知晓怎么回事。 她昨日惊吓过度,手上有伤,又一夜未睡,这才发低热。 谢凌钰想起昨日某人信誓旦旦,说回薜荔馆。 少年看了眼周遭摆设,一件比一件碍眼,没来由烦躁。 薛韵有什么好?值得她薛梵音不顾受伤,掏心掏肺相待。 又不是亲母女。 谢凌钰吩咐太医进来,给榻上少女处理伤口。 他有些不敢看沾血的布条,起身去了太后那里。 胡侍中脸色沉沉,看了眼皇帝身后一串朱衣使,“陛下是逼宫的,还是来请安?” “自然是向母后请安。”谢凌钰不紧不慢,“顺便讨三样东西。” 胡侍中眼皮一跳。 昨日太医说辰时应该能醒,皇帝便在辰时前半刻到。 他给自己养母用有问题的香,还好意思说请安? 胡侍中气得两眼发黑。 “让皇帝近前说话。”太后的声音陡然自屏风后传来,且愈发近。 数年摄政使得她虽虚弱,却不怒自威。 谢凌钰并无不满,向前走了几步,“昨日遇刺,朕命朱衣使护住各位随行官员及女眷,搜捕是否有漏网之鱼,惊吓到许多人。” 他笑了一声,“恐怕还需母后下懿旨,安抚诸臣。” 太后嗤笑,“这是第一样东西?” “其次,便是平靖关与武胜关的兵权。” 平靖关、武胜关、九里关合称为义阳三关,乃连通南北的咽喉,兵家必争之地。 大昭最精锐的士卒,泰半驻守三关。 太后冷笑一声,没有立刻答应,“第三个呢?” 皇帝语调平和,“朕要薛柔。” 四个字,如金玉坠地有声。 太后终于有些失态,微微倾身看着皇帝的脸。 他当薛柔是什么随意交换的玩意不成? 这句话很耐人寻味,没有提名分。 单单只有“要”这一个字,可以无限想象。 太后方醒,还未掌控外头情况如何,冷静下来后道:“豫州别驾之女似乎也唤薛柔,不知可有婚配。” “朕说的是,长乐薛氏,尚书令薛兆和之女薛柔,小字梵音。” 少年一身玄色龙袍,坐在太后对面,语气并不激烈,颇有耐心的样子。 “母后,朕说的可还清楚?” 24. 第 24 章 太后眼角不由抽搐一下,险些控制不住大发雷霆。 已经有许多年,没人这样同她说话了。 她与皇帝僵持许久,最终道:“给我一个时辰。” 谢凌钰颔首,没有离去的意思,竟是打算在此处,慢慢等着。 皇帝没有丝毫不自在,如待在自己寝殿,甚至有心思品口茶。 “薛氏的人还活着么?”太后把最坏的设想问出口。 谢凌钰神色微微诧异,“母后,朕已派朱衣使保护他们,自然无恙。” 太后一颗心往下沉,寻常情况下,皇帝不可能放过薛氏,除非他需要留着薛氏,同另一方撕咬,以便他坐收渔翁之利。 放眼大昭,有谁家能与薛氏相提并论? “是河间王么?” 皇帝颔首。 “简直引狼入室!”太后终于忍不住,将手头杯盏狠狠摔在地上。 然而她体虚气短,那瓷盏在地上叮叮当当滚了下,毫发无损。 太后起身,喘着气,指着少年怒道:“河间王是什么人?你就不怕他夺了你的皇位,祸乱朝纲?” 谢凌钰瞧着她,冷声道:“太后何须惊慌,朕不过向河间王借了支兵而已。” “借兵做什么?”太后蹙眉,“你迎他入京了?” “是南下。”皇帝颇有耐心地解释,“昨日,南楚袭龙亢城,河间王世子已率府兵尊朕旨意,身先士卒。” 河间王借的都是精锐,谢凌钰很满意。 太后闭上眼,不敢相信听到了什么。 “先帝在时,便屡屡驳回河间王率兵南下的奏折,以防他立下功勋徒增野心,你倒好。”太后冷笑,“陛下答应了他什么?赐九锡?” “允他此战若胜,河间盐税五成归他所有。” 太后默然,陛下有问必答,半分不急,显然是大局已定。 他还有诸多细节未提及,譬如何时同河间王勾连,府兵如何悄无声息南下,还有禁军为何至今没有动静…… 长乐宫没有得到半分风声,便已经输了。 “陛下这般胸有成竹,何须再问,前两个要求,我允了。” “唯独最后一个,”太后抬眸直视皇帝的眼睛,“我总要问问阿音自己的意思。” “不必。” 谢凌钰眼神冷淡,看出太后拒绝拖延之意。 “皇后贵为天下女子之首,朕以为无须多问。” 听见“皇后”二字,太后心底松缓不少,随即打起精神道:“正因皇后乃天下女子表率,才需谨慎选择,阿音生性不喜拘束,并不适合。” 谢凌钰神色淡淡,“身居高位才可为所欲为。” 他亲眼看着薛柔睡熟过去,半分不担心她听见,于是毫无顾忌地威胁太后。 “譬如,朕为天子,方能对王三郎生杀予夺。” 太后脸色骤变,忍耐许久,终于将斥责他的话悉数咽下去。 她苍白着脸,为薛柔未来的婚事担忧。 方才皇帝的意思,便是动杀心了。 真不愧是先帝的儿子,和他当年一模一样,强夺大臣未过门的妻子,且毫无愧色。 不同的是,当初她早与先帝往来,而薛柔对皇帝无意。 甚至可以说厌恶。 太后见皇帝神色不算激烈,认为尚有几分转圜之地,“此番河间王立下大功,他恐怕不愿见阿音为后。” “朕为君,他为臣。”谢凌钰轻笑,“朕立谁为后,他岂配置喙。” 太后拧眉,心头浮出一丝疑惑,按下后才道:“阿音性子单纯,倘若在后宫遇险——” 谢凌钰明白太后今日不可能松口,终于有点恼火。 性子单纯?他看薛柔最会撒谎骗人。 但太后指的遇险是什么,皇帝也清楚。 先帝当年遣散后宫,却看在前朝份上,给了几位高位妃子情面。 没想到兔死狐悲,硬逼得她们狗急跳墙,对着薛贵妃手段百出,下毒巫蛊齐齐用上。 谢凌钰面色冷淡,“朕没那般无用,需靠纳妃坐稳皇位,以至后宫竟有巫蛊施毒之祸。” 明白他意指先帝,太后怒急攻心,双唇颤抖,半晌说不出话。 “若非先帝屡屡征战,削南楚气焰,你以为自己能将皇位坐的这般稳?” 谢凌钰一哂,身为帝王,此乃分内之事。 他颔首,“朕从未否认过先帝功绩,只是驳斥太后方才所言。” “太后担心阿音在朕身边遇险,实在杞人忧天。” 少年字字清晰和缓,落到太后耳朵里却如炸雷。 皇帝是铁了心要棒打鸳鸯,不肯让薛柔嫁给王玄逸。 母子二人对峙,一个焦灼,另一个则看着冷静,实则万分不耐。 谢凌钰起身,示意一旁的顾灵清上前,“懿旨已命人代拟。阿音的事,太后过几日便能想通。” 话音落下,他心有灵犀般转过头,便瞧见薛柔苍白着脸进来。 有些刚调入京的朱衣使怔住,他们没想到太后的人根本不拦着薛柔探听朝政。 有人自觉失职,低头想请罪,却见陛下径直越过自己,道:“阿音何时来的?” 在场的朱衣使都恍惚了,那声音有些缥缈,不知是不是错觉,还带了几分心虚的意味。 “陛下,我刚醒便来了,”薛柔看了一眼四周,语气略有讽刺,“殿里藏了哪个南楚刺客?这么大阵仗。” “朕让他们下去就是。” 薛柔看了眼姑母,心底掂量一番,“我想同姑母单独说几句话。” 话音落下,除了顾灵清,其余人都以为皇帝要沉下脸。 谢凌钰神色平静,温声拒绝,“太后需要静养,你也需要休息。” “我合不上眼。”薛柔没说自己做了噩梦,方才惊醒,垂眸道:“心口堵得慌。” “可以。” 薛柔没想到他这么快应允,诧异抬眼,却见少年唇角微扬,下一瞬便提了要求。 “一个时辰后,来瑶华宫见朕。” 谢凌钰说话声音不急不缓,若非情绪波动极大,不会轻易变化,故而旁人很难听出他背后何意。 譬如此刻,薛柔不知他是想见自己,还是因她昨日谎言恼怒,想兴师问罪。 无论哪种,她现在都只能答允。 终于等到谢凌钰离开,薛柔快步到姑母身畔坐下。 她以为自己会痛哭,也可能靠在姑母怀里等她安抚。 然而现下,她却觉得自己像石头一样,动都不动,茫然地看向地上的杯盏。 “好孩子,我知道你昨夜守在我身边,”太后轻轻抱住她肩膀,拍了拍她后背,“无妨,我对皇帝还有用处,他不会杀我。” 醒来后,伺候她穿衣的女官便说薛二姑娘一夜未睡,方才被陛下抱去偏殿了。 看着榻下那把遗落的剑,太后便知薛柔在恐惧什么。 一瞬间,巨大的悲怆比感动更早涌上心头。 她如蛟龙失水,困于华林苑,竟要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彻夜守在身边。 这个孩子真心待她。 太后想着,自己这般大时,已学不会真心待人,唯恐被吞吃到骨头渣都不剩。 自己没有的,才万分渴求,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nmxs8|n|cc|15234686|16603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万分珍惜。 偶尔,太后也会疑惑,阿音有没有恨过她。 她当年哄懵懵懂懂的稚童进宫陪着自己,远离生母,鲜少出宫,一言一行被朝臣紧盯。 如今这个疑惑被解开,怀中少女和她流着同样的血,却是截然不同的人。 如剔透水精,里面有一片如冰雪月华般的真心。 太后不再权衡犹豫,看着薛柔的眼睛,将方才陛下所言字字句句相告。 “阿音,姑母知你不肯,”太后抚着她手背,“放心,我有法子。” 唯恐隔墙有耳,太后没说仔细。 薛柔有些恍惚了,难以置信呢喃:“他疯了?” 紧要关头提立后,是否太不分轻重缓急。 顾灵清他们没劝着些么? 太后轻叹口气,“王玄逸不顾流言,与你同游,他师父也说他疯了。” 这个年纪痴迷上谁,确实会做出令人难以理解之事。 尤其是谢家人,出痴情种。 薛柔有些不屑,“论及情字,陛下岂能与表兄相提并论。” 然而说完,她便陡然沉默,眼前浮现多年来表兄待她好的模样。 年幼时,她还会因为薛兆和的偏心偷偷躲起来哭,一边哭一边揪着园里的花草泄愤。 表兄每次都能找到她,手忙脚乱擦眼泪,答应一切不合理的要求,甚至呆愣愣道:“阿音别去揪那些花儿了。” “怎么了,又不是你家的花儿,你心疼什么?” “不是不是,我的意思是那些花把你手都弄脏了,”他拿出个新手帕小心翼翼擦去她手上花汁,“你若真不痛快,打我就好了。” “当真?” “当真,”他点头,“阿音打人一点都不痛。” 薛柔回过神,想笑一下让姑母放心,可嘴角仿佛挂了千钧重的铁块,扯都扯不动。 “我……我真不想负表兄的情意,我发过誓的。”她有些慌乱,语无伦次,却瞥见姑母鬓边一缕白发,蓦然冷静下来。 薛柔想起姑母方才复述的话,里头关于表兄的被她刻意忽视。 除非皇帝对她兴趣消减,否则她就是做姑子,也不能嫁到王家。 这份情意,她是不想辜负也要辜负了。 薛柔颓然,“罢了,此事……我亲自同陛下说。” 她离开大殿,被外头倚着的女子吓了一跳。 那张面具万分眼熟,薛柔认出来了,是昨日看守姜吟的朱衣使。 “薛二姑娘,在下等许久了,走罢。” 顾又嵘语气轻快,陛下吩咐她在殿外侯着,护送薛柔至瑶华宫。 真是好差事,既不用风吹雨淋,也不需杀人放火。 路上,顾又嵘驾着马车,忍不住犯爱炫耀的老毛病,跟薛柔搭话,“你那个表兄长什么样啊?俊俏么?” 薛柔脸色骤变,殿门紧闭,离那般远,她是怎么听见的。 顾又嵘在朱衣台有个别称“听风客”,她安抚道:“放心,我不会同陛下说的,那岂不是自找不痛快。” 陛下舍不得罚薛二姑娘,还不是要罚她这个多嘴多舌的。 见薛柔不吭声,顾又嵘悠悠叹了口气,忽然觉得她怪可怜的。 依顾又嵘看,皇帝有什么好,也就权势盛了些,脑子好用些,长得好看些……可小小年纪就阴着脸不爱说话,哪会讨小姑娘喜欢。 她“啧”一声,“我理解你,但你往后可千万藏好。” 马车飞驰,连带着顾又嵘的话也像飘起来似的,吹进薛柔耳朵里。 “若藏不好,依陛下的性子,真会杀了他。” 25. 第 25 章 薛柔闻言,面色更白了些。 多年来,关于谢凌钰,她从不同的人口中听过不同的评价。 彭城王说陛下机敏好学,阿翁说陛下心思过深,朝中清流则说陛下端默,有人君之表。 民间则因皇帝受薛氏挟制多年,私下说他仁懦。 薛柔一直认为,谢凌钰真实的模样,或许只有朱衣台那群甘愿为他做脏事的人知道。 她轻声细语,如随口一问,“依陛下的性子?他平素是什么性子?” “薛二姑娘这是想套我的话?”顾又嵘笑得洒脱,“但我素来招架不住小姑娘的请求,倒也没什么不能说的,肖似太宗皇帝。” 薛柔蹙眉,回忆读过的史料。 史书中说,大昭太宗皇帝有神武之资,以仁爱治国。 然而,若从嫏嬛殿中翻阅起居注,便知他乾纲独断,且过分偏执。 他一手建立朱衣台,第一件事便是清算以游侠起家,江湖中颇有盛名的明家,太宗提及此事时,同左右大臣道:“人主者,固当统摄天下诸事。此辈江湖之徒,弗听约束,妄行生事,屡起祸端,且轻慢朝廷,诚为乱之萌也,理宜剿除。” 薛柔抿唇,这样的帝王,连庙堂之外的游侠都不肯饶过,岂肯放过门生占据泰半朝堂的权臣。 “我记得顾家当年与明家平分秋色,你们为何躲过一劫?” 顾又嵘愣了下,便知她想岔了,“呵呵”一笑,“我哪知这些朝廷事,我素来只爱听稗官野史。” 野史?薛柔沉默一瞬。 她素来也爱看这些,只是一时没想到顾又嵘指的是那些宫廷秘闻。 当年明家覆灭,太宗皇帝却留下一女入宫为明贵妃,贵妃私自服药致小产,险些丧命,太宗数日未临朝,恍惚不能言,其后赐死贵妃,追封为后同葬皇陵。 对此,太宗曾道:“为人君者,不可因妇人而误朝堂之事。天下之人,无足令朕弃江山社稷者。设或有之,彼若钟情于朕,犹可容之;若其无情于朕,则唯有诛之耳。” 薛柔后背陡然冒出层冷汗。 她从未想过这种可能。 虽说以史为鉴,但太宗做的这事太不光彩,史官都记载的含糊不清。 谢凌钰不至于糊涂到这个地步罢? “到了。”顾又嵘声音轻快,伸手扶薛柔下车。 因顾又嵘方才那段话,薛柔直到进殿都有些恍惚,跟平素截然不同。 谢凌钰一抬眼,便见她蔫蔫的,“过来,让沈愈之给你瞧瞧。” “见过薛二姑娘。”沈愈之拱手行了一礼。 薛柔坐下后,盯着眼前男子,有些惊讶,这不是只给谢凌钰请脉的太医么? 若没记错,他此刻应该留守宫中。 仿佛洞察她的疑惑,沈愈之道:“听闻陛下急召,星夜赶来。” 谢凌钰看了她一眼,“朕昨夜头痛,故而召他来一趟,顺道瞧一眼你的伤口。” “多谢陛下关照。”薛柔伸出手,忍不住问沈愈之,“会留疤么?” “抹些祛疤的膏药便好。”沈愈之笑了笑,忍不住又看一眼皇帝。 怎么回事?他记得皇帝这应该有膏药,居然没给么? 从谢凌钰出生起,沈愈之便负责照顾陛下身体,请脉时也能窥见皇帝心绪一二。 薛二姑娘在宫中时,皇帝心情便好些,逢年节回薛府时,皇帝便时不时皱眉心烦。 沈愈之忍不住,又看了眼根本没有头痛的皇帝。 心底忍不住哀叹,怎么陛下在情事上半分不似先帝,遮遮掩掩的。 什么叫“顺道”? 察觉沈愈之脸色微妙,薛柔也忍不住偷偷瞥了一眼谢凌钰。 少年神色略带疲倦,想来昨夜也未曾休息,眼下有淡淡青色。 正因那抹倦意,总算多了几分人气,不大像皇帝。 “李顺,拿几瓶祛疤的膏药。”谢凌钰发觉薛柔也在看自己,终于开口瞥向身侧内侍。 沈愈之动作利索,处理完伤口后,又替薛柔把了脉,开几服调养的方子,细细讲过不同膏药如何用,便识趣退下。 “陛下让我来,就为了看伤口?”薛柔有些不安,紧攥着一瓶膏药,竟是随时准备起身离开的姿态。 “让你来,是为听你说话。” 谢凌钰神色平静,一双眼睛犹如初见,如夜色下清寒井水,映出月色星子,也映出对面人的神色。 他又重复一遍,“你没有什么话,想同朕说么?” 薛柔哑然,她当然有,但大多是怨怼恼恨,方才被顾又嵘一番话全浇息。 “我……”她嘴唇嗫喏,“有是有,但是……” 倘若对面是普通世族子弟,薛柔早就一连串问题甩了过去。 听闻你心悦我? 心悦到何等地步了? 你我绝无可能,不若你心悦旁人去罢。 然而对面静默的少年是皇帝,不是她能随便拒绝的。 一时间,薛柔竟因这被辖制的感觉多了几分恼怒。 谢凌钰将她种种细微神色变化尽收眼底,垂眸问:“除了太后,还有谁同你多嘴说过什么?” “没有。”薛柔坚定摇头否认。 “你说没有,那便没有。”谢凌钰轻轻略过此事,不再去提。 两人双双沉默,薛柔只觉如置身密闭之所,呼吸都不顺畅。 她终于忍无可忍,开口道:“关于立后之事,我有异议。” 薛柔不敢看对面的少年,一鼓作气道:“陛下,我文不成武不就,在嫏嬛殿中便谁也比不上,根本不配做一国之母,还请陛下莫要为难姑母了。” “何况,宗亲们素来不喜我,彭城王世子也对我多有微词,陛下立后总要顾虑朝中风评,还有……还有我性子跳脱,不拘礼数,京中常有人说我轻薄无行。” “我这样的人,往后岂能替陛下教养皇嗣,为天下表率。” 薛柔说完,只觉气都有点喘不均匀。 她始终垂首,未曾瞧见皇帝越来越阴沉的脸色。 “这些不过他人想法,”谢凌钰压抑不快,嗓音柔和,“你自己呢?” 少年广袖垂下,其上龙纹狰狞生动,仿佛下一瞬便能冲破衣料束缚,飞向她。 “皇后居于深宫,一言一行皆受世人瞩目,除却权势在手,没有什么好处,”薛柔不敢直说不喜欢陛下,只能小心翼翼说不想做皇后,“但我素来不热衷权势,故而这点好处,对我聊胜于无。” 谢凌钰蓦然笑了笑。 不喜权势,是世家子弟常爱说的话。 阿音从未尝过无权无势的滋味,自然不理解它有多重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nmxs8|n|cc|15240878|16603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要。 说到底,薛梵音和他是截然不同的人,她不曾体会过命被攥在他人手中随时可被舍弃的滋味,也不曾眼睁睁看着近侍被拖走,更不曾卧薪尝胆日复一日煎熬。 所以才这样说出这种,单纯天真到令他发笑的话。 薛柔因皇帝那一声笑,头皮发麻。 总觉其中包含隐隐的怒意。 果然,那广袖上的龙动了,是他伸手摘下她发髻上一根簪子。 “这是王玄逸三年前送你的。” 谢凌钰声音平静,把玩着那根小巧金簪,随手扔到一旁。 “别拿这些蠢话糊弄朕。”他看着薛柔想捡金簪的手,语气陡然变得压迫感十足,“朕给过你机会说实话。” 谢凌钰眉头微蹙,不知从何日起,想杀了王玄逸的心便愈发强烈。 但不能。 王三郎的才华,谢凌钰心知肚明。 岂有明君为女子而杀宰相之才的道理。 他绝不允许自己成为这样的昏君。 但今日不同,他已明说立后之事,倘若薛柔口中仍冒出王玄逸的名字,便是王玄逸勾引未来皇后,引她误入歧途,有祸乱宫闱之嫌。 他可以毫不犹豫命朱衣使动手。 偏偏薛柔只字未提她表兄。 薛柔被皇帝的脸色吓到,陡然察觉不对劲之处。 素日都不喜她提王玄逸的人,怎么可能忽然允许她说实话。 薛柔想起顾又嵘的警告,谨慎道:“所谓实话,陛下心知肚明。” 若非顾及体面,谢凌钰真想冷笑连连,半晌,他才道:“朕不知。” “敢问陛下,是将立后当国事还是家事,若为国事,我方才已详述理由,若是家事……” 薛柔深吸一口气,起身到皇帝近前跪下。 毫不犹豫,干脆利落的一声响。 “世间婚事,总要讲求个你情我愿,陛下既要我说实话,我便明说。” “我对陛下并无男女之情,自然不愿入宫。” 谢凌钰惊怒交加地起身,垂眸看着伏于地上的少女,呼吸急促起来。 他竟原地怔愣片刻,方才如梦初醒扶她起来。 偏薛柔倔得要命,一副他不松口,便跪到死的模样。 少女发髻如云如雾,并无太多装饰,甚至因去了那金簪,显得太过素净。 如暴雨吹打后的栀子,看着唯有质朴纯白,却一股我行我素的香气,浓烈地扑面而来,像一个耳光扇在人脸上。 谢凌钰的脸色本就白皙,此刻更是褪去血色。 何至于此,他又不会杀她,怎就到动不动下跪的地步。 薛柔虽怕他,但本性难改,常常控制不住顶撞,惹他不快。 从未这样做小伏低过。 谢凌钰嘴唇动了动,一句“你就这样怕朕”卡在喉咙不上不下,问不出口。 薛柔额头触地,看不见皇帝复杂神情。 思及顾又嵘提及的太宗旧事,薛柔没来由一股勇气,破罐子破摔道:“陛下若觉我抗旨,皆是我一人过错,三尺白绫赐我自尽好了。” 毒酒喝下去太痛,还是白绫好些。 谢凌钰神色大变,眼底情绪复杂,竟有一丝伤心,难以置信地捏着她下巴,逼迫她抬头看自己。 “你说什么?” 26. 第 26 章 薛柔脸颊一痛,忍不住皱眉。 心底更是冒出一连串不满。 暴戾恣睢、无理取闹、莫名其妙、阴晴不定…… 薛柔陡觉谢凌钰能清清楚楚看透她的不满,不再对视,立马垂下眼睫。 少年身形颀长,近乎半跪在她面前,未束冠的墨发垂落,宽大衣摆委委屈屈落在地上,远看如一只温驯的大猫。 然而在薛柔眼中,皇帝现下则相当可怖。 他衣袖因抬手向下滑落,露出一小截手臂,洁白如玉,使得青筋格外明显。 这样失礼,他却无整理衣冠的意思,反倒如一尊执拗的神像,等待她坦白一切。 但薛柔连神佛都不信,何况肉体凡胎。 谢凌钰被怒意灼得喉咙发痒,半晌问道:“谁教你说这些的?” “没有。”薛柔抿了抿唇,觉得离谢凌钰太近,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合香气息。 她膝盖往后退了半步,不知哪里又惹着谢凌钰,被他硬是扣住手腕拽起身。 谢凌钰见不得她那副受委屈的模样,挤出一个微笑。 “阿音方才是在威胁朕。”他语气尽力平和,“是否有人教过你,以性命要挟朕?” 薛柔沉默了,要挟天子,是大罪过。 何况,谢凌钰自登基以来,便时常受姑母挟制,平素最恨有人敢威胁他。 可现下,她却莫名觉得倘若承认,反倒能安抚陛下的情绪。 “没人教过我,”她看见谢凌钰嘴角僵滞一瞬,连忙补了一句,“是我自己想的。” 谢凌钰神色复杂,“往后别再这样。” 他说完,也不知想些什么,摆了摆手,“回去罢。” “立后的事,可以再缓一缓。” 薛柔如蒙大赦,连忙退下。 偌大殿宇内,诸多侍从立于一旁,却鸦雀无声,显得寂静空荡。 谢凌钰坐在案旁,盯着一卷展开的舆图,瞧了半刻钟。 李顺大气都不敢出,唯恐皇帝回忆起方才失态模样。 “去,让沈愈之进来。”谢凌钰头也不抬道。 未过多久,沈愈之进殿,只看了一眼皇帝脸色,便轻轻叹气。 谢凌钰读过医书,直截了当道:“许是昨夜未眠,寒邪凝脉,你看是用枳实薤白桂枝汤,还是当归四逆汤。” 所谓寒邪凝滞心脉,多使人心口剧痛,面色苍白无力。 “陛下,”沈愈之欲言又止,“如今盛夏,怎可能寒邪入体。” 他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好,犹豫再三,仗着自己是先帝请进宫的神医,又看着陛下长大,斗胆道:“依臣看,是情志不舒,肝气郁结。” 沈愈之看了眼皇帝脸色,找补道:“许是近来案牍劳累,还请陛下莫过分忧虑国事,顾及龙体。” 知道他给自己台阶下,谢凌钰轻笑一声。 什么国事这般麻烦? 这般捉摸不透? 这般费人心神? 引得他一而再再而三破例。 皇帝颔首,“沈太医说的是,朕自会注意。” * 一阵风拂过,带着薜荔香。 女官笑呵呵道:“慢些,莫要摔着了。” “可是阿音回来了?” 太后刚咳完一阵,服下药丸后舒服了些,抬眸便瞧见道翩跹身影转过屏风,直奔向自己。 少女眼眸灿若星子,“姑母,陛下答应了,说立后的事可以缓一缓。” 太后却拧眉,听完薛柔说的话后,好似回想起什么往事。 陛下幼时,先帝拖着病躯带其观驯鹰,问他有何感想。 年仅七岁的谢凌钰答道:“以利诱之,以情惑之,以武降之,驭飞禽走兽如此,驭人亦然。” 一番话令先帝大悦,却令太后至今思之都起忌惮之心。 “阿音,你可知人动情后,先有何冲动?” 薛柔见姑母神色严肃,也忍不住正襟危坐,认真思索后答道:“怜惜?” “错了,是驯服欲。” 太后叹息,她少时爱上先帝时,便渴望那人走下御座,不再高高在上,独对自己俯首帖耳。 长久居于高位者,这种欲望只会更加强烈。 狂热的痴迷伴有近乎疯魔的占有欲望,唯独如驯鹰般驯服心上人,那人才完完全全属于自己。 所有的退让与柔和不过是诸多手段的一种,且退的越多,往后便成百上千倍反扑。 薛柔怔住,忍不住反驳,“可我对表兄从未有过。” “那是因为他太顺着你,仿佛生来便要做你裙下臣。”太后忍不住长叹口气,“他也是个好孩子。” 太后沉默一瞬,“待回宫后,你便告假回家一阵子,待及笄后再回来。” “好,”薛柔点头,“那我需要在家中躲着么?” “不必。”太后握住她的手,轻轻捏了下,“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次日一早,皇帝携众臣回京。 薛柔方踏入相和阁,便开始四处翻找。 流采忍不住道:“女公子在找什么?” “一个镂空的木头箱子,我要把玄猊带走。” 玄猊是只黑猫,一双眼睛绿幽幽,半夜看着瘆人,偏薛柔喜欢。 往日回府能将它托付给宫人照料,但此次时间太久,薛柔舍不得。 流采找了许久,嘀咕道:“记得放在这里啊。” 待主仆寻得箱子,却发觉玄猊不见踪影。 薛柔没法子,“罢了,时候不早,往后再回来看它。” 她甚至不想在宫中多过一夜,宁愿现下擦着宫门落钥的时间离开。 流采看着她,一路送到马车前,忍不住道:“女公子就不想带奴婢回去么?” 连猫儿都想到了,流采委实有些伤怀。 薛柔怔住,似是想到什么,脸上划过尴尬神色,“薛府奴仆众多,且府中我住的院子也不及相和阁宽敞。” “他们武功定不及奴婢。”流采接话极快。 正因流采功夫极佳,太后曾许她可随薛柔出宫,形影不离地护在身侧。 薛柔拗不过她,“那你随我回去罢。” 待马车停在薛府门前,天已半黑。 一人身着绿衣,提灯疾走上前,嘘寒问暖道:“女公子受苦了,奴婢让他们做了五味脯和截饼,用的是秦州蜜。” 流采跟在薛柔身后,淡声道:“太后说过,甜食不宜多用,何况晚间用五味脯不易克化。” “敢问可是宫中哪位女官?”绿衣女子顿住脚步。 薛柔连忙打断她,“方才忘了说,这便是流采,我同你提及过的。” 她又看向流采,笑道:“这是绿云,从小伺候我,一向心直口快。” “久仰大名。”流采语气冷淡。 原来就是这个人,屡屡带着女公子惹出祸事,撺掇她见王玄逸。 身处宫中日久,流采极为不满这种出格之举,分明就是惹祸上身。 既然伺候女公子长大,更该为她着想才是,在一旁多劝解些。 绿云是薛府家生子,自幼惯会看人颜色,忍不住轻嗤一声。 薛柔头都痛了,岔开话,“阿娘呢?” “主母在华林苑受了惊,连续几夜未曾睡好,两个时辰前勉强有些睡意,命奴婢记得唤她起来迎女公子,”绿云伶牙俐齿,说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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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明月连忙阻拦,“你不通医理,莫要轻易动它,待府中女医去你院中换药。” 见母亲不再深究,薛柔松口气。 她坐在桌边,因右手不便,一直用左手拿着汤羹慢慢喝粥。 绿云殷勤地夹了几块五味脯送到薛柔嘴边,随后得意地瞥了眼流采。 此情此景,薛柔恨不能埋进碗里,不愿多看。 薛珩只动了几筷子便道饱了,见薛柔放下汤羹,轻声道:“阿姐,我有些撑,能否陪我去院外走走。” 今日月明星稀,将他脸上神色照得分明。 薛柔觉得阿弟心事重重,笑道:“可是担心弘道院的学业?你这般聪颖,缺了几日想来不碍事。” “嗯,”薛珩走到花丛前,竟如幼时一般,摘下一朵花无意识地一片片掰开揉碎,“阿姐,他们都说,你会入宫,是真的么?” 那日观猎的亦有诸多世族子弟,不少是薛珩同窗,瞧见朱衣使遣送他们回住处时,未露面的唯有陛下与薛二姑娘。 回京路上,虽仍有朱衣使在一侧看守,却松泛许多。 与薛珩交好的同窗私下提前贺喜,“朝中皆道中宫出自薛氏,想必你便是未来国舅了。” 薛珩怔怔,一句“可我阿姐早有婚约”卡在喉咙,终究没有说出口。 “他们是谁?”薛柔语气发冷,其后放和缓些,“都是说不准的事。” 她顿了下,看着尚稚嫩的阿弟,问道:“你希望我入宫么?” 自从姑母带着薛氏一飞冲天,不知多少人想将自家女儿也送进宫。 京中多的是男子,渴求姊妹嫁的好,为自己挣前程。 薛珩见过陛下,那日御座上的少年唇畔含笑,对诸位学子一视同仁,语气柔和。 “朕欲与诸君共启太平之世,垂名青史,戡定中原。” 他不激动是假的,此为读书人毕生所求事,可……这并不意味着想要皇帝做姐夫。 “我不希望。”薛珩仿佛洞穿阿姐的想法,斩钉截铁道。 27. 第 27 章 今夜自从母亲落泪,他便觉得阿姐在动摇,且在方才达到顶峰。 血脉相连的直觉告诉他,若他自私地回答“希望”,会将她推向火坑。 身为男儿,为仕途逼迫姊妹做违背本心之事,他从来不屑此歪门邪道。 薛柔见他小小年纪,一副肃穆的样子,“嗤”地笑了一声。 她忍不住想拍拍他脑袋,可如今只能勉强拍他肩膀。 “你先前很是不满王玄逸时,不是动过这个心思么?” 乍然被戳破曾经想法,薛珩羞愧到耳朵通红,低下头不忘辩解:“我当初有此心,并非为仕途顺遂。” 他那时没见过陛下,且太后摄政多年,心性再沉稳也不过十余岁,难免飘飘然,起轻视之心。 只要他好生念书,同历代出类拔萃的世家子弟般,出将入相位极人臣。 如此,阿姐入宫后也无甚辖制,舒舒服服过日子,享天下供养。 可他已然见过陛下,隐隐察觉皇帝虽对所有人一视同仁地赏赐,却更为偏爱寒门子弟。 再想一想朱衣台动作频频,薛珩便觉得皇宫不是好去处。 野心勃勃的君王或许是伯乐,却不会是好夫君。 除非谢凌钰猪油蒙了心,不顾宗室大臣阻拦,效先帝旧事。 薛珩扯了扯嘴角,深觉是天方夜谭。 薛柔听完阿弟的想法,忍不住笑道:“你小小年纪思虑如此多,不怕长不高?” 此言一出,薛珩那点纠结难受的小心思悉数飞走,取而代之的是恼羞成怒。 他在书院努力用饭,已比同窗高出不少了。 “莫要再想了,”薛柔眼中笑意更深了些,好似逗弄小孩子是天下最大的乐趣,“明日,我们去酒肆如何?” “不妥。” 见阿弟断然拒绝,薛柔笑道:“论章酒肆,你也不肯么?” 薛珩眼前一亮。 论章酒肆在洛阳最繁华的长街,有三层高,分东西两楼。 京中人每每提及,多指西楼,一楼供士子畅谈,可于此吟诗作赋。 “那边人多,恐冲撞阿姐。”薛珩想了想还是拒绝。 “我们去二楼。”薛柔眼中含笑,颇有几分得意,“京中玩乐之所,我还有几分薄面。” 朝臣既说她轻薄于行,她若安分待在家中,岂非辜负他们的文章和口水? 次日一早,马车便从薛府离去。 这已是最为低调的一辆,然而聚在论章酒肆的非富即贵,见多识广,一眼认出用料非凡品,纷纷避让,眼睁睁瞧着马车通往东楼。 有人轻“啧”一声,“今日东楼连来两位贵客,不多见。” “看来你我今日需竭尽全力,指不定便得贵人青眼。” 薛柔听不见外头议论声,直到下了马车,怔住一瞬,对伙计道:“错了,我今日不见小怜,去西楼。” 酒肆主人乃姜氏长公子,每过一旬便出道题,置于一楼显眼处,众人皆可就此题留下诗作一首。 今日乃最后一天,酒肆主人会亲自品评,夺魁者可得黄金二十两。 现下,一楼恐怕已云集京中有才名者。 那位伙计却愣住,有些为难。 薛二姑娘身份尊贵,今日的西楼可谓鱼龙混杂,倘若出了事,该如何同尚书令交代? 何况,长公子在陪那位贵人,今日恐怕要迟些到。 这些最会耍嘴皮子的士人毫无约束地聚在一处,为博二层的达官贵人青眼,常哗众取宠,语不惊人死不休。 伙计怕唐突薛二姑娘。 “我今日是陪阿弟来的,他素日喜好诗文,想见见世面。” “薛二姑娘太过抬举,薛公子出身名门,来此处怎能说见世面。”伙计连忙道。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也推脱不得了。 伙计带着两人去二楼,特地寻了个隐蔽之所,随即便吩咐倒酒的奴仆在旁好生伺候。 薛柔坐下后,也未摘下帷帽,轻轻掀开薄纱,兴致勃勃瞧一眼周遭。 二楼雅致,每张桌子皆以烟罗相隔,只能看见人影绰绰。 执酒凭栏,便可听见一楼台上的乐人弹琴鼓瑟,待会将那一首首诗唱出。 此刻,酒肆主人还未到,薛柔能清楚听见隔壁桌边来了人。 “薛公子告了好几日的假,他平素不是最为刻苦么?” “我回家说了这事,阿翁便没责打我,”说话的人“嘿嘿”一笑,声线格外憨厚,“只道薛公子在家中定也未曾懈怠。” “我阿翁听了这事,反倒将我骂了个狗血淋头,道我算什么绣花枕头,也配跟人家未来国舅比?” “此事当真?”一人惊疑不定,“王三郎不是与她有过婚约么?” “谁知道呢,女子见异思迁,朝秦暮楚多了去,见有更好去处,怎会惦记以往情郎?” 声音憨厚者出了声,“此言不妥,女子婚事不由己身,你这话太过刻薄,且污薛二姑娘名声。” “你见过她么?便这般替她辩驳。依我看,天下女子但凡貌美者,无不擅长以此引诱男人,获得好处,纵使是贵女,也无甚高高在上,也不过是想攀附天家而已,若我何家门庭高于薛氏,薛二姑娘必青眼相待。” 薛珩攥紧拳头,却被按下。 “再等等,让我听一听。”薛柔一改平素好说话的模样,收敛笑意。 她倒不在意自己名声被污,人生在世谁能不挨些骂名,姑母都被骂了多少年牝鸡司晨。 自己过的自在,旁人说几句也掉不了几块肉。 但……这些人是弘道院的学子,是薛珩同窗。 薛柔恼了,这群人在书院里想必也没少议论,难免钻进薛珩耳朵,扰他清静。 那头静默半晌,终于有人小心翼翼发话,“罢了罢了,书院里私下说说便罢,此处人多口杂,倘若得罪薛氏,你我家主还要亲自登门谢罪。” 薛柔深吸一口气,按捺住怒意,轻声问道:“阿珩,那个何家公子平素在书院,也常这般说么?” 她半眯着眼思索,京中哪个何家胆大包天,养出这种出言不逊的东西。 雁门何氏?还是章武何氏? 这两家嫡子她都见过,相当拎得清自己的位置。 薛珩低下头,“他是长乐何氏之子,嘴上素来不干净。” 薛柔想起来了,冷笑一声,此人曾借同乡之谊讨好她,邀她参加品香宴。 她那时见此人獐头鼠目,眼神猥琐,便同表兄离去了,不曾理会他。 薛柔看向正为自己倒酒的奴仆。 “告诉你家主人,今日在酒肆闹事,对不住他了。” 言罢,便起身径直走到那群人面前。 她头戴帷帽,看不清样貌,但一身孔雀罗打眼便知上品。 少女抬手轻轻挑起一角薄纱,露出半张脸,看向面色陡然惨白的男子。 “薛二姑娘……”他嗫喏着,后背冒出层薄汗。 薛柔这些年娇纵的名声倒也不算冤枉,出了宫,素来不给惹自己不痛快的人脸面。 何公子脸上最后一丝血色褪尽。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nmxs8|n|cc|15253232|16603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被这位祖宗抽几巴掌都是小事,太后和陛下纵着她,倘若她回宫告上一状便完了。 他心底喃喃,不会的,到底未出阁的姑娘,怎好意思将方才那些话说与陛下听。 叫她打两下出出气,也没什么。 薛柔见眼前人眼珠子骨碌碌转,不知在盘算什么,心头更加恼火。 被谢凌钰吓唬多了倒也有几分好处,薛柔学着他,缓缓沉下脸,语气冷飕飕的。 众人怔住,原本想求情的也乖乖闭嘴。 “便是你方才说我朝秦暮楚,欲攀附天家?”薛柔低头看着何公子,“你自己数数,方才说了几个字,便扇自己几个耳光,我既往不咎,如何?” “好……好。” 他闻言连连点头,左右开弓,只是到底养尊处优,几声脆响下来脸便肿起来。 流采忍不住了,“女公子,依奴婢看,不若直接拔了他的舌头。” “你敢!”何公子一时情急,“我父乃洛阳尹,纵使太后在此,也不会随意动私刑。” 喜欢私下动手的,只有朱衣台那群人。 “你父是洛阳尹,那你可还记得他是如何坐上这位置的?还敢在书院出言不逊,哪怕他闻讯至此,也只会亲自拔下你的舌头,向我谢罪。” 何公子见薛柔说了许多,却终究没吩咐身侧奴婢动手,不由松了口气。 他心道,到底是世家娇养的女儿,不敢喊打喊杀。 今日之事,应当算过去了。 流采一直凝神瞧着他,略猜出他心思,手中短剑陡然拔出一截,亮如白雪的锋芒摄人心魄。 何公子先是一愣,随即竟腿一软跌倒在地。 薛柔隐隐闻到一股气味,连忙皱眉,便要离去。 她想起什么,唇畔多了一丝笑意,回头看向一人,“方才你还算识时务,是哪家的?” “濮阳伯府,季群。”他生得清瘦,声音却敦实。 薛柔颔首,算是记下这人。 她离去后,几人中,除却原地咧嘴傻笑的季群,都有些嫌弃地上前扶何公子,问:“何至于吓成这样?” “薛二姑娘身边那个,是赤鬼。” 众人愣了一瞬,面面相觑,反应过来赤鬼是对朱衣使的蔑称后,不以为然地宽慰:“他们只效忠天家,何兄吓糊涂了。” “不是!她是顾家的人。” 自太宗以降,顾氏代代于朱衣台听命,因手段最为狠辣,心思最为缜密,行事最为极端臭名昭著。 何公子幼时寄居族叔家中,亲眼目睹过他们拿人。 他们皆逆握剑柄,拇指倒压吞口,且不喜宝剑见血,却喜抽出一截剑刃威慑旁人乖顺。 薛二姑娘身侧的奴婢瞧着五官不似顾灵清,但刹那流露的姿态却叫何公子没来由想起当年。 他知晓不会有人信自己,颓然叹口气,更衣后便要回去。 正巧,远远瞧见酒肆主人,姜氏的长公子不知往何处去,衣摆如飞。 “姜太常,何事这般匆忙?”何公子思及父亲提及让他进太常寺,语气谄媚。 姜昇瞥了他一眼,压根不记得是谁,微微颔首便继续往东楼赶。 他心里苦不堪言,陛下方才不是好好的,说要单独听首曲儿,叫他去品鉴诗文。 不过离开片刻,怎就发了怒。 没走几步,一奴仆拦住他,哆哆嗦嗦的,“二楼出事了。” “什么?”姜昇皱眉,听完后,露出苦笑,“薛二姑娘人呢?” “说是去东楼,寻小怜姑娘了。” 28. 第 28 章 东楼顶层雅间,十二道画屏将室内一分为二。 屏风上依次绘有不同时节花鸟鱼虫,乃姜家长公子亲笔,价值连城。 今日陛下离宫,陡然造访。 皇帝身边的宦者笑得和煦,“薛二姑娘平素在何处?还有那位小怜姑娘今日在否?” 画屏西侧,唯有一乐姬怀抱琵琶。 阮怜抱着瑟瑟发抖,有些恍惚。 自谢凌钰踏入此处,已过去一个时辰,还是两个时辰? 她如坐针毡,已连连弹错两个音。 薛柔在嫏嬛殿与姜家女公子交好,故而常来此处消遣,同阮怜一见如故。 仗着无外人,没少痛骂今上难伺候。 式乾殿内,不是让她留下磨个墨,就是眼睛疲了,要她读篇文章。 那会正值豆蔻的少女眉梢眼角写满不悦,可阮怜见多了男子,隐隐觉得不对。 但事涉天子,阮怜不敢多嘴。 她隔着屏风,能听见皇帝同长公子交谈朝事,少年声音悦耳,用辞简明扼要,如寒凉秋水令人清醒。 跟薛柔口中的阴郁不大沾边。 待长公子离去,那道声音复又传来。 “今年春,阿音给你填了首词,唱罢。” 阮怜分不清楚陛下的情绪,究竟是出于对心上人的好奇,还是怕阿音填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词。 她停下拨弄琵琶的手,思及薛柔玩闹时作的词,忍不住呼吸急促。 时下文人皆不屑于此,谓之长短句,大多靡艳浮华,难登大雅之堂。 阮怜双腿一阵阵发软,“奴不记得了。” “是么?” 那头传来一声轻叹,仿佛有丝遗憾。 “上回薛柔去姜府,你不是才唱过么?” 阮怜愣住,眼前一片空白,陛下从何知晓? 她欲跪下请罪,却膝盖方动,便摔倒在地,好在没碰坏琵琶。 那头倒没有怪罪的意思,只是又重复一遍方才命令。 “唱罢。” 阮怜抱起琵琶,嗓子如被人拧住的干布,深吸几口气方才好过些。 “香雾浓,酒痕融。因问檀郎何处逢,流霞染颊红。” 女子柔婉沙哑的声音如有实质,穿过画屏绕着人转。 李顺低眉垂眼站在一侧,眼睁睁看着皇帝脸色越来越难看。 少年手中紧攥着瓷盏,指节发白,茶汤晃出来濡湿衣袖也浑然不觉,死死盯着不远处的画屏。 但也不像赏画,倒像在出神想着什么人。 “歌渐慵,月朦胧。才数阑边并蒂丛,双鸳啼过东。” 最后一音落下,阮怜听见一声巨响。 中间画屏被撤走。 少年一脸平静,仿佛心绪无波无澜。 唯有那一地碎瓷片,昭示他方才暴怒。 “淫词艳曲,不堪入耳。”谢凌钰冷冷道。 他急怒攻心,喉咙仿佛有血气翻涌。 早知薛柔填过《长相思》,然而白纸黑字比不过亲耳听见。 这般缠绵悱恻的少女情思,真叫人闻之动容。 谢凌钰每一句都听懂了,今岁三月,他命王玄逸去京畿办差,往返不过短短几日。 她就这么不舍得? 方才乐姬的每一个字落在他耳朵里,都像面镜子,清楚映照薛梵音有多么眷恋她表兄。 也照出他此刻若野火连天的嫉妒,和失控的情绪。 意识到这点后,谢凌钰更加恼恨。 岂有天子嫉恨一臣下的道理,简直可笑。 然而那点嫉妒越烧越旺,由不得忽视,他脸色逐渐苍白,半晌才问:“可还有旁的人知晓,此为薛柔所作?” “回陛下,没有。” 阮怜迫不及待回答,她岂会愚蠢到将此事告诉旁人。 过分大胆的用词,若流至外人耳朵里,恐怕会揣测薛二姑娘的贞洁。 纵使是姜吟,身为薛柔好友,出于礼,也只会彻底焚毁此词。 谢凌钰半晌不语,揉了揉额角像在思索什么。 “她同你,情谊颇深?” 阮怜恍惚一下,确定皇帝在问自己,“是……” 少年眉头轻蹙,随即道:“那便拔舌头。” 轻飘飘的,仿佛是赏赐。 李顺看了眼,随即垂首不敢多言,心道皇帝现下真是气糊涂了,忽听见外头有动静,连忙借故出去。 “薛二姑娘?”李顺眼前一亮,却突然噤声。 怎么这位也一副不大痛快的神色,身后还跟着个小公子。 薛柔看了眼李顺背后半开的门,颇为讶异,“陛下来了?” 既然皇帝在,她好歹得进去行个礼再走。 李顺却拦住她,有些为难,倘若以往皇帝不痛快,他乐见薛柔进去。 但今日,皇帝不痛快的根源就是薛柔。 “里头有什么,是我不能见的么?” 薛柔疑惑,随后听见几声啜泣,脸色微变推开李顺,径直进去。 她抬眸便瞧见谢凌钰苍白脸色,以及他身边堪称狼藉的地面。 掀翻的桌案旁,是一地茶水。 薛柔怔住一瞬,不知是何情况,想扶阮怜起来,却见她嘴唇动了动,竟是“快走”。 这样的情形,无论如何薛柔都不可能走。 “陛下是否有何误会,小怜素来谨慎恭顺——” “谨慎?”谢凌钰面无表情打断她,“此人教你作浮浪之词,是她误你,其咎难逃。” 官宦之家,若有姑娘做出失礼之事,其父母为保全名声,便将过错推至奴婢身上,以止流言。 “陛下,我父母尚未追究,倒也不必令天子代劳。” 谢凌钰只觉脑中那根弦断了又断,嘴唇动了动,半晌却只冷笑一声。 “尚书令若知晓,不会再允你踏出家门半步。” “阿翁从不过问我的事。”薛柔声音坦然,没有半分伤心。 谢凌钰默然,没再阻止她搀扶那乐姬起来。 他一步步走到少女面前,看着那双杏眼。 “都出去,”谢凌钰声音发寒,紧接着扣住薛柔手腕,“你留下,朕有话问你。” 他呼吸有些不顺畅,“王玄逸常陪你玩乐,他可曾对你失礼过?” 几乎一瞬间,薛柔便明白陛下方才听了什么。 那首《长相思》,是她见表兄过分守礼到迂腐的程度,无人时握她手,都要隔一层帕子,才写来逗他。 她也知不妥,易引人误会,叮嘱过小怜莫道何人所作。 薛柔想抽走手腕,却根本动不了,抿唇维护表兄,“他不曾。” 她唯恐皇帝再迁怒旁人,连忙补道:“小怜声线婉转,适合秾丽缠绵之词,我是特为她所作的,只是玩乐罢了。” 谢凌钰一双眼如黑玉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nmxs8|n|cc|15260064|16603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不说话时静幽幽的,盯着面前少女。 耳畔仿佛有人在说话,不断提醒着他,阿音又在撒谎。 她为何慌成这样,语无伦次,究竟是为那个乐姬开脱,还是怕她的“檀郎”受罚? 显而易见,是后者。 薛柔被皇帝盯得心虚,声音越来越小,垂眸勉强说完最后一句。 “关乎男女大防,我与表兄从未有任何逾矩之处。” 她心里默念,未曾耳鬓厮磨,未曾有肌肤之亲,算什么逾矩。 不算欺君。 谢凌钰轻笑,饱含嘲讽之意。 薛柔心里异常憋屈,最讨厌皇帝这种洞穿一切后的轻笑,还什么都不说。 她不知谢凌钰究竟想到哪个地步,连辩驳都没法。 “陛下非不肯信,我也没办法。”她也不敢过分顶撞,“这种事,我实在没法与陛下自证清白。” 说完,薛柔仿佛想到什么。 “陛下实在想与人痛骂我,不若召洛阳尹之子进宫畅谈。” 谢凌钰蹙眉,“新任洛阳尹?他说什么了?” 见皇帝这副模样,薛柔也轻笑一声,“他说的句句在陛下心坎上,陛下不若遣人去问问,说不定相见恨晚。” 谢凌钰脸色难看,“何必含沙射影,朕为何恼怒,你不知晓?” 少年眼底全然是嘲讽,“说什么从未逾矩,赠你金钗的是他,替你簪花的也是他。” “上元节,春日宴,乃至不久前的游湖……朕都不知京官竟如此闲暇。” “他年长你几岁,竟连这点男女大防都不懂。” 谢凌钰垂眸,脸上没有半分笑意,全然不在乎自己正握住一截皓腕。 薛柔愣住,略慌乱地看向一旁,回过神后不可思议地质问:“陛下如何知晓?” “陛下派人监视我?” 简直匪夷所思,朱衣使都有差事在身,或监察百官,或探查民间异动,怎会在她身上花费精力。 谢凌钰神色凝滞一瞬,“王玄逸身为朝臣,朱衣使见他不思公务,禀告朕而已。” 薛柔本不想信,可朱衣使监视她更是荒谬绝伦。 她抿唇,想早些离开,“阿弟还在外侯着,陛下若无其他事,我便退下了。” “何时回宫?” 少年声线有些不自然,四个字又冷又硬。 “暂且不回去,等及笄礼过去再说。” 谢凌钰松开手,“在宫中办亦可。” “恐怕不大合适。”薛柔推拒,“届时又要惹人议论。” 她脸色不似作伪,当真在担心。 “回宫就好,没有多嘴的人。”少年眼神微动,仿佛还有话要说,最后却只扯了扯嘴角,“及笄礼前夕回府,也不耽搁。” “我想多陪阿娘。” 此话一出,就连谢凌钰也无法再说什么。 他蓦然想起临淮之乱后,年幼的薛柔,蹲在一块山石后,一片片撕掉朵牡丹花瓣。 “三日后陛下生辰可以回家,不可以回家,可以回家……不可以。”小姑娘又开始哭,“陛下为什么非要过生辰。” 他走到她面前,想说是太常卿非要过,却见她被吓一跳。 恍若瞧见恶鬼。 其实直到现在,薛柔也视他如恶鬼,只是小姑娘长大了,胆子也大了些。 谢凌钰终于松口,“罢了,你何时回来,自己决定。” 29. 第 29 章 薛柔怔住,面前少年垂首的瞬间,神情恍若玉器将碎。 她犹豫一下,最终也没说什么,推开门瞧见阿弟担忧之色,走上前安抚:“无事了,走罢,阿娘还等着呢。” 却有人拦住她脚步,抬眼竟是熟人。 “姜太常?”她笑了笑,“我近日不回宫,恐怕没法捎东西给姜吟。” 整个嫏嬛殿的人都知道,姜家长公子疼惜妹妹。 “今日倒不是为此,”姜昇匆匆回来,却被堵在门外,此刻方有机会致歉,“未曾想酒肆竟有那等无礼之辈,薛二姑娘放心,往后他们绝进不来酒肆。” “待明日,姜某亲自登门赔罪。” 薛柔摇头,“不必,旁人无礼,我不至迁怒于你。” 再者,太常卿登门,恐怕会惊动父亲。 她怕阮怜出事,又道:“说什么赔罪,下次我去姜府寻小怜,你莫要因我今日添麻烦,不允我上门就好。” 姜太常是聪明人,立马理解她弦外之音,“陛下既已饶恕她,我又岂会追究。” “那便好。” 薛柔坐进马车,才发现自己手指微颤。 “阿姐,你与姜太常也那般熟悉么……”薛珩老气横秋地叹口气,“罢了,阿姐高兴便好。” 小少年皱着眉,好似大人,“陛下方才也是不妥,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竟比王玄——表兄还过分。” 真是一个比一个居心不良。 他方才在外头,可是竖着耳朵听,也听不出里头动静。 薛柔自己顶撞皇帝是家常便饭,却猛地捂住阿弟的嘴。 “胡说什么?不怕被朱衣使听见?” 薛珩笑了,含糊不清道:“我又不是三岁小儿,阿姐怎么拿他们吓我,他们说到底是人,又不是仙,还能挂在咱们马车底下偷听?” 意识到自己紧张过头,薛柔松开手,努力静下心来。 “女公子,到了。” 薛柔下车时握住流采的手,发觉她指尖冰凉,“怎么了?” “奴婢怕陛下发怒。”流采声音有些飘忽。 薛柔沉默,她的担忧已成事实。 不愿去想谢凌钰,她轻声道“无妨,火烧不到你们头上,这些时日别再提陛下了。” 甫一进门,薛柔便顿住脚步,对奴仆道:“这几日,王三郎若拜访,记得拦住他,就说避嫌。” “女公子,方才王家派人来了,给主母递话。”一个家生子带着笑,“还没走呢。” 薛柔闻言,眼底闪过欣喜,脚步放快许多。 “阿娘!我回来了。” 她唤了一声,便看向母亲身边的小厮,心下疑惑,这不是表兄身边的,倒像大舅父身边的。 小厮笑了笑,“二姑娘,公子叮嘱带来的礼,已由夫人收下。” 薛柔抿唇,觉得自己方才太迫切,有些赧然。 “我都知道了,回去告诉兄长,不必担忧,我这里一切都好。”王明月示意小厮离去,又让其余人也退下。 “你父亲从不肯与我多说半句朝堂之事,所以王家派人给我递话,说近来那件大事。”王明月顿了下,“你阿弟还小,你往后还要在宫中……宫中当差,我便多说些。” “今日早朝,关乎农桑税法之事,仍如往常皆有太后定夺。唯有军务,陛下开了口,禁军两位统领因护驾不力贬官,汉寿侯魏绛举荐了两人,与南楚的战事,战报还未传来。” “纵使不知成败,陛下已然下旨赏赐河间王,予其颇多殊荣,朝中宗亲多有不满。”王明月轻轻摇头,似是不赞同,“河间王尚未立功,这……” “还有,你大舅父说,陛下对薛氏门生一如往昔,莫要担忧。”王明月喃喃,“暂时不会遭逢大变,今日早朝不到半个时辰便已结束。” 薛柔扯了扯嘴角,这么早下朝,就为了去论章酒肆? 说完朝事,王明月关切道:“今日与阿珩玩的尽兴么?银钱可还够用?” “尽兴,”薛柔不想叫母亲担忧,“自然够用,姑母赏了不少呢。” 她眼神忍不住闪躲,借身子疲倦回自己院子歇息。 绿云一边给她捏肩,一边问东问西,譬如酒肆可有新菜,或是今日夺魁者谁家的。 薛柔不想提及那些,干脆眼睛一闭说困乏,得在榻上躺着。 再睁眼,便瞥见窗外一抹月色。 “什么时辰了?” “戌时。” 她坐起身,忽听外头隐约有人喧闹,“怎么回事?” “主君方才派人来,让女公子过去。”伺候她穿衣的婢女小声解释,“绿云拦着,与他吵起来了。” 薛柔忍不住蹙眉,真是少见,这个时辰父亲找她做什么? 她走到绿云身边,“莫要置气,不值当。” “可……”绿云欲言又止,最后垂下了头。 女公子每次去主君书房,回来后都闷闷不乐,故而夫人私下叮嘱,往后主君传唤,能拖便拖。 薛柔不觉得父亲会有什么好脸色,但她习惯了,不在乎。 今夜的月亮朦朦胧胧,连月辉都一片湿润,裙摆沾上一点,被夜风吹上片刻,便湿冷黏人。 待走到书房前,薛柔已是浑身不舒服。 “进来。”薛兆和神色严肃,声音低沉,“今夜唤你来,可知自己过错?” “不知。” 少女脊背笔直,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 “你不知?”薛兆和冷笑,“太后将你惯的无法无天,今日何公子羞辱你,你说与我听,我自会与何家讨个公道,可你何必仗着太后疼爱,这般残忍?” “你可知此乃私刑,现下何家找上门哭诉,你要我如何回应?” 薛柔一哂,“叫他扇自己耳光,是私刑?” “你割了他的舌头,还不肯承认?” 薛兆和眉头紧拧,今晚何公子刚用过膳,便被一人捂住眼睛,割了舌头。 何家问了他身边随从,方知这个孽子做了什么,只当薛家做的。 既不敢找薛氏麻烦,又怕薛氏后面还有招数,干脆一家老小上门哭。 叫薛兆和大惊之余,恼也不是,骂也不是。 好不容易送走何家人,薛兆和琢磨一番,笃定是女儿指使。 薛柔弄明白发生何事,嘲讽道:“依阿翁看,是谁动的手?绿云可是见血则晕。” “自然是你身后的。”薛兆和看了眼流采,十分不满地皱眉。 既有武功,还是宫中人,不好追究。<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nmxs8|n|cc|15265306|16603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p>流采乍然听见,险些流露眼底轻蔑,天下竟有这样的父亲,冤枉起骨肉来毫不留情。 仿佛笃定了女儿蛇蝎心肠。 薛柔比流采还要恼怒,冷笑连连,“阿翁毫无证据便对我疾言厉色,倘若我今日真将委屈悉数告知,阿翁岂会为我讨公道。” “女儿虽不知割了何公子舌头的是谁,却觉得此人甚好,”她半点不怵薛兆和铁青面色,“这样看,他倒更适合做我阿翁。” 正当她以为要挨个巴掌时,流采陡然挡住父亲。 身佩短剑的女子眼神冷若霜雪,“尚书令,宫中命奴婢保护女公子,无论是谁想伤她,都不行。” 流采瞥了眼桌案上的盒子,习武之人五感灵敏,顿时察觉腥气。 “那个盒子里,可是何公子的舌头?”流采的语气仿佛在谈论一株不值钱的草,“能否让奴婢看看。” 薛柔又好奇又恶心地探头望去。 “尚书令,宫婢习武是为护主,讲求快准狠,”流采声音轻缓,故意将盒子递到尚书令鼻子下面,“只断一半舌头,且用钝器切舌,是朱衣台。” 与拔舌不同,断舌后仍可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每次出声都是羞辱,养尊处优的人根本无法接受。且以钝器割肉,更是朱衣使拿手技艺。 谁能命令朱衣使?唯有一人。 薛柔愣在原地,想收回方才的话。 没想过这种可能,薛兆和也怔住,半晌拧眉,竟浮起一层新的怒意。 “我不是说过,离陛下远些么?你长姐更适合做皇后。” 薛柔轻嘲,“做皇后是什么好差事?她想做就去罢。” 简直求之不得。 依她看,薛仪简直天生的皇后之材,从不抱怨宫规繁冗,也不讨厌嫏嬛殿课业劳累。 薛兆和脸色铁青,同为男儿,他自然知晓皇帝愿意动用朱衣使为薛柔出气,不是薛柔刻意靠近便能换来的。 他看了眼案上一枝玉莲雕,略带失望,“你怎么养成这副性子?终日没规没矩,出去。” 书房内寂静一瞬,便是少女衣摆微动的窸窣声。 走到门口,薛柔忽然转过头,平静地讽刺,“放心,我养成这样绝无阿翁一丝功劳。” * 式乾殿。 顾又嵘站在殿中,“陛下,臣已将那人舌头割下。” “不过……何家人似乎找上了尚书令。” 少年语气平淡,“知道了。” 若非顾又嵘知道皇帝恼怒至极,真要觉得他修身养性了。 一开始,陛下可是想直接杀,还是顾灵清懂如何劝解。 “薛二姑娘快过生辰,弄出命案不吉。” 顾又嵘素来没个正经,心底陡然升起一个念头。 陛下这般恼恨何公子,不若自己去动手。 几年前,顾灵清的父亲还在朱衣台,偷偷教皇帝武功,惹彭城王勃然大怒。 “天子当习兵法,明用人之道,往后决胜于大局之间,而非学那飞檐走壁、潜身入宅的雕虫小技,若为南楚人知晓,徒增笑柄。” 此番话顾又嵘至今记得,不过她觉得,陛下悟性极佳。 莫说翻进何府,就是翻进薛二姑娘被重重守卫的闺房,都不会有动静。 30. 第 30 章 顾又嵘不敢说出心中所想,轻咳一声,“陛下,夜色已深,不若早日安寝,臣告退。” 她走出大殿,深深吐出口气,如释重负。 真怕陛下忽然变卦,又要她跑一趟,把何公子脑袋割了。 那今夜不用睡了。 温热夜风吹得人舒服不少,顾又嵘眯了眯眼睛,倏然转过头。 “谁?”她蹙眉,走向传来细微动静的墙根。 竟是李顺,蹲在那不知摸着什么,黑乎乎一团。 她忍不住凑近。 “小祖宗莫来了。”李顺小声嘀咕,“薛二姑娘真不在这儿。” “这是薛二姑娘养的猫?” 顾又嵘站在他背后,冷不丁开口,把他吓得“哎呦”叫唤一声。 “顾大人怎的走路都没个响?”李顺回过神抱怨,“这猫是相和阁的,平素就爱在宫中打转儿,这两日总跑到式乾殿来,幸而被守卫拦下,没被陛下瞧见。” 皇帝不喜猫狗,可这是薛二姑娘的猫,没人敢打走。 李顺思来想去,只能窝窝囊囊求猫祖宗别添乱了。 顾又嵘忍不住笑出声,“李中尹不如试试,把这猫儿送到陛下眼前,许能得赏呢?” 李顺叹口气,不想理会她的随口胡诌,起身便要走。 谁知那猫儿一直跟着,甩都甩不脱。 李顺一路苦着脸,殿门前,将猫儿拎起来塞进守卫怀里,仔细瞧了眼衣摆没蹭上毛,才放心进去。 谢凌钰抬眸,虽未曾说什么,却叫李顺直了下身子。 “陛下,奴婢方才在外耽搁了,”李顺隐约听见外面猫叫,察觉皇帝眉头皱了下,“薛二姑娘养的猫来了,黏着奴婢不肯离去,奴婢也不敢……” 李顺的声音越来越微弱,直至察觉皇帝明显不快,陡然闭嘴。 “她养的猫,怎会黏着你?”谢凌钰声音淡淡。 他搁下笔,道:“把它抱进来,让朕瞧瞧。” 待李顺将猫儿抱回殿内,还未放手,怀中陡然一空,眼瞧着那团黑炭扑到陛下面前。 谢凌钰听宫人提及,薛柔养了只玄猫,名为玄猊。 猊,猛兽也。 然而此刻,少年膝上的玄猫与猛兽半点不沾边。 它一双眼睛圆溜溜的,瞳孔外一圈金黄,像极了番邦进贡的蜜蜡。 玄猊蹭了蹭玄色的天子常服,远看近乎融为一体,分不清楚。 “和‘猊’字哪里沾边?”谢凌钰轻笑。 少年伸手轻轻挠了挠它下巴,忽然被舔了舔手背。 李顺在旁边看着头皮一麻,以为皇帝定然要不痛快。 始作俑者却懒洋洋继续趴在少年膝上,前爪甚至轻轻挠了两下,将锦衣勾出一点细丝。 谢凌钰怔住一瞬,下意识抽回手,却猛地停在半路,而后轻轻摸了摸它头顶。 片刻后,玄猊自顾自跳下去,一副要走遍殿内所有角落的模样。 皇帝没有半分阻挠的意思,一手支着脑袋,颇有兴致地注视着。 式乾殿为帝王批阅奏折,传召朝臣之所,故而端严肃穆,使人踏入便生敬畏之心。 然而此刻,一只猫儿闲庭信步,神采奕奕,步履轻盈如踏浮云,优雅骄矜。 玄猊在相和阁恣意惯了,殿内碰见宫人挡路,也不肯绕开,而是抬起脑袋等宫人挪开半步。 见此,谢凌钰唇角逐渐上扬,“这般骄矜,倒有几分像阿音。” 李顺不敢吭声,陛下今日刚因薛二姑娘恼了大半天。 可见皇帝嘴角笑意愈发明显,李顺也大着胆子道:“奴婢素闻相和阁的猫儿大胆聪慧,今日瞧着的确如此。” 谢凌钰不知想到什么,笑意淡了些,“的确大胆。” 李顺彻底不敢吭声。 半刻钟后,谢凌钰忽然明白玄猊在做什么。 它在找薛柔,至于为何来式乾殿,恐怕与香有关。 平素式乾殿内燃沉水香,薛柔每日来此,衣袖难免沾上气味。 在猫儿眼里,薛柔平素不是在长乐宫,便是在式乾殿。 恰好,殿内沉水香味最浓的两人,除却皇帝,便是添香的李顺。 这才是玄猊亲近他们的缘由。 谢凌钰眉头微蹙,命宫人将玄猊抱走,免得它白费力气。 待躺在榻上,他想起那只傻猫在偌大殿内团团转的模样,忍不住嗤笑一声。 * 急雨大作,茫茫一片,恍若天上玉宫倾倒。 太极殿中,君臣静默无声,面面相觑许久。 “陛下,敢问前线军报可曾送至洛阳?”尚书令上前一步问道。 离开战已过去六天了。 整整六天没有任何消息传来。 如今盛夏,京城又因这份焦灼多几分燥热。 尚书令没敢问出口的,是朱衣使是否截下军报,不肯公之于众。 “不曾。” 皇帝的回答仍旧简洁,甚至没有一句解释。 薛兆和还想说什么,却被太后的眼神震住,退了回去。 退朝后,顾灵清于式乾殿外求见,身边站着一年轻大臣,瞧着刚及弱冠,肤色微黝,正是陈宣。 他先前外放至雍州,负责凿渠灌田,前些时日回京任大司农少卿。 此人一心农事,进殿便长篇大论,痛批雍州天高皇帝远,有些官吏刁钻苛刻,恳求皇帝从朱衣台雍州司拨人严惩。 陈宣一脸深恶痛绝,全然没注意皇帝御案上不知何时爬上只猫儿。 毛发如墨,骄矜自在,脖子上挂了一圈价比黄金的蜜蜡点缀。 顾灵清眼皮一跳,这已经是第几次瞧见它了? 上回看见,陛下还不允它趴在桌案。 陈宣仍滔滔不绝,顾灵清都当耳旁风,盯着那只猫,心底震惊如大潮席卷。 顾灵清知道那是薛柔养的,此刻只恨自己当年不听先生讲学,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 终于,耳边慷慨激昂的陈词结束,顾灵清听见陛下淡声道:“下月底,你去雍州一趟,朕会拨几个朱衣使随行。” 谢凌钰手指轻轻拨了下蜜蜡,“带回三两人即可,以儆效尤,勿太过分,水至清则无鱼。” 陈宣还是谢凌钰伴读时,便是目无微尘的性子,虽不满这个结果,却深知陛下说出口的话绝无可能更改。 他沉默片刻,还是忍不住,“臣能否早些动身?下月底臣恐有不便。” “何事不便?” 皇帝今日难得好说话,竟并未回绝,反倒多问一句。 陈宣只是想早些去雍州而已,偏他这个性子不适合撒谎,憋红了脸。 “臣……臣的祖母素来身弱畏寒,听闻薛二姑娘及笄宴上,有名医到访,便想——” “薛氏女及笄,你如何得知有名医到访?” 谢凌钰声音冷淡,他记得陈氏与薛氏素无往来。 陈宣离京两年多,一心只管农事,从不听风月相关的流言蜚语,此刻只当陛下察觉自己撒谎,心虚之下通通交代。 “濮阳伯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nmxs8|n|cc|15272221|16603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府季群与臣有私交,他收到薛府请柬,顺道打听过。” 闻言,谢凌钰面上不变,心底却一阵阵冷笑。 濮阳伯府落魄,向来连薛府的门都摸不上,无非是薛柔记得上回在酒肆时,季群维护过她,以示感谢。 薛柔的及笄礼,京中权贵贤达云集,薛府不可能告诉濮阳伯府来客中有谁。 唯有一个可能,濮阳伯府收到请柬,想借此搭上薛家,提前登门拜访,听见或瞧见什么。 谢凌钰脸色越发冷,他命人割舌,贬谪洛阳尹,也没见薛柔回宫谢他半句。 怎么旁人三两句不痛不痒的话,她就愿意给好脸色。 谢凌钰越想,心底酸意越浓,更因自己身为天子,竟因此险些失态而脸色难看。 过了片刻,他方才缓声道:“焕之一片孝心,朕允你下月初动身。” 陈宣杵在原地,浑然不知发生了何事,甚至因陛下松口庆幸不已。 顾灵清却琢磨出不对,忍不住看了眼陈宣,内心只想破口大骂。 早知这个看不懂眼色的腐儒什么话都说,他才不会同意一起来式乾殿。 他陈宣是遂了意,却不管旁人死活。 陛下近来心情尚佳,顾灵清本打算今日将麻烦事一股脑禀告,多要些银钱。 现在看,还禀告什么?顾灵清连忙带着陈宣告退,甫一出殿门,便听见他自言自语。 “陛下瞧着不大高兴?” “陈少卿,能否拜托你一件要事,”顾灵清面色诚恳,“往后莫在陛下面前提薛二姑娘。” “为何?”陈宣茫然,“陛下近两年已厌恶她至此地步?” 陈宣连忙摇头,“不对啊,我记得在永安殿时,陛下待她很是不错,那会儿她常不顾宫规,去寻王三郎,陛下也未曾降罪。” 顾灵清恨不能捂住他的嘴,脸上笑容快挂不住,“还有这些事,往后也通通别提。” “你可曾瞧见陛下案上那只玄猫?便是薛二姑娘的。” 顾灵清点到为止,看着陈宣恍然大悟的神色后终于松口气。 * “我乃汉寿侯之妹魏缃,来找薛梵音。” 薛府门前,一头戴帷帽的少女声音朗朗。 一听汉寿侯府,家仆们不敢轻慢,通传的人回来,垂首道:“贵客紧随奴婢便可。” 不知走了多久,才到薛柔院子前。 纵使并非首次拜访,魏缃还是忍不住感叹,不愧是先帝赐下的宅子。 她坐下后,也没忘记正事。 只是难以整理措辞罢了。 陈宣与魏绛多年同窗,又是如出一辙的容不得瑕疵,交好多年,与魏缃亦有口头婚约。 昨日,陈宣登门,一反古板常态,要与魏缃说几句话。 “魏姑娘,陈某冒昧,听闻你与薛二姑娘交好,敢问她品性如何?可堪为国母?可变得沉静稳重,无妒防之心?” 魏缃当即发怒,“陈公子这般打探不妥罢。” “陈某问这些,实乃心系国事,陛下看重薛二姑娘,甚至许她的猫儿进式乾殿,陈某以为,薛二姑娘为后,若贤良,定能襄助陛下,若德行不佳,陈某定会死谏,请求陛下另择他人。” 事涉薛柔,魏缃直接命人打发走陈宣,一早便赶来薛府。 陈宣那个犟驴,定要问第二次,她总得知道薛柔怎么想,才好回答。 魏缃本以为薛柔会恼,熟料面前少女又惊又喜。 “他此言当真?真会死谏?他在朝中分量如何?” 31. 第 31 章 魏缃有些发懵,“这……陈宣的确死板,甚至不少人说他苛察太过。” “譬如?”薛柔凑近了些,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当年陛下派他修渠,朝中皆言他乃世家子弟,恐怕草草应付,谁知他在雍州征豪族田地受阻,竟直接躺下,高呼要么同意挖渠,要么将他尸首抬回颍川。” 魏缃神色有些一言难尽,总而言之是个难缠至极的人。 “如此看来,他极受陛下信任,”薛柔喜不自胜,“性情也是极佳。” 她握住魏缃的手,双眸饱含希冀,“你定要告诉他,我终日靡衣玉食,穷泰极侈,餐饭非象箸玉杯不用,且极其善妒,绝不允夫君纳妾。” 一番话下来,连流采都瞪大了眼睛,倒是绿云颇为理解地点头。 魏缃呆呆看着面前少女,有些不赞同地皱眉,想起什么后终究只是叹口气,将所有劝阻咽下去。 “好。” 待送走魏缃,绿云瞧流采又要张嘴,连忙小跑至窗边,伸头看一眼,“女公子,又要下雨了。” “说来奇怪,近来夏日雨水未免太多。” 薛柔猛地想起,姑母每至雷雨夜,便更加难以入眠。 太后身体本就弱,连日无法安寝后,往往白日神思不清,夜间纵使点安神香也梦魇连连。 薛柔至今记得,她幼时思念母亲时,便去颐寿殿与姑母睡。 那夜雨密而急,雷声轰鸣,她被呜咽声吵醒,睁眼便瞧见姑母的泪水,一滴滴自眼角落下,濡湿一小片锦枕。 “阿彻,阿彻……” 一声声嘶哑的呼唤仿佛从喉咙硬挤出来。 薛柔被吓到了,只觉姑母恍若变了个人,半晌才反应过来,阿彻是先帝谢元彻。 她那时年幼懵懂,一早还劝姑母让太医多开几服药。 现下一想,这种心病药石无医,恐怕年岁愈久,愈是痛苦。 窗外雨愈发大,远方白茫茫一片云雾。 薛柔最讨厌夏季的雨,来去无常,又常势如千军万马杀到面前,令人措手不及。 许是这个缘故,她现在心底不踏实。 焦躁不安,连躺下都觉厌烦。 绿云和流采知她心绪不宁,都退出内室,站在檐下守着。 缕缕香雾自博山炉氤氲开,透着凉意。 “还不如去嫏嬛殿听先生讲学。”薛柔喃喃自语。 因酒肆的事,父亲将阿珩打发去书院,唯恐他近墨者黑。 母亲执掌中馈,平素同京中女眷往来,近日为准备她及笄礼忙到脚不沾地。 薛柔想上前帮忙,却被母亲阻止,“你好生歇着就是。” 简直百无聊赖。 薛柔忍不住起身,恨恨看了眼外头,天阴雨湿,出门都不便。 忽听见珠帘响动,有人的脚步声比雨还急。 “女公子,今日朝会刚散,主君留在宫里,递了信回来,太后上朝时晕了过去。” “什么?” 短暂空白后,薛柔清楚看见绿云眼中惊慌。 她回过神,方才发觉自己未着鞋履。 “和阿娘说一声,我要进宫。” 薛柔急忙去披外衣,手忙脚乱,衣襟歪了些。 绿云上前,一边反复念叨“定然无事”,一边替她整理衣裳。 因走得急,流采撑伞也无法全然顾及薛柔,待进马车,方才察觉两人身上都蒙着水雾。 今日道上无甚行人,薛柔不停催促。 “快些,能否再快些。” 纵使进了宫门,薛柔也没有慢些的意思。 流采忍不住劝告,“女公子,这条路过分湿滑,且——” 后面的话,薛柔没听清,只因后头有内侍尖利的嗓音,划破雨幕刺来。 “前面的是何人?圣驾在此,速速退避。” 薛柔忍不住闭了闭眼睛,这是通往长乐宫必经之路,谢凌钰来做什么? 她想了想自己方才不知违多少宫规,脸色更苍白了些。 然而天子将至,她只得让流采退至一边,待谢凌钰走后方能动。 缕缕凉风裹挟水雾吹开车帘,薛柔透过那道缝隙,瞧见天子车驾缓缓停下。 李顺撑把伞,弯着腰道:“薛二姑娘,陛下请你上来同乘。” 怕她不同意似的,李顺连忙补道:“陛下的马车更快些。” 薛柔果然脸色微变,没多犹豫便答应。 她掀开车帘的一瞬间,便瞧见谢凌钰膝上的玄猊。 乍然见到主人,玄猊叫了几声,毫不犹豫离开谢凌钰,趴在少女脚边,轻轻蹭她裙摆。 薛柔神色僵住一瞬,顾不上满眼眷恋的玄猊,也顾不上与谢凌钰的恩怨,猛地握住少年衣袖。 “陛下,太后怎么样了?” “无妨,只是过度消耗心神。” 谢凌钰神色平淡,眼神扫过她脸颊每一寸,如鸿羽般轻,显得漫不经心。 薛柔舒了口气,便想松开手,却被他摁住。 少年仍旧平静,然而薛柔怎么用力都无法挣脱。 她怔住,没心思同他争执,索性由他扣住手腕,盯着脚边玄猊不看他。 因此,也忽略了谢凌钰的眼神。 少年现下只着一身淡青色常服,却无半分温和气息。 没有庄重深沉的玄色压抑,过分精致的眉眼与艳红耳坠更为醒目,一切淡色都是衬托,让人变本加厉注意他相貌昳丽。 然而没人敢多看,如同青色巨蟒纵使瞧着纯良,也没人敢靠近。 他手指一点点向下移,像蛇信在不断试探。 薛柔回过神,才发觉温热的气息已裹满自己手掌。 她瞪大眼睛,还未回过神,便被他陡然加大的力道捏得略痛。 “你的手太凉了。” 谢凌钰微微倾身,一双眼睛深邃如墨,看不出真实情绪。 倘若闭上眼听这句话,薛柔定会觉得此人无比关切自己。 可面前少年目光太过令她不适,却说不上缘由。 如沉重的雨雾包裹她,又像拿着一柄刀对准她,反复审视询问,想刺入她心口探究心绪,却又克制着,最后轻轻用刀背拍了拍她的脸。 薛柔勉强笑了下,“许是太过担心。” “还淋了些雨。”谢凌钰看了眼她发丝,“让太医也给你看一眼,莫要病了。” 少年的声音极为柔和,却让薛柔毛骨悚然。 这是陛下么?他怎会突然变成这样? 谢凌钰说话平和过,冷漠过,也常常压抑怒气,却从未如今日这般。 薛柔满腹狐疑,陡然冒出一个念头,难不成姑母当真病重了,他怕她情绪失控,才一反常态。 越想越对,薛柔有些着急,抿唇犹豫一瞬,恳求他:“能不能让沈愈之来?” “阿音,”谢凌钰叹息一声,“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nmxs8|n|cc|15283821|16603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那是朕御用的太医。” 薛柔当然知道,沈愈之看着皇帝长大,是最了解皇帝身体如何的人,金贵得很。 倘若他被人威胁收买,旁人能轻而易举知晓陛下龙体如何,故而沈愈之寻常只为陛下一人看诊。 除了华林苑那次,沈愈之在皇帝眼皮子底下为她把脉。 薛柔抿唇,犹豫片刻后道:“陛下,只是看一次都不行么?若实在担忧,令朱衣使随行也可以的。” 话音落下,马车内只余静默。 谢凌钰注视着面前少女的脸,片刻后垂眸不再看,指尖微动蹭过她手掌细腻肌肤。 因完全掌控,所以他能察觉薛柔下意识想抽离却又安分的动作。 心里没有任何欣慰,只余寒凉。 眼前人清得如浅浅溪水,那点小心思一望便知。 “朕若不允呢?” 谢凌钰语气倒是温和。 他说完便抬眼,端详着她。 薛柔怔住,有些沮丧地垂头,既然陛下都这么说,应当没有任何回旋余地。 况且……长乐宫那边,恐怕也不会全然赞同沈愈之进去。 见她心低意沮,谢凌钰心底陡然升起一股焦躁。 他反复咽下想脱口而出的话。 为何总是这样? 总是高兴时便视他如蛇蝎,有求于他便软和了神色,仿佛天生便有这样的本事,无比自然地化作春风月色,想吹过谁的脸颊,想洒在谁身上,都全然不管不顾。 她难道不知,他根本不喜春风,也根本不需要月色照拂。 这种东西,谁都能拥有。 但风起月升非人力可为,自然也非人可阻挡。 他闭上眼,心口如有潮水去而复返,岸堤潮湿泥泞。 待马车行至长乐宫前,谢凌钰终于开口。 “李顺,让沈愈之过来一趟。” 薛柔正下马车,闻言怔住,嘴角终于露出个笑,随即便奔向颐寿殿。 目送少女迫不及待自己接过伞,裙摆翻飞如蝶,在雨雾中不断模糊,最终消失在殿门。 玄猊跟着她,雨中飞奔,四足溅起水花。 谢凌钰站在原地,一动未动,良久才喃喃:“实在是没心。” 待他缓步走进颐寿殿,原本的交谈声戛然而止。 皇帝露出温和关切的神情,“母后既已醒来,朕便放心许多。” “前线还有战事,陛下应以军务为紧,不必来长乐宫。”太后脸色冷淡。 今日早朝她究竟为何晕厥,陛下比谁都清楚。 战报几个时辰前快马加鞭送至洛阳,只有短短几行字。 首战,河间王世子信于亲随,执意轻进,竟殁。精兵存者十无其一。然世子英勇,固守龙亢不曾退。后参将阳寰借洪而断敌粮道,大破之。今敌已退至涡口。 胜乃好事,令太后震怒的是阳寰竟杀南楚降将。 杀降不祥,何况是南楚宗室大将,与此同时,太后方知宜都王被阵前悬首以鼓舞士气。 区区一个参将哪来的胆子,分明是皇帝授意。 皇帝铁了心与南楚撕破脸,和他的每位先祖一样好战。 太后以为谢凌钰来此扮演母慈子孝,不过是让她莫再对军务提出异议。 然而,少年环顾四处,没见到某个身影后眉头轻蹙。 “母后调养身子需心思开阔,近来不若令阿音留下,伴随左右。” 32. 第 32 章 “陛下贵为天子,想要什么无须遮遮掩掩,”太后气极反笑,“想留阿音,何必拿我这把病骨头做幌子。” 谢凌钰收敛笑意,“母后,朕不过一番孝心。” 一边伺候的宫人默不作声为皇帝添茶,执壶的手微微颤抖。 皇帝眸色深了几许,没有动那盏茶的意思。 “这些宫人年少,难免畏惧陛下。” 太后语气平静,让那宫人下去。 母子二人许久没有面色平和地相对而坐,纵使只是表面平和。 谢凌钰对太后无甚可说,只是静静看着桌案角落上刻的一只兔子。 稚嫩的线条歪歪斜斜,能看出是稚童所为。 太后竟没有命人更换新桌案,任由那只兔子留在颐寿殿。 少年恍惚一瞬,眼前浮现某个人年幼时的模样,蓦然笑了笑。 不知皇帝为何发笑,太后陡然警觉,却听见少女轻灵脚步渐进。 薛柔径直坐在太后身侧,抿着唇。 “姑母,衣裳又有些紧。”她附在太后耳畔,“我近来吃的是否太多了。” 太后仔细打量着小侄女,腰身并不紧,倒是胸前起伏愈发明显。 因皇帝在这,太后不便多说,一双眼弯了弯,显出几条细纹,“不多,仍旧窈窕得很。” 谢凌钰唇角扬起,视线避开她,也没说什么。 “姑母,我方才没来得及说,陛下说让沈愈之过来,”薛柔轻轻晃了晃太后衣袖,“他擅长医心疾,或许有好法子。” 太后眉梢挑起,“沈愈之?” 她有心腹太医,然而论及医术的确不如沈愈之。 偏沈愈之死心眼,不肯听陛下之外的人差遣。 谢凌钰察觉太后打量的目光,直直看过去。 “阿音相求,朕便允了。” 少年嗓音比寻常柔和许多,“等沈愈之来,先给你看一眼。” 他唇畔含笑,恍若闲话寻常琐事,“朕方才想起,你上回去论章酒肆,饮了些酒,对伤口不利。” 太后只知薛柔在酒肆闹出些事,却不曾细致到饮过什么,忍不住眉头紧拧。 乍然被揭底,薛柔心里发虚,一时忘记质问他如何知晓。 她盯着指尖不吭声,中途不忘偷偷瞪皇帝一眼。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太后忍不住道:“纵使宫外无人拘束,也不可不爱惜身体。” “嗯,”薛柔抿唇,异常乖巧地点头,“其实……只喝了一点,下次再也不会了。” 她心底暗暗祈盼沈愈之快来,好在没等太久。 未等沈太医坐下,谢凌钰便十分自然地握住薛柔手腕,像托着一件脆弱易碎的瓷器。 “她的伤口如何了?” 随着皇帝淡而冷的声音落下,沈愈之忍不住凑近些想看得更清楚,耳边却陡然响起顾灵清的警告。 沈愈之移开目光,见皇帝虽面色平静,眼睫却微颤,一时福至心灵,脱口而出。 “陛下,臣近来研制一种可尽快祛疤的膏药,就是太过复杂,待臣教与陛下,每日为薛二姑娘涂抹一次便可。” 太后听不下去,脸色倏然沉下来,这个沈愈之瞧着稳重,也是个轻浮的。 “长乐宫有玉红膏,再者说,宫中多的是伺候她用药的,岂用劳烦陛下?” “玉红膏乃常用的,臣先前赠予薛二姑娘的膏药中亦有此物,然而……今日见这伤口愈合太慢,恐怕寻常法子不好,”沈愈之装模作样叹气,“太后,留下疤痕是次要,只怕长出蟹足肿。” 太后眼角抽搐一下,纵使怀疑沈愈之和皇帝串通好唬人,也忍不住一颗心提起来。 谢凌钰闻言仔细瞧了眼薛柔手掌,按捺住想触碰的心思。 薛柔却一激灵,总觉他那眼神如有实质,在慢慢舔舐她的手。 “况且,臣这法子不仅需外敷,更要内调,疤痕不消与气血脏腑经络皆息息相关,薛二姑娘每日去一趟式乾殿,臣为陛下请脉时可顺道看诊。” 沈愈之言下之意明白,他不可能每日来长乐宫,那和羊入虎口没区别。 “留疤就留疤,也没什么,左右难看些。” 薛柔说完,便觉对面少年嘴角笑意刹那消失无影。 “罢了,”太后面色沉了沉,默认许久,“阿音每日去一趟也可,先前亦是如此。” 薛柔一愣,还想说什么,却被谢凌钰越发阴沉的神色堵了回去。 她轻轻抽回手,却见对面少年动也未动,垂眸看了眼指尖便收回手,端坐如常。 直到沈愈之为太后开了几服药,准备离去,皇帝也未有只言片语。 太后目送那道背影离去,忽然想起先帝驾崩前,要她好生辅佐新帝,保大昭江山千秋万代。 什么千秋万代,哪有亘古不变的东西,就连人短短十余年也都会变。 想当年陛下还是太子时,虽看着阴郁寡言,却听话乖顺,谁知背地里就没安分过。 方才,他堂而皇之握住阿音的手,太后看得清楚,分明没把长乐宫放眼里。 “阿音,你这些时日在宫中住着。” 太后语气温柔,眼神掠过少女愈发窈窕的身体,如同看见亲手植下的树苗渐有亭亭之态。 青春年少,绿鬓朱颜,皓齿星眸,理当恣意。 “去式乾殿便去罢,”太后抚着她脸颊,“治伤口要紧,出嫁时手执却扇,多一道疤不美,况且若生蟹足肿,每逢夏日会痒得厉害。” “出嫁?”薛柔低下头,想躲避这件事。 “是出嫁,不是入宫,”太后一眼看出她想法,笑了笑,“慧忍大师今年回京,会有转圜之机。” “他不是云游不定么?”薛柔惊喜之余,眼底浮现疑惑。 她小字梵音乃阿育王寺高僧静若所赐,而慧忍则是静若的师父,曾经的阿育王寺方丈,名满天下的佛学大师。 当年慧忍开坛讲经,就连南楚天子也派僧人前来洛阳一睹风采。 谢凌钰那只朱砂耳坠,便是慧忍所赠。 陛下不听旁人的,可慧忍的话还是能听进去一二。 “徐国公世子与他有些交情。” 太后点到为止,想起王三郎费尽心思传的消息,不禁叹息还是少年人痴情。 许久没听过“徐国公世子”这个说法,薛柔甚至没反应过来,思索片刻才想起是那自幼浪荡不羁,却出家的二表兄。 几乎一瞬间,她便明白定是王玄逸从中出力,眼睛有些湿润,却又涌起欣喜。 “你知道此事便罢,万不可表现出来。”太后叮嘱道。 “自然。” *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nmxs8|n|cc|15289206|16603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p> 谢凌钰离开长乐宫,始终没看身后的沈愈之。 直到听见他呼吸渐急促,似是紧张,才顿住脚步。 “朕未曾听过,你近来研制什么药膏。” 皇帝语气冷淡,望着不远处一枝斜斜逸出的花枝,陡然发问:“你觉得朕希望她来式乾殿?” 沈愈之近几年听皇帝说话,越发有种看着先帝的感觉。 多疑。 皇帝究竟是否希望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揣测了,且擅自做了决定,在天子眼皮底下撒谎。 沈愈之连忙道:“陛下,臣是为龙体着想。” “陛下常情志不舒,臣通过脉案则能见到——” “够了。” 谢凌钰打断他,眉头紧皱,脸色说不上恼怒还是难堪。 “朕的喜怒,难道由她决定么?” 谢凌钰嗤笑一声,听见沈愈之连连否认,心底却没来由恼怒。 却不是恼怒旁人,而是对自己。 次日一早见着薛柔时,他发觉自己忍不住想起身去迎她,一颗心恍若被风吹得飘起来,又像落叶浮水晃悠悠。 与沈愈之的对话萦绕在耳畔。 朕的喜怒,难道由她决定么? 薛柔发觉皇帝的脸色忽明忽暗,显得喜怒无常,不由心底发怵。 又是哪个朝臣做错事惹他不快了?叫她没来由触天子霉头。 她只觉得奇怪,谢凌钰以前阴郁,但有太后坐镇长乐宫,他尚且可以维持表面温和。 时日一久,反倒越发阴晴不定,朝臣说的“陛下端默沉稳”,她是半点没感觉到。 “阿音,”谢凌钰轻轻敲了下桌案,“到朕身边来。” 他拿出一只小小的瓷罐,甫一打开便有股刺鼻味道。 少年神色平静,垂眸时的眼神认真,如同在看一份重要的奏折。 薛柔忍不住道:“陛下,我自己来便好。” 谢凌钰瞥了她一眼,置若罔闻,但并未如昨日般握住她的手,指尖只碰到她伤痕。 那只瓷罐旁,便是一摞军报,和朱衣使所用的赤色信封。 少女肤如凝脂,被那赤色衬托,如晨光照新雪。 此情此景,在庄重的式乾殿内,颇有几分荒唐意味。 薛柔环顾殿内,发觉左右史官皆不在,心里松口气。 但她真怕被朝臣瞧见,倒不是怕挨骂,只怕自己性子难改,忍不住当面骂回去,叫姑母为难。 “明日不若进去涂抹。” 话说出口方觉不妥,然而谢凌钰已然抬首。 他不会蠢到觉得薛柔在暗示,她心里只有旁人。 少年动作只停滞一瞬,便道:“不必。” 薛柔松口气,随即察觉手上力气大了些,忍不住低头,这才恍然发现皇帝是否太慢太细致了些。 她又不是瓷做的人,何至于像绣花似的一点点来,怕把她揉碎似的。 刚想开口,便听见大司农少卿求见。 “让他进来。”谢凌钰头也不抬,没有半点让薛柔回避的意思。 陈宣进殿后,猛地瞧见这情形,微黝脸皮涨红,如同日头下晒了几个时辰。 简直不成体统!陈宣难以置信,陛下怎会做这种事? 薛柔看着他,想起什么,忍不住掩唇一笑。 33. 第 33 章 陈宣怔住一瞬,随即怒火中烧,呼吸都不顺畅起来。 他眼中,一袭华服的少女坐在皇帝身侧,毫无尊卑也就罢了,竟居高临下地嘲笑大臣。 简直,简直媚上惑主,纵使太后当年盛宠也未有这般嚣张做派。 “陛下,臣有要事需禀,闲人恐怕需回避一二。” 陈宣的声音朗如洪钟,毫不退避看向薛柔。 与京中其余年轻公子不同,陈宣无论何时都油盐不进,视美色如无物,此时更如寺中怒视妖精的罗汉。 薛柔怔住,她方才那一笑,不过为激怒陈少卿,盼他莫忘了死谏之心。 然而此刻,蓦然想起这是好友的未婚夫婿,真是全然不同的性子,她倒真情实意笑了出来。 谢凌钰将这两人反应尽收眼底,夷然自若道:“焕之,朕有要事。” “听见了么?陈少卿恐怕需再等一等。” 薛柔莞尔一笑,声音清润如醴泉。 又一次被挑衅,陈宣抿紧了唇,眼前一阵阵发白。 谢凌钰抬眸看了眼少女弯起的嘴角,松开手后道:“去偏殿罢,沈愈之等会才到。” 待李顺引薛柔离开,陈宣终于忍无可忍,“陛下,这是式乾殿,岂能行——” 皇帝微微抬手,让他住口,脸色静若平湖,“焕之,你方才太过僭越,岂可平视她?” 陈宣脸色陡然惨白,哪里僭越?此人还未入宫呢,既非皇后,怎就看都看不得一眼了? “你往后莫要提她,”谢凌钰顿了一下,“今日可是为雍州之事而来,说罢。” 陈宣恍恍惚惚说完,如坠梦中,脚下发软,都不知是怎么离开式乾殿的。 深知陈宣脾性如犟驴,谢凌钰微叹口气,深觉头痛。 他本想让薛柔过来,却陡然改了主意,未曾命人跟着,独自推开偏殿门。 入目便是熟悉的背影,如云似雾的发上堆砌金银珠玉,比画上神女还要娇贵几分。 他走到薛柔身后,顺着她视线望向那副神女图,“这是太宗笔墨。” 薛柔骤然听见耳边有人说话,惊得转头,鼻尖蹭到他龙袍,忙不迭后退,差点摔着。 “慌什么?” 谢凌钰半点没有罪魁祸首的羞惭,伸手抓住她胳膊。 他身子僵住,掌中纤细柔软让他一瞬间怀疑自己力气太大,会让她胳膊发青。 “陛下走路怎的没声响。” 薛柔情急之下毫不掩饰不满,“陈少卿走了,让宫人同我说一声就是,何必劳烦陛下亲自来。” “阿音,朕有一事不明,”谢凌钰语气温和,恍若虚心求教,“为何要激怒陈宣?” 薛柔虽娇纵,可受太后影响,对务实的官员素来多几分敬重。 按常理,她会在朝臣进殿后提离开,方才的挑衅必有所图。 “你与陈宣的未婚妻子情同姐妹,难道没听过他的脾性么?” 谢凌钰嘴角笑意愈发淡,心中已有答案,偏要追问她。 倘若她给的理由,与他想的不同呢? “我没有故意激怒他。”薛柔矢口否认。 她不敢直视皇帝,抿唇别过脸道:“是他先厌恶我的,我还不能回击了?” “他厌恶你?就凭进殿时那个眼神?” 谢凌钰语气浅淡,眼神却和缓许多,甚至有闲心伸手扶了扶薛柔的簪子。 “是又如何?”薛柔语气生硬。 她抿了抿唇道:“何况他向旁人打探我品性如何,是否善妒,往后的事还无定论,他便有怀疑之心,我不痛快他,不可以么?” 薛柔昨夜越想陈宣与魏缃说的那番话,越是恼怒。 就算往后入宫,陛下要做明君做昏君,与她何干? 谢凌钰真想做明君,她还能把刀架在他脖子上杀人不成? 这帮朝臣未免太看得起她,以后谢凌钰若做糊涂事,她还得背个妖女的名头。 还不如现在就背上,让陈宣死谏阻止,妖女总比史书上遗臭万年的妖后好。 薛柔越想越怄,连带着此刻见皇帝也更加不快,轻轻推了推他,想让他离自己远些。 见根本推不动,她抬头看着他,“陛下怎么不说话,也觉得他问的对?” 谢凌钰默然,被她堵得喉咙发哽,一时忘记自己是兴师问罪来的。 半晌,他轻叹口气,“是少卿无礼,朕已训斥过他,往后不会了。” “我看未必。” 薛柔发觉皇帝没有任何责怪的意思后,胆子也大不少。 “陛下,你的心腹要求未来皇后沉稳大度,我可是半分都做不到,若真叫我入主中宫,三宫六院只能空置,我绝不肯与旁人分享夫婿。”薛柔笑了笑,“陛下恐怕只能另择贤人了。” “可以。”谢凌钰语气浅淡,“你还有旁的要求么?” 薛柔乍一听“可以”二字,只当皇帝愿意另择他人,心底一阵狂喜,忍不住默默感谢陈少卿今日来的一趟。 然而下一瞬,心头喜悦立马被冻成冰棱,直直向下坠。 “陛下误会,我并非此意。”薛柔瞧见少年倏忽沉下的脸色,没再说下去。 谢凌钰怎会把她方才的话当作答应入宫的要求,任谁来了都能听出婉拒的意思。 分明是故意曲解,还不允她辩解。 薛柔暗暗咬牙,既然如此,便不能怪她胡搅蛮缠了。 “我不信,”她一口咬定,“就连先帝遇到我姑母后,也宠幸过其她妃嫔。” 这话放在外面说,不知要被参多少回,简直大逆不道。 谁人不知,自薛韵专宠,起居注中先帝唯一一次临幸旁人,便是贤妃。 也是今上不能提及的生母。 按她的意思,先帝若真痴情,便该从宗室过继,而不是同贤妃诞下谢凌钰。 果然,谢凌钰脸色阴沉,见她不敢抬头,直接捏着她脸颊,逼她直视自己。 他力道很轻,仔细端详着面前少女。 本想呵斥一句,却瞧见她眼睫一颤一颤,嫣红双唇抿着,可怜到不行,仿佛出言不逊的不是她。 谢凌钰忽觉她像张牙舞爪的猫儿,以为挠的那一下多伤人,实际不痛不痒。 他忽然轻笑一声,慢条斯理道:“那是先帝无能。” 同为天子,谢凌钰比谁都明白,那个男人在情字上有多优柔寡断,又刚愎自用。 太后那样聪明的人,都会被养大的天子反咬一口,何况眼前的薛柔。 谢凌钰自己便是养不熟的,绝不可能允许宫中有异腹子。 “阿音,信与不信,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nmxs8|n|cc|15293124|16603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你试一试便知。” 看着少年毫无怒意的脸,薛柔忍不住想夺门而出。 她顾不上什么陈宣不陈宣,满脑子都是陛下疯了不成。 谢凌钰方才说的话,若被史官记下,每一句都足以让他够上昏君名号。 有一瞬间,她甚至怀疑,就算陈宣一头撞死在太极殿,谢凌钰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然而,薛柔直直望向少年的眼睛时,却看不到一点执拗和疯狂。 那里面唯有一片平静,如湖面映照她的惊慌。 “沈太医……沈太医恐怕在殿内侯着了,我……” 薛柔有些慌不择路地绕过皇帝,却被拦住。 “让他进来就是,”谢凌钰十分自然地拉着她坐下,“朕在一旁陪着你。” 薛柔想说不必,却硬生生咽下去。 沈愈之进来,忍不住挑眉,坐着的两人,一个恹恹的,另一个则云淡风轻。 他轻咳两声,望闻问切后,安抚薛柔几句,说是并无问题。 谢凌钰闻言颔首,终于肯放薛柔离开。 “明日,还是这个时候。” 薛柔脸色一僵,“……好。” * 顾府。 “简直荒唐,匪夷所思,”陈宣不知喝了几盏茶,对着顾灵清满腹牢骚,“往后她一吹枕头风,岂有我等容身之所?” 顾灵清不知在想什么,十分敷衍,“嗯”了几声聊作回应。 一旁的顾又嵘忍不住蹙眉。 前几日顾灵清升为正使,空出来的位置由她补上,思及往后与陈宣同朝为官,顾又嵘浑身难受。 “陈少卿这般操心?”顾又嵘笑得没个正经,“不若净了身进宫代替李顺,终日看着陛下莫要见薛二姑娘好了。” 短短几句话把陈宣挖苦到面色铁青,顾灵清终于回过神,道:“她素来说话直了些,你多担待。” 顾灵清沉吟片刻,“陛下爱重薛二姑娘,多纵容些乃情之所至,焕之何须忧虑?” 顾又嵘忍不住笑了几声,她回了京才知自家竟有情种,也就寥寥数人了解顾灵清在张胭那丢了多少脸。 此刻,顾灵清定极为理解陛下所为。 眼看着陈宣离去,顾又嵘忍不住叮嘱:“你近日心不在焉,听说昨日在地牢里,差点被南楚的犯人摆一道。” “你在陛下面前,若还是神思不属,恐怕我会是第一个十日内拔擢两次的朱衣使。” 顾灵清闭了闭眼,“知道了。” 但他心里清楚,近来委顿瞒不过陛下。 次日接近午时,他特意避开薛柔在的时候,在式乾殿外求见。 待顾灵清将公务禀告后,见陛下颔首,并无不满神色,心底长舒口气。 说完公示,御座上的少年却陡然开口。 “朕有一事疑惑。” 谢凌钰微微偏首,忍不住瞥了眼薛柔方才待的地方。 “倘若一人想娶一女子为妻,对方不但不理不睬,更是避之若浼,办法用尽后,仍颗粒无收,或许还会耽误正事,该如何?” 顾灵清只当陛下提点自己,连忙道:“臣以私情误事,还请陛下降罪。” 谢凌钰却扯了扯嘴角,现出抹苦笑。 “朕说的,”他默然一瞬,“不是你。” 26-30 第26章 第 26 章 唯独如驯鹰般驯服心上人…… 薛柔脸颊一痛, 忍不住皱眉。 心底更是冒出一连串不满。 暴戾恣睢、无理取闹、莫名其妙、阴晴不定…… 薛柔陡觉谢凌钰能清清楚楚看透她的不满,不再对视,立马垂下眼睫。 少年身形颀长, 近乎半跪在她面前,未束冠的墨发垂落,宽大衣摆委委屈屈落在地上,远看如一只温驯的大猫。 然而在薛柔眼中,皇帝现下则相当可怖。 他衣袖因抬手向下滑落,露出一小截手臂,洁白如玉, 使得青筋格外明显。 这样失礼,他却无整理衣冠的意思, 反倒如一尊执拗的神像,等待她坦白一切。 但薛柔连神佛都不信,何况肉体凡胎。 谢凌钰被怒意灼得喉咙发痒, 半晌问道:“谁教你说这些的?” “没有。”薛柔抿了抿唇, 觉得离谢凌钰太近, 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合香气息。 她膝盖往后退了半步,不知哪里又惹着谢凌钰,被他硬是扣住手腕拽起身。 谢凌钰见不得她那副受委屈的模样,挤出一个微笑。 “阿音方才是在威胁朕。”他语气尽力平和,“是否有人教过你, 以性命要挟朕?” 薛柔沉默了,要挟天子, 是大罪过。 何况,谢凌钰自登基以来,便时常受姑母挟制, 平素最恨有人敢威胁他。 可现下,她却莫名觉得倘若承认,反倒能安抚陛下的情绪。 “没人教过我,”她看见谢凌钰嘴角僵滞一瞬,连忙补了一句,“是我自己想的。” 谢凌钰神色复杂,“往后别再这样。” 他说完,也不知想些什么,摆了摆手,“回去罢。” “立后的事,可以再缓一缓。” 薛柔如蒙大赦,连忙退下。 偌大殿宇内,诸多侍从立于一旁,却鸦雀无声,显得寂静空荡。 谢凌钰坐在案旁,盯着一卷展开的舆图,瞧了半刻钟。 李顺大气都不敢出,唯恐皇帝回忆起方才失态模样。 “去,让沈愈之进来。”谢凌钰头也不抬道。 未过多久,沈愈之进殿,只看了一眼皇帝脸色,便轻轻叹气。 谢凌钰读过医书,直截了当道:“许是昨夜未眠,寒邪凝脉,你看是用枳实薤白桂枝汤,还是当归四逆汤。” 所谓寒邪凝滞心脉,多使人心口剧痛,面色苍白无力。 “陛下,”沈愈之欲言又止,“如今盛夏,怎可能寒邪入体。” 他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好,犹豫再三,仗着自己是先帝请进宫的神医,又看着陛下长大,斗胆道:“依臣看,是情志不舒,肝气郁结。” 沈愈之看了眼皇帝脸色,找补道:“许是近来案牍劳累,还请陛下莫过分忧虑国事,顾及龙体。” 知道他给自己台阶下,谢凌钰轻笑一声。 什么国事这般麻烦? 这般捉摸不透? 这般费人心神? 引得他一而再再而三破例。 皇帝颔首,“沈太医说的是,朕自会注意。” * 一阵风拂过,带着薜荔香。 女官笑呵呵道:“慢些,莫要摔着了。” “可是阿音回来了?” 太后刚咳完一阵,服下药丸后舒服了些,抬眸便瞧见道翩跹身影转过屏风,直奔向自己。 少女眼眸灿若星子,“姑母,陛下答应了,说立后的事可以缓一缓。” 太后却拧眉,听完薛柔说的话后,好似回想起什么往事。 陛下幼时,先帝拖着病躯带其观驯鹰,问他有何感想。 年仅七岁的谢凌钰答道:“以利诱之,以情惑之,以武降之,驭飞禽走兽如此,驭人亦然。” 一番话令先帝大悦,却令太后至今思之都起忌惮之心。 “阿音,你可知人动情后,先有何冲动?” 薛柔见姑母神色严肃,也忍不住正襟危坐,认真思索后答道:“怜惜?” “错了,是驯服欲。” 太后叹息,她少时爱上先帝时,便渴望那人走下御座,不再高高在上,独对自己俯首帖耳。 长久居于高位者,这种欲望只会更加强烈。 狂热的痴迷伴有近乎疯魔的占有欲望,唯独如驯鹰般驯服心上人,那人才完完全全属于自己。 所有的退让与柔和不过是诸多手段的一种,且退的越多,往后便成百上千倍反扑。 薛柔怔住,忍不住反驳,“可我对表兄从未有过。” “那是因为他太顺着你,仿佛生来便要做你裙下臣。”太后忍不住长叹口气,“他也是个好孩子。” 太后沉默一瞬,“待回宫后,你便告假回家一阵子,待及笄后再回来。” “好,”薛柔点头,“那我需要在家中躲着么?” “不必。”太后握住她的手,轻轻捏了下,“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次日一早,皇帝携众臣回京。 薛柔方踏入相和阁,便开始四处翻找。 流采忍不住道:“女公子在找什么?” “一个镂空的木头箱子,我要把玄猊带走。” 玄猊是只黑猫,一双眼睛幽幽的,半夜看着瘆人,偏薛柔喜欢。 往日回府能将它托付给宫人照料,但此次时间太久,薛柔舍不得。 流采找了许久,嘀咕道:“记得放在这里啊。” 待主仆寻得箱子,却发觉玄猊不见踪影。 薛柔没法子,“罢了,时候不早,往后再回来看它。” 她甚至不想在宫中多过一夜,宁愿现下擦着宫门落钥的时间离开。 流采看着她,一路送到马车前,忍不住道:“女公子就不想带奴婢回去么?” 连猫儿都想到了,流采委实有些伤怀。 薛柔怔住,似是想到什么,脸上划过尴尬神色,“薛府奴仆众多,且府中我住的院子也不及相和阁宽敞。” “他们武功定不及奴婢。”流采接话极快。 正因流采功夫极佳,太后曾许她可随薛柔出宫,形影不离地护在身侧。 薛柔拗不过她,“那你随我回去罢。” 待马车停在薛府门前,天已半黑。 一人身着绿衣,提灯疾走上前,嘘寒问暖道:“女公子受苦了,奴婢让他们做了五味脯和截饼,用的是秦州蜜。” 流采跟在薛柔身后,淡声道:“太后说过,甜食不宜多用,何况晚间用五味脯不易克化。” “敢问可是宫中哪位女官?”绿衣女子顿住脚步。 薛柔连忙打断她,“方才忘了说,这便是流采,我同你提及过的。” 她又看向流采,笑道:“这是绿云,从小伺候我,一向心直口快。” “久仰大名。”流采语气冷淡。 原来就是这个人,屡屡带着女公子惹出祸事,撺掇她见王玄逸。 身处宫中日久,流采极为不满这种出格之举,分明就是惹祸上身。 既然伺候女公子长大,更该为她着想才是,在一旁多劝解些。 绿云是薛府家生子,自幼惯会看人颜色,忍不住轻嗤一声。 薛柔头都痛了,岔开话,“阿娘呢?” “主母在华林苑受了惊,连续几夜未曾睡好,两个时辰前勉强有些睡意,命奴婢记得唤她起来迎女公子,”绿云伶牙俐齿,说话又快又顺,“可奴婢想着女公子素来孝顺,定然不忍,便没舍得唤。” “还有小公子说,女公子在华林苑定然受了惊吓,他总得多留几日宽慰阿姐才好。” 薛柔一听薛珩在府中,脚步更轻快许多,行走间步摇止不住晃荡。 她刚走进母亲院中,便瞧见一人往外走。 “急急忙忙要做什么?”薛柔伸出手拦他。 “总算回来了,”薛珩长舒口气,“我方才跟母亲说了几句话,见你迟迟不来,正要去迎你。” 少年一边随她进堂屋,一边仔细打量着她,见她气色不错,终于如释重负。 王明月身体不好,屋内只放依稀几块薄冰,见女儿进来,瞥见她脸颊热得发红,吩咐奴仆将冰鉴堆满。 “外头都传动了刀兵,你可受伤了?” 薛柔一直将伤着的手掩于袖中,然而周遭烛火明亮,终于露出破绽。 “究竟怎么回事?”王明月脸色苍白。 陛下说得好听,封锁华林苑是为保护众人安全,但她知道不过托词。 “是不是朱衣使伤了你?”王明月细细抚着伤口附近完好无损的皮肉,心痛到落泪。 陛下与薛氏相争,干阿音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什么事? 除非是被这一个薛字拖累。 倘若真如此,王明月便要和离,带着两个孩子回徐国公府了。 薛柔笑了一下,眉眼弯弯道:“阿娘想什么呢,朱衣使伤我做什么?猎场有南楚刺客,箭锋刮伤我罢了,一点轻伤大家都大惊小怪,不信我给阿娘仔细瞧瞧。” 她说着,竟真要拆开布条。 王明月连忙阻拦,“你不通医理,莫要轻易动它,待府中女医去你院中换药。” 见母亲不再深究,薛柔松口气。 她坐在桌边,因右手不便,一直用左手拿着汤羹慢慢喝粥。 绿云殷勤地夹了几块五味脯送到薛柔嘴边,随后得意地瞥了眼流采。 此情此景,薛柔恨不能埋进碗里,不愿多看。 薛珩只动了几筷子便道饱了,见薛柔放下汤羹,轻声道:“阿姐,我有些撑,能否陪我去院外走走。” 今日月明星稀,将他脸上神色照得分明。 薛柔觉得阿弟心事重重,笑道:“可是担心弘道院的学业?你这般聪颖,缺了几日想来不碍事。” “嗯,”薛珩走到花丛前,竟如幼时一般,摘下一朵花无意识地一片片掰开揉碎,“阿姐,他们都说,你会入宫,是真的么?” 那日观猎的亦有诸多世族子弟,不少是薛珩同窗,瞧见朱衣使遣送他们回住处时,未露面的唯有陛下与薛二姑娘。 回京路上,虽仍有朱衣使在一侧看守,却松泛许多。 与薛珩交好的同窗私下提前贺喜,“朝中皆道中宫出自薛氏,想必你便是未来国舅了。” 薛珩怔怔,一句“可我阿姐早有婚约”卡在喉咙,终究没有说出口。 “他们是谁?”薛柔语气发冷,其后放和缓些,“都是说不准的事。” 她顿了下,看着尚稚嫩的阿弟,问道:“你希望我入宫么?” 自从姑母带着薛氏一飞冲天,不知多少人想将自家女儿也送进宫。 京中多的是男子,渴求姊妹嫁的好,为自己挣前程。 薛珩见过陛下,那日御座上的少年唇畔含笑,对诸位学子一视同仁,语气柔和。 “朕欲与诸君共启太平之世,垂名青史,戡定中原。” 他不激动是假的,此为读书人毕生所求事,可……这并不意味着想要皇帝做姐夫。 “我不希望。”薛珩仿佛洞穿阿姐的想法,斩钉截铁道。 第27章 第 27 章 薛二姑娘身边那个,是赤…… 今夜自从母亲落泪, 他便觉得阿姐在动摇,且在方才达到顶峰。 血脉相连的直觉告诉他,若他自私地回答“希望”, 会将她推向火坑。 身为男儿,为仕途逼迫姊妹做违背本心之事,他从来不屑此歪门邪道。 薛柔见他小小年纪,一副肃穆的样子,“嗤”地笑了一声。 她忍不住想拍拍他脑袋,可如今只能勉强拍他肩膀。 “你先前很是不满王玄逸时,不是动过这个心思么?” 乍然被戳破曾经想法, 薛珩羞愧到耳朵通红,低下头不忘辩解:“我当初有此心, 并非为仕途顺遂。” 他那时没见过陛下,且太后摄政多年,心性再沉稳也不过十余岁, 难免飘飘然, 起轻视之心。 只要他好生念书, 同历代出类拔萃的世家子弟般,出将入相位极人臣。 如此,阿姐入宫后也无甚辖制,舒舒服服过日子,享天下供养。 可他已然见过陛下, 隐隐察觉皇帝虽对所有人一视同仁地赏赐,却更为偏爱寒门子弟。 再想一想朱衣台动作频频, 薛珩便觉得皇宫不是好去处。 野心勃勃的君王或许是伯乐,却不会是好夫君。 除非谢凌钰猪油蒙了心,不顾宗室大臣阻拦, 效先帝旧事。 薛珩扯了扯嘴角,深觉是天方夜谭。 薛柔听完阿弟的想法,忍不住笑道:“你小小年纪思虑如此多,不怕长不高?” 此言一出,薛珩那点纠结难受的小心思悉数飞走,取而代之的是恼羞成怒。 他在书院努力用饭,已比同窗高出不少了。 “莫要再想了,”薛柔眼中笑意更深了些,好似逗弄小孩子是天下最大的乐趣,“明日,我们去酒肆如何?” “不妥。” 见阿弟断然拒绝,薛柔笑道:“论章酒肆,你也不肯么?” 薛珩眼前一亮。 论章酒肆在洛阳最繁华的长街,有三层高,分东西两楼。 京中人每每提及,多指西楼,一楼供士子畅谈,可于此吟诗作赋。 “那边人多,恐冲撞阿姐。”薛珩想了想还是拒绝。 “我们去二楼。”薛柔眼中含笑,颇有几分得意,“京中玩乐之所,我还有几分薄面。” 朝臣既说她轻薄于行,她若安分待在家中,岂非辜负他们的文章和口水? 次日一早,马车便从薛府离去。 这已是最为低调的一辆,然而聚在论章酒肆的非富即贵,见多识广,一眼认出用料非凡品,纷纷避让,眼睁睁瞧着马车通往东楼。 有人轻“啧”一声,“今日东楼连来两位贵客,不多见。” “看来你我今日需竭尽全力,指不定便得贵人青眼。” 薛柔听不见外头议论声,直到下了马车,怔住一瞬,对伙计道:“错了,我今日不见小怜,去西楼。” 酒肆主人乃姜氏长公子,每过一旬便出道题,置于一楼显眼处,众人皆可就此题留下诗作一首。 今日乃最后一天,酒肆主人会亲自品评,夺魁者可得黄金二十两。 现下,一楼恐怕已云集京中有才名者。 那位伙计却愣住,有些为难。 薛二姑娘身份尊贵,今日的西楼可谓鱼龙混杂,倘若出了事,该如何同尚书令交代? 何况,长公子在陪那位贵人,今日恐怕要迟些到。 这些最会耍嘴皮子的士人毫无约束地聚在一处,为博二层的达官贵人青眼,常哗众取宠,语不惊人死不休。 伙计怕唐突薛二姑娘。 “我今日是陪阿弟来的,他素日喜好诗文,想见见世面。” “薛二姑娘太过抬举,薛公子出身名门,来此处怎能说见世面。”伙计连忙道。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也推脱不得了。 伙计带着两人去二楼,特地寻了个隐蔽之所,随即便吩咐倒酒的奴仆在旁好生伺候。 薛柔坐下后,也未摘下帷帽,轻轻掀开薄纱,兴致勃勃瞧一眼周遭。 二楼雅致,每张桌子皆以烟罗相隔,只能看见人影绰绰。 执酒凭栏,便可听见一楼台上的乐人弹琴鼓瑟,待会将那一首首诗唱出。 此刻,酒肆主人还未到,薛柔能清楚听见隔壁桌边来了人。 “薛公子告了好几日的假,他平素不是最为刻苦么?” “我回家说了这事,阿翁便没责打我,”说话的人“嘿嘿”一笑,声线格外憨厚,“只道薛公子在家中定也未曾懈怠。” “我阿翁听了这事,反倒将我骂了个狗血淋头,道我算什么绣花枕头,也配跟人家未来国舅比?” “此事当真?”一人惊疑不定,“王三郎不是与她有过婚约么?” “谁知道呢,女子见异思迁,朝秦暮楚多了去,见有更好去处,怎会惦记以往情郎?” 声音憨厚者出了声,“此言不妥,女子婚事不由己身,你这话太过刻薄,且污薛二姑娘名声。” “你见过她么?便这般替她辩驳。依我看,天下女子但凡貌美者,无不擅长以此引诱男人,获得好处,纵使是贵女,也无甚高高在上,也不过是想攀附天家而已,若我何家门庭高于薛氏,薛二姑娘必青眼相待。” 薛珩攥紧拳头,却被按下。 “再等等,让我听一听。”薛柔一改平素好说话的模样,收敛笑意。 她倒不在意自己名声被污,人生在世谁能不挨些骂名,姑母都被骂了多少年牝鸡司晨。 自己过的自在,旁人说几句也掉不了几块肉。 但……这些人是弘道院的学子,是薛珩同窗。 薛柔恼了,这群人在书院里想必也没少议论,难免钻进薛珩耳朵,扰他清静。 那头静默半晌,终于有人小心翼翼发话,“罢了罢了,书院里私下说说便罢,此处人多口杂,倘若得罪薛氏,你我家主还要亲自登门谢罪。” 薛柔深吸一口气,按捺住怒意,轻声问道:“阿珩,那个何家公子平素在书院,也常这般说么?” 她半眯着眼思索,京中哪个何家胆大包天,养出这种出言不逊的东西。 雁门何氏?还是章武何氏? 这两家嫡子她都见过,相当拎得清自己的位置。 薛珩低下头,“他是长乐何氏之子,嘴上素来不干净。” 薛柔想起来了,冷笑一声,此人曾借同乡之谊讨好她,邀她参加品香宴。 她那时见此人獐头鼠目,眼神猥琐,便同表兄离去了,不曾理会他。 薛柔看向正为自己倒酒的奴仆。 “告诉你家主人,今日在酒肆闹事,对不住他了。” 言罢,便起身径直走到那群人面前。 她头戴帷帽,看不清样貌,但一身孔雀罗打眼便知上品。 少女抬手轻轻挑起一角薄纱,露出半张脸,看向面色陡然惨白的男子。 “薛二姑娘……”他嗫喏着,后背冒出层薄汗。 薛柔这些年娇纵的名声倒也不算冤枉,出了宫,素来不给惹自己不痛快的人脸面。 何公子脸上最后一丝血色褪尽。 被这位祖宗抽几巴掌都是小事,太后和陛下纵着她,倘若她回宫告上一状便完了。 他心底喃喃,不会的,到底未出阁的姑娘,怎好意思将方才那些话说与陛下听。 叫她打两下出出气,也没什么。 薛柔见眼前人眼珠子骨碌碌转,不知在盘算什么,心头更加恼火。 被谢凌钰吓唬多了倒也有几分好处,薛柔学着他,缓缓沉下脸,语气冷飕飕的。 众人怔住,原本想求情的也乖乖闭嘴。 “便是你方才说我朝秦暮楚,欲攀附天家?”薛柔低头看着何公子,“你自己数数,方才说了几个字,便扇自己几个耳光,我既往不咎,如何?” “好……好。” 他闻言连连点头,左右开弓,只是到底养尊处优,几声脆响下来脸便肿起来。 流采忍不住了,“女公子,依奴婢看,不若直接拔了他的舌头。” “你敢!”何公子一时情急,“我父乃洛阳尹,纵使太后在此,也不会随意动私刑。” 喜欢私下动手的,只有朱衣台那群人。 “你父是洛阳尹,那你可还记得他是如何坐上这位置的?还敢在书院出言不逊,哪怕他闻讯至此,也只会亲自拔下你的舌头,向我谢罪。” 何公子见薛柔说了许多,却终究没吩咐身侧奴婢动手,不由松了口气。 他心道,到底是世家娇养的女儿,不敢喊打喊杀。 今日之事,应当算过去了。 流采一直凝神瞧着他,略猜出他心思,手中短剑陡然拔出一截,亮如白雪的锋芒摄人心魄。 何公子先是一愣,随即竟腿一软跌倒在地。 薛柔隐隐闻到一股气味,连忙皱眉,便要离去。 她想起什么,唇畔多了一丝笑意,回头看向一人,“方才你还算识时务,是哪家的?” “濮阳伯府,季群。”他生得清瘦,声音却敦实。 薛柔颔首,算是记下这人。 她离去后,几人中,除却原地咧嘴傻笑的季群,都有些嫌弃地上前扶何公子,问:“何至于吓成这样?” “薛二姑娘身边那个,是赤鬼。” 众人愣了一瞬,面面相觑,反应过来赤鬼是对朱衣使的蔑称后,不以为然地宽慰:“他们只效忠天家,何兄吓糊涂了。” “不是!她是顾家的人。” 自太宗以降,顾氏代代于朱衣台听命,因手段最为狠辣,心思最为缜密,行事最为极端臭名昭著。 何公子幼时寄居族叔家中,亲眼目睹过他们拿人。 他们皆逆握剑柄,拇指倒压吞口,且不喜宝剑见血,却喜抽出一截剑刃威慑旁人乖顺。 薛二姑娘身侧的奴婢瞧着五官不似顾灵清,但刹那流露的姿态却叫何公子没来由想起当年。 他知晓不会有人信自己,颓然叹口气,更衣后便要回去。 正巧,远远瞧见酒肆主人,姜氏的长公子不知往何处去,衣摆如飞。 “姜太常,何事这般匆忙?”何公子思及父亲提及让他进太常寺,语气谄媚。 姜昇瞥了他一眼,压根不记得是谁,微微颔首便继续往东楼赶。 他心里苦不堪言,陛下方才不是好好的,说要单独听首曲儿,叫他去品鉴诗文。 不过离开片刻,怎就发了怒。 没走几步,一奴仆拦住他,哆哆嗦嗦的,“二楼出事了。” “什么?”姜昇皱眉,听完后,露出苦笑,“薛二姑娘人呢?” “说是去东楼,寻小怜姑娘了。” 第28章 第 28 章 其实直到现在,薛柔也视…… 东楼顶层雅间, 十二道画屏将室内一分为二。 屏风上依次绘有不同时节花鸟鱼虫,乃姜家长公子亲笔,价值连城。 今日陛下离宫, 陡然造访。 皇帝身边的宦者笑得和煦,“薛二姑娘平素在何处?还有那位小怜姑娘今日在否?” 画屏西侧,唯有一乐姬怀抱琵琶。 阮怜抱着瑟瑟发抖,有些恍惚。 自谢凌钰踏入此处,已过去一个时辰,还是两个时辰? 她如坐针毡,已连连弹错两个音。 薛柔在嫏嬛殿与姜家女公子交好, 故而常来此处消遣,同阮怜一见如故。 仗着无外人, 没少痛骂今上难伺候。 式乾殿内,不是让她留下磨个墨,就是眼睛疲了, 要她读篇文章。 那会正值豆蔻的少女眉梢眼角写满不悦, 可阮怜见多了男子, 隐隐觉得不对。 但事涉天子,阮怜不敢多嘴。 她隔着屏风,能听见皇帝同长公子交谈朝事,少年声音悦耳,用辞简明扼要, 如寒凉秋水令人清醒。 跟薛柔口中的阴郁不大沾边。 待长公子离去,那道声音复又传来。 “今年春, 阿音给你填了首词,唱罢。” 阮怜分不清楚陛下的情绪,究竟是出于对心上人的好奇, 还是怕阿音填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词。 她停下拨弄琵琶的手,思及薛柔玩闹时作的词,忍不住呼吸急促。 时下文人皆不屑于此,谓之长短句,大多靡艳浮华,难登大雅之堂。 阮怜双腿一阵阵发软,“奴不记得了。” “是么?” 那头传来一声轻叹,仿佛有丝遗憾。 “上回薛柔去姜府,你不是才唱过么?” 阮怜愣住,眼前一片空白,陛下从何知晓? 她欲跪下请罪,却膝盖方动,便摔倒在地,好在没碰坏琵琶。 那头倒没有怪罪的意思,只是又重复一遍方才命令。 “唱罢。” 阮怜抱起琵琶,嗓子如被人拧住的干布,深吸几口气方才好过些。 “香雾浓,酒痕融。因问檀郎何处逢,流霞染颊红。” 女子柔婉沙哑的声音如有实质,穿过画屏绕着人转。 李顺低眉垂眼站在一侧,眼睁睁看着皇帝脸色越来越难看。 少年手中紧攥着瓷盏,指节发白,茶汤晃出来濡湿衣袖也浑然不觉,死死盯着不远处的画屏。 但也不像赏画,倒像在出神想着什么人。 “歌渐慵,月朦胧。才数阑边并蒂丛,双鸳啼过东。” 最后一音落下,阮怜听见一声巨响。 中间画屏被撤走。 少年一脸平静,仿佛心绪无波无澜。 唯有那一地碎瓷片,昭示他方才暴怒。 “淫词艳曲,不堪入耳。”谢凌钰冷冷道。 他急怒攻心,喉咙仿佛有血气翻涌。 早知薛柔填过《长相思》,然而白纸黑字比不过亲耳听见。 这般缠绵悱恻的少女情思,真叫人闻之动容。 谢凌钰每一句都听懂了,今岁三月,他命王玄逸去京畿办差,往返不过短短几日。 她就这么不舍得? 方才乐姬的每一个字落在他耳朵里,都像面镜子,清楚映照薛梵音有多么眷恋她表兄。 也照出他此刻若野火连天的嫉妒,和失控的情绪。 意识到这点后,谢凌钰更加恼恨。 岂有天子嫉恨一臣下的道理,简直可笑。 然而那点嫉妒越烧越旺,由不得忽视,他脸色逐渐苍白,半晌才问:“可还有旁的人知晓,此为薛柔所作?” “回陛下,没有。” 阮怜迫不及待回答,她岂会愚蠢到将此事告诉旁人。 过分大胆的用词,若流至外人耳朵里,恐怕会揣测薛二姑娘的贞洁。 纵使是姜吟,身为薛柔好友,出于礼,也只会彻底焚毁此词。 谢凌钰半晌不语,揉了揉额角像在思索什么。 “她同你,情谊颇深?” 阮怜恍惚一下,确定皇帝在问自己,“是……” 少年眉头轻蹙,随即道:“那便拔舌头。” 轻飘飘的,仿佛是赏赐。 李顺看了眼,随即垂首不敢多言,心道皇帝现下真是气糊涂了,忽听见外头有动静,连忙借故出去。 “薛二姑娘?”李顺眼前一亮,却突然噤声。 怎么这位也一副不大痛快的神色,身后还跟着个小公子。 薛柔看了眼李顺背后半开的门,颇为讶异,“陛下来了?” 既然皇帝在,她好歹得进去行个礼再走。 李顺却拦住她,有些为难,倘若以往皇帝不痛快,他乐见薛柔进去。 但今日,皇帝不痛快的根源就是薛柔。 “里头有什么,是我不能见的么?” 薛柔疑惑,随后听见几声啜泣,脸色微变推开李顺,径直进去。 她抬眸便瞧见谢凌钰苍白脸色,以及他身边堪称狼藉的地面。 掀翻的桌案旁,是一地茶水。 薛柔怔住一瞬,不知是何情况,想扶阮怜起来,却见她嘴唇动了动,竟是“快走”。 这样的情形,无论如何薛柔都不可能走。 “陛下是否有何误会,小怜素来谨慎恭顺——” “谨慎?”谢凌钰面无表情打断她,“此人教你作浮浪之词,是她误你,其咎难逃。” 官宦之家,若有姑娘做出失礼之事,其父母为保全名声,便将过错推至奴婢身上,以止流言。 “陛下,我父母尚未追究,倒也不必令天子代劳。” 谢凌钰只觉脑中那根弦断了又断,嘴唇动了动,半晌却只冷笑一声。 “尚书令若知晓,不会再允你踏出家门半步。” “阿翁从不过问我的事。”薛柔声音坦然,没有半分伤心。 谢凌钰默然,没再阻止她搀扶那乐姬起来。 他一步步走到少女面前,看着那双杏眼。 “都出去,”谢凌钰声音发寒,紧接着扣住薛柔手腕,“你留下,朕有话问你。” 他呼吸有些不顺畅,“王玄逸常陪你玩乐,他可曾对你失礼过?” 几乎一瞬间,薛柔便明白陛下方才听了什么。 那首《长相思》,是她见表兄过分守礼到迂腐的程度,无人时握她手,都要隔一层帕子,才写来逗他。 她也知不妥,易引人误会,叮嘱过小怜莫道何人所作。 薛柔想抽走手腕,却根本动不了,抿唇维护表兄,“他不曾。” 她唯恐皇帝再迁怒旁人,连忙补道:“小怜声线婉转,适合秾丽缠绵之词,我是特为她所作的,只是玩乐罢了。” 谢凌钰一双眼如黑玉,不说话时静幽幽的,盯着面前少女。 耳畔仿佛有人在说话,不断提醒着他,阿音又在撒谎。 她为何慌成这样,语无伦次,究竟是为那个乐姬开脱,还是怕她的“檀郎”受罚? 显而易见,是后者。 薛柔被皇帝盯得心虚,声音越来越小,垂眸勉强说完最后一句。 “关乎男女大防,我与表兄从未有任何逾矩之处。” 她心里默念,未曾耳鬓厮磨,未曾有肌肤之亲,算什么逾矩。 不算欺君。 谢凌钰轻笑,饱含嘲讽之意。 薛柔心里异常憋屈,最讨厌皇帝这种洞穿一切后的轻笑,还什么都不说。 她不知谢凌钰究竟想到哪个地步,连辩驳都没法。 “陛下非不肯信,我也没办法。”她也不敢过分顶撞,“这种事,我实在没法与陛下自证清白。” 说完,薛柔仿佛想到什么。 “陛下实在想与人痛骂我,不若召洛阳尹之子进宫畅谈。” 谢凌钰蹙眉,“新任洛阳尹?他说什么了?” 见皇帝这副模样,薛柔也轻笑一声,“他说的句句在陛下心坎上,陛下不若遣人去问问,说不定相见恨晚。” 谢凌钰脸色难看,“何必含沙射影,朕为何恼怒,你不知晓?” 少年眼底全然是嘲讽,“说什么从未逾矩,赠你金钗的是他,替你簪花的也是他。” “上元节,春日宴,乃至不久前的游湖……朕都不知京官竟如此闲暇。” “他年长你几岁,竟连这点男女大防都不懂。” 谢凌钰垂眸,脸上没有半分笑意,全然不在乎自己正握住一截皓腕。 薛柔愣住,略慌乱地看向一旁,回过神后不可思议地质问:“陛下如何知晓?” “陛下派人监视我?” 简直匪夷所思,朱衣使都有差事在身,或监察百官,或探查民间异动,怎会在她身上花费精力。 谢凌钰神色凝滞一瞬,“王玄逸身为朝臣,朱衣使见他不思公务,禀告朕而已。” 薛柔本不想信,可朱衣使监视她更是荒谬绝伦。 她抿唇,想早些离开,“阿弟还在外侯着,陛下若无其他事,我便退下了。” “何时回宫?” 少年声线有些不自然,四个字又冷又硬。 “暂且不回去,等及笄礼过去再说。” 谢凌钰松开手,“在宫中办亦可。” “恐怕不大合适。”薛柔推拒,“届时又要惹人议论。” 她脸色不似作伪,当真在担心。 “回宫就好,没有多嘴的人。”少年眼神微动,仿佛还有话要说,最后却只扯了扯嘴角,“及笄礼前夕回府,也不耽搁。” “我想多陪阿娘。” 此话一出,就连谢凌钰也无法再说什么。 他蓦然想起临淮之乱后,年幼的薛柔,蹲在一块山石后,一片片撕掉朵牡丹花瓣。 “三日后陛下生辰可以回家,不可以回家,可以回家……不可以。”小姑娘又开始哭,“陛下为什么非要过生辰。” 他走到她面前,想说是太常卿非要过,却见她被吓一跳。 恍若瞧见恶鬼。 其实直到现在,薛柔也视他如恶鬼,只是小姑娘长大了,胆子也大了些。 谢凌钰终于松口,“罢了,你何时回来,自己决定。” 第29章 第 29 章 就是翻进薛二姑娘闺房,…… 薛柔怔住, 面前少年垂首的瞬间,神情恍若玉器将碎。 她犹豫一下,最终也没说什么, 推开门瞧见阿弟担忧之色,走上前安抚:“无事了,走罢,阿娘还等着呢。” 却有人拦住她脚步,抬眼竟是熟人。 “姜太常?”她笑了笑,“我近日不回宫,恐怕没法捎东西给姜吟。” 整个嫏嬛殿的人都知道, 姜家长公子疼惜妹妹。 “今日倒不是为此,”姜昇匆匆回来, 却被堵在门外,此刻方有机会致歉,“未曾想酒肆竟有那等无礼之辈, 薛二姑娘放心, 往后他们绝进不来酒肆。” “待明日, 姜某亲自登门赔罪。” 薛柔摇头,“不必,旁人无礼,我不至迁怒于你。” 再者,太常卿登门, 恐怕会惊动父亲。 她怕阮怜出事,又道:“说什么赔罪, 下次我去姜府寻小怜,你莫要因我今日添麻烦,不允我上门就好。” 姜太常是聪明人, 立马理解她弦外之音,“陛下既已饶恕她,我又岂会追究。” “那便好。” 薛柔坐进马车,才发现自己手指微颤。 “阿姐,你与姜太常也那般熟悉么……”薛珩老气横秋地叹口气,“罢了,阿姐高兴便好。” 小少年皱着眉,好似大人,“陛下方才也是不妥,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竟比王玄——表兄还过分。” 真是一个比一个居心不良。 他方才在外头,可是竖着耳朵听,也听不出里头动静。 薛柔自己顶撞皇帝是家常便饭,却猛地捂住阿弟的嘴。 “胡说什么?不怕被朱衣使听见?” 薛珩笑了,含糊不清道:“我又不是三岁小儿,阿姐怎么拿他们吓我,他们说到底是人,又不是仙,还能挂在咱们马车底下偷听?” 意识到自己紧张过头,薛柔松开手,努力静下心来。 “女公子,到了。” 薛柔下车时握住流采的手,发觉她指尖冰凉,“怎么了?” “奴婢怕陛下发怒。”流采声音有些飘忽。 薛柔沉默,她的担忧已成事实。 不愿去想谢凌钰,她轻声道“无妨,火烧不到你们头上,这些时日别再提陛下了。” 甫一进门,薛柔便顿住脚步,对奴仆道:“这几日,王三郎若拜访,记得拦住他,就说避嫌。” “女公子,方才王家派人来了,给主母递话。”一个家生子带着笑,“还没走呢。” 薛柔闻言,眼底闪过欣喜,脚步放快许多。 “阿娘!我回来了。” 她唤了一声,便看向母亲身边的小厮,心下疑惑,这不是表兄身边的,倒像大舅父身边的。 小厮笑了笑,“二姑娘,公子叮嘱带来的礼,已由夫人收下。” 薛柔抿唇,觉得自己方才太迫切,有些赧然。 “我都知道了,回去告诉兄长,不必担忧,我这里一切都好。”王明月示意小厮离去,又让其余人也退下。 “你父亲从不肯与我多说半句朝堂之事,所以王家派人给我递话,说近来那件大事。”王明月顿了下,“你阿弟还小,你往后还要在宫中……宫中当差,我便多说些。” “今日早朝,关乎农桑税法之事,仍如往常皆有太后定夺。唯有军务,陛下开了口,禁军两位统领因护驾不力贬官,汉寿侯魏绛举荐了两人,与南楚的战事,战报还未传来。” “纵使不知成败,陛下已然下旨赏赐河间王,予其颇多殊荣,朝中宗亲多有不满。”王明月轻轻摇头,似是不赞同,“河间王尚未立功,这……” “还有,你大舅父说,陛下对薛氏门生一如往昔,莫要担忧。”王明月喃喃,“暂时不会遭逢大变,今日早朝不到半个时辰便已结束。” 薛柔扯了扯嘴角,这么早下朝,就为了去论章酒肆? 说完朝事,王明月关切道:“今日与阿珩玩的尽兴么?银钱可还够用?” “尽兴,”薛柔不想叫母亲担忧,“自然够用,姑母赏了不少呢。” 她眼神忍不住闪躲,借身子疲倦回自己院子歇息。 绿云一边给她捏肩,一边问东问西,譬如酒肆可有新菜,或是今日夺魁者谁家的。 薛柔不想提及那些,干脆眼睛一闭说困乏,得在榻上躺着。 再睁眼,便瞥见窗外一抹月色。 “什么时辰了?” “戌时。” 她坐起身,忽听外头隐约有人喧闹,“怎么回事?” “主君方才派人来,让女公子过去。”伺候她穿衣的婢女小声解释,“绿云拦着,与他吵起来了。” 薛柔忍不住蹙眉,真是少见,这个时辰父亲找她做什么? 她走到绿云身边,“莫要置气,不值当。” “可……”绿云欲言又止,最后垂下了头。 女公子每次去主君书房,回来后都闷闷不乐,故而夫人私下叮嘱,往后主君传唤,能拖便拖。 薛柔不觉得父亲会有什么好脸色,但她习惯了,不在乎。 今夜的月亮朦朦胧胧,连月辉都一片湿润,裙摆沾上一点,被夜风吹上片刻,便湿冷黏人。 待走到书房前,薛柔已是浑身不舒服。 “进来。”薛兆和神色严肃,声音低沉,“今夜唤你来,可知自己过错?” “不知。” 少女脊背笔直,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 “你不知?”薛兆和冷笑,“太后将你惯的无法无天,今日何公子羞辱你,你说与我听,我自会与何家讨个公道,可你何必仗着太后疼爱,这般残忍?” “你可知此乃私刑,现下何家找上门哭诉,你要我如何回应?” 薛柔一哂,“叫他扇自己耳光,是私刑?” “你割了他的舌头,还不肯承认?” 薛兆和眉头紧拧,今晚何公子刚用过膳,便被一人捂住眼睛,割了舌头。 何家问了他身边随从,方知这个孽子做了什么,只当薛家做的。 既不敢找薛氏麻烦,又怕薛氏后面还有招数,干脆一家老小上门哭。 叫薛兆和大惊之余,恼也不是,骂也不是。 好不容易送走何家人,薛兆和琢磨一番,笃定是女儿指使。 薛柔弄明白发生何事,嘲讽道:“依阿翁看,是谁动的手?绿云可是见血则晕。” “自然是你身后的。”薛兆和看了眼流采,十分不满地皱眉。 既有武功,还是宫中人,不好追究。 流采乍然听见,险些流露眼底轻蔑,天下竟有这样的父亲,冤枉起骨肉来毫不留情。 仿佛笃定了女儿蛇蝎心肠。 薛柔比流采还要恼怒,冷笑连连,“阿翁毫无证据便对我疾言厉色,倘若我今日真将委屈悉数告知,阿翁岂会为我讨公道。” “女儿虽不知割了何公子舌头的是谁,却觉得此人甚好,”她半点不怵薛兆和铁青面色,“这样看,他倒更适合做我阿翁。” 正当她以为要挨个巴掌时,流采陡然挡住父亲。 身佩短剑的女子眼神冷若霜雪,“尚书令,宫中命奴婢保护女公子,无论是谁想伤她,都不行。” 流采瞥了眼桌案上的盒子,习武之人五感灵敏,顿时察觉腥气。 “那个盒子里,可是何公子的舌头?”流采的语气仿佛在谈论一株不值钱的草,“能否让奴婢看看。” 薛柔又好奇又恶心地探头望去。 “尚书令,宫婢习武是为护主,讲求快准狠,”流采声音轻缓,故意将盒子递到尚书令鼻子下面,“只断一半舌头,且用钝器切舌,是朱衣台。” 与拔舌不同,断舌后仍可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每次出声都是羞辱,养尊处优的人根本无法接受。且以钝器割肉,更是朱衣使拿手技艺。 谁能命令朱衣使?唯有一人。 薛柔愣在原地,想收回方才的话。 没想过这种可能,薛兆和也怔住,半晌拧眉,竟浮起一层新的怒意。 “我不是说过,离陛下远些么?你长姐更适合做皇后。” 薛柔轻嘲,“做皇后是什么好差事?她想做就去罢。” 简直求之不得。 依她看,薛仪简直天生的皇后之材,从不抱怨宫规繁冗,也不讨厌嫏嬛殿课业劳累。 薛兆和脸色铁青,同为男儿,他自然知晓皇帝愿意动用朱衣使为薛柔出气,不是薛柔刻意靠近便能换来的。 他看了眼案上一枝玉莲雕,略带失望,“你怎么养成这副性子?终日没规没矩,出去。” 书房内寂静一瞬,便是少女衣摆微动的窸窣声。 走到门口,薛柔忽然转过头,平静地讽刺,“放心,我养成这样绝无阿翁一丝功劳。” * 式乾殿。 顾又嵘站在殿中,“陛下,臣已将那人舌头割下。” “不过……何家人似乎找上了尚书令。” 少年语气平淡,“知道了。” 若非顾又嵘知道皇帝恼怒至极,真要觉得他修身养性了。 一开始,陛下可是想直接杀,还是顾灵清懂如何劝解。 “薛二姑娘快过生辰,弄出命案不吉。” 顾又嵘素来没个正经,心底陡然升起一个念头。 陛下这般恼恨何公子,不若自己去动手。 几年前,顾灵清的父亲还在朱衣台,偷偷教皇帝武功,惹彭城王勃然大怒。 “天子当习兵法,明用人之道,往后决胜于大局之间,而非学那飞檐走壁、潜身入宅的雕虫小技,若为南楚人知晓,徒增笑柄。” 此番话顾又嵘至今记得,不过她觉得,陛下悟性极佳。 莫说翻进何府,就是翻进薛二姑娘被重重守卫的闺房,都不会有动静。 第30章 第 30 章 若德行不佳,陈某定会死…… 顾又嵘不敢说出心中所想, 轻咳一声,“陛下,夜色已深, 不若早日安寝,臣告退。” 她走出大殿,深深吐出口气,如释重负。 真怕陛下忽然变卦,又要她跑一趟,把何公子脑袋割了。 那今夜不用睡了。 温热夜风吹得人舒服不少,顾又嵘眯了眯眼睛, 倏然转过头。 “谁?”她蹙眉,走向传来细微动静的墙根。 竟是李顺, 蹲在那不知摸着什么,黑乎乎一团。 她忍不住凑近。 “小祖宗莫来了。”李顺小声嘀咕,“薛二姑娘真不在这儿。” “这是薛二姑娘养的猫?” 顾又嵘站在他背后, 冷不丁开口, 把他吓得“哎呦”叫唤一声。 “顾大人怎的走路都没个响?”李顺回过神抱怨, “这猫是相和阁的,平素就爱在宫中打转儿,这两日总跑到式乾殿来,幸而被守卫拦下,没被陛下瞧见。” 皇帝不喜猫狗, 可这是薛二姑娘的猫,没人敢打走。 李顺思来想去, 只能窝窝囊囊求猫祖宗别添乱了。 顾又嵘忍不住笑出声,“李中尹不如试试,把这猫儿送到陛下眼前, 许能得赏呢?” 李顺叹口气,不想理会她的随口胡诌,起身便要走。 谁知那猫儿一直跟着,甩都甩不脱。 李顺一路苦着脸,殿门前,将猫儿拎起来塞进守卫怀里,仔细瞧了眼衣摆没蹭上毛,才放心进去。 谢凌钰抬眸,虽未曾说什么,却叫李顺直了下身子。 “陛下,奴婢方才在外耽搁了,”李顺隐约听见外面猫叫,察觉皇帝眉头皱了下,“薛二姑娘养的猫来了,黏着奴婢不肯离去,奴婢也不敢……” 李顺的声音越来越微弱,直至察觉皇帝明显不快,陡然闭嘴。 “她养的猫,怎会黏着你?”谢凌钰声音淡淡。 他搁下笔,道:“把它抱进来,让朕瞧瞧。” 待李顺将猫儿抱回殿内,还未放手,怀中陡然一空,眼瞧着那团黑炭扑到陛下面前。 谢凌钰听宫人提及,薛柔养了只玄猫,名为玄猊。 猊,猛兽也。 然而此刻,少年膝上的玄猫与猛兽半点不沾边。 它一双眼睛圆溜溜的,瞳孔外一圈金黄,像极了番邦进贡的蜜蜡。 玄猊蹭了蹭玄色的天子常服,远看近乎融为一体,分不清楚。 “和‘猊’字哪里沾边?”谢凌钰轻笑。 少年伸手轻轻挠了挠它下巴,忽然被舔了舔手背。 李顺在旁边看着头皮一麻,以为皇帝定然要不痛快。 始作俑者却懒洋洋继续趴在少年膝上,前爪甚至轻轻挠了两下,将锦衣勾出一点细丝。 谢凌钰怔住一瞬,下意识抽回手,却猛地停在半路,而后轻轻摸了摸它头顶。 片刻后,玄猊自顾自跳下去,一副要走遍殿内所有角落的模样。 皇帝没有半分阻挠的意思,一手支着脑袋,颇有兴致地注视着。 式乾殿为帝王批阅奏折,传召朝臣之所,故而端严肃穆,使人踏入便生敬畏之心。 然而此刻,一只猫儿闲庭信步,神采奕奕,步履轻盈如踏浮云,优雅骄矜。 玄猊在相和阁恣意惯了,殿内碰见宫人挡路,也不肯绕开,而是抬起脑袋等宫人挪开半步。 见此,谢凌钰唇角逐渐上扬,“这般骄矜,倒有几分像阿音。” 李顺不敢吭声,陛下今日刚因薛二姑娘恼了大半天。 可见皇帝嘴角笑意愈发明显,李顺也大着胆子道:“奴婢素闻相和阁的猫儿大胆聪慧,今日瞧着的确如此。” 谢凌钰不知想到什么,笑意淡了些,“的确大胆。” 李顺彻底不敢吭声。 半刻钟后,谢凌钰忽然明白玄猊在做什么。 它在找薛柔,至于为何来式乾殿,恐怕与香有关。 平素式乾殿内燃沉水香,薛柔每日来此,衣袖难免沾上气味。 在猫儿眼里,薛柔平素不是在长乐宫,便是在式乾殿。 恰好,殿内沉水香味最浓的两人,除却皇帝,便是添香的李顺。 这才是玄猊亲近他们的缘由。 谢凌钰眉头微蹙,命宫人将玄猊抱走,免得它白费力气。 待躺在榻上,他想起那只傻猫在偌大殿内团团转的模样,忍不住嗤笑一声。 * 急雨大作,茫茫一片,恍若天上玉宫倾倒。 太极殿中,君臣静默无声,面面相觑许久。 “陛下,敢问前线军报可曾送至洛阳?”尚书令上前一步问道。 离开战已过去六天了。 整整六天没有任何消息传来。 如今盛夏,京城又因这份焦灼多几分燥热。 尚书令没敢问出口的,是朱衣使是否截下军报,不肯公之于众。 “不曾。” 皇帝的回答仍旧简洁,甚至没有一句解释。 薛兆和还想说什么,却被太后的眼神震住,退了回去。 退朝后,顾灵清于式乾殿外求见,身边站着一年轻大臣,瞧着刚及弱冠,肤色微黝,正是陈宣。 他先前外放至雍州,负责凿渠灌田,前些时日回京任大司农少卿。 此人一心农事,进殿便长篇大论,痛批雍州天高皇帝远,有些官吏刁钻苛刻,恳求皇帝从朱衣台雍州司拨人严惩。 陈宣一脸深恶痛绝,全然没注意皇帝御案上不知何时爬上只猫儿。 毛发如墨,骄矜自在,脖子上挂了一圈价比黄金的蜜蜡点缀。 顾灵清眼皮一跳,这已经是第几次瞧见它了? 上回看见,陛下还不允它趴在桌案。 陈宣仍滔滔不绝,顾灵清都当耳旁风,盯着那只猫,心底震惊如大潮席卷。 顾灵清知道那是薛柔养的,此刻只恨自己当年不听先生讲学,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 终于,耳边慷慨激昂的陈词结束,顾灵清听见陛下淡声道:“下月底,你去雍州一趟,朕会拨几个朱衣使随行。” 谢凌钰手指轻轻拨了下蜜蜡,“带回三两人即可,以儆效尤,勿太过分,水至清则无鱼。” 陈宣还是谢凌钰伴读时,便是目无微尘的性子,虽不满这个结果,却深知陛下说出口的话绝无可能更改。 他沉默片刻,还是忍不住,“臣能否早些动身?下月底臣恐有不便。” “何事不便?” 皇帝今日难得好说话,竟并未回绝,反倒多问一句。 陈宣只是想早些去雍州而已,偏他这个性子不适合撒谎,憋红了脸。 “臣……臣的祖母素来身弱畏寒,听闻薛二姑娘及笄宴上,有名医到访,便想——” “薛氏女及笄,你如何得知有名医到访?” 谢凌钰声音冷淡,他记得陈氏与薛氏素无往来。 陈宣离京两年多,一心只管农事,从不听风月相关的流言蜚语,此刻只当陛下察觉自己撒谎,心虚之下通通交代。 “濮阳伯府季群与臣有私交,他收到薛府请柬,顺道打听过。” 闻言,谢凌钰面上不变,心底却一阵阵冷笑。 濮阳伯府落魄,向来连薛府的门都摸不上,无非是薛柔记得上回在酒肆时,季群维护过她,以示感谢。 薛柔的及笄礼,京中权贵贤达云集,薛府不可能告诉濮阳伯府来客中有谁。 唯有一个可能,濮阳伯府收到请柬,想借此搭上薛家,提前登门拜访,听见或瞧见什么。 谢凌钰脸色越发冷,他命人割舌,贬谪洛阳尹,也没见薛柔回宫谢他半句。 怎么旁人三两句不痛不痒的话,她就愿意给好脸色。 谢凌钰越想,心底酸意越浓,更因自己身为天子,竟因此险些失态而脸色难看。 过了片刻,他方才缓声道:“焕之一片孝心,朕允你下月初动身。” 陈宣杵在原地,浑然不知发生了何事,甚至因陛下松口庆幸不已。 顾灵清却琢磨出不对,忍不住看了眼陈宣,内心只想破口大骂。 早知这个看不懂眼色的腐儒什么话都说,他才不会同意一起来式乾殿。 他陈宣是遂了意,却不管旁人死活。 陛下近来心情尚佳,顾灵清本打算今日将麻烦事一股脑禀告,多要些银钱。 现在看,还禀告什么?顾灵清连忙带着陈宣告退,甫一出殿门,便听见他自言自语。 “陛下瞧着不大高兴?” “陈少卿,能否拜托你一件要事,”顾灵清面色诚恳,“往后莫在陛下面前提薛二姑娘。” “为何?”陈宣茫然,“陛下近两年已厌恶她至此地步?” 陈宣连忙摇头,“不对啊,我记得在永安殿时,陛下待她很是不错,那会儿她常不顾宫规,去寻王三郎,陛下也未曾降罪。” 顾灵清恨不能捂住他的嘴,脸上笑容快挂不住,“还有这些事,往后也通通别提。” “你可曾瞧见陛下案上那只玄猫?便是薛二姑娘的。” 顾灵清点到为止,看着陈宣恍然大悟的神色后终于松口气。 * “我乃汉寿侯之妹魏缃,来找薛梵音。” 薛府门前,一头戴帷帽的少女声音朗朗。 一听汉寿侯府,家仆们不敢轻慢,通传的人回来,垂首道:“贵客紧随奴婢便可。” 不知走了多久,才到薛柔院子前。 纵使并非首次拜访,魏缃还是忍不住感叹,不愧是先帝赐下的宅子。 她坐下后,也没忘记正事。 只是难以整理措辞罢了。 陈宣与魏绛多年同窗,又是如出一辙的容不得瑕疵,交好多年,与魏缃亦有口头婚约。 昨日,陈宣登门,一反古板常态,要与魏缃说几句话。 “魏姑娘,陈某冒昧,听闻你与薛二姑娘交好,敢问她品性如何?可堪为国母?可变得沉静稳重,无妒防之心?” 魏缃当即发怒,“陈公子这般打探不妥罢。” “陈某问这些,实乃心系国事,陛下看重薛二姑娘,甚至许她的猫儿进式乾殿,陈某以为,薛二姑娘为后,若贤良,定能襄助陛下,若德行不佳,陈某定会死谏,请求陛下另择他人。” 事涉薛柔,魏缃直接命人打发走陈宣,一早便赶来薛府。 陈宣那个犟驴,定要问第二次,她总得知道薛柔怎么想,才好回答。 魏缃本以为薛柔会恼,熟料面前少女又惊又喜。 “他此言当真?真会死谏?他在朝中分量如何?”【你现在阅读的是 】 30-40 第31章 第 31 章 她难道不知,他根本不喜…… 魏缃有些发懵, “这……陈宣的确死板,甚至不少人说他苛察太过。” “譬如?”薛柔凑近了些,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当年陛下派他修渠, 朝中皆言他乃世家子弟,恐怕草草应付,谁知他在雍州征豪族田地受阻,竟直接躺下,高呼要么同意挖渠,要么将他尸首抬回颍川。” 魏缃神色有些一言难尽,总而言之是个难缠至极的人。 “如此看来, 他极受陛下信任,”薛柔喜不自胜, “性情也是极佳。” 她握住魏缃的手,双眸饱含希冀,“你定要告诉他, 我终日靡衣玉食, 穷泰极侈, 餐饭非象箸玉杯不用,且极其善妒,绝不允夫君纳妾。” 一番话下来,连流采都瞪大了眼睛,倒是绿云颇为理解地点头。 魏缃呆呆看着面前少女, 有些不赞同地皱眉,想起什么后终究只是叹口气, 将所有劝阻咽下去。 “好。” 待送走魏缃,绿云瞧流采又要张嘴,连忙小跑至窗边, 伸头看一眼,“女公子,又要下雨了。” “说来奇怪,近来夏日雨水未免太多。” 薛柔猛地想起,姑母每至雷雨夜,便更加难以入眠。 太后身体本就弱,连日无法安寝后,往往白日神思不清,夜间纵使点安神香也梦魇连连。 薛柔至今记得,她幼时思念母亲时,便去颐寿殿与姑母睡。 那夜雨密而急,雷声轰鸣,她被呜咽声吵醒,睁眼便瞧见姑母的泪水,一滴滴自眼角落下,濡湿一小片锦枕。 “阿彻,阿彻……” 一声声嘶哑的呼唤仿佛从喉咙硬挤出来。 薛柔被吓到了,只觉姑母恍若变了个人,半晌才反应过来,阿彻是先帝谢元彻。 她那时年幼懵懂,一早还劝姑母让太医多开几服药。 现下一想,这种心病药石无医,恐怕年岁愈久,愈是痛苦。 窗外雨愈发大,远方白茫茫一片云雾。 薛柔最讨厌夏季的雨,来去无常,又常势如千军万马杀到面前,令人措手不及。 许是这个缘故,她现在心底不踏实。 焦躁不安,连躺下都觉厌烦。 绿云和流采知她心绪不宁,都退出内室,站在檐下守着。 缕缕香雾自博山炉氤氲开,透着凉意。 “还不如去嫏嬛殿听先生讲学。”薛柔喃喃自语。 因酒肆的事,父亲将阿珩打发去书院,唯恐他近墨者黑。 母亲执掌中馈,平素同京中女眷往来,近日为准备她及笄礼忙到脚不沾地。 薛柔想上前帮忙,却被母亲阻止,“你好生歇着就是。” 简直百无聊赖。 薛柔忍不住起身,恨恨看了眼外头,天阴雨湿,出门都不便。 忽听见珠帘响动,有人的脚步声比雨还急。 “女公子,今日朝会刚散,主君留在宫里,递了信回来,太后上朝时晕了过去。” “什么?” 短暂空白后,薛柔清楚看见绿云眼中惊慌。 她回过神,方才发觉自己未着鞋履。 “和阿娘说一声,我要进宫。” 薛柔急忙去披外衣,手忙脚乱,衣襟歪了些。 绿云上前,一边反复念叨“定然无事”,一边替她整理衣裳。 因走得急,流采撑伞也无法全然顾及薛柔,待进马车,方才察觉两人身上都蒙着水雾。 今日道上无甚行人,薛柔不停催促。 “快些,能否再快些。” 纵使进了宫门,薛柔也没有慢些的意思。 流采忍不住劝告,“女公子,这条路过分湿滑,且——” 后面的话,薛柔没听清,只因后头有内侍尖利的嗓音,划破雨幕刺来。 “前面的是何人?圣驾在此,速速退避。” 薛柔忍不住闭了闭眼睛,这是通往长乐宫必经之路,谢凌钰来做什么? 她想了想自己方才不知违多少宫规,脸色更苍白了些。 然而天子将至,她只得让流采退至一边,待谢凌钰走后方能动。 缕缕凉风裹挟水雾吹开车帘,薛柔透过那道缝隙,瞧见天子车驾缓缓停下。 李顺撑把伞,弯着腰道:“薛二姑娘,陛下请你上来同乘。” 怕她不同意似的,李顺连忙补道:“陛下的马车更快些。” 薛柔果然脸色微变,没多犹豫便答应。 她掀开车帘的一瞬间,便瞧见谢凌钰膝上的玄猊。 乍然见到主人,玄猊叫了几声,毫不犹豫离开谢凌钰,趴在少女脚边,轻轻蹭她裙摆。 薛柔神色僵住一瞬,顾不上满眼眷恋的玄猊,也顾不上与谢凌钰的恩怨,猛地握住少年衣袖。 “陛下,太后怎么样了?” “无妨,只是过度消耗心神。” 谢凌钰神色平淡,眼神扫过她脸颊每一寸,如鸿羽般轻,显得漫不经心。 薛柔舒了口气,便想松开手,却被他摁住。 少年仍旧平静,然而薛柔怎么用力都无法挣脱。 她怔住,没心思同他争执,索性由他扣住手腕,盯着脚边玄猊不看他。 因此,也忽略了谢凌钰的眼神。 少年现下只着一身淡青色常服,却无半分温和气息。 没有庄重深沉的玄色压抑,过分精致的眉眼与艳红耳坠更为醒目,一切淡色都是衬托,让人变本加厉注意他相貌昳丽。 然而没人敢多看,如同青色巨蟒纵使瞧着纯良,也没人敢靠近。 他手指一点点向下移,像蛇信在不断试探。 薛柔回过神,才发觉温热的气息已裹满自己手掌。 她瞪大眼睛,还未回过神,便被他陡然加大的力道捏得略痛。 “你的手太凉了。” 谢凌钰微微倾身,一双眼睛深邃如墨,看不出真实情绪。 倘若闭上眼听这句话,薛柔定会觉得此人无比关切自己。 可面前少年目光太过令她不适,却说不上缘由。 如沉重的雨雾包裹她,又像拿着一柄刀对准她,反复审视询问,想刺入她心口探究心绪,却又克制着,最后轻轻用刀背拍了拍她的脸。 薛柔勉强笑了下,“许是太过担心。” “还淋了些雨。”谢凌钰看了眼她发丝,“让太医也给你看一眼,莫要病了。” 少年的声音极为柔和,却让薛柔毛骨悚然。 这是陛下么?他怎会突然变成这样? 谢凌钰说话平和过,冷漠过,也常常压抑怒气,却从未如今日这般。 薛柔满腹狐疑,陡然冒出一个念头,难不成姑母当真病重了,他怕她情绪失控,才一反常态。 越想越对,薛柔有些着急,抿唇犹豫一瞬,恳求他:“能不能让沈愈之来?” “阿音,”谢凌钰叹息一声,“那是朕御用的太医。” 薛柔当然知道,沈愈之看着皇帝长大,是最了解皇帝身体如何的人,金贵得很。 倘若他被人威胁收买,旁人能轻而易举知晓陛下龙体如何,故而沈愈之寻常只为陛下一人看诊。 除了华林苑那次,沈愈之在皇帝眼皮子底下为她把脉。 薛柔抿唇,犹豫片刻后道:“陛下,只是看一次都不行么?若实在担忧,令朱衣使随行也可以的。” 话音落下,马车内只余静默。 谢凌钰注视着面前少女的脸,片刻后垂眸不再看,指尖微动蹭过她手掌细腻肌肤。 因完全掌控,所以他能察觉薛柔下意识想抽离却又安分的动作。 心里没有任何欣慰,只余寒凉。 眼前人清得如浅浅溪水,那点小心思一望便知。 “朕若不允呢?” 谢凌钰语气倒是温和。 他说完便抬眼,端详着她。 薛柔怔住,有些沮丧地垂头,既然陛下都这么说,应当没有任何回旋余地。 况且……长乐宫那边,恐怕也不会全然赞同沈愈之进去。 见她心低意沮,谢凌钰心底陡然升起一股焦躁。 他反复咽下想脱口而出的话。 为何总是这样? 总是高兴时便视他如蛇蝎,有求于他便软和了神色,仿佛天生便有这样的本事,无比自然地化作春风月色,想吹过谁的脸颊,想洒在谁身上,都全然不管不顾。 她难道不知,他根本不喜春风,也根本不需要月色照拂。 这种东西,谁都能拥有。 但风起月升非人力可为,自然也非人可阻挡。 他闭上眼,心口如有潮水去而复返,岸堤潮湿泥泞。 待马车行至长乐宫前,谢凌钰终于开口。 “李顺,让沈愈之过来一趟。” 薛柔正下马车,闻言怔住,嘴角终于露出个笑,随即便奔向颐寿殿。 目送少女迫不及待自己接过伞,裙摆翻飞如蝶,在雨雾中不断模糊,最终消失在殿门。 玄猊跟着她,雨中飞奔,四足溅起水花。 谢凌钰站在原地,一动未动,良久才喃喃:“实在是没心。” 待他缓步走进颐寿殿,原本的交谈声戛然而止。 皇帝露出温和关切的神情,“母后既已醒来,朕便放心许多。” “前线还有战事,陛下应以军务为紧,不必来长乐宫。”太后脸色冷淡。 今日早朝她究竟为何晕厥,陛下比谁都清楚。 战报几个时辰前快马加鞭送至洛阳,只有短短几行字。 首战,河间王世子信于亲随,执意轻进,竟殁。精兵存者十无其一。然世子英勇,固守龙亢不曾退。后参将阳寰借洪而断敌粮道,大破之。今敌已退至涡口。 胜乃好事,令太后震怒的是阳寰竟杀南楚降将。 杀降不祥,何况是南楚宗室大将,与此同时,太后方知宜都王被阵前悬首以鼓舞士气。 区区一个参将哪来的胆子,分明是皇帝授意。 皇帝铁了心与南楚撕破脸,和他的每位先祖一样好战。 太后以为谢凌钰来此扮演母慈子孝,不过是让她莫再对军务提出异议。 然而,少年环顾四处,没见到某个身影后眉头轻蹙。 “母后调养身子需心思开阔,近来不若令阿音留下,伴随左右。” 第32章 第 32 章 朕的喜怒,难道由她决定…… “陛下贵为天子, 想要什么无须遮遮掩掩,”太后气极反笑,“想留阿音, 何必拿我这把病骨头做幌子。” 谢凌钰收敛笑意,“母后,朕不过一番孝心。” 一边伺候的宫人默不作声为皇帝添茶,执壶的手微微颤抖。 皇帝眸色深了几许,没有动那盏茶的意思。 “这些宫人年少,难免畏惧陛下。” 太后语气平静,让那宫人下去。 母子二人许久没有面色平和地相对而坐, 纵使只是表面平和。 谢凌钰对太后无甚可说,只是静静看着桌案角落上刻的一只兔子。 稚嫩的线条歪歪斜斜, 能看出是稚童所为。 太后竟没有命人更换新桌案,任由那只兔子留在颐寿殿。 少年恍惚一瞬,眼前浮现某个人年幼时的模样, 蓦然笑了笑。 不知皇帝为何发笑, 太后陡然警觉, 却听见少女轻灵脚步渐进。 薛柔径直坐在太后身侧,抿着唇。 “姑母,衣裳又有些紧。”她附在太后耳畔,“我近来吃的是否太多了。” 太后仔细打量着小侄女,腰身并不紧, 倒是胸前起伏愈发明显。 因皇帝在这,太后不便多说, 一双眼弯了弯,显出几条细纹,“不多, 仍旧窈窕得很。” 谢凌钰唇角扬起,视线避开她,也没说什么。 “姑母,我方才没来得及说,陛下说让沈愈之过来,”薛柔轻轻晃了晃太后衣袖,“他擅长医心疾,或许有好法子。” 太后眉梢挑起,“沈愈之?” 她有心腹太医,然而论及医术的确不如沈愈之。 偏沈愈之死心眼,不肯听陛下之外的人差遣。 谢凌钰察觉太后打量的目光,直直看过去。 “阿音相求,朕便允了。” 少年嗓音比寻常柔和许多,“等沈愈之来,先给你看一眼。” 他唇畔含笑,恍若闲话寻常琐事,“朕方才想起,你上回去论章酒肆,饮了些酒,对伤口不利。” 太后只知薛柔在酒肆闹出些事,却不曾细致到饮过什么,忍不住眉头紧拧。 乍然被揭底,薛柔心里发虚,一时忘记质问他如何知晓。 她盯着指尖不吭声,中途不忘偷偷瞪皇帝一眼。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太后忍不住道:“纵使宫外无人拘束,也不可不爱惜身体。” “嗯,”薛柔抿唇,异常乖巧地点头,“其实……只喝了一点,下次再也不会了。” 她心底暗暗祈盼沈愈之快来,好在没等太久。 未等沈太医坐下,谢凌钰便十分自然地握住薛柔手腕,像托着一件脆弱易碎的瓷器。 “她的伤口如何了?” 随着皇帝淡而冷的声音落下,沈愈之忍不住凑近些想看得更清楚,耳边却陡然响起顾灵清的警告。 沈愈之移开目光,见皇帝虽面色平静,眼睫却微颤,一时福至心灵,脱口而出。 “陛下,臣近来研制一种可尽快祛疤的膏药,就是太过复杂,待臣教与陛下,每日为薛二姑娘涂抹一次便可。” 太后听不下去,脸色倏然沉下来,这个沈愈之瞧着稳重,也是个轻浮的。 “长乐宫有玉红膏,再者说,宫中多的是伺候她用药的,岂用劳烦陛下?” “玉红膏乃常用的,臣先前赠予薛二姑娘的膏药中亦有此物,然而……今日见这伤口愈合太慢,恐怕寻常法子不好,”沈愈之装模作样叹气,“太后,留下疤痕是次要,只怕长出蟹足肿。” 太后眼角抽搐一下,纵使怀疑沈愈之和皇帝串通好唬人,也忍不住一颗心提起来。 谢凌钰闻言仔细瞧了眼薛柔手掌,按捺住想触碰的心思。 薛柔却一激灵,总觉他那眼神如有实质,在慢慢舔舐她的手。 “况且,臣这法子不仅需外敷,更要内调,疤痕不消与气血脏腑经络皆息息相关,薛二姑娘每日去一趟式乾殿,臣为陛下请脉时可顺道看诊。” 沈愈之言下之意明白,他不可能每日来长乐宫,那和羊入虎口没区别。 “留疤就留疤,也没什么,左右难看些。” 薛柔说完,便觉对面少年嘴角笑意刹那消失无影。 “罢了,”太后面色沉了沉,默认许久,“阿音每日去一趟也可,先前亦是如此。” 薛柔一愣,还想说什么,却被谢凌钰越发阴沉的神色堵了回去。 她轻轻抽回手,却见对面少年动也未动,垂眸看了眼指尖便收回手,端坐如常。 直到沈愈之为太后开了几服药,准备离去,皇帝也未有只言片语。 太后目送那道背影离去,忽然想起先帝驾崩前,要她好生辅佐新帝,保大昭江山千秋万代。 什么千秋万代,哪有亘古不变的东西,就连人短短十余年也都会变。 想当年陛下还是太子时,虽看着阴郁寡言,却听话乖顺,谁知背地里就没安分过。 方才,他堂而皇之握住阿音的手,太后看得清楚,分明没把长乐宫放眼里。 “阿音,你这些时日在宫中住着。” 太后语气温柔,眼神掠过少女愈发窈窕的身体,如同看见亲手植下的树苗渐有亭亭之态。 青春年少,绿鬓朱颜,皓齿星眸,理当恣意。 “去式乾殿便去罢,”太后抚着她脸颊,“治伤口要紧,出嫁时手执却扇,多一道疤不美,况且若生蟹足肿,每逢夏日会痒得厉害。” “出嫁?”薛柔低下头,想躲避这件事。 “是出嫁,不是入宫,”太后一眼看出她想法,笑了笑,“慧忍大师今年回京,会有转圜之机。” “他不是云游不定么?”薛柔惊喜之余,眼底浮现疑惑。 她小字梵音乃阿育王寺高僧静若所赐,而慧忍则是静若的师父,曾经的阿育王寺方丈,名满天下的佛学大师。 当年慧忍开坛讲经,就连南楚天子也派僧人前来洛阳一睹风采。 谢凌钰那只朱砂耳坠,便是慧忍所赠。 陛下不听旁人的,可慧忍的话还是能听进去一二。 “徐国公世子与他有些交情。” 太后点到为止,想起王三郎费尽心思传的消息,不禁叹息还是少年人痴情。 许久没听过“徐国公世子”这个说法,薛柔甚至没反应过来,思索片刻才想起是那自幼浪荡不羁,却出家的二表兄。 几乎一瞬间,她便明白定是王玄逸从中出力,眼睛有些湿润,却又涌起欣喜。 “你知道此事便罢,万不可表现出来。”太后叮嘱道。 “自然。” * 谢凌钰离开长乐宫,始终没看身后的沈愈之。 直到听见他呼吸渐急促,似是紧张,才顿住脚步。 “朕未曾听过,你近来研制什么药膏。” 皇帝语气冷淡,望着不远处一枝斜斜逸出的花枝,陡然发问:“你觉得朕希望她来式乾殿?” 沈愈之近几年听皇帝说话,越发有种看着先帝的感觉。 多疑。 皇帝究竟是否希望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揣测了,且擅自做了决定,在天子眼皮底下撒谎。 沈愈之连忙道:“陛下,臣是为龙体着想。” “陛下常情志不舒,臣通过脉案则能见到——” “够了。” 谢凌钰打断他,眉头紧皱,脸色说不上恼怒还是难堪。 “朕的喜怒,难道由她决定么?” 谢凌钰嗤笑一声,听见沈愈之连连否认,心底却没来由恼怒。 却不是恼怒旁人,而是对自己。 次日一早见着薛柔时,他发觉自己忍不住想起身去迎她,一颗心恍若被风吹得飘起来,又像落叶浮水晃悠悠。 与沈愈之的对话萦绕在耳畔。 朕的喜怒,难道由她决定么? 薛柔发觉皇帝的脸色忽明忽暗,显得喜怒无常,不由心底发怵。 又是哪个朝臣做错事惹他不快了?叫她没来由触天子霉头。 她只觉得奇怪,谢凌钰以前阴郁,但有太后坐镇长乐宫,他尚且可以维持表面温和。 时日一久,反倒越发阴晴不定,朝臣说的“陛下端默沉稳”,她是半点没感觉到。 “阿音,”谢凌钰轻轻敲了下桌案,“到朕身边来。” 他拿出一只小小的瓷罐,甫一打开便有股刺鼻味道。 少年神色平静,垂眸时的眼神认真,如同在看一份重要的奏折。 薛柔忍不住道:“陛下,我自己来便好。” 谢凌钰瞥了她一眼,置若罔闻,但并未如昨日般握住她的手,指尖只碰到她伤痕。 那只瓷罐旁,便是一摞军报,和朱衣使所用的赤色信封。 少女肤如凝脂,被那赤色衬托,如晨光照新雪。 此情此景,在庄重的式乾殿内,颇有几分荒唐意味。 薛柔环顾殿内,发觉左右史官皆不在,心里松口气。 但她真怕被朝臣瞧见,倒不是怕挨骂,只怕自己性子难改,忍不住当面骂回去,叫姑母为难。 “明日不若进去涂抹。” 话说出口方觉不妥,然而谢凌钰已然抬首。 他不会蠢到觉得薛柔在暗示,她心里只有旁人。 少年动作只停滞一瞬,便道:“不必。” 薛柔松口气,随即察觉手上力气大了些,忍不住低头,这才恍然发现皇帝是否太慢太细致了些。 她又不是瓷做的人,何至于像绣花似的一点点来,怕把她揉碎似的。 刚想开口,便听见大司农少卿求见。 “让他进来。”谢凌钰头也不抬,没有半点让薛柔回避的意思。 陈宣进殿后,猛地瞧见这情形,微黝脸皮涨红,如同日头下晒了几个时辰。 简直不成体统!陈宣难以置信,陛下怎会做这种事? 薛柔看着他,想起什么,忍不住掩唇一笑。 第33章 第 33 章 阿音,信与不信,你试一…… 陈宣怔住一瞬, 随即怒火中烧,呼吸都不顺畅起来。 他眼中,一袭华服的少女坐在皇帝身侧, 毫无尊卑也就罢了,竟居高临下地嘲笑大臣。 简直,简直媚上惑主,纵使太后当年盛宠也未有这般嚣张做派。 “陛下,臣有要事需禀,闲人恐怕需回避一二。” 陈宣的声音朗如洪钟,毫不退避看向薛柔。 与京中其余年轻公子不同, 陈宣无论何时都油盐不进,视美色如无物, 此时更如寺中怒视妖精的罗汉。 薛柔怔住,她方才那一笑,不过为激怒陈少卿, 盼他莫忘了死谏之心。 然而此刻, 蓦然想起这是好友的未婚夫婿, 真是全然不同的性子,她倒真情实意笑了出来。 谢凌钰将这两人反应尽收眼底,夷然自若道:“焕之,朕有要事。” “听见了么?陈少卿恐怕需再等一等。” 薛柔莞尔一笑,声音清润如醴泉。 又一次被挑衅, 陈宣抿紧了唇,眼前一阵阵发白。 谢凌钰抬眸看了眼少女弯起的嘴角, 松开手后道:“去偏殿罢,沈愈之等会才到。” 待李顺引薛柔离开,陈宣终于忍无可忍, “陛下,这是式乾殿,岂能行——” 皇帝微微抬手,让他住口,脸色静若平湖,“焕之,你方才太过僭越,岂可平视她?” 陈宣脸色陡然惨白,哪里僭越?此人还未入宫呢,既非皇后,怎就看都看不得一眼了? “你往后莫要提她,”谢凌钰顿了一下,“今日可是为雍州之事而来,说罢。” 陈宣恍恍惚惚说完,如坠梦中,脚下发软,都不知是怎么离开式乾殿的。 深知陈宣脾性如犟驴,谢凌钰微叹口气,深觉头痛。 他本想让薛柔过来,却陡然改了主意,未曾命人跟着,独自推开偏殿门。 入目便是熟悉的背影,如云似雾的发上堆砌金银珠玉,比画上神女还要娇贵几分。 他走到薛柔身后,顺着她视线望向那副神女图,“这是太宗笔墨。” 薛柔骤然听见耳边有人说话,惊得转头,鼻尖蹭到他龙袍,忙不迭后退,差点摔着。 “慌什么?” 谢凌钰半点没有罪魁祸首的羞惭,伸手抓住她胳膊。 他身子僵住,掌中纤细柔软让他一瞬间怀疑自己力气太大,会让她胳膊发青。 “陛下走路怎的没声响。” 薛柔情急之下毫不掩饰不满,“陈少卿走了,让宫人同我说一声就是,何必劳烦陛下亲自来。” “阿音,朕有一事不明,”谢凌钰语气温和,恍若虚心求教,“为何要激怒陈宣?” 薛柔虽娇纵,可受太后影响,对务实的官员素来多几分敬重。 按常理,她会在朝臣进殿后提离开,方才的挑衅必有所图。 “你与陈宣的未婚妻子情同姐妹,难道没听过他的脾性么?” 谢凌钰嘴角笑意愈发淡,心中已有答案,偏要追问她。 倘若她给的理由,与他想的不同呢? “我没有故意激怒他。”薛柔矢口否认。 她不敢直视皇帝,抿唇别过脸道:“是他先厌恶我的,我还不能回击了?” “他厌恶你?就凭进殿时那个眼神?” 谢凌钰语气浅淡,眼神却和缓许多,甚至有闲心伸手扶了扶薛柔的簪子。 “是又如何?”薛柔语气生硬。 她抿了抿唇道:“何况他向旁人打探我品性如何,是否善妒,往后的事还无定论,他便有怀疑之心,我不痛快他,不可以么?” 薛柔昨夜越想陈宣与魏缃说的那番话,越是恼怒。 就算往后入宫,陛下要做明君做昏君,与她何干? 谢凌钰真想做明君,她还能把刀架在他脖子上杀人不成? 这帮朝臣未免太看得起她,以后谢凌钰若做糊涂事,她还得背个妖女的名头。 还不如现在就背上,让陈宣死谏阻止,妖女总比史书上遗臭万年的妖后好。 薛柔越想越怄,连带着此刻见皇帝也更加不快,轻轻推了推他,想让他离自己远些。 见根本推不动,她抬头看着他,“陛下怎么不说话,也觉得他问的对?” 谢凌钰默然,被她堵得喉咙发哽,一时忘记自己是兴师问罪来的。 半晌,他轻叹口气,“是少卿无礼,朕已训斥过他,往后不会了。” “我看未必。” 薛柔发觉皇帝没有任何责怪的意思后,胆子也大不少。 “陛下,你的心腹要求未来皇后沉稳大度,我可是半分都做不到,若真叫我入主中宫,三宫六院只能空置,我绝不肯与旁人分享夫婿。”薛柔笑了笑,“陛下恐怕只能另择贤人了。” “可以。”谢凌钰语气浅淡,“你还有旁的要求么?” 薛柔乍一听“可以”二字,只当皇帝愿意另择他人,心底一阵狂喜,忍不住默默感谢陈少卿今日来的一趟。 然而下一瞬,心头喜悦立马被冻成冰棱,直直向下坠。 “陛下误会,我并非此意。”薛柔瞧见少年倏忽沉下的脸色,没再说下去。 谢凌钰怎会把她方才的话当作答应入宫的要求,任谁来了都能听出婉拒的意思。 分明是故意曲解,还不允她辩解。 薛柔暗暗咬牙,既然如此,便不能怪她胡搅蛮缠了。 “我不信,”她一口咬定,“就连先帝遇到我姑母后,也宠幸过其她妃嫔。” 这话放在外面说,不知要被参多少回,简直大逆不道。 谁人不知,自薛韵专宠,起居注中先帝唯一一次临幸旁人,便是贤妃。 也是今上不能提及的生母。 按她的意思,先帝若真痴情,便该从宗室过继,而不是同贤妃诞下谢凌钰。 果然,谢凌钰脸色阴沉,见她不敢抬头,直接捏着她脸颊,逼她直视自己。 他力道很轻,仔细端详着面前少女。 本想呵斥一句,却瞧见她眼睫一颤一颤,嫣红双唇抿着,可怜到不行,仿佛出言不逊的不是她。 谢凌钰忽觉她像张牙舞爪的猫儿,以为挠的那一下多伤人,实际不痛不痒。 他忽然轻笑一声,慢条斯理道:“那是先帝无能。” 同为天子,谢凌钰比谁都明白,那个男人在情字上有多优柔寡断,又刚愎自用。 太后那样聪明的人,都会被养大的天子反咬一口,何况眼前的薛柔。 谢凌钰自己便是养不熟的,绝不可能允许宫中有异腹子。 “阿音,信与不信,你试一试便知。” 看着少年毫无怒意的脸,薛柔忍不住想夺门而出。 她顾不上什么陈宣不陈宣,满脑子都是陛下疯了不成。 谢凌钰方才说的话,若被史官记下,每一句都足以让他够上昏君名号。 有一瞬间,她甚至怀疑,就算陈宣一头撞死在太极殿,谢凌钰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然而,薛柔直直望向少年的眼睛时,却看不到一点执拗和疯狂。 那里面唯有一片平静,如湖面映照她的惊慌。 “沈太医……沈太医恐怕在殿内侯着了,我……” 薛柔有些慌不择路地绕过皇帝,却被拦住。 “让他进来就是,”谢凌钰十分自然地拉着她坐下,“朕在一旁陪着你。” 薛柔想说不必,却硬生生咽下去。 沈愈之进来,忍不住挑眉,坐着的两人,一个恹恹的,另一个则云淡风轻。 他轻咳两声,望闻问切后,安抚薛柔几句,说是并无问题。 谢凌钰闻言颔首,终于肯放薛柔离开。 “明日,还是这个时候。” 薛柔脸色一僵,“……好。” * 顾府。 “简直荒唐,匪夷所思,”陈宣不知喝了几盏茶,对着顾灵清满腹牢骚,“往后她一吹枕头风,岂有我等容身之所?” 顾灵清不知在想什么,十分敷衍,“嗯”了几声聊作回应。 一旁的顾又嵘忍不住蹙眉。 前几日顾灵清升为正使,空出来的位置由她补上,思及往后与陈宣同朝为官,顾又嵘浑身难受。 “陈少卿这般操心?”顾又嵘笑得没个正经,“不若净了身进宫代替李顺,终日看着陛下莫要见薛二姑娘好了。” 短短几句话把陈宣挖苦到面色铁青,顾灵清终于回过神,道:“她素来说话直了些,你多担待。” 顾灵清沉吟片刻,“陛下爱重薛二姑娘,多纵容些乃情之所至,焕之何须忧虑?” 顾又嵘忍不住笑了几声,她回了京才知自家竟有情种,也就寥寥数人了解顾灵清在张胭那丢了多少脸。 此刻,顾灵清定极为理解陛下所为。 眼看着陈宣离去,顾又嵘忍不住叮嘱:“你近日心不在焉,听说昨日在地牢里,差点被南楚的犯人摆一道。” “你在陛下面前,若还是神思不属,恐怕我会是第一个十日内拔擢两次的朱衣使。” 顾灵清闭了闭眼,“知道了。” 但他心里清楚,近来委顿瞒不过陛下。 次日接近午时,他特意避开薛柔在的时候,在式乾殿外求见。 待顾灵清将公务禀告后,见陛下颔首,并无不满神色,心底长舒口气。 说完公示,御座上的少年却陡然开口。 “朕有一事疑惑。” 谢凌钰微微偏首,忍不住瞥了眼薛柔方才待的地方。 “倘若一人想娶一女子为妻,对方不但不理不睬,更是避之若浼,办法用尽后,仍颗粒无收,或许还会耽误正事,该如何?” 顾灵清只当陛下提点自己,连忙道:“臣以私情误事,还请陛下降罪。” 谢凌钰却扯了扯嘴角,现出抹苦笑。 “朕说的,”他默然一瞬,“不是你。” 第34章 第 34 章 人性如此,已见珠玉,又…… 殿中一片寂静, 顾灵清思及陈宣所言,反应过来后,恨不能把刚才的话咽回去。 “陛下, 臣以为……”顾灵清吞吞吐吐,“或许未能投其所好。” “嗯?”谢凌钰倾身,“仔细说来。” “薛二姑娘平素有些畏惧陛下,男女之间最忌讳此,陛下不若温和些。” 顾灵清说完,便见皇帝脸色一沉。 “朕未曾提及她。” 谢凌钰声音淡淡的。 被顾灵清看出来,他并不意外, 朱衣使替皇帝做脏事,注定能窥探更多。 相识多年, 谢凌钰知眼前青年并非不识趣之人,“你既已知晓,有何想说的?” 当年, 知道皇帝想利用薛氏女的人不多, 顾灵清是最为激进的一个。 作为朱衣使, 他认为往后理应斩草除根。 思及自己以往说辞,顾灵清后背一阵发麻,总算明白陛下为何没有因面子矢口否认,分明是想逼他表明态度。 朱衣使跟陈宣那种只会动嘴皮子的文臣可不同,想对谁下手, 多的是阴招。 “臣当初年少气盛,多有冒进之处。朱衣台只听陛下调遣, 臣如今对薛二姑娘绝无敌意,如无陛下旨意,绝不可能贸然针对她。” 御座上的少年却叹息, “是朕朝令夕改。” “绝非如此,”顾灵清一口否认,“陛下贵为天下之主,想做什么,臣等绝无置喙之理。” 皇帝终于露出一丝笑意,微微颔首,“既如此,陈宣他们便交由你了。” 顾灵清的头皮都麻了,他们?除了那头犟驴,还有谁?他眼前浮现出一串人影。 可陛下已经下令,他只能硬着头皮接下。 又过几日,就连薛柔都知大司农少卿未上朝。 她刚从颐寿殿出来,路上还同流采疑惑道:“陈大人前几日还生龙活虎,姑母却说他病得厉害。” 甫一踏入相和阁,薛柔便听宫人道魏缃来了。 “你也回来了?”薛柔又惊又喜,快步走向好友,“怎么没在家中再住几日?” “我听见陈宣同兄长说你不好,一气之下想舞刀弄枪吓一吓他,谁知他胆子小,竟掉进后院湖里,吃了几口淤泥就这么病了。” 魏缃满不在乎,伸手拈了块糕点,“兄长怕陈家找我的麻烦,让我早回宫。” 说完,见薛柔一副动容之色,魏缃连忙道:“莫要看着我,也不全然是替你出气,我早想与他退婚了。” 薛柔缓过劲来,心底浮出一丝疑惑。 陈宣在雍州时,并非终于待在衙署的闲官,反倒常入田间,身子骨硬朗得很,落个水几日不上朝,总觉有隐情。 她正思索,却被魏缃岔开话。 “算了不提他,我听闻太后把叠翠园赐给你了。” 魏缃一双眼睛发亮,写满艳羡,太后果真舍得啊。 叠翠园乃太宗胞弟北海王京中为官时所建,依山而建,白玉为栏金铺地,极尽奢靡,后来北海王一脉绝嗣,朝廷便收回叠翠园。 “确有此事,”薛柔笑着颔首,“说是提前送的生辰礼。” “能让我去瞧瞧么?”魏缃眼巴巴看着她,“听闻叠翠园里有温泉。” 对公侯之女而言,温泉不算稀罕物,可叠翠园的温泉不同。 相传北海王与道人虚静子交好,得一白鹿,那鹿在叠翠园附近忽然顿住,北海王命人就地挖掘,竟冒出泉水,遂引水入园为汤池,沐浴后精神焕发。 薛柔自然听过,但没当回事,太宗得位不正,刚登基那几年神迹频频,依她看,这个温泉顶多清澈些。 但看着好友的神色,薛柔自己也想去京郊游玩,便道:“太医说姑母身子好了不少,待她再调养几日,我再与你出宫,否则心底总归不安。” 魏缃眼前一亮,抱住薛柔笑道:“就知道你会应下,我许久没出京,快要闷死了。” 舞阳侯府的老夫人异常担忧女儿的性情,总觉她往后会被夫家瞧不起,只要有机会便让她在府中做女红。 薛柔实在想不出好友做女红的模样,看了眼外面天景澄明,“我现下无事,不若出去走走?” 从相和阁到太液池,薛柔听魏缃念叨一路。 “阿音,姜吟现下忙得可怜,否则我们可以一道出去。” 从华林苑回来后,太后虽病,却未曾忘记承诺,给姜吟封了官,平素在长乐宫处理文书。 薛柔在颐寿殿常瞧见她。 “静章素来不喜游乐,与我说她在宫中与文书为伍,心中反倒宁静平和。” 薛柔只觉每人性情不同,随心所欲做喜欢的事,便谈不上辛苦。 偶尔也会羡慕一下姜吟,这个性子天生便能融入宫中。 倘若她也能这样,或许不会如此抵触进宫,也不会叫姑母费尽心思想办法。 “阿音,前面是不是陛下?” 魏缃一句话唤回薛柔思绪。 远处有两人在交谈,身后随从如长龙,最前面的少年一身玄色衣袍,广袖被风吹得微微晃动。 薛柔心底叹气,果真是陛下。 躲是躲不掉的,纵使谢凌钰没瞧见,他身后的随从也瞧见她们了。 待走近些,薛柔认出皇帝身边的臣子,竟是彭城王世子谢寒。 出乎意料,谢寒没像往常般示以敌意,反倒努力挤出个笑脸。 “薛二姑娘风采更甚往昔。” 这干巴巴的恭维让薛柔皱了皱眉。 究竟怎么回事?谢寒的模样活像有人把刀架脖子上了。 谢寒心底苦笑,他还能说什么?陈宣是被顾灵清气病的。 那日顾灵清径直找上陈家,“你与汉寿侯诋毁薛二姑娘了?往后再有此事莫怪我刀剑无眼。” 陈宣大骂:“简直丢尽读书人的脸,你就这般没骨气?一点劝谏的操守也没有?” “我从小不爱读书。”顾灵清板着脸道。 谁能让顾灵清威胁朝臣?谢寒看了眼皇兄,对薛柔的不满一点不敢露,就怕朱衣台那群野蛮人也冲进自家府邸。 “天这般热,出来做什么?”谢凌钰如同眼珠黏在薛柔身上,“若想游湖,朕可以陪着你。” 皇帝把顾灵清的话听进去了,声音柔和不似寻常,恍若一江春水缓缓流过。 薛柔却十分不习惯,旁人惊愕的目光更令她如芒在背。 “我只是陪友人出来散心。”薛柔硬着头皮道。 闻言,谢凌钰的目光落在魏缃脸上,“朕记得你,与阿音感情甚笃。” 少年目如点漆,纵使在日光照耀下,也是浓墨一般。 此刻嘴角微扬,眼底却无甚笑意,把魏缃吓得想躲。 整个嫏嬛殿,也就薛柔在皇帝面前自在些。 其余人都曾见过皇帝与太后剑拔弩张的模样,忘不掉他拖着把剑,把沾血衣袍扔在颐寿殿门前,少年淡声道:“母后派去的狗不够聪明,朕把他们杀了。” 此事被太后压了下去,长乐宫之外的人不曾知晓。 魏缃纵使在兄长日复一日教导下,不觉皇帝阴戾残暴,却止不住怕他。 薛柔察觉魏缃的恐慌,忍不住蹙眉,明白了倘若谢凌钰不痛快,他现在也不会让旁人痛快。 同魏缃散心是散不成了,她抿唇回过头道:“我记得你还有篇文章未读,不若先回去。” 魏缃如蒙大赦,连连点头,“的确如此,瞧我都忘了。” 谢寒眼角抽搐,心道陈宣的未婚妻子胆子竟这般小,半点不像他说的彪悍。 “陛下,臣方才想起衙署中也有些公务,”谢寒十分识趣地找了个理由,“臣先行告退。” 谢凌钰只“嗯”了一声,看也未看世子一眼,随即便想牵薛柔的手。 薛柔十分警惕地将手背至身后,咽下那句“登徒子”。 这几日在式乾殿,他借着上药牵惯了,方才动作再自然不过。 “陛下,”薛柔调理心绪,忍住怒气,“你吓唬魏缃做什么?” “朕何曾恐吓过她?”谢凌钰微微蹙眉。 他与魏缃非亲非故,难不成还要温言细语哄着? “不过寻常一句话罢了,”谢凌钰顿了下,看向薛柔的眼睛,“若那样便算恐吓,你觉得朕现下在恐吓你么?” 少年声音如戛玉敲冰,夏日听来如有丝丝凉意沁人,毫无恫吓之感。 薛柔抿唇,不知如何向谢凌钰解释,可他一双眼静静注视自己,一副刨根问底的模样。 见她为难,谢凌钰忽然问:“想游湖么?” “太液池另一边,种了些莲花。”少年垂眸看着她,“是洒锦莲花,或许你会喜欢。” 谢凌钰记得清清楚楚,王玄逸曾带她观荷。 他心底轻嗤,不过是寻常小池,寻常莲花罢了,怎能比得上太液池,和那些名贵莲花。 薛柔怔住,仿佛想起什么,神色有些黯然。 京中遍布朱衣使,她不敢再去找表兄,不知及笄那日,他会不会来。 薛柔晃神的时间太久,久到皇帝的脸色从平和冷静到难以自持。 “洒锦莲花?”薛柔喃喃,“只听说过,未曾见过。” “你会喜欢的。” 谢凌钰语气复又和缓,没什么,只要薛柔见到它们,便不会再惦记先前见到的。 人性如此,已见珠玉,又岂会惦记草芥。 薛柔踏上船,入目珠帘绣幕,桂楫兰桡,望着远处,白茫茫水色与天相接,中有三山伫立,的确风景绝佳。 宫人皆离得远,她盯着一漾一漾的水波,忽然听见身后少年说话。 “阿音,直到今日,你心底也像魏缃那般畏惧朕么?” 他仿佛已有答案,呼吸略不稳,还未等她说话,便执拗地问道:“为什么?” 第35章 第 35 章 少女说话时的唇,像春日…… 薛柔转头看他, 替魏缃辩解:“陛下是天下之主,一言断人生死,魏缃难免畏惧。” “朕问的是你。”谢凌钰看着她, 轻声问:“朕何处待你不好?叫你拒之如狼,防之似虎。” 薛柔直视那双如墨的眼睛,“伴君本就如伴虎,陛下,倘若你面前有一人,可随时取你首级,你可会有片刻松懈?” 哪怕是姑母, 也不敢随意使唤先帝做这做那。 “陛下,我若嫁给表——”, 薛柔硬生生顿住,“若嫁给旁人,我大可以支使他万事顺从我, 哪怕叫他背着我在院子里玩闹都无妨, 但你不行。” 一次两次, 他觉得新鲜,哪日恼了,新仇旧恨一起算,治她个不敬天子的罪,便够薛家吃尽苦。 谢凌钰一时无法反驳。 他与世间其他人, 本就先是君臣,再是旁的关系。 早知做天子便要称孤道寡, 然而直到此刻,才后知后觉地涌起寂寥。 谢凌钰闭了闭眼,那凭什么父皇就有妻子相伴。 为太子时, 不止一次看见父皇阴晴不定暴戾无常的模样,比他可怖百倍,然而父皇有妻子。 薛韵匆匆走进来,整个大殿奇异的安静下来,仿佛被施了仙法。 谢凌钰就静静站在一旁,抬眼便能瞧见父皇躺下来,头枕在皇后膝上,露出静谧安逸的神色。 曾经,他想起那副场景,只觉讽刺,现在只有一阵猛烈的不甘。 既然谢元彻与薛韵可以做眷侣,凭什么他和薛柔不可以。 都是天子,都是薛氏女,若论缘分,他与薛柔的更深,王玄逸不过占了个表亲的便宜。 谢凌钰心底像有野火连片,烧得眼底发热。 然而妒意越炽盛,脑中却越清明,不断提醒自己,她已然有畏惧之心,不能再发怒,不能再情绪起伏不定。 良久,谢凌钰露出一个堪称温和的笑,“朕明白了。” 薛柔怔住,却见少年轻叹口气,好似万分无奈。 “阿音,你说得对,朕不会责怪你。” 薛柔惊疑不定,一刹那以为皇帝变了个人。 趁她出神的工夫,谢凌钰却隔着布料握住她手腕。 “到了,”谢凌钰指着眼前大片接天碧色,“有些是南楚进献,有些是莳花人养出的新品。” 洒锦莲花,花瓣层层叠叠,顶部有点点异色,或紫或绿,相映成趣。 薛柔眼底一亮,她喜好琪花瑶草,就连簪子,也多为金玉所拟花草。 风吹过她发髻,刚好一朵金丝织成的花瓣微微晃动。 谢凌钰一垂眸便能瞧见,恍惚间闻到她发间香气。 他回过神,“你若喜欢,朕命人在叠翠园也种上一片。” “不必了,”薛柔想了想还是婉拒,“倘若移植不成,白白浪费。” 她实则不想让皇帝的人进叠翠园。 仿佛洞穿她想法,谢凌钰凝神盯着她侧脸,颔首道:“也是。” 他见薛柔的确喜欢,还是命宫人摘了几支,让流采带回相和阁。 “回去后,插进那只刑窑的长颈瓷瓶里。”薛柔想了想,又对流采道:“罢了,那只色太白,换成天青色的好。” 谢凌钰没有说话,静静看着少女说话时的唇,想起春日翻飞的红蝶,又像桃花瓣。 也不对,应当比它们都软一些。 他嘴角微微翘起,旋即又压下去,目光游移至别处,又忍不住转回来。 “阿音,天色晚了,”谢凌钰忽然开口,“朕送你回去。” 薛柔一愣,觉得谢凌钰哪里不对,却说不上何处奇怪。 可他主动要她早些离去,薛柔没有拒绝的道理。 应下后,她便低头闻了闻莲花,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 今日游湖,比她想的顺遂不少。 刚回相和阁没有半个时辰,便能听见外头动静,薛柔掀开珠帘出去,见到李顺,和他身后内侍抱着的盒子。 “薛二姑娘,陛下说洒锦莲花可以配这只花瓶。” 李顺示意小内侍打开盒子,指着琉璃瓶道:“这是齐州进贡的琉璃,晶莹剔透如水精,陛下说赐给薛二姑娘赏玩,倘若还需要旁的,可以去库中挑选。” 薛柔以为自己将最后一句听错了,怔住片刻后道:“哪个库中?” “陛下的私库。”李顺笑眯眯的。 “这倒不必。”薛柔连忙道,“我见这琉璃瓶甚好,流采,把花儿插进去。” 谢凌钰喜欢赏她物件,珍玩三天两头送进相和阁。 薛柔自幼见多奇珍异宝,从不觉天恩浩荡,只当手里又多些小玩意儿,收下便是。 况且,若她拒绝,皇帝反倒不快。 李顺见薛二姑娘收东西爽快,心底也舒口气,离开时笑容都多了几分。 * 自从那日游湖,薛柔便觉皇帝待她平和许多。 不再莫名其妙沉下脸。 可她近来去式乾殿,也没轻松许多。 “陛下,这药非得在这喝完么?”薛柔抿唇,“我带回相和阁喝,也是一样的。” 她说完,忍不住瞥了眼旁边的沈愈之。 “不可。”谢凌钰嘴角带着笑,却毫不犹豫地拒绝。 薛柔心底后悔,她怕苦,干脆在沈愈之开的药中偷偷加石蜜。 谁知道沈愈之那般神,把脉时说她定在药中加了性平之物,且可治脾胃虚弱。 谢凌钰闻言眉梢微扬,命人一查,便知相和阁去膳房取过石蜜。 从那天起,他便要求薛柔在眼皮子底下喝药。 薛柔不止一次提出异议,皇帝却轻声道:“阿音,太医的话不能不听。” “沈愈之是朕御用的太医,不会错的。” 薛柔只好叹息,然后一口把瓷碗里的药汁闷下去。 那药太苦,她每次喝完都在原地垂头丧气拈颗蜜饯,含进嘴里慢慢回过神。 今日盘中,是有些酸甜的梅子。 薛柔吃完一颗,嘴里苦味还没散尽,小声念叨:“想吃甘芳园的糕点。” 她以为皇帝听不见,却见谢凌钰顿住,微叹口气。 “下回,朕让宫人去采买。” 少年脸色温和,没有半分不耐,任谁来都会觉得此人温柔。 薛柔却差点被梅子噎住,几天过去,她仍旧不适应皇帝这般模样。 若是以前,谢凌钰定是不知想到什么,轻笑一声,“就这么喜欢甘芳园的东西?” 薛柔扯了扯嘴角,不知如何回应谢凌钰,干巴巴道:“多谢陛下。” 说完,便又拈了颗梅子塞进嘴里,垂眸盯着袖口,仿佛仔细琢磨纹样。 片刻后,有人在外求见,是顾灵清。 顾灵清习惯了这个时辰式乾殿里多了个人,左右今日事不紧要,并未要求薛柔避开。 他禀告公事时,一板一眼,极度认真,平铺直叙每个细节,极易使人昏昏欲睡。 薛柔往日都想闭眼,可今日不同,许是极致的苦味冲开五感,她鼻子现下灵敏多了。 总能闻到顾灵清身上,若有若无飘来的血腥气。 谢凌钰目光时不时落在她身上,将手边茶盏推给她。 待顾灵清走后,他蹙眉道:“怎么忽然不舒服?” “他身上有些腥。”薛柔连忙喝口茶压一压反胃感。 谢凌钰知道“他”是谁,沉默一瞬,“顾灵清刚从朱衣台过来。” 在地牢待久了,纵使没沾血,也惹一身腥臭。 南楚皇帝近来因前线战事频频失利、信任的宜都王死无全尸而暴怒不已,中羽卫不要命似的一波波来。 什么法子都有,扮作孤儿行商寡妇瞎子……只为摸进洛阳。 朱衣使严防死守,南楚暗卫越不过那几座城门,京郊蛰伏的被逮住不少,顾灵清亲自上手动刑,想挖出些有用的东西。 方法自然多种多样,没有一个适合说给薛柔听。 谢凌钰道:“他近日忙碌,许是未来得及换衣裳。” “忙碌”二字耐人寻味,薛柔虽好奇,却不便探究他们究竟在忙什么,只听见谢凌钰的叮嘱。 “近日若无事,莫要出宫。” “为何?”薛柔下意识蹙眉,“我明日便要离宫,京中有何危险么?” 太平之世,洛阳已安稳许多载。 谢凌钰压下不满,“离宫做什么?” “去叠翠园。” “不妥。”谢凌钰一口否决,顿住一瞬后补道:“路上太远,还需在外过夜。” “可以让护卫跟着。” “朕不放心。”谢凌钰语气生硬。 他总不能说中羽卫在京郊蛰伏,一批批送死,就为了取天子首级。 寻常护卫,哪里能挡得住? 谢凌钰又重复一遍,“这几日莫要出宫。” 薛柔只当他又开始拘着自己,先前也有这种事,忽然不让她出宫,说是有要事,拖延三日便好。 然而三日之后又三日,最后还是她忍不了,让姑母派人送她回家探望母亲。 思及往事,薛柔难免恼火,“我只是想去自己的园子小住两日,陛下不肯放人是何意?” 谢凌钰见面前少女双目盈盈,脸颊泛红,提不起一点不快。 他忽然想起永兴郡主所言,那个阉人在朱衣台里骨头硬得很,招供的话寥寥无几。 然而,有一句皇帝记得清楚。 “中羽卫皆知,北昭皇帝待尚书令幼女不同,接近她便是接近陛下。” 谢凌钰心底陡然不安,再开口时便是不容回绝的坚定。 “让朱衣使跟着你。” 他顿了顿,“或者,朕与你一同去。” 第36章 第 36 章 民间怎么说来着?含在嘴…… 薛柔怔住, 以为皇帝在说胡话。 可他神色又极为认真,薛柔想起魏缃怕皇帝像老鼠怕猫,妥协一步。 “何须劳烦陛下, 朱衣使跟着就是。” 薛柔说完,便有些忐忑地打量皇帝是何反应。 日光斜照,带了几分暖意,衬得少年冷如白瓷的脸也温和不少,长睫垂下一动不动,不知在想什么。 “好,”谢凌钰终于开口, “让顾又嵘跟着你去。” 薛柔眼前浮出一张不正经的脸,一时哑然, 但顾家人的实力无需质疑,有她在,的确比带薛家护卫安全多了。 回程路上, 她时不时瞥一眼谢凌钰, 总觉他在生闷气。 少年一句话不说, 唇紧抿着,远远看向逐渐模糊的池上三山。 直到薛柔告别时,他的视线才落回她身上。 谢凌钰轻叹口气,像有许多话不得不咽下去,最后只道:“阿音, 早些回来。” 皇帝这副模样,薛柔以为自己不是去叠翠园, 而是去匪窝,路上越想越紧张起来。 一回相和阁,便瞧见顾又嵘提前造访, 紧张之情一时到顶峰,薛柔脱口而出:“京郊出了什么事?” 顾又嵘眉梢微扬,心底“嚯”了一声,咽下那句戏谑的“小姑娘很聪明啊”。 “哪有什么事?”顾又嵘忍不住为皇帝说几句好话,“陛下担忧你而已。” “民间那句话怎么说来着?”顾又嵘抬眼思索,“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 “女公子还未出阁,顾副使慎言。” 流采眉头紧拧,忍不住打断她,气不过似的补道:“朱衣台都是你这般作风?简直流里流气。” 顾又嵘笑眯眯的,也不恼,对薛柔道:“相和阁的婢女也这么大脾性?薛二姑娘平素也太惯着了,得好好管教才好。” 薛柔有些头痛,将两人分开,这才有片刻安宁。 次日天边微白,薛柔便被唤醒,睁眼便瞧见流采抿着的唇。 “又和顾副使有口角了?” 薛柔坐起身,揉了下眼睛,想清醒些,免得不自觉再次躺倒。 她打了个呵欠,含混不清道:“毕竟是朱衣使,还是顾家的,这群人不好惹,就算不喜欢也只能忍一忍。” 流采顿住,替她穿好外袍后,轻轻“嗯”了一声。 因出门游玩,不用穿的太过繁重,薛柔整个发髻只用一根玉簪固定。 魏缃上了马车,凑近看了又看,“阿音的头发生得真好,这簪子衬你。” 薛柔今日梳妆时,迷迷糊糊的,压根没仔细瞧宫人拿了什么首饰。 一听魏缃所言,她拿起只巴掌大的铜镜瞧了眼。 玉簪顶端是一枝微翘起的莲花,白如象牙。 倘若没记错,是谢凌钰去年送来的,她随手放进妆奁,今日头一回戴。 薛柔搁下铜镜,对魏缃笑道:“你每回都变着花样夸我,倘若肯对汉寿侯这般嘴甜,恐怕能少许多唠叨。” “他五大三粗,我才不想说好话。” 魏缃一边说着,一边掀开车帘,看着驾车的顾又嵘,“你瞧着有几分眼熟,之前却未曾在相和阁见着你。” “我么?”顾又嵘轻笑一声,“朱衣台副使,我记得你,与汉寿侯有几分相似。” 魏缃立马噤声,在洛阳,许多官宦人家的孩子幼时都会听到句恐吓。 “再玩闹,今夜便让朱衣使把你带走。” 魏缃也不例外,她面色白了白,又因对方说自己长得像兄长,难以置信涨红脸。 “陛下派来的,”薛柔同好友解释,“无妨,顾副使很随和。” 魏缃见眼前女子从容洒脱,颇有几分江湖气,忍不住少几分戒心,与她攀谈。 “你们顾家人幼时都练什么?是不是飞檐走壁,踏雪无痕?” “差不多,有的人还会易容变声,但我骨头太硬个子太高,练不了缩骨,也不便学轻功,学的都是如何破门而入,打家劫舍杀人灭口。” 顾又嵘唇畔扬起,如说玩笑话。 薛柔默然,知道她所言皆是真的。 朱衣台豫州司前几年可谓成效斐然,一旦抓住某些豪族错处,便连根带泥拔出来,手段酷烈到令人闻风丧胆。 现在想想,皆因谢凌钰缺军饷,急于开战,才有豫州司的不择手段。 魏缃倒没有想那么深,只觉这样的人才此刻竟在驾车,一时恍惚。 顾又嵘没听见薛柔搭腔,忍不住道:“薛二姑娘对我们朱衣台不好奇么?” “不。”薛柔想也不想便答,“游走于大昭律例之外,故而显得神秘罢了。” 没想到她说的这般直白,顾又嵘朗然大笑。 她笑起来气息绵长,能听出习武多年,内力深厚,如流过的江水般不知何处是尽头。 顾又嵘终于明白,为何薛二姑娘叫陛下这般头疼。 昨日,陛下特意道:“你得留意些,她不似寻常人那般畏惧朱衣使。” 顾又嵘一开始没懂,她记忆里薛柔十分拎得清身份,有太后撑腰,所以对世家子弟眼高于顶,又因皇帝贵为至尊,所以偶尔流露畏惧。 这样的人,对朱衣使自然会有几分忌惮。 然而,忌惮畏惧不代表敬服,薛柔在嫏嬛殿学的是士人能屈能伸那套。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表面低个头,心里还是不喜,且因娇纵日久,总难以抑制流露出真实想法。 顾又嵘眼前忽然浮现陛下的身影,难以想象谢凌钰瞧见心上人畏惧与不屑掺杂的神色,会是什么反应。 若是她,定然憋屈到暴跳如雷,又难以发作,只好一股火泄在不相干的人身上。 顾又嵘实在不知陛下暴怒是什么模样,她甚至想象不出陛下多说几句话的样子。 印象里,谢凌钰从小就寡言少语,鲜见他有太大情绪起伏。 顾又嵘好奇,心里痒如猫抓,却不敢直接问薛柔什么,只好收起笑,老老实实往叠翠园赶。 “阿音,她方才在笑什么?”魏缃小声问。 “不知。”薛柔扯了扯嘴角,只觉朱衣台都是怪人。 下回来叠翠园,定然只带自家护卫。 * 风摇翠竹,幽篁深林内,却有几间禅房。 简陋小院中,两人对弈。 其中一青年剃了度,着粗布僧袍,扫了眼棋盘,自知无望翻盘,索性不下了,将手中黑玉棋子随时扔在桌上。 “三公子肯陪我,真是荣幸之至。” 王玄逸深吸口气,不想再看自己兄长这副模样。 “兄长今日唤我来,便是为下棋?” “诶小僧已皈依佛祖,早已经无父无母,无兄无弟,超脱尘俗。” 王玄逸忍无可忍,自己兄长行事孟浪不肯入仕,索性冠礼前夕去阿育王寺剃度。 实际上呢?王玄逸看了眼地上歪七扭八躺着的酒坛,深深叹口气,直呼其名道:“王怀玉,若是无事,我便走了。” “我帮你一个天大的忙,你就这般谢我?”王怀玉趴在石桌上吸取凉意,半眯着眼睛,“去附近的园子,帮我再要几坛酒。” 此处风光旖旎,又靠近京城,不少达官贵人在这山上修建别庄。 最近的,也是最负盛名的,应当是叠翠园。 王玄逸瞬间明白兄长所想,冷声道:“我与她自幼便有婚约,何须用这种方法鬼鬼祟祟传句话。” “瞧瞧你,又清高起来了,”王怀玉嗤笑,扯了扯衣襟散酒气,“被小皇帝横插一脚,心里又恼又恨,还要端着什么君子做派,能见都不去见。” 王玄逸呼吸一时凝滞,回头望向兄长,“你是说,她今日出宫了?” “否则呢?你以为我真想同你下棋?” 王怀玉眼皮一掀,看了眼输得惨淡的黑子,忍不住再闭上眼,随即便听见少年匆匆离去的脚步声。 甚至连木门都忘了给他关上。 王怀玉苦笑,他常居此处,一身僧袍四处闲逛,与附近不少僮仆相识。 时人崇佛,都愿意同他说几句话,昨日听见叠翠园的人提及薛二姑娘要来,便想起自己那不争气的弟弟。 与天子抢人,没有好下场,但王家势大,总给人几分幻想的余地。 他起身进屋,又打开一坛酒,喝几口便躺在榻上,喃喃:“罢了,看几眼也是好的。” * 自下朝后,谢凌钰便有些神思不属,总觉身边少了个人。 不知哪个宫人在他桌案上放了碟糕点,还是甘芳园的。 谢凌钰心底烦躁顿时按捺不住,目光沉沉瞥过去。 喜欢甘芳园的人都不在,还摆着做什么。 不知为何,他心底不安越发强烈,仿佛有人用剑挑起心尖,悬于空中晃动。 “朕想去一趟叠翠园。” 少年手中朱笔被扔下,他捏了下眉心,近乎无意识呢喃出心底想法。 李顺大惊失色,示意小内侍去朱衣台,将顾大人请来劝一劝。 陛下真是昏了头,京郊都是刺客,怎能随意去叠翠园? 然而没等顾灵清来,却听左中兵求见。 他一身朝服还未脱下,“陛下昨日奏折批复,臣已仔细看过,如何推行,臣还需与王玄逸商量一番,可他方才下朝后便告假两日,臣望陛下再宽容几日。” 谢凌钰蹙眉,“他可曾说去做什么?” “似乎是徐国公世子那边有急事相求。” 徐国公世子王怀玉,特立独行,乃狷介之士。 谢凌钰记得他,甚至记得他隐居在哪座山。 想到什么,他的脸刹那阴沉,怒极反笑,半是恼火半是自嘲。 “原来如此。” 第37章 第 37 章 他想拔剑杀了王玄逸,一…… 叠翠园依山而建, 薛柔仰头看见最高处的缀玉台。 她瞧了眼长长台阶,对魏缃道:“汤池离缀玉台有些远,不若我们就近住在玉澜馆。” 接引二人的婢女道:“先前尚书令递了话, 说女公子喜玩乐,命奴婢将剑阁洒扫,改作适宜赏乐观舞之所,女公子不若去瞧一眼。” “尚书令?”薛柔匪夷所思,“是我阿翁?” 见婢女怔住,她也知此话莫名其妙,大昭还有第二个尚书令不成? 薛柔摇了摇头, 父亲还说过叠翠园奢靡,不适合赏给她, 请求太后收回成命。 许是姑母的人,借父亲名义传令。 一边魏缃却来了兴致,“剑阁?可是北海王用来收藏名剑的地方, 那些剑还在?” “自然, ”婢女怔住, “都收进缀玉台了。” 魏缃眼睛一亮,央求薛柔:“阿音,我想去瞧瞧,今日我能住缀玉台么?” “温泉我今日不泡了,有你在, 往后多的是机会来,”魏缃也不忘补了一句, “你看中的那幅字,我明日就送去相和阁。” 薛柔习惯了她想一出是一出,点头道:“你小心些, 别在台阶上摔着了。” 望着好友离去的背影,她轻叹口气,往玉澜馆走,越走越觉不对。 薛柔顿住脚步,凑近廊柱,蹙眉道:“太宗竟这般宠信北海王么?竟许其用五爪龙装饰。” 流采顺着她目光,抿了抿唇,“北海王与太宗一母所生,情谊定然不同旁人。” “罢了,往后将这些纹样换了,瞧着心烦。” 薛柔实在不想在自己园子里,看见什么五爪龙,总叫她想起谢凌钰。 一路赶来,她有些疲倦,想早些沐浴歇息。 然而,踏入玉澜馆的一瞬间,疲倦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惊愕。 纵使陈设早已换了又换,可仍能透过地面通铺的暖玉,一窥北海王豪掷万金的阔绰。 薛柔盯着墙壁上大如鹅卵的夜明珠,一时恍惚。 当年乌洛进贡的夜明珠,应该都用在此处了。 饶是见惯天家富贵,薛柔也忍不住感叹挥金如土,奢而无度。 太宗可以以俭朴勤勉闻名,北海王在他眼皮子底下做这种事,居然什么事都没有。 薛柔褪去外衫,对周遭人道:“你们都下去,我自己来就是。” 她平素沐浴都有人伺候,但叠翠园的婢女她不认识,难免羞涩。 流采抱着短剑,赶在其他人说话前回道:“是,女公子若有事,唤奴婢一声便好。” 待所有人离去,薛柔跪坐于池边,俯身拨弄下池水。 温热气息氤氲而上,像年幼时,母亲的手轻轻抚摸身体。 她慢慢沉进池中,水刚好漫过胸口,然而往中间走,便能察觉池水越来越深。 薛柔没敢继续向前,而是靠在池边,浑身倦意都被温热泉水抚平。 脑中什么都不用想,手指无聊地撩起一点水,温泉水滑腻到如丝绸自掌心泻落。 薛柔也不知过去多久,才起身披上里衣,唤人进来烘头发。 她躺在榻上,婢女先用雪白巾帕一点点擦干发丝水珠。 “女公子等会想梳什么发髻?” 薛柔睁开眼,“散着就好,又不用见客。” “徐国公府三公子方才叩门,说要借一坛酒。” 听见表兄来了,薛柔猛地起身,发丝被扯了下,头皮一痛也浑不在意。 她匆匆披上外袍,甚至未换鞋履,踩着木屐便往前厅跑。 穿过廊道,远远望见一道身影,比记忆里清瘦些,如翠竹颀长秀拔,萧萧肃肃,微黯光影下异常落寞。 王玄逸还未听见脚步声,便心有灵犀般抬眸。 少女身姿窈窕灵动,宽大衣袖被风吹得鼓起来,若振翅飞向自己的蝴蝶。 “阿音——” 王玄逸所有话戛然而止,现下离近后,方看见表妹脸颊红润好似微醺。 她本就生得白皙,平素如玉似雪,被温泉水泡过后,露出的肌肤泛着粉意,玉软花柔。 少年耳根红如鸽血,后退半步,喉咙一阵阵发痒。 他忍不住去看眼前人,见她茫然盯着自己,心里愧疚潮涌,抬手抚了抚她发顶。 “阿音,怎么头发未干就出来了?” “我听见你来,一时着急。”薛柔一开口,就鼻子发酸,“你真是来借酒的?” 王玄逸神情凝滞,微叹口气,“不是。” 王怀玉一个和尚,想喝酒跟他有什么关系? 听见这话,薛柔露出一个笑,又因眼睛湿润匆匆低下头。 “表兄你等我一会,我把头发擦干。” 王玄逸点头,坐下想喝口茶平复心绪,却猛地听见一声巨响。 顾又嵘留在厅中,像看犯人一样看着王玄逸,此刻脸色骤变,手摁在剑柄,一副随时拔剑的架势。 她只怕是南楚的中羽卫强闯玉澜馆。 然而,外头却是一声声的“陛下”。 莫说顾又嵘,就连一向沉稳的王玄逸也倏然睁大眼睛。 天子陡然驾临,且面沉似水,一副怒到极点强行压抑的模样。 玉澜馆的婢仆脸色煞白,看着被直接踹开的木门,以及上面隐隐裂痕,只觉今夜连命都要交代在这儿。 谢凌钰从宫中一路赶来,此时脸色却苍白,垂眸瞥一眼地上抖如筛糠的婢仆。 “方才拦朕做什么?”他冷声问,“里头有见不得人的东西?” “没有,”那人头快埋进地里,“奴婢岂敢阻拦陛下?” 谢凌钰喉咙发紧,一时竟有些不敢进去。 若见到薛柔与旁人亲密,他怕自己会按捺不住杀了他。 分明当初杀临淮王世子时,眼睛都未曾眨一下。 他只顿住片刻,便毫不犹豫走进去,瞧见王玄逸的刹那,心口一凉。 皇帝单独造访,王玄逸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是冲自己来的。 谢凌钰嘴唇抖了一下,呼吸急促,半晌没有说话,坐下后方才开口。 语气一如既往平静,只是格外冷。 “她呢?” 王玄逸手攥紧了,闭了闭眼,知道皇帝此刻处于盛怒中,无论说什么都是火上浇油,不如闭嘴。 然而顾又嵘不这么想,她脑子一团乱麻,呼吸都不顺畅了。 想起顾灵清再三交代的话,只恨薛柔沐浴时,自己守在汤池外,没能拦住王玄逸。 正懊悔着,顾又嵘察觉皇帝视线,嘴皮子打架似的,磕磕绊绊回话:“薛二姑娘沐浴过了,正在擦头发。” 谢凌钰怔住一瞬,脸色更加难看,气到眼前发白。 心底杀心顿起,半点不想再装什么温和。 同为男儿,王玄逸刹那明白皇帝想歪了。 他额角冒出冷汗,“陛下,臣刚来不到一刻钟。” 谢凌钰目光扫过他,的确衣冠齐整,没有半分凌乱,心头怒意终于消去些许。 皇帝冷声道:“阿音还未出阁,你贸然前来不妥罢。” “恕臣无礼,难道陛下不是贸然前来?” 王玄逸也隐隐有怒气,然而面前的是天子,敢怒不敢言叫他更加憋闷。 知晓自己并未来迟,谢凌钰脑中的弦放松些许,被王玄逸刺上几句,也面不改色。 只要薛柔还是他的,一介臣子几句话罢了,他自认有几分容人雅量。 “朕来见未来皇后,有何不可?” “立后旨意未下,太后更是未曾发话,陛下此言差矣。”王玄逸字字句句像从喉咙挤出来。 立后乃国事,岂是随口戏言,需经由朝中商议,还要钦天监占验。 谢凌钰闻言,一字未说,只轻笑了声。 尽在不言中,一个握有权力的帝王,想立谁想废谁,没人可以阻拦。 那些朝臣最多添些麻烦,拖延时间罢了,或是在史书中狠狠记上一笔,可谢凌钰不在乎。 王玄逸脸色青一阵白一阵,身为王氏子,从未有过这种时刻。 居于高位者的轻蔑甚至不必言说,好似剔骨刀剜人皮肉。 王玄逸却蓦然笑了笑,姿态谦卑,眼神却略带挑衅。 “陛下,臣得到了想要的东西,此生已然完满。” 谢凌钰神色凝滞,想要的东西无非是薛柔的情意。 究竟怎样毫不掩饰的情愫,叫王玄逸这样胸有成竹,信誓旦旦说自己已经得到她的心。 顾又嵘眼睁睁看着皇帝的脸色时而苍白,时而发青,慌到嘴里都发干,只想借喝口水跑出去,快马加鞭回豫州。 早知回京要经历这种场面,她不要升官也要留在豫州,杀人没现在煎熬。 谢凌钰心里像有酸水翻涌,手掌掩于袖中攥紧,想拔剑杀了王玄逸,一了百了。 但不行,倘若杀了他,薛梵音这辈子都忘不了他。 纵使薛柔日后心甘情愿入宫,谢凌钰也会反复想,那只是因为王玄逸死了。 谢凌钰生来便是太子,不到八岁登基为帝,又筹谋许久从太后手里拿到兵权。 他无法忍受枕边人将自己当作退而求其次的选择。 他要薛柔亲口承认,哪怕可以嫁给王玄逸,她也愿意入宫。 一阵匆匆脚步声传来,谢凌钰知道那是谁,垂眸冷下脸。 他伸出手,却见少女毫不犹豫从自己面前走过,甚至下意识躲开。 薛柔一听皇帝来了,满心怕表兄出事,脸色煞白站在王玄逸身前。 “陛下,他什么都没做,你不要罚他。” “陛下,表兄只是借一坛酒而已,我头发未干,便让他在厅中稍等片刻。” “陛下要怪罪,就怪我总想着玩乐,”她顿了顿,“我发誓,及笄礼前再也不会出宫门半步。” 薛柔每说一句,谢凌钰脸色就难看一分。 她一口一个陛下,回护的全是身后的少年。 “不出宫门半步?”谢凌钰怒极反笑,“你若说不出式乾殿半步,倒还能商榷一二。” 他说完,见眼前少女紧抿着唇,要哭不哭,仿佛真的在考虑。 谢凌钰没有半点高兴之色,心里繁杂情绪堆叠,像一团黏稠淤泥没过,甩又甩不脱,洗也洗不干净,徒增无可压抑的愤怒烦躁。 她就这样喜欢他? 喜欢到这样的要求都能答应,喜欢到全然听不出他只是气疯了随口胡说,甚至没想到要反驳。 只要王玄逸在,她那些顶撞天子的本事就通通收敛,顺从乖巧,唯恐王玄逸受伤。 谢凌钰往日是盼着她莫要不听话,但此刻,只觉心底的弦断了又断。 “行了,”谢凌钰哂笑,“朕也不愿你去式乾殿,干扰朕处理朝事。” 他反复咽下过分孟浪的话,最后只道:“到朕身边来。” 薛柔预料中的训斥并未出现,她抬眸,望见谢凌钰眼底浓重郁色,后背发凉,乖乖走过去。 见她不情不愿,谢凌钰索性握住她手腕,轻轻一拽,便将她带至身侧。 离得太近,薛柔偏过脸,抬眸小心打量他。 不知是不是气到了,总觉谢凌钰就连唇瓣也比平素红艳许多,与他的朱砂耳坠相映,多几分妖异之感。 就是那眼神叫人如进寒潭,不敢多看。 谢凌钰察觉被打量,鼻尖萦绕少女身上的香气,莫名没那般烦躁。 薛柔见他脸色变得平和,大着胆子开口:“能否让表兄回去?” 再留王玄逸在这儿,薛柔怕皇帝越想越怒,命朱衣使动手。 还不如她亲口提议,让表兄离去。 大不了……大不了她之后再同陛下解释清楚,求一求情。 王玄逸眼神微动,向前走了半步,眸中自始至终只有她。 心中实在痛苦,为什么偏偏她身边的是皇帝。 今日见了这一面,下次见面还要等多久?倘若与太后商议的法子失败,往后再也难离她这样近。 王玄逸越想越心如刀绞,竟顿住脚步,如石像般定在原地,不舍得离去。 薛柔见表兄半晌不动,皇帝又一言不发,唯有眼底掩饰不住的杀意愈发浓烈。 她甚至觉得,谢凌钰看表兄,就像在看一个死人。 “快走啊,”薛柔着急了,“陛下愿意让你走,还不快走!” 王玄逸有一瞬间,甚至想到倘若太后的法子也无用,他不如死在今天。 至少,阿音会永远记得他,永远不可能爱上陛下。 王三郎光风霁月,才高八斗,倾慕者数不胜数,唯有自己知道,他面对阿音时有多患得患失。 他怕薛柔喜欢上陛下,他在皇帝面前自信不已是装的。 倘若陛下貌丑不堪,倘若陛下胸无点墨,倘若陛下毫无领兵之才,王玄逸都不会怕心上人移情别恋。 偏偏谢凌钰不是。 王玄逸怔怔看着两人,只觉刺目,可皇帝的眼神犹如利刃横于面前,叫他不得寸进。 薛柔手都在发抖,她与皇帝几乎每日相见,只觉那杀意有如实质。 若非外祖父忠心耿耿,恐怕表兄早身首异处。 她再也忍不住,冲一旁婢仆道:“愣着做什么?快送他走啊。” 过分激烈尖锐的声调,把薛柔自己都吓了一跳,她压住颤抖嗓音。 “天色已晚,流采,还不送客?” 得了这句话,流采握着短剑,毫不犹豫上前,对王玄逸道:“请。” 薛柔紧紧盯着表兄,直到他彻底消失在视线中,方才松口气。 而一旁的少年,自始至终一言未发。 谢凌钰垂下眼睫,被薛柔脸上神色刺痛。 或许她自己都没有发觉,方才紧张不已时,甚至抓紧了他胳膊。 那点力道对皇帝而言无足轻重,却叫他心底血气翻涌。 谢凌钰瞥了顾又嵘一眼,顾副使一个激灵,连忙带着所有人出去。 “阿音,你来叠翠园前,当真不知王玄逸也会来么?” 少年嗓音平静,仿佛只是追问无关紧要之事。 “当真不知。” 薛柔抿唇,唯恐皇帝发怒,小心安抚,就像给炸了毛的玄猊顺毛。 “陛下,我若知道,绝对不会来的。” 谢凌钰轻嗤一声,这话真是半点不可信。 然而,他眉头却舒缓不少。 “我明日便跟陛下回宫。” 话音落下,谢凌钰垂眼看她,脸色虽算不上温和,却也不似方才般。 如冰似雪地冻人骨头。 “你本就该与朕回宫,”谢凌钰顿了下,“用不着明日,现在便回去。” 薛柔睁大眼睛,想起魏缃还在缀玉台。 一眼看出她在想什么,谢凌钰道:“朕已命汉寿侯亲自接他妹妹,不会有事。” “你若想明日走,未尝不可,”谢凌钰忽然笑了笑,“朕早朝少去一次,也无妨。” 薛柔头皮一麻,心道怎么忘了还有早朝这回事。 她连忙道:“现在走,立马就走。” 依谢凌钰的性子,恐怕辍朝一日,朝臣问起,他会直言不讳在陪薛二姑娘。 耽误国事,莫说父亲,就是姑母也要不快。 薛柔急忙走到马车边,发觉皇帝亦步亦趋跟在身后,一时疑惑。 “陛下的马车呢?” “朕骑马来的。” 谢凌钰面色不变,瞥了眼暗处的朱衣使们。 他一出城门,便嫌马车太慢,索性翻身上马飞驰而来,将一众人甩在身后。 当着朱衣使的面,谢凌钰睁着眼睛说谎。 “朕忽闻有南楚刺客伏于京郊,似是针对阿音而来,一时着急。” 薛柔半信半疑,“刺客要盯也是盯着陛下,我无足轻重。” “中羽卫最喜要挟,南楚节节败退,你又是太后最喜欢的侄女。” 谢凌钰说话时眉头微蹙,万分可信。 听见姑母,薛柔终于有几分动摇。 姑母素来不喜开战,父亲也屡次劝说陛下及时收手,免得国库空虚。 “倘若不信,阿音瞧瞧他们手里的是什么?” 谢凌钰边说,边看向暗处的顾灵清。 顺着皇帝视线,薛柔瞧见顾灵清手里提着的好似人头。 只是附近太黑,她看不清楚。 一只手挡住她视线,少年声音泠泠似秋水,冲散血腥气。 “看一眼就行,上去罢。” 薛柔上车后,看着少年进来,忍不住道:“陛下将就一下。” 她与魏缃本就打算低调出京,特意选了辆小些的马车。 两个姑娘不觉低矮窄小,但谢凌钰和谢家其他男人一样,擅长骑射,肩宽腿长,难免憋屈得慌。 “无妨。” 谢凌钰只觉鼻尖香气愈发浓烈。 方才在厅中,风从窗户吹进来,不大明显,现在愈发难以忽略。 呼吸间都是股甜香味,熏得他心尖发痒。 他蹙眉,“你换了熏香?” 薛柔抬袖闻了下,摇头否认。 “许是汤池边的香气。” 玉澜馆汤池边四壁皆以香料涂就,泉水蒸腾氤氲,把香气逼得愈发浓烈,根本不用放什么博山炉。 谢凌钰想起什么,脸色一沉,“往后朕派人将玉澜馆重建。” 这香气不好,闻着太过轻浮狎昵。 薛柔只当他又管东管西,小声嘀咕:“我瞧着倒是不错。” 瞧她有心思顶嘴,谢凌钰便想起方才王玄逸在时,她截然不同的模样。 “方才可怜得很,现下又精神了。”谢凌钰目光仔细拂过她脸颊,“左右是知道朕不会拿你怎么样。” “只是夸一句玉澜馆而已。” 薛柔实在想不通,北海王也是谢家人,所费不资建的园子,陛下怎么就莫名其妙看不顺眼了? 就因为表兄来了一遭? 她气闷,不想再同皇帝多说一句话,安静下来盯着袖口发呆。 过了片刻,忽然疑惑,怎么这条路平缓许多? 薛柔想问,却不想听谢凌钰说话,又想掀开帘子瞧瞧,面前陡然浮现顾灵清手里的人头。 她的手立马缩回来。 谢凌钰一直看着她,将这些小动作尽收眼底,忍不住轻笑一声。 “这是另一条路,直接通向西侧宫门,离长乐宫更近。” 少年嗓音不自觉柔和许多,传进前头驾车的顾又嵘耳朵里,叫她叹息一声。 什么时候陛下也能对朱衣使这么温柔? 薛柔猛地睁大眼睛,诧异道:“太宗这么信任北海王么?” “叠翠园本就是为太宗建的。” 谢凌钰语焉不详,没解释太清楚。 叠翠园是给“死了”的明贵妃所住,否则给北海王十个胆子,也不敢处处逾制。 此事太过丢人现眼,堂堂帝王人前冠冕堂皇,舍美人爱江山,背地里囚之如禁脔。 此后的皇帝对于此事,皆守口如瓶,就连太后也不知,否则不会赐这个园子给薛柔。 谢凌钰见薛柔还想问,将她的话堵住。 “太宗也是人,偶尔也想放纵,倒也不稀奇。” 皇帝说的云淡风轻,薛柔仔细一想,倒也有几分道理。 她重又发怔,许是温泉水泡的人浑身舒适,她现下想闭眼休息。 困意愈发浓重。 谢凌钰见她脑袋一点一点,忍不住想凑近些。 灯光如豆黯淡,却衬得她越发娇艳,肤光胜雪。 谢凌钰一时恍惚。 先前,他知晓京中皆道薛梵音貌美,光艳照人更胜太后当年,也知晓薛梵音多的是裙下臣,却从未将她与美人二字相联。 于皇帝而言,薛梵音就是薛梵音,跟旁的都不沾边。 美人二字太过宽泛,不足以形容她。 他仔细端详薛柔,忽地想起昨日朱衣使递的消息。 有士人曾路边瞥见尚书令幼女,写了首赋赞叹美人如姑射神女。 谢凌钰知晓此事后,心中一阵不痛快,却不知缘由。 分明那篇赋并无令人浮想联翩的不敬之词,甚至因辞藻华丽为人传抄。 现在,他见少女肤光胜雪,眉如弯月,心底那点按捺不住的悸动无比清晰。 于是刹那明白,一个男子反复描述美人的衣袂飘飘,眉眼含笑时,在想什么? 他陡然生出怒意,这些读书人可以赞美薛柔,却不能赞美她是美人,太过轻狂不敬。 有哪个大臣敢肆意品评皇后的容貌,陈宣官至大司农少卿,就连平视皇后的资格也没有。 普天之下,有资格细细端详她样貌,体味那双眼睛如何潋滟,相貌如何超凡脱俗的,只有皇帝一人。 谢凌钰心底怒意越烧越盛,忽地对外头顾又嵘道:“昨日那篇赋,找到后都烧了,不允私藏,不允传抄。” 顾又嵘怔住一瞬,“是。” 说话的功夫,薛柔脑袋差点不受控制撞向一边木板。 谢凌钰眼疾手快,一把搂住她肩膀,略有不快蹙眉。 “怎么忽然停下?” “前头有人。”顾又嵘声音隐隐兴奋。 一圈护卫的朱衣使纷纷拔剑,暗夜中寒光亮如白雪。 谢凌钰孤身一人来叠翠园,中羽卫根本想不到大昭天子会做这种事,竟未曾出手,和后面的朱衣使打了许久,方才发觉不对。 被耍了一遭,这帮人恼火得很,出手活似不要命。 外头打杀声激烈,车内一片寂静,甚至如豆灯光也因马车骤然停下消失。 莲花盘中的灯油泼出来一些,有几滴洒在谢凌钰手上。 薛柔也没睡太沉,睁眼便是一片漆黑,外头刀兵相接的声音尖锐刺耳。 她立马清醒过来,问道:“怎么回——” 还没说完,嘴唇便被捂住。 谢凌钰温热吐息拂在耳畔,低声喃喃:“声音小些。” 察觉她害怕,他继续道:“阿音,离我近些。” 还没等她主动靠近,谢凌钰便搂紧了她。 黑暗中,他想抬手摸一摸她头发,却碰着那支玉簪。 “啪嗒”一声,玉簪坠地,听声音应当是碎裂两半。 薛柔今日发髻简单,唯一的簪子坠地,长发如流水倾泻,滑过少年手背。 她只注意听外头动静,浑然不觉谢凌钰呼吸重了点。 因看不见什么,其余感触便格外明显,譬如薛柔的发丝比他的软些,泛着凉意,像绸缎。 还有那股香气,谢凌钰心猿意马,有些渴。 他暗骂一声,太宗那个疯子用的香料定然有问题。 半刻钟后,顾又嵘的声音传来,显然是打尽兴了,带着轻快。 “都解决了,留两个活口带回去审。” 薛柔闻言,想掀开帘子,却陡然被人扣住腰摁在原地,没法动弹。 “外头倘若还有埋伏呢?”谢凌钰语气不快,“不要冒险。” 薛柔没再动。 倒是外头的顾又嵘,听见这话,仗着皇帝瞧不见自己撇了撇嘴。 净知道吓唬小姑娘。 朱衣使做事,怎么可能在周遭漏下活口。 薛柔抿唇,想让人进来将灯点上。 黑黢黢一片,她却总觉有人盯着自己,怪瘆人的。 谢凌钰沉声道:“快马加鞭回宫。” 随着朱衣使齐齐应声,薛柔也歇下心思。 左右不用太久,便能回相和阁。 谢凌钰身上太硬,她有些不舒服,偏偏又挣脱不开。 思及今晚皇帝情绪起伏,指不定有没有消气,认清挣扎无果后,薛柔便僵着身子没再动弹。 过了一小会,她喃喃:“怎么今日这般困乏。” 谢凌钰闭了闭眼,认定是玉澜馆的香料有猫腻,打算回宫让沈愈之给她瞧一眼。 他轻声道:“许是因今日路途疲倦。” 薛柔哑然,路途再疲倦,都比不上他陡然造访带来的疲倦多。 “阿音,等回宫后再睡,朕带你去一趟沈家。” 语罢,半晌无人回应,甚至连个敷衍的“嗯”也无。 谢凌钰垂眸,发觉少女身子毫无防备软下来,脑袋靠在自己胸口,分明是睡熟了。 他怔住,随即心尖那一丝灼痒越发厉害,低下头深深闻了闻她身上气息。 那丝灼热痒意被奇异地抚平。 谢凌钰恼起来,连自己祖宗都骂,心底骂了太宗不知多少遍。 但不受控制的,他只想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 如果可以的话,像捏两个泥人一样,把怀里的人捏进自己身体里。 谢凌钰低下头,意识到自己现在像疯子,像痴傻稚童到处找饴糖吃。 总之不像皇帝。 是这个香气古怪,他喃喃告诉自己。 不该像现在这样…… 谢凌钰十分艰难地仰头,靠着车壁,怀里的人什么都不知道。 她发丝垂落,搭在他指尖,偶尔动一下。 为了不再去想旁的,他手指轻轻拈起一缕发丝,绕在指尖转了两圈,随后放开。 周而复始,他却觉得乐趣无穷。 直至马车停在长乐宫门前,谢凌钰掀开车帘,轻声道:“去相和阁。” 顾又嵘放缓速度,在相和阁门前下了车,见薛柔睡着,打算唤她醒来。 流采却一声不吭推开顾又嵘,想将薛柔直接抱进去。 皇帝忍不住蹙眉,让这两人离远些。 流采抿紧了唇,看着皇帝怀里抱着女公子,径直便要进去。 她想拦,却被顾又嵘瞪了一眼。 月华如练,长乐宫内安静无声,值守的人远远看见朱衣使,不会再上前。 除了在场的朱衣使,没人知道皇帝深夜在长乐宫。 谢凌钰声音很轻,“你们身上有血,会弄脏她的衣服。” 顾又嵘低头看了眼自己,哪里有血?她打架向来飘逸潇洒,风流利落。 罢了,皇帝说她身上有血,那就是有血。 谢凌钰踏入相和阁,无人敢阻拦他踏入内室。 他将薛柔放在榻上,扫视四周,不少与佛家有关的东西。 一看便是太后安排的,只因薛柔年幼时那句谶语。 “姻缘坎坷,需礼佛消弭命中灾难。” 谢凌钰眼中嘲讽之意一闪而过,太后年轻时也未必信佛,现在倒是笃信无比。 他没在此处留太久,出来后才瞧见李顺等在檐下。 “奴婢猜陛下会来这儿,便在此处侯着了。” 谢凌钰没有反应,过了一会儿,眼底笑意才多几分,瞧着像终于回过神。 “你倒是聪明。”他想起什么,又吩咐一句,“朕先前送给阿音的莲花白玉簪,让他们重做一支,送去相和阁。” 李顺连连应下,心底舒口气,陛下走时怒极,顾灵清怎么都劝不住。 谁知道回来时,倒是心情尚佳。 次日一早,太极殿内,尚书令上奏。 “臣听闻昨夜突然开了宫门,不知何故?” 顾灵清眼下发青,瞥了眼薛兆和,不冷不热道:“朱衣使做事,无须示人。” 一句把旁人所有话堵死。 下朝后,薛兆和去颐寿殿,怒色毫不掩饰浮现。 “太后,朱衣使做事太过野蛮,难道就这样放任他们?” “你是想说朱衣使野蛮,还是皇帝?” 太后声音轻缓,听不出喜怒。 “昨夜开宫门,是陛下带着阿音回来,顾灵清自然要堵住你的嘴,免得问个不停。” 薛兆和脸色青青白白,最后涨成红色。 他虽与薛柔不亲近,却知她喜欢的是王三郎。 “简直,简直欺人太甚!”薛兆和手都在抖,“阿音昨夜在哪?现在何处?” “她昨夜在相和阁。” 太后不冷不热道:“你平素不管她,关乎婚事,居然格外上心。” 明知阿姐在讽刺自己,薛兆和却道:“自然因为臣明白,被迫与不喜之人成亲是何滋味,不愿女儿重蹈覆辙。” 太后神色僵滞,眼底划过悔意,“你仍然有怨。” 她深吸口气,“简直冥顽不灵!王明月何处对不起你?你又何必把气撒到儿女身上?” “素日不理不睬,来我这儿从未说特意见一眼阿音,待她回府,不是责骂就是管束,好好的孩子,离宫时高高兴兴,回来就萎靡不振。” 太后气得将笔扔过去,墨汁洒在紫色官袍上。 “现在又装什么慈父?现下,她应该在去式乾殿的路上,皇帝让沈愈之给她请脉,你现下打算如何?拦住她,让阿音丢脸,让别人都知道……咳咳咳……” 太后气得咳个不停,最后摆了摆手,“你若真在意她婚事,平素待她好些。” 再过几年,想见都难。 薛兆和怔住,连忙让太后莫要生气,好好养身体。 “出去。” 太后摆手,咳到仿佛要将五脏六腑吐出来。 胡侍中忧心忡忡,“沈愈之的药方,旁的太医也看过,都说没问题,这些日子也确实有用,但……” 明白她的意思,太后缓过气来摇头:“不会是皇帝故意想拖着病情。” 谢凌钰前线打了胜仗,与武将们的忠心耿耿不同,朝中不少文官不赞同贸然开战。 而这些文臣,并非无能之辈,年轻文臣还未崭露头角,诸多内政仍需仰仗老臣。 母子一场,哪怕各怀鬼胎,谢凌钰也知道太后心中有大昭江山,不会忘记对先帝的承诺。 她活一日,便会帮谢凌钰稳住内政不乱一日。 皇帝还不想让她死。 太后闭了闭眼,颇为讽刺地笑,半晌无奈道:“早膳呈上来罢。” 胡侍中欣喜不已,太后一早没有胃口,现下终于愿意吃两口。 待杯盘碗碟一一端上案,太后却愀然变色。 她盯着一碗红豆粥,半晌说不出话,又是猛地咳嗽。 胡侍中连忙命人撤下粥,怒道:“谁那么不懂规矩?送上来红豆粥。” 几句问下来,是个新来的。 太后只觉闹哄哄的头晕,“罢了,我吃两口回去歇息。” 她抿了几口汤,愈发眩晕,这是老毛病了。 只要想起先帝驾崩前的事,总会如此。 太后强撑着起身,陡然身子一软。 召太医的内侍跑得飞快,差点撞上薛柔。 内侍都没看清楚是谁,便连连道:“恕罪恕罪,太后身体有恙,奴婢去请江太医。” 江太医擅长扎针,专治头疾晕眩。 薛柔知道姑母定是又头晕了,对一旁流采道:“我先回去看看,你去式乾殿同李顺说一声,我……之后再来。” 她回颐寿殿时,姑母已经醒了。 “不是要去式乾殿么?” 长乐宫昨夜动静瞒不过太后,薛柔一醒便瞧见胡侍中站在榻前,将事情和盘托出。 太后见薛柔低下头,叹息,“你以为我不喜你去式乾殿,同陛下太近?” “不,你要去,否则陛下永远像防红杏出墙的妻子一样防着你,时时刻刻盯着你。” 太后隐晦地暗示,“这样的话,你许多事都做不成,往后便懂了。” 薛柔朦朦胧胧知道她意思,待江太医过来,说太后无事后,她便一刻未停赶去式乾殿。 “薛二姑娘来了?” 李顺瞧见她,又惊又喜。 他以为薛柔又要像先前那样,一寻着理由便整日不来。 结果便是陛下心情不佳,宫人都战战兢兢。 薛柔刚进殿,便瞧见少年靠在御座上,并未批奏折,而是垂眸拨弄一只黑猫的爪子。 “陛下,沈太医已经走了么?” 谢凌钰抬眸,压下嘴角,平淡道:“还没有来。” 他轻轻叩了叩桌案,让薛柔坐在自己身边。 案上有不少文书,不避讳地散开让她看见。 薛柔只是不经意扫过去,就瞧见那是吏部草拟好的调任文书。 调王玄逸为怀朔郡丞。 第38章 第 38 章 撒娇卖惨装可怜,她最擅…… 谢凌钰抬眸, 关切询问。 “阿音怎么了?可是不舒服?” 薛柔想起姑母说的话,扯起一个微笑。 “没什么。” 玄猊忽然叫了一声,跳到薛柔怀里, 舌尖舔了舔她手背。 “你一来,它便不理朕。”谢凌钰轻笑,“这个德行倒是与它主人肖似。” 看薛柔那个魂不守舍还要口是心非的模样,皇帝心里冷笑连连。 他早想把王玄逸调离洛阳,怀朔路远,免得总在薛柔面前晃悠。 无论薛柔对他是好是坏,只要王玄逸出现, 所有的态度都变成警惕冷淡。 谢凌钰目光从玄猊移开,淡声道:“阿音, 慧忍七月回京,会在阿育王寺开坛讲经。” “你先前,不是一直想请他为那两枚玉佩开光么?” 薛柔怔住一瞬, 方才反应过来。 那是三年前的事了, 京中有疫病。 她恰巧得块好玉, 托人做成两枚平安符,便想请大师开光,给阿娘和姑母消灾。 可慧忍不在京中,静若大师也在闭关,拖着拖着时疫已消, 便忘了。 没想到谢凌钰还记得。 少年见她反应,轻笑:“不记得了?你当初支支吾吾求朕, 能否命大师出关。” “朕说大可以交给皇寺开光,你死活不肯,说要最好的僧人。” 谢凌钰越说, 薛柔头越低,恨不能叫他停下,别再回忆年少不懂事时所作所为。 她根本对佛道一窍不通,只当名气越大效果越好,就这样稀里糊涂去求谢凌钰。 待少年终于住口,薛柔冷静下来,陡然想起姑母说过的话,忍不住关心慧忍的行踪。 “陛下怎知慧忍要回洛阳?”薛柔抿唇,小心翼翼试探。 “他声名在外,此次回洛阳一路讲经,朱衣使自然知晓。” 谢凌钰眼底划过一丝不满,他和先帝一样,不喜这些和尚道士。 奈何战火不休,百姓笃信,就连帝王也要装模作样尊崇一二。 先前,谢凌钰看慧忍稍稍顺眼,一来因慧忍赠他耳坠,在众人面前赞他有人君之表,二来因慧忍低调俭朴,从不惹人放下农桑围观追捧。 可这次却一反常态,还未入京,路上望族给的钱帛就装了五车。 谢凌钰不再去想这些和尚收了多少金银,看向薛柔,“你想去阿育王寺么?” 想起姑母日渐虚弱的身体,薛柔自然想找慧忍,哪怕无用,给姑母一些安慰也是好的。 可她见皇帝的态度,像是打算和她一同去。 薛柔犹豫,看姑母的意思,她和慧忍已有联系。 她完全不必为了这一件事,跟谢凌钰再出一次宫。 谢凌钰幽幽道:“阿音不想去?” “可是有旁的人能替你去?” 少年目光扫过她微妙神色,忽然想起王怀玉便是在阿育王寺剃度,不由自主冷笑一声。 薛柔头皮发麻,连忙笑道:“我自然想去。” 她一脸诚恳看向皇帝,“可我在叠翠园,发誓及笄前再也不出宫门半步。” 谢凌钰气得轻“呵”一声,“朕往日不见你信守承诺。” “无妨,朕带你出去,不算违诺。” 少年的声音凉幽幽的。 一瞬间,薛柔甚至以为自己那点心思都被看破,只是谢凌钰给她面子没说。 她忍不住喝了口水,不自觉两只手交叠,颔首道:“好。” 谢凌钰嘴角微扬,没再继续追问她的异样。 因沈愈之久久不来,薛柔有些着急,低头不停摸玄猊的脑袋。 再抬眼,便见皇帝当着她的面翻开奏折。 薛柔唯恐瓜田李下,连忙别过脸,想离远些。 “怕什么?”谢凌钰放下奏折。 “怕看见不该看的。” 谢凌钰淡声道:“过来,看见了又如何?” 让薛柔看见几份奏折,尚书令便能逼宫换帝不成? 若真如此,他还做什么大昭天子,早日去给先帝祖宗请罪好了。 “阿音若觉无趣,殿内有书卷,自去取便好。” 薛柔脸上笑容快挂不住,谢凌钰宁愿让她碰那些宝贝,也不放她回去。 皇帝喜欢书,式乾殿内不少孤本古籍,大多晦涩难懂。 薛柔没有半点兴趣,又坐了会儿,连玄猊都百无聊赖到跳下去四处转悠。 她忍不住起身,走向那些书卷,有丝帛,有竹简。 薛柔好奇翻开一卷,却听见李顺低声提醒:“薛二姑娘,这是朱衣使查抄发丘贼寇时,送进宫的。” 闻言,薛柔脸色一白,手里的竹简是随葬品。 她连忙放回原处,又净过手才老实坐下,半是发呆地看谢凌钰批阅折子。 “都不喜欢?”谢凌钰笔一顿,抬眸看向她,“阿音平素爱看什么?” 薛柔差点脱口而出,幸好咽下。 词曲志怪,都是些不入流的东西。 她都怕带进式乾殿,玷污了肃穆之地。 “我没什么喜欢的。”薛柔犹豫再三敷衍回应,“况且,陛下不必迁就我什么,我又不在式乾殿长住。” 谢凌钰眼底温和之色微凝,盯着她,最终也没说什么。 薛柔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好在沈愈之终于来了。 和先前一样望闻问切,沈愈之露出个笑脸,“身体调养甚佳。” 谢凌钰在一旁淡声道:“她昨日用的香或许有问题。” 被陛下怀疑医术,沈愈之收敛笑意。 他强调:“薛二姑娘身体无恙。” “当真?”谢凌钰微微蹙眉,“阿音昨夜可觉不适?” “沐浴后有些困乏。”薛柔想了想,“很舒服,但是没力气。” 沈愈之扯了扯嘴角,陛下真是想太多,未免过分紧张薛柔的身体。 只有这些反应,如何推出香料有猫腻? 人沐浴后本就容易困乏。 “脉象没有问题,倘若陛下担心,将香料给臣瞧一眼。” 谢凌钰沉默片刻,先看着薛柔把药喝完,破天荒的肯立刻放她回去。 摒退宫人,皇帝平静道:“朕怀疑叠翠园玉澜馆的香,有催情的作用。” “你是否知晓,沈家先祖曾用了什么药?” 沈愈之一个激灵,他家自高祖起侍奉天家,太宗朝时,某位先祖特被拨去伺候不可提及的贵人,卷入波澜差点灭族,此后辞官归隐。 先祖在家日日大骂谢家天子难伺候,昏了头似的发疯,教诲后代莫入太医院半步。 沈愈之有反骨,跟祖宗对着干进宫,可再怎么样也知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什么药?”沈愈之茫然,“臣什么都不知道。” 谢凌钰微微皱眉,有些不耐。 沈愈之脸发白,明白瞒不过去,“陛下,臣当真不记得了,或许得回祖宅翻一翻先祖手札。” “可……恕臣直言,玉澜馆的涂料掺的□□效果再烈,这么多年过去,药效不再。” “最多让人头脑晕沉,薛二姑娘身体娇贵,许是受了些影响。” 沈愈之猜也能猜到皇帝为何怀疑香气催情,支支吾吾道:“陛下,少年人血气方刚,未必就是……就是中了药。” 谢凌钰脸色顿时难看,半晌不语。 他实在不想承认,昨夜的心绪起伏皆无外力影响。 皇帝脸色明明灭灭,许久才想起殿内还有个太医。 “你回去罢。” 他语气听不出喜怒,就连李顺也猜不到皇帝心情如何。 直到谢凌钰重新坐回御案前,一封奏折看了快半刻钟,忍不住将折子扔回案上。 陈宣的话太多!废话一堆,叫人看着心烦。 李顺将冷了的茶水换下。 殿内寂静无比,只剩白瓷碰到案上的细微声音。 谢凌钰静静坐在案边,平复心绪后,拿起朱砂笔看折子,瞧不出一丝异样。 * 一连数日,薛柔都觉谢凌钰奇怪。 尤其是看她的眼神。 薛柔问过流采是否觉得陛下古怪,被否认后,怀疑是自己太敏感。 纵使式乾殿的书卷皆是她看不进去的,她也要装模作样过去,离皇帝远远的,再盯着布帛上几个字发怔。 今日,她刚走到书卷旁,瞄到一卷格格不入的。 薛柔看向李顺,“这是南楚人写的那本志怪集?” “是。”李顺忙不迭补了句,“陛下说薛二姑娘喜欢。” 薛柔一边点头,一边翻开手中书卷,看了一小会后猛地诧异道:“陛下怎知我喜欢这些?” “自然因为,阿音看着便不喜经史子集。” 少年的声音寒凉如秋水,在她背后陡然出现。 薛柔被吓住一瞬,回头撞进谢凌钰那双点漆般瞳仁。 她有些恼怒,这人怎么走路没什么动静? “朕吓着你了?” 谢凌钰神色平静看着她,平静到让薛柔心里莫名发怵。 “阿音发髻上的簪子歪了。” 说罢,皇帝吩咐宫人递来铜镜,竟是要薛柔自己扶正簪子。 他没有半分动手帮忙的打算。 薛柔看了眼铜镜,随手拨弄一下,没发现少年直勾勾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她今日一身藕荷色,裙摆层层叠叠如莲花初绽,露出一截后颈,叫人想起最亮最柔的那束月色。 谢凌钰闭了闭眼,勉强挪开视线,转而看着她发髻上的簪子。 仿佛盯着死物,就能忽略涌起的心绪。 谢凌钰陡然想起沈愈之的话,心头那股熟悉的灼痒无法忽略。 “陛下?” 薛柔转过头,便见皇帝在发怔,忍不住喊了声。 “朕有些困倦,先去内殿歇息,等沈愈之请过脉,你便回去罢。” 谢凌钰声音果真有几分疲倦。 “其实……我身体早就无事,”薛柔底气不足似的放低声音,“往后不必日日劳烦沈太医。” 她当真不想再喝药了。 可姑母说了,要多与陛下亲近些。 可是……可是就不能用旁的理由么? 薛柔垂下眼睫,没能看见谢凌钰陡然沉下的神色。 “待在式乾殿,就让你这般难熬?”少年嗓音轻缓,“你每日在这没有一个时辰,迫不及待就要走了?” 谢凌钰心底那点灼痒没有消失,反倒像火苗越燎越旺,痛得明显,痒得更明显。 “陛下,我没说往后不来。”薛柔硬着头皮反驳,“沈愈之的药又苦又涩。” 谢凌钰面色松缓,“那便不喝了,往后食补便好。” 他总觉薛柔太过轻盈,仿佛旁人稍稍用力便会伤着,须得补一补才好。 见皇帝嘴角隐约有笑意,薛柔舒口气,随即想到一个问题。 姑母近来身体不适,不能看什么折子,除了让沈愈之看病,薛柔没有往返式乾殿与长乐宫的理由。 总不能……莫名其妙来式乾殿罢。 谢凌钰忽然开口,“你来式乾殿,是朕的意思,无须向旁人解释。” “宗室们看见我,也无须解释么?” 这些时日,许是薛柔幸运,一次都没见着那些宗亲。 他们只要瞧见薛氏的人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 “不用解释。”谢凌钰毫不犹豫,“不必管他们。” * 在式乾殿见到同安大长公主时,薛柔只觉一语成谶。 往后再不随便说话了。 公主今日面圣,是为幼子求官的,辈分摆在这里,皇帝给了她几分薄面,让她进殿后赐座。 随后,皇帝便借顾灵清有要事需禀,去了偏殿议事。 至于薛柔,她来式乾殿早已无人通传,就这么径直踏进去,和同安打了个照面。 “谁擅闯式乾殿?”同安轻嗤,“原来是薛家的。” 自从皇帝收回兵权,这些宗室面对薛家更加无礼。 她斜睨一眼,“李顺,你怎的什么人都放进来,陛下年纪渐长,薛韵临朝听政也就罢,手竟还伸到这儿了?” 薛柔行了个礼,嘴里的话却半点敬意也无。 “这话我也想问,殿下怎么来了?”薛柔恍然,“啊是我忘了,殿下幼子还未婚配,是求陛下赐婚的不成?可他吃喝嫖赌,不知哪家闺秀愿嫁。” 同安脸色涨红,站起身指着她。 “我乃先帝之妹,天子姑母,你也配这样同我说话?” 薛柔也不客气,“我姑母乃先帝之妻,天子之母,你也配直呼她名讳。” 乍然被小辈拂面子,同安差点喘不上气。 “就算申斥,也是太后亲自来,轮不到你放肆,”同安揉了揉心口,问一旁内侍,“陛下在何处?” 周遭静默,无人应声,李顺也只是默默低下头,示意小内侍去偏殿,让陛下快些来。 薛柔一哂,实在受够这群宗亲的嘴脸。 当年陛下登基,太后一病,宗亲们都盼她早薨。 就因为太后与先帝一样,拘着宗室不能为所欲为。 同安见她抿唇不语,只当她理亏,“你薛氏再怎么权势滔天,也是臣,总归要认清自己的身份。” “殿下这话敢在我姑母面前说么?不过欺我一个小辈,现下无人撑腰,”薛柔笑得讽刺,“你这种人,拜高踩低,简直小人嘴脸。” 她每说一个字,同安脸色就涨红一分。 “你竟敢!”同安径直上前,抬手便想扇过去。 李顺终于活过来似的,站在薛柔面前想拦下那一巴掌。 偏薛柔反应快,提前一把抓住那只养尊处优的手。 “就算陛下在这,亲耳听见我方才的话,他也不会帮你。”薛柔笑得明艳,半点不收敛,“不若我们赌一把?” 话音落下,眼前同安公主神色微变。 薛柔转过身,便见一人踏过门槛,朝自己走来。 玄色衣摆被光照着,能望见金色龙纹如活过来般狰狞。 同安想开口,却在瞧见谢凌钰脸色时,陡然怔住。 原因无他,陛下这副模样,让她想起皇兄当年护着薛韵的神色。 无论旁边的是谁,目光从始至终都落在一个人身上,然而就是不分青红皂白地回护。 谢凌钰站在少女身侧,眉眼柔和许多,“阿音方才要赌什么?” 皇帝本人在面前,薛柔实在不好意思复述方才所言。 她本有些尴尬,却在瞥见同安趾高气扬想说话时,一股火陡然窜上去。 “殿下方才让我出去,”薛柔先下手为强,“她不让我在式乾殿待着。” “她不仅骂我,还想打人,”少女神色可怜,“还想让陛下罚我。” 薛柔从小在父亲那儿受了委屈,一回宫便与姑母说。 撒娇卖惨装可怜,她最擅长。 此刻更是将这七个字用到极致。 谢凌钰脸色凝重,眉头蹙起,看着她微红的眼眶,抿紧了唇,显然极其不快。 他看惯了薛梵音这些把戏。 可是从未用在他身上。 谢凌钰一时恍惚,喉咙发痒,想伸手摸一摸她脸颊。 “阿音,你放心。” 少年嗓音温和,如春冰乍破后涌动水流。 同安脸色更加难看,隐隐觉得这个侄儿与昔日皇兄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朕今日还有事,”谢凌钰终于舍得分一丝目光给同安,“回去罢。” 皇帝赶客的意思十分明显,同安刚想说话,便被李顺挡住视线。 “殿下,”李顺笑眯眯劝着,手却拦着不让同安向前半步,“陛下心情不好,你这又是何必呢?” 随着殿内无关人皆离去,谢凌钰才道:“怎么回事?” 薛柔怒火消弭后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她方才一心只想借皇帝的手,狠狠敲打同安大长公主一把,故而演得可怜。 谁知道谢凌钰这般配合,一句话没问,也没给同安脸面。 现下他要追根究底,薛柔一时支支吾吾。 谢凌钰拉着她坐下,微微倾身仔细观察她反应,轻轻笑了一声。 “看来阿音不记得了,”谢凌钰仍然盯着她,忽然道:“李顺?” 李顺连忙站出来,如说书人般演了遍,只是最后提及那个巴掌时,有些心虚低头,怕陛下怪罪。 听一遍来龙去脉,薛柔想起方才情形,又恼火,又恨不能钻地里。 她紧抿着唇,忽闻少年笑出了声。 “好在不曾吃亏。” 薛柔抬眼,却觉脸颊肌肤温热,有些猝不及防,躲都躲不掉。 “阿音,朕替你出这一巴掌的气,你该怎么感谢朕呢?” 第39章 第 39 章 阿音,唤我表兄 薛柔想后退, 却如同被定在原地。 陛下的神色还算平静,可眼底情绪却浓烈到黏稠的地步,仿佛看一眼就彻底摆脱不掉, 愈挣扎被吞没的越快。 她不知道是该恐惧,还是羞涩,背后窜起丝丝凉意。 “陛下想要什么?” 话一说出口,薛柔便后悔了,唯恐谢凌钰提什么过分的要求。 谢凌钰静静看着她神色变化,垂眸笑了一下。 他真想知道,在薛柔眼里, 他会命令她做什么无耻的事。 “朕还没有想好。” 少年掌心因习武有层薄茧,唯独指腹稍稍柔软些。 谢凌钰总觉眼前少女娇气, 像琼花月华捏成的,故而手掌只是轻轻贴在她脸颊,指腹却不由自主亲昵蹭了蹭她鬓角。 “等陛下想好了便告诉我。” 薛柔立马别过脸, 一副要落荒而逃的架势。 不欲把她逼太紧, 谢凌钰收回手, 让李顺送她回去。 薛柔从式乾殿出来,就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回了相和阁,更是半晌不说话,连流采都不知她在想什么。 就寝前,薛柔忽地握住流采的手, “往后我去式乾殿,你陪着我进去罢。” 流采怔住, 无奈道:“奴婢只能在外头侯着。” 式乾殿,哪是宫人随随便便就能进的。 “今日……”流采犹豫半天,还是问出了口, “女公子究竟怎么了?” 薛柔抿唇,左右没有旁人,直接说出顾虑。 “倘若我执意不肯入宫,陛下会不会直接生米煮成熟饭?” 倘若是以往,薛柔绝不可能有这种想法,她父亲是尚书令,姑母尚在长乐宫。 除非谢凌钰想背千古骂名,不然不会昏了头做这种事。 可今日她瞥见陛下的眼神,一瞬间惊住,就像被巨蟒盯住,再一点点被缠绕勒紧。 仿佛她迟早是囊中物,根本不可能跑掉。 流采瞪大眼睛,半晌说不出话。 “你也觉得我在胡思乱想?”薛柔低下头,“可若真如此,阿翁肯定要让我入宫。” 流采眼前一片空白,她不敢想象倘若陛下听见女公子的话,究竟是什么反应。 恐怕要大发雷霆。 “陛下不会的,”流采绞尽脑汁安抚,“他怎么舍得?” “才不会舍不得,”薛柔小声念叨,忽然想起什么,“我还答应了,过几日和陛下去阿育王寺。” 流采微叹口气,“女公子不必担心,那日奴婢会时刻守着。” 她眼神清澈如水,“奴婢是太后派来保护女公子的,相信奴婢,不会出事的。” 有流采的承诺,薛柔莫名放下心,“嗯”了一声,便躺下合上眼。 * 七月流火,虽然才月初,也没先前那般燥热。 可薛柔坐在马车里,却格外焦灼。 京中哪里来这么多人?还都是去阿育王寺的。 谢凌钰在她身边一言未发,低头看着手中书卷。 皇帝微服出宫,只着深青色,面容沉静看不出喜怒,可薛柔觉得他心情欠佳。 且这几日皆是如此。 谢凌钰莫名其妙不痛快,薛柔也不想出声,索性静下心慢慢等。 半个时辰过去,马车停在阿育王寺附近官道,未曾挪动分毫。 谢凌钰终于抬眸,扫了眼薛柔攥紧平安符的手。 “前面的都是谁?” 驾车的是朱衣使,闻言无奈叹息。 依朱衣使们的粗暴想法,就该提前肃清官道和阿育王寺,命那群和尚出来迎圣驾。 “回陛——”朱衣使连忙改口,“回世子,前面多是京中公侯之家的女眷。” “命他们让路。” 谢凌钰语气略有不耐,京中公侯权贵数不胜数,也不至于将官道堵成这样,分明是携数车丝帛金银,作为供奉。 朱衣使闻言,拿出一枚玉佩,走上前交涉。 前头车流缓缓向左右挪动,让出一条窄路。 薛柔想起那声“世子”,忍不住问:“玉佩是谁的?” “谢寒。” 谢凌钰声音冷淡,不欲多言的模样。 车内恢复寂静,只能听见外头窃窃私语。 直到最后的嘈杂声也消失无踪,薛柔才掀开车帘瞧一眼。 “这是……”她迟疑片刻,“禅房?” 看马车行进的方向,他们方才应该是从北门绕了进来。 “是啊,”前头驾车的朱衣使回应,“咱们直接从后门进,没人看见,慧忍在禅房等着呢。” 薛柔怔住,多看了眼谢凌钰。 察觉那道诧异目光,他沉静道:“朕不想去大殿,便让慧忍侯着。” “你若想听讲经,朕在禅房等你。” 语罢,马车停下。 谢凌钰先下去,转身伸出手,想扶薛柔一把。 还未碰到她指尖,忽然收回,他淡声道:“让流采扶你下来。” 薛柔愣住,虽说遂她的意,却有些摸不清谢凌钰想法。 她忍不住皱眉,真是阴晴不定。 前面的少年没有等她的意思,薛柔抿唇,疾走才能跟上步伐。 等到一间禅房前,谢凌钰顿住脚步,忽听见少女微恼的质问。 “我近日可有哪里得罪陛下了?” 薛柔实在想不通,他究竟在不痛快什么? “没有。” 谢凌钰声音冷硬,这几日一闭眼便能想起薛柔在怕他什么。 简直可笑至极,荒谬至极。 他若真想生米煮成熟饭,逼迫薛兆和嫁女,用得着等到现在迟迟不动手? 薛梵音把他想的太下作了。 少年脸色冷淡至极,一腔怒意无处发泄。 他推开门,一言不发坐在慧忍对面,淡声道:“朕已把人带来。” 禅房内其余僧人面面相觑,不知陛下缘何面色难看。 唯有一人始终沉静,岿然不动,犹如一切外物皆不可扰其心智。 薛柔对那人笑道:“静若大师,家母时常念叨你,言及大师讲经深入浅出,她只是略通佛法也能听懂。” 静若眉眼终于起波澜,颔首道:“多谢尚书令夫人抬爱。” 见她丝毫不管自己,转头眉眼弯弯同旁人寒暄,谢凌钰脸色更冷如霜雪。 当年就是静若,说薛柔姻缘坎坷。 谢凌钰差点控制不住神色。 慧忍收下薛柔两枚平安符,道:“过几日,女公子来取便是。” 他说完,便要离去,大殿还有诸多信众等待。 薛柔也想去听一听,她不通佛法,却也好奇。 如慧忍这般高僧,智慧超乎常人,诸法相通,或许能得其点拨一二。 薛柔到大殿时,早已挤满了人,她叹口气,不愿搬出薛氏压人,干脆在角落找到个蒲团跪坐。 慧忍多日赶路,本就疲倦不已,又年事已高,只讲了两个时辰。 讲的是《心经》中的一段。 上面的高僧念道:“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薛柔听得似懂非懂,只知自己终究与佛法无缘。 她心有挂碍,执着于诸多事物,注定是俗人一个。 待殿内人皆散去,薛柔回那间禅房,却见静若面色有些苍白。 她看向谢凌钰铁青脸色,一时怔愣。 “怎么了?”薛柔勉强笑了下。 “朕不大赞同他的话罢了。” 谢凌钰平复心绪,云淡风轻回应。 他垂眸看了眼案上折成两半的木签,心底一股郁气。 方才薛柔不在身边,谢凌钰无事,便问起关于她的谶语。 熟料静若直接道:“陛下可是想问与薛二姑娘的姻缘?” “贫僧有一句话,过分执迷,难以恒久。” 谢凌钰已是不满至极,偏不信邪地抽了根签。 下下签。 静若的解释更是让他恼怒不已。 “陛下与她有夫妻缘分,却是孽缘,需得修行,才能成正缘。” 谢凌钰不信这些,却忍不住心底频频想起。 什么正缘孽缘,他能送薛梵音凤印,送她中宫之位,普天之下哪有比这更好的姻缘? 薛柔不知皇帝在想什么,只怕再僵持下去,静若脑袋不保。 她轻咳一声,“陛下,我们回宫罢。” 谢凌钰看了眼窗外天色,微微颔首。 回宫路上,薛柔还在琢磨慧忍说的话,陡听陛下开口。 “你信佛法?” 谢凌钰声音淡淡,恍若随口一问。 “虽说不大信,可还是有几分敬畏之心,尤其是不大好的话,”薛柔顿了一下,“譬如那句谶语,我想起时心底总惴惴不安,唯恐成真。” 说完,她小心瞥了眼谢凌钰的反应,未见反驳之色。 “阿音很在意那句谶语?”少年语气轻缓,若有所思,“那群和尚信口胡言罢了。” 他沉默一瞬,不愿再提此事。 薛柔看皇帝脸色压抑,抿了抿唇不再吭声。 片刻后,她忍不住掀开一角车帘,想透一透气。 流采在一旁,薛柔和她小声嘀咕:“到甘芳园附近了。” 虽说在式乾殿喝药的时候,也有甘芳园的糕点吃,但一路送来的,与现做的自然有差异。 谢凌钰听见,忽然抬眸。 “阿音上次问朕想要什么,朕想好了。” 薛柔有些紧张,却听他道:“你陪朕去甘芳园用一次膳。” 以为自己听错了,薛柔眼睛睁大。 还未等她反应过来,驾车的朱衣使已经调转方向,朝甘芳园去。 等下了马车,薛柔愣住。 谢凌钰竟未曾从侧面走,而是光明正大站在大门前。 仿佛他真是哪家公子,而非本该在宫中的帝王。 “既然是微服出宫,不必拘束。” 谢凌钰神色坦然,薛柔惊愕之后道:“可是陛——” 她猛地住口,不知如何称呼。 夕阳晚照,暖而昏暗的光衬得少年朱砂耳坠愈发艳丽。 他声音如敲金击玉,字字清晰。 “阿音,唤我表兄。” 第40章 第 40 章 你一而再再而三信口胡诌…… 薛柔被他说的话惊住, 动了动嘴唇,半晌也喊不出那声“表兄”。 她为难得要命,只觉喉咙被谁掐住了, 不好意思看谢凌钰。 “薛二姑娘来了,今日巧的很,你最喜欢的雅间空着呢。” 甘芳园的管事认出了她,又看向一旁的谢凌钰,刚想问这是谁,忽地噤声。 这是朱衣台的地盘,谢凌钰身边的朱衣使, 他认得。 那帮朱衣使配合皇帝胡诌,及时喝止腿一软要跪下的管事。 “我家公子的身份, 你不必管。” 薛柔见管事面色煞白,只当朱衣使太凶吓着人家了。 她抿了抿唇,“这是我……我表兄。” “走罢。”谢凌钰眼神陡然温柔, 顺势握住她手腕。 若从正门走到雅间所在的小楼, 会经过条曲折小道, 四周是甘芳园辟的园子,里头种珍贵瓜果。 薛柔透过郁郁绿意,蓦然瞥见道熟悉身影。 以为自己看错了,她怔住一瞬,随即对管事的道:“蒲陶竟是你们自己种的。” “那是自然, ”管事笑得自得,“从凉州带来的种子, 酿酒一绝。” 薛柔飘忽不定应了一声,眼神看似打量蒲陶架子,实则越过缝隙, 仔细分辨那道身影。 快到小楼前,薛柔忽然道:“我记得甘芳园前段时日有道新菜品,是用昙花做的。” 她一边踏着台阶,一边同管事说话,谢凌钰忍不住蹙眉,握她的手更紧些。 “薛二姑娘没记错,只是这道菜需等到戌时后昙花开。”管事的小心翼翼看一眼谢凌钰衣袖,不敢直视,“若是二位喜欢,可以现在去花舍挑一盆昙花。” 薛柔连忙道:“好啊。” 说完,她才想起来旁边还有谢凌钰,抿抿唇道:“我记得你不喜欢花草。” 谢凌钰脚步一顿,“你自己选个喜欢的,早些回来。” “上楼时,莫要同旁人说话分心,容易摔着。” 薛柔本就心虚,乍然被叮嘱,心里更虚,胡乱应了两声。 “多谢表兄提醒。” 原本神色平静的少年非但没有微笑,反倒蹙了蹙眉,仿佛被提醒什么。 待薛柔轻快的脚步声彻底听不见,谢凌钰喝了口茶,吩咐一旁朱衣使。 “看一眼究竟是谁,叫她这般着急。” 他希望自己的怀疑是错的,但薛梵音每次都让他失望。 朱衣使收到命令便要走,却听身后皇帝又加了一句话。 “若是男子,哪只手碰到她,砍了就是。” * 薛柔跟着管事的去花舍,一路心不在焉。 她挑了盆花苞最大的,也没问如何烹煮,径直道:“我方才似乎瞧见王三郎了。” 管事怔住,想起京中某些风言风语,脸色苍白。 “他今日没来,薛二姑娘许是看错了。” 薛柔沉默,开始怀疑自己,轻叹口气后抬脚准备回去。 刚出花舍,便见一年轻公子缓步而来,与一旁的伙计说什么,眉目浅淡,温润含笑。 “表兄怎么在这儿?”薛柔近乎小跑上前,眼睛亮如星子,“是与同僚相聚么?” “不是。” 王玄逸微叹口气,他走马赴任在即,今日鬼使神差想来甘芳园一遭。 听闻有新菜品,想着阿音或许喜欢,他先尝一尝,若好吃,往后回京与她一道来。 没想到会在花舍碰见她。 他勉强笑了笑,“阿音近日在宫外么?” 薛柔总不能透露皇帝行踪,“只是回府一两日罢了。” “我将去怀朔,你在京中若遇难事,去叠翠园附近竹林,那儿有几间禅房,寻王怀玉就是。” 王玄逸说完,自嘲地笑了两声,阿音有太后庇护,哪需他帮忙。 何况,还有宫里那个人在,她恐怕不会遇到难事。 但还是不甘心,总盼着表妹和幼时一样依靠他,觉得他超乎洛阳诸公子,无所不能。 薛柔不知表兄在想什么,为何脸色如此颓败,只当他舍不得离京。 “你的生辰我赶不上了,可礼物我已备好,是前朝卫大家临摹的《天发神谶碑》,魏缃送给我了。” 王玄逸低头别过脸,喉咙酸涩难忍,“我生辰还早着呢,阿音太过用心,你的及笄礼,我……我恐怕……” 他扯出一个笑,“罢了,我让王怀玉帮忙转交,望阿音莫要嫌弃。” 薛柔连连摇头,表兄送的东西她怎会嫌弃,只是耽搁太久,恐怕陛下生疑。 “表兄,我是……是同友人一道来的,先回去了。” 王玄逸有些不舍,看着她略带慌乱的神色,微微疑惑,却没多问,只是垂眸瞥见她鞋尖沾了些泥。 “阿音莫要动。” 他语调温和,拿出帕子便要俯下身擦去那点灰尘。 然而,就在他俯身的一瞬间,那只鞋履忙不迭后缩,好似受了极大惊吓。 王玄逸疑惑抬眸,却见表妹面色煞白,直勾勾望着他身后。 薛柔脑子一片空白,身子都一阵阵发麻,嘴唇动了动,难以置信地喃喃:“陛下?” 表兄俯身后,失去视线遮蔽,她一眼便瞧见远处的少年。 天色晦暗,深青衣衫远远瞧着恍若玄色,提醒她,那是天子。 而此刻,少年天子不知站了多久,看了多久。 薛柔分辨不出他神色是恼怒还是失望,或是预料之中的平静。 他太沉静了,不是平湖无波无澜的静,而是大雪满千山的静。 瞧一眼便浑身发冷。 更何况,他手中把玩的,好像一把弩箭。 朱衣使手中一盏小小提灯,刚好映出弩箭锋利寒芒。 薛柔连连后退,理智告诉自己,应该及时上前,到陛下身边。 但谢凌钰的模样太瘆人,她下意识想躲,就这样原地不动片刻,才挪动脚步。 谢凌钰声音冷淡,“挑昙花,原是这样挑的。” “我只是偶然遇见。”薛柔辩解,却一直不敢抬眼,“一出花舍,便瞧见了,寒暄两句。” 她补道:“绝无半点逾矩。” “撒谎,”谢凌钰将弩箭扔回朱衣使手中,“我看上去这般好糊弄?” “是偶遇,还是你知道了什么刻意偶遇,阿音心里清楚。” 谢凌钰每说一个字,便见眼前少女头更低一分。 没有半点猜中真相戳破谎言的快意,只有更上一层的恼怒。 薛柔低头盯着谢凌钰衣袖上的暗纹,活似要看出花来。 他什么都知道了,狡辩也无用。 与其让陛下迁怒旁人,还不如都揽在自己身上。 “对不住。” 谢凌钰非但没有松缓,反倒面色铁青,仿佛慢慢咀嚼这三个字。 他轻缓道:“对不住?” 薛柔被皇帝压抑不住的怒意惊到,紧张道:“我不该欺君,不该同表兄说话,也不该……” 她有些语无伦次,谢凌钰的脸色也越发冷淡。 谢凌钰觉得耳边聒噪,一个字都不想听,努力平复心绪,打断她。 “够了,等回宫再同我解释。” 薛柔头皮都发麻,生怕回宫后谢凌钰同她慢慢磨。 她想再说,抬眸对上他眼底郁色,一时卡住,“好。” 回到雅间,薛柔简直食不下咽,对面的少年甚至未曾动筷。 谢凌钰端坐着,活似一尊冷冰冰的玉雕,也不知在想什么。 她实在受不了这份压抑,扯了扯嘴角,挤出一个笑。 “陛——表兄,怎么不尝尝?” 谢凌钰垂眸看向她,一言未发,盯得她惴惴不安。 “不喜欢的话,那便算了。” 话音落下,却见他终于随意夹了块糖炒元子。 帝王因怕旁人揣测其口味,投其所好下毒,用膳时讲究慢条斯理不动声色,不能表露喜恶。 但谢凌钰只吃了一口,便放下双箸,喝了口清茶。 太过甜腻,仿佛堵在胸口不上不下。 薛柔看他反应,便知他不喜欢这道菜,连忙将一碟梅花酥递过去。 她见谢凌钰没有继续动筷,小声道:“这里面是松子,不大甜,你吃一些,饿坏了怎么办?” 那碟梅花酥和糖炒元子不同,还没有动过。 薛柔拿起一块,掰成两半,咬一口道:“放心,不会有毒的,我都试过了。” 一旁的朱衣使眼皮跳了下,要是陛下能在甘芳园吃出毒,他们不如从朱衣台跳下去。 谢凌钰不喜甜食,本想回绝,却见她眼底微带讨好之色,还是接下她手中另一半梅花酥。 吃完他便喝了一杯又一杯茶。 见他这副模样,薛柔也没再劝,草草吃了几口便道:“我们回去罢。” “昙花还未开。”谢凌钰声音淡淡。 “开不开也不打紧,”薛柔顿住,意识到什么,连忙改口,“我自然想尝尝昙花做的菜肴,可太晚了,明日还有早朝。” “无妨,我可以等。” 谢凌钰偏过头,看了眼那盆昙花,道:“阿音拿它当托词,现下无用便弃如敝履。” 薛柔从没想过陛下这般仁慈,还会替一盆花不值。 她琢磨片刻,觉得谢凌钰话里有话,又因他点出方才的事而坐立难安。 想了想,薛柔还是想解释一二。 “我的确喜欢昙花,没有全然将它当托词,弃如敝履更是将我说的无情,这花名贵,没有我,还有旁的人喜爱。” “我既急着回宫,无法细细欣赏,便是没有缘分,不若将它留给旁人。” 谢凌钰沉静面容如冰面裂开道缝隙般,流露出情绪。 他轻笑一声,“你并非无情么?” 纵使当年费心思让薛柔日日来式乾殿别有目的,可这么久了,他何处待她不好。 哪怕是块石头,也该捂热一点。 她倒好,看见王玄逸什么都忘了,简直没心没肺。 薛柔怔住,明白昙花不要紧,陛下根本不在乎。 这是借昙花点她呢,薛柔直接道:“今日花舍旁,当真没有任何逾矩,只是说了几句话。” “若不止说话,你以为他能好生离开?”谢凌钰声音冷若霜雪,“你同他见面,便已是逾矩。” 薛柔睁大眼睛,被最后这句话气得脑袋发晕。 这是什么意思?她还没有入宫,见一面就是不规矩。 就是京中定了亲的人家,譬如陈家与汉寿侯府,魏缃成亲前见自己表兄弟一面,陈宣那个老古板也没有资格阻止。 薛柔觉得匪夷所思,脱口而出:“见面便是逾矩,那倘若做皇后,是不是连见大臣一面都不行?” 大昭皇后权柄甚重,受皇帝信任与前朝往来频频的,比比皆是。 从高祖吴皇后到先帝薛皇后,在中宫时便与诸多朝臣相熟。 但薛柔只觉谢凌钰恐怕会把皇后关在后宫,哪个外男也不许见。 谢凌钰听见“皇后”二字,眉头微松,语气稍稍和缓,不轻不重斥道:“狡辩,你看他与看寻常朝臣相同?” “那是自然。” 薛柔硬着头皮,这个时候,只能咬死认定,于她而言,表兄与其他朝臣别无二致。 她继续道:“表兄只是表兄,在我眼里,与顾灵清陈宣魏绛一样,都是朝臣。” “既然见怀朔郡丞是逾矩,那见大司农少卿也是逾矩。” 薛柔顿了下,别过脸不看谢凌钰,赌气一样道:“都是不规矩,都要受罚,那我往后不去式乾殿了。” 谢凌钰被她睁眼说瞎话的本事气到呼吸急促,他怒极反笑。 听见最后一句话,他实在忍不住,捏着薛柔下颌,逼她转头看着自己。 “薛梵音,你当真以为朕不会拿你怎么样?” “你一而再再而三信口胡诌,真以为朕舍不得罚你?” 帝王动怒,惹得周遭朱衣使纷纷变了脸色。 刀尖舔血的朱衣使尚且如此,薛柔也怔住,半晌说不出话。 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方才胆子大成那样,倘若在宫里,定然不敢的。 许是陛下今日衣着言语给人一种错觉,才叫她昏了头。 薛柔耳边回荡陛下方才的质问,与其说质问不若说威胁。 她慢慢思索,惹恼谢凌钰的人都怎么样了,好像都被扔去朱衣台了。 据说,顾家人在朱衣台,能把世上任何一个人的嘴撬开。 薛柔喉咙一阵阵发紧,仰脸看着面前少年,“陛下,我不想去朱衣台。” 乍然听见这话,谢凌钰眉头微蹙,随即愕然松手。 他陡然想起薛柔先前惶恐的事,脸色比她还要苍白几分。 周遭朱衣使也不敢吭声,早知自己名声不好,没想到名声差成这样。 让薛二姑娘想到可能去朱衣台,立马服软。 离皇帝最近的朱衣使瞧得清楚,陛下方才震怒,额角青筋格外明显。 定是陛下吓着了薛二姑娘,跟他们朱衣使没关系。 谢凌钰离薛柔很近,近到能看清她眼睫颤抖的幅度。 他意识到自己又吓着她了,有一瞬间惘然,俯身轻轻抚了抚她的脸。 “阿音,我们回去罢。”【你现在阅读的是 】 40-50 第41章 第 41 章 尚书令,莫要太过偏心,…… 薛柔怔住, 有些恍惚地点头,心道终于能回去了。 回宫路上,她时不时想起姑母的话, 有些懊悔。 可若同陛下服软,也没个契机。 薛柔偷偷瞥了眼谢凌钰,只见他垂下眼睫,不知在琢磨什么。 她轻轻咳了两声,身侧少年神色微动,再没有旁的反应。 谢凌钰恨不能暂闭五感,全然不去理会身边那人一举一动。 他不知倘若开口, 会不会控制不住地恼怒不堪,复杂心绪如水火交融, 竟生出一点恨意。 恨她胆大包天到犯上欺君,恨她不够乖巧顺从,恨她只珍惜王玄逸的情意, 对旁人置若罔闻。 然而, 最恨的是自己不争气, 克制不住想低头安抚惹恼自己的罪魁祸首。 谢凌钰没恨过谁,甚至未曾恨过太后与尚书令,优秀的政敌只需正视,而后徐徐谋之,恨意只会蒙蔽双眼。 他一直以为, 仇恨是极为低下的情绪,毫无用处徒增烦恼。 现下却被这种情绪淹没, 而始作俑者无知无觉,在旁边时时刻刻提醒他。 他闭上眼,不去看薛柔。 薛柔见皇帝恼怒到极点, 甚至懒得搭理自己,心道这回真生气了,还是别再出声为好。 直到回长乐宫,她都不敢再看一眼谢凌钰什么表情,头也不回下了车。 一回相和阁,她便坐在窗边,边摸着玄猊边叹气。 “流采,你明日便说我病了,哪里都不能去,得好好休养。” “女公子,这话不吉利。”流采轻轻蹙眉,替她“呸”几声,“何况太医一来,什么都知道了。” “但我当真不想去式乾殿,”薛柔抿了抿唇,“我今天对陛下说的话,很过分么?” 流采眼前浮现雅间内的情形,简直不愿回想。 “女公子没有错。”流采深吸一口气,“但的确没人敢这样同陛下说话。” 薛柔抱起玄猊,和那双蜜蜡色瞳仁对视,见它悠然自在,道:“还是做猫儿好,谁都不怕。” 连谢凌钰都不怕。 “陛下今日恼得厉害,恐怕我明日去赔罪,也没什么用。” 薛柔微叹口气,“流采,我当真摸不清他的心思,有时我忍不住发脾气,他不痛快,可我若做小伏低,他瞧着更不痛快了。” 流采迟疑,最终还是道:“女公子把陛下当成王三郎就好。” “那可不成。”薛柔断然否决,“你只当我一直对表兄好么?” 她幼时还奢望过薛兆和能给自己几分好脸色,每每被训斥后心情都更糟,唯恐迁怒他人,便独自待着。 偏偏王玄逸非要关怀她,不知道挨过她几次“多管闲事”的数落,时间一久,泥人也有三分脾性,两人争执几句。 薛柔索性跑去池边躲着,偏偏那日雨后青苔滑的很,一脚摔进湖里。 大舅母知道此事,把王玄逸打到满后背伤痕,送来薛家道歉。 从那之后,薛柔收敛不少脾性,王玄逸也从没红过脸。 流采听完后,沉默不语,实在没想过王三郎还同女公子有过争执。 “当年,若换作陛下安抚我,在我最狼狈的时候,把我从角落找出来,我依然会恼羞成怒,觉得被看了笑话。” 薛柔低下头揉玄猊,“但我不敢拒绝,说他多管闲事,更不敢甩开他,独自跑开。” 流采眼神微妙,“可是女公子今晚就对陛下使了性子。” “那是因为在宫外,他着常服,我……我一时没拿他当皇帝。”薛柔辩解,“回过神便后怕。” “女公子,或许陛下不讨厌你娇纵。”流采颇为认真,“今晚陛下也就恼了一下,并未罚什么。” “而且,奴婢认为陛下恼的不是女公子目无尊卑,而是王三郎。” 薛柔思索半晌,最终还是摇了摇头,“罢了,还是先躲一阵子再说。” 见劝不动,流采也没再继续,次日一早便谨遵薛柔叮嘱,称她身子不适。 薛柔靠在窗边,手里拿了根鸟羽逗玄猊,见它眼睛圆溜溜的可爱,忍不住笑。 “女公子,李顺带着沈太医来了。” 流采声音平静,没有半分慌乱。 “奴婢已让他们稍等片刻。” 薛柔只想过式乾殿会派人问一声,没想过沈愈之会来。 她躺回榻上,隔着床帐道:“沈太医,我觉得胸口闷,不大想出门。” 沈愈之把过脉,沉默一瞬,看了眼李顺,又看了眼流采。 “无甚大问题,小心休养几日便好,切忌劳累受惊。” 沈愈之也是人精,实话实说没好处,惹陛下不快,还得罪薛二姑娘。 无伤大雅的小谎,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 初秋一早的风已有凉意,京中行人瞥见无数钿车宝马往北去,不仅诧异。 “这么多贵人都是去宫中么?” “那是薛府的方向,”有路过的世族门客搭腔,“今日薛二姑娘及笄。” “当年静宜郡主及笄都没这么大阵仗。” “太后亲自派人去薛府操办,自然不同。” 话音落下,道旁行人皆驻足,怔怔望着远处扬起黄尘。 待马蹄声渐近,方能瞧见为首的几人,身披朱衣,腰系宝剑,身下骏马嘶鸣。 纵使不曾瞧见天子仪仗,也知那辆马车里是谁。 谢凌钰微叹口气,听着那帮马车的官员一一行礼,心底略微不耐。 早知如此,连朱衣使也不会带。 “离薛府还有多远?” 天子声音从御辇内传来,平静,如敲冰戛玉,甚至堪称温和。 但顾灵清知道他现下已经不耐,否则不会出声。 “陛下,还有不到半刻钟。” 语罢,顾灵清便让那些朝臣离开,莫要挡路,或继续叨扰皇帝。 谢凌钰默然,也觉自己过分心急。 他已多日未见薛柔。 “再快一些。” 顾灵清乍然听见天子再次开口,愣住一瞬,随即心底叹息。 只盼着今日薛二姑娘多给陛下说几句好听的。 最近,就连魏绛那个大老粗也察觉不对劲,私下说式乾殿压抑得很,总觉陛下心情不佳,他都不敢多言。 顾灵清日日都要向皇帝禀告,实在受不住了。 倘若薛二姑娘能快些回宫,他愿意去阿育王寺年年为她供奉佛经。 待御辇在薛府前停下,尚书令早听见风声,携一家人在门前侯着。 薛兆和表面尊敬,心里直犯嘀咕,陛下怎么忽然来了,莫不是怕薛家借女儿及笄,与功勋武将勾连。 谢凌钰淡淡瞥了他一眼,由着他行完礼,却示意一旁朱衣使扶王明月。 他垂眸看着薛珩,觉得姐弟二人长相倒是有几分相似。 皇帝露出一丝浅淡笑意,“阿音与朕提及,你在弘道院异常刻苦。” “文章不错,日后也要多加勤勉。” 得天子肯定,薛珩有些激动,眼神微亮。 周遭皆是宾客,薛珩欣喜之余,不忘为薛柔博个好名声,道:“是阿姐时刻提醒,说习得文武艺,为大昭效命,忠于陛下。” 谢凌钰一听这漂亮话,虽知是假,仍然颔首。 他今日虽着玄衣,却未曾绣龙纹,身上只有三种颜色。 墨衣墨发,赤色耳坠,和白如山间雪的玉冠。 周遭宾客小心垂眸,怕被朱衣使瞧见擅自窥探帝王神色。 既低下头,便只能瞧见少年衣摆微动,和沉稳步伐。 但不知为何,总觉陛下步子有几分焦急凌乱。 薛府乃当初先帝所赐,广而华美,雕梁画栋。 谢凌钰不知穿过几条廊道,方才顿住脚步,看似有耐心地问尚书令:“阿音现下在何处?” 薛兆和这时才确定,皇帝压根不是为敲打自己而来,根本就是冲次女一人来的。 他脸色难看,压下不满,“陛下,她还在梳妆打扮,不便见客。” 谢凌钰没有不快,只是颔首:“朕可以等。” 说完,他好似想起什么,审视着薛兆和。 “尚书令,莫要太过偏心,你该待阿音好些。” 谢凌钰语气平淡,他虽不在乎什么父皇的关爱,但总觉薛柔幼时是在乎的。 薛兆和先前仗着薛柔年幼,偏心到极点也就罢了,如今仍然拎不清自己的身份。 “若不知如何关心,”谢凌钰声音轻缓,“往后总知敬重二字如何写罢。” 薛兆和呼吸一滞,被皇帝语中未尽之意气到脸色通红。 莫说他官至尚书令,就算寻常人家,也没有父亲敬重女儿的道理,除非君臣有别。 陛下这是越过太后,从他薛府明抢女儿。 薛兆和看了眼周遭朱衣使,最终没说什么,继续引陛下至观礼的鹿鸣堂。 因帝王驾临,一众人等皆噤声,不敢言及私事。 谢凌钰也不觉无趣,轻轻瞥了眼宾客,一眼便扫到季淮。 是个颇为瘦削的少年。 皇帝嘴角向下压了压,就是此人不过说几句话,便让薛柔记住了名姓,甚至给季家递帖子。 王明月命人送上一盏茶。 “陛下,这是西阳的茶,南楚那边的特产。” 她自从嫁给薛兆和,身子越发消瘦,昨晚受了寒,现在说完几句话便轻咳。 谢凌钰实在不想喝薛府的东西,故而只是颔首谢过夫人好意。 “阿音最喜欢这茶,但她嗜甜,总喜欢加蜜,什么好茶都加,臣妇说她是暴殄天物。” 王明月说完,默默观察皇帝的反应。 倘若真要嫁给皇帝,不若先瞧一眼陛下什么性子,待阿音如何,这才是最紧要的。 谢凌钰原本脸色平静,唯有几分待臣下的宽容之色,此刻却如平湖泛涟漪,眼底现出隐隐笑意。 “她的确喜欢甜的,”少年终于拿起杯盏,“夫人方才说,这是哪里的茶?” “回陛下,西阳。” 谢凌钰身边朱衣使立马上前验过几滴茶水。 一身玄衣的少年执杯的手却过分白皙,令人恍惚分不清玉杯与指节。 谢凌钰喝了一口,放下玉盏,抬眸便瞧见一道熟悉身影。 影影绰绰,似是还未准备好,方才于屏风后出现片刻。 他一眼便能认出是谁。 第42章 第 42 章 若违此誓,教朕江山倾颓…… 薛柔知道陛下驾临, 脑子“嗡”一声,换衣裳时止不住紧张。 魏缃和姜吟在一旁安抚:“深吸几口气,阿音莫要慌张。” 不慌张万万不可能, 薛柔笑得勉强。 她糊弄谢凌钰这么些天,到最后自己坐不住出了门。 式乾殿那边定然知晓,可陛下什么反应都没有,甚至送来不少补品,让她安心“养病”。 她胡思乱想许久,直到姜吟提醒时辰到了,不能耽搁, 这才起身。 魏缃回宾客中,忍不住轻叹口气, 她也想做薛柔的赞者,可汉寿侯府乃名副其实的帝党,她不如姜吟合适。 谢凌钰坐在一方金丝檀木桌旁, 看向那道屏风。 “陛下, 那道屏风是先父所赠, 若是喜欢,臣妇送去宫中。” “不必。”谢凌钰语气浅淡,目光却仍停留在屏风上。 未过多时,见王明月离去,他便知薛柔快露面了。 “陛下, 这茶还是少喝为好。” 顾灵清忍不住压低嗓音提醒。 毕竟是薛家的东西,实在难以令人放心。 谢凌钰垂眸, 看着茶盏,这才意识自己已喝了两盏。 他有些心浮气躁,眼前不断浮现薛柔的脸。 过去这么久, 那日被吓得再狠,也该好了罢。 早知她当真不肯再来式乾殿,他那日合该忍耐片刻,再找机会让顾灵清下手,永绝后患。 周遭宾客霎时窃窃私语,随后安静下来。 谢凌钰抬眸,便见堂中少女欲向自己行礼。 他微微抬手,“阿音无须向朕行礼。” 天子发话,四下寂静,就连丝竹乐声亦骤然停下,字字若珠玉落地,清晰入耳。 “朕前来薛府,实乃家事,无须顾及繁文缛节。” 此言既出,堂中的徐国公夫人也险些变脸色。 家事,既能指陛下是薛柔表兄,亲临及笄礼,是为太后母家长脸,也能指旁的。 可若为长脸,薛仪及笄礼,陛下怎么连个赏赐也无。 再瞥一眼皇帝神色,凝神专注,视线只落在薛柔一人身上。 高姮心底哀叹一声,她儿子终究与阿音无缘。 薛柔半点不意外,谢凌钰只要别效仿先帝故事,便是佛祖保佑。 她目光扫了眼众宾客,纵非权贵,也是蜚声四海之士。 连忙沉下心,不再去想谢凌钰。 这是她的及笄礼,不可因变故而自乱阵脚,毁了自己大事。 这般心底默念几遍,薛柔当真没再慌乱,也没多看天子一眼。 谢凌钰看着她,少女一言一行都在规矩之内,瞧着沉稳。 她今日施过脂粉,颊似凝光,面如花色,容仪窈窕,韵度绰约。 同往日肆意模样大不相同。 谢凌钰思及今日还有旁的男子,心底泛起不满,忍不住蹙眉。 终于等到结束,薛柔离去后,谢凌钰刚欲起身,却又顿住。 不宜太显眼。 今日说是贺尚书令之女及笄,可宾客大多怀有周旋酬对之心。 若无意外,现下这群人该欢声笑语,等会聚在一处宴饮,觥筹交错传杯换盏。 但陛下来了,谁敢多言,唯恐被认定结党营私。 谢凌钰清楚他们的心思,对尚书令道:“朕与阿音有话要说,旁人勿扰。” 还未等薛兆和松口气,谢凌钰便独自离去。 留下一群朱衣使与众人面面相觑。 引天子见薛柔的婢女垂眉敛目,不敢多看一眼。 谢凌钰却陡然开口:“你名唤绿云?” 绿云被陡然一吓,慌里慌张,磕磕绊绊回过话,百思不得其解陛下怎么认得自己。 谢凌钰神色平静,想起朱衣使递的消息中,薛柔每次与王玄逸相见,都有绿云身影。 多年过去,他不想记也能记住。 绿云不知皇帝面色怎么淡了些,心里更为惶恐。 待行至海棠门前,绿云停下,“陛下,女公子就在里面。” 谢凌钰微微低下头,穿过那道门。 眼前乃一方小院,瞧着已许久无人居住。 院中有棵两人合抱的银杏树,初秋已有叶子泛黄,坠落在地。 “陛下?” 听见动静,薛柔转过身。 “阿音,朕许久没见你。” 谢凌钰看了眼四处,“这样破落的院子,朕当真这般见不得人?” 少年说话时,语气含了几分笑意。 意识到皇帝早息怒,薛柔舒口气,解释:“因为这附近没有外人。” 话音落下,她意识到有歧义,轻咳一声。 “隔墙有耳,陛下万金之躯,若有要事叮嘱,恐怕不方便他人听见。” “朕知道,”谢凌钰看着她发上金钗,“你怕朕,所以选了这个地方。” 没有人,所以无论他说了什么话,薛柔都能当机立断从后门逃跑,然后矢口否认。 眼见皇帝戳破自己,薛柔脸色红了些,甚至想现在拔腿就走。 她低下头,动也不动,手腕却忽地被握住。 “阿音,你告诉朕,今日及笄礼开始时,你在怕什么?” 谢凌钰尽量将嗓音放柔和。 对于薛柔,他有的是耐心,徐徐图之。 她害怕不要紧,总有一日会放下戒心。 谢凌钰这些时日,在式乾殿反反复复告诉自己,当初让太后与尚书令短暂放下戒心,他等了多少年。 对薛柔,他不急于一时,左右王玄逸已经离京。 他们完全可以慢慢来。 谢凌钰见眼前少女不说话,蓦地笑了一声。 “你怕朕像先帝那样?众人面前逼你接旨?” 薛柔猛地抬眸,略有惊愕看向那双黑如墨玉的眼睛。 “朕方才只是揣测。”谢凌钰闭了闭眼,有些无奈。 当年,先帝不顾薛韵婚期在即,宫宴众目睽睽之下,下旨封妃,逼着薛韵未婚夫君低头叩谢天恩。 当晚,薛韵就在宫中过夜,次日得赐贵妃头冠,仪仗同皇后。 有这个先例,薛柔担忧也不无常理。 谢凌钰不知该说什么好,指尖轻轻抚了下她弯月般的眉。 “阿音,不要怕朕。” 少年语气略有萧索,好似实在无可奈何。 “你就为了躲避一道圣旨,同一些上不得台面的人相交,”谢凌钰面前恍惚浮现几道人影,忍不住闭了闭眼,“何至于此。” “阿音莫要为了躲朕,与无名鼠辈为伍。” 薛柔神色变了变,一时不知皇帝是指王玄逸,还是指小怜。 “朕向你起誓,永远不会强迫你做任何事。” 天子一言九鼎,岂能随意起誓。 但大昭天子自高祖以来,发誓如吃饭般。 太宗还起誓友善兄弟,高祖刚刚咽气,便封锁宫门大开杀戒。 以史为鉴,薛柔实在不敢相信。 见少女眼眸浮现出丝丝怀疑,谢凌钰轻叹口气。 他喉咙有些发干,忍不住想摸一下薛柔脸颊,却强行按捺住。 “若违此誓,教朕江山倾颓,英年早逝。” 少年天子声音如敲金击玉,半点没有放低,更无半分避人的意思。 恍若上可以达九霄,下可以抵黄泉。 薛柔脸色骤变,下意识想让他住口。 哪个皇帝会疯到拿江山社稷开玩笑,谁要同他的江山绑在一处? 薛柔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抬眸却撞见他眼底浓烈情绪,一时哑然。 第43章 第 43 章 倘若叫薛柔进宫,往后枕…… 小院太过寂静, 甚至能恍惚听见落叶坠地声。 薛柔恍惚,甚至不敢多看谢凌钰,总觉若不肯信他, 自己的境况会急转直下。 少年眼中情绪如摇摇欲坠的山,稍有不慎,就会崩塌。 薛柔怔住,饶是认定帝王不可信任,也不禁信他几分。 “好,我信陛下,”她声音有些颤抖, “只是陛下……往后莫要用江山发誓,我实在受不起。” “阿音往后莫要畏惧朕就好。” 薛柔嘴唇动了动, “好。” 她被谢凌钰今日所言惊到,只想快些回宫。 去见姑母,方才能安心些。 薛柔小心翼翼道:“陛下, 我们一道回宫, 如何?” 闻言, 谢凌钰眉目舒缓许多,微微颔首,偏过头垂眸握住她的手。 这一握,方才发觉她手心冰凉。 不愿去想别的可能,他问:“阿音觉得冷么?” 薛柔摇头, “许是方才风吹的。” 离开薛府时,薛兆和死死盯着女儿被皇帝握住的手, 怒火冲天到差点控制不住神色。 简直,简直欺人太甚,好在众位宾客大多已离去, 未曾瞧见这一幕。 谢凌钰蓦地想起什么,“阿音,朕为你备下及笄礼,在阿育王寺,想去瞧一瞧么?” “不必,”薛柔摇头,“今夜还有宫宴,不好耽搁。” 太后身体太弱,不便出宫亲自来薛府,干脆寻个身体痊愈的由头,宴请宗室及二品以上大员。 实际上,只为给薛柔撑场面。 甚至不少人议论,太后是否借宫宴提及立后,将此事定下。 谢凌钰也没有强求,“阿音不看也无妨,走罢。” 一旁的顾灵清恨不能把眼珠子瞪出来,陛下何时这般好说话? 那及笄礼可是花了数不胜数的绢布丝绸,和货真价值的佛家七宝数十箱,都是内库所出。 若薛二姑娘看不见,岂不是打水漂。 谢凌钰当真无谓,一心只想同薛柔回宫,顾不上旁的。 他的手如同与身侧少女的手黏在一起,半点没有松开的意思,直到掌心柔软肌肤发热。 “陛下,这样不大妥当。” 薛柔上了马车,便抽回手。 掌心一空,谢凌钰下意识想禁锢住她手腕,握得更紧,却陡然想起什么,攥紧手掌没有动弹。 * 薛柔一回长乐宫,便直奔颐寿殿。 刚踏入殿门,便瞧见两人着僧袍,背对着自己。 她上前几步,方才瞧清楚,乃慧忍与静若。 太后轻咳两声,“阿音,两位高僧今夜会在宫宴上帮你,你届时待在一旁,莫要出声便好。” 薛柔眼眸一亮,略诧异道:“只二位高僧前来,竟无旁人随行么?” 大昭宫内禁怪力乱神,却因民间笃信佛道,此条宫规也形同虚设。 甚至不少后妃也会召高僧入宫念经,天子大婚亦会问吉凶。 为防宫闱出丑事,召高僧进宫大多有随行之人,至少三个。 如慧忍这般大师,恐怕多的是年轻僧人愿随同照料。 “女公子有所不知,陛下前日送来金帛珠玉,命阿育王寺众僧为女公子祈福,需昼夜诵经三日。” 慧忍毫无不满之色,只是微笑,“若无太后懿旨,恐怕贫僧也不得擅自离开。” 太后早听慧忍提及,又看了眼侄女。 薛柔薛梵音,梵音。 所以陛下以此为及笄礼。 太后眼神微暗,或许还有另一种可能,令素来不信神佛只信自己的皇帝破例。 “静若大师可曾与陛下提过那话?”太后语调关切道。 “已说过,”静若垂眸,神色波澜不惊,“只是……贫僧并非为太后叮嘱才那般诓骗,贫僧所言皆无虚假。” 太后忍不住蹙眉,不喜欢听这话,若他所言乃真,岂不是皇帝注定与阿音有夫妻缘分? “慧忍大师,可还记得今夜需说的话?”太后语气温和沉静。 “自然记得。”慧忍看到一旁蹙眉的弟子,对太后道:“万事皆有缘法,贫僧早年受太后恩惠,如今为了这一桩因果,自不会出差错。” 薛柔听得有趣,问道:“大师在宴上说一番话,难道不是破了我原先的姻缘?那原先的缘法还在么?” “女公子,贫僧今夜说的话,本就在缘法之中。” 薛柔似懂非懂,与和尚说话,还是太难为她了。 她宁愿多读百遍圣贤书,也不想听和尚打机锋。 姑母仍在同两位高僧说话,薛柔暂且回相和阁歇息片刻,随后便被流采唤醒。 沐浴更衣,梳妆打扮,每一步皆由不同宫人负责。 今日特殊,薛柔只觉这群人恨不能把她扮作瑶台仙子,再送去长乐宫前殿露面。 “你已换过三次钗子……”薛柔忍不住开口,“我瞧着都不错。” 她随手一指,“就方才那个罢。” 一个多时辰后,连流采都有些着急,干脆抱着短剑在廊下发怔。 再进去,便见薛柔已插上最后一只钗。 流采呆在原处,险些未回过神。 与及笄礼时的淡妆轻抹不同,眼前少女凤髻霓衣,容色艳冶。 如明珠仙后,华衣蹁跹,光彩耀目。 薛柔看了眼铜镜,有些心不在焉地点头。 不知慧忍会说什么,今夜宫宴宗亲们皆在,或许会说她克夫? 时辰不早,薛柔匆匆赶往前殿,待坐下后,总觉有道视线一直落在自己身上。 她抬眸,那感觉忽然消失无踪,不远处的谢凌钰轻笑一声。 “阿音,在想什么?” 薛柔不好实话实说,打算糊弄过去。 “我瞧诸位宗亲还未至。” 说着,她为让谢凌钰相信,当真往宗室那瞄了一圈。 太后听见了,平静道:“他们必然姗姗来迟,不急。” 果然,直至开宴前不到半刻钟,宗亲们才断断续续皆至。 酒过三巡,太后忽然道:“当初召诸位薛氏女入宫,常伴身侧,此后竟只留下两人。” “一是静宜郡主,二……”太后笑了笑,握住薛柔的手轻轻拍了拍,“二便是这让人不省心的小侄女。” “今日她及笄礼已成,也到嫁娶之时,”太后看了一眼皇帝,唇角微笑似有若无,“陛下以为呢?” 谢凌钰隐隐察觉不对劲,赞同的话咽下去,转而道:“一切需听母后安排。” 下面宗室们皆认为太后在试探,能否立薛二姑娘为后,而陛下是在婉拒。 唯独谢寒一声不吭,眼睛直勾勾发怔,瞧着酒杯,在父亲想与太后争论时摁下他。 有什么好争的?皇兄一颗心都在那个妖女身上。 同安大长公主却按捺不住,她前些时日为幼子入宫,与薛柔一番争执下来,没过几日,陛下便有旨意。 因她幼子恶行累累,且证据确凿,朝廷永不叙用。 同安心底暗恨,倘若叫薛柔进宫,往后枕头风一吹,哪还有他们立足之地。 “太后,论及婚事,薛二姑娘不是曾有过婚约么?” 谢凌钰沉下脸,瞥了一眼薛柔,平静道:“姑母的话,未免太多。” 谁也没想到陛下这般不给面子,同安脸上也有些挂不住,讪讪笑了笑,可惜那笑总滑下来。 此情此景,陛下也没再发话,不料右仆射道:“当年先帝曾言,太子若择妻,必为薛氏女,如今陛下还未立后,薛二姑娘便嫁与他人,不妥。” 此言一出,东安王拍案而起,他与清河公主一母所出,因腿脚不便需在京城休养,故而未曾就藩。 这些年,他一直痛恨薛太后,亲妹妹尸骨未寒,便迫不及待与王氏联姻。 薛家对不起清河,如今就连后位,也要拱手让给王氏所出的女儿。 “静宜郡主难道不是薛氏女?” 谢凌钰脸色隐隐难看,开口时语气寒凉。 “朕立谁为后,与汝无关。” 他终于偏过头,看了眼太后,她挑起的话头,兜兜转转竟到了皇帝头上。 此次宫宴,果真别有意图。 “罢了,只是谈及侄女婚事,怎就提到陛下?”太后微微摇头,“不过今日,慧忍大师难得赏光,不若帮这孩子看一看。” 谢凌钰双眼微眯,看清楚慧忍那张脸时,心底蓦然发出声冷笑。 少年眼神寒凉至极,也没有阻挠的意思,他实在好奇,太后耍什么鬼名堂。 慧忍收下胡侍中递来的八字贴,久久不语。 “回禀太后,女公子命中有福,同哪个郎君成亲皆可,唯独不可同丙申年夏出生的成亲,二人相克。” 慧忍语调不高不低,刚好能让近前的宗亲听见。 彭城王惊愕不已,皇帝便是丙申年夏出生,天子便是国运所在,岂能娶一个相克之人? 谢凌钰面无表情,心底却不停嗤笑。 他余光留意薛柔神色,只见她亦是讶然,并无意料之中的平静。 谢凌钰心情稍稍好些,语气恢复素日待臣下的温和。 “久闻慧忍大师精通佛法,观众妙之门,朕心向往之。” 谢凌钰难得多说几句,仿佛当真一心向佛,和颜悦色起来。 “朕有几处疑问,需与大师论经解惑,不知大师可否愿意?” 薛柔更为惊愕了,早知陛下过目不忘,可若论经,需在佛法上颇有造诣。 陛下分明最厌恶佛道之说,只道虚无缥缈,哪里会通什么佛法。 慧忍一怔,随后道:“陛下抬爱,修佛法乃是向善,今我朝天子心怀仁德,乃天下人幸事。” 引慧忍至东殿的李顺脚步微顿,眼皮都跳了下。 二人至东殿,谢凌钰摒退宫人,与老者相对而立。 慧忍方才坐下,便见帝王居高临下,垂眸审视自己。 “朕记得,给过你们体面了。” 少年说话慢条斯理,却不显温吞拖沓,字字掷地有声,显然并非冷静,而是怒极下极力克制。 “贫僧不明白陛下的意思。” 慧忍无波无澜,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 一刹那,利剑出鞘,直指老者脖颈。 虽未一剑封喉,却只有不到半寸距离,稍稍不稳便可能刺穿咽喉。 “朕的意思,便是受大师方才所言启发,一心向善,求佛祖庇佑大昭。” 帝王语气轻缓,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与其说是商量,不若说是赤裸裸的恐吓。 “朕素闻阿育王寺诸多金身,不若熔作军饷,也算全大师一片苦心。” 第44章 第 44 章 怎么让他放下戒心,才是…… 慧忍闻言, 纵使见过大风大浪,也忍不住愀然变色。 尚且年少的帝王神色中无一丝说笑意味,长睫垂下, 看不清眼底情绪,却能见其嘴唇微动,吐出的字眼一个比一个骇人。 “大师明心见性,此刻却也觉畏惧么?朕最多效高祖灭佛旧事,”谢凌钰云淡风轻,“尔等有佛祖庇佑,想必能逢凶化吉。” 慧忍万万想不到, 皇帝前几日还派人供奉金身,甚至特命朱衣使垂眉敛目莫要不敬。 不过区区几句话, 就变了模样。 然而,既已答应太后,没有反悔的道理, 大不了人头落地。 生死本就无定数, 慧忍一声叹息, 低下头闭眼默念经文,平心静气。 谢凌钰面无表情,手中拎剑,踱步至慧忍近前。 他轻笑一声,这群和尚, 口中念四大皆空,只字不提寺庙田地广袤无垠。 上官休与阳寰即将班师回朝, 将士需要赏银,还有阵亡士卒也需抚恤。 真是瞌睡了,便有人递枕头。 “大师, 朕本不欲取财于寺庙,只因……” 谢凌钰顿了一下,面色未变,握紧剑柄的手指节发白。 尽管不信怪力乱神之说,但想起关于薛柔的谶语,却心有惴惴。 关乎命运,恐怕是天子唯一无力干涉之事。 他轻轻扫了眼慧忍,继续道:“只因关乎一人安危,朕才有几分敬畏。” “而今因太后吩咐,尔等便打诳语,与红尘俗世中人别无二致,朕又何须留情。” 慧忍睁眼,“贫僧所言非假,陛下若不信,来日自可求证。” 最后一个字落下,谢凌钰的脸色也难看到极点,甚至气极反笑,轻“呵”一声。 “大师有骨气,”他声调拔高几许,“李顺,进来拟旨。” 东殿门开,李顺手捧纸墨笔砚进来。 “朕临御天下,夙夜兢兢,然阿育王寺僧众,既私通后宫朝臣,暗藏谋逆之心,又剥虐黔首,诱其捐输财货,今又惑乱众心,妄扰国政,罪行累累,擢发难数。 着令朱衣使围阿育王寺,寺中僧众,尽皆下狱勘问,所藏经籍,一经查明,即刻焚毁,寺中金银珠玉诸般器物,悉充军饷。” 李顺奋笔疾书,尽管心中讶异,却无一丝犹豫。 最后一笔落下,李顺便要回式乾殿,将其密封递往朱衣台。 慧忍脸色惨败,死且不畏,只畏经籍遭毁,那是他毕生心血。 不,甚至还有他师父的,他师兄弟们的。 慧忍喉咙阵阵血气翻涌,忍不住咳了几声,竟呕出口血。 “陛下,罪在一人,何必株连。” 他说的艰难,帝王却不动声色,万分冷漠。 李顺也顿住脚步,不知陛下是否愿收回成命。 恐怕难,陛下鲜少对朱衣台下急令。 慧忍可是天下闻名的高僧,路过建邺,南楚皇帝将其奉为座上宾。 李顺微叹口气,不懂他何必掺和宫闱事,以至于晚节不保。 他摇摇头,抬眼便透过缝隙,瞥见道身影。 逡巡不定,有些焦虑地转了几圈,似想直接进来,恐怕正被朱衣使阻拦。 “陛下,”李顺低声提醒,“薛二姑娘似乎在外面。” 谢凌钰神色微变,垂首看向慧忍,淡声道:“起来,把血擦了。” “让她进来。” 李顺连忙将殿门打开,笑道:“薛二姑娘终于来了。” 他声音很低,带着一丝庆幸。 薛柔一路疾走,脸颊泛着薄红,心底焦灼。 原本,殿内众人只当陛下去去就来,熟料等许久也不见影。 太后命胡侍中带着薛柔,去东殿寻陛下。 一路上,胡侍中反复叮嘱需做什么。 薛柔记性也不算差,可真瞧见东殿外头情形,便觉不对。 殿门紧闭,朱衣使严防死守。 她喉咙有些干涩,突然害怕进去后瞧见什么,譬如满地的血。 来的路上,胡侍中神色泰然自若,“放心,那是慧忍,陛下就是再恼,最多威胁两句。” 薛柔心底一直打鼓,直到瞧见慧忍大师全须全尾,才放下心。 她长舒口气,想上前搀扶,却察觉鞋底湿滑,垂眸便是一滩血撞入眼帘,只是与石砖色近,不易分辨而已。 “陛下,究竟发生何事?” 谢凌钰看着她眼睛,忽然问:“阿音在抖什么?” “这些和尚与你不过几面之缘,怎的这般紧张?” 薛柔心头一凉,陛下笃定太后做局,此刻在怀疑她参与。 好在,只是怀疑。 她深吸一口气,“换作任何人,都会惊颤不已。” 谢凌钰轻笑,示意李顺将拟好的旨意给她看。 展开那道旨意,薛柔懵了一瞬,眼前阵阵发白。 早知谢凌钰做事乾纲独断,但没想过他一个人轻描淡写,甚至未曾与朝臣商议,便要赶尽杀绝。 在大昭,僧侣虽不如在南楚地位超然,却也颇受尊崇。 原因无他,大昭曾遇连年天灾,流民遍野起义频频,称谢氏已失天命,中宗借佛学轮回之说安抚百姓,又命僧人四处讲经布施,收拢民心。 就连先帝,也因谢凌钰身上有一半南楚血脉,而请慧忍宣扬太子乃天命所归。 薛柔仰头看着少年朱砂耳坠,这么多年过去,仍旧艳丽到诡谲。 “陛下可是忘了此物?” 她指了指那耳坠,指尖不小心碰到少年瓷白脸颊。 “不曾忘记。” 谢凌钰语气冷冷,心底却有股焦躁。 她来东殿,只为救下这个满口阿弥陀佛的骗子。 他呼吸有些急促,向前靠近薛柔,将她逼得后退半步。 因这半步,谢凌钰陡然清醒,从连天扯地的酸意抽离。 他垂眸露出浅淡的笑,恍若拟旨灭阿育王寺的帝王是另一人。 “那阿音觉得,朕该如何做?” 薛柔后背发凉,想着姑母的叮嘱,轻轻抬手。 指尖从藕色袖口冒出头,试探般攀上那只玄色衣袖。 “陛下,你都没听完大师有没有旁的话。” 薛柔小心翼翼,瞥了眼慧忍,“他只是相克,没说有无化解的法子。” 她攥着衣袖的手止不住用力,谢凌钰低头看着葱白手指。 “阿音,若有化解的法子,你愿意用么?” 他心底早就有答案,薛梵音不可能愿意。 这个念头一出,本隐匿的酸意顿时弥漫,扯出怒火。 谢凌钰平生最恨被人要挟,慧忍今日借名望,众目睽睽下胡诌,彻底触他逆鳞。 无论如何,朱衣使今夜必围山封寺。 “愿意。” 少女含糊犹豫的声音响起,却如平地惊雷在耳畔炸开。 谢凌钰望着她眼睛,试图从中寻到一点蛛丝马迹。 但什么都看不出。 他呼吸急促,想再问一遍,握紧薛柔的手,发觉她掌心因过于紧张而略带湿润,一下子否决方才念头。 不必再问。 “好,”谢凌钰颔首,“既然愿意,朕可以留他一命。” 他视线黏在眼前少女脸上,看也未看旁人一眼,直到薛柔受不住开始闪躲,才回头对慧忍开口。 “大师,敢问是否有解决之法?” 少年语气温和,彬彬有礼。 慧忍心下打颤,他熟读佛家典籍,亦熟读经史子集,大昭有这样一位帝王,不知是好是坏。 “自然是有的。” 慧忍说完,想起对太后的承诺,赧颜汗下,可他不能放任阿育王寺被毁。 “在佛寺中修行,收因结果。” 谢凌钰脸色难看,“需要多久。” 慧忍沉默半晌,终于道:“至少三年。” “无妨,朕可以等。” 谢凌钰握着薛柔的手,仿佛源源不断汲取凉意,让自己焦灼的心静下来。 慧忍现下愿意退一步,反倒叫皇帝隐约怀疑他所言是真。 否则,既然愿意妥协,何不妥协到底,称做场法事便可消弭。 竟无论如何,都一口咬定相克。 谢凌钰握紧掌心的手,仿佛一松开,身侧少女就要化作瑶姬,挽断罗衣留不住。 “陛下把我弄疼了。” 薛柔实在忍不住出声,怀疑谢凌钰想把她手捏碎。 话一出口,谢凌钰回过神,便松开些,指尖轻轻揉了揉她手腕。 离开东殿前,他对慧忍道:“记得在前殿,将此事告知宗室与诸位大臣。” 薛柔离开东殿,便想甩开皇帝的手,小声道:“旁人会看见的。” “看见又如何?”谢凌钰眼神幽深,像能直直照见她所思所想,“阿音愿意为朕修行三年,难道与朕双手交握都不肯让人看见么?” “阿音今日,着实奇怪。”他轻笑一声,显然已冷静下来,“或许有人教过你要说什么,做什么。” “否则朕不懂,你今日态度转变如此大。” 薛柔心里发苦,按姑母的吩咐,她原该循序渐进,但谁知道谢凌钰疯到要杀慧忍。 不敢想象阿育王寺化作炼狱后,谢凌钰会被史官骂成什么样子,一句“暴君”是免不了的。 谢凌钰见她吞吞吐吐,与素日伶牙俐齿大不相同,眼神沉下去几分。 帝王神色不容辩驳,“阿音,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无论初衷是什么,朕都当你自愿入宫。” 薛柔一阵恍惚,只知“嗯”了几声。 回到姑母身边,她也没心思用膳,更何况慧忍一番修行三年的解释,仿佛一石激起千层浪,那群宗亲朝臣吵得她头疼。 在东安王第二次暗暗指责薛柔平素有失德之举,不可入宫后。 皇帝语气阴森,“王叔这般关心后宫,莫不是想入式乾殿替朕做主?” 东安王吓得面色煞白,“臣万万不敢。” “此乃朕家事,自与太后定夺。” 谢凌钰一句话堵了宗室的嘴。 宫宴收场后,胡侍中传太后的意思,让薛柔去颐寿殿。 “姑母,结果似乎与我们想的不同。”薛柔抿唇,“慧忍大师给了期限。” “傻孩子,哪里不同?”太后含笑摇首,“依慧忍性子,本就不会将话说死,何况,我本就不指望靠和尚几句话,便将你顺利送出去。” “阿音,姑母再教你一件事,”太后笑得和蔼,“倘若要做大事,莫要只交托于一人,将其拆分交于许多人,且莫让他们知道彼此存在。” “不过去寺庙修行,薛家便有寺庙,你去后比在宫中舒服。” 太后抚着她头发,话锋一转,“你现下唯一要改的,便是面对陛下时的不自在。” 薛柔低头,只觉此事极难。 “如今,让陛下早早放下戒心,才是最要紧的。” 第45章 第 45 章 溺水、暴病、坠马、以忧…… 太后看她一脸空白, 含笑道:“其实不难,想想你是如何待王三郎的。” 薛柔怔怔,心底总归不安。 如谢凌钰那样多疑敏锐的人, 欺骗他博取信任,真的可以么? 她没有信心在皇帝眼皮子底下瞒天过海。 似乎看出这份疑惑,太后道:“切莫担心,阿音年纪太小,不懂男人,倘若他心里喜欢你,哪怕明知是谎言, 也心甘情愿相信。” 左右周遭无侍婢,甚至胡侍中都不在, 太后直截了当道:“你父母亲族在洛阳,王玄逸亦有父母兄弟,不用这法子, 根本走不了。” “一把大火烧了寺庙, 金蝉脱壳去陇西, 那是王氏的地盘,没人能找得到你。” “这是最好的法子,但凡换个方法,皇帝掘地三尺都要把你找出来。” 太后叹息,纵使谢凌钰不爱薛柔, 未来中宫莫名失踪,哪怕为天家颜面, 也必要四处搜寻。 何况他心里有她。 “我知阿音犹豫,”太后轻轻拍了拍薛柔手背,“明日辰时, 你来颐寿殿。” 薛柔不明所以,但既然姑母发话,她次日一早便赶来颐寿殿。 她来前用过早膳,瞧见太后桌案上有自己爱吃的糕点,仍旧掰了一小块尝一尝。 口中甜意还未消散,便听太后问:“今日休沐,恐怕圣旨已拟好,明日便要昭告百官,命钦天监择期立后。” 皇帝不可能在圣旨中提及慧忍的话,恐怕会用旁的理由拖延时间。 “这么快?”薛柔喃喃。 “恐怕陛下只会嫌慢。” 太后声音因昨夜咳嗽有些哑,喝口茶润了润嗓子,让薛柔至屏风后坐着。 这扇屏风厚重,薛柔盯着上头的赤色凤凰纹路发怔,直到听见外面窸窸窣窣宫人跪下行礼的声音。 “母后身边,只有这几个人伺候么?不若朕从式乾殿拨几个人过来。” 太后轻咳,“不必,今日请陛下来,只为立后之事,昨夜宫宴上,诸宗亲争论不休,想必一夜过去,洛阳早满城风雨,不若早早定下。” 薛柔听着外头动静,却只有长久的缄默。 “母后的意思是?” 这是谢凌钰的声音,极为冷淡,恍若随时会翻脸。 “多年过去,宗亲总说我总揽大权,视天家体面如无物,想必陛下亦受其挑拨,以至母子离心,故而此事……我想不若顺宗室的意。” 这次的缄默更为长久。 薛柔连呼吸都不自觉放低,她不知道谢凌钰会是什么反应。 不过他素来会做面子活,否则弘道院那群学子也不会被感动到涕泪横流。 今日就算不满,也不会大发雷霆到直接扫姑母面子。 果真,谢凌钰开口时,极其平静,听不出分毫不体面的怒意。 “母后的意思是立薛仪为后,还是旁的人?” 他顿了下,颔首:“可以。” 太后想拿茶盏的手微微一顿,眼皮不自觉跳了下。 “溺水、暴病、坠马、以忧薨……母后替她选个死法。” 他说话慢条斯理,恍若在思索还有什么法子。 “或者,朕命朱衣台去办此事,顾家多的是法子。” 薛柔难以置信睁大眼,终于明白姑母为何要她听。 就是要告诉她,除了假死,绝无其他方法逃脱。 已是秋日,她额头却冒出薄汗。 太后道:“陛下说笑,大昭皇后皆出自官宦之家,岂是想杀便能杀的,何况静宜是你表姐。” 大殿之中,宫人们皆瑟缩着,唯恐此次对谈后,被杀人灭口。 谢凌钰微微倾身,看着太后,轻描淡写地直呼名讳。 “薛韵,中宗连杀一后二妃,朕又有何惧?” 这下,哪怕薛柔看不清外头情形,也知姑母面色有多难看。 中宗继位后被迫迎李皇后,纳其堂妹为妃,此后凡宠幸过的妃子有孕,会被李太后毫不留情赐死,言:“皇后无子,此乃孽子乱我朝纲。” 他夺权那夜,史官称为“元贞之变”,却对细节一笔带过。 只因那夜血流成河,中宗不但命人处死皇后姐妹三人,还命人屠太后宫,亲手杀母。 这段旧事突破伦常,鲜少有人敢提及。 谁都想不到,谢凌钰会拿出来。 太后半眯着眼睛,冷下脸,“皇帝是在威胁我?” 薛柔猛地听见一声动静,像是桌案被一脚踢翻,随后便是薄瓷碎裂。 屏风不远处,谢凌钰再也控制不住怒意。 “威胁?”他垂眸看着太后,“你大可以试试,朕是威胁,还是一言九鼎说到做到。” “可怜尚书令唯一惦念的孩子,被太后亲手送去赴死,不知作何感想?” 听见“唯一”二字,薛柔恍惚片刻,为母亲和阿弟不值。 太后长叹口气,“陛下何苦斯文扫地,我只是同你商议。” 谢凌钰冷笑,什么商议,分明是试探。 他袖口被倾翻的茶水濡湿,有些沉重,蹙眉扫一眼其上龙纹,心口终于泛起疑惑。 大军回朝在即,太后竟宁可打破表面的平衡,也要做明知不可为之事,立薛仪为后,只为讨好宗室。 不是,薛韵没这么蠢,谢凌钰眉头紧拧。 方才暴怒的皇帝陡然沉静,薛柔正奇怪,却听见“咚咚”两声自头顶落下。 她抬眼,头皮骤然发麻,如被泼了盆凉水。 声音,是从屏风发出的。 谢凌钰指节微屈,又轻轻叩了叩,他的声音极轻。 “出来。” 薛柔脸色煞白,刹那怀疑皇帝能透过厚重檀木屏风看见自己,压迫感有如实质。 她一时没缓过来,半晌未曾起身,再抬眼,忍不住瞪大眼睛。 不知何时,陛下站在她不远处,静静看着她。 屏风挡住光亮,有些昏暗,薛柔看不清谢凌钰的表情。 她喉咙发干,“陛下怎么知道?” “朕不知道。” 短短四个字,竟让薛柔听出几分躲避之意。 谢凌钰唇色略白,他千想万想,没想过薛柔在殿内。 他以为,会是太傅那样的清流,或是哪位德高望重的宗亲,这才让太后刻意逼他发怒,动辄生杀予夺。 “阿音。”谢凌钰一阵头痛,不知如何弥补,半晌道:“朕方才同太后说笑而已。” 他仔细回忆着,方才被怒火灼烧时都说了什么。 “阿音,尚书令喜欢谁不要紧,朕只要你一个。” 薛柔怔怔的,半晌才反应过来,“那句话无妨,我也不在乎父亲心里惦记谁。” 她盯着少年鲜红耳坠,分外扎眼,心中默念着姑母的交代,又怕皇帝继续对姑母发难。 少女语调尽量轻灵如常,却像沾了水隐隐沉重。 “陛下莫要怪罪太后,是我让她试探的。” 这是薛柔第二次在天子眼中看见惘然之色。 身着龙袍的天子方才还气势斐然,让人想起伴君如伴虎,心生畏惧,此刻却微微俯身,眼睫低垂,仔细听面前坐着的少女说话。 薛柔仰脸,实在不习惯谢凌钰离自己这样近。 分明没有触碰,但周遭逼仄昏暗,这个姿势,好似整个人被他环绕住,鼻尖铺天盖地的沉水香气。 只要他低下头,伸出手臂,能把薛柔整个抱起来。 少女指尖轻柔,不痛不痒戳了下他,“陛下能否离远些,方便我说话。” “不能。” 谢凌钰闭了闭眼,甚至不想再听下去。 她让太后试探什么?试探他愿不愿意反悔,另娶他人。 无非就是薛柔后悔昨日答应他,临时毁诺。 被谢凌钰这副冷冰冰的语气噎住,薛柔干脆往后仰身,不自觉攥着袖口。 “我担心陛下往后听宗亲的话,把我废了另立他人,或者后悔了,觉得娶个知书达理的比我好,故而让姑母试一试。” 薛柔被皇帝口中那一连串的死法吓坏了,干脆都揽到自己身上。 幸好平日胡闹惯了,也不算违和。 “我阿姐的婚事,自有父亲安排,陛下莫要动她,今日姑母说这些,只因我实在担忧。” “同安殿下不喜欢我,还有彭城王世子更是看不惯我,朝臣如陈宣他们儒学传家,只想要位端庄的皇后,我心里害怕也是常理。” 薛柔一股脑说完,才后知后觉自己像在进谗言,背后对着皇帝告状。 她有些讪讪噤声,蓦地听见谢凌钰说话。 “原来如此。” 少年声音轻缓,透不出多少惊喜。 谢凌钰静静打量着眼前人,两个字不由自主在眼前浮现。 撒谎。 皇帝幼时在先帝面前如履薄冰,习惯了矫饰伪装,擅长说谎的人也擅长戳穿旁人。 就连顾灵清都不会在皇帝面前,堂而皇之说假话。 谢凌钰轻笑一声,薛柔怎么敢的。 但他愿意递个台阶过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天子就这样顺着薛柔的话,问道:“还有谁?” 见她迷惑一瞬,谢凌钰离得更近些,“阿音,还有谁不喜欢你,通通告诉朕。” 他顿住,“不若回式乾殿,阿音一笔一划写给朕看,如何?” 饶是薛柔任性妄为惯了,也不禁在心底感叹,若她听见哪个皇帝对女子说这种话,也会“啐”一句“昏君”。 可机会摆在眼前,薛柔实在忍不住。 思及昨夜那些宗室的嘴脸,她真想狠狠记上一笔。 除了彭城王这种战功赫赫的,真是一个赛一个无耻。 她露出一个笑,“陛下,我们走罢。” 第46章 第 46 章 两年后,倘若有太子,恐…… 离开颐寿殿前, 薛柔回首,瞧见太后目光落在她身上,颔首笑了下。 她默默转回头, 发觉谢凌钰顿住脚步,正低头看自己。 “怎么了?”薛柔有些紧张。 “阿音终日待在长乐宫,只是随朕去一趟式乾殿,便依依不舍回望太后么?” “听闻姑母昨夜咳嗽,我一时忧心罢了。” 薛柔只要避开谢凌钰的视线,就能顺畅地编些谎话糊弄过去。 果然,皇帝没再追问。 踏入式乾殿, 谢凌钰去内殿换一身衣裳,让她在御案边等着。 薛柔哪里敢随便乱瞟, 生怕瞧见案上那一堆机要密件。 她只好盯着谢凌钰平素用的笔墨纸砚瞧,仿佛要将那方砚台瞧出花来。 “阿音怎的不愿动笔?” 忽闻少年如风击碎玉的声音,薛柔抬眼, 还未瞧清楚脸, 便率先闻见沉水香。 谢凌钰随意拿来一张藤纸, 又将那支朱砂御笔塞到薛柔手里。 “写罢。” 薛柔看着手中批奏折的笔,忽觉重若千钧,眼皮一跳。 “我还是不写了。” 薛柔想放下玉笔,手却被紧紧摁住不能动弹,她略带惊愕地偏过头。 “若是记不清, 朕替你写。” 谢凌钰语调轻缓,俯身在她耳边说话。 他手指修长, 裹着少女的右手,如同耐心教导稚童习字般,一笔一划写下几行名姓。 薛柔浑身发凉, 这些名字不止那夜口吐恶言的宗亲,还有些微不足道甚至无官身的世族子弟。 譬如盛度,乃前雍州刺史幼子,素来骄横,去年她出宫游乐,与其偶遇。 盛度刚从雍州回京,认不出她,调笑几句后,挨了绿云几个巴掌 若非谢凌钰写下这个名字,薛柔几乎忘记此人。 她那日侍从寥寥,皆是薛氏家生子,陛下怎么知道的? 知道也就罢,甚至记到现在。 薛柔喉咙发干,仔细回忆前雍州刺史现下的官职,一时竟想不起来。 “阿音,怎么发怔?” 谢凌钰嗓音柔和,“可是朕漏了谁?” “没有,”薛柔连忙否认,“太多了。” 她一时分不清谢凌钰是真想哄她开心,还是明里暗里告诉她,一切都无所遁形,别想耍花招。 薛柔喝了口茶,忽地听见皇帝说话。 “就凭这些人,便叫你担忧不已,甚至试探朕?” 谢凌钰松开手,指尖划过那一个个名姓。 听不出喜怒的语气,但薛柔认识皇帝多年,总觉他极为不悦。 薛柔想起姑母的话,思索一番若表兄说这种话,她是什么反应。 表兄不会说这种话,但在王玄逸面前,她可以说所有真心话。 薛柔想到这,轻咳一声,压抑的那点子不满通通倒出来。 “陛下此言何意,是嫌我试探?”她轻嗤一声,“现在就嫌弃我,干脆找旁人去。” 谢凌钰脸色凝滞一瞬,不大习惯这般直白的呛声,竟没回过神。 “瞧这些宗亲,说话一个比一个不入耳,往后不知要怎么弹劾我,恐怕我游一次湖折一枝花,多笑几声,便要被他们端着长辈架子规劝。” “陛下难道没听过,京中寻常女儿家议亲,都要避开亲戚聒噪事多的人家,免得嫁过去日子难熬,就算夫君初时尚可,天长日久难免偏向自家人,还不如和离。” 薛柔每说一句,谢凌钰脸色就隐隐难看几分。 那火气倒不是冲着她来的,倒像不知冲谁发,只好按下,听她说完。 薛柔越说,越是不高兴。 哪怕她真的想嫁给谢凌钰,就凭那群宗亲的德行,也要犹豫几分。 “京中寻常人能和离,我又不能,多担忧些也不行?” 话音落下,却听见一声轻笑。 “行。” 谢凌钰脸色如云开雨霁,垂下眼睫看她,觉得薛柔训斥起人颇为可爱,一点也不让人恼火。 他忽然想摸一摸薛柔的头发,可她今日满头珠钗翠翘,只怕控制不住,把发髻揉散了。 “管宗亲做什么,皇后是小君,他们是臣。” 少年指腹蹭了蹭她脸颊,颇为亲昵地在她嘴角掠过,仿佛要将那点不悦擦去。 薛柔身子僵住,偏过脸胡乱一指桌案,“陛下,那是什么?” 谢凌钰顺着她手指方向看去,拿起卷轴,在她面前展开。 “这是朕命上官休带回的舆图。” 这份舆图极其精细,完全展开后甚至一张御案都快铺不下。 薛柔见皇帝丝毫不避讳,也略好奇地看一眼。 “这是南楚的舆图?”她眼睛睁大,“这东西应该在建邺,怎会在武安侯世子手里。” 谢凌钰心情颇佳,看着她那双杏眼,忍不住想凑近些。 他轻咳两声,“南楚降将所献。” 按朱衣使的消息,此物不假。 薛柔对南楚颇为好奇,可惜无缘一览风光。 数百年前,天下便四分五裂,望族大多同时下注,亲兄弟各为其主的比比皆是。 若论宗谱,南楚的王大将军与薛柔外祖是一家。 薛柔仔细看舆图上标的城池山川,在心里默默对应嫏嬛殿先生提及的风物。 因为在宫中久住,哪怕是回长乐,薛柔也没法去。 “待朕明年祭祀祖庙,带你一同去。” 薛柔茫然,“祭祀祖庙十年一次,算时间得等两年。” 谢家先祖陵寝不在洛阳,天子祭拜一路劳民伤财,才有十年一次的规矩。 薛柔瞥了眼舆图,许是继位后初次征伐便大胜南楚,陛下急着告慰祖宗。 “两年后,倘若有太子,恐怕不方便。” 薛柔一双杏眼瞪圆,太子? 什么太子,哪里来的太子? 她不自觉坐直身子,直勾勾盯着谢凌钰,以为自己听岔了。 或是在梦中。 “陛下,我不是三年后进宫么?” “僧侣胡言乱语,岂可尽信,何况宫中亦有佛堂可以修行。” 谢凌钰昨日一夜未睡,他只答应放慧忍一条命,没说不会严刑拷问那群僧侣。 酷刑之下,除了慧忍与静若,皆言宫宴上的话乃无稽之谈。 他记得那群僧侣匍匐在地,道:“天子乃真龙,何须佛陀庇佑,且寻常人修行只需适当克制,无需死守清规戒律。” 薛柔见身侧少年好似回忆什么,一时喉咙发紧,不敢想那道封后诏书究竟什么样子。 姑母总不会猜错了罢。 她心头惴惴,半晌不语,却引得谢凌钰问道:“阿音不想早些入宫么?” 薛柔脸都白了,好在今日用了些胭脂,看不出端倪。 “想,”她抿了抿唇,“陛下能让我看看诏书么?” “这是中书省樊汝贤拟的旨?” 薛柔只扫了一眼便放下,“我不喜欢,我要陛下亲自写。” 谢凌钰看过诏书,觉得并无差错。许是樊汝贤文章过于朴实,就连诏书也缺乏溢美之词。 “倒也无妨。” 皇帝丝毫没有推脱的意思。 薛柔心里直打鼓,安慰自己莫着急。 依大昭的规矩,薛家接过旨,宗正还需过个场,查阅长乐薛氏宗谱。 更不必提太常寺,那帮官员对《礼》各有见解,为着大婚流程能吵个天翻地覆,半个月定不下具体章程。 谢凌钰这道旨意下去,是让天下人皆知,谁是未来皇后。 离正经入宫做夫妻早着呢。 饶是如此,薛柔还是坐立难安,找了个借口便要回相和阁。 实则是去颐寿殿寻太后。 听完薛柔的话,太后脸色极为难看。 “大婚不算什么,只要陛下相信,你们二人命格相冲,自会放你出宫修行,大昭亦有过长伴青灯古佛的皇后。” “可现下,陛下半点不信。” 太后拧眉,着实没想到谢凌钰身为天子,竟对上苍神佛无分毫敬畏之心。 她沉吟片刻,挥手道:“你先回去歇息,让我想一想。” * 式乾殿内一片死寂,沈愈之刚从薛府回来,脸色苍白。 面对御座上的天子,他嘴唇动了动,还是硬着头皮开口。 “陛下,臣前几日在相和阁为薛二姑娘把脉,便察觉脉象虚弱。” “如今薛家将她接回府养病,也不见起色,她的脉象为虚数脉,正气不足所致。” “而且,低热不退也甚是稀奇,臣也不知缘由……” 沈愈之越说,声音越低,不敢看天子脸色如何。 皇帝语气淡淡,“薛家接旨那日,她身体并无恙。” 沈愈之垂首,阿育王寺闭门多日,京中有些风言风语,他亦有耳闻。 犹豫再三,他道:“陛下不若命皇寺的人去一趟。” “不必。” 谢凌钰声音冷淡,走到沈愈之面前,“朕不信这些。” “备马,朕要亲自去一趟薛家。” 薛府靠近皇宫,未过多时,御驾便停在正门前。 天子骤然驾临,身边甚至没带多少侍从,一身玄衣,如入无人之境般进府。 后院慌乱成一团,绿云原本亲自守着一盅汤,扔下汤匆匆忙忙跑回去。 薛柔听见动静,诧异道:“前头出事了?” 绿云有些喘不上气,连忙先扶薛柔往榻上去。 “女公子,陛下来了。” 薛柔脸色也白了,“怎么没人通传?” “根本来不及。” “他疯了?直接闯大臣后院?”薛柔简直匪夷所思。 她连忙躺下,转念一想,姑母给的药的确有用,连沈愈之都看不出猫腻,她怕什么? 太后亲自送药时,特意叮嘱,就算再亲近的人,也莫要让他们知晓服药的事。 否则,凭陛下的心思,定能从侍婢神色中察觉一二。 绿云只当女公子的病莫名其妙,在她榻边唉声叹气。 薛柔闭目装睡,听见珠帘被撩起的声音,忍不住眼睫微颤,手轻轻攥起。 她估摸着谢凌钰离自己多远,慢慢放松下来,免得露出破绽。 周遭静得可怕,一瞬间比一年还要漫长。 薛柔甚至能听见自己心口跳动声,却听不见谢凌钰的动静。 第47章 第 47 章 那陛下方才亲我做什么?…… 手背传来股凉意, 伴随微微粗粝的触感,薛柔头皮一麻,定然是谢凌钰。 “她何时睡下的?” 猛地听见陛下问话, 绿云怔愣一瞬,连忙答:“一个时辰前。” 谢凌钰看着自己握住的手,目光缓缓上移,一截小臂露出来,上头戴着只玉镯子。 他认出这是三年前的贡品,被太后拿去赏给薛柔。 平日里,也不见她戴, 在家养病反倒拿了出来。 谢凌钰摆了摆手,让所有婢仆都出去, 甚至自己的随从也通通去外面侯着。 室内落针可闻,他起身扫了一眼周遭,缓步至窗下。 檀木桌案上摆着的, 皆是女儿家喜欢的东西。 以及, 一只青瓷茶盏。 谢凌钰端起茶盏, 指尖温热,回头看了眼榻上熟睡的人。 放下茶盏的瞬间,瓷器与桌案发出轻微碰撞声,薛柔心里一紧。 坏了,她方才喝的西阳茶。 好在薛府谁都知道, 二姑娘待绿云极好,自己喜欢的茶也会分她一份。 应该不会被发现, 薛柔正安慰自己,便察觉额头被人轻轻抚摸。 她年幼时发热,姑母便是坐在榻边, 轻轻摸着她额头,柔声道:“阿音起来喝药了。” 但此刻,额头上那只手是谢凌钰的。 薛柔实在不习惯与皇帝肌肤接触,还是这般温柔又沉默的接触。 这般动作,理当属于亲友亦或是……夫妻之间。 博山炉燃着紫茸香,越发浓郁的味道绞得人呼吸不畅。 热,但是薛柔不知道,是因为过分紧张,还是那药的缘故。 抚摸她额头的手顿住。 谢凌钰眼神如有实质,仔细描摹她模样。 脸颊泛薄红,额头也的确不自然地发烫。 他闭了闭眼,不能确定是薛柔发热,还是自己的手太凉。 挪开手后,谢凌钰凝神注视自己掌心,只觉仍旧一阵阵酥麻。 他伸手拨了拨薛柔一缕碎发,忽然开口:“阿音当真睡着了么?” 这道声音极轻,轻到如初冬不可察的雪花,还未坠地便化作水珠,砸在人眉心,毫无感觉。 寻常人若真睡熟,绝不会有反应。 薛柔眼皮下意识动了下,连她自己都不知的细微变化,却被谢凌钰尽收眼底。 她实在受不了这股压抑到黏稠的气氛,甚至掺杂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某一瞬间,薛柔甚至怀疑,谢凌钰是故意的。 他从进府前就笃定她是装的,方才种种是为了吓唬她,把她逼得自投罗网。 薛柔顿时想睁开眼,让他回宫,但此时承认自己装睡,太没面子。 她一时甚至有点恼羞成怒。 正思索如何开口,额头却碰到什么东西。 软而干燥,带着冷意,稍触即分。 谢凌钰坐在榻边,指尖轻轻碰了下唇角。 他见过宫人之间,若情谊深厚,会用双唇轻轻碰上对方额头,试一试是否发热,比用手要准得多。 不过谢凌钰贵为天子,没人敢这样对他。 他实在不解,觉得这种法子脏污不说,还容易过病气。 然而,薛梵音不一样。 谢凌钰紧紧盯着她额头,仿佛那儿多了个只能自己看见的印记,呼吸有些不稳。 她分明就是醒了,为何没有睁眼阻止。 薛柔茫然,不知道究竟发生什么,只听见他呼吸略重了些。 总不能是发现什么端倪,被她气得罢? 未等谢凌钰试探,她连忙睁眼,轻轻咳了两声。 “陛下怎么在这?” 薛柔硬着头皮说完,却见少年背对着自己,耳根略红。 她抿唇,又咳几声,“陛下若觉得热,让绿云进来,把窗打开。” 谢凌钰终于回过头,垂眼道:“不必。” 他起身,坐在窗下,与薛柔离得远些。 “阿音,你……不若回宫,朕亲自照顾。” “亲自照顾?长乐宫离得远,难道不会影响陛下处理政务?” 少年字字清晰,仿佛深思熟虑过,“朕知道,你现下身体不适合大婚,可你已然接旨,可以住在显阳殿。” “或者,你住在式乾殿。” 薛柔惊到说不出话,甚至忘了自己还病着,坐直身子便要下榻。 “陛下,这……”她语无伦次,“这不合乎礼。” 话音落下,薛柔抬眸便见谢凌钰站在自己面前。 少年微微俯身摁住她肩膀,“阿音莫要着急,不愿就罢了。” 重重床帐阻碍日光照入,面前身影更是遮挡视线,薛柔看不懂他的神色,只听见声叹息。 “朕不过是随口一提。” 谢凌钰喉咙里梗住千言万语。 真的病了么?还是不肯入宫的伪装。 他未曾了解有无秘方,可以让人得怪病,但想来是有的。 毕竟大昭多的是宠妃不择手段地争宠,各种秘药匪夷所思数不胜数,连沈愈之都难以一一掌握。 只要他带薛柔回宫,寸步不离守着,让她没有服药的机会,这场怪病自然痊愈。 可她不愿,打定主意要留在宫外,躲着他,甚至不惜服药。 是药三分毒,难道她不懂? “阿音,世上诸多事,无需以伤身解决,朕说过不逼你。”谢凌钰顿了顿,“你同朕说句实话。” 薛柔怔怔,回避他的视线,“我听不懂陛下说什么。” 真实言相告,不知道要死多少人,谢凌钰只会把她看得更紧。 她捂住心口,蹙眉道:“我有些闷。” “陛下怀疑我,难道连沈太医也怀疑么?我总不能自己害自己病一场,所图为何?” 谢凌钰闭了闭眼,被她噎得哑口无声。 怀疑她,难道不该怀疑么? 薛柔娇气得很,且极为惜命,从小稍感风寒,半个月后太医都说无恙,她愣是继续喝一旬补汤。 如今莫名发低热,还有心思把妆奁打开,百无聊赖试着以往未戴过的首饰,喝着加过蜜的西阳茶,躺在榻上装睡。 现在倒好,倒打一耙指责他怀疑,口口声声反问所图为何? 还能为何,无非是心里还有旁人,不肯早些成婚。 “薛梵音,你真想让朕明说所图为何?” 谢凌钰死死握住她手腕,不让她挣脱。 心口钝痛,如洪水堵塞需要宣泄,克制不住想将那些破绽与蛛丝马迹一句句说与她听。 倘若眼前人还是嘴硬,那便在式乾殿住上十天半个月,衣食住行在他眼皮子底下,届时自见分晓。 薛柔有些怵,眼前帝王的脸色太过难看,审视的视线无处可避,像一张密密的网裹住她。 无论怎么挣扎,都没处躲。 “阿音,非要朕将那些——” 原本面沉如水的少年浑身僵住,怔怔低头。 少女坐在榻上,像乳燕投林一样扑到他怀里,刚好能抱着他的腰哭诉。 “陛下,我这段时日常常因低热头晕,沈愈之都不知原因。倘若总这样,我会不会死?” “薛梵音!你胡言乱语什么?” 谢凌钰惊怒交加,恨不能捂住她的嘴,让她别再说话。 但她现在脑袋埋在他怀里,根本看不见神情。 “可慧忍都说了,我现在不能进宫,静若也这样说,京中皆传阿育王寺灵验,陛下就为了我,令其闭门,所以神佛降罪。” 听着那隐隐带着委屈的声音,谢凌钰喉间一滚,半晌,叹息一声。 “若降罪,为何不到朕身上?” 薛柔见他不为所动,当真有些急,她不信佛,但母亲信,年年去寺里为她供奉佛经祈福。 现在那些僧侣不知情况如何,倘若在地牢里没命,薛柔恐怕去了陇西也心中难安。 “陛下是天子,若怪罪自然绕过你,都到我头上。” 谢凌钰垂眸,怀里的人长发披散着,如墨色绸缎。 意识到自己所有怒意都被击碎,消失无踪后,谢凌钰一阵哑然。 倘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以换薛柔这样同他说话,倒也可以。 为人夫君,难得糊涂。 他忍不住揉了揉薛柔发顶,“你定要住在宫外三年么?” “是,”薛柔终于抬首,下巴蹭到他身上绣纹,一双眼睛湿漉漉的,像黏着他的猫,“陛下,你放了那些僧人好么?” 良久,谢凌钰忽然抬手,指腹轻轻抚了下她额头。 方才她抱的太用力,白皙额头因绣纹有些泛红。 薛柔忽然想起什么,她装睡时,以为那道柔软触感是陛下指腹。 但现下看,分明不是,谢凌钰的指腹没有那样软。 她整个人僵住,眼神停在少年脸上,凤眼高鼻,然后是…… 察觉怀里的人不对劲,谢凌钰安抚性地摸了摸她头发。 鼻尖闻到薛柔发间的香气,他想伸手抱得更紧一些,可又怕吓着她。 谢凌钰有些恍惚,甚至不确定方才薛柔说了什么。 “阿音,方才可是说阿育王寺的僧人?” 薛柔心不在焉“嗯”一声,听见皇帝平静道:“朕已放他们回去。” 又是敷衍的一声“嗯”,权作回应。 谢凌钰忍不住蹙眉,想问什么,却听眼前人道:“陛下,我在宫外修行的话,可以在薛家的寺庙么?” “去慈恩寺。” 谢凌钰语气平淡,“朕拨朱衣使守卫,你无需担心。” 薛柔错愕,朱衣使这般闲么?被陛下轻飘飘打发去守庙。 再说,朱衣使守着,她还怎么与姑母传话? “我不要,皇寺那么远,从宫中往返要半日,”薛柔抿了抿唇,“陛下不想来见我么?” 谢凌钰心头一颤,硬下心不去听她花言巧语,也不看她撒娇卖可怜地哄骗。 让她离宫已是让步,不可能再心软下去。 “既然是修行,朕并非好色之徒。” 倘若探望,休沐的日子,他也能去慈恩寺。 “当真?” 薛柔抿出一个笑,“那陛下方才亲我做什么?” 第48章 第 48 章 情意如惊涛骇浪劈头盖脸…… 室内凝滞一瞬, 仿佛连袅袅升起的烟雾也停下不动。 薛柔没想过,短短一句话令谢凌钰神色变化如此大。 素来平静的脸上,接连出现错愕狼狈赧然, 半晌,他才收敛外溢的情绪。 “阿音方才果真是装睡。” “才没有。” 薛柔矢口否认,眼睛都不眨一下。 “我睡得好好的,陛下动静太大,把我吵醒了。” 一番指黑为白,薛柔蓦地听见声轻笑。 “是朕的错,叨扰阿音好眠。” 她抬眸, 见皇帝果真毫无怒色,抿唇重又说了遍。 “我能留在薛氏的寺庙修行么?去慈恩寺, 还不如在家里,他们那儿有的,薛家也有。” 当年先帝将平原公主府赐给薛兆和, 包括府邸西侧佛堂, 里头养着几位沙门尼。 因王明月与太后皆信佛, 薛家将其取名慈云庵,数次增葺。 就连谢凌钰也听过,太后多次赏赐经卷给薛氏,皆珍藏于慈云庵中,偶尔会有僧尼托人上门, 请求借阅。 薛柔自认为没说错话,既然是修行, 在慈云庵效果不比皇寺差。 然而,面前少年却神色淡了几分。 “阿音,你这三年当真会日日修行么?” 一个幌子而已, 她待在薛府,哪怕乔装出去游乐,也无人知晓。 或是出门去见什么人,更是无人约束。 谢凌钰垂眸,见她不语,心沉下去,突然松口:“留在薛家也可以,但朱衣使必须跟着。” “哪有朱衣使住在朝臣家中的道理?”薛柔脱口而出,“莫说父亲,就连附近住的大臣们,恐怕也夜夜睡不好觉。” “只是为了保护阿音而已,倘若有刺客呢?”谢凌钰平静道。 “薛府亦有护卫,实在不成,我把姑母送的护卫带上。” 谢凌钰眼神微妙,倏地笑了,仿佛对太后的人不屑一顾,“流采么?她恐怕不及朕的朱衣使。” 见皇帝瞧不上自己身边人,薛柔有些不快,反驳道:“陛下怎知不及,我见她甚好。” “就凭酒肆那次有人对你出言不逊,她的剑不曾见血,便令朕……”谢凌钰顿了顿,“极为不满。” “阿音,倘若是顾又嵘在,那些人一个都跑不脱。” 薛柔不满,“顾家有免死金牌,她当然出手无顾忌,陛下这番比较,难免无理。” “罢了,”谢凌钰难得好说话,“你想带着她,便带着。” “阿音与朕说一句实话,不想朱衣使在身侧,是否因他们会阻挠你,做朕不允你做的事。” 薛柔忽然觉得渴,想喝口茶,唤绿云进来,而后才看向谢凌钰。 少女语气充斥茫然不解,“什么事?” “譬如与人私会。” 话音落下,薛柔被茶水呛着,绿云连忙拍了拍她后背顺气。 “绿云,你先出去罢,”薛柔将茶盏递回去,对皇帝的语气中沾染几分不快,“我同谁私会?” “是那几个表兄,还是旁的人?陛下这样怀疑我,何须朱衣使,不若每日同尚书令一道回来,看着我在不在诵经念佛。” 谢凌钰眉眼沉静,没有半点被冒犯的不快。 眼前少女变脸如翻书,方才还巧言令色,现下又顶撞天子。 说是顶撞,却更像抱怨,语调软和到像刚刚受了天大的委屈。 谢凌钰就像被挠了一下,不痛不痒,只留新奇之余的愉悦。 “朕若常常来看你,你当真愿意?” 薛柔撞进那双如墨眼瞳,一时怔住,他静若平湖的目光此刻如泛粼粼波光。 她偏过头,嘴角泛起笑,“陛下得先告诉我,想见我么?” 被那一抹笑勾得喉咙发痒,谢凌钰闭了闭眼,呼吸都有些急促。 “想。” “那我愿意。”薛柔不假思索回应。 与其让朱衣使时时刻刻看着,还不如让陛下来。 薛柔语毕察觉眼前人僵住,不自觉看他双眸,刹那被其间浓烈情意惊住。 她见过诸多儿郎爱慕的眼神,尽管畏惧薛家权势,仍不自觉带有对美色的觊觎,令人厌恶,不如表兄,如竹间清风和煦,见之忘忧。 但没有一个人像谢凌钰这样,情意如惊涛骇浪劈头盖脸翻涌而来,仿佛要把她吞没,卷进茫茫波浪中,才能心满意足。 薛柔霎时甚至有些畏惧,语气带几分怯意,“陛下?” 体味到她的慌乱后,谢凌钰神色清明冷静几许。 “那我们今日,便算商定好了?” 他听不出情绪地“嗯”一声,微微颔首,忍不住多看几眼薛柔,补道:“朕会命钦天监想个理由,迟些时日大婚。” “但你既已接旨,便不能像往日般随意。” 谢凌钰强行按捺往她身边继续安插人手的心思,“倘若想出去游乐,朕可以陪你。” 薛柔巴不得他多来,就怕谢凌钰在宫里乱想什么,越发担忧多疑。 恐怕哪日一群朱衣使陡然闯进薛府,说是奉圣命守着她。 与其让谢凌钰忍耐到极点,做出什么匪夷所思的事,还不如叫他多出宫。 “陛下得常来,莫要忘了。” 话音落下,谢凌钰眼中露出惊诧,仔细端详她神色,脑中空白一瞬。 阿音好似没有说违心话。 谢凌钰眼睫颤了颤,伸手轻轻抚她脸颊,指腹停在酒窝旁,唇角不自觉微微上扬。 “不会忘。” * 天高云淡,黄叶萧萧落地,被马蹄碾碎,连带洛阳秋日寂寥也一并被踏作齑粉。 只余大军凯旋的喜悦。 年轻将军银鞍白马,意气风发,瞧见道玄色身影后,翻身下马行礼。 “臣上官休幸不辱命。” 谢凌钰颔首,让他无须多礼,“安甫无恙,朕心甚慰。” 百官面前,上官休谨慎稳重,然而在式乾殿,君臣单独相对,他终于按不住性子。 “陛下,臣听闻立后在即,钦天监横插一脚,恕臣直言,那群神棍满口胡言,不宜轻信。” 谢凌钰早知他秉性,淡声道:“是朕的吩咐。” 上官休一时怔住,他跟陛下其他伴读不同,惯爱流连花丛,于风月事极为敏锐。 他早觉陛下对薛二姑娘不同,理应急着成婚才是,怎么现下看不慌不忙。 一阵静默后,上官休忍不住掂量薛柔在陛下心中分量,道:“臣此次带回诸多女子所用宝物,不知是命人直接送去薛家,还是交与内库。” 谢凌钰缓步至他面前,神色沉冷,“朕只她一人,还需权衡么?” 知道方才沉默太久,被看出心思,上官休连忙请罪,却见陛下抬手阻止。 “都有哪些?” 此次带回的战利品皆记录于册,可未免太多,谢凌钰来不及翻看。 “都是南楚议和时献上的名香绣品,还有各色首饰。” 上官休了解女儿家的东西,知道那些首饰价值连城,光一只玉镯便有价无市。 谢凌钰无甚反应,大昭多的是稀世奇珍。 南楚想讨好薛梵音,得拿出和璧隋珠,才配得上她。 “还有呢?”皇帝语气淡淡的。 上官休却鲜见露出赧然,“南楚又献了明月珠。” 南楚先帝曾得一宝珠,洁白盈寸,夜间皎洁如月,光可照人,称之为明月珠,不轻易示人。 谢凌钰瞥一眼他,“你威胁使臣了?” 上官休额头冒汗,想起陛下不止一次训斥自己流氓气太重,可瞒是瞒不过去的。 “臣只道奇宝当归万乘之国,不若奉明月珠与我朝天子,以交世代之好,然后……拔了下刀而已。” 出乎意料,陛下未曾责怪什么,而是吩咐李顺。 “将世子方才提的东西清点出来,除了明月珠,都让太医院验过一遍,再送去薛家。” 恍惚间,上官休觉得陛下方才连语气都柔缓许多。 待李顺离去,谢凌钰回到御案前,叩了叩桌上舆图,示意上官休过来。 瞧皇帝神色复又冷淡,上官休眼皮一跳。 谢凌钰指了下舆图某处,“从这里到涡口兵分两路,怎么回事?” “臣先前在奏折中提及,是因——” “不要含糊其辞。” 被骤然打断,上官休脸色白了些,老老实实道:“臣与阳寰在战术上有分歧。” “恐怕不止战术,”谢凌钰语气冷淡,“你们性格不和。” “是朕疏漏,他原本只是参将,临时补河间王世子的位置,你压不得他。” “臣不敢,是臣没有容人之量。”上官休连忙请罪。 “你打了胜仗,何罪之有。”谢凌钰脸上当真毫无怒色。 正当松口气时,上官休陡然听见皇帝道:“唯一的错,便是想拿明月珠讨好薛柔。” 上官休并非多事之人,何必要这颗明月珠,还是在与阳寰分歧颇大之后。 早知薛柔做皇后,难免有人巴结她,但没想过这一天来这么早,谢凌钰脸色压抑不住的难看。 宗室本就不喜薛家,若再知道上官休拿战利品讨好薛氏女,难免想起太后当年模样,新仇旧恨涌上心头。 谢凌钰倒不怕弹劾,只怕他们用阴私手段,一时有些焦灼,恨不能再往慈云庵塞几个朱衣使。 皇帝脸色晦暗不明,把上官休吓得半晌说不出话。 谢凌钰回过神,微叹口气,若非知晓眼前将军没那脑子,恐怕要怀疑他故意为之。 “先回去罢。” 得了此话,上官休忙不迭告退。 殿内冷冷清清,谢凌钰坐在案前,怎么都静不下心。 李顺进殿后,方才发觉陛下压根没看书,一刻钟过去,视线还在原先的地方。 良久,谢凌钰放下书,“备马,朕去一趟薛家。” 第49章 第 49 章 不若今晚,在你这暂歇一…… 慈云庵东舍。 薛柔百无聊赖, 趴在檀木桌案上,面前摆着一溜泥偶。 猫狗鹿兔……还有花花绿绿的小人儿,都是同表兄出门游玩时, 从朱华门附近一家铺子买的。 忽听一阵脚步声,绿云边收起桌上糕点肉脯,边道:“女公子,陛下来了。” 薛柔愣住,想着这几个泥偶也不必藏,上头又没写表兄名字。 她看了眼铜镜,瞧自己衣冠整齐, 觉得没什么好准备的。 谢凌钰总不能在她这儿住下,最多待上一两个时辰。 “绿云, 你给陛下倒杯茶就好,”薛柔知她怕皇帝,“之后便去外头候着, 无需进来。” 她刚要起身出去迎天子, 抬眼便是一抹象牙色。 少年一身常服, 墨发用白玉冠束起,望之俨然。 薛柔怔在原地,回过神后忍不住频频瞥他那身衣裳。 察觉那道目光,谢凌钰坐在她身边,问道:“怎么了?” 薛柔离谢凌钰太近, 只觉他容貌过分整丽,浅色压不住五官, 若画上留白,衬得眉眼如浓墨细细勾勒。 她禁不住想起听到的逸闻。 上官休生得年轻俊美,与南楚对战时, 敌将挑衅道:“尔洛阳天子姿貌绮丽,派尔领兵,恐是见你亦貌若好女。” 气得上官休身先士卒冲阵,一刀把敌将脑袋砍下来送去建邺。 在皇帝面前,薛柔自然不敢说实话。 “没什么,”薛柔抿出一个笑,“没见过陛下着象牙色。” 她犹豫几分,“我觉得,陛下穿深色好看些。” 谢凌钰怔住,眼底含笑,颔首道:“我下次换旁的衣裳。” 薛柔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听他道:“微服出宫,不必拘礼。” 这话令薛柔脑中浮现不大好的回忆,嘴角往下压了压。 被她异常的反应提醒,谢凌钰脸色也淡了些,“过往之事,一笔勾销。” “阿音,我今日找你,是为了此物。” 他掌心摊开,上面赫然是颗明珠。 饶是见惯宝物,薛柔也呆住一瞬,“这是?” “上官休带回的明月珠,阿音是想做成簪子,还是镶在凤冠上?”谢凌钰语气平淡,好像手中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东西,“或不做成首饰,你无事时拿着玩。” 听见最后一句,薛柔睁大眼,她又不是玄猊,喜欢抱着圆滚滚的玩意儿自娱自乐。 正想着,一只黑炭似的猫儿从角落踱步过来,极为轻巧地跳至谢凌钰膝上。 谢凌钰摸了下玄猊脑袋,将明月珠随意放在案上。 “上官休本打算直接送来薛府,我未曾允,阿音,往后若有朝臣上门赠礼,一概拒了便是。” 薛柔原本拿着明月珠,颇有兴致地细细端详,闻言直接放回去。 “朝臣的东西哪样我没见过?哪怕是明月珠,一时新鲜后,于我而言也不过是一颗更亮的珠子而已,纵使陛下任由上官休入府,我与母亲也不会收。” “你怕我同朝臣勾连,效仿姑母,既然如此,这颗珠子我不要了,免得你日后猜忌。” 她每说一句,谢凌钰脸色就更青一分。 “阿音是这样想的?”他声音轻缓,“我只怕有人害你而已。” 何况,他也不喜欢薛柔身上有旁人送的东西。 “你喜欢什么,想要什么,与我说一声便是,无须要旁人的。” 薛柔有些不自在,谢凌钰说话时离得越发近,她甚至能看清他眼睫。 她往旁边挪了挪,不小心碰倒一只泥偶,“啪”一声摔得粉碎。 没有多想,薛柔下意识便要捡碎片,却听身侧人开口。 “它对阿音很重要么?” 谢凌钰拿起一只泥偶,垂眸把玩,看不出什么表情。 “只是觉得有趣。”薛柔连忙解释。 她心惊胆战,只怕被瞧出端倪,想将谢凌钰手中泥偶拿回,他却不曾松手。 直到抬眸,薛柔才惊觉皇帝静静看着自己,眼神幽深。 她讪讪松手,眼皮一跳,“陛下若喜欢,拿回宫中就好。” “不喜欢。”谢凌钰语气冷淡。 他目光扫过桌上一溜小玩意,朱衣使曾递上的消息通通浮现。 王玄逸给她的东西,他恨不能砸碎了扔进河里。 “阿音眼里,明月珠比不上这些东西珍贵么?” 皇帝语气平静,却莫名让薛柔后背一凉。 “明月珠价值连城,非旁的东西可比,”薛柔意识到不对,不再拉开距离,而是凑近些露出笑,“我想把明月珠做成璎珞,可以么?” 她手指在颈间划了一下,“中间那颗珠子最大,其它的用寻常珍珠。” 谢凌钰盯着她指尖那抹雪白,“可以搭玛瑙。” 他记得她喜欢,赤色也最为衬她。 “等他们画出样式,陛下命人送来给我瞧一眼。” 谢凌钰颔首,听见薛柔道:“或是陛下亲自来也好。” 他怔住,哪怕知晓她是哄自己,让他无暇追问那些泥偶,仍旧心头微颤。 心头忽然涌起一个念头,想现在就把她带回宫里。 谢凌钰心底微叹,真不该来的,帝王一诺千金,岂有反悔的道理。 但见到薛柔,心里就按捺不住像猫在抓,又痛又痒,非得遂愿才能平息。 他面色平淡,手却不自觉抚上她脸颊。 “倘若朝事不忙,我便亲自来。” 脸颊传来一股凉意,薛柔一动不动,任由他指尖蹭过唇角。 绿云进来时,便瞧见这副情形,一时瞪圆了眼睛,想转身就跑,却只能定在原地,硬着头皮道:“公子来了。” “阿珩?”薛柔转过脸,“是府里出事了么?让他进来。” 未等片刻,便见一少年转过屏风,还未看清楚脸便听见清朗笑意。 “阿娘命我将宫里赏赐送来——” 薛珩活像被人突然掐住喉咙,看着皇帝,连忙行了一礼。 今日天子微服出行,随从皆着常服,不但未曾自薛府进,还命慈云庵的人不必通禀薛家。 未曾想会让薛珩撞见,还将人吓得不轻。 “无须多礼。”谢凌钰看了眼他身后那几只箱子,便知是自己赏的。 薛柔见阿弟紧张,捏住谢凌钰衣角,将他往自己身边拽了拽。 “明日便要动身回书院,快些回去,瞧一瞧莫要落下什么。” 薛珩还未说什么,谢凌钰淡声道:“你们先生教到何处了?” “回陛下,近日在学《公羊传》。” “紧张什么?”谢凌钰语气平静,“朕是你姐夫,关心学业而已。” 薛柔时而看一眼皇帝,时而看一眼阿弟,忽觉头痛。 果然,薛珩脸色涨红,他素来恪守规矩,此刻只觉陛下在阿姐房中已是失礼。 奈何这是天子。 “阿弟好不容易回来,陛下提什么学业?”薛柔小声嘀咕。 当着薛珩的面,谢凌钰万分自然地拍了拍她手背,对面前僵住的少年道:“《公羊传》学到何处了?” 薛珩闭了闭眼,“回陛下,宣公三年。” “鼎之轻重,未可问也。何解?” 皇帝语气毫无情绪,窥不出心思,屈指叩了叩桌案,命人拿笔墨纸砚,让薛珩当场作一篇文章。 薛柔想劝,又觉在陛下面前作文章,并无坏处。 天底下不知多少人一生苦读,只为踏入太极殿得见天颜。 倘若能得陛下指点,倒是好事,薛柔也没再说话。 薛珩唯有开始时愕然一瞬,随即便坐下执笔,他平素在书院落笔千言洋洋洒洒,此刻却慎而又慎,唯恐丢阿姐颜面。 一篇文章写完,窗外天竟已黑透。 谢凌钰不急不慌看完,对一旁的薛柔道:“不错,阿音觉得如何?” “我觉得很好。”薛柔半点没有谦虚的意思。 “阿音倒是丝毫不掩饰。”谢凌钰轻笑。 “举贤不避亲。” “那我也觉甚好。” 谢凌钰语气含笑,将手中文章放下。 听着阿姐与陛下一来一回对话,薛珩脸上浮现惊愕。 他有些恍惚,总觉陛下与瑶华宫中见到的不同,只想快点退下。 这次,皇帝没有阻拦,只道:“辞藻略华丽繁冗,多与樊汝贤学一学。” 他颇有深意道:“官员还是务实些好。” 薛柔眼睛一亮,随即有些心虚,阿珩的文章先前都受表兄指点,文风颇有几分相似。 陛下莫不是看出来了。 正琢磨着,却听见谢凌钰道:“阿音,天色已晚,宫门已落钥。” 他顿了顿,“不若今夜,在你这暂歇一夜。” 薛柔脸色陡变,“陛下,还未成婚便同床共枕,不妥罢?” “我住客舍,未曾说住在……”谢凌钰瞥了眼床榻方向,“阿音把我想的太龌龊。” “可陛下先前可令他们夜开宫门,今日也能。” 薛柔抿唇,实在不想留这尊大佛。 但斟酌一二,她瞄见皇帝逐渐沉下去的脸,还是道:“那我吩咐他们收拾客舍,陛下稍等片刻。” 知道皇帝在这过夜,绿云连忙拉着流采,将客舍上上下下看了一遍,就怕哪处不合心意,惹恼了陛下。 流采默默把花瓶上一点浮尘拭去,心道陛下才不会恼。 就是今夜宫中负责守卫式乾殿的朱衣使,见不着陛下影子,恐怕要发疯。 估摸着,还有半个时辰,那帮人便要来了。 第50章 第 50 章 帝王深夜衣冠不整与她相…… 薛柔不大放心, 干脆自己去客舍瞧一眼。 她环顾四周,看着那扇窗,“要不再多加几个护卫在这, 只怕有刺客破窗而入。” 谢凌钰要是今夜遇刺,任她说破天,满朝文武都会猜测皇帝是在她榻上遇的险。 一旁皇帝如随从般,寸步不离跟着她,饶有兴致观察她一举一动。 “阿音何必担忧,”谢凌钰轻笑,“我又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他向来睡得浅, 利剑置于枕边,但凡听见动静必持剑起身, 寻常刺客不可能近身。 薛柔忍不住偷偷瞪他一眼,压住脾性:“陛下自诩剑术高超,我便不多操心了。” 她说完, 也没看皇帝什么脸色, 径直就走了。 刚回去, 便忍不住对绿云抱怨:“陛下何时这般不谨慎,要我说,他才是最该平心静气,念佛养性的。” 亏她还以为谢凌钰真心指点阿珩,现在想想, 分明就是拖延时间。 没空再恼下去,薛柔开始思索, 今日何处惹陛下怀疑。 她扫了眼桌上泥偶,心道这些东西无论如何不能再留着。 可毕竟表兄所赠,实在舍不得丢弃。 犹豫再三, 薛柔抿唇,下定决心。 “绿云,把表兄先前送我的东西收拾出来,通通扔了。” 往后日子还长,不必拘泥于这些小物件,薛柔一边安慰自己,心里一边滴血。 绿云眼中闪出惊诧,但还是乖乖照做,一边收拾一边心里琢磨。 女公子如今不喜欢王三郎了?倒也不像啊,许是打算放下过往,如今尘埃已定,女公子能想通未尝不是好事,入宫后自己不能继续惫懒下去,得勤快些,莫要丢女公子颜面。 流采一回来,便绿云不知在想什么,手上动作愈发利索,正将一只香囊扔进箱子。 “这是?”流采略迟疑。 “你也别闲着,过来帮忙。女公子吩咐,要把王三郎的东西都扔掉。” 绿云语气轻快,未曾注意流采脸色凝滞一瞬,仿佛难以置信,随后露出一丝喜悦。 一个时辰后,月上中天,绿云捧着个箱子至薛柔面前。 “只有这些么?”薛柔声音极淡,甚至略为缥缈。 “还有许多大些的摆件,留在府中库房,想拿得知会夫人一声。” “不必惊动母亲。” 薛柔打开箱子,拿起一支玉钗,放下后又拿起一支珠花,周而复始,最后不忍再看似的,猛地合上木箱。 “善宁应该还未睡,把这箱子送去,让她当了添置物件。” 说罢,薛柔神思不属,猛地起身。 “我亲自去送,你们不必跟着。” 绿云想说什么,却在瞥见女公子神情时顿住,甚至拦住流采。 眼睁睁看薛柔离去,流采忍不住蹙眉。 “你拦我做什么?” “你不懂,这种时候女公子定然伤心,若是掉眼泪,被我们瞧见多难堪。” 流采眉头拧更紧,“为何要哭?” 她实在不懂这些儿女情长,被绿云白了一眼后,干脆出去,和往常一样翻身上最高处。 四周一览无余,可分辨是否有人暗处藏匿。 然而今日,流采刚踏上第一片瓦,便听见道恶心又熟悉的声音。 “功夫太差,居然得先爬树才能跳上来,猴子都比你敏锐。” 流采闭了闭眼,不想搭理顾又嵘,片刻后想到什么,方才开口:“你们藏严实些,莫要吓着女公子。” “陛下已交代过,”顾又嵘凑近她耳朵,不顾对方满脸排斥,“我方才瞧见薛二姑娘去佛堂,手里那个箱子是什么?” “与你无关。” 冷冰冰四个字砸下来,顾又嵘嗤笑:“要你真是没半点用,当初父亲若派我去,陛下早就洞房花烛夜了。” 话音未落,流采面色铁青,短剑出鞘,直指一脸戏谑的女子眉心。 “顾又嵘,少把你那些下作法子放在她身上。” 见女子冷淡至极,顾又嵘微叹口气,双指夹着剑刃挪开几寸,脚下一片瓦发出微微碎裂声。 虽动静不大,夜里却格外明显。 流采抬眸盯紧对方,顾又嵘不可能失误,她是故意的。 她连忙扫一眼周遭,不远处的少女孤零零站定,正要抬首望向自己。 流采脸色煞白,拖着顾又嵘闪身往暗处躲。 今夜月明星稀,薛柔能看见两道稍纵即逝的模糊影子,可一转眼便不见了,叫人以为是幻觉。 她一颗心提起,不止看见,还听见动静,便表明那里的确有人。 薛府护卫也不算差,竟然未曾发觉。 薛柔唇色都因惊慌而发白,她装作若无其事,缓步至客舍。 门前,陛下随从想拦住她,可思及这位的身份,以及可在式乾殿畅通无阻的先例,还是作罢。 推开门刹那,薛柔心底生出一丝犹豫,咬咬牙还是走进去。 眼前一片漆黑,甚至连窗户都紧闭着,透不进半分月色。 她甚至恍惚以为自己眼盲。 凭着记忆摸到内室后,一股沉水香陡然逼近。 薛柔吓得连忙后退半步,下意识伸手护住脸,还未出声便察觉胳膊被什么东西轻轻碰着。 来势虽急,却骤然止住,倒也不痛。 “阿音?”谢凌钰虽是询问,语气却笃定。 他顿了顿,“剑鞘碰疼你了么?” 方才,他听见动静便起身,还以为是哪个神通广大的中羽卫,连朱衣使都能糊弄过去。 却在听见慌乱后退的脚步后,骤然反应过来,连忙收手。 谢凌钰心头涌起后怕,若方才剑鞘敲中薛柔脑袋,昏迷不醒都是轻的。 他伸手去摸眼前人的额头,触手却有湿润的感觉。 眼前看不清东西,薛柔本就发慌,此刻更是喉咙阵阵发紧。 不敢告诉皇帝,自己脸上泪痕是因被扔的礼物而起,还未擦干便跑来提醒他。 薛柔别过脸,低声道:“我看见对面屋顶上有人,怕是刺客,这就过来了。” “陛下不若赶紧离开。” 闻言,谢凌钰明白什么,她定是瞧见了朱衣使。 “刺客不重要。”他语气风平浪静,恍若说什么无关紧要的事。 “阿音怎么哭了?” 见绕不过去,薛柔声音有些低,听起来可怜得很。 “剑鞘打中我手腕,太疼了。”她想了个由头敷衍,“陛下还是先关心外头的人。” “那是朱衣使。”谢凌钰微叹口气,亲自点了盏灯烛。 如豆火光摇曳,终于能朦朦胧胧看清眼前人。 他执起薛柔手腕,见并无红痕,也并未说什么,只是轻轻揉了揉。 手腕触感略粗粝,显然是握剑挽弓留下的薄茧,想忽略都不行,薛柔止不住想抽回手,却动不了分毫。 有晦暗烛光映照,薛柔才发觉皇帝并未着外衣,墨发披散着。 帝王深夜衣冠不整与她相见,此情此景,怎么想都该跑。 谢凌钰看着她脸上泪痕,眼神幽幽:“方才是我的错,让阿音这般痛。” “现下已经好了。”薛柔解释,“既然误会一场,我还是先回去歇息。” 谢凌钰神色平静,拉着她坐下。 “哭成这样,怎可能现在便好。” 少年墨发垂下,落在薛柔露出的肌肤上,有些痒。 薛柔喉咙发紧,烛火幽幽,将浓稠夜色撕开道口子,也仿佛将眼前人平静温柔外表撕开,露出一点执拗。 她垂眸,映入眼帘便是天子低头,颇有耐心地抚着略泛红的手腕。 但那点红痕,分明就是谢凌钰揉捏出的,仿佛信了她的谎言,要抚平那点不存在的痛意。 这副模样,让薛柔忍不住发怵。 终于,她受不住这份寂静,出声道:“陛下,往后还是莫要宫外留宿。” 谢凌钰抬眸,看不出恼怒,“为何?” “不大安全。” 就连对朝政无甚兴趣的薛柔都知道,谢凌钰树敌甚多,哪怕是宗室里,还有个刚经历丧子之痛的河间王,恨皇帝恨得牙痒。 “阿音究竟是担心我,还是怕我耽误你思念什么人?” 谢凌钰语气淡淡的,却如一道雷炸在薛柔耳畔。 她一是恼火,二是心虚,猛地起身道:“我若不担心陛下,怎会跑来提醒?” “若我真怕陛下耽搁什么,方才就会径直回自己房中。” 见她狡辩,谢凌钰脸色也淡了些,究竟是担心他,还是担心他死在薛家,分明是两回事。 何况,薛柔的脾性他最清楚不过,鲜少哭泣,受了委屈宁愿让婢女打回去,也不会哭哭啼啼。 若她流泪时,流采在身侧,必会提醒那些人影乃朱衣使,可她浑然不知。 说明她怕人瞧见狼狈模样,独自抹泪。 谢凌钰想都不用想,便知缘由定与王玄逸有关。 方才她瞬间的眼神闪躲更坐实这点。 心底仿佛有烈焰灼烧,再清楚不过自己是嫉妒。 嫉妒一个随手便能摁死的人,谢凌钰自己都觉可笑,心底颇为不屑轻嗤一声后,那股烈焰却愈发难以忽视。 薛梵音居然会为另一个男人掉眼泪,这个念头冒出后,一遍遍在耳边重复。 无数卑劣的想法与手段瞬间涌出,摁都无法摁下。 意识到自己现下不够冷静,甚至有隐隐失控的迹象,谢凌钰看着眼前人,嘴唇动了动。 “阿音回去歇息罢。” * 今岁,京城仿佛没有秋日,眨眼便至雪片纷飞的时节。 薛柔在慈云庵什么都做,甚至连往日碰都不碰的女红也愿意试试,就是不肯念经诵佛。 她在京中名声不大好,皆因打着修行旗号,门前却频频出现马车。 有姜府的,汉寿侯府的,张府的,还有一辆不知是谁的。 不知第几次见到皇帝时,薛柔掩唇笑道:“陛下总来我这儿,被有心人瞧见,说我与外男私会。” “谁?”谢凌钰蹙眉,语气略带歉意,“我会让顾灵清解决。” 薛柔偏过头看他,“解决此事,还是解决人呢?” “二者兼有。” 半晌,薛柔露出一个笑,看来又有人要私下说她进谗言了。 不知为何,从她将朱衣使误认为刺客后,陛下便温和许多。 谢凌钰频频借那只璎珞为名,上门寻她,却无一次留宿。 甚至白日相处中,举手投足亦未越雷池半步,真正做到平静如水,毫无破绽到令人奇怪。 薛柔开始甚至略有警惕,但时间久了,也慢慢放松下来。 “陛下,过几日我想回宫住两天,”薛柔喝了口热茶,“将近年关,陛下公事繁忙,可有闲暇陪我?” “朝事颇多,确实没有闲暇,阿音莫怪。”他沉默一瞬,“或许得等到上元节才能陪阿音出去游乐。” “还要这么久么?”薛柔晃了晃他胳膊,“你再想一想,能否提前些时日,演幻戏的胡人已到洛阳了,我想早日瞧瞧热闹。” 谢凌钰颇为无奈,思索片刻道:“阿音,后日有半天空暇,是否太仓促了些?” “不仓促,你陪我这一回,后面我保证不叨扰你处理朝事,陛下可以安安心心在式乾殿。” 谢凌钰嘴角扬起,伸手抚了下她发顶。 待从慈云庵离去,他眼底笑意褪去几分,只留一点嘲讽之意。 倘若不是了解薛柔一举一动,他恐怕真要在式乾殿里无知无觉,放任她同旁人相见。【你现在阅读的是 】 50-60 第51章 第 51 章 你当朕是你养的阿猫阿狗…… 细雪纷飞, 还未落地便化作水,走在长街上,只觉肌肤湿漉漉的, 恍若沾染一身浓雾。 薛柔掀开车帘飞快瞥一眼,转过头对身侧少年道:“陛下,这边人也太多了。” 闻言,谢凌钰抬眸含笑,“那便回去,命他们去宫里演幻戏。” “在宫里看有什么意思?”薛柔立马驳回这一提议,“我想在这儿看。” 北昭幻戏大多为吐火吞针, 兴云吐雾,但这群胡人不同, 据说去南楚偷过师,可焚纸复原。 薛柔跳下马车,听见李顺心惊胆颤的一句“祖宗诶”, 径直挤进人群。 可惜今日来晚了, 只能在外围, 她仰头,忽见一条火龙自下而上喷出,气势斐然。 耳边一阵惊呼,薛柔回过头,看不知何时站在自己身后的人。 淡淡的沉水香与此地格格不入, 更别提谢凌钰隐约蹙起的眉头,看不出一丝欢欣雀跃。 他身形颀长, 越过人头攒动瞥见火焰中心情形,顿时沉下脸。 “你不喜欢?”薛柔压低声音。 “前头没有放水缸。” 谢凌钰声音淡淡的,哪怕心上人在侧, 也难以压抑语中不满。 听清后,薛柔明白过来,大昭已有明文条例:凡于京师操杂耍演艺之事者,若涉烈火,则须于旁置水缸,以防走水。 这帮伶人已抵京数日,洛阳尹无知无觉,实为失职,皇帝不满之处正在于此。 薛柔见他一身锦衣,冷脸的模样已惹路人频频瞩目,只怕再说几句,便被人怀疑身份。 她压低嗓音,“你想罚谁,回去再罚。” 说话的功夫,前头一阵骚动,谢凌钰以为出事,眉头骤然拧紧。 看来彻底劝不动了,薛柔微叹口气,瞥了眼周遭人的笑脸,道:“他们在选人一块上去。” 周遭越发人声鼎沸,李顺被挤得发痛,慢慢退出人群,瞥一眼不远处微服的朱衣使,连忙往衙署去。 薛柔也想上去,拽了下谢凌钰袖子,却撞见他迟疑目光。 此处人多口杂,恐怕三教九流皆有,众目之下容易出事。 “我只是想看清楚些。”薛柔声音略低。 毕竟被选中,就能到最前面去。 谢凌钰瞧了眼前头伶人,正手指翻飞剪块绢布,周遭终于没那般挤,所有人都屏气凝神。 他垂眸看见薛柔眼底一点失落之色,不知想到什么,音色泠泠如秋水,再平静不过道:“你坐在我肩上。” 未等薛柔反应过来,眼前少年蹲下身子,示意她上来。 虽说附近亦有人这样做,薛柔还是面红耳赤。 她没想过,有朝一日“不成体统”四字会在自己嘴里出现。 然而陛下神色过分平淡,仿佛小事而已,继续扭捏反倒奇怪。 薛柔咬咬牙,决意无视不远处朱衣使的眼神,随着他起身,眼前逐渐开阔。 她觉得新奇,仿佛陡然窜高许多,眉眼弯弯,字字句句透着高兴:“你看见了么?那个绢布能恢复如初。” 谢凌钰颔首,“看见了。” 见他仍旧反应平淡,薛柔一时觉得无趣。 她垂眸看少年墨发隐约蒙着层水雾,一粒雪悄无声息融在发丝之间,忍不住想撇嘴,分明也是人,肌肤是热的,怎就半点不懂红尘趣味。 瞧他神情,估摸着还在想洛阳尹渎职之事。 薛柔忽然有丝恼火,虽说约谢凌钰出门不过借口,可从小到大,哪个郎君同她在一起时,还会走神想旁的? 许是如今骑在皇帝身上,叫薛柔多几分飘飘然,胆子也大许多,直接伸手捂住谢凌钰眼睛。 “不想看,那就别看了。” 双目骤然被捂住,令谢凌钰生出被挟持之感,拧眉瞬间听见嗔怒声,整个人僵在原地。 打破沉默的,是一侧频频望向他们的夫妻。 “小郎君怎么总惹自家夫人生气,半点不会哄人?” 倘若只谢凌钰一人,这对夫妻定不会与之攀谈,可他身上那位虽也生得极美,却言笑晏晏望之亲切。 见她只能对着冷淡的夫君,两人一时不忍。 谢凌钰没想过会有人这般闲,竟同生人搭话,好在他们口音似是凉州人,而非南楚。 见少年眉目凉意更甚,那妇人道:“夫妻之间,床头吵架床尾和,有什么可闹别扭的。” 听他们越说越不像话,薛柔连忙道:“他是我兄长,不是夫君。” 她微微偏过头,给他们看自己挽的发髻,的确是未出阁的女子所梳。 话音落下,谢凌钰面色更沉。 薛柔看不见他神情,却心底一凉,意识到说错话了。 她抿唇,小声道:“我想下来。” “你我兄妹,何须急着避嫌?”谢凌钰声音平淡,扣住她腿弯的手却骤然用力。 “我方才胡诌的。”薛柔服软,“事急从权么,我也是怕被人瞧见。” 许是怕什么来什么,薛柔说完,便与远处气喘吁吁赶来的洛阳尹对上视线。 洛阳尹头发半白,以为自己老眼昏花,可身侧李中尹亦是目瞪口呆,足以证明此乃事实:陛下让女子骑在肩上。 简直……简直荒谬! 薛柔彻底恼了,却被谢凌钰放下,一口气堵在喉咙不上不下。 她赌洛阳尹年纪大了,没看清楚脸,连忙躲在谢凌钰身后。 “怕他做什么?”他语气淡然,恍若谈论天色,“往后从生到死,他见你皆需拜迎。” 薛柔咬牙,皇帝不懂,若事情传到薛兆和耳朵里,母亲又要被斥责。 她抓过李顺递来的帷帽,扣在脑袋上,想先一步进马车。 然而却听见洛阳尹顾左右而言他,不但描补渎职,且句句指责陛下不该迁就女子,为美色所惑。 薛柔立马恼了,什么叫为美色所惑,她又不是妺喜妲己,是喜听裂帛还是烽火戏诸侯? 再说,分明是陛下自己愿意的。 她刚要开口,便听谢凌钰沉声道:“尸位素餐,徒享俸禄。” 皇帝命李顺去寻洛阳尹,而非在式乾殿召见,便是给他机会弥补,谁料此人不但推脱,还挑起薛柔的错处。 “天子家事,与尔无关。” 谢凌钰声音冷淡,却令洛阳尹猛地抬头看那女子容貌。 李顺拦住视线道:“割舌挖眼,洛阳尹何必呢?”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洛阳尹被贬后,京中风言风语,说是瞧见陛下在宫外与女子私会。 不过没人敢猜那是薛柔,只道陛下金屋藏娇,不想让太后与薛家知晓。 耳边传闻不断,薛柔只当听不见,却瞒不过姑母。 长乐宫内,太后艰难起身,喝了一碗汤药。 “阿音,那日陛下身边女子是你?” “是,”薛柔低头,“我知错了。” “错什么?”太后笑得无奈,“我何曾怪你?” 仿佛回忆起什么,太后长叹口气,“南楚的幻戏,的确不同寻常,有意思得很。” “姑母若喜欢,请他们来长乐宫——” “不用,吵得人头痛。”太后摆手推拒,话锋一转,“阿音觉得,陛下对你仍有戒心么?” “应当……少了许多罢。” 薛柔怔怔思索,她那日捂住陛下眼睛,他都没有甩开自己,只是浑身僵住后握紧些。 “那便好。”太后颔首,叹息后复又躺下,闭着眼睛听胡侍中念信。 良久,太后开口:“王三郎回京了,你莫要与他相见。” “可是姑母……” 薛柔想说什么,却被打断。 “我知你心思,可你想一想,我螺钿司都能查到王玄逸为何回京,陛下能不知晓?” 太后略恨铁不成钢,“就这样回来,太不顾后果。” “姑母,只是让他小厮送些信件礼物来,可以么?” 许是看侄女目光太可怜,太后叹口气,“信件免了,礼物倒是可以,他是你表兄,临近新岁送些礼也无妨。” 薛柔沉默良久,点了点头。 * 大雪似飞花,不过一个时辰,将满院盖得严实。 薛柔怔怔望着佛像发呆,浑然不觉跪蒲团跪到膝盖隐隐作痛。 她心神不宁,来此处沉心静气,却事与愿违。 按约定,表兄大概今夜过来。 毕竟笃信太后所言,薛柔一早吩咐绿云,务必在门前拦住王玄逸,莫要让他进来,收下礼便可。 她先前特意叮嘱过,无须金银珠宝,越不起眼越好。 佛像高大,一双慈悲眼静静望着她焦灼不定。 薛柔一阵恍惚,满佛堂的浓烈檀香缠绕,竟叫她生出片刻虔诚之心。 倘若今夜平安无事,她愿毕生供奉这尊佛像。 还未拜完,陡听见一声响。 薛柔心底浮出丝不妙,甚至不敢回头看。 她直起身子,跪坐于蒲团,面前是宝相庄严,神佛在上。 身后则是冷如霜雪的气息,那人伸手揽住她腰,吐字坠地有声,像喉咙里反复酝酿斟酌的话,在外头冻成冰,一旦说出口,就狠狠碎在地上。 “阿音在等谁?” 薛柔止不住发颤,身后少年完完全全环绕住她,在她面前摊开手掌。 里头赫然一只泥偶,黑色的猫儿翘着尾巴,得意骄矜地炫耀金黄瞳仁。 随后,那只手微微一动,泥偶摔落在地。 她看不见谢凌钰的神情,只觉他指尖冰凉,像蛇吐信子般划过脸颊、下颌和喉咙。 身后那人开口,“阿音还没有回答我,在等谁?” “我委实不知,还望阿音解惑。” 薛柔眼前一片空白,挣开他时,竟没费什么力气。 她转过头,只消看一眼帝王眼神便止不住瑟缩,不敢想他做了什么,更不敢想他过了今夜,会做什么。 半是恐惧半是病急乱投医,如抓住最后一颗救命稻草,薛柔猛地抱住面前少年。 她下巴埋在白狐裘上,白狐皮毛上的雪片早化作水珠,冰冷湿润。 鼻尖沉水香与檀香搅缠不休,熏得人脑袋发晕。 见怀中人故技重施,想装糊涂蒙混过关,谢凌钰忽地冷笑。 “薛梵音,你当朕是你养的阿猫阿狗,抱着摸两下便万事大吉?” 听见久违的“朕”字,薛柔松开手,陛下是当真恼了。 “对不住。” 三个字刚出口,薛柔便觉眼前人像一根彻底崩断的弦,甚至嗓音都如坏掉的琴般喑哑。 “你对不住什么?” 谢凌钰心底那股恼怒彻底冲垮冷静,甚而生出股恨意。 恨她骗就骗了,为何不能做干净些,偏偏要被他知晓,更恨她瑟缩在自己怀里,却在为另一个男人赔罪。 什么对不住,他看薛梵音压根不觉错,更不曾愧疚。 她只是后悔,为何被未来的夫君发现。 薛柔紧紧攥住衣角,低头不看,仿佛这样天子之怒便烧不到身上。 然避无可避,她被迫抬脸看他,随即听见一声怒极后的轻笑。 “既然要哄,为何不继续?” 第52章 第 52 章 可现在,她把天子的嘴唇…… 薛柔怔住, 迟疑片刻后轻轻抬手,指尖停在半空,好似定住动弹不得。 她能听见自己呼吸声, 耳边传来阵阵嗡鸣,长而刺耳。 薛柔如稚童初学诗文般,一点点理解陛下的意思。 什么叫继续? 得做到什么程度,才能让他平息怒火。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薛柔没见过伏尸百万的情形,却见过式乾殿前大雨冲刷不去的血迹。 她气息颤抖,盯着谢凌钰眼下微不可察的淡青色, 挤出一句话。 “陛下,能否教一教我?” 见皇帝不语, 薛柔不再问,慢慢抚上他脸颊,如同他平日那样, 从眉梢鬓角到下颌。 她力道太轻, 像在用雀羽逗弄猫儿, 自己却浑然不觉。 谢凌钰闭上眼,只觉肌肤发痒,这感觉直至心头,与怒意交织,引得人想发疯。 仿佛心口是块还未愈合的烂肉, 痒得人想去挠,挠到鲜血横流才罢休。 他实在难以忍受, 一把握住薛柔手腕,睁眼便见她慌乱无措的目光。 “你只会这些,就敢来骗朕?”谢凌钰面无表情, “你就没想过,倘若失败,要如何补救么?” “欺君这样的罪过,你竟从未想好,败露后如何向朕求饶,还是说,你以为朕会轻而易举原谅?” 谢凌钰语气平静,手上却愈发用力,听见她轻轻呜咽一声,猛地放开。 从未听过他这样凉薄的语气,薛柔心底越发惶恐,不知何等补救才能让陛下满意。 她嘴唇动了动,低声辩解:“我没有欺君。” 几个字说完,薛柔被皇帝骤然沉下的面色惊住,硬着头皮道:“陛下总要听我解释。” “说罢。” 虽然只两个字,却比沉默好许多,薛柔心思略定。 她手指勾住谢凌钰的衣袖,垂眸好似万般委屈,“我没有等什么人,倘若不信,不若传绿云和薛家护卫去问。” “既然是年关,外祖家势必与薛家有往来,难不成陛下不允我母亲见自己娘家人么?” 见谢凌钰面色虽未曾和缓,却没有更冷淡的意思,薛柔离他更近些,微微仰面时,能看清他眼睫微颤。 “我早就吩咐绿云,倘若见着表兄,定要拦住他,我往后都不会再见他。” 薛柔顿了下,看向摔落在地的泥偶。 “一个不起眼的泥偶,又不是钗子香囊,不过是自年幼起养的习惯罢了,能做什么数?表兄只送这等童趣之物,想必也只余亲缘之情,并无他意。” 意识到自己仍控制不住为王玄逸开脱,薛柔表情凝滞一瞬,想着弥补。 她低声道:“我今日只为了断过往,倘若真要等谁,也只会等陛下。” 待最后一个字坠地,谢凌钰胸口起伏,耳畔恍若有人不断提醒自己。 “又在撒谎,巧言令色,骗子!” 他眼神冷淡地扫过薛柔,与朝堂那些老狐狸斡旋十余年的经验告诉自己,薛柔就是在欺瞒。 这些话,半是解释半是谎言,甚至连甜言蜜语都算不上。 一旦看清这个事实,谢凌钰胸口火焰烧得越发炽烈,分明冬日,却觉闷热。 他静静看着近在咫尺的人,轻声道:“阿音说了这么多,不觉自己漏洞百出?” “不是对不住朕么?现下反应过来,又换个说法。”谢凌钰嗤笑一声,“想要朕信你,总归须有诚意。” 薛柔神情僵滞,“什么诚意?” 她离谢凌钰太近了,近到能清楚洞悉他眼神在何处游移不定。 她想往后退,却察觉腰早已被人紧紧扣住。 脸颊是温热吐息,慢慢挪到嘴角,薛柔眼皮一跳,觉得自己如同被困的猎物,被猛兽扼住。 而此刻,他正琢磨从何处下口,可以一点点吃干净。 鼻尖沉水香的气息彻底盖过檀香,恍惚间仿佛不在慈云庵,而是在式乾殿。 薛柔闭眼,甚至能感觉到硬挺鼻梁蹭到自己,然而柔软的触感始终不曾出现。 良久,谢凌钰松开捏着她下颌的手,见那双杏核眼流露疑惑,神色平静地指了指自己唇角。 “朕说过,绝不逼你。” 他顿了下,语气不容置疑,“所以,你自己来。” 意识到要做什么,薛柔脸颊突然涨红,就连耳垂都泛红意。 原来,这就是帝王口中的绝无逼迫。 她凑近那张如玉琢就的面孔,仿佛吻一块石头般,蜻蜓点水碰了下。 谢凌钰眼神微动,面色却仍旧沉冷。 见没有用处,薛柔用唇瓣轻轻蹭了下他鬓角额头。 出乎她意料,每触碰一次,陛下脸色竟难看一分。 谢凌钰垂眸,不想去看薛柔疑惑不解的神色,和吻他时波澜不惊的眼神。 眼前的少女吻他,如同奉旨当差的官员般,一板一眼,哪里都要试一试,唯恐出了纰漏。 可官员兢兢业业是为拔擢,薛柔是为了什么。 每一个吻落下,眼前便浮现回答,无论如何都无法忽视。 谢凌钰的脸色越发苍白冷淡,如霜似雪。 半晌,薛柔也恼了,又气又急,还有委屈。 世上哪有这样难伺候的人,既不听解释又不肯看证据,依着他去哄,反倒愈发糟。 外面的雪越下越急,薛柔只怕陛下不回去,要同她纠缠一夜。 “陛下要的诚意,还不够么?” 终于,谢凌钰轻声开口:“不够。” 他低下头,轻轻碰了碰怀中少女唇角,好似万般柔情似水。 然而下一瞬,薛柔却一阵吃痛,怀疑谢凌钰根本就是想撬开她的唇,然后胡乱啃咬。 她惊愕过后,来不及推开他,满脑子只有痛,顾不上君臣尊卑,双臂环上皇帝脖颈,狠狠抓了一把。 指腹甚至摸到一点湿润,分明挠出了血,薛柔下意识顿住,却听见谢凌钰笑一声,轻轻吻了下她嘴角,好似万分满意。 薛柔僵住片刻,毫不犹豫咬回去。 舌尖尝到一点血腥味后,她才恍惚意识到,原来自己唇舌未曾破。 可现在,她把天子的嘴唇咬破了,明日他还要上朝。 薛柔费力推开他,心中希冀看不清楚,然而事与愿违。 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谢凌钰唇角隐隐渗出的血珠,被苍白脸色衬得格外妖异。 谢凌钰胸口怒意早被铺天盖地的快意取代,无论如何,薛柔方才所有情绪起伏都是冲他一人而来。 薛柔咬破他皮肉那一瞬,眼里只有他,不为什么太后薛珩,也不为什么王三郎。 极度愉悦下,皇帝抚着少女脸颊,喟叹:“阿音好生乖顺。” 谢凌钰唇角含笑,拭去血珠。 薛柔只当陛下疯了,她嘴角发麻,半晌说不出一句话,眼睛因许久喘不过气湿漉漉的,逼出一点眼泪。 原本面对皇帝的心虚烟消云散,她心底喃喃混账。 见谢凌钰神情和缓,颇为好说话的样子,薛柔连忙道:“陛下信我么?” 见他不语,薛柔略着急地想说什么,却猛地被环腰抱起。 大昭天子不信佛,自然无甚畏惧之心,将供桌上的东西掀开,七零八落掉了一地。 薛柔坐在案沿,裙摆晃悠,手撑着桌案,与谢凌钰对视。 虽说差不多高,却好似自己端坐在高处,受他供奉。 薛柔偏过头,没太明白要做什么,却听少年嗓音略哑。 “世人求神拜佛不如求朕,”他闭了闭眼,长叹口气,“可朕想要的东西,只有向你求了。” 求不得,就去抢。 谢凌钰脸色晦暗不明,薛柔恍惚知道如何叫他平静下来。 “再来一次,如何?”她试探着道。 话音落下,唇角便覆上柔软。 半晌过去,薛柔脸色泛红,她还以为谢凌钰方才是故意叫她难受,可他当真不擅长此事。 她实在喘不过气,大脑憋得空白一片。 发觉怀里的人不对劲,谢凌钰放开她,吻去她眼角几滴泪。 薛柔恍恍惚惚,听见皇帝埋在她颈间,鼻梁蹭着她肌肤,一遍遍喊她名字。 原本,薛柔以为将陛下哄好了,然而两个时辰过去,她终于意识到,谢凌钰现下亢奋到怪异。 如同第一次学会捕猎的虎狼,兴奋地绕着猎物打转,欣喜不已。 她后背一阵发凉,还未琢磨明白,便听见绿云进来的动静。 那声“女公子,奴婢拦不住他”硬生生卡住。 皇帝独自闯进慈云庵,故而堂前并无人看守,绿云没想到会看见这副情形,只想夺门而出。 她身后的年轻公子则怔在原地,面色苍白如纸,嘴唇动了动,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他风尘仆仆,认出那道背影是谁,俯身行了一礼。 “臣见过陛下。” 第53章 第 53 章 她榻边,坐了个人 薛柔脸色也没好多少, 眼前一阵阵发晕,以至于忘记甩开谢凌钰的手。 她看了眼自己现下模样,衣襟略松开, 发钗翠翘不知掉到哪儿了,实在不适合见人。 谢凌钰没有回头,任由王玄逸躬身俯首,他慢条斯理拢紧眼前少女衣襟,而后手指一点点拂过她眉眼。 见她魂不守舍,谢凌钰没有开口,只替她挽个简单发髻。 “朕有事需忙, 退下罢。”谢凌钰语气淡然,听不出喜怒。 王玄逸却未曾后退半步, 甚至向前走来,风雪自敞开的门灌入,吹在后背冻得人浑身发麻, 可再冷也不如心口寒凉。 听见那拖沓的脚步声, 谢凌钰终于转头, 将薛柔掩于身后。 “尔欲忤逆圣意么?” 此话既出,薛柔不自觉攥紧手,盼表兄莫要犯糊涂,赶快退下就是。 王玄逸却动了动嘴唇,最后一丝血色褪去, 脊背挺如青竹,任寒风凛冽不曾折腰。 地上碎了两半的泥偶孤零零的, 格外凄清,王玄逸抬眼,好似望向高大佛像, 又好似在看佛像下的少女。 终于,那杆青竹折腰。 向来以才学自傲的王三郎跪地叩首,垂下头颅,再谦卑不过地求一道圣旨。 “但求一死,臣绝无怨言。” 谢凌钰见多了以死相逼的谏官,大多为博虚名而已,根本不为王玄逸这副求死之态所动。 “当啷”一声,一柄剑被扔到王玄逸面前。 帝王无情,就连赐死也毫无波澜:“卿可自裁。” 薛柔隐约看见表兄真拿起那柄剑,心口像被攥住一样。 “不要!”她跪在地上去抢那柄利剑,膝盖瞬间生疼,顾不上身体的刺痛,转眼望向皇帝,喃喃:“不要……” “陛下,算我求你,他一时糊涂而已,”薛柔语无伦次,眼泪大滴落下,“王家世代忠君,岂会忤逆陛下,他不敢的。” “阿音,不要这样……”谢凌钰俯身扶她起来,气息略颤抖,伸手拭去泪珠,“不要这样……” 在臣子面前,谢凌钰不欲失态,却禁不住薛柔字字句句都在戳他心窝。 皇帝瞥向仍旧跪着的王玄逸,只见他面色怔松,似喜似悲,恍若彻底了却桩心事。 谢凌钰心底如明镜,轻嗤一声,原来如此。 “阿音,朕不杀他。” 谢凌钰的声音陡然平复,垂眸看着衣袖上泪水痕迹,伸手揽住薛柔。 “朕有几句话与他说,阿音先回去歇息。” 怕皇帝反悔,支开她再赐死表兄,薛柔连忙道:“我不想歇息。” 她低头想了个理由,“我给陛下倒杯茶来。” 说着,薛柔连忙起身,一个酿跄差点摔着,捂着膝盖蹙眉,心道八成有一大块淤青。 谢凌钰抿唇,却想起什么,任由她去倒茶。 “臣从不让表妹做端茶倒水的事。” 谢凌钰看了眼不远处人影,确保她听不见后,方才轻声道:“朕也不会让她向旁人求饶。” 他垂下眼睫,颇为讽刺地笑一声。 王玄逸不过是在赌,赌薛柔心里还有他。 赌赢了,死也无憾,赌输了,死在皇帝手里,薛柔今生都忘不了此事。 天子语气意味深长,王玄逸立刻明白他未尽之意,脸色更白几分。 他没想过表妹会不顾一切夺剑。 “知道此事,阿音会伤心的。”谢凌钰语气淡淡。 “陛下也配妄谈伤心二字么?” 因薛柔还没来,王玄逸毫不掩饰怒色。 他可能直到死,都忘不了方才的场面。 桌案上,心心念念的表妹乌发披散,一双手缠在天子颈间,双唇比朱砂还要艳丽,刹那刺痛双眼,比可以封喉的利剑还要伤人。 那一瞬间,王玄逸甚至怀疑自己噩梦成真,表妹当真喜欢上谢凌钰,否则怎会命人拦住他,在佛堂和天子亲吻。 万箭穿心,不过如此,跪下那刻,王玄逸当真是一心求死,而接踵而至涌上的隐秘心思,此刻被皇帝毫不留情戳穿。 与羞愧一同袭来的,是愤怒,王玄逸再顾不上什么君子之风,冷笑连连。 “陛下在佛堂强迫阿音,难道是正人君子所为?难道不是伤她至深?” 谢凌钰眼神微变,“朕与她是夫妻,她是大昭未来皇后。” “她未必想做皇后。” 王玄逸脱口而出的反驳,恰被薛柔听见,她手里茶盏差点坠落,下意识看皇帝脸色。 意识到自己说错话,王玄逸眼皮跳了下。 薛柔嘴里苦涩,虽说姑母交代的事,算是彻底做不成了,可没想到会是现在这副情形,简直比预料中糟糕百倍。 她瞥了眼表兄,只当他受了刺激神志不清,轻声道:“表兄,我想做皇后。” 王玄逸怔住一瞬,被表妹眼底惶惑扇清醒许多。 早知如此,他不该回洛阳的,太后的螺钿司使者提醒过,阿音如今势必要讨好陛下,回京后若见着,他定受不住。 短短半个月前,王玄逸远在怀朔,万般想念表妹,只把使者的话当作羞辱。 阿音忍辱负重,他怎会介怀?可真听见她说违心话,又怎能不介怀? 谢凌钰脸色平静,示意薛柔坐在自己身边,绝口不提方才所言,只道:“膝盖肿了么?明日让太医送些膏药来。” “已经不痛了。”薛柔察觉皇帝手掌轻轻搭在自己膝上,连忙摇头。 “陛下方才同表兄说了些什么?” 谢凌钰不语,瞥见对面的王玄逸神色紧绷,缓声道:“问了几句怀朔如何。” 说完,谢凌钰端起茶盏,入口便极其苦涩,定是倒茶的人神思恍惚,敷衍了事。 薛柔见皇帝飞快蹙了下眉头,狐疑地扫一眼表兄,“当真如此么?” 王玄逸的面色早苍白如纸,根本不敢看表妹,却不得不承陛下的意,“的确如此。” 闻言,薛柔才舒口气。 不想再看这二人凑在一处,薛柔再张口便是赶客。 “陛下不若早些回去,还有表兄也该回府陪一陪舅母。” 谢凌钰放下茶盏,口中涩味经久不散,一股疲倦涌上来,颔首道:“好。” * 待谢凌钰离开良久,一匹马去而复返。 王玄逸脑中反复回想皇帝轻蔑的眼神,愧疚如惊涛骇浪吞没自己。 他犯了一个难以饶恕的错误,不够信任表妹,竟怀疑她会移情别恋。 意识到这点后,王玄逸甚至有些绝望,他们之间终究生出嫌隙。 但无妨,嫌隙可以弥补,无论如何他都需坦诚相告,免得裂痕愈发深,直至无药可救。 风雪之中,薛柔听见有人在外踱步,推开门道:“表兄?” 她睁大眼睛,难以置信,“怎的未走正门。” “我翻进来的,”王玄逸脸都被冻僵,“怕被旁人发觉。” “快进来说话,外头也太冷了。”薛柔将手炉递给他,十分自然地邀请。 “不必,你的卧房,我怎好随意踏足。” 王玄逸垂眸,心像被扯开,从前纵使再亲密,表妹也不会随便让他进闺房,何况此时深夜。 他闭眼不愿去想,究竟是谁频频到访,让薛柔短短数月对男女大防淡泊至此。 “好罢,”薛柔知道说不动,“表兄究竟为何事?” “阿音,今日佛堂内……” 王玄逸脸色涨红,他想坦白,坦白那些隐秘的心思,渴求面前少女宽宥自己,而后承认与皇帝不过逢场作戏。 但看着那双杏眼,他却被扼住喉咙般,什么都说不出口。 薛柔面色淡许多,以为他介意自己同谢凌钰亲近,柔声道:“表兄对我心有芥蒂,觉得我有损贞洁,是么?” 他们读书人,素来看重这个。 “怎会!”王玄逸惊愕不已,“我岂会对阿音心有芥蒂,纵使……” 他深吸口气,“纵使阿音当真做那种事,我也不会指摘分毫。” “没有做过,”薛柔抿唇,眼神略有飘忽,“陛下他……不曾提过那种事。” 她今夜被谢凌钰抱着时,感觉到了什么,垂眸便见他埋在她颈间,看似安静,但呼吸却越发急躁沉重。 王玄逸听见这话后,望着少女神色,怔住许久后勉强扯起嘴角,不知是喜是悲。 “我不是怀疑你已……我怕你委曲求全,心里难受。” “我知道,”薛柔打断后半句话,“表兄是安慰我,怕我觉得自己失贞,想不开寻死觅活。” 她的确难受,却并非因害怕贞洁有损,而是深深厌恶被迫的滋味。 倘若能高高在上命令谢凌钰来吻她,她虽不愿,却不会难受。 可惜依谢凌钰的性子,恐怕受不了有人对他发号施令,定要震怒不已。 “表兄放心,我没那般在乎贞洁,若我当真委身于陛下,你由此对我有芥蒂,我也不会百般挽留,只会放弃你,继续过我自己的日子。” 薛柔神色复杂,她忽然轻声道:“表兄回去罢,我不负你。” 最后四个字一出,王玄逸低头自嘲地笑,也是,他竟忘了两人相识十余载,表妹比谁都了解他。 今夜想了什么,阿音怎会不知?只是不说罢了。 王玄逸喉咙哽住,良久长叹口气。 “我……后日便启程回怀朔,不多停留,阿音保重身体。” 薛柔知道姑母派了使者去怀朔,颔首:“诸事小心。” 想到什么,她补道:“你方才来,可曾有人跟着?” “不曾。” 王玄逸初次来时,遇着匪徒劫道,将他所有物件通通拿走,现下想应该是朱衣使,陛下就在不远处作壁上观。 第二次来,已快寅时,明日还有早朝,陛下不可能回宫路中停滞,就为了盯着他。 见表兄足够笃定,薛柔心中略安。 次日醒来,已是日上三竿,她绝口不提佛堂中的荒唐事,流采绿云也心照不宣沉默。 半夜,许是白日补眠太久,薛柔睡得迷糊,不够踏实。 一片漆黑中,她朦朦胧胧感受到股视线,拼命想睁眼,奈何寅时正困倦得很。 直到脸颊被抚摸,薛柔一瞬间清醒过来,睁开眼刹那头皮发麻,甚至想尖声叫喊。 她榻边,坐了个人。 第54章 第 54 章 明日有要事,我在你这里…… 刹那, 薛柔以为自己仍处梦中,猛地起身,撞进一个怀抱。 熟悉的气息提醒她, 面前的人是谢凌钰。 简直匪夷所思,薛柔浑身僵如石像,却听他在耳畔低声询问。 “阿音,昨夜此刻,你在做什么?” 薛柔没听清,满脑子都是陛下怎么在这? 薛府护卫呢?绿云她们在何处? 忽觉有些冷,薛柔撩开湘色床帐, 瞧见原本紧闭的窗留了道细缝,显然关时颇为匆忙。 寒气顺着那道缝钻进来。 谢凌钰顺着她视线望去, 起身合紧窗。 今夜月色甚为明亮,透过琉璃窗照进室内,朦胧模糊, 恰巧能看清另一人身影, 却看不透神色。 薛柔呼吸急促, 下榻走到少年身侧,一把攥住他衣袖。 “陛下深夜到女子榻边,此等行径……”她深吸一口气,“此等行径太过无礼。” “无礼?”谢凌钰语气古怪,步步紧逼, “昨夜,旁人造访便不算无礼了?” 近日朝事繁重, 谢凌钰许久不曾安寝,昨夜回宫歇了一个时辰,便要去太极殿。 李顺劝他歇息片刻, 不急于公务,却见朱衣使求见,几句话下来,皇帝心底那点倦意彻底消散。 此时此刻,面对薛柔,那几句话又浮现耳边,谢凌钰喉咙阵阵发紧,强压怒意。 “朕念你居于佛前,顾虑未曾大婚,故而怜惜你,原来,”他顿了顿,“只是让你拿来安抚旁人。” 谢凌钰怒极反笑,“好一句‘我不负你’,原来他是韩凭,朕是宋王。” 他气息越发重,纵使看不清脸色,也知是气狠了。 “为他守贞?你接了朕的旨意,天子妇为一介臣子守什么贞?” 谢凌钰最后一句怒不可遏,恨不能让朱衣使把王玄逸千刀万剐。 但偏偏那人死得越惨,阿音越忘不了他。 整整一天,谢凌钰在式乾殿内独自回想当年事,只恨没早些杀了王玄逸。 悔不堪言,既然当年已决意迎薛柔为后,为何不命顾家将王玄逸处理干净,免得日后横生枝节。 谢凌钰过目不忘,自己说过的话记得清清楚楚,顾灵清亦劝过王家子不宜留,然而他却道:“岂有为女子而折一宰辅才之理?” 思及此事,谢凌钰阵阵后悔,不甘达到顶峰,倘使当年听顾灵清一言,何至于此? 意识到昨夜说的话悉数被知晓,薛柔指尖发凉。 可相识多年,薛柔隐约觉得,谢凌钰的怒意并非冲她而来。 倒像……冲着皇帝本人去的。 薛柔无话可说,既然陛下都已知晓,狡辩也无甚意义。 她只能咬死不认,但深更半夜,谢凌钰竟没有半点离去的意思。 仿佛不得个回应,他便在这儿待到地老天荒。 薛柔看不清他的脸,犹豫半晌,“我听不懂陛下说什么。” “是听不懂,还是——” 她突然凑近,双唇贴紧眼前人肌肤,耳边的声音戛然而止。 薛柔略有些恼火,她本想把谢凌钰的嘴堵住,免得他一句句质问叫她心里慌乱。 可谁叫她太过紧张,找不准地方也就罢了,甚至磕到面前少年下颌,嘴唇隐隐作痛。 薛柔愣住,心底涌上尴尬,可好歹达成了目的,也算好事一桩。 她稍稍挪了挪位置,嘴唇蹭了下谢凌钰嘴角,左右看不清皇帝脸色,开始耍无赖。 薛柔低声道:“我当真不知道陛下说什么,昨夜我太累了,什么都记不清。” 见谢凌钰没有反应,薛柔轻轻推了推他肩膀,凑到他耳边小声道:“陛下的话我都听不懂,谁给我上了眼药?” “强词夺理,”谢凌钰语气平淡,“朱衣使所言,需要我一一同你说清楚么?” “原来是朱衣使……”薛柔心底松口气,幸好不是陛下本人,“哪个朱衣使?他说的未必是真,实在不行我明日入宫与他当面对质。” 若非知晓朱衣使忠心,谢凌钰当真会被她信誓旦旦的模样哄骗过去。 “阿音同谁都这样胡搅蛮缠么?”谢凌钰不知该怒,还是该笑,“天底下恐怕只有你一人,敢说朱衣使瞒骗天子。” 薛柔又仔细回想一遍,昨夜甚至未曾碰过表兄,更无交换信物之举,单凭朱衣使一面之词,哪能定她罪名。 除非谢凌钰将她关进地牢,严刑拷打。 “顾灵清素来不喜欢我,朝中大臣攻讦敌人,难道陛下会全盘相信?” 谢凌钰默然良久,终于忍不住轻笑出声,她今夜说的话倘若传进朝臣耳中,恐怕要人人自危,唯恐薛梵音在皇帝面前胡诌,引火上身。 “阿音认为,我冤枉了你?合该治顾灵清的罪,是么?” 皇帝声音淡淡的,却引得薛柔攥紧衣袖。 “我没有这个意思,”薛柔眼皮一跳,“陛下莫要说玩笑话。” 她一时骑虎难下,只是想让谢凌钰莫要追究,怎的就变成进谗言叫他治臣子的罪了? 薛柔咬咬牙,因谢凌钰态度和缓不少,便想故技重施,却听他语气浅淡,仿佛实在没办法,只好妥协。 “阿音既说记不清,那便罢了。” 谢凌钰总不能真让她同朱衣使对质,她死不承认,他又能如何,总不能再逼着她。 薛柔为了此事,甚至愿意主动吻他,可见的确慌乱。 倘若逼急了,哭起来又该如何? 光是想想,谢凌钰便一阵头痛。 他微叹口气,“明日有要事,我在你这里暂歇一夜。” 薛柔连忙道:“我去偏房睡。” “不必,”谢凌钰已经脱下外衣,“深更半夜不知要惊动多少人。” 闻言,薛柔紧抿嘴唇,原来他也知道这是深更半夜。 谢凌钰抬眼,看着她模糊不清的脸,“我无心想那些事。” 此话一出,倒显得自己想多,薛柔心底微恼,正要抬脚出去,却犹豫起来。 惊扰旁人……薛柔只担心父亲知道后,又找阿娘的麻烦,斥责她养出的女儿不懂规矩。 “陛下,我好梦中呓语,恐怕扰你好眠。” 薛柔仍旧不死心,盼着他怎么悄无声息来的,就怎么悄无声息走。 可谢凌钰却轻声道:“阿音睡着时颇为安静,怎会惊扰我?” 来不及思索他话中深意,薛柔掀开床帐,看向皇帝,“我要睡里面。” 她钻进锦被,心底一阵阵烦躁,除了幼时同姑母和阿娘睡在一处,从未与谁同床共枕过。 今夜身侧多了个人,还是皇帝,简直与虎同眠。 虽说这只老虎不会咬她,但会生气,还可能亮出獠牙吓唬她。 薛柔睡不着了,努力闭上眼睛翻来覆去。 估摸半刻钟后,她手撑着床榻半起身,凑近谢凌钰,盯了半天方才瞧清楚是否睡着。 少年神色平静,与平素截然不同,褪去久居高位的气势,能让人借着月色,模糊看见绮丽容貌。 薛柔恨恨,他倒是睡得香,躺下后心里默诵嫏嬛殿先生教的文章,樊汝贤写的最为助眠,干而无味。 未过几时,薛柔终于睡熟,听不见身侧窸窣动静。 谢凌钰睁开眼,鼻尖百濯香的气息太过浓烈,熏得他心烦意乱。 他侧过身子,恰好能瞧见背对着自己的少女。 两重帐幔挡住泰半月色,只剩浓稠漆黑,谢凌钰伸手,摸到一把如绸青丝。 他手掌微屈,将发丝松松握在掌心,心绪忽然平静下来。 幽暗中,谢凌钰闭上眼。 原先,他总觉酣睡之际,卧榻旁有他人岂能放心,就不怕无知无觉中被一刀穿心? 可现下,哪怕朱衣使告诉他,薛柔手里有利器,谢凌钰也只会扔了它,毫不犹豫留在她身边。 日上三竿,绿云素来知晓薛柔习惯,未曾早早进去催促。 直到隐约听见女公子说话,她才匆匆忙忙踏进,问道:“怎么了?” “绿云,你先出去。” 薛柔声音冷静下来,待脚步声渐远,斩钉截铁道:“往后,陛下都不能再这样。” 她一觉醒来,便察觉被人从身后抱住,右手被紧扣着。 昨夜的事涌上眼前,薛柔因皇帝陪自己装傻,不好指责什么,只涨红脸道:“下次陛下再来,我才不管惊不惊动谁,定要去偏房。” “何况惊动了旁人,若被泄露出去,被指指点点的不止我一人,陛下若不想看谏官日日上书,就莫要做出格事。” 薛柔不愿去想,皇帝总离宫找她,是如何打发左右史官的,只怕根本瞒不过去,早在起居注上记一笔。 难得睡安稳些,谢凌钰被晃醒后,还有些昏沉,闻言竟笑了一声。 “可以。”他揉了下眉心,“现在几时了?” 薛柔略思索后道:“我平素巳时起。” “巳时?” 谢凌钰撩开床幔,瞥了一眼后,默然片刻,随即便要下榻。 “陛下等等,”薛柔让他继续躲在榻上,“我这里都是婢女。” 没人知道如何伺候男子穿衣束发。 薛柔唤流采进来,隔着床幔道:“找个伺候父亲梳洗的家仆来。” “是。” 流采应声,离开时瞥见角落处深青外衫,微微顿住脚步。 这已是第几次?昨夜终于如愿以偿上榻了么? 流采扯了扯唇角,真想知道伯父听见皇帝学了顾家拿手本事,竟用来钻女子闺房,是何等反应。 * 式乾殿内,顾灵清已不知等了多久。 今日究竟是怎么了?陛下竟迟迟未起。 虽说休沐,可多年来,陛下从未在卯时后才醒。 李顺陪着笑,“顾大人,不若先饮杯茶?” “不必。”顾灵清察觉不对,声音寒凉,“倘若陛下再不来,我便要亲自进内殿。” 今日李顺太古怪,莫不是皇帝出了事?这群宦官想瞒过朱衣台。 顾灵清脸色越发沉,却听见身后内侍齐齐行礼的动静。 他转过身,果真是皇帝。 谢凌钰淡声道:“朕昨夜于宝玥台赏月,现下才回来。” 然而,顾灵清却低着头满脸疑惑,他闻见天子身上有百濯香的气息。 此乃南楚所赠,被太后拿走,估摸着都送到薛柔那了。 想通后,顾灵清惊愕不已,慢慢收回眼底情绪后,方才细细禀告近来诸事。 御座上的人心情颇佳,甚至听见朱衣台要银子,也未曾蹙眉。 说罢正事,顾灵清才开口:“信已快马加鞭送至朔州司使,郡丞绝无可能擅离怀朔。” 见皇帝面色稍淡,顾灵清硬着头皮,提及另一个让陛下不快之人。 “太后近来不允太医院请脉,臣拿到长乐宫近来宫外采买药材单子,沈愈之说,此药方甚烈,乃饮鸩止渴,是吊命的方子。” 谢凌钰面色平静,“她前些日子还召见大臣,询问内政如何。” “已是隔帘召见。”顾灵清沉默片刻,“恐怕强弩之末。” 太后不惜用烈药吊着一口气,只因她推进的税法还余下三州不曾完成,而这三州刺史明年任期满。 她至少要撑到年后,插手重新任命刺史之事。 谢凌钰垂眸,眼前忽然浮现薛柔的脸。 倘若太后薨逝,不知她会伤心到何等地步。 若阿音日后想起自己因宫外修行,没能陪太后最后一段时日,会不会恨他。 恨他逼自己出下策,去庙里才能躲开大婚。 顾灵清看见帝王怔愣一瞬,握着茶盏的手略不稳当。 “你带人去薛家,召薛柔进宫一趟。”谢凌钰顿了下,额外叮嘱,“莫要让旁人看见。” 第55章 第 55 章 阿音无须伤心,生死自有…… “太后, 方才尚书令求见,需要拦下么?” 胡侍中哽咽一瞬,随即端上碗药汤。 “拦住。”太后沉默片刻, “让他放宽心,我身体无碍。” 颐寿殿内苦涩的草药味弥漫,太后语气低沉,恍若梦呓。 “钟儿,我昨夜梦先帝,”太后掩于宽大衣袍中的身子颤抖,“他问我何以薄情至此。” 胡侍中眸中现惊惧之色, 嘴唇动了动,紧握住太后的手, 安抚道:“逝者如灯灭,一似汤泼雪。” 半晌,太后叹口气, 却听外头有人道:“薛二姑娘来了。” 颐寿殿的人从不拦着薛柔, 任由她去哪都成, 这下胡侍中压根来不及反应,只怔怔看向不远处的少女。 薛柔甫一闻见浓烈药味,便觉不对,待走近些,眉头越蹙越深。 “姑母?” 她加快步子, 坐在太后榻边时,脸色逐渐苍白。 鼻尖是混杂檀香药香的浑浊气息, 那是颓败衰老行将就木的味道。 太后没想过她会来,咳了两声,“阿音不是在宫外修行么?” “陛下召我进宫, 说为我做的璎珞,匠人们做的总归不合心意,让我来长乐宫,寻螺钿司一位姓赵的女官。” 薛柔让流采将璎珞呈上,太后垂眸看了一眼。 镂月裁云,光华夺目,唯独中间金莲底座上似乎缺了什么。 “赵旻儿先前是宫中内司,家里世代同珍宝首饰打交道,她的确擅长。” 太后方才喝过药,若语速慢些,勉强能顺畅说完几句话。 她神色淡淡,手指拂过璎珞,心底明白皇帝意图。 “赵旻过段时日回京,我会将此事交由她。” 薛柔顾不上什么璎珞,攥住太后衣袖,“为何我从未听过姑母病情严重至此?” “就连父亲也从未说过。” 倘若只是小病,何须连亲弟弟也要瞒,薛柔越想越觉事态严重,“我要留在宫里,陪着姑母。” “胡闹!”太后终于动怒,“这么大了,岂能再想一出是一出。” “犹豫无常最易误事,既已决定做什么,就莫要为情所囿。” 胡侍中察言观色,连忙带着所有宫人出去等着,见流采不动,干脆上手把她拉出去。 薛柔攥紧手,想说什么,却被姑母严肃神色惊住。 “我在陇西和怀朔皆已安排好人手,你如今留在宫中,倘若横生事端该如何?” 薛柔想说这几日已然横生事端了,却看见姑母无血色的脸,硬生生咽下去。 见她欲言又止,太后拧眉:“我得了消息,王三郎在洛阳停留甚短,便匆匆返回。” 言罢,太后见薛柔面色变化,便猜到泰半。 “太过年轻,沉不住气,”太后摇头,“但总比陛下好。” 没想到姑母会说这话,薛柔眼中浮现疑惑。 依她看,姑母并不大喜欢王玄逸。 “阿音,嫁给皇帝后,有诸多困难,最难的并非与嫔妃争宠,也并非与朝臣交手,而是赢过自己。” “心性不够坚定的人,面对诸多选择,若错了一步,便步步是错,”太后气力不足,声音低如呢喃,“走出那一步前的煎熬,会不断推着你走向无法回头的境地。” 或是一条路走到底,或是彻底退缩任人宰割。 就譬如当年知晓谢元彻秘密召朱衣使后,她反复思量,给先帝送了一碗红豆粥。 这一步,太后从未觉得自己走错,她爱先帝,但不妨碍做出这样的决定,纵使往后夜夜烧高烛照彻长乐宫方能安寝,她也不悔。 但薛柔做不到,太后带着她长大,深知依她的性子,纵使与谢凌钰无甚情意,薛柔也最多起弑君的心,用些哄骗娃娃的巫蛊之术。 真要动手,她不够狠。 她这个侄女金尊玉贵娇养大,没经历什么内宅争斗,不适合入宫。 至于皇帝,太后默然,每每见到谢凌钰,便觉她至少没有对不住先帝嘱托,将大昭交给皇帝,她甚为放心。 薛柔见姑母神色不定,似乎追忆往事,问:“什么无法回头的境地?” 太后回过神,“倘若阿音入宫,陛下有朝一日欲分后权,赠于旁人所出皇子,以至你居于深宫,如被卸兵刃,日后恐为人所害,你会杀了他么?” 话音未落,薛柔便面上空白一片。 半晌,她开口:“姑母,我没想过这些……” “是没想过入宫,还是没想过陛下会这样做。” 薛柔哑然,半晌回答:“兼而有之。” “不着急,那便现在想一想,”太后轻声问,“你会么?” 薛柔心底一片乱麻,暂且顾不上谢凌钰,姑母方才说的情形,怎么……怎么那般像…… 她试探地抬眸看着姑母,只见一片平静,看不出分毫情绪。 不知过去多久,薛柔犹豫道:“若真到那个地步,或许……会。” 那可是弑君大罪,倘若被发现,她与薛氏众人通通要人头落地。 “或许会便是不会。” 太后脸上写着不出所料,她十几岁时,若有人以此询问,定斩钉截铁说“会”,绝无半丝犹豫。 所以,在先帝崩后,她顺利地临朝称制,压住谢元彻那些不安分的宗亲。 太后看向仍旧处于震惊与探究中的侄女,默认了薛柔的怀疑。 “阿音,我教过你,越是才能出众的帝王,驾崩后围绕于他身边的亲信越难以应对,需要手段迅捷处理干净。”太后闭了闭眼,“陛下身边的人与先帝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怕旧事重演,你却不能抢占先机。” “所以,在宫外度过一生,是你最好的选择。” 薛柔过度惊愕,不知该说什么,慌乱地点头,耳边好似有嗡鸣声。 她一直以为,姑母与先帝琴瑟和鸣,哪怕有过嫌隙,也是恩爱夫妻,原来锦绣背后一团泥泞。 锦绣风光是真的,泥泞污浊也是真的,薛柔如猝不及防咽下团脏东西,甚至隐隐作呕。 并非不赞同姑母,相反,正是赞同她,薛柔才觉难受。 “所以那些,”她想起幼时与帝后同乘的鸾车,“都是假的么?” 那些恩宠,海誓山盟,恩爱不疑,都是谎言? 看出薛柔心思,太后沉默片刻,道:“都是真的,我对先帝是真心,先帝待我亦是真心。” 薛柔实在难以理解,情深似海与互相猜疑太过矛盾,如清泉沾上一点点尘灰,便不干净了,没法再咽下口。 若执意去饮,只觉痛苦。 知道薛柔还年少,无法接受不纯粹的爱,太后亦不愿多言,而是轻声道:“我已将利害同你说清,接下来我说的,你须牢牢记住。” 薛柔连忙挺直身子,微微倾身仔细听。 “我恐怕熬不到来年春,上元节那夜,趁人多混杂,城门大开,会有人来接引你离京。” 太后语气平淡,毫无大限将至的恐慌,恍若谈论天色如何。 薛柔刚想张口,眼泪立马滚落,却怕忽略姑母的话,拼命想忍住。 “其次,倘若我未能活到上元节,”太后终于微叹口气,“那便是天命如此,你须即刻觐见陛下,以日代年略过孝期,尽快大婚。” “越快越好,提前于诸王。待入主中宫,让姜吟做你的长御,她会帮你厘清宫中情况,至于长乐宫的老人们,暂时一个也别启用。” “好,”薛柔一字字听进去,手指都有些发抖,一叠声道:“好,我都记住了。” “去罢,今日离去后,莫要再轻易进宫了。”太后神色坦然,叮嘱着,“阿音无须伤心,生死自有常理。” 薛柔低下头,话虽这么说,但岂能不伤心。 好在她今日骤然知晓噩耗,惊愕之下空茫居多,只觉眼前事物不真实,恍若幻梦,反倒没那么多难以克制的痛苦。 “还有,”太后看着少女离去背影,语中终于平添一丝落寞,“告诉你父亲,我对不住他。” 薛柔顿住脚步,没去问对不住什么。 是因强行赐婚而觉对不住,还是什么她不知道的事? “好,我定会将姑母的话带到,一字不差。”薛柔认真应声。 * 踏出长乐宫那刻,薛柔望着不远处长长宫道,忽然想起进宫那日。 流采见她差点踩空,一把扶住,轻声道:“太后身体不好么?无妨,太医院有那么多神医在。” 薛柔摇了摇头,她不需要这种安慰。 姑母的身体一看便知来日无多,她听母亲说过,人一旦上了年纪,身体颓败并非如夕阳渐落,而是陡然垮了,纵使大罗金仙来也无计可施。 她深吸一口气,胸口顿时冰凉,“姑母身体尚好,我这段时日在家庙静心修行。” “倘若陛下再派人召见,便说我身体不适,无法面圣。” 回慈云庵一路上,薛柔都沉默不语。 她不大想去薛兆和的书房,替姑母带那句话。 遗言般的嘱托,让她总觉说过后,姑母便要离去。 正月十三,离上元节越发近,薛柔坐立难安,终究推开父亲院内木门。 “阿翁。”薛柔唤了一声,不自在地垂眼,恰好瞥见桌案上的白玉莲雕,简朴慈悲,颇具佛性,叫她想起颐寿殿经年不散的檀香气息。 她忽地掉下一颗眼泪,“上次我进宫,姑母让我带句话给你。” “她说自己对不住你。” 薛兆和早猜到什么,一阵恍惚,面前次女的声音清而略柔,与阿姐当年铿锵清脆的语调截然不同。 然而,却逐渐重合。 “我知道了。” 薛兆和转过身,不想让薛柔看见自己落泪。 阿姐当年让他与王氏联姻,而后又不听他劝,执意命朝中最出类拔萃的人中龙凤悉心教导陛下。 阿姐甚至训斥他:“陛下乃大昭天子,未来之主,我岂可听你一言,疏于管教使其为昏庸之主,坏祖宗基业?” 如今陛下即将彻底亲政,不知会对薛氏如何,所以才有这句对不住。 然姐弟相依为命多年,他又怎会怪太后只为江山考虑? 竟为此日日不肯见他,重病缠身也不愿撤走那道屏风。 薛柔看着父亲仰头,半晌痛哭失声,喃喃:“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她从未见过父亲失态,泣涕涟涟更闻所未闻,忍不住想离远些。 却听见后面木门被打开,有人在门前顿住。 “阿翁,今日陛下去陈宣府上,方才我出门瞧见御驾飞驰回宫,宫中是否出事了?” 是薛仪的声音。 薛柔转身,见长姐眉头紧拧,想到什么后,一颗心立马提起。 姑母所言在耳畔浮现。 她立马对一旁家仆道:“备马套车,我要去式乾殿见陛下。” 第56章 第 56 章 就算把洛阳附近的地皮一…… 九重宫阙肃穆静默, 只余宫道上辘辘疾驰声。 顾灵清一路紧随皇帝,整个人绷紧,喉咙因过分激动而干涩无比, 沉声道:“陛下,长乐宫那边已经封锁消息。” “是否要秘不发丧,先传令各州郡朱衣使,控制薛党?” 顾灵清心底隐隐激动,他们围绕于陛下身侧,等这一日等了许久。 尤其上官休这种武将,被太后压着打不了仗, 做梦都想彻底进军建邺。 谢凌钰瞥他一眼,淡声道:“急什么?只是病危, 还未薨逝。” 他心情万分复杂,没想到太后会陡然受到刺激。 待踏入颐寿殿,顾灵清一眼便瞧见跪于地上的太医。 这群太医面上并无慌张之色, 太后这副模样, 明眼人都能看出药石无医, 也就今晚的事了。 陛下并非先帝,不会因太后有恙而迁怒于太医们。 谢凌钰步履快了些,走到榻边,垂眸看着太后。 “朕唯有一件事想问。” 顾灵清心道不妙,陛下总不会和太后叙些母子旧情, 追忆往昔罢?若真如此,恐怕会对薛党心软。 下一瞬, 皇帝浅淡平静的声音再次响起。 “依太后看,那三州刺史该选谁?” 谢凌钰见太后眼底微动,指尖颤抖着, 指向榻尾跪坐的女子。 他看过去,问胡侍中:“都有谁?” “定州曾抚,相州邬鸿远,汾州奚苍。” 谢凌钰蓦地轻笑,殿内跪着的宫人敢怒不敢言,岂有太后将薨而皇帝不见哀色的道理。 而皇帝甚至想大笑,为太后击节赞叹。 这三人选得妙极,每一个都同周遭宗室有过节。 而定州那个极为难缠的博陵王,太后则安排了曾抚,他起于寒微,无妻无子无父无母,孤家寡人一个,对付博陵王再合适不过。 谢凌钰坐在榻边,微微俯下身,低声道:“朕需要太后玺印,在何处?” 薛韵临朝称制,诏书以“朕”自称,连所用玺印亦极为特殊,上有蟠龙。 面前天子眉目与自己颇有几分相似,太后一阵恍惚,闭上眼如听不见谢凌钰所言。 她薨逝后,玺印比破铜烂铁还不如,皇帝想要做什么,猜也能猜到。 无非封锁消息,以太后名义任命刺史,免得宗室对初总揽大权的帝王不满。 谢凌钰声音平静,“母后为大昭呕心沥血,难道愿改革功亏一篑么?” 闻言,太后勉力扯了下唇角。 读懂那笑的意思后,谢凌钰眼皮一跳。 太后笃定了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停下改革,而是萧规曹随,任命那三人为刺史。 “母后在同朕赌,”谢凌钰沉默半晌,“朕愿保薛兆和。” 最后三字终于让太后眼皮剧烈颤抖,就连榻尾的胡侍中也猛地抬头,直勾勾看向皇帝。 她为阿音考虑过,为薛仪薛珩亦考虑过,唯独不知如何对待亲弟弟。 他对自己言听计从,多年来不知做了多少脏事,终日如孤家寡人,若薛柔不愿管他,必晚景凄凉。 太后没想过弥留之时,还要两相为难。 最后,她选择合眼,这是漫漫人生中唯一的逃避。 谢凌钰面色铁青,耳边哭声如雷灌进耳朵。 “封锁颐寿殿,”谢凌钰嘴唇微动,“搜宫,拿到太后玺印,升三级。” 闻言,顾灵清领命,吩咐其余朱衣使动手。 “陛下,臣知晓玺印在何处!” 所有人顿住,谢凌钰垂眸看向跪在脚边的女官。 “说。” “陛下方才承诺的还作数么?”胡侍中深深叩首,“臣侍奉太后多年,揣摩太后之意,私以为方才……太后已然同意陛下的条件,只是囿于油尽灯枯,口不能言罢了。” “保薛兆和么?”谢凌钰语气微妙,“自然作数。” 不到半刻钟后,紧随胡侍中的朱衣使回来复命,手中赫然一枚玺印。 顾灵清看了一眼,确保为真。 那朱衣使禀道:“她方才在嫏嬛殿想自尽,被臣劈晕过去,需要严加看管么?” “仔细看着。”谢凌钰无甚留下的理由,走到颐寿殿门,回头望了眼,吩咐顾灵清,“诏令过中书前,谁若走漏消息,格杀勿论。” 从长乐宫回式乾殿,分明马车慢了许多,时间却显得格外快。 谢凌钰一下马车,便见薛柔在式乾殿前。 殿前宦官劝道:“陛下当真不在,不知何时能回。” “那我便在这里等着。” 薛柔眉头紧拧,回眸便见道玄色身影,连忙上前,情急之下拽住皇帝衣袖。 “阿音有何事?”谢凌钰垂下眼睫,盯着自己被攥皱的袖口,“怎么这般着急?” “我来找陛下。” 薛柔环顾四周,见并无宗室的影子,怀疑自己是否想多了。 她怀揣希冀,问道:“陛下可知我姑母如何了?” 谢凌钰呼吸一滞,差点控制不住神情。 他嘴唇动了动,却想起长乐宫外围鲜血淋漓,被截杀的螺钿司使恐怕尸首还未处理干净。 终于,谢凌钰平静道:“她身体不大好,刚刚歇下。” “朕忽闻急报,需向太后借玺印一用,便匆匆回宫,否则还能去慈云庵看你一眼。” 薛柔抿了抿唇,向他身后张望,果然见顾灵清手中一枚拳头大的玺印。 果然是自己想多,太后薨逝,诸王怎会毫无动静? 式乾殿前空荡荡一片静谧,薛柔心底舒口气,唯恐皇帝留自己在宫中过夜,她连忙道:“是我太过忧心,叨扰陛下清净,这便回去了。” 薛柔离宫时,鬼使神差回头看一眼巍峨宫门,不知为何心口刺痛,有种怅然若失之感。 这种怆然直到回府也未曾消失,薛柔有些不解,难道自己在宫中待久了,以至久居宫外便心绪低迷? 薛柔终日无事,反复思索进宫那日情形,越想越不对。 最为不合乎常理的,便是她提及离宫,谢凌钰竟并未出言挽留。 可派人去问父亲,连他也说朝中并无异样。 眨眼便是上元节,与京中百姓皆欢声笑语不同,从皇宫至官宦之家,都沉抑低凝。 原本皇帝今日该与民同乐,可谢凌钰以太后身体不适,需得静养为由留在宫中。 薛府更是无一人出门,就连薛仪也小心翼翼,不敢露出松懈神色,唯恐被父亲认为不孝顺太后,触了霉头。 入夜,薛柔回慈云庵居所,忽见一比丘尼入内,手持卷经书,柔声道:“女公子,此乃我手抄,为太后祈福。” 薛柔盯着这张脸,先前似乎没怎么见过,明白什么后,让其余人都退下。 “你是?”薛柔迟疑。 姑母什么都没交代,只说会有人接应,连接引人叫什么,长相如何,皆未提及。 “赵旻。”那比丘尼脸色淡淡的,给她看一枚玉牌,“我从京外星夜赶回,好在还剩两个多时辰,女公子我们先走。” 薛柔蹙眉,“怎么走?” “先将你院外的婢女支开,尤其那个会武功的。” 赵旻不信任一切习武之人,危险过大,一旦是细作,便是甩也甩不掉的麻烦。 “那是姑母送给我的。”薛柔忍不住解释。 “她看人的眼光很好么?” 赵旻的语气和神色惊到薛柔,叫她半晌说不出话。 许是眼前少女太年轻,慌乱青涩的模样叫她回忆往昔,赵旻语气柔和许多。 “做这种事,谁也不能知晓。你若往后想见,令夫君回京,从薛府带几个奴婢去伺候,也不是难事。” 薛柔怔住,不知赵旻如何看出她想法的。 母亲和阿弟可以去陇西,但绿云是家生子,流采是宫女,都离不了京。 赵旻颇为无奈,补道:“我等会要一把火将这禅房烧了,你不想她们出事,便让她们离远些。” 话音落下,薛柔便起身,出去对绿云道:“我想吃钟媪做的跳丸炙,你去请她做。” 她嘴角扬起,对婢女们道:“我同这位新来的比丘尼格外投缘,你们快去外头买些吃食,我要好好招待她。” 薛柔报了一串名字,随后才看向右手边。 她将怀里的猫儿塞给流采,睁眼说瞎话道:“玄猊叫个不停,你把它送去阿珩那儿,就说我同意他多喂几日。” 待重新回到内室,薛柔开口:“我们怎么离开?从侧门么?那里有薛府的护卫,我可以支开他们。” “不必。” 赵旻漫不经心走到榻前,一把将层层叠叠锦绣绸缎掀开,蹲下来摸了半晌,露出个口子,往下看黑黢黢的。 见薛柔瞪大眼睛,赵旻疑惑道:“薛韵没和你说过,她当年是如何与谢元彻暗通款曲的?” “她一个官宦人家有婚约的姑娘,怎么神不知鬼不觉与天子私会,你没因好奇去问过她?” 薛柔越听脸色越僵,谁会问长辈这些东西? 见她不语,赵旻也不尴尬,拍了拍床板,让她先下去。 薛柔慢慢摸索着走,终于看到一丝光亮时,长舒口气,心道姑母当年委实不易。 她脚有些酸麻,想歇一会,抬眼便见直愣愣立着的人。 说是人,实则已然青紫,硬邦邦杵在那。 薛柔想尖叫,但压了下来,听见赵旻安抚道:“莫慌,估计是薛韵安排的,用来代替你,我把她搬上去,你先原地等着。” 想想一具尸体在自己床下密道,薛柔有些想呕,更不必提腐臭与桐油混合的味道,更是熏得人想晕过去。 她在密道内,摸不准时间,只觉不过片刻,赵旻便回来了。 怕薛柔被吓坏了,赵旻尽量与她搭话,“薛韵也是,怎么什么都没跟你说,不过从京城至陇西,我都会一路护送你。” 想起什么,薛柔问:“你为何对姑母直呼其名?” 倒没有指责意味,薛柔眼底浓浓不解。 这个赵旻是何方神圣?怎的从小到大没见过她? “我同薛韵,如同你与魏缃,还要尊称么?”赵旻轻嗤,“她当年见谢元彻,头上簪子还是我做的。” “原来是你!” 薛柔眼睛一亮,终于知道这名字为何熟悉,上回让螺钿司帮忙做璎珞,姑母提了一句。 她顿时觉得眼前女子亲切起来,步履轻快许多。 等终于走出那条密道,面前赫然是废弃的小宅院,荒草丛生,都快有一人高。 一墙之隔的嘈杂声传进耳朵,外头便是庆贺佳节的人群。 薛柔有些恍惚,坐上马车后方才逐渐回过神,清晰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 比恐慌更先涌上心头的,是兴奋,心好似跳到喉咙,却有无可言喻的愉悦。 她忽然明白,为何有人好猎虎,极度危险的境地,给人的刺激非比寻常。 穿过洛阳城门的刹那,薛柔甚至因生出幻觉,耳边听见火焰燃烧木头的噼啪声。 * 不止慈云庵,整个薛府及周遭人家,都走了出来。 夜色太深,纵使浓烟看不清晰,却能闻见呛鼻气息。 王明月的脸在火光映照下明明灭灭,她在看见那具尸体的瞬间,便知那不是自己女儿。 薛柔前段时日撒娇道:“阿娘怎样都能认出我么?” “能啊。” “倘若有人像话本里的精怪冒充我呢?阿娘记得,若没有戴这枚海棠玉佩,便不是我。” 回过神来,女儿的话犹在耳畔,王明月苦笑。 原来如此。 王明月面色淡淡,周遭婢仆以为她过度伤心,却见薛兆和身形晃了晃。 “阿翁!”薛仪面色煞白,连忙扶住晕过去的父亲,摁住他人中,“快去宫里请太医来!” 太后当权时,薛家用惯了太医,可今时不同往日,诸多婢仆面面相觑,竟都不敢去太医院。 流采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后退半步至王明月面前,“夫人,奴婢入宫去请太医。” 她的身份,再合适不过,王明月颔首,随即冲地上的男人无声冷笑。 装什么,无非是讨好皇帝的最后筹码也烟消云散,这才惊骇至昏倒。 快到式乾殿时,流采额头的汗已如雨下。 待踏入殿内那一刻,她看着满殿朱衣使,背后冷汗涔涔,跪下叩首请罪。 “臣看护不力,提头谢罪,望陛下恩准。” 流采半晌听不见声音,甚至……连她顾家其他人也没有一句求情,心底更凉。 此事不能说明顾家人薄情,只能说明陛下在此之前,已发过怒,引得他们不敢吭声。 顾又嵘站在殿内,脸色难得肃穆。 在朱衣使眼皮子底下,把未来中宫带走,简直奇耻大辱。 她看了眼跪着的流采,想起陛下一瞬间暴怒的模样,心里发怵。 大着胆子瞥一眼御座上的人,顾又嵘喉咙一紧。 谢凌钰垂眸思索,不知在想什么,这副模样甚至堪称平心静气。 可唯独开口时,那略显生硬的语气让人察觉,他恨得咬牙。 “紧闭城门,封锁京畿官道。” “就算把洛阳附近的地皮一寸寸翻开,也要把她找回来。” 谢凌钰顿了下,“寻到她时,倘若她身边有男子,不必带回,就地格杀。” 第57章 第 57 章 我先前的夫君貌寝,还喜…… 晨光熹微, 薛柔在马车中根本睡不踏实,迷迷糊糊睁眼,脑袋一阵痛。 她听见赵旻轻骂了一声, 但语气还算冷静。 “小崽子肯定发现了,前头官道被封住,我们得找个地方暂且歇下,过段时日再动身。” 这辆马车日行撑死三十多里,从洛阳到陇西至少一个月,倒也不差几天。 薛柔还没完全清醒,反应片刻, 才将小崽子三字,与龙椅上那人联系起来。 她心底讶异, 但想想也不奇怪,螺钿司的能喜欢谢凌钰么? “去哪里歇脚?客栈恐怕不成。”薛柔顿了下,“你走南闯北, 在这附近有熟悉的农户么?” “没有。”赵旻回答十分干脆, 抖了抖手中绳子, “现找一家。” 洛阳附近编户充牣,人庶殷繁,田亩连片,寻一农家落脚再容易不过。 可跟着赵旻转悠少说三个村落,临近午时, 薛柔都能望见远处袅袅墟烟。 她忍不住道:“就前面那个罢。” “等到了再说。” 赵旻这么些年,被朱衣台那群人弄得草木皆兵, 看谁都像朱衣使。 正走着,忽然蹿出个小童,也就比木轮高丁点儿。 “你方才压到我家的地了!” 赵旻低头, 似笑非笑,“大冬天的,地里有东西不成?” “你压着我娘种的葵菜,”小童眼珠子一转,“一片叶子算你一枚五铢钱。” “狮子大开口?你小小年纪说话倒是有意思。” 赵旻笑了,下车后走到稚童面前,手看似往腰间钱袋摸,却握住剑柄,拔出柄短剑,一副要杀人灭口的凶相。 就连薛柔,也被她唬住,连忙蹙眉想喊她回来。 小童转身要跑,摔了个跟头,嘴里大喊:“娘!阿娘——” 赵旻上前薅住小童衣领,把他提溜起来,见他站稳后松手。 她从袋子里拿出串五铢钱,拍了拍小童脑瓜,“带我去你家,住上几晚,这些都给你。” 望着不远处情形,薛柔眨下眼,怎会忽然变脸? 赵旻重新上了马车,见那小童指了指最近的炊烟。 “那便是我家,我先回去与阿娘说。” 见那小身影一溜烟没了,薛柔方才探出脑袋问:“怎的忽然决定在这儿落脚?” “贪财怕死,不可能是朱衣使养大的。” 没想过这个回答,薛柔无奈道:“小孩子哪有不怕死的。” 赵旻道:“朱衣台的人,是谢家养出来的怪胎,男女老少,根本不惧死,甚至以赴死为荣。” “天家特许在手,这群人富得流油,更不会在意什么银两,那小童见到钱袋两眼冒光,根本演不出来,”赵旻轻嗤一声,“他若为朱衣使的孩子,我是他爹娘干脆一抹脖子见太宗,死了算了。” 薛柔闭嘴,不与赵旻继续争论。 待停在一低矮院门外,她刚跳下马车,便闻道爽朗女声。 “贵人如何称呼?叫我禾娘就好。” 薛柔转头,一眼看见身形高大的妇人,瞧着颇为可靠,正要说话,便被赵旻拉到身后。 “我是她夫君,免贵姓赵。” 薛柔猛地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仰头,听见赵旻陡然低沉的声音,后知后觉明白她为何一身男子装扮。 禾娘疑惑看向赵旻平平的喉头。 “我年幼时居于南方,靠近淮水,某次战乱受了伤,所幸这些年行商,颇有家资,也能弥补些许遗憾。” 禾娘眼底流露出鄙夷,写着原来如此,伤了根本还祸害年轻姑娘,真不要脸。 赵旻睁眼说瞎话,面不改色。 好在禾娘收过钱,没再多问便带着他们去东厢房,指着床铺道:“这是阿鱼住的地方,这几日她同我挤在一起,贵人有什么缺的,只管告诉我一声。” 禾娘离去后,赵旻仔细看过一遍屋内,伸手摸了把灯台。 “这家人做过发丘的行当,”她云淡风轻道,“这玩意是从土里挖出来的。” 薛柔面色一变,却听她安慰:“跟死人打交道的,钱到手不会跟活人过不去。” 闻言,薛柔舒口气,找了找椅子,最后坐在床榻上,忽然听见“咯吱”声,连忙起身怕坐坏了。 “等会用过饭,我出门探探有无小路能走,实在不行弃了马车,我们绕过官道。”赵旻顿了下,“若有人向你打听我,便说我困倦得很,需得歇息。” 薛柔点头,不过片刻便听见有人轻轻叩门,禾娘端了盘胡炮肉进来,笑吟吟道:“刚巧邻家宴请客人,宰了只羊,我拿钱换了一盘。” “放在这便好。”赵旻颔首,“我等会将碗碟送去。” 她拿出银筷,试了下毒,最后还是不放心,先自己尝一口,才让薛柔吃。 半刻钟后,赵旻换了身衣裳,直接从窗边翻出去。 薛柔发愣片刻,去门外石块上坐着,支了根木棍,看影子变换。 一阵风吹过,将木棍“啪”地吹倒,她忽而觉得冷。 并非因寒风,而是阴冷,总觉身后被什么人盯着。 没有习武的人,大多对旁人暗中窥探的目光迟钝,若察觉到了,只能说明那人已盯了许久,且靠得极近。 薛柔头皮发麻,心头浮现个不妙猜想。 她轻声问:“谁?” 在听见稚童脆生生的嗓音后,心底侥幸化作喜悦。 薛柔回过头,“你怎的走路没声?” 她说完,想起这话自己先前说过许多次,不大吉利,索性沉默。 原本张牙舞爪的稚童也恹恹不吭声,蹲到薛柔旁边。 “坐这儿便好,你年纪还小,无须忌讳男女之别。”薛柔轻轻拍了拍石头。 “我是女孩儿。”阿鱼有些忿忿。 薛柔脸上神色凝滞一瞬,直到看见阿鱼坐上石头,才继续与她搭话。 倘若平日,薛柔不大喜欢同小孩子待一处,嫌他们聒噪又爱哭。 但现下实在无聊。 “怎么瞧着不大高兴?” “被阿娘骂了,说我不能继承阿翁的本事。”阿鱼垂头丧气,“她说等阿翁回来,估计恨不能吊死自己。” 薛柔连忙问:“什么本事?” “从死人身上扒东西,换银钱。” 阿鱼说得理直气壮,没有分毫犹豫与羞耻。 薛柔想起赵旻所言,不知如何接话,“这种不学便不学了,等你大些,让你阿翁送你习字。” 却听阿鱼道:“我学了,等过几日,我把临的字给你看。” “我现在便能看。” 阿鱼支支吾吾半晌,有点恼羞成怒道:“先生还未回来,我怕有错漏,先给他看看。” 把小孩子惹急了,薛柔却忍不住想笑,想起薛珩幼时也这样,脸上笑意又渐渐淡了。 跟阿鱼有一搭没一搭聊着,等到天边昏黄,薛柔终于回去。 看见赵旻拿着水壶一饮而尽,薛柔便站在一旁等她缓缓再开口。 “找不到。”赵旻脸色难看,沉默良久,“等明日。” 次日晚,赵旻终于踏着月色回来,整个人恍惚不已,差点被门槛绊着。 薛柔脸色微变,上去扶住她。 “官道不再封锁,”赵旻声音飘忽,“太后薨逝,如今乃国丧。” 想起最后一次见到姑母时的模样,薛柔顿住许久。 半晌,她轻声道:“这样啊。” “你不意外?”赵旻想到什么,“你早知她病笃?” 见薛柔沉默,赵旻喃喃:“那为何我不知晓呢?竟叫我最后一面也不能见。” 整整一夜,薛柔躺在榻上,都能听见身侧压抑的恸哭,哀哀的,细细的。 像流水绵延不绝。 她干脆披衣起身,看着高悬明月,觉得自己很没良心,姑母走后,竟一滴眼泪没流。 国丧期间,各官道虽不再封锁,却仍被严加把守。 来来往往人越发多,先是向各地通报丧讯的使者,再是受诏入京的官员与诸王。 而这群人,未必走官道,倘若撞见,一眼便能认出薛柔的脸。 赵旻告诉薛柔,至少二十七日内,她们走不了。 * “放肆!我乃尚书台郎官,身无愆尤,竟无罪遭执。” “简直目无法纪!尔等必要令我屈打成招,既如此,不若自尽以见太后。” 石狮旁,一人面红耳赤,竟要挣脱左右束缚,直接撞上尖锐石块。 有行人路过,匆忙避让。 自太后薨,陛下罢朝七日,亲撰哀册,所有人都以为,谢凌钰顾念母子情分,不会再对谁动手。 然而朝夕奠结束后,朱衣使不知请了多少人一叙,从客客气气延请,到粗暴地上门抓人。 顾又嵘扫了眼面色紫红的殿中尚书,慢悠悠道:“又不是关进朱衣台地牢,只是邀诸君聊几句而已。” 言罢,径直将人带走。 没过十几个时辰,殿中尚书夫人便再也坐不住,求上薛府。 意料之中,薛府大门紧闭,有诸多官宦家眷叩门。 良久,终于有家仆从里开道缝,随手指向殿中尚书夫人。 “主君说已知晓诸位来意,只见一人便可。”那家仆恭谨道,“季夫人进罢。” 还未看清堂上人样貌,季夫人便跪下,泪水涟涟。 “薛明公,妾实在没法才求上门,夫君多年为太后,为朝廷兢兢业业,从无半分疏漏。” “太后尸骨未寒,丧期未过,便以询问内政之由召人进宫,既是问政,又为何非要朱衣使来?既是问政,又为何迟迟不肯放人?” 季夫人声音忍不住凄厉,人生几十年第一次毫无仪态痛哭,哽咽着反复念叨同样一句话。 “陛下何以绝情至此?” 薛兆和叹息,头上发已半白,任由季夫人哭完,才道:“已有人回来了。” “焉知是毫发无损,还是认了什么,才保住自己?”季夫人有些激动,看出薛兆和不想求情,嘴唇动了动。 良久,她脸颊因羞耻而泛红,低声下气道:“妾闻陛下爱重明公次女,能否……能否……” 倘若薛柔愿意入宫求情,或许陛下愿意放他们一马。 那日大火后,薛家称次女受惊吓病倒,让一个病人进宫说情,季夫人有些羞惭。 薛兆和脸色铁青,闭上眼不知在想什么,半晌道:“她身子不适,我亲自进宫。” 式乾殿内,薛兆和见到皇帝的第一眼,便觉他与灵前那日相比,平静许多。 “何事?”谢凌钰抬眼望去。 薛兆和默然,终究不知怎样开口,良久方问道:“陛下可知梵音在何处?” “你也会关心她么?”谢凌钰语气平和,“倘若那日朕未曾派人赶到,你恐怕就要将那具尸首扔给朕,隐瞒她私逃之事。” 他越说越压抑不住恼火,事到如今,薛兆和还有脸进宫,问他阿音在哪? 堂堂尚书令,女儿跟人跑了都蒙在鼓里,若非此人是薛柔的父亲,谢凌钰恨不能现在就把他丢进朱衣台。 入宫真是为阿音不成?还不是为了那群党羽,谢凌钰半晌不言,彻底冷静下来后,淡声道:“放心,朕只是与朝臣谈论当年之事,未曾动其分毫。” “至于阿音,不劳尚书令费心,”谢凌钰顿了顿,“朕自会照顾好她。” * 微风拂面,已不似前段时日冷冽,温和许多。 薛柔坐在正房,阿鱼给她看最近习的字。 “不错,”薛柔颔首,颇有耐心地拿起笔,“只是这一横略有些绵软无力。” 阿鱼挠头,十分为难地“嗯”了声,“我再试试。” 她边写,边偷偷看薛柔脸色,小声道:“等国丧一过,让我阿娘把鸡杀了给你补补,你最近脸上都没血色。” 薛柔扯了下唇角,不觉自己脸色苍白,相反,她近来颇为充实,整日指点阿鱼学业。 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原因,分明自己最讨厌教小孩子东西。 阿鱼还在念叨,“你比我们先生懂得多,为何身边跟了个那样的男子。” 又瘦又矮。 薛柔睁着眼睛胡诌,“我原先的夫君不怎么样,是赵郎救了我。” “比赵郎君还差?”阿鱼一时来了兴致,“是长相还是性子?” “貌寝,”薛柔眼底满是认真,生怕不够似的,“还喜欢打我。” “那的确是不能要。”阿鱼点头,“你应该同赵郎君学一学用剑,倘若先前那个找上门来,你也打回去。” 薛柔脑中莫名浮现画面,她甚至能想到谢凌钰听见这话什么神情,忍不住笑了一声。 耳房忽地传来响动,薛柔蹙眉,听见阿鱼道:“我娘晾了鱼干,定是没关紧窗,叫猫儿进来了,我去瞧瞧。” 话音刚落,便听见野猫大叫。 禾娘走出来笑道:“我方才在里头忙,见猫进来索性赶出去,动静太大吵着你们了?” 薛柔笑了下,随即低头看向桌案。 看见阿鱼重写的字后,薛柔嘴角最后一丝笑意也消失不见。 像狗爬,还不如刚才的。 偏偏阿鱼满怀欣喜问怎么样,“能否进弘道院?” 薛柔听见“弘道院”,神色复杂,“不知他们收不收女子。” “阿娘说十年前开始,若格外优异,他们也会破例收。”阿鱼晃晃她衣袖,露出得意,“你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 周遭似乎变得潮湿,重回姑母令各地党长设乡学,推进教化的夏日。 薛柔张了张嘴,喉咙忽地干涩到说不出话,“那是孝贞太后在时,现下未必。” 阿鱼听不见似的,“既已有先例,说不定便有我,听闻弘道院魁首可面圣。” “倘若我得了魁首,怎么着陛下也该给个官当,譬如去显阳殿做女官,免得阿娘嫌我丢脸。” “跟着皇后忙东忙西,总比我阿翁从死人身上扒东西好。” “不知陛下好不好说话,我字太丑,倘若他见着我贺寿词,一怒之下让我滚出去,那如何是好?” 眼见阿鱼沉醉在美梦中无法自拔,薛柔将所有话咽进肚子。 “你满口官话,定在洛阳待过许久,”阿鱼眨了眨眼,凑近她,“你有没有听过什么消息,譬如陛下常常发怒么?” 薛柔喝口水,“还好。” 谢凌钰鲜少对朝臣大发雷霆,气狠了最多阴着脸,不会在朝堂上斯文扫地。 阿鱼好奇心顿起,“那陛下长什么样子?字写得如何?讨厌字丑的么?” “陈家门匾有御笔,字迹遒劲。朝廷命官没有字烂的,跟皇帝讨不讨厌没关系。” 薛柔避而不谈第一个问题,沉默半晌,看着阿鱼好奇的眼睛,勉强道:“长相没见过,听说尚……” 她心底跳了下,依现在的身份,好像不能随便说皇帝长得一般,硬生生换了语气。 “甚是不错。” 第58章 第 58 章 你没有错,是有人蛊惑你…… 薛柔实在不想提谢凌钰, 连忙打岔过去。 她盯着阿鱼的字半晌,好似要将其看出花来。 “真有这么烂么?”阿鱼有些不自在,小心翼翼问, “需要看这么久?” 薛柔猛地回过神,“啊?”了一声,有些不好意思道:“方才想到旁的事。” “字这种东西,好好练总能规整些。” 薛柔安抚着,抬眸便见赵旻端来吃食。 “我们今晚就走,”赵旻放下碗,“你先吃, 我去收拾东西。” 见薛柔想说什么,赵旻看了一眼阿鱼。 自初次见面就被吓得一腿泥, 阿鱼便怕赵旻怕得要命,连忙一溜烟跑没影。 “国丧期今夜便过,等朱衣使腾出手, 就不好走了。” 赵旻见识过朱衣使搜人的架势, 恨不能掘地三尺, 挨家挨户把地基翻开。 “我们连夜走,”赵旻顿了下,“你吃快些,别细嚼慢咽,就这点东西噎不死人。” 薛柔点头, 早已习惯赵旻说话的语气。 农家的饼不似京中官宦人家精细,入口噎人也就罢了, 还有些硌嗓子。 禾娘已去乡中富户家换了许多次精米细面,薛柔实在不好意思多挑剔。 她想着等会路途颠簸,吃多了反倒不适, 干脆搁下竹筷,打算去找赵旻。 薄暮冥冥,云沉西岫,推开门眼前小院空荡荡的。 超乎寻常的寂静,让薛柔心里一慌,进了东厢房后并无人影。 她转了一圈,也没瞧见打斗痕迹,心里略安定。 依赵旻的本事,不至于同朱衣使过两招的余力也无。 许是同村中哪户人家借东西去了,薛柔安慰自己莫要多想。 出了低矮院门,见马车好生停在原地,就连马儿也并无受惊的迹象,她长舒口气。 掀开车帘,见自己的包袱好好放在里面,薛柔连忙坐进去。 自幼时起,什么宝马香车,鸾舆凤驾她没坐过?但都不及眼下略窄的乌木马车。 仿佛四面八方被包裹住,能挡住所有恐惧。 她没摸到火折子,点不了灯,放下车帘后四周黑黢黢的。 太静了,甚至能清晰听见自己呼吸与心跳声。 薛柔平心静气,甚至有些困倦。 床榻夜间一翻身便响,终日睡不踏实,她脑袋靠在一侧,干脆闭上眼。 “咚——咚——” 缓而轻的敲击声,颇为知礼。 薛柔猛地坐直身子,以为是赵旻,朗声道:“我在,你进来罢。” 然而话一出口,她便觉不对。 赵旻没什么耐心,哪会慢条斯理在外面叩两下,她定是一把掀开帘子。 “你……”薛柔迟疑。 未等她反应,沉重车帘被一只手拨开。 手掌粗粝,老茧厚重,一看便知是习武之人。 明亮刺目的火光照进车内,薛柔下意识眯眼。 待看清情形后,她喉咙像被人攥紧,那拨开车帘的男子满脸络腮胡,身着朱衣,对着一人毕恭毕敬垂首。 薛柔望向火光中那抹玄色,嘴唇抖了下,反倒奇异地平静下来。 她蓦然想起初次见到谢凌钰时的夜宴,他离去时的背影模糊,只能瞧见身后长长如火龙的随从。 现在,时隔多年,她终于知道那火光照耀下的脸,究竟是何模样。 但是该说什么呢,薛柔起身时才觉腿有点软,被朱衣使扶下车的瞬间,才发现人比自己想象的多。 上元节夜,她私逃出京,陛下若想遮掩这般丑闻,不会带这么多人。 那便是彻底失望,亲自来抓捕她的。 想明白后,薛柔便隔得远远的,向皇帝请罪:“陛下,是我借姑母令牌挟持赵旻,让她带我离京。” 虽说不知姑母与赵旻有何前尘往事,但薛柔可以确定,姑母不希望赵旻死。 想起自己近来伪装的身份,薛柔忙不迭补道:“她是女子。” 谢凌钰静静听她说完,被这拙劣谎言气得想笑。 问问整个朱衣台,谁不知道赵旻尊姓大名,她会被薛柔挟持?此人才不会管薛柔是不是太后侄女,被威胁只会一刀送她见阎王。 他面无表情,脑中不断浮现罪状。 逃婚、欺君、京中纵火…… 太过放肆,简直目无法纪。 谢凌钰看不清她的脸,往她身边走了几步,喉咙有些发紧。 他来时便已想好,定不能轻易饶过薛梵音,由她说两句好话便轻轻揭过。 她把天家当什么?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将帝王颜面放在地上践踏。 然而待看见那张脸时,谢凌钰所有准备好的话还未出口便戛然而止,硬生生卡在喉咙。 良久,才发出一声叹息。 “怎么瘦了?” 少年指尖冰凉,抚上薛柔脸颊细腻肌肤,见她唇色苍白,即便在融融火光下也未曾见几分血色。 还有这身衣裳也宽松了些。 旁边的络腮胡十分勉强地无声苦笑,看向上峰顾灵清。 天地在上,禾娘每日都炖肉,吃食上从未怠慢过,陛下该不会迁怒旁人罢? 顾灵清则眼皮狠狠跳了下,不知如何面对此情此景。 周遭气氛凝滞,谢凌钰盯着眼前人,见她半晌不开口,怔怔望着自己,心底涌上一丝焦灼。 “我想同陛下单独说话。”薛柔定了定神,“所有人都不能在旁。” “可以。” 谢凌钰颔首,和她进了东厢房,命随从离去后,将门紧闭。 踏进厢房那刻,谢凌钰便皱眉,这样的地方,她住了一个月么? 确保四下无旁人,薛柔道:“陛下能否放过赵旻?” 几乎瞬间,谢凌钰那股压下一个月的怒意重又蹿起。 过去这么久,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冷静,可以心平气和去见薛柔。 然而,她一句话,便叫谢凌钰回忆起那夜听见慈云庵走水的慌乱,以及知道被骗后的暴怒。 “薛梵音,你同朕单独说话,就为了给她求情?” 谢凌钰怒火越来越难以遏制。 “放过她?她把你从洛阳带走,朕是泥捏的不成,放过这种逆贼?” 步步逼近的少年胸口起伏,呼吸因强行压抑极端的怒火,显得凌乱不已。 薛柔沉默,第一次见陛下气成这样,他们离得太近,甚至能看见眼尾泛着红,像染过一点胭脂。 她也懊悔,觉得自己说话不当。 方才思及姑母的嘱托,既被发现,跑是跑不脱,不如跟谢凌钰回京,向他要后位。 可依谢凌钰的性子,还会立她为后么?正常天子好像都不能容忍。 薛柔实在摸不准他还愿不愿意,让她做皇后,话到嘴边开不了口。 现在彻底惹恼了陛下,薛柔更不知道怎么说。 意识到自己情绪失控,恐怕吓得薛柔不敢吱声,谢凌钰僵住片刻。 良久,他嗓音有些哑,轻声道:“阿音,跟朕回去,过往之事一笔勾销。” “朕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话音落下,薛柔猛地抬头,眼底划过惊异之色。 “可外面那些……”薛柔想起乌泱泱的人。 御驾出行必带朱衣使,这个阵仗一路上定有许多人看见。 纵使寻常人不知为何,谢凌钰的心腹必要疑惑。 陈宣和樊汝贤那群人见皇帝不在宫中,难道不会追根究底? 世上没有不漏风的墙,既然发生了,又怎能当不存在。 薛柔低下头,“我犯了大错,陛下难道要帮我掩饰?” “你没有错。” 谢凌钰神色冷淡下来,“阿音尚且年少,未曾涉世过深,不懂轻重缓急。” “是有人蛊惑你,引诱你离京,错在罪魁祸首,朕自会处置他。” 谢凌钰语气发寒。 如今的情境,是因薛柔想走,王玄逸在背后出谋划策,太后倾尽全力帮这两人。 缺一不可。 如今太后已薨,谢凌钰没法拿一个死人怎么样。 至于薛柔,他垂眸看着面前略憔悴苍白的脸,舍不得怪她。 谢凌钰扫一眼周遭简陋陈设,一遍遍告诉自己。 阿音懂什么,她在京城金尊玉贵娇养大,不知道路途颠簸多受累,流寇劫道有多危险,更不知道没有太医院,她稍微受点风寒就可能死去。 阿音怎么可能心甘情愿吃苦,定是有人蛊惑她,用花言巧语蒙蔽她,抹去种种可能遇到的痛苦,用巧言令色粉饰太平。 然后,勾引她背叛那一纸诏书,毫不犹豫离开他身边。 都是旁人的错。 所以不怪她。 薛柔听懂了皇帝话中深意,脸色煞白,“谁蛊惑了我?” 她的马车往陇西去,跟表兄所在的郡分明两个方向。 “王玄逸。”谢凌钰声音清寒,显然恨他入骨。 觊觎天子妻,真乃乱臣贼子,目无君父。 薛柔想张口辩驳,却被皇帝脸色堵回来。 半晌,她才道:“我离京有旁的缘由,怎会与男子有关。” 谢凌钰不愿再听她费尽心思为谁开脱,冷着张脸,奈何那双杏眼巴巴望着他,眸中好似有细碎涟漪,万般可怜。 他沉默一瞬,“什么缘由?” 瞬息之间,薛柔想起回府路上听见的议论,当初不屑一顾,压根没放在心上。 她立刻想好说辞,“我几个月前去了趟长乐宫,回府路过论章酒肆,听见有士人议论,陛下娶我是为薛氏势大所迫。” “说我阿姐德才兼备,陛下立她轻易不得废,但我不同。” “他们说,陛下欲效仿其祖父,废后削外戚,幽禁我于皇寺。” 薛柔说完,便不敢看谢凌钰的反应,心知这个理由不堪一击。 世人喜欢挖所谓天家秘辛,哪怕假的猜的也津津乐道。 可薛柔作为太后侄女,明知几个月前,华林苑政变已然过去,禁军顺利让渡至皇帝手中,不可能信寻常士人所言。 薛柔干脆又补道:“何况,自从你下诏要立后,朝中让你先纳妃的奏折就没有停过,你什么都没说。我才不要跟别人用同一个夫君。” 谢凌钰半晌没有说话。 他脸色苍白,声音有些奇怪,“谁在妄议天家?” “我怎么认识?”薛柔小声回了一句,“我又不能上去问他们姓甚名谁。” 薛柔坐在凳子上,又低着头,确保眼前站着的少年看不清她神情。 然而,下一瞬便见谢凌钰半蹲着身子,和她平视。 脸被轻轻捧着抬起,薛柔与那双眼睛直视时,被里面的伤心之色惊到,甚至想躲开。 他平静道:“阿音,这个理由当真么?” “……当真。”薛柔干脆只盯着他耳坠,不去看旁的。 “彭城王上奏后,朕已让他回家休养几日再上朝,何来什么都没说。” 少年声音如风吹碎玉,“若真为此,你便要离开,那唯有一句话问阿音。” “朕的真心,这样难以看见么?” 薛柔忽然宁愿陛下冲自己发怒,或摔几个杯盏,也不想面对这样的谢凌钰。 她难得有一丝愧疚,试探道:“我同陛下回去,或许以后能看见。” 冒着谢凌钰翻脸的风险,薛柔硬着头皮开口:“陛下说只要回洛阳,就一笔勾销,那放过表兄还有赵旻,可以么?” 面前近乎半跪着的少年神色晦暗不明,最终道:“朕留他们一条命。” 心知自己方才胡诌的话皇帝不信,这已是最大的让步。 薛柔松口气,嘴唇动了动,“那我回去,还能做皇后么?” 闻言,谢凌钰反问:“那个位置,除了你,还能有谁?” 第59章 第 59 章 我老矣,欲为你觅梧桐,…… 薛柔见谢凌钰面色不虞, 闭上嘴不再吭声。 跟着他上了马车,入目便是四层黑漆提盒,不知里面装了什么。 薛柔坐下后, 时不时瞥向身侧少年,想问却欲言又止。 过去这么久,她总算摸到点谢凌钰的性子,倘若他余怒未消,又沉默不语,便可能在想东想西。 若有不识相的开口,不知哪句话戳中他, 他又要阴着脸。 薛柔心知谢凌钰不痛快的缘由,更不可能再触霉头, 只想赶紧回去,先看京中境况如何再做打算。 她低头盯着衣袖不语,却听见谢凌钰的动静。 “咔哒”一声, 好似是提盒上扣子被打开。 薛柔有些紧张, 不知道提盒里是什么。 几乎一刹那, 心头浮现种种关于朱衣台的传闻,譬如他们有许多精巧刑具,只需一次便能让人吐出所有实话。 正胡乱想着,鼻尖萦绕股甜香,是蜜糖和花瓣掺着酥油烤出的味道。 薛柔抬眸看过去。 身侧少年冷着脸, 把几个银碟放在案上。 御驾内宽敞,此刻被甜香味填满, 每一缕气息都勾得人阵阵嘴馋。 谢凌钰一句话不说,也不曾动筷,薛柔只当这些都是给她的。 有几样她在甘芳园见过, 还有两三碟明显新花样,看着也不错,薛柔一时不知先尝哪个。 她最后挑了离自己最近的梅花酥。 谢凌钰垂眸,盯着近在咫尺的双唇,好像两片饱满花瓣,软到让人怀疑,轻轻一摁会有芬芳馥郁的汁液流出。 他早就知道花瓣是什么味道,软得像云。 看了许久,谢凌钰忽地想起什么,冷不丁问:“朕貌寝?” 薛柔刚咽下最后一口,险些被呛到,半晌反应过来,自己白日说的话都被知晓。 她难以置信看向谢凌钰,“你怎么知道的?” “寻你前,自然问过那两人话。”谢凌钰面色平静,“放心,朕不会拿他们怎么样。” 他轻笑一声,“倒是你,朕何时打过你?” 听见薛柔胡诌时,谢凌钰怔愣之下竟真思索片刻,自己何时动过她一根手指头? 自知理亏,薛柔解释:“我随口一说而已,陛下莫要当真。” 她抿唇犹豫一瞬,索性道:“我有些困倦。” 见薛柔眼下果真有淡淡青色,谢凌钰也没再追根究底。 半晌,他低下头看着怀中少女。 当真是睡熟了,跟初时装的截然不同,谢凌钰伸手抚她脸颊,也什么反应都没有。 他唇角向上勾了勾,方才这人慢慢靠过来的样子,实在略显刻意。 阿音从来不是识时务的人,喜欢由着性子做事,唯独听薛韵的话,谢凌钰心底轻嗤,他名义上的母亲是个极为识时务,屈伸自如的政客。 谢凌钰至今不能忘记,孝贞太后以搜罗纹样为由建螺钿司前,是如何在先帝面前惺惺作态的。 那么值得怀疑的理由,先帝竟只犹豫半个月便批准,那时谢凌钰觉得父皇蠢。 可现在面对薛柔更加拙劣的理由,更加敷衍的回应,更加拙涩的讨好,他还不如先帝,甚至没有犹豫就全盘照收。 谢凌钰扯了扯嘴角,甚至能想象到先太后会交代薛柔什么,如何在皇帝这走退路。 迷迷糊糊中,薛柔还未睁眼便觉有人盯着自己。 待看清谢凌钰的脸,薛柔茫然一瞬,猛地想起昨夜发生的事。 外头晨光熹微,马车停在京畿驿站内,稍作休整一个时辰。 即将回到洛阳,薛柔下车后随便寻个朱衣使问道:“还有多久?” “两个时辰。” 薛柔闻言看了眼那两匹骏马,气宇轩昂油光水滑,比赵旻用的劣马好上许多,怎的一路所用时间并无差别。 看出她的疑惑,那朱衣使道:“陛下有令,马车不宜过快,容易颠簸。” 得了答案,薛柔愣住一瞬,道:“洛阳道路平稳,可快马加鞭至薛府。” 提及薛府,她神色有些僵滞,委实不知如何面对母亲和阿弟,还有绿云流采她们。 那朱衣使眼神略为难,想了想顾灵清没下令保密此事,便道:“此行直接回宫。” 倒也不意外,薛柔沉默片刻,出了此事,大婚之前,谢凌钰不可能再放她出宫。 她想去寻陛下,一转头,不知谢凌钰何时悄无声息站在自己身后。 “陛下,我想看一眼阿娘,”薛柔抿唇,“怕她担心我。” 纵使金蝉脱壳前,已无数次暗示母亲,但她还是怕母亲没留意到。 谢凌钰神色冷淡,怕她担心?薛柔怎么没想过撂一具焦黑尸首给他,他是什么心情? “不如陛下跟我一起去趟薛家,看过阿娘后,我们一道回宫。” “我们”二字出口,谢凌钰眉头微微舒展,却想起薛府门前那堆求情的官眷。 谢凌钰神色淡了些,那群人委实日子过得太顺,忘了自己如何结党如何掣肘天子。 不过关进朱衣台几日,他们就哭天喊地,惹人心烦,被薛柔瞧见,怕是以为他血洗了薛党。 “你想见谁,朕会召他们入宫。” 薛柔略想了想,这个时候跟陛下犟还有什么用,颔首应下。 * 马车驶入宫道,在一条岔路缓缓停下。 谢凌钰声音轻缓,像反复斟酌,又像小心翼翼碰易碎瓷器,“阿音想去长乐宫么?” “明日出殡,棺椁仍在殿内停灵。” 薛柔刹那没反应过来,脱口而出:“谁的棺椁。” 话音落下,她便陷入长久沉默,如同心神飘忽到别处。 “不去了。” 不敢去看棺椁,更不想面对长者已逝的事实。 “明日呢?”谢凌钰声音轻如飘羽,“你可以破例随朕同去。” 薛柔眼睛干涩,重复道:“不去了。” 得这两句话,谢凌钰非但没有眉目舒缓,反倒紧抿嘴唇,半晌没有下令去宝玥台。 仿佛在等她改变主意。 最后,谢凌钰轻叹口气,“走罢。” 宝玥台是宫中最为壮丽的高台,台上起楼阁,鸟革翚飞,画栋飞甍。 薛柔甫踏入其中,便觉此处陈设方式格外熟悉。 与叠翠园如出一辙的鼎铛玉石,却多几分清雅,仿佛知她喜音律舞乐,特地辟一琴室。 她走到那把琴旁,看着围绕四面的竹子,伸手摸了一把发觉是假的,随后笑自己糊涂,室内怎会种真竹子。 谢凌钰仔细看她神色,轻咳一声。 “陛下怎么了?”薛柔偏过头看他。 “还喜欢么?” 见她颔首,谢凌钰眉头舒展,道:“式乾殿还有些事,朕今晚再来看你。” 他实在不想走,奈何陈宣和樊汝贤已从卯时等到现在。 薛柔心里仍旧奇怪,为何非要选宝玥台让她住。 纵使不能住显阳殿,可离式乾殿近的宫殿多了去,谢凌钰竟把她安排到颇远的宝玥台。 刚被捉回来,薛柔实在没心思抚琴看书,哪怕谢凌钰给备了打发时间的优伶,她也不想召见。 她在宫中住了这么多年,还未来过宝玥台,想了想便往外走。 宫人都紧张得很,薛柔笑道:“放心,只是出去透透风。” 她倚在朱栏边,随意往下一瞥,便见诸多朱衣使路过,将高台衬得如同孤岛。 原来如此,薛柔想起附近便是朱衣台,她想离开,必要从朱衣使眼皮子底下走一遭。 谢凌钰草木皆兵,真要把她当犯人关起来不成。 高台之下,顾又嵘押着一人,眉头紧拧显然极为不痛快。 被粗暴缚住的,算是薛家旁支的亲戚,娶了薛柔某位八竿子打不着的堂姐。 这人最是刺头,嚣张无比,叫顾又嵘彻底动了粗。 “走啊!要我拖着你不成?”顾又嵘一声暴喝,“又在东张西望什么!” 被捆住的男子直直看向不远处,仰起头时,后脑的肉层层叠叠挤着着后颈。 一道身影映入他眼中,发垂至腰,飘若神仙,光彩溢目,斜倚雕栏,身后数位宫人垂眉敛目,必是贵人。 顾又嵘自然也看见了,心道不妙,抬手便想将人打晕,却迟一步。 男子忽地声嘶力竭高呼救命,发现高处贵人闲闲扫来一眼,更是干脆跪下叩头。 相隔数丈,薛柔听见动静,却看不清那人脸,问一旁宫人:“那是谁?” 宫人脸色煞白,“奴婢不知。” “他为何呼救?”薛柔疑惑,“何况朱衣使拿人不是直接用囚车么?为何此人甚至连枷锁也无?” “许是被陛下请来问政的。”宫人声音怯怯,“过几日便能回去。” 薛柔几乎瞬间明白过来,一朝天子一朝臣,姑母已薨,党羽岂会风光如旧。 台下一声声高呼传来,如雷声砸在耳畔,提醒着她,斯人已逝矣,覆巢之下无完卵。 在求救中,她模糊拼凑出此人身份,好像……幼时见过他,做小伏低跟在父亲身后。 薛柔垂眸看着那人被朱衣使硬生生拖走,在她过去十余年里,从未见过任何与长乐薛氏沾边之人,受到这种待遇。 她仰头,看见日已西斜,忽地想起曾有长者告诉她。 “阿音,天下熟有长盛不衰之物?熟有长生不死之人?我老矣,欲为你觅梧桐,可栖百年无虞。” 那时,也是个春寒料峭的黄昏。 薛柔阵阵恍惚,终于不得不面对现实,喃喃:“我要去长乐宫,见她最后一面。” 她拂开阻拦的手,“倘若陛下问起去向,直说就好。” 如今国丧已过,路上遇见的宫人早已不服素色,与薛柔记忆中别无二致。 只有踏入长乐宫那刻,听见哀哀哭声,才能感觉到凄凉缅怀之意。 薛柔听见有人唤她,上前后才发现是胡侍中,她脖颈裹着布帛,像掩饰什么。 她怔怔看着昔日的二品女官,忽然伸手扯下布帛,看见道伤痕,嘴唇颤抖两下。 “谁做的?”薛柔声音古怪,“是陛下逼你自尽?” “不是。”胡侍中连忙道。 殊不知越反驳,越是可信。 薛柔脸色越发凝固,终于,胡侍中咬牙道:“是我对不住太后,对不住你,自己寻死。” 看着薛柔,胡侍中越发羞愧,“太后上元节前便已薨逝,我将藏起的印玺给了陛下。” “陛下给了什么条件?”薛柔半晌才问。 金银珠宝,还是高官厚禄? “他说,可以保下尚书令。” 一字一顿挤出这句话,胡侍中伏地泣涕,她根本不知太后与赵旻的谋划,或许猜到一点,却不知自己一步之差毁去全盘。 直到听闻慈云庵走水,天子大发雷霆,胡侍中才恍然。 听完胡侍中的解释,薛柔心里发堵,又不知说什么,该感叹造化弄人,还是该痛斥眼前看着自己长大的女官。 好像哪个都不能让她舒心,功亏一篑的颓败后知后觉涌上心头,薛柔面色苍白,突然问:“为什么?” 她为姑母不值当,既然藏玺印,定是不想被陛下握在手中,然而一个形同陌路的男人,竟能让姑母心腹违背她的意志。 猜中薛柔在想什么,胡侍中哑着嗓子开口:“太后与尚书令对我有恩。” “何况,保住尚书令,你便有后盾。” 薛柔简直想笑,终于明白谢凌钰听自己胡诌时有多无奈。 简直荒谬,朱衣使都堂而皇之抓捕薛党,谈什么后盾。 再者,薛兆和算什么?他得势时也没对她有好脸色。 静章说她父亲与尚书令一样博览群书,常写信谆谆教诲,教她文章处事。 而在她这……薛柔闭上眼,手指抚过棺木。 替薛兆和尽责做这些事的,分明是姑母。 第60章 第 60 章 朕对你只有一个要求,随…… 太后棺椁高大, 上头饰以彩绘金漆,华丽冰冷。 薛柔手掌覆于其上,凉意自指尖直抵心头, 像寒风凛冽毫不留情吹散迷雾,一切都无比清晰起来,心中悲痛顿时决堤。 当年入宫,跟着一众姊妹面见太后,便是在这里。 彼时,身着华服的女人威势逼人,仿佛天下尽在掌中, 好像转眼就躺在棺椁里。 她伏在棺木旁,额头抵着一片冰凉, 眼泪大滴大滴顺着脸颊落下。 身边没有人敢上前劝,都觉此刻阻止太过残忍与不近人情。 耳边反复萦绕那句“欲为你觅梧桐”,在这之前, 太后则不止一次道:“我家凤凰, 非梧桐不栖。” 然何为梧桐?薛柔很想问姑母, 安排她离开前,是否觉得表兄是梧桐。 好像不是,姑母没那么喜欢表兄,当年说非梧桐不栖时,薛柔尚且年幼, 太后想让她做皇后。 可若陛下是梧桐,薛柔茫然, 想问她:世上熟有不枯不朽之木?熟有历久不衰之情? 但能为她答疑解惑的人,早已不能开口。 曾短暂为她提供梧桐枝的人,已如朽木轰然塌下, 被其庇佑的一切皆散去,风吹流云般什么都不剩。 好比今日台下那逐渐微弱的呼声,低沉的,嘶哑的。 薛柔很想问,若姑母仍在,会不会想让她去趟这浑水。 若她开这个口,谢凌钰会同意高抬贵手么?薛柔不知道。 在棺椁前,她跪坐于蒲团上,怔愣许久,直到泪痕变干,也琢磨不出所以然。 果然自己不适合掺和进朝堂事,薛柔想着,纵使与姑母耳濡目染,听她谆谆教诲,现下也如失去扶持堪堪学步的幼童,半点不稳当。 姑母逝前,甚至不让她插手长乐宫人去留,那如今,似乎更不该插手朝堂事。 薛柔长叹口气,离开长乐宫前回头看了一眼巍峨宫室。 回到宝玥台,绕过一扇屏风,便见一人坐在案边,于灯下手执书卷。 未等她出声,谢凌钰便抬眸,语气平静,问了句极为多余的话。 “回来了?” 他看着薛柔因疑惑略挑起的眉梢,放下书卷,等她主动提什么。 顾又嵘已将白日之事禀告,谢凌钰只怕她被那阵仗吓着。 他心里烦躁,垂眸瞥一眼案上散开书卷,其实赫然“圣君任法而不任智,任公而不任私”。 谢凌钰闭了闭眼,复又看向那张微施粉泽的脸,倘若薛梵音肯求情,他愿意宽宥。 天子富有四海,自有容人之量。 但薛柔一句也未曾提及朱衣使。 谢凌钰看着那张平静的脸,居然没有一点不满,也没有哀痛之意,就像画了张皮覆在脸上。 他喉咙阵阵发紧,总觉哪里都不对。 终于,谢凌钰按捺不住,开口道:“阿音没有话与朕说么?” “没有。” 薛柔摇头,纵使谢凌钰没有罚她,但他此刻还没彻底消气。 大昭忌讳外戚,还未入主显阳殿,她不欲触皇帝忌讳,真要求情,恐怕惹得他更不高兴。 谢凌钰脸色微变,听见薛柔道:“明日出殡,陛下还要亲送棺椁至宫门,不若回去歇息。” 他面容僵住片刻,一言不发起身便走。 眼见皇帝离去,薛柔忽然叫住他,看着他眼下淡青,显然是多日鲜少合眼所致。 “陛下往后莫要过于劳累。” 嗓音轻柔,语气还算关切。 心上人柔声细语,本来值得狂喜,但谢凌钰脸色却更加难看,一瞬间甚至怀疑面前的薛柔是假的,是螺钿司哪个人换了张一模一样的脸欺君。 但不可能,薛柔就是化成灰他也能认出来。 眼见皇帝铁青着脸离去,薛柔忍不住蹙眉,心里莫名窝火。 姑母离去,可以遮蔽她的树荫消失不见,她需得独自面对那些攻讦之语,好像不能和以前那般随心所欲,得装得贤良淑德一点才好。 但装了没半刻钟,薛柔就开始烦躁,她实在不擅长做什么贤后,莫说有规劝之责的贤后,就是体贴温柔的贤妻也做不成。 偏偏费心装模作样半天,谢凌钰还是阴着个脸,真不知是怎么了? 难道帝王不喜欢贤良淑德的女子? 旁边伺候的宫人见未来皇后变脸如翻书,皇帝一走就满脸不痛快,只好战战兢兢低头,装作什么都看不见。 一连两三日,只要谢凌钰来宝玥台,薛柔便努力温柔些,谁知道他一次比一次沉默。 “式乾殿派人来,说陛下今日召见大臣,午时来不了。” 薛柔松口气,打算去歇一会,却听那宫人继续道:“薛明公已至。” 闻言,薛柔眼底浮现疑惑,薛明公是她父亲。 就在前日,薛兆和递辞呈请求致仕,陛下允了。 这是明哲保身的法子,薛柔不意外,她自知前段时日做的事不妥,难得没露出排斥之色,“让他进来罢。” 薛兆和见到次女第一眼,便知陛下没拿她怎么样,闲散一瞥时目光仍有掩不住的傲气。 薛柔自认为神色谦卑,问:“父亲是有何事么?” 她才不认为父亲会专程看望自己,薛柔心里隐隐期待,许是阿娘托父亲捎几句话。 “这两日京中盛传,陛下已将你接至宫中,”薛兆和眼皮因恼怒跳了下,“不居后宫,而居宝玥台,实在是——” 他咽下后面的话,附近便是朱衣台,自然能猜中皇帝在担忧什么。 “梵音,我今日来见你无恙便放心了,唯独一事需与你商议,朝野动荡不安,京中诸多官宦女眷日日进府同你母亲哭诉,自他们知晓你在宫中住,更是变本加厉。” 薛兆和顿了顿,“长此以往并非好事,梵音不若劝诫陛下一二,君父以仁义治天下。” 静静听完长篇大论,薛柔语气微妙,“父亲想要我替那些人求情?” 她颇为讽刺地笑了一声,“可凭什么?” 没料到这回答,薛兆和愣住一瞬,面色涨红,却碍于在宫中发作不得。 他长叹口气,“梵音自幼于先太后身边长大,却没学会何为担当,既居天子身侧,自然要行劝诫之责,学会贤良淑德,后人才能于史书中颂扬你。” 薛柔听见“贤良淑德”四字,便冷笑连连,在谢凌钰那忍了几天的怒火终于克制不住。 这个贤后谁愿意当就去当,她才不愿屈着性子。 “说什么劝诫陛下,不过是想让我吹耳旁风,让陛下放过那群人,还要冠冕堂皇以后妃之德把我架起来,”薛柔半眯着眼睛,满脸嘲讽,“真要说什么后妃之德,难道不是视陛下为君父,岂有忤逆之理?” “实不相瞒,我如今日日奉陛下吩咐如圭臬,做小伏低得很,早有后妃之德,就不必再拿此事贴金。” 骤然被戳破,薛兆和直白道:“你是薛氏女,自然要为家族着想。” “薛氏女又如何?难道天底下凡是和薛字沾边的,我都要护着不成?” 薛兆和终于气得站起来,指着她半晌说不出话,“朝中宗亲不喜你,陈家魏家等态度不明,你朝中无人啊!” “你闯下大祸,背后若无母族倚靠,知不知道会有多少人想把你拉下来!倘若再如先前那样随心所欲,不知会有多少人弹劾你,你的后位仰仗薛家出的太后而得,倘若不规行矩步,又能坐多久?” 薛柔被指着鼻尖训斥,也站起身同他对峙。 都多少年没同父亲这样针尖对麦芒了?薛柔记不大清,没有姑母拉架,她肆无忌惮道:“原来父亲也知我如今处境,我以为父亲不知呢。” “见我之时,无一句关切,没有问我一个多月去了哪里,更没有问怎么回来的,开门见山便是朝堂事。” 薛柔早已不会为薛兆和而心寒,此刻只有压抑不住的愤怒。 他但凡进宫前与阿娘说过一声,阿娘定要嘘寒问暖。 “父亲说我随心所欲会被弹劾,可依现下境况,我为那些人求情更会被弹劾,你口口声声为我好,实际只为自己,”薛柔轻嗤,“那群亲戚我从不在意,我只管阿珩与阿娘过得如何,父亲找救兵找错了人。” 她直截了当道:“至于后位能坐多久,父亲忘了我还未大婚,父亲实在对我不满,大可以上奏陛下,就说婚事作废好了。” 身侧侍奉的宫人恨不能没听见这些,手一抖将茶水溢出来些。 薛兆和气得手指发麻,“那都是你姑母提拔的才俊,你也要置之不理?” 薛柔霎那沉默,缓缓坐下后,沉思许久才道:“我有些累了,你们送他出去。” 宝玥台内的争执被谢凌钰知道时,彭城王世子刚禀告完近来手头诸事。 谢寒眼瞧陛下脸色忽明忽暗,问道:“皇兄,可是出了什么事?” “你今日先回去罢。” 谢凌钰瞥他一眼,没有解释的意思,竟是起身便要走。 “皇兄!”谢寒匆匆追上去,“臣还有一事未问。” “何事明日再说。”谢凌钰语气淡淡。 “是父亲嘱托臣问的。”谢寒连忙解释。 终于,这句话留住皇帝,谢凌钰停下脚步,“是关于加军饷的事么?朕已命人去办。” “是关于近来京中流言,”谢寒犹豫一瞬,“说薛氏女被接进宫了,当初钦天监说过,她不宜过早入宫。” 谢凌钰面色骤冷,“朕已让钦天监重新算过。” 闻言,谢寒一口气差点提不上来,虽说皇帝不必如寻常人家般守孝三年,但这也太迫不及待了。 谢寒想继续问,却见皇兄脸色微有不耐,十分识相的作罢。 * 送走父亲后,薛柔耳边仍反复回响他最后一句话。 忽然,肩膀被谁从身后拍了拍,薛柔一惊,转头便见谢凌钰。 “你父亲今日来了,”谢凌钰垂下眼睫,“朕以为他代你母亲来的,便准他来宝玥台。” 谢凌钰顿住,缓声道:“阿音上次看见的人,朕已放他回去。” “不必。”薛柔立刻回道。 满京城风雨欲来,人人自危,放一个回去有何意义。 以为她在说反话,谢凌钰沉默许久,才道:“阿音是怕朕觉得你干政?” 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薛柔反问:“陛下这些时日,请了多少这样的官员问政?” 谢凌钰垂眸看着她,“不算多。” 他伸手将眼前少女一缕发丝拨至耳后,却见她别开脸想躲着自己。 “京中所有与孝贞太后关系紧密的高官,除了我父亲,都进了一趟朱衣台,”薛柔抬眼看向他,“是么?” “是。” 这一声毫不犹豫,没有半点迟疑。 薛柔先怔住片刻,脸色变化复杂,她早该知道谢凌钰恨薛家,恨孝贞太后。 当初第一次来长乐宫,便听闻皇帝与太后争执不断,此后谢凌钰懂得伪装,却改不了本心。 哪怕她进宫,也没办法改变这一点。 “你恨她,所以这样报复她?” 少女声音幽幽的,钻进谢凌钰耳朵里,他平静神色终于起了波澜。 本以为陛下会沉默,可他淡声道:“朕不恨她。” “太后当年也是这样做的,朕是她的学生。” 薛柔哑然,蓦地想起曾经旁人口中的姑母,并没有那般和蔼可亲,而是生杀赏罚,决之俄顷,更不必提刚揽权时威福兼作,恐吓震慑异己,以利拉拢同党。 谢凌钰的回答,让她无法驳斥。 看着薛柔神色变幻,谢凌钰蓦地想起什么,抚了下她发顶,道:“阿音并非太后,无需承担什么庇护他人的责任。” 逝者已逝,却能轻而易举将重担猝不及防压在活着的人身上,谢凌钰平淡道:“不喜欢的人,死了便死了。” 他心底对薛兆和恼怒不已,竟拿太后让薛柔犹豫心软。 “那些人中,查不出问题的,朕都放他们回去了。” 薛柔抬眸看向他,似乎难以相信。 “明日起,朱衣使不会继续以‘问政’为由拿人。”少年声音平静,俄顷便做出决定,“有问题的,亦会移交廷尉,不再由朱衣使秘密处置。” 谢凌钰说完,见眼前人眉目舒展,仿佛了结一桩心事,不再为难。 他示意薛柔靠近自己些,盯着两瓣紧抿的唇,忽然觉得好笑。 “你日日做小伏低?”谢凌钰轻笑,“还奉朕的话为圭臬?” 这几日,薛柔别扭着回话,要么沉默,要么轻声细语敷衍几个字,惹得他心堵得厉害。 谢凌钰只当她彻底嫁不成王玄逸,心如死灰后,故意做出这副幽怨模样,给他脸色看,见他生气才痛快。 原来她在“做小伏低”讨好他,谢凌钰一时头痛,说不上心头滋味。 “阿音,朝臣或许需要贤良淑德的国母,但朕不需要一个循规蹈矩的皇后。” 少年声音如敲金戛玉,“朕对你只有一个要求,随心所欲的活着。” 他顿了下,补道:“在朕身边。” 薛柔听完后,反问:“随心所欲?” “是,你喜欢什么,就做什么。” “哪日我惹得朝臣群起而攻之,陛下也这么想?”薛柔仍旧不信,“还是把我推出去平怨?” 文韬武略如太宗,面对铺天盖地要求处死妖妃的奏折,还不是放弃了宠妃。 薛柔才不敢跟谢凌钰赌命。 “朕在你心里,有这么无能?”谢凌钰蹙眉。 简直匪夷所思,他看上去这般窝囊? 见他面露不愉,薛柔连忙道:“我信陛下。” 她趁这机会,连忙问:“陛下,那我能问一问,赵旻在哪里么?” “在朱衣台押着。” 谢凌钰脸色冷淡,他听见这个名字,便想起她带薛柔离京的事。 “我想见见她。”薛柔还是担心皇帝要赵旻性命,总要见着才放心。 何况,她还有事想问。 近来朱衣台整理卷宗,恐怕忙碌,抽不出人手陪薛柔去地牢,寻常宫人进不了地牢,让薛柔单独进去,谢凌钰委实不放心。 谢凌钰沉默片刻,那里面冬日湿冷,夏日湿热,进去一趟容易生病不说,赵旻那个疯子很可能胡言乱语,挑拨他与薛柔的关系。 终于,谢凌钰道:“过几日,朕让顾又嵘带着你去。” 薛柔颔首,看了眼外头天色,意识到皇帝今日仍要留在这儿,催促道:“陛下用过午膳,就回式乾殿看折子罢。” “不必,已看完了。”谢凌钰瞥了眼她灼灼双目,“朕今日留在这陪你。” 薛柔面色僵住,谢凌钰陪着她能做什么? 这人不是看书就是自顾自打棋谱,还不让她用过午膳后浅睡一小会,说对身体不好。 薛柔觉得无趣,让优伶进来抚琴奏乐,不过多看其中俊俏少年几眼,陛下就沉下脸,说他们在宫廷中奏靡靡之音。 想起这桩桩件件,薛柔就不肯谢凌钰在宝玥台待着。 终于,在谢凌钰棋谱打一半后,薛柔从他对面挪到他身侧。 她将少年指尖一枚黑子扔回棋罐。 “陛下既然说我可以随心所欲,”薛柔顿了顿,见他神色淡然,继续说下去,“那日几个优伶抚琴不错,不如让他们来。” 谢凌钰脸色果然黑沉,不知心底怎么说服自己莫要阻拦的,半晌才道:“可以。” 那抚琴的少年坐在角落,被皇帝面无表情盯着,额头直冒冷汗,弹错了好几个音。 薛柔通晓音律,仿佛切身体味到乐工内心惊慌失措,忍不住蹙眉,干脆叫他停下,微叹口气。 “你先下去罢。” 那少年抱着琴,如蒙大赦走了,薛柔陡然听见谢凌钰轻笑。 “阿音实在关心旁人。” 听见这话,薛柔抿唇道:“陛下一定要将寻常举措理解为关切,我也没法子。” 谢凌钰脸色铁青,被她堵得说不出话,喉咙噎得慌。 看见宫人已将灯烛点上,谢凌钰唇角带了丝笑意,看向她。 “朕今晚在宝玥台过夜。” 他见薛柔想说什么,及时把她的话堵回去,“阿音白日里看旁人看得开心,总不能只顾自己高兴罢。” 薛柔眼皮一跳,知道今日那句解围叫谢凌钰记下了,现在赶他走,不知他要心里计较多久。 还未大婚,他应该也不会做什么,薛柔犹豫片刻,抿唇道:“好。”【你现在阅读的是 】 60-70 第61章 第 61 章 你觉得朕身体不好?…… 薛柔平日亥时便已睡着, 可今日快子时了也未上榻。 她坐在镜前,看见身后站着的少年难得露出一丝无措。 谢凌钰先前替她拆发髻时,皆是简单朴素的样式, 可今日宫人为她挽了个十字髻,除却寻常玉簪,还用了不少细小珠钗。 “陛下,实在不成,让宫人进来罢。” 薛柔半点不急,语气慢悠悠的。 反倒是谢凌钰,因这棘手发髻微微蹙眉, 抿唇道:“朕知道怎么拆。” 他手指稍微动了下,便听薛柔轻轻吸了口凉气, 心里一紧连忙问:“朕弄疼你了?” 薛柔轻轻“嗯”了一声,谢凌钰随即便有些头痛,他只要一碰这些首饰, 她便呼痛, 说头发被扯得难受。 反复几回, 谢凌钰彻底不敢动了,命宫人进来。 他站在一旁,垂眸仔细看宫人灵巧双手翻动,却发现与自己开始时别无二致。 再看向乖巧不动的少女,谢凌钰想明白什么, 气得笑出声来。 薛柔怕不是以为他拆了发髻,时间充裕, 便要去榻上做什么。 这一声笑落到薛柔耳朵里,她轻咳一声,问:“现下几时了?” “还有半刻钟到子时。” 薛柔眉梢微扬, 略惊讶道:“竟这么晚了,陛下早些歇息,不必等我,免得耽搁明日事。” 谢凌钰唇角微微扬起,“阿音,朕去榻上等你。” 一句话让薛柔后背凉了下,待她走到榻前,便见皇帝靠在软枕上,竟打算在外侧歇息。 这样一来,她想进去便要从谢凌钰身上跨过。 薛柔抿了抿唇,“按礼,陛下在里面睡。” 闻言,谢凌钰抬眸看着她,神色不变道:“朕在慈云庵,也是在外面睡的。” 骤然听见慈云庵,薛柔连忙上榻,唯恐他继续想下去。 宝玥台的床榻不知为何,过分宽大,这张紫檀榻尤甚。 薛柔垂下眼不去看他,只当锦被下是一块石头。 床幔被猛地扯下,帘钩落在地上,发出轻响。 薛柔猛地往外看去,却只有重重轻纱阻绝视线。 宫人并未进来熄灭灯烛,如白昼般的宫室之内,能清晰看见眼前少年模样。 神色不似往常般阴郁沉默,唇角微扬,墨发如锦缎散下。 虽说似笑非笑的眼神叫薛柔头皮发麻,但不得不承认,南楚人口中的“大昭天子姿容绮丽”确非虚言。 倘若是在外游玩,见着谢凌钰这种长相,薛柔或许会多看几眼。 但现下,她没半点心思,腰肢被扣住动弹不得,试图挣扎却是蚍蜉撼树。 薛柔咬咬牙,“陛下这是要做什么?” “阿音,朕看上去很好骗?”谢凌钰语气和缓,眉眼并无动怒的意思。 知道自己心思被看破,薛柔犹豫一瞬,身子微微贴近,将少年垂下的一缕乌发撩开,蜻蜓点水般吻了下他鬓角。 依她在慈云庵糊弄谢凌钰的经历,这样应该就够了。 足以照彻宫室的烛光透过藕粉轻纱,也多几分暖意,落在少女浓密眼睫显得绒绒可爱。 谢凌钰被那一吻弄得沉默片刻,原本伪饰的冷淡如潮水褪去,露出细微笑意。 他抬手轻轻碰了下身上少女眼尾,像描摹丹青美人图般,一路勾勒到下颌。 薛柔紧张到喉咙发哽,这个动作太过暧昧亲密,尤其他手指再往下,便能轻易将衣襟勾开。 察觉薛柔有些发抖,谢凌钰手指顿了顿,转而安抚似的轻轻捏了捏她后颈,手掌托着她后脑,使得那张不施粉黛的面庞靠得更近。 他轻叹口气,瞥见她眼中盈盈潋滟水光。 薛柔离他太近,近到能看清他眼睫轻颤的幅度,和眼前这个人共享不平静的心绪。 她干脆闭上眼,随即像有暖和的雪片落在面颊。 大雪纷飞,密密覆盖在脸上,呼吸都觉困难,张口便有强势的气息争先恐后涌入。 半晌,薛柔感觉有人轻轻拍着自己后背,像安抚她,又像借此安抚他自己。 扣在腰上的那只手终于松开,她忙不迭钻进被子,看见灯光葳蕤下,原本冷淡白皙的少年面颊泛红,与墨发相衬堪称艳丽,毫无帝王威严。 薛柔睁着眼睛,疑惑他为何背对着自己,还未问出口,就见陛下一言不发出去。 她紧抿嘴唇,只当谢凌钰因她紧张得发抖而不痛快,径直回式乾殿了。 想明白后,薛柔唤宫人进来,将灯烛熄了。 半夜,她睡得迷迷糊糊,感觉有人裹挟一身夜晚凉意,在她身后躺下。 一只手慢吞吞搭在她腰间,像试探猎物的蛇,不同的是那只手温热,隔着布料都能感觉到源源不断的热气。 薛柔梦中忍不住皱眉,醒来看见身侧无人,只当自己昨夜梦见鬼了。 伺候她穿衣的宫人低声道:“陛下卯时离去前吩咐过,今日沈太医来请脉。” “陛下昨夜在这里?”薛柔睁大眼睛,“他不是走了么?” 正伺候她的宫人年纪大些,支支吾吾道:“陛下沐浴后回来了。” 薛柔明白过来一点,耳根一下红透。 待沈愈之来,薛柔让人给他倒杯茶,含笑道:“劳烦沈太医一趟。” 平日沈愈之只需去式乾殿,此处离得远,又要麻烦他多走几步路。 “不劳烦。”沈愈之笑眯眯的,看薛柔如看救星。 过去一个多月,他去式乾殿请脉,回回都劝陛下应平心静气,莫要情志失调,影响气血五脏。 但半分用没有,罢朝七日里,式乾殿灯烛彻夜通明,沈愈之气得直言不讳,说一日只睡不到两个时辰,没人能顶得住。 当时,天子一身素服,平静道:“朕牵挂朝事,夜夜翻阅嫏嬛殿卷宗,可尽早了解先太后税法改革事宜。” 沈愈之不信,何谓过犹不及,陛下应当知晓。 直到昨日接到旨意,沈愈之才恍然大悟,原来是因为薛柔离开洛阳。 看着薛柔气色,沈愈之心里直犯嘀咕。 他记得陛下说,薛柔受了惊去京畿乡间休养,只恐她不适应粗茶淡饭,身体亏空。 当初沈愈之还腹诽,既是受惊,乡间适合调养情志,说不定比在宫中滋润许多,可现在见她模样,果真瘦了些。 沈愈之关切道:“不知在乡间都吃些什么?可有荤腥?” 薛柔心下一惊,以为沈太医知道什么,可见他神色平静,便含糊道:“有荤腥。” 望闻问切后,沈愈之松口气,幸好薛二姑娘自幼习舞,虽身为贵女习舞没什么用,却能强身健体。 她只是瞧着轻盈,却不瘦弱。 倘若真想补,食补即可,沈愈之再次于心底腹诽,陛下也太容易紧张。 依沈太医看,陛下紧张薛柔的身体,不如紧张他自己的,终日恨不能不休息,迟早要垮。 看着薛柔那张含着笑意的脸,沈愈之不由自主把心里话抖出来。 薛柔愣住,便道记下了,待谢凌钰下朝回来,转述道:“陛下需得多注意身体。” 经过昨夜,薛柔猛地来这么一句,谢凌钰脸色顿时微妙。 他声音有些古怪,“你觉得朕身体不好?为何?” 听见是沈愈之嘱托,谢凌钰面色稍霁,垂下眼睫应道:“往后自会注意。” * 肃穆幽深走道内,一朱衣使向匆匆经过的女子颔首。 “顾副使这是要出去?” “嗯,”顾又嵘笑了笑,“是个颇为轻松的任务,带一个人去地牢走一遭。” “听起来不错,”那人咂摸出怪异,谁会没事去地牢,但毕竟不涉及自身,不能多问,“朔州司使回来了,似是吃不少苦头,脑门上落了伤口,说过几日事情了了,得告假。” “找顾灵清。” “他今日告假,找不到人。” 顾又嵘想起什么,烦躁的“啧”一声,“行了,我批准了,记得把事办快些。” 她没把这事搁心里,由于朱衣台规章森严,即便是她也无权管辖朔州事。 顾又嵘转到宝玥台,仍是那副笑吟吟的样子,“走罢。” 她眼底恭敬,半点没有冲进薛氏党羽府中拿人的嚣张。 薛柔随她走进地牢时,忽然问道:“顾副使,你们对赵旻很熟悉么?” 这几日回忆当初细节,她初次提及赵旻时,陛下的脸色就格外微妙。 赵旻这般有名么?可姑母却只提过她一次。 顾又嵘顿住脚步,回头惊愕问道:“你不知她做过什么事么?” 随即,一身朱衣的女子恍然道:“也是,你若知道,怎敢提让陛下饶恕她。” 望着薛柔疑惑的眼睛,顾又嵘难得神色严肃,仿佛听见这二字便如临大敌。 “赵旻受孝贞太后信任时不过豆蔻,当时太后刚入宫,待先帝立后,赵旻已升为内司,此后一手建立螺钿司,助太后排除异己,控制朝堂,甚至把手一度伸到朱衣台。” 顾又嵘顿了下,神色极为复杂道:“但你可知她为何被送得远远的?” 她一字一顿,“此人试图弑君。” 薛柔难以置信,直直与顾又嵘对视,“怎么会?” 薛柔脑子一片混乱,又听顾又嵘轻声道:“她差点要了陛下的命,我未曾想过,陛下会放过她。” 那是昭武二年的冬天,尚且稚嫩的天子对前来诉苦的长公主道:“此一时彼一时。” 纵使无怨怼之色,此话被赵旻知晓后,她仍极力劝谏:“此子断不可留,必为太后心腹大患,不若做女中霍光,废帝另立,或直接处理便是。” 赵旻说到做到,竟真策划周密准备行刺,被顾家主察觉后,手持太宗所赐宝剑面见太后,直言:“此獠狡诈,忤逆太后心意妄论天下大事,臣请为太后诛此贼。” 太后为保护赵旻,将她半流放至边关。 听完后,薛柔半晌不能言,最后什么也没再问,道:“走罢。” 最终,薛柔在地牢最深处站定,出乎意料,这里没有难闻的腐臭血腥味,反倒更整洁宽敞些。 她不知,这皆因此处尽为罪大恶极的要犯,确保他们活下去才能慢慢折磨。 看见薛柔,赵旻眼底微亮。 “我来看看你,”薛柔上下扫视,确定赵旻无伤后,方才抿出一个笑,“见你无事便好。” “陛下答应了我,只要我回来,不会要你性命。” 面对那双属于薛家人的杏眼,赵旻喉咙一哽,怪不得小皇帝没杀她。 原来是如愿以偿了。 只是,谢凌钰的人烦得要命,拿着图样过来,叫她重操旧业做首饰。 薛柔也瞥见小案上几页图样,走上前瞧了一眼,第一张是只璎珞。 第二张,她看了许久,认出是凤冠。 赵旻轻嗤,对着那张图样道:“现在宫中的匠人就这个水准?也就璎珞像样,那个凤冠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堆砌珠玉,简直杂乱,丑得要命!” 顾又嵘脸色越来越难看,想起自己亲自从式乾殿取的图样,呵斥道:“住口!” 薛柔抿唇,看着赵旻道:“这些好像是为我做的。” 第62章 第 62 章 同朕待在一处,这般见不…… 话一出口, 赵旻沉默了,一把夺过来道:“我再看看。” 薛柔让顾又嵘先出去,看着面前憔悴女子认真道:“我需要先确定一个问题。” “倘若你能离开地牢, ”薛柔想起方才听到的话,犹豫一瞬,“你还会弑君么?” “不会。”赵旻答得干脆。 太后已薨,皇帝羽翼丰满,弑君又有何意义,她从不做没有意义的事。 赵旻慢悠悠道:“倘若我说会,你后悔保下我了?” 还未等薛柔说话, 赵旻就盯着图样道:“小皇帝对你不错啊,连明月珠都用上了, 怪不得你舍不得他死。” 她家世代与珠玉打交道,这么大的珍珠,普天之下也就南楚手里那个。 薛柔第一次被谢凌钰以外的人气得咬牙, 听着那戏谑的语气, 又不好发火。 “我本想问你愿不愿帮我, ”薛柔顿了下,“倘若愿意,或许我能带你出去。” 她语气有些轻,赵旻笑道:“底气这般不足,皇帝根本没同意罢。” “我做过什么事, 自己心里清楚,他能饶我性命已是让步, 至于帮你……”赵旻笑着摇头,“太后应当给你留过人,我听闻在华林苑时, 她拔擢过几位年轻女官,用她们比用我要好上许多。” 薛柔紧抿嘴唇,垂眸思索良久,妥协道:“好罢,我只是听闻陛下并未废除新法,一时不懂他的心思,事涉朝政,静章她们也不大熟悉。” 纵使与薛兆和不睦,他那日的话还是戳中了她。 倘若诸王当真对她不满,是否会劝陛下纳妃。 尤其东安王,朝中皆以为他女婿是下一任司州刺史,结果陛下却用了太后的人。 外甥女的后位没了,女婿的刺史之位更是不翼而飞,他岂能善罢甘休?薛柔扯了下嘴角。 “陛下没有废新法?”赵旻语气古怪,闭上眼不知在想什么,半晌才复又开口,“我明白你为何找上我了,你让顾又嵘进来罢。” 薛柔眼睛发亮,知道她同意,按照她要求乖乖出去。 当着顾又嵘的面,赵旻坦然道:“帝王多疑,我四肢俱全五感仍在,难免不得出,今甘受刀刃加诸筋脉。” “但求成一废人,”她含笑垂首,一副自愿引颈就戮的模样,“请君动手。” 见到顾又嵘出来,薛柔便想再进去看一眼,却被拦住。 “她说需要休息,”顾又嵘面上毫无异样,“我们先回去罢。” 朱衣台地牢闲人不可进,薛柔自知进来许久已是破例,不好再久留。 这条长廊的牢房皆为密闭,只有高处开一小口透气。 走了数十步,静寂无声中,薛柔疑惑:“此处竟没什么人。” 顾又嵘唯恐她询问赵旻方才说什么,立马接话:“此处关押各州郡移交至京的犯人,故而人少。” 朱衣台规章严明,能进此处的唯有两种人,一是罪大恶极的要犯,二是逃犯。 各州朱衣使无权处置其他州郡犯人,也无权将其他州郡的人带回去。 譬如若有人本事通天,被朔州司盯上后,能在吃人不吐骨头的朱衣使追捕下逃窜至相邻州郡,那朔州司使只能自认倒霉,亲押逃犯进京,交由顾灵清查办。 顾又嵘一边说着,一边露出得意之色,这么多年谁能逃过他们之手?不出一郡便已自投罗网。 然而,薛柔却猛地顿住步伐,不再往外走。 她听见一道断断续续的,熟悉的声音,在长长走道回荡,轻得如一缕缥缈云雾。 薛柔脸色骤变,顺着那云雾的方向,走走停停,在每个牢房前都仔细听上片刻。 见她神色慌乱,顾又嵘先是拧眉,凝神细听后才察觉不对。 素来随意的顾副使脸色逐渐难看,她听出来了,声音从朔州司的牢房传来。 朔州,朔州……都有谁在?顾又嵘想起前些时日翻阅卷宗时的随意一瞥,呼吸都差点凝滞。 她情急之下连忙上前,握住薛柔的手,笑得勉强。 “此处污浊不宜久留,我们快些上去。” 薛柔没有挣脱她,只怔怔对着面前一扇石门,门上赫然二字。 怀朔。 她眼睫颤动不已,伸手轻轻叩了下石门。 这动静太微弱,里头根本听不见,顾又嵘额头甚至开始冒冷汗,恨不能钻进地里,只怕薛柔让她开门。 她眼皮止不住跳,抽筋似的,紧张之色快漫出来。 良久,薛柔才道:“走罢,我想去见陛下。” * 式乾殿外,李顺见到薛柔那一刻,刹那怔住。 他从未见薛柔这般恼怒,脸色冷得如冰似雪。 “陛下呢?” “陛下去宝玥台了。” 李顺瞧薛柔面色不对,恐怕要同陛下争执,连忙想找补一二,却见她紧抿着唇转头便走,一副匆匆忙忙的样子。 薛柔心里因皇帝反悔而恼火,却又不意外他的选择,两种情绪对冲,如潮水激荡。 宝玥台的宫人看见她,齐齐低头,面前少女的怒火简直要化作实质。 今日无风,裙摆与衣袖却随步伐剧烈摆动不已,甚至头上一支翠翘也歪斜着将要掉落。 谢凌钰坐在棋盘边,手执一粒黑子发怔,心里莫名焦躁。 他想起薛柔坐在身侧时,会百无聊赖看那棋谱几眼,又回去看她的志怪故事,显然对这枯燥无味的爱好半分不感兴趣。 说是陪他,其实是晾他在一边,还总发出轻轻的笑声,察觉他目光,连忙止住。 谢凌钰垂眸看着迟迟未落下的棋子,在想她怎么还没回来? 珠帘被猛地掀开,“噼里啪啦”作响,露出一张泛着冷意的脸。 谢凌钰眉心微蹙,“可是在路上遇见谁了?动这么大气。” 他想起东安王带着一群人上的奏折,以为她遇着哪位宗亲,握住她的手刚要安抚,却被甩开。 薛柔就见不得皇帝这副模样,明明就是他下的令,出尔反尔,偏装作什么都不知。 她呼吸急促到气息颤抖,眼底不由自主聚起水光。 自年幼起,薛柔一着急,便克制不住掉眼泪,分明没有多难过,对面的人却以为她伤心至极,连忙讪讪闭嘴。 十多年来,她鲜少遇到不顺心的事,纵使有,身边家仆宫人也都立刻替她出口恶气,薛柔都快忘了自己还有这毛病。 察觉脸颊冰凉,薛柔指摘的话顿时卡在喉咙,一张嘴又是哽咽声,她又是丢脸又是恼火。 恼火的是皇帝不守承诺,丢脸则因尽管如此,她却没法对谢凌钰做什么,还要掉些没用的眼泪。 薛柔腿有些发软,坐在窗下,手紧紧攥住瓷盏,喝了口茶强压情绪。 半晌,她看向面前皇帝,冷声道:“陛下既说过留王三郎性命,又为何将他带回朱衣台折磨。” 想起朱衣使种种手段,薛柔深吸一口气,“他在怀朔待着,岂会碍陛下的眼。” “陛下出尔反尔,岂不闻君王一言九鼎?” 听见王三郎,谢凌钰脸色沉下来,内心翻腾的杀意按捺不住。 他真该早些杀了王玄逸,只要涉及此人,阿音就变了个模样,冷言冷语半点情面也不给。 谢凌钰站在窗下,垂眸看着面前紧抿着唇的人,杏眼含泪,瞧着可怜。 他想替她擦一擦泪痕,却被硬生生躲开,干脆俯身近乎半跪在她面前,与那双含怒的眼睛平视。 “阿音,”谢凌钰低下头,极力克制自己莫失控之下口不择言,声音僵硬,“你在朱衣台看见他了么?” “我听见他声音了。” 谢凌钰抚着她肩头,“许是听错了。” “不会错,你就是容不下他,所以千里迢迢把他带回洛阳审问。” 少女声音掷地有声,冷冷的半点没有犹疑。 好似石头砸进水中,原本的平静彻底被打破,谢凌钰猛地起身,深吸一口气道:“是,朕是容不下他。” “他做的事,桩桩件件哪个能让人容忍,谁能容忍自己的妻子被觊觎?” “他带你走,有没有想过倘若失败会如何?他既觉得朕薄情寡义,就不怕朕怀疑你失贞,赐你白绫三尺?” “他从没把后果说与你听,自顾自找死,还要拉上你一起。” 谢凌钰胸口隐隐作痛,不再看她,冷声道:“愚蠢鲁莽不识时务,这样下贱的人,也值得你掉眼泪?” 良久无人应声,谢凌钰心里发慌,转头看见窗下坐着的人表情一片空白。 他勉强平静些,解释:“阿音,朕本不愿如此。” 谢凌钰心底猜到,是王玄逸欲离开朔州,才被朱衣使围追堵截带回来。 应当是今日才到,朔州司使还未向式乾殿请示旨意。 不知王玄逸现在是死是活,谢凌钰道:“朕本已放他在朔州好生活着,是他一再逼朕动手。” 他克制不住想靠近些,往窗下走了两步。 一只精致小巧的瓷盏砸过来,里头剩下点茶水,洇湿皇帝玄色衣袖。 薛柔愣住,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想起身却咬了咬牙没动弹,只脸色苍白些。 垂眸看一眼地上碎瓷,谢凌钰没再靠近,半晌叹息:“就因为他,阿音这般恨朕?” 他说完,听不见半句驳斥,喉咙里滚出声轻笑。 进来收拾碎瓷的宫人战战兢兢,眼瞧着玄色衣摆离去,才心底长舒口气。 “你方才瞧见陛下神色了么?”薛柔忽地问道。 那宫人慌张跪下,连忙道:“奴婢不敢看。” “你下去罢,”薛柔摆摆手,“让我自己待一会。” * 顾又嵘坐立难安,心知要出事,在薛柔走后,一脚踹进牢房,把朔州司使拽出来,破口大骂:“你请过旨意么?就在这里动私刑!” 朔州司使委屈得很,几年没回京,灰头土脸不说,平白无故挨训斥。 “我没怎么动私刑啊,”他咬牙切齿,“最多把他脑袋摁进水里几回。” “我死了那么多手下,让他呛几口水,不过分罢,顾副使,这小子把我害惨了,陛下对咱们下令格杀勿论,可他硬是逃出去了……我都不知怎么向陛下请罪。” 顾又嵘眼前一黑,她怎么忘了眼前这人出名的死脑筋。 “你还不如早杀了他,拎着人头来请罪,都比现在好,”顾又嵘冷笑一声,“怎么办?我也想知道现在怎么办?” 正说着话,便隐隐瞧见抹玄色,顾又嵘眼皮一抽,陛下竟连个随从也未带,就匆匆赶来。 朔州司使几年未见天颜,躬身行礼:“臣朔州——” “人呢?” 谢凌钰打断他的话,脸色冷如霜雪,与寻常见到久违臣下时伪装出的宽和沉肃截然不同。 朔州司使此刻甚至觉得,陛下想剐了他。 “在地牢里。”朔州司使补道,“还活着。” 谢凌钰深深看了他一眼,紧抿的唇近乎成一条线。 摸不清楚陛下意思,朔州司使一声不敢吭,紧跟在谢凌钰身后,犹豫片刻禀告追捕之事。 待说完,已至地牢前,谢凌钰扫了眼他头上刀口,语气依旧冷淡,“损失多少人?” 回话的男人小心翼翼报了个数。 “去找顾灵清支银子,按剿逆的数抚恤。” 闻言,顾又嵘瞥见身侧同僚开始一把鼻涕一把泪谢恩,默默离远些。 刚要问陛下需不需要她动手,顾又嵘便被关在门外。 隔着道石门,没有臣下在旁,更无史官在侧,无须顾忌什么功臣之后,什么以仁治天下。 地上仍有些许水渍,谢凌钰走到地上那人面前,神色凉幽幽的,仔细打量着他,眼前浮现数种死法。 “陛下,臣星夜赶回,只为请罪。” 王玄逸伏叩于地,身上伤痕透过衣衫洇出大片血迹。 皇帝语气平静,隐于袖中的手却攥得青筋暴起,“你何罪之有?” “臣引诱——”他顿了下改口,“命人挟持薛明公次女,罪该万死。” 一个月前,太后薨逝的消息与新任三州刺史名单传至怀朔,王玄逸便知事情业已败露。 若无意外,丧报理当先由螺钿司传至他耳中,然而先到的却是朝廷使者,这意味着朝廷宣称太后薨逝前,陛下便已拿到凤印,清理螺钿司。 结合刺史人选,几乎一瞬间,王玄逸反应过来,至少在上元节前,太后便已薨。 失去太后指挥的螺钿司一片混乱,能保护好薛柔的行踪么?王玄逸当机立断,带着怀朔的使者和自家护卫动身。 他要回京,不止因世家多年中摸出些朱衣台规矩,心知离开朔州可以保命,还因天子高高在上,不能忍受背叛,他唯恐陛下迁怒于一人。 天子之怒如雷霆万钧,她受不住这些。 回京只为揽下罪责后求死,故而王玄逸神色平静。 谢凌钰哂笑,被他这副鸳鸯情深甘愿赴死的模样彻底激怒。 “你挟持了谁?阿音不过是离京休养身体,你怕是记错了人。” “一介匹夫而已,也配与她扯上干系?” 谢凌钰陡然俯身,一把扼住王玄逸的喉咙。 分明腰间有佩剑,怒到极点却浑然忘记,下意识用最野蛮的方式解决一切。 他垂眸看着眼前人从坦然,到意识模糊后本能地求生,那一点挣扎让他怒意更甚,手指用力到仿佛下一瞬便能拧断脖子。 随着挣扎动静愈大,谢凌钰松开手,神色冷淡,“不过如此。” 剧烈咳嗽声响起,谢凌钰哂笑:“如你这样的人,也配喜欢她?朕若是你,莫说肖想私奔,就是见都不会见一面。” “若朕真受制于宗室,也不会迎她入宫。” “你要带她一辈子东躲西藏?她在京中行事低调时,尚且会遇冒犯,”谢凌钰脸色铁青,“没了王家子之名,没了官身,你打算如何阻绝这些,叫她忍气吞声?” 皇帝越说怒意越盛,眼前衣摆水渍与宝玥台时沾染的水渍逐渐重叠。 就为了这样的人,薛柔好好的皇后不做,要跑去吃苦受罪,现下还同他闹脾气。 王玄逸脖颈上一圈骇人紫红色,脸色却煞白,缓缓道:“臣知罪。” 冷静些许后,谢凌钰垂眸审视着他,无比清晰意识到此人是祸患,纵有经世之才,也是祸患。 王玄逸在一日,薛柔的心就随他走一日。 只有死人不会再出现在薛柔面前,只有死人不会在薛柔耳边蛊惑她。 谢凌钰握紧腰间剑柄,良久终究松开。 他不能亲自动手,好在朱衣台有的是擅长此道之人。 * 月上中天,宝玥台内一片寂静。 谢凌钰走路脚步很轻,到榻前垂眸看了许久,忍不住伸手,指腹摁了下薛柔脸颊。 软而细腻,像新雪,他没忍住又碰了下,眼底刚攒起点笑意,便听榻上人含糊咕哝什么。 凑近听,好像在说他“烦”,原本有些沉郁的少年瞬间无声笑了下。 将近卯时,谢凌钰本想上朝前多看几眼薛柔,唇尚未贴紧她额头,便见她睁眼看着自己。 那双眼含着冷意疏离,显然排斥,即便她反应过来后及时化作平淡,仍与寻常不同。 谢凌钰喉咙一哽,抚着她脸颊道:“朕要去上朝了。” “陛下去罢。” “你今日醒得早,等朕下朝可以陪你出宫。” “不必,朝事要紧。” 被薛柔冷淡又无可指摘的回答噎住,谢凌钰心口堵得慌,半晌道:“朕没有动王玄逸。” 她眼睫微动,显然不信,“陛下说没有动,那便没有。” 谢凌钰彻底没办法,“那阿音好好歇息。” 下朝后,顾灵清去式乾殿面圣,他这几日告假,手头事情太多,只好先挑重要的说。 公事说完,顾灵清终于提及地牢里的两人。 听见“赵旻”二字,谢凌钰并无反应,竟面无波澜颔首:“她若肯伺候薛柔,朕自会准。” 当年太后因专宠而成众矢之的,只要赵旻在,太后便不会有危险。 往后他若御驾亲征,赵旻在薛柔身畔,他能少许多忧心。 “记得再拨人盯着赵旻,看她是否真心,倘若想利用她,就杀了。” 顾灵清没想过陛下这般干脆,顿了下才道:“还有另一个人,陛下打算如何处置?” 皇帝脸色终于彻底沉下来,“先放出去,然后处理干净。” 至此,顾灵清终于能退下,心里松口气,却陡然听见陛下问:“明之颈边伤处是何缘故?” 大殿之中,原本沉稳的朱衣使面上神情时红时白,暗道怎么忘记陛下眼力极佳,早知如此多休几日假。 “陛下,臣……”顾灵清想遮掩,但自幼受教导不可欺君,最后垂下头,“臣前些日子去舞阳侯府,惹张姑娘不痛快,挨了几鞭子。” 谢凌钰蹙眉,“舞阳侯府敢这样对你?” 顾灵清不语,顾家鲜少与朝臣联姻,只恐往后有包庇之嫌,依先例,他若娶张胭,往后子女不得与张家联系。 舞阳侯府哪受得了,坚决不同意,几番棒打鸳鸯下,两人难免争执。 谢凌钰只觉舞阳侯府胆大包天,却听心腹露出丝笑意道:“好在张姑娘出了气,总算肯见臣。” 意识到自己多说,顾灵清连忙住口,他记得陛下不喜听这些私事。 御座上的少年却并无不愉,若有所思,“明之,可有旁的法子?” 薛柔现在根本不想理他,更别说动手。 顾灵清思前想后不知如何开口,最后道:“多哄一哄,总会好的。” 想起什么,谢凌钰道:“朕记得李侯曾与夫人闹和离,后面不了了之,是用了什么方法?” “陛下,他不欲近房,找太医治好了。” 谢凌钰终于沉默,一阵头疼,摆摆手让顾灵清退下。 接连几日在薛柔那碰壁,谢凌钰脸色越来越难看。 皇帝上朝时沉着脸,虽未曾对无辜朝臣动怒,却终于叫宗亲闭嘴,不敢再提薛柔住在宝玥台不合礼数,应该先回薛府住着。 只是苦了式乾殿终日压抑,今日午时已过,李顺忍不住询问:“陛下可要传膳?” “不必。”谢凌钰神色冷淡。 “那……等会是否去宝玥台用膳?”李顺小心翼翼。 谢凌钰朱砂笔一顿,“不去。” 半个时辰后,他将废话连篇的奏折扔到一边,看着那堆没批的,捏了下眉心:“李顺,把她接来。” 得了这句话,李顺浑身掩饰不住的高兴,与薛柔回式乾殿的路上,他忍不住暗示:“陛下还未用午膳。” 薛柔看了他一眼,颔首道:“我知道了。” 等坐在谢凌钰身侧,薛柔一直盯着御案上瓷瓶,十分反常的乖巧。 乖巧到一句话都不说,李顺急得要命,心道她怎的还未提午膳的事。 内侍进来通禀:“渤海郡公求见。” 薛柔猛地抬头,望向殿外,渤海郡公高侃是她大舅母之父,随两代帝王戎马半生,战功赫赫劳苦功高。 也是王玄逸的外祖父。 说起来,当年与王玄逸那口头婚约,还有高侃一半功劳,他与孝贞太后关系不错,劝王家与薛家亲上加亲。 薛柔下意识想离开,却被谢凌钰死死摁住手腕。 他声音很轻,“阿音,同朕待在一处,这般见不得人么?” 说话间,高侃已经进殿,他一眼便望见帝王身侧的少女,雾鬓云鬟杏眼桃腮,真真是再熟悉不过一张脸。 高侃恍惚,想起外孙从朔州急送的信件,和高姮悲痛跪地哀求:“女儿不孝,已然出嫁仍旧厚颜求父亲救我那不孝子一命,他惹下祸事,恐不能活,阿翁能否试上一试?” 可他问究竟是何事,高姮却死也不肯说。 渤海郡公府有先帝所赐铁券,状如金瓦,可以免罪。 高家子弟皆安分守己,铁券便被束之高阁,高侃想不到有朝一日还能用上此物。 谢凌钰看见铁券后,问道:“郡公家中有子弟作奸犯科?” 见陛下神色平静,尚算宽和,高侃老脸发红。 “今日,臣是为外孙而来,听闻他在朱衣台中,不知犯了何错。” “郡公何须用此物,”谢凌钰命内侍将铁券还回高侃手中,“王玄逸擅离职守,朕看在已故王太师情面上,免其官职而已,明日他便能回去。” 高侃连连谢恩,直到离去时都有些恍惚。 薛柔垂下眼睫,想着谢凌钰再怎么样,也不会欺骗高侃这样德高望重的功臣。 她呼吸不再平静,偏过脸瞥了眼身侧少年,只能见他神色认真,手持朱笔在折子上写什么。 式乾殿内寂静到落针可闻,谢凌钰像是因她欲躲进内殿生了气,没有再说话的意思。 眼见他又拿起一本,薛柔手指微微抬起,又蓦地放回膝上,想着方才若推他手臂,恐怕字就歪了。 终于忍不住,她轻咳一声,“陛下用过午膳了么?” 薛柔眼睛盯着朱砂笔尖,无比清晰看见它一划,终于歪了一撇。 第63章 第 63 章 既然如此,我不会再喜欢…… 谢凌钰语气轻缓, “未曾。” 他神色平静,说出的话却叫薛柔沉默。 “朕自己忙起来也就忘了,何况也没人在意此事。” 旁边站着的李顺不由自主舔了下唇, 脑子疯狂思索陛下有没有点自己的意思,他先前分明提醒的啊。 薛柔真不知该怎么应对,先前她也冷落过表兄,表兄从没这样语气幽幽半是抱怨。 倘若陛下神色阴沉,她尚且能狡辩一二,可谢凌钰瞧着面无波澜,她上赶着解释, 显得自己心虚似的。 薛柔轻咳一声,“沈太医与李中尹就很关心。” 话音刚落, 谢凌钰脸上平静差点崩裂,看向薛柔时,却听她连忙改口:“我方才也很关心陛下。” 想起这几日把他关在宝玥台外, 薛柔本来因底气不足而声音微弱, 可想了想又觉事出有因, 逐渐理直气壮。 “若不是关心陛下身体,怎会提醒午膳的事。” 看着那双清亮杏眼,谢凌钰不知该生气还是觉得好笑。 她关心?还不是因为知道王玄逸无事,所以才过来关心一二。 嘴皮子动一动的功夫,薛柔就把这几日冷言冷语都忘了, 甚至昨日压根没有冷脸以对,因为他没见到薛柔, 吃了好一个闭门羹。 谢凌钰想沉下脸提昨日事,最终嘴唇抿紧了,半晌语气软下来:“好, 阿音留在这陪着朕。” 待内侍们端上午膳,薛柔闻着觉香,只怕自己馋虫被勾动,干脆起身装作翻殿内架子上的书卷。 等她潦草翻过一本册子,回到皇帝身侧后,竟无趣到拿着本棋谱看。 盯着盯着,薛柔便觉阵阵困倦,强打精神硬是撑到谢凌钰批完折子,回到宝玥台,沐浴后沾上床榻便睡熟。 她提心吊胆许久,一桩心事终于放下,睡得极沉。 谢凌钰躺在她身边,盯着近在咫尺的脸,忍不住伸手摸了下腮边软肉,见她没有反应,得寸进尺地揉了揉。 掌心软和细腻,叫他想起头一回见到薛柔的情境。 并非在长乐宫,就在宝玥台附近。 那时谢凌钰还是太子,父皇已然病重,为慰藉薛韵,命人将薛柔接进宫暂住两日。 偌大皇宫,只有她一个什么都不懂的稚童敢放声大笑,到处乱窜,甩下一众宫人径直要爬宝玥台。 谢凌钰皱眉,对身边内侍道:“把她拦下。” “殿下,那是皇后的侄女。” “孤管她是谁,宝玥台内尽是天家珍藏,岂是什么人都能上来?” 闻言,宫人们连忙上前,将刚迈上台阶的娃娃抱下来。 谢凌钰记得,粉团似的娃娃手中攥着颗不知从哪抠下的珍珠,一个劲往他手里塞,想贿赂他网开一面。 可惜谢凌钰从小不吃这套,转身便要走,却被一把拽住。 他低头,面前稚童粉雕玉琢,杏眼直勾勾看着自己,抓住他的手不放。 “你生得比我表兄还好看,我以后进宫都找你玩,你是谁?” 谢凌钰神色平静,骗起人眼睛也不眨一下,“我是彭城王世子谢寒。” 果然,方才还撒娇的稚童得意道:“你不让我上去,我要告诉我姑母,除非你——” 后面的话,谢凌钰不知道,因为他压根没听,转身便走了。 长乐宫夜宴上,他一眼认出她,但显然薛柔什么都记不清了。 回过神来,借着微弱光亮,谢凌钰手指慢慢勾上她指尖,她像水和着月色捏的,哪里都软。 他诧异薛柔的手这样软,当初是怎样拽住他的。 都不重要了,现在想起,谢凌钰只后悔没遂了她意,左右要进宝玥台,早一些也无妨。 天边刚泛白,谢凌钰便已清醒,正打算去太极殿,却见榻上的人眉头紧蹙,像是魇住了。 谢凌钰轻轻晃了晃她,见她没醒,凑近听她唤了声什么。 因被王玄逸反复刺激过,谢凌钰第一反应便是阿音还惦记她表兄,原本含笑的眼睛瞬间冷下。 待听见“阿娘”,谢凌钰怔住,他忽而想起,竟忘记召王明月入宫。 薛柔也一次没有主动提醒过,谢凌钰想着,刚巧过几日休沐,他可以同阿音一道见她母亲。 * 徐国公府,紧闭许久的大门再次敞开,一辆马车停下,等候许久的家仆连忙上前扶着一人,口中念叨:“公子慢些。” “主君与夫人皆在堂中等着,长公子也在。” 王玄逸脸色苍白,微叹口气道:“我自己能走,不必搀扶。” 然而他素来好脾性,家仆没听他的,硬是扶着他到堂中。 不敢看父母脸色,王玄逸跪地道:“儿子不孝,给父母添忧。” “如今已无官职在身,留在洛阳,陛下恐不能真正容我,我欲离京四处云游,走前唯有一事相求。” “还请父亲与兄长上书,恳请陛下早日立后。” 徐国公闭上眼,五味杂陈,“朝中对此事必有争论,尚书台已有郎官上书论何谓孝礼,那是前年司州弘道院魁首,由陛下亲自拔擢,背后必有陛下授意,若无意外,再过数日,自会有人跳出来提封后大典。” 徐国公恨铁不成钢,“陛下早有安排,你又横插一脚做什么?” “王家可为她造势,”王玄逸咬咬牙,“薛兆和已不中用,薛珩年纪尚小,她朝中无人。” 高姮掩面落泪,不想再听,出了这种事,她与王明月都无颜再见对方,深觉是自己教子疏漏,酿下大错。 她这个儿子,倒是撞了南墙也不回头。 良久,王玄逸才缓缓开口,字字都像咽下一口血,“陛下……陛下爱重她,顺圣意而为,有利我王氏。” 王怀玉看不下去,嗤笑一声,“堂兄已受诏回京,陈宣调至尚书台,他不日任大司农少卿,王氏有他在,何须忧虑?” 随即,王怀玉不客气道:“你做的事自己清楚,父亲与我一旦上书,表妹必知是你手笔,心中更念你几分,陛下怕不是恨透徐国公府。” “你究竟是为她好,还是借此故意留情,恶心陛下?” 堂中寂静许久,王玄逸缓缓道:“我亦会上书,断她念想。” * “我阿娘何时能到?” 这句话,薛柔今日已念叨三回。 见她自顾自说完,便又要去殿门张望,谢凌钰连忙摁住她,“阿音,至少还要半刻钟。” 他蹙眉,“你今日来式乾殿太急,甚至没用多少早膳,不若再吃些糕点。” 薛柔压根顾不上,频频向外张望,听见内侍通禀后,更是彻底抛下皇帝,疾走至殿门相迎。 见到陛下,王明月行过礼后,道:“臣妇多谢陛下照拂阿音。” 薛柔抿唇,只觉阿娘定要责怪自己胡闹,低声道:“陛下在这,多给我留些情面。” 闻言,王明月脸色一僵,顾忌皇帝在,将千言万语咽了又咽。 看出自己在,母女不能畅所欲言,谢凌钰起身,“朕去内殿等着。” 殿内只留下几个内侍,不过远远站着,听不见两人说话。 薛柔见阿娘气色尚佳,便知自己先前提醒奏了效,心里放松,趁她还未训斥,连忙抱着她道:“阿娘,我好想你,我还以为你生我气,恐怕不想进宫见我呢。” “我岂会不想见你,你故意说反话卖可怜,少以为我看不出。” 王明月语气渐弱,颇为无奈,谁叫她把孩子惯坏了,从小到大由着她为所欲为,什么祸都敢闯。 “阿娘我错了,往后再也不会这样,”薛柔抱着母亲胳膊,“我老老实实待在宫里,哪里也不去。” 王明月眉梢微挑,多活这么多年,她进殿时便看出门道。 方才,她女儿在皇帝离开前,眼神偷偷示意他快些走。 想起女儿不知胆大还是情深,竟敢做出私奔的事,再想起方才皇帝顺着她的模样,王明月是半点不信薛柔会老实。 “阿音,陛下待你如何?” 听见母亲乍然问起此事,薛柔怔住,半晌没回话,最后低下头道:“阿娘不必担忧。” “那便好生做你的皇后,”王明月垂眸,眼底划过一丝哀愁,“我是过来人,女子出嫁,只需选待自己好的,至于自己喜不喜欢……不重要。” “过去的都过去了,”王明月仿佛回忆起什么,“你离京,我不怪你,为人母岂会真正怨恨儿女,我只忧心两件事,一是你自己看不破。” 薛柔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被王明月打断。 “二是你朝中无人可倚靠,好在徐国公府近日屡屡上书,敦促陛下早日立后。” 薛柔脸上神色空白一瞬,轻声问:“当真是徐国公府屡屡上书么?” 她蓦然看向桌案,最上面赫然就是封奏表。 方才,她急着见母亲,竟未留意“劝封后表”几字飘逸轻灵,万分熟悉。 薛柔眼睫微颤,打开那封奏表,一字字看下去。 【陛下圣德承天,孝思感地。然臣闻圣人有云:“毁不灭性,不以死伤生。”故三年之制虽隆,通变之道尤贵。 国有大故则权宜从权,今四海未靖,南夷未宾,若使椒房久虚,则宫闱失序,储君未定,则国本动摇。此非所以彰太后遗德,全陛下孝思者也。 《诗》咏关雎,后妃之德,风化之始。昔光武中兴,丧期未毕而册阴后,定鼎河洛,光复汉祚。武帝承祧,遵古制而缓立后,六宫淆乱,贾氏擅权。青史在上,足为殷鉴。 《易》称“帝乙归妹,以祉元吉”,《诗》咏“刑于寡妻,以御家邦”。昔文王造周,太姒嗣徽;武王定鼎,邑姜佐治。今宜早正母仪,上奉七庙,下理六宫,续祖宗之鸿业,慰太后之慈魂。 昔周公制礼,本乎人情,仲尼垂教,贵乎达变。伏愿陛下察天时之机,顺阴阳之序,早定坤仪,以安天下,则太后神灵有托矣。 臣再拜,伏愿圣明天子万岁无极。】 看到最后,她忍不住笑出声来。 王明月察觉不对,变了脸色,想起皇帝便在内殿,唯恐女儿失态模样被看见。 “阿音,过分执迷不是好事。” 听见母亲忧心忡忡的提醒,薛柔沉默良久,胸口起伏不定。 不知过去多久,她终于恢复平静,开口道:“既然如此,我不会再喜欢表兄了。” 薛柔紧抿着唇,表兄大可以让其他人上书,可他偏偏要自己上表,无非是断她念想。 她至今未出一句绝情之语,甚至不曾在朝臣面前,同陛下举止亲密,他倒好。 “天底下仰慕我的人数不胜数,只有我断他人念想的份,岂有旁人先弃我而去的道理。” 王明月看着眼前女儿,雪肤花貌,的确有说此话的底气。 薛柔了解表兄,甚至能猜到他上表前会怎么想,定然觉得是为她好,一刀两断免得拖泥带水惹陛下猜忌。 然而,她不需要这种好,纵使知道表兄仍旧喜欢她,她也不需要了。 薛柔下颌微抬,斩钉截铁道:“阿娘,是我先不喜欢他的,往后不必再提。” 第64章 第 64 章 朕怕你夜里会饿着 王明月闻言, 眉宇间愁色一扫而空,连忙道:“好,好啊, 你能这样想,我便放心了。” 宫中不便久留,王明月未至申时便离去,走前反复叮咛:“若缺什么,记得遣人来取。” 谢凌钰站在薛柔身侧,见她依依不舍,轻声道:“往后, 阿音可留她在显阳殿暂住几日。” “我阿娘不喜宫中,总觉不自在, 还是罢了。”薛柔语气复又轻快,“这样召进宫相处几个时辰也好。” “陛下,上次你提到凤冠, ”她迟疑一瞬, “我能看看图样么?” 谢凌钰略诧异, 他记得前些日子同阿音商议这些,她都兴致不高,翻来覆去无非是“全由陛下定夺”。 前段时日,薛柔的确无心顾及大婚,但现在回过神来, 意识到赵旻口中“丑得要命”的发冠,将在百官面前戴在自己脑袋上。 薛柔陡然在意起来, 跟着谢凌钰走进内殿时,忍不住想问为何把图样留在这,而不是让李顺收着。 “陛下, 这是哪个匠人画的?” 看着手中图样,薛柔忍不住发问。 谢凌钰目光扫过她脸颊,似在思量她是否满意,最终道:“朕不记得了。” 此刻,图样正对着光,细节看得清清楚楚,薛柔半眯着眼,终于发觉哪里不对。 用的墨质地太好,且有几个地方墨色不纯,像勾勒前笔尖掺了点朱砂。 薛柔心底缓缓浮现一个猜测,试探着开口,“陛下,我不喜欢这个。” 果然,谢凌钰神色淡了些。 “这个图样莫不是陛下画的?” 薛柔问完,便等着他回应,心底却已笃定七八分,忍不住想谢凌钰好歹自幼习君子六艺,通晓音律,字迹苍劲峻拔,喜欢的画也都淡逸劲爽。 怎么看也是风雅人,怎的画出来的凤冠堆砌无比,恨不能把内库里的宝贝通通放她头上。 但想一想,谢凌钰在首饰上好像一直如此,先前送的白玉竹节项圈,坠得她脖子疼。 薛柔忍不住,又看一眼那珍珠做成的凤凰,长叹口气。 见她这副模样,谢凌钰终于神色平静道:“不是朕画的。” “你若不喜欢,往后都交给赵旻。” 薛柔闻到一丝不悦的味道,心道这东西戴她头上,她还没不痛快呢。 干脆拿起一支笔,薛柔十分利落地涂抹掉几处冗余。 谢凌钰垂眸看着她修改,“只要阿音喜欢便好。” 他伸手抚着她后颈,“裴太常将当日仪礼拟好,已送过来,阿音看看可有不喜的地方,朕让他改。” “这般快?” 薛柔说完刹那反应过来,未过三年立后于礼不合,故而需从简。 她颔首,“瞧一眼也好,但裴太常乃当世大儒,尤擅《礼》,想必不会有差错。” 谢凌钰到御案前,瞥了眼放在最上面那封奏表,手指顿了下将其扔到一边,抽出一本堪称长篇大论的奏章。 薛柔看着那密密麻麻的字,意识到裴太常多么博学,一切仪礼后皆引经据典地论证。 “命太尉为使,司徒副之,持节诣皇后行宫。”薛柔喃喃念出声,有些犹豫,“太尉似乎与我有些过节。” 太尉便是彭城王,与薛家近乎是明面上的不对付。 “立后乃大事,自当由三公添光,他纵使不喜,又能如何?” 谢凌钰见眼前人眉头舒展,问:“阿音可还有旁的想说?” 薛柔摇头,“裴太常学识渊博,我无异议。” * 宝玥台内,薛柔看着面前一顶凤冠,忍不住伸手碰了下栩栩如生的凤凰,尾羽飘逸似是金线所做。 赵旻经脉断了不少,需要休养,原本想闭着眼睛养神,可终究忍不住道:“究竟什么新鲜东西?叫你看了又看。” 赵旻的手拿不得东西,一旁宫人察觉薛柔示意,将凤冠捧到她面前。 刹那,赵旻觉得冠上珠玉金丝闪得她眼疼,神色复杂看向满脸笑意的少女,“你喜欢?” “那是自然,谁会嫌首饰多?” 纵使薛柔库中攒的首饰多少年都用不完,也不妨碍她喜欢新的。 “先别喜滋滋盯着首饰,衣裳试过了么?” 赵旻说完便想捏眉心,终于明白太后为何要送这孩子离京。 真是半点不像太后,大婚在即,怎么净盯着凤冠爱不释手? 赵旻轻咳一声,“你可曾旁敲侧击过当日流程,莫要等女官已经派来,才发觉哪里不妥,想改便迟了。” “不用,陛下早给我看过。” 少女声音清灵,饱含愉悦,只因她对文绣大监送来的皇后服十分满意,尤其上面的幜不知用何料子,鲜明如霞,光映左右。 赵旻“唔”一声,显然未想到这种可能,“那无事了,等女官过来教导礼仪时,你好生记着便是。” 想起眼前这人曾是内司,薛柔问道:“都会教什么?” “不必担心,那群人不敢磋磨你,无非说大典当日如何受百官礼,如何行同牢合卺礼,还会专门教你如何行周公礼。” 赵旻神色平静,看一眼薛柔,“你在嫏嬛殿学那么多年,记住这些对你而言并非难事。” 薛柔突然问道:“周公之礼,她们也要教?” “给你看些图画。”赵旻闭上眼,口出惊人,“你得好好学,早日诞下皇子。” 这些时日,赵旻反复琢磨,太后为何这般艰难,还不是因皇帝非她所出。 生不出皇子,赵旻半点不觉是太后问题,分明是谢家的男人不行,她已想好,倘若薛柔也迟迟没有皇子,她定要送补汤给小皇帝喝。 薛柔怔在原地,脸颊涨红,她从没想过诞下皇子。 薛家子嗣艰难,姑母多年专宠唯有一个公主,至于王家子嗣也不丰,外祖身强体壮也只得二子一女,和旁人膝下七八个孩子不能比。 薛柔从小就听过,谁家新妇生孩子时血崩,谁家女儿嫁出去后,因生子难产一尸两命。 她听得头皮发麻,好长一阵子唯恐阿娘再有孕。 “皇子公主的,我不着急。”薛柔喃喃,“阿娘说过,头胎最易出事。” 赵旻眼皮一跳,想再说什么,可周遭还有旁的宫人,待她住进显阳殿再说也不迟。 赵旻叹气,“罢了,等会女官们便要来,不提这些。” 薛柔没想过,教周公礼的女官讲的那般细致,让她听得面红耳赤。 那女官说完夫妻敦伦后,又道:“此事过多伤身,一炷香即可。” 薛柔颔首,将女官送走后长舒口气,转头便见一人站在身后。 “陛下何时来的?” 谢凌钰神色平静,盯着她泛红的耳垂,忽然伸手捏了一下,“方才。” 他唇角微微扬起,“朕见你听得仔细,没上前打扰。” 话音落下,谢凌钰便觉她要恼,索性趁她未开口,看向不远处的凤冠。 “让朕先看一眼,如何?” 少年声音如金玉相击,叫人无法拒绝。 等了快一刻钟,谢凌钰终于起身仔细看面前如嫩玉生光的薛柔,只觉非衣冠衬人,而是人衬衣冠。 先前还觉皇后服不够光彩夺目,现下看如霞光映照左右。 谢凌钰眼底终于带几分笑意,“那帮人是该多得些赏赐。” * 册仪前两日,一直下雨,偏在前夕云开雨霁。 天边万里无云,一片澄澈,是钦天监反复推算出的好日子。 薛柔被宫人伺候着梳妆,只觉脑袋被凤冠压得沉。 待见着谢凌钰那刻,忽然想起他原本画的凤冠,心道幸好自己涂抹掉不少,否则今日脖子恐怕要断。 这般想着,竟有一丝先见之明的得意,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脸上露出止不住的笑。 谢凌钰抿着唇,分明大场面也见多了,此刻却紧张得眉头微蹙,一双眼睛黏在薛柔身上似的。 此刻行同牢合卺礼,谢凌钰抬眸见她不知在高兴什么,眉眼弯起,樱唇玉齿。 他险些在众人面前怔住,缓缓低头时唇角稍扬起些,待结束仍是平静模样。 薛柔脑中一遍遍回忆女官教的细节,只怕在何处出了差错,无暇顾及陛下的反应。 整日下来,终于能回到显阳殿,薛柔身上疲倦,但脑中始终有根弦绷紧。 当日最后一位女官说的话,在她耳边响起。 薛柔紧张到忽觉得饿,扫了眼周遭,发现一碟甘芳园的糕点格格不入摆在矮几上。 想着谢凌钰恐怕过会才到,她拿起一块咬了口,还未喝茶,便听见外头宫人行礼的声音。 薛柔搁下糕点,连忙执扇遮住脸。 “阿音多吃些。”谢凌钰坐在她身侧,将那碟点心端来,唇角含笑,“朕怕你夜里会饿着。” 听见这话,薛柔没想太多,放下扇子,盯着最喜欢的点心却吃不下去了。 薛柔忍不住攥紧衣袖,分明没碰到陛下,却能察觉他眼神灼灼,如有实质触碰到她露出的每一寸肌肤。 两人近到呼吸仿佛都交缠在一起,薛柔甚至能听见他心口剧烈的声音。 见她没有品尝糕点的意思,谢凌钰终于忍耐耗尽,让她坐在自己膝上,觉她动作温吞似的,揽着腰就把人提到自己怀里。 薛柔想起女官教导,她得主动些,但脑子顿时想不起来后面是什么。 她心跳快到浑身发热,想说话打破近乎黏稠焦灼的气氛,“陛下,我学的不大好。” 说完,她看见谢凌钰垂首,脑袋埋在她颈侧,仿佛在闻她身上香气。 谢凌钰闻见她身上与自己相似的沉水香,心情颇佳。 “无妨。” 薛柔颤了一下,他方才说话时呵出的热气让她锁骨发痒,这股湿润触感一路延伸,叫她头皮发麻。 看不见陛下神色,薛柔恍惚间觉得他像巨蟒缠着自己,正反复琢磨从哪下口最合适。 简直是凌迟,不如速战速决,薛柔心一横,用手掌摸了下谢凌钰的脸,想让他别再咬了。 本以为谢凌钰不会听,谁知他当真停下,盯着她眼睛。 薛柔怔住一瞬,凭借勉强回忆起的只言片语,仰头吻了下他唇瓣。 第65章 第 65 章 粉光如腻,桃花沾露 尝到一点血气后, 薛柔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太紧张咬破了皇帝嘴唇。 眼前人不怒反笑,颇为高兴似的, 轻轻碰了下她唇瓣,舌尖诱哄着撬开唇齿。 薛柔双唇被堵住,差点喘不上气,半晌终于躲开,偏眼前这人紧跟着蹭了过来。 她方才晕晕乎乎半晌解不开玉带,看着谢凌钰齐整衣衫,一时有些恼火。 谢凌钰顺着她目光低头, 先瞧见的是粉光如腻,桃花沾露。 他顿了一下, 不再劳她动手。 薛柔趁着间隙,连忙到床榻最里面,此处烛光稍稍昏暗些, 片刻后, 她便深觉失策。 重重帘幕之内, 轻而细密的吻像雪片落下,覆在她身上,随后阵阵灼热从肌肤蔓延至心尖。 高烛摇曳的光照进来,一切都朦朦胧胧犹如梦境。 薛柔被抵得发晕,猛地睁眼, 入目便是少年潮红脸颊和紧拧的眉,他呼吸都有些发颤, 慢慢低头吻掉她眼角一点泪珠。 垂下的发丝泛着凉意,落在薛柔颈窝,她听见熟悉的嗓音道:“放松些。” 以为已经结束了, 薛柔身体不再紧绷,下一瞬,她恨不能夺榻而逃。 她无意识捏紧一角帷帐,手指被耐心掰开,再一点点被紧扣住,连呼吸都被撞碎。 脑袋稍微清醒些时,薛柔断断续续道:“早已过一炷香了。” 谢凌钰当然知道她说的是哪条规矩,高祖制定规矩时都六十有七了,后面哪个皇帝遵守过? 他低头看向身下刚缓过神的少女,拨开黏在她鬓角的一缕发丝,俯首将面颊贴紧她肌肤。 薛柔察觉他硬挺鼻梁蹭着自己颈窝,还有…… 小腹酸胀的感觉还未消散,她紧抿着唇,小声道:“我不舒服。” 话音落下,薛柔甚至能感觉到谢凌钰僵住片刻,随后有些难以置信地抬眼。 半晌,他终于开口:“阿音觉得痛么?” 得到肯定的回答,谢凌钰沉默了,他轻叹口气,最终拿起柔软衣带将薛柔眼睛蒙上。 她看不见,感官更加敏锐,能听见少年压抑的呼吸声。 知道已经结束,薛柔胆子大些,过去许久忍不住问:“陛下在做什么?” 谢凌钰喉咙发紧,心道薛柔大婚前果然没有仔细听女官教导,他当初在一旁,就见她频频走神。 听不见回应,薛柔还想问,眼前衣带被扯下,她被灯烛刺激到,半晌才慢慢睁眼。 看着已经披上里衣的少年,她随手抓了件衣裳披上,遮掩胸前痕迹。 “阿音,朕抱你去沐浴。” 一刻钟后,谢凌钰静静看着泡在水中满脸惬意的少女,怀疑她榻上梨花带雨的模样是骗他的,恐怕就是不想叫他亲近。 夫妻敦伦合该循礼,顺阴阳之势而为,皇帝博览群书,自然知晓何为房中术。 谢凌钰闭了闭眼,自己分明提前从书中学过,怎么未曾让她满意? 望着皇帝越来越沉的脸,薛柔意识到什么,心底微恼,不明白为何有人沉迷此事,哪里舒服了? 她实言相告而已,谢凌钰身为天子,居然这点容人之量都没有。 少女湿漉漉的手臂搭上肩膀,谢凌钰垂眸,听见她试探道:“我当真觉得痛,往后少行此事,可以么?” 谢凌钰面色骤然冷下来,手指抚过她眼尾,彻底沉默。 * “现在已经巳时,还要睡到什么时候?” 薛柔迷迷糊糊中听见道冷淡声音,睁眼发现身侧没人,是赵旻亲自过来唤她。 “陛下辰时离去,神色说不上好看,你……”赵旻迟疑,“你们总不能大婚之夜争执不休罢?” 想了想薛柔的脾性,赵旻皱眉,“惹他不痛快了?” “我何时惹他了?”薛柔到现在都腰酸,为自己辩解,“是他不放过我。” 瞧她果真万分委屈,赵旻狐疑地上下打量,问道:“娘娘说什么了?” 薛柔乍闻“娘娘”二字,不自在道:“只说了几句话而已。” 一听,赵旻便知出问题,寻常后妃初次承宠,要么紧张到说不出话,要么难受也不敢吭声。 被赵旻的目光盯得发怵,薛柔低声道:“我说,这种事往后可以少些” 闻言,赵旻气得脑袋发晕,怎么还有把皇帝往外推的,当年太后真和先帝争吵时,也不会在这种事上拒绝先帝。 赵旻恨铁不成钢,“你不承宠,哪来皇子?” “陛下正值年少,不急此事。”薛柔被数落,忍不住反驳,“何况你是我身边的人,难道不该考虑产子艰难,恐有性命之忧?” 赵旻被她堵得半晌说不出话,幽幽道:“陛下正值少年,你觉得只要他活着,你便可高枕无忧?” 薛柔抿唇,“未有此意。” “那便好。”赵旻语气松缓下来。 在孝贞太后身边时,赵旻便从未相信过皇帝,在她眼里,薛柔应该学一学太后杀伐果断,能屈能伸的气魄,收收娇纵脾性。 赵旻到现在都忘不了,先帝遣散后宫时那些哭啼不休的女人,其中不乏真心爱慕过天子的。 当初年少的赵旻冷眼旁观,哂笑这就是靠近天子的下场。 “纵观史书,历数无情之辈,多为王侯将相,其中天子尤甚,宠爱都是虚无缥缈的东西,可倚靠的势力才是真的,有了皇子,自然会有人向你示好依附于你,”赵旻拍了拍少女的肩膀,“青史可鉴。” 良久,赵旻以为她想通了,正要露出个欣慰的笑,却见少女仰头看着自己。 “我的命才是最重要的。我让你伴我身侧,是为了保命,过得舒服,”薛柔语气发硬,“倘若你的法子便是委曲求全,甚至鬼门关走一遭换倚仗,那我不要。” 她说完起身,召宫人进来伺候穿衣梳洗,最后一支簪子插上发髻时,几人在殿外求见。 薛柔看见昔日同窗,连忙上前,“何须多礼,静章好似瘦了许多。” “公务繁忙罢了,”姜吟行了一礼,眉眼含笑,并无怯惧之色,“臣今日该唤一声娘娘了。” 知道姜吟心里礼数比天大,薛柔只笑了笑,“姑母曾同我夸赞过你,说静章之才若为男儿可拜相,如今只能做女尚书,我只怕屈才。” “岂敢,臣只怕才疏学浅。” 薛柔看了眼姜吟身边宦官,依稀记得曾在式乾殿当差,怎么被谢凌钰送来做大长秋卿了? “臣巫晋见过皇后。” 说话倒是不卑不亢,仪态颇有风度,薛柔想了想,除了李顺,自己没什么熟悉的宦官。 她总不能把李顺讨来显阳殿,现下看巫晋也不错,便对谢凌钰的安排还算满意。 再见过宫掖令、中宫仆等人,薛柔便让他们退下各司其职,转头看向一直在身侧的赵旻。 “胡侍中已离宫,我身边女侍中的位置,为你留着,不知赵内司看不看得上?” 薛柔下颌微抬,“但你要想好了,倘若你仍和先前一样,希望我做第二个姑母,恐怕我只能送你离开了。” 就在看见静章的瞬间,薛柔明白为何赵旻催着她要皇子。 孝贞太后留给大昭的印记太过深刻,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以至于看见挚友的刹那,薛柔第一想起的是太后建起的嫏嬛殿。 她是如此,死心塌地追随过太后的赵旻亦是如此。 薛柔捏紧衣袖,赵旻想在她身上弥补遗憾。 看着发髻插着凤钗的少女,赵旻蓦地想起当年太后,两道身影完全不一样,是她糊涂了。 “逝者已逝,生者理当往前看,”赵旻顿住,“臣愿为驱使。” 薛柔脸上露出笑,方才刻意绷出的严肃烟消云散。 “那依赵侍中看,”薛柔轻咳一声,“陛下走前的不快,一日能消么?” 过几日薛珩从弘道院回来,她还想召阿弟进宫呢。 “恐怕不成。” 赵旻叹息,大婚之夜听皇后说那种话,莫说一日,恐怕半个月皇帝都耿耿于怀。 “好在解决应当不难,”赵旻虽不信任天子承诺,却能笃定皇帝现在喜欢薛柔,“娘娘去式乾殿,多说几句好话就是。” 赵旻没经历过情爱,却知道男人在心上人面前格外好哄,最多半刻钟便什么气都没了,倘若还沉着脸,便是装的。 想了想往后的日子,薛柔还是打算去式乾殿一趟。 刚至殿前,便见宦官上来道:“陛下今日出宫,不在殿内。” 薛柔怔住一瞬,谢凌钰出宫居然没同她说。 上回说有空陪她出宫还未兑现,现在一声不吭地走了,果真是恼了。 想着想着,一股火冒上来,薛柔想着痛的是自己,她还没不理人呢。 她脸上笑意消散,道:“无妨,我在这里等着,你可知陛下去了哪里?” 谢凌钰就算出宫,最多黄昏前便能回来,他总不能睡在臣子家中。 “回娘娘,陛下今日前去琅琊大长公主府。” 闻言,薛柔也不想再等,转身便要走。 琅琊大长公主谢令淑是先帝幼妹,人小辈份大,最好蓄养貌美歌姬舞女,面首更是数不胜数。 不少朝臣弹劾过她举止不端,都被硬塞过美人堵嘴,他们无论收下与否,之后都鲜少上书。 显阳殿内,赵旻看见薛柔独自回来,还未询问,便见她嗤笑一声。 “陛下恐怕要在谢淑华府上过夜了,我找他做什么?” “我不让他亲近,他自有去处。” 琅琊大长公主府内,谢淑华额头冒了层密密的汗。 她有些怵这个侄儿,谢凌钰比她皇兄还不留情面。 前线打仗时,甚至命朱衣使将十年前的案子翻出来,说她收了谁的银子,向先帝美言要官,谢淑华想起那日情境,至今还怕。 谢淑华心底反复思索,最近哪里又招惹了皇帝。 是了,她近来得了个男宠,虽相貌只是清秀,榻上却格外令她满意,出入皆带着,宠爱得紧。 与同样蓄面首的守寡姐妹闲谈时,谢淑华忍不住炫耀几句。 陈宣那个不长眼的竟上书弹劾,说她有伤风化,谢淑华眼皮一跳,难道真因这个? 想着想着,谢淑华脸色发青。 果然,一身常服的天子眉目冷然,“朕听闻姑母养了个新面首,让他出来。” 第66章 第 66 章 阿音,朕的衣裳又湿了…… 谢淑华眼前阵阵发黑, 果然是为此事,连忙辩解:“陛下,那是刚认的义弟, 不是什么面首。” 闻言,谢凌钰瞥了她一眼。 谢淑华不再作声,随后老实对身侧家仆道:“请纪公子来。” 琅琊大长公主府处处雅致,谢凌钰坐在堂中,泰然自若地喝了口茶,全然忽略面色苍白的谢淑华。 待那面首上前,谢淑华更是处处提点礼仪, 生怕皇帝侄儿一不痛快,把她的心肝砍了。 谢凌钰垂眸看着脚边抖如筛糠的男子, 面上看不出情绪。 “你们都出去。” 谢淑华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默不作声离去。 谢凌钰察觉她不舍之情,心下诧异, 他这个小姑母身边男宠如流水, 最多半个月一换, 没见她重视过谁。 难道在榻上,不同男人差异竟如此大? 皇帝脸色阴晴不定,若有所思,半晌才发话:“朕听闻你颇得公主欢心?” 纪公子连连摇头,直呼“不敢”。 一旁的李顺轻咳声, “陛下问你话,抖什么?照实说便是。” 李顺心里发苦, 想起陛下临行前叮嘱,恨不能今日病倒,不用揽这差事。 “你平素都是如何讨殿下欢心的?” 纪公子没那么怕宦官, “回李中官,无非是端茶倒水,说些玩笑话罢了。” “少油嘴滑舌,”李顺见陛下眉头微蹙,也着急了,“你究竟如何得宠,自己心里不知?” 纪公子心思转了几回,京中有商贾专门蓄养貌美少年送给贵人消遣,他以为陛下欲问背后主人,连忙道:“都是董历派人教的。” “陛下,是董历逼着我等专研如何讨好贵人,替他美言牟利,甚至编了册子,上头皆有印记,可以为证。” 谢凌钰心底略有不耐,沉默片刻后道:“册子在何处?” 待李顺取来本厚厚的册子,谢凌钰接来,随意翻开,便瞧见一幅图,和其上密密麻麻的注解。 他眉头微蹙,咽下那句“不成体统”,难得多几分耐心。 “这上面的,你都试过?” 纪公子愣住,难以相信天子连这都要过问,可陛下面色太过沉肃,让人难以想歪,因而含糊不清应下。 堂中静寂片刻,谢凌钰随手将册子递给李顺,语气平淡。 “不堪入目,拿去烧了。” 李顺眼皮一跳,低头应下,实则将册子掩于袖中,随皇帝离开公主府。 谢淑华见男宠无恙,心下大喜,连忙道:“府上新排了歌舞,陛下倘若肯赏脸,不若留下一观。” “不必,”谢凌钰已上马车,字字如戛玉敲冰,“皇后还在等朕。” 谢淑华眼底闪出一丝疑惑,她记得皇后闺中时与王三郎交往甚密,入宫应当是为了薛氏,竟会管陛下何时回宫么? 事涉帝后,谢淑华不敢多问,连夜带着面首去京郊别庄躲风头。 * 式乾殿内,李顺将册子小心翼翼抽出来,捧给面色平静自若的皇帝。 谢凌钰从开头看起,看着面无波澜,实则神色越发僵滞。 倘若上面皆是真的,阿音昨夜的反应,果真算不上舒服。 戌时,显阳殿内一片通明,薛柔刚沐浴过,宫人正给她烘头发。 她躺在小榻上,熏香有安神的功效,闻久了昏昏沉沉困乏。 脸颊蓦地发痒,薛柔睁开眼,不知何时左右宫人皆已退下,身侧沉水香气隐约浮动,少年眉目沉静,手指抚着她脸颊。 “陛下终于回来了?”薛柔语气古怪。 谢凌钰指尖划到她唇畔,目光往下移,他昨夜已灯下赏雪,恍惚能透过单薄衣衫,再见到动人心魄的春光。 察觉他在想什么,薛柔握住他指尖,“陛下今夜为何不在公主府留宿?” 薛柔心里恼怒,大婚第二日便跑去谢淑华那,他一个男人除了看貌美舞姬还能做什么?未免太不给她这个皇后面子。 “陛下想要临幸谁,谢淑华那多的是,我是半点不在意。” 谢凌钰脸色铁青,“你不在意?” 见皇帝不痛快,薛柔干脆别过脸,自顾自道:“陛下去都去了,谁都不告诉,害我白跑一趟式乾殿,我今日若在意,恐怕往后在意的时候多着呢。” 闻言,谢凌钰眉头舒展,眼底甚至隐约浮现笑意,捧着她的脸,让她看向自己。 “阿音吃味了?” 薛柔杏眼睁大,“没有。” 简直匪夷所思,她哪里吃味?分明生气皇帝不给她面子,再说,他根本没解释去公主府做什么。 分明就是心虚! 薛柔不想再管谢凌钰,打算伸手推开他,手腕却被扼住抬起,袖口布料顺着细腻肌肤滑落,露出皓如霜雪的小臂。 “朕只要你一人,哪里都不去。” 话音刚落,薛柔便见他离自己更近些,仿佛浑身每一寸肌肤都想起昨夜情形,警惕起来后阵阵发麻。 谢凌钰垂眸,“阿音,我们今日再试一试罢。”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便见原本俯视自己的少年蹲下身,近乎半跪在面前,却因垂首看不清神色。 不过片刻,外头的宫人便听见一声羞怒交加的惊呼。 薛柔脸颊红透,紧咬着指尖以免出声,仰起头不去看谢凌钰发顶玉冠。 指尖被她咬得阵阵发痛,克制不住呜咽出声。 谢凌钰眼睫轻颤,恍若置身芳林,芬芳馥郁气息滚过喉咙,他闭上眼,水珠顺着下颌沾湿衣襟。 薛柔半晌回过神,耳尖红得滴血,别过脸平复呼吸,忽略幽深眼底未竟的探索之意。 “阿音还觉得难受么?” 少年声音轻缓,颇为体贴。 薛柔半晌不吭声,看着他湿润下颌,想起方才情形,只觉他明知故问,恼羞成怒道:“难受,我要去沐浴歇息。” 她补道:“陛下不许跟来。” 随即便听见一声轻叹。 “那我们再试一种,一样一样来,总归有喜欢的。” 薛柔呼吸发颤,眼角的泪还未干,嘴硬到不肯吭半声。 她忽而想起年幼时,见过谢凌钰抚琴。 那恐怕是薛柔看他最顺眼的时候,她通音律,自然也懂欣赏琴音,少年天子手指修长有力,抹挑勾剔,揉托摘吟,恰到好处。 琴弦随指尖颤动,琴音也随之有高低起伏。 当年那一曲奏到最高处时,琴弦欲断。 她彻底清醒后,想起当初一曲奏罢,少年嗓音清寒:“这首叫《溪云相逐》。” 谢凌钰垂眸,柔声道:“阿音,朕的衣裳又湿了。” “你若不喜欢,再——” 薛柔捂住他的嘴,只怕他又有什么新法子。 再这样试下去,倘若有一整夜,她会死在显阳殿的。 谢凌钰勉力平静的呼吸险些不稳,眼神黏在她潮红脸颊和濡湿的一缕发丝。 见他这副模样,薛柔就知道他忍得难受,不过是硬压着,跟她比谁先受不住。 她没命跟他继续比下去,脑袋抵在他胸口,“我想去榻上。” 话一出口,她甚至能听见他心口剧烈跳动的声音。 应她要求,灯烛早已熄灭,偏偏月色如银,顺着窗流泻进殿,照彻榻上如云似雪。 借那缕月光,谢凌钰仔细看着从未见过的春色。 原来阿音动情时是这样的,只有他一人见过。 思及此,心口像被潮水冲过,一片澄澈的喜悦。 随即,种种不可诉诸于人的心思却融进水中,将心尖浸得发酸。 薛柔不过因身体被取悦,意识恍惚才肯露出这副模样,娇气地凑到他面前,眼泪蹭在他掌心,含糊不清喊他名字。 谢凌钰闭上眼,告诉自己这样没什么不好,片刻后,紧扣着她手指柔声问:“阿音,是这里么?” 他的声音钻进薛柔耳朵,如从九霄云外传来,甚至缥缈得听不清楚。 她没力气回应他,只是有点痛恨谢凌钰的好记性,原来过目不忘有这样的用途。 薛柔记不清什么时候睡着的,只知道醒来就撞见一双如墨的瞳仁。 眼前人仿佛已仔细打量她许久,语气轻如鸿羽。 “阿音,昨夜睡得可好?” 薛柔复又闭上眼,翻过身背对着他,看见这张脸,就想起一些不该回忆的。 “倘若歇息好了,朕让沈愈之进来给你请脉。” 薛柔诧异,“怎么今日又让他来?” “让他给你调养身体。” 谢凌钰想起她昨夜啜泣不已的模样,总觉阿音身体有些虚。 “沈太医已到了么?” 薛柔问完,见皇帝颔首,便打算起身。 待沈愈之进殿,把过脉后,笑道:“娘娘身体颇佳,不必担忧子嗣。” 谢凌钰蹙眉,他正值年少,并不急皇嗣,今日召沈愈之来并非为求子。 可皇帝也不好明说,究竟为何觉得薛柔虚弱,一时沉默。 薛柔唇色有些泛白,“陛下想要孩子?” 听见她低低的声音,谢凌钰只怕被误会为不喜她有孩子,握住她的手。 “等我们有了皇子,朕封他做太子,倘若是公主,朕把安邑给她。” 见薛柔脸色更难看,谢凌钰又道:“安邑产盐,倘若阿音怕朕不喜欢女儿,朕把频阳也封给她。” 他刚说完,却听薛柔道:“可我暂时不想有孩子。” 沈愈之杏林圣手,薛柔只怕他下回来就要开几服求子的汤药,纵使知道皇后不该说这种话,仍然控制不住恐慌。 果然,谢凌钰笑意彻底淡下去,问道:“为何?阿音是不喜欢孩子,还是不喜欢朕的?” 薛柔情急之下抱住他,“都不是,我怕和堂姊一样血崩而亡。” 她远房堂姊的父亲早逝,未婚夫家官位却越发高,怕夫家悔婚十三岁就早早嫁人,十四岁因产子而亡。 谢凌钰知道此事,因此骤然变了脸色,气她口无遮拦。 第67章 第 67 章 朕的意思,是让沈太医为…… “胡言乱语, ”谢凌钰紧拧着眉,“哪有这样咒自己的。” 薛柔见他当真动怒,声音弱下来, “可我怕痛。” 许是见过皇帝半跪在身下的模样,薛柔胆子大许多,开始用从小到大用惯的法子。 她凑近谢凌钰后,一双杏眼含着委屈。 “陛下根本就不在乎我怎么想,只想要皇后开枝散叶。” 谢凌钰听着薛柔胡言乱语地捏造,气得想笑,然而鼻尖萦绕她身上香露的味道, 那是他昨夜亲自抹的。 他心底那点恼火烟消云散,语气平缓, 眼底略带笑意。 “朕只有你一人,你不想要皇子,朕该立谁做太子呢?” 薛柔愣住, 吞吞吐吐说不出话, 她总不能让谢凌钰学先帝。 她也做不出坑害无辜宫女的事, 哪怕是太后,当年知道先帝杀母留子时,也颇为惊愕。 不想回答谢凌钰的难题,薛柔干脆顾左右而言他,“陛下渴了么?我给陛下倒杯茶喝。” 她心思不在倒茶, 一时不察茶汤溅在手上,白皙肌肤顿时绯红。 谢凌钰连忙起身看了眼, 涂过药膏后忍不住道:“这种事让旁人做就好。” 他看着那瓶药膏微叹口气,眼前忽然浮现薛柔幼时手指划破口子,掉着眼泪道:“陛下, 我要养伤,近日来不了式乾殿。” 谢凌钰那会跟着彭城王学武,破皮流血常有的事,只当她不想来,离近看才发现眼泪“吧嗒”往下掉,哭得格外真情实感。 从那以后,谢凌钰就知道薛梵音不是一般的娇贵,哪怕一点点痛都受不了。 谢凌钰沉默,想起她前日夜里频频蹙眉,眼角沁出泪抱怨胀痛,两张落泪的脸重合在一起。 他还是喜欢她笑吟吟撒娇的样子,或舒舒服服靠在他怀里,闭着眼睛抓住他手臂。 “阿音方才所言,朕明白了,”他顿了下,“式乾殿还有些事,想一起去么?” 薛柔连忙推拒,想再休息一会,出乎她意料,谢凌钰没再提,而是十分干脆地走了。 从显阳殿到式乾殿,李顺一路上察言观色,看不出陛下心情如何,像在琢磨要事。 “沈愈之离宫了?” 李顺听见皇帝陡然问话,连忙回:“沈太医今日当值。” “让他来见朕。” * “往后莫要在皇后面前提皇嗣。” 皇帝声音平静,却惊了沈愈之一跳。 “这……臣以为陛下大婚不久便召臣请脉,无非是为此事,是臣想错了。” 沈愈之说完便觉失言,他竟当面承认自己揣摩圣意,可抬眸见皇帝并无不快。 谢凌钰略一思索,脑中有朱衣使呈上的过往卷宗,瞬息间拎出错综复杂的姻亲关系。 “沈太医可曾记得薛溧,皇后堂姊,她夫家与你有亲。” “回陛下,她夫家与臣妻有亲。” 沈愈之实在想不出,陛下为何突然提起薛溧,斟酌错词许久才敢回话。 “她死前,夫家寻你去了么?” 沈愈之回忆当初情境,“太过棘手,臣束手无策,臣妻去后也没能救回来。” 沈太医的夫人最擅妇人之症,她说没法子,大罗金仙来也救不了。 谢凌钰捏了下眉心,“依你看,是否因她夫家照料不周。” 沈愈之恍然大悟,原来是皇后为自己堂姐打抱不平,让皇帝找薛溧夫家麻烦了。 虽说有亲,但沈愈之直言道:“与照料周不周到无关,她那个夫君终日寻花问柳,她才不顾劝阻,想讨婆母欢心,早日诞下长子。” 越说,沈愈之越恼怒:“先前臣妻同她夫家说过,年纪太小不宜产子,偏没一个听的,还是双胎,不出问题才是怪事。” 正因知晓妇人产子不宜过早,沈家嫁女大多拖到十八九岁。 过去许久,沈太医冷静下来,才发觉皇帝一直沉默,脸色隐隐苍白。 谢凌钰示意沈愈之上前,又命其余宫人回避,沉吟片刻。 “沈家可有避子的方法?” 沈愈之愕然到一时忘记礼数,直勾勾看着皇帝。 认清陛下没有说笑,沈愈之嘴唇抖了下,“自然是有的,妇人避子可服寒性的汤药,或是用特殊药物入香。” 谢凌钰微微蹙眉,他自然知道沈愈之说的,服寒性汤药令气血亏空,麝香等物更伤身,算什么避子,舍本求末。 何况,他蓦地笑了下,薛柔压根不喜欢喝药,加了甘草的汤药都嫌苦,偷偷倒进长乐宫旁的芍药丛。 或者,干脆抱着猫儿去药碗旁,支使猫儿将汤药打翻。 谢凌钰自己都未察觉面上笑意,语气平和地询问:“朕的意思,是让沈太医为朕开方子。” 终于明白为何要屏退左右,沈愈之腿一软,差点跪在皇帝面前痛哭流涕。 不啻于天塌,沈愈之觉得皇帝疯了,或是被南楚的奸细上了身,国无储君则国本不定,怎会有皇帝抛这种难题给太医? 祖宗之言诚不我欺,谢家的天子最难伺候! “陛下,是药三分毒。” 沈愈之一颗心被皇帝几句话震得飞速跳动,只恐稍不留神成了大昭千古罪人。 “朕身体颇佳。”谢凌钰语气半分不在意。 沈愈之是看着皇帝长大的,半是尽为人臣劝谏之责,半是真心实意,哽咽着道:“还请三思,倘若执意如此,臣只能说才疏学浅难当此任。” “沈太医伴随朕十余载,深知朕心,”皇帝语气温和,拍了拍沈愈之肩膀,神色却不容反驳,“何时开始忤逆朕了?” “琅琊大长公主府中,应当有方子,若沈太医实在没法子,朕只能派人去一趟公主府。” 沈愈之怔愣,谢淑华早躲在京郊享快活,堂堂天子不辞辛劳竟去求这种东西,简直……简直荒谬! 沈太医的脸时红时白,最终妥协:“臣尽力。” 两个时辰后,沈愈之再次于式乾殿外求见。 他翻了太宗时祖先的手札,西北诸戎种植一种草,实如茧,茧中丝如细纩,名为白叠子,只需将草籽炼成油,辅以数味草药,男子少量服用可避子。 谢凌钰眼神扫过手札字迹,他听过白叠子,诸戎曾献此物入洛阳,大司农道中原难以种植,将其尽数堆在库房。 正欲命沈愈之取走白叠子,却听其恳求:“此物微毒,往后臣日日请脉,为陛下开几服调养的方子。” 谢凌钰颔首,想起什么,淡声道:“此事莫让皇后知情。” 他甚至能猜到薛柔的反应,绝非动容,而是劝他莫要伤身,只需夜里少碰她便好。 指不定,还要打着为龙体着想的名头,将他推去式乾殿睡。 * 式乾殿前玉阶上,薛柔被李顺拦下,问道:“陛下正在殿中召见大臣么?” “并未。”李顺心虚。 薛柔疑惑地上下打量他一眼,总觉有猫腻,一时面色不悦,紧抿着唇径直就要进殿。 李顺也不敢真拦着她,装模作样拖延片刻就眼睁睁看她进去了。 殿内竟无宫人在侧,薛柔更觉不对,“陛下不是说,今日休沐,难得闲暇,白日要待在显阳殿么?” 她前些日子便想召见阿弟,可谢凌钰却道:“不若休沐时,你我一道见他。” 思及薛珩未来仕途,薛柔没有不应的道理,便将日子往后推几日。 可她一觉醒来,便听谢凌钰不在,心里不痛快,帝王一言九鼎,他怎么出尔反尔。 怀疑皇帝金屋藏娇似的,薛柔目光在殿内细细扫过一圈,也没发现什么端倪。 谢凌钰神色分毫不变,只是默不作声搂着她,将她视线挡住大半。 薛柔闻见他身上除却用惯的香,似乎掺了丝清苦味道。 她心道莫不是加了佩兰,发现自己走神竟琢磨起香料,绷起脸道:“陛下既不处理朝事,也不让人近前伺候,便是压根不想在显阳殿,来这躲着我的。” 谢凌钰一哽,总不能说自己特意来式乾殿喝药,这是沈愈之送来的第一碗药,并无想象中那般苦涩。 沈愈之刚离去,谢凌钰本打算辰时回显阳殿,谁知阿音今日醒这般早。 见他沉默,薛柔只当认下,一时恼火。 上回抱怨不想要皇嗣,谢凌钰已连续几夜抱着她什么都不做,难以忍受时就出去,许久才回来。 虽说正合薛柔的意,但赵旻偏说定是陛下气恼。 “阿音,朕现在同你一道回去。”谢凌钰想起她方才的话,口中未散苦意更浓,“朕怎会躲着你?” 他伸手将她微歪的玉钗扶正,编了个理由,“顾灵清临时送来封密报,朕才离开片刻。” 薛柔迟疑片刻,没再说什么,回到显阳殿后,在阿弟面前更不可能流露异样。 薛珩这个年纪长得快,许久不见,薛柔只觉他稳重成熟不少。 皇帝频频询问见解,薛珩每回一个字都要反复斟酌,生怕让陛下认为皇后母族已无可培养的少年才俊。 薛柔终于看不下去,把谢凌钰支开后,眼底溢满喜色上前,“阿弟好似瘦了许多,可是在书院餐饭用少了?” 薛珩神色还算沉稳,喉咙却隐约有哭腔压不住。 “不知阿姐境况如何,心下惶恐,吃不下东西。” 薛柔知弟弟素来不爱装可怜,更不会与她说谎,一时眼底略湿润。 半是关切,半是好奇,薛柔问起阿弟在书院的课业。 “上次听阿娘说,你也有棘手的难题不知如何解,回府后仍终日琢磨,如今可有头绪?” 薛柔偶尔觉得阿弟太过刻苦,现下更心疼他因课业不堪重负。 果然,薛珩脸色顿时苍白,似乎因未能完美而羞耻,垂眼道:“并无头绪。” 先生留了半盘棋局,让他们引《春秋》而做文章。 许多人不知,薛珩作为京洛弘道院学子之首,竟是个臭棋篓子,连阿娘都不肯与他对弈。 倘若做文章也就罢,偏偏涉及盘残局,薛珩看了又看也不知如何破题。 薛柔看见阿弟画下的残局,“唔”了一声,亲自去请陛下回来。 听见缘由,谢凌钰道:“朕只怕扰了你们姐弟叙旧。” 薛柔觉他揶揄自己,道:“陛下若不想帮,不如——” 未等她说完,谢凌钰便将她的话轻飘飘堵回去。 “朕是他姐夫,自然愿做一回先生。” 薛柔坐在谢凌钰身侧,凑近些看他手中棋谱,呼吸拂过他手背,激得他僵滞一瞬。 现下,薛柔看着天子为薛珩答疑解惑,目光落在谢凌钰身上,终于发觉异样。 陛下怎么总是喝茶,这都第几盏了? 谢凌钰眉头微蹙,总觉沈愈之这药委实难喝。 并非单纯难以下咽,而是药味久久不能散,就连喉咙都觉苦涩。 不知第几杯茶下去,谢凌钰捕捉到一道目光。 他心尖颤了一下,看见薛柔那双杏眼正注视着自己。 第68章 第 68 章 我想在上面 薛柔挪开视线, 拿起面前青瓷茶盏,饮了一口,浓郁花香混着石蜜, 是她喜欢的风味。 耳边如玉击石的声音仍未停息,薛柔低头摸着怀里的猫儿,看不见谢凌钰的神色,却觉他今日格外有耐性。 “《春秋》之义寓乎微,棋盘包罗万象,如列国纵横,棋子进退存亡, 若诸侯征伐。” 谢凌钰垂眸指了指棋谱某处,“白棋弃子求生, 如晋文退避三舍,黑棋转换腾挪,如楚庄问鼎轻重之机。” “而这几步, 白子以退为进, 如郑伯克段, 黑子得地失天,如吴楚争雄。” 薛珩恍然,“臣明白了,文章破题当以白子为例,处事如尺蠖, 屈伸而行。” 听见阿弟语中压抑不住的喜悦,薛柔抬眼看过去, 却见身侧的皇帝默不作声,面上并无赞同之意,而是又欲拿起茶盏。 薛柔抿着唇, 掩住眼底疑惑,直接将自己的茶盏递过去。 青瓷杯口残留一抹浅淡胭脂色,谢凌钰接过后目光微顿,若无其事喝了口。 石蜜对他而言太甜,却能刚好中和喉间苦意,谢凌钰沉默一瞬,并未直接否认薛珩所言,而是问:“出此难题的可是邵修然?” 薛珩讶异道:“陛下竟知先生名讳。” 这名字好生熟悉,薛柔想了想,终于有几分印象,平原邵氏的公子,十四岁便为国手。 她忍不住道:“邵公子曾来薛府与父亲对弈许多次,性子颇古怪,许是天赋异禀之人,大多如此。” 谢凌钰手中茶盏一直未放下,指尖轻轻磨挲着细腻瓷釉,闻言脸色淡了些。 “邵修然确有天赋,”谢凌钰命人取棋盘与棋子来,“这半局棋,是他与樊汝贤初次对弈留下的。” 薛珩忍不住好奇:“陛下,敢问邵先生为白子么?为何只有半局?” 就连薛柔,都心下忍不住揣测,难道是樊汝贤知道会输,索性中断对弈? “因为下半局,邵修然输了。”谢凌钰语气平淡,“朕将全局重现一遍,你仔细看着。” 此言一出,薛柔摸着玄猊的手顿住,惹得猫儿不满地叫唤好几声。 她看向棋盘,黑白子交错落下,发出清脆轻响。 执子的手毫无犹豫,仿佛眼前就摆着当年棋局,分毫不差。 饶是薛珩棋艺奇差,也知此事困难,忍不住想起王玄逸曾道:“陛下肖似太宗,可过目不忘。” 表兄果真没说谎。 最终,谢凌钰看着惨淡白子,“依你看,白子何处现颓势?” 薛珩没想到,皇帝还会突然发问,偏他棋艺不精委实看不出。 “臣才疏学浅,还请陛下指点一二。” 谢凌钰脸上并无怪罪之色,“第一百三十一手,他若能深入敌阵,若子产铸刑书,破旧立新,尚可稳赢,或此后借机突围亦可险胜,但樊汝贤第一百六十二手后彻底断其生路。” “棋品如人品,邵修然一味避让,以至错失良机,此人为国手后便迂腐保守,生怕输上一局便有损声名,天赋异禀又如何?徒增负担而已。” 薛柔听着,总觉哪里不对,陛下这般看重弘道院,倘若真瞧不上邵公子,为何任他去做学官?还要在学子这里折先生的脸面。 何况,谢凌钰平素对臣下寡言少语,哪怕薛珩是她弟弟,他也未曾长篇大论教导过,方才却耐性上佳。 薛柔瞥了眼谢凌钰,发觉他看着自己,仿佛方才几句是说给她听的。 忽然,她心底浮现一个猜测,陛下难道是反驳她夸赞邵修然的话? 不过是“天赋异禀”寥寥四字,何至于此?薛柔心底连连否认。 她看向薛珩,只见阿弟双眼泛光,好似异常兴奋,从发丝到眼底都透着崇敬。 早知阿弟自幼习儒家典籍,全身心敬慕天子乃理所当然,可他现下身体微倾,也太过明显。 薛柔轻咳两声提醒阿弟坐直,余光却瞥见谢凌钰又喝了口掺着石蜜的茶。 她好不容易按下的疑窦如水面葫芦,复又浮现。 在式乾殿时闻见的清苦气息仍旧似有若无,和沉水香交缠着。 思及式乾殿外李顺的阻拦,薛柔忍不住胡思乱想。 总不是那夜太久,损了身体,陛下在喝补药罢,这几夜不碰她是有心无力,或在养精蓄锐。 薛柔脸色越来越古怪,直到薛珩告辞时方才回过神。 她挽留道:“何不留在宫里,待午后再回去。” 薛珩已经起身,忍不住看向面色如常的皇帝,总觉陛下想让他快点离开。 “今日得陛下点拨,得早些回去写文章,倘若忘了岂不是辜负圣恩。” 话说到这地步,薛柔也没再留,眼瞧着阿弟刚走,索性也径直走到皇帝面前。 她方才想好了,若是直接问谢凌钰,他定不会直说,不如自己求证。 薛柔示意那些宫人出去,垂眸看着坐在窗下的少年,未等他反应过来,屈膝跪坐在他腿上,双手搭着他肩膀。 待直起身子后,薛柔略垂下头,刚好对上皇帝那双如墨瞳仁。 她心底顿时冒出丝复杂情绪,像得意,又像恍惚。 原来坐在天子身上,俯视他是这种感觉,竟这般容易。 谢凌钰一手扶着她的腰,让她坐稳当些,另一只手则有些无措地曲起指节,不知该做什么好,半晌轻轻抚了下她后背。 “阿音,怎么忽然——” 话音戛然而止,被柔软双唇悉数堵住,谢凌钰险些失态,身体不由自主僵住,鼻尖萦绕着甜香,引得他头脑发晕,如坠梦中。 怕她跑了似的,谢凌钰手掌往上挪,轻摁住细白脖颈,随后听凭摆布似的一动不动,唯恐惊到梦中人。 然而下一瞬,舌尖便尝到掺着甜意的花香,谢凌钰闭上眼,她的动作慢吞吞的,带着试探意味,让他心尖发痒。 薛柔不大擅长此道,好在皇帝还算配合,主动引着她,免得喘不上气。 她眉尖蹙起,呼吸交缠间,那清苦草药气息淡淡的,不容忽视。 得到想要的答案,薛柔忍不住想退缩,刚表露此意,唇瓣就被不轻不重咬了下。 她猝不及防,“唔”一声后,面前原本予取予求的人突然反客为主,口中顿时被熟悉气息席卷。 薛柔甚至怀疑,哪怕自己现在被松开,呼吸间也都是石蜜与药香交缠的味道。 她想推开谢凌钰,手掌却摸到他面颊,外人瞧着却像动情后的抚摸。 外面宫人忽然通禀,说是薛珩求见。 殿外,薛珩僵着脸,他半路想起母亲叮嘱,这才折回头,想询问阿姐是否需送几个家生子进宫伺候。 求见的话说完,他才发觉宫人悉数被赶到外头,岂能不懂里头会是什么情形。 谁料通禀的宫人嘴那么快,薛珩只好木头似的站在那,等皇帝允许自己进去。 殿内则忽然寂静,薛柔终于能从他身上离开,她发髻微松,口脂被吃得干净,忍不住道:“我现在怎么见阿弟?” 依她的想法,既然是白日,浅浅吻一下便好,谁知谢凌钰得一点机会就恨不能吃干抹净。 谢凌钰被打断后,眉宇间略有郁色,闻言对宫人道:“问他是何事,若无要事改日再说。” 听宫人转达后,薛珩连忙道:“不算要紧事,臣不叨扰了。” 听见阿弟已经走了,薛柔这才松口气,转过头斩钉截铁道:“陛下喝药为何不同我说?” “此话从何得来?”谢凌钰面不改色。 “我自己试的。” 薛柔气红了脸,证据确凿,他还不承认,但转念一想,倘若如先前所想,的确有些丢脸,陛下不想认也是理所应当。 全然不知薛柔胡乱猜了什么,谢凌钰心底默默盘算,这方子得让沈愈之改一改,或喝药后赶快吃两颗饴糖,免得往后被发现。 “陛下是不是喝补汤了,”薛柔语气微妙,“我早说过不在意此事,陛下何必为难自己。” 短短几句话,如石子投入湖中,终于惊起波澜。 谢凌钰一时不知该恼,还是该笑,轻声问:“阿音觉得,朕该喝补汤?” 被皇帝的眼神盯得头皮发麻,薛柔连连摇头,却听他道:“阿音是否要试一试,此汤药效果如何?” 薛柔看了眼敞开的窗,“现在是白日。” 白日宣淫,成何体统。 谢凌钰被她那句堪称质疑的询问气得轻笑,“那又如何?” 见他脸色难看,薛柔只是犹豫一瞬,便提要求:“陛下得先告诉我,那是什么药?” 谢凌钰沉默片刻,“调理身体的汤药,朕自幼时便喝过,与床榻间的事无关。” 皇帝年幼时体弱,薛柔知道此事,甚至刚来长乐宫时,见他喝药许多回,次次都一饮而尽,眉头都不皱一下。 她眼神带着犹疑,“可陛下多年习骑射,早非体弱稚童。” “近来朝事太多而已。” 薛柔紧抿着唇,“那为何要瞒着我?” “没有瞒着阿音的意思,”谢凌钰微叹口气,“若你怀疑,朕往后在显阳殿用药就是。” 薛柔心口堵得慌,总觉他说的不是实话,“那好,明日让沈愈之把药送来显阳殿,我要亲自问问他。” 谢凌钰颔首,伸手抱住她,问道:“阿音喜欢上次那样,还是换个法子?” 他语气如同谈论再寻常不过的事,而非男女情事,温和道:“朕一整日都能陪着你。” 薛柔蓦地想起垂眸看他的情形,脱口而出:“陛下,我想在上面。” 第69章 第 69 章 仿佛她是拿着缰绳的人,…… 反应过来方才说了什么, 薛柔头皮发麻,但仍然盯着皇帝的眼睛,等他答复。 谢凌钰唇角微微扬起, 望着她眼底惴惴神色,道:“怕什么,朕又不会怪罪你。” 他轻笑:“阿音心疼朕体弱,想替朕省些力气,朕岂能辜负?” 没想过皇帝会欣然同意,这下换薛柔犯难,满殿明亮日光, 甚至能让她看见谢凌钰每一根眼睫。 谢凌钰好整以暇半躺在榻上,看着身上一动不动磨磨蹭蹭的少女, 索性伸手帮她将衣衫褪去。 重重轻纱如烟霞落下,又如轻云散去,露出饱满明月。 他像被夺目春色晃了眼, 怔愣一瞬, 呼吸顿时不稳, 一只手堪堪握住团皎洁月色。 谢凌钰不屑方士之言,但倘若羽化登仙可长久拥有眼前春情,他也想远渡蓬莱寻仙丹,求一个虚无缥缈的可能,日日被独属于他的月光笼罩。 薛柔被他灼灼目光看得浑身发烫, 恨不能把他眼睛蒙上,正想着, 手指便摸索到一根衣带,毫不犹豫递给他。 丝绸凉如清泉水流,覆在眼上可稍稍缓解燥意, 他将衣带松松绕了一圈,遮蔽视线。 谢凌钰虚扶着她柔软腰肢,等了许久,终于等到细如瓷的肌肤蹭着他掌心向下,而后便不动了。 饶是不信佛家因果轮回之说,谢凌钰此刻也忍不住想,他上辈子恐怕亏欠薛柔许多,才纵容她这样折磨自己。 如西北荒漠中的旅人看见一泓春水,近在咫尺却喝不到,他唇舌发干,额头甚至冒出薄汗,掌心磨挲着细腰,混沌焦灼中甚至想直接摁下去,又担心她猝不及防呼痛。 谢凌钰忍到极点,正想摘下衣带,却陡然顿住。 一泓湖水涌起浪潮,慢吞吞生涩地吞噬接触到的一切,水满则溢出堤岸,打湿岸边花枝。 呜咽声不断钻进耳朵,激得衣带下眼睫直颤。 谢凌钰喉咙阵阵发紧,心底顿时软如一片云,轻飘飘浮起来,对她又爱又怜。 爱她予他欢愉如巫山神女,怜她身体轻颤如风中花枝。 薛柔浑然不知皇帝心里想什么,咬着唇半晌适应过来,才有功夫垂眸看他。 少年青丝乌鸦鸦散落,所有沉静都消散不见,面色泛红呼吸急促,恍若乐极,然万事万物至极点都易滑落至另一端,故而看着又像痛苦。 分不清他究竟苦乐几何,薛柔俯下身想看清楚,却见他眉头立马蹙紧,仿佛她是拿着缰绳的人,可以随意支配他的反应。 她晃神,忽然想起年幼时踏入梅林,撞见刚杀过人的少年天子,他手里拿着剑,居高临下俯视她。 如同她现在俯视他一般。 薛柔至今忘不掉他恐吓般看一眼她左心口,仿佛她若不听话,剑尖立马会刺进去。 而眼下,帝王褪去高高在上的模样,让她多年的戒备恐惧也一并通通褪去,取而代之的想法,就是跟谢凌钰算这些年的账。 从初见开始就没给她好脸色,在梅林恐吓她,逼她戴他送的首饰,甚至曾在宫门拦下她,让她回嫏嬛殿上课,还动不动阴着脸。 谢凌钰忽觉左肩被她狠咬一口,只当她难受得很,轻轻摸着她脸颊,屈指用食指蹭了蹭她唇瓣,放在她齿间。 她照单全收,当真留下齿痕,腰却仍旧动得温吞,半点不着急。 “陛下,我有些累了。” 话音落下,薛柔便见他一把摘下衣带,双眸幽深盯着自己,甚至隐约有忍耐至极后的血丝。 她心底一慌,低低辩解:“我实在没有——” 谢凌钰终于发觉,她方才是故意的,忍不住想今日何处惹着她了?但被紧咬的感觉太磨人,干脆暂时不想。 原本虚扶腰侧的手指陡然用力,薛柔所有话都停下,身子下意识往后仰。 就像被高高抛至云端随后骤然落地,心尖被攥紧般喘不上气,一阵阵酥麻传至四肢百骸,朦朦胧胧中听见有人唤她名字,一声比一声急促缱绻。 最后隐约清醒过来,薛柔听见身下人抚着她腰侧红痕道:“比上次久些,可见阿音身体确比朕好。” 薛柔气得咬牙,他还在记恨那句“补汤”,但实在没力气计较。 她因屈膝而双腿酸软,打算去沐浴,却忽然被人从后抱住。 “阿音开始时是故意的,”谢凌钰捏了下她耳垂,聊作惩罚,“朕今日哪里惹你不快了?” 薛柔从小到大过得顺,在谢凌钰这吃一点瘪都记得清清楚楚,可又不想把十年前的事也翻出来,显得多记仇似的。 她想甩开皇帝,“哪里都惹着我了。” 谢凌钰垂眸,看见自己手背被她打一巴掌,反倒心情颇佳地笑了声。 他见过薛柔同旁人生气的模样,从不避讳吐露真实想法,偏偏对他总是敢怒不敢言,仿佛皇帝是洪水猛兽。 谢凌钰喜欢她现在对自己使性子的模样,忍不住放软语气,“阿音告诉朕,朕一一给你赔罪。” 闻言,薛柔彻底清醒,不过思索一瞬便摇头。 她见过谢凌钰全然不在她面前做帝王的模样,自然看出他这段时日,仍因私逃的事耿耿于怀。 倘若让陛下知道,她记得当初他的不好,指不定要怀疑她仍想伺机逃离,命朱衣使看得更紧。 薛柔干脆抿着唇沉默片刻,顾左右而言他,“陛下把我的腰掐痛了。” 瞥见那点印记,谢凌钰没再追问下去,指腹亲昵地蹭了下她肌肤,用掌心慢慢揉。 他低着头,看见怀里的人默不作声,耳根连着面颊潮红未褪,心里更软,手上动作顿住后,垂首埋在她颈窝,闻她身上气息。 薛柔忍不住偏过头,抱怨道:“这耳坠太凉,硌着我了。” 她不喜欢谢凌钰戴的那只赤红耳坠,榻上总与墨色相映,一晃一晃红得像血,灼着她眼睛。 谢凌钰闻言,并未摘下,而是换个姿势,似乎颇为看重那东西。 薛柔忍不住想问,陛下既然看不上阿育王寺,何必再戴那朱砂耳坠,可转念一想,许是与什么秘辛有关,索性闭口。 * 翌日,沈愈之进宫路上,忍不住嘴角上扬。 没想到陛下竟肯让他去显阳殿送药,看来是准备跟皇后坦白了。 沈愈之与夫人恩爱几十年,心道这才对么,夫妻之间最忌讳隐瞒,指不定皇后知道了,能心疼陛下。 皇后多给陛下好脸色,陛下情绪便佳,他们这些做臣下的也能舒心些。 刚进显阳殿,沈愈之便拿出汤药,看着皇帝一饮而尽。 薛柔光是闻见药味便想呕,脸色隐隐泛白,不知谢凌钰为何能神色如常。 她对沈愈之印象颇佳,倾身问道:“敢问沈太医,这药是何作用?是调养身子的么?” 谢凌钰瞥一眼刚开口的沈愈之,随即垂眸拈了颗饴糖放进嘴里,慢慢含着。 “这……”沈愈之犹豫起来,最终还是顺从陛下的暗示,“的确是调养身体所用,陛下近来操劳,臣——” “我已知晓,”薛柔看不下去沈太医支支吾吾的模样,干脆不再为难他,“既如此,我不多过问。” 见皇后果真不再吭声,沈愈之忍不住心里着急,他方才暗示的不够明显么?才让皇后觉察不出问题? 薛柔权当什么都不怀疑,待皇帝去式乾殿召大臣议事,她便想遣人再去问沈愈之。 可环顾四周,几乎是谢凌钰给她的人,都不合适。 赵旻身体仍未恢复,指不定路上就晕了过去,姜吟父兄皆为官,不宜去做此事。 薛柔长叹口气,引得一旁赵旻问道:“何事挂怀?” “真想让母亲将绿云和流采送来。” 上回母亲进宫,薛柔得知自己离京后,流采作为宫人,薛府无法处置她,而长乐宫因太后薨逝乱作一团,竟未曾派人来接。 薛府只好让流采在慈云庵等着,她却道家中有事,需回去一趟,一去便是许久不归,王明月道:“许是怕回宫,索性逃了。” 薛柔一阵头痛,忽听赵旻道:“那个流采,功夫很好,又长得像绿云?” “确是如此,当初是姑母将她安排给我。” 听见是薛韵安排,赵旻面上怀疑之色终于褪去,“既用惯了,让薛家想想能否寻回来,实在不行另择人送进宫。” 赵旻合起手中书卷,看向她,“你身边,得有把趁手的‘兵刃’,这个废了就换一个。” “她不是趁手的‘兵刃’,”薛柔下意识反驳,“她伴我左右已有许多年。” 窗开出道缝,有风挤进来掠过她发丝,额头一点绒绒碎发还未梳起,兀自晃动。 赵旻低头,神色复杂地看着自己废掉的手,抬眸时已将所有情绪拢起,平静地问:“太后没有告诉过你么?她被送到你面前时,就已被当作兵刃培养。” 当初太后属意薛柔为后,送去她身侧的皆是百里挑一的人才,赵旻揣测这个流采曾是为螺钿司而培养的。 只是螺钿司人数庞大,赵旻无法记住每一个名字。 赵旻面无表情,“兵刃的最大价值与意义,就是为他们的主人去死。” “那是朱衣台顾家的规矩,不是我的。”薛柔冷声回应。 话一落地,赵旻胸口起伏剧烈,“孝贞太后是这么教你的?” 当年,薛韵设螺钿司,便是想拥有一个属于她的朱衣台。 薛柔直视她,“姑母教我,孟子曰:仁者无敌。” 一句话把昔日冷静的赵内司气得连连发笑,她虽经脉受损,五感仍敏锐,确保无人偷听后,她压低嗓音一字一顿:“那是因为太后以为你能逃出去,皇后娘娘。” “帝后对临天下,若有朝一日陛下身死,宗室可令朱衣使即刻鸩杀你,免得你效仿孝贞太后。你身边没有甘愿为你而死的兵刃,难道要引颈就戮么?” “朱衣使只效忠于谢氏,除非天子肯让他们为你所用,”赵旻嗤笑,“皇后以为陛下会拱手将朱衣台与他人共享?” 赵旻想起皇帝幼时便幽深难以琢磨的眼神,深吸一口气,“他出生便是太子,幼年登基,为帝十余载,岂会犯这种糊涂?” 薛柔知她所言有理,朱衣台为太宗防外戚而设,是天子赫赫权柄的象征。 不会为她所用。 薛柔沉默片刻,最后道:“我知道了,让我再想一想。” 第70章 第 70 章 你不觉得,陛下的掌控欲…… 大殿内, 顾灵清正禀告近两日事宜,因一件事迟迟未办成,语气虚得很。 御座上的人始终沉默, 听完后颔首,似乎颇为满意,语气平静问:“还有呢?” 顾灵清喉咙一滚,半晌憋出句回话。 “陛下,臣等把人跟丢了。” 王家压根不信皇帝会既往不咎,派不少人贴身保护王玄逸,区区几十人不成气候, 朱衣使对付他们如砍瓜切菜。 但王家用血争取到一线机会,在洛阳以南的阳城郡, 朱衣使发现人已失踪,且如水滴入海,再找不见。 若非京中走不开, 顾灵清恨不能亲自去一趟阳城郡。 谢凌钰面色不变, 只是盯着案上一小碟糕点, 是薛柔喜欢的,她睡得沉,或许等会便来。 意识到自己走神,谢凌钰瞥一眼面色苍白的顾灵清,让他下去, 语气竟出乎意料的平和,“继续找。” 顾灵清在殿门前, 便撞见道身影,百濯香随衣摆浮动,掠过鼻尖。 他隐约明白皇帝为何没紧追刺杀之事不放, 而是让他赶快下去。 薛柔看见顾灵清冲自己行礼,微微颔首,没再说什么便径直进殿。 她在显阳殿被赵旻逼着看书,自从那句“仁者无敌”出口,赵旻便逼着她读《商君书》和《韩非子》。 在嫏嬛殿时,薛柔便不喜这些,现在更是头疼,索性到谢凌钰这躲着。 瞥见案上糕点,她眉梢微挑,诧异道:“今日竟这般巧?” 薛柔记得,皇帝不喜食甜,但又不想太流露偏好,由着太官署每隔十天半个月送回甜食,竟被她撞见了。 谢凌钰让她到自己身边来,十分自然地握住她的手,“今日怎么想起来式乾殿?” 拈起块香软甜糕,薛柔隐去实情,“显阳殿无趣得很,干脆来你这找几卷书。” 谢凌钰看着她唇角一点碎屑,伸手拂去后,忍住心底的俗念。 面前就是奏章,他岂能在这同皇后卿卿我我,何况阿音素来不肯在此久留。 “朕等会命人送你回去。” 没想过皇帝会急着赶她,薛柔蹙眉,从他怀里离开,从旁边架子上翻出几本志怪集。 “外头那样晒,我不走。”薛柔往内殿去,“我进去看,免得被大臣瞧见。” 谢凌钰怔住一瞬,上前攥住她手腕,“朕今日不召见臣工。” 皇帝鲜少召大臣来式乾殿,大事最好在朝上说清,小事递折子,免得他们耽误白日里的公事。 薛柔知道这点,犹豫一瞬便颔首,心道是陛下让她留在身边的,倘若被旁人知晓,可不能怪她耽搁皇帝处理公事。 式乾殿内仍旧无甚声音,薛柔出乎意料地安静,她正看到冯绲绶笥有蛇,手边多了杯茶。 李顺压低嗓音,“陛下说娘娘喜欢加过石蜜的,命奴婢特意沏了一杯。” 手指触碰到茶盏,不冷不热,薛柔抬眸,发觉皇帝手执朱笔,一副心无旁骛的模样。 等她目光又回到密密麻麻字迹,谢凌钰刚好看完陈宣的折子,忍不住揉了揉额角,下意识望向不远处那道身影。 安静得像一纸剪影,是臆想出的画面,或者案牍劳形后的幻觉。 他目光凝在她身上,恍惚看见曾经的薛柔匆匆来去,被拦下后理直气壮:“我要回嫏嬛殿听先生讲学。” 谢凌钰记得清楚,那日嫏嬛殿的先生休假,她分明是急着出宫与王玄逸踏青,他沉下脸,觉得她欺君,薛柔连续告病半个月,不肯再去式乾殿。 他借着看望太后去长乐宫,听见薛柔抱着太后胳膊央求:“姑母,我不想去式乾殿,也不想见到陛下,你给我换个差事罢。” 薛柔抬头喝一口茶,便瞧见皇帝盯着自己,也不知在想什么,忍不住提醒:“陛下?” 因这一声唤,谢凌钰从回忆中抽离,看见她微微仰面,唇角一点艳色被杯口蹭走,可见既不是幻影,也并非梦境。 他心里顿时安宁。 皇帝先前情绪也少有波澜,如大雪封山,寂静到万物皆不可动摇冷冽寒意,现在则如平湖水映照山色。 等外头逐渐有丝凉意,薛柔打算先离去,却见案边那人放下朱笔,眉眼间平添几分倦意,起身走到她面前。 “朕与你一道回显阳殿。” 薛柔看着眼前那只手,犹豫片刻搭上去,指尖碰到他掌心的一瞬,就像雀鸟自投罗网般被紧裹住。 她眼中略带茫然,不明白陛下为何今日攥得这样紧,差点把她指节捏痛。 显阳殿很近,无须乘辇,走在路上有风拂面。 身侧少年太过沉默,就连周遭宫人也不敢出气似的,薛柔忍不住打破静谧。 “陛下,我想让母亲送几个家生子进宫伺候。” “阿音若需要,自己决定就是。” 薛柔又道:“我先前用过一个宫人,习过武,想让母亲把她送进来。” 昨日,她查了宫中卷宗,能看见流采家在何处,可以让母亲派人去寻。 唯一忧虑的是谢凌钰会不会多想,毕竟那是太后给的人。 谢凌钰自然知道她说的是谁,颔首道:“习过武也好,能护着你。” 他垂下眼睫,看见她半边脸颊被宫人手中提灯照得暖融融,那丝笑染得清冷月色也少三分寒气,晃得他心口一颤。 只要没有无关的人搅扰,就能永恒拥有这份安宁。 薛柔心底琢磨流采的事,无暇顾及皇帝微妙神色。 待她沐浴时,谢凌钰命李顺进来,平和道:“告诉顾灵清,朕再给他半个月时间,还有他那个妹妹,送来显阳殿。” * “还不肯认错?” 漫不经心的女声在空旷厅堂内响起,甚至隐隐有回音。 顾又嵘仰头望着高处巨大乌木横梁,和垂下的太宗御赐利剑,感慨道:“流采,你能在这待上这么久,还是骨头硬,阿姐当真佩服你。” “滚。” 顾流采闭上眼,不想听她说话,干脆利落地赶人。 “我是替长兄带话的,”顾又嵘分毫不在意对方的无礼,“陛下让你回去,伺候皇后娘娘,开心么?” 闻言,流采沉默许久,半晌才平静道:“我一直想回到她身边。” 平心而论,顾又嵘不理解陛下为何作此决定,流采竟还能回去。 流采被安排在薛柔身边时,陛下的命令清清楚楚,是看管她。 上元节出了那种事,顾灵清的父亲大发雷霆,痛骂顾家一代不如一代,养出来的都是废物。 一个姑娘家,又不是三头六臂的妖怪,竟叫人跑了。 单凭此事,不足以让流采被关这么久,她彻底惹恼祖父的一点,是被发现对陛下不满。 顾又嵘那日不在,现下忍不住好奇道:“祖父为何说你忤逆?” 流采紧抿着唇,自然因为,她坚决不同意让朱衣使半路拦下薛柔,甚至装作正常人与其相处快一个月。 “你不觉得,陛下的掌控欲太强了么?”流采闭上眼,深吸口气,“我这么多年,被要求送上去的消息,详细到匪夷所思。” 初时,她不过奉命监管薛柔是否有出格之举,但后来,式乾殿那边的旨意愈发古怪。 流采忍不住想起同陛下当面禀报时,少年垂眸仔细听着每个字眼,恍若想借此渗透薛柔身边每一寸。 “阿姐,”流采神情有些麻木,“防止未来中宫行差踏错,难道要详细至几时入睡,中午用什么饭菜,与哪位同窗聊过什么?” 流采比皇帝所有心腹都更早发觉不对。 昭武八年,她前日记下薛二姑娘午间多吃一颗桃,次日薛柔便从式乾殿回来晚些,道:“陛下说青州刺史送的桃子刚到洛阳,让我尝一尝。” 自此,流采彻底明白那份超乎寻常的关注究竟为何。 她很难清晰表达当初复杂情绪,惊愕于计划注定彻底崩盘,喜悦于看着长大的姑娘得天子喜爱,最后则是恐慌。 陛下碰见薛柔,就有些举止失措,而天子犯糊涂,是最可怖的事。 溪流涌出岸堤尚可阻拦,江河浩浩汤汤奔腾而下,谁能阻拦? 流采一直希望薛柔能与陛下两情相悦,免得他克制不住,做出匪夷所思的决定。 她的希望落空了。 在上元节当夜,听见皇帝暴怒后做出的决定,流采对祖父道:“那是我顾氏旁支聚居之地,把她引过去做什么?” “是我当真背后出言不逊,还是陛下超乎常理?” 未等顾又嵘回答,流采便继续道:“陛下既然不肯放手,为何不直接抓她回去?” 那样密如网,难以逃脱的监视,仿佛有不止一双眼睛在暗处窥伺,纵使流采想起来也难免后背发凉。 顾又嵘半点不意外,陛下只要涉及薛梵音,就不大清醒,谁知道圣意如何? 她眉梢扬起,拍了拍妹妹的肩。 “莫要抱怨,祖宗有训,从天子令,乃我等必为也。”顾又嵘微叹口气,“我得去趟阳城郡,你进宫后好生待着,莫要惹麻烦。” 流采皱眉,“什么差事,还要你亲自跑一趟?” “王三郎不见了,我去了结他。” 听见顾又嵘不算轻松的语气,流采便知事情棘手。 “回显阳殿的事很急么?”她顿了下,摸了下腰间短剑,“这件事应该交给我。”【你现在阅读的是 】 70-80 第71章 第 71 章 皇后待你不薄,莫要辜负…… “让你去?”顾又嵘笑着摇头, “你知道顾灵清派了多少人么?都杳无音信。” 流采反驳道:“因为你们的方法,从开始就是错的。” 他们都不熟悉王三郎,唯独流采, 时常听薛柔提及表兄,得以了解一二。 顾又嵘终于站直身子,收敛笑意,正经问她:“七日,够么?” “足矣。” 流采仰头,深深看了眼阿姐,旋即便起身向外走去, 灼热日光照在眼皮上,烫得眼珠隐隐作痛。 她翻身上马, 一颗心像被紧拧住,风刮过面颊,使其无比清晰意识到自己要做什么。 阳城郡地处嵩山南麓, 倘若藏进林中, 极为难寻。 流采偏偏未进密林, 而是顺着官道打听,两日后她在路边停下,向不远处小酒肆走去,坐在一人对面。 剑鞘叩了叩摇摇晃晃的桌面,流采忍不住微叹:“王三公子叫人好找啊。” 她看见他脸上疤痕, 笃定:“你自己用炭火烫的。” 王三郎当年受陛下赏识,不仅因才名, 还因其胆魄过人,愿孤注一掷,否则也不可能同天子抢女人。 那群朱衣使只当洛阳贵公子都注重皮相, 没想过他可能自毁容貌,避开视线。 “是。”王玄逸认出了她,蓦然明白什么,“谁让你来的?” “我家主人。” 流采已经拔出短剑,寒芒闪烁,眼神在年轻公子脖颈流连,似在琢磨如何利落割下头颅。 忽然,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传进她耳朵。 “阿音还安好么?” 流采垂眸道:“万人之上,如何能不安好?” 他脸上露出一丝笑,“那便好。” 昔日名满京华的公子落到这步田地,流采不忍再看,“你还有什么想问么?” “阿音希望我活着么?” “希望。” 有这一回答,他仿佛得到莫大的慰藉。 棋差一招,招惹天子之怒,唯有两件心事未了,一怕连累表妹,二怕表妹怪罪自己无能。 如今,已无遗憾,倒也可以安心赴死。 流采神色复杂,“你为何觉得她不愿你活着?她在你心里,有这般……这般薄情么?” “自然不!”王玄逸原本心如死灰,气急之下拔高嗓音,“她肯同我走,已是情深,我不敢有旁的奢求。” 他嘴唇褪去血色,没再说下去,只是由爱故生忧,涉及表妹,总归多想多虑,生出没来由的恐惧。 这些,没必要同谢凌钰的人说,王玄逸平复呼吸,温雅道:“动手罢。” 流采眉头紧拧,“谁说我要杀你?” 这突如其来的转折让他怔住,猛地抬头。 “我家主人是天子,”她慢条斯理将短剑收回,“可我的主人,是薛梵音。” “不过,你总要给我留一样东西,我好回去交差。” “当啷”一声,短剑被扔到他面前。 流采下巴指向剑,“你自己动手罢。” 将东西装起来后,流采淡声道:“你走罢,别出现在洛阳。” 王玄逸浑似觉察不到痛楚,尚存一丝希冀问:“留我一条命,是……她给你下的命令么?” “不是,”流采神色逐渐冷硬,“是因为,你若死了,或许她永远不可能原谅陛下。” 流采只盼帝后琴瑟和鸣,王玄逸若真身死,一年能瞒住,五年十年呢,哪怕朱衣使手段高明,伪造成意外,但这么巧的时间,谁能不多想? 流采恍惚想起薛柔年幼提及表兄的模样,半是情窦初开的小女儿心思,半是亲情深厚。 对皇后而言,情郎身死或许可以淡忘,亲人殒命恐怕死也不肯原谅。 流采看了眼王玄逸,终究不后悔高抬贵手,至于她自己么,欺君乃重罪,但左右不过人头落地,顾家人最不怕的就是死。 不日,捧着一方铁盒进宫时,流采的手都在抖,甚至生出幻觉,血会透过严丝合缝的铁皮黏在掌心。 对顾家而言,背叛皇帝就是背叛延续百年的承诺,她的指节甚至隐隐泛白。 踏入式乾殿的一刻,她便不敢看御座上的皇帝。 这里的一砖一瓦,都在提醒她在阳城郡做了什么。 谢凌钰命李顺将盒子带上来,打开后腥臭味扑鼻而来,他神色不变,垂眸看向俯伏于地的女子。 “昔日秦王以此论军功,你想要什么赏赐?” 流采仍未抬头,“臣只求回到显阳殿,便足矣。” 谢凌钰瞥见她额头密密汗珠,一言不发。 眼前所谓的朱衣使,早已不忠于他,谢凌钰能看出来,流采心底对皇后效忠。 作为君王,他应该即刻处理有异心的朱衣使,然而…… 皇帝沉默许久,心道这样也好,阿音身边总归要有这么个人,愿为她肝脑涂地,护她周全。 让流采去,他反倒能放心些。 半晌,谢凌钰终于道:“你去罢。” 正准备谢恩时,流采听见皇帝再一次开口,仿佛反复斟酌过。 “皇后待你不薄,莫要辜负她。” * 显阳殿内,两人正低声争执。 “不用早膳对身子不好,现在就该唤娘娘起来。” “她在府中时,也无须这么早醒,你少把嫏嬛殿的规矩带过来。” “胡搅蛮缠,”流采气急,“现下都快午时了。” 绿云不甘示弱,“娘娘昨夜休息太晚,情有可原。” 一旁想清静会的赵旻深吸口气,“你们两个要么进内殿吵,让皇后评理,要么滚出去。” 自从这两个人来显阳殿,除非陛下在,否则到处鸡飞狗跳,偏薛柔也爱凑热闹,托腮在一旁等着做判官。 赵旻扫视一眼前殿,深觉只有姜吟勉强有皇后心腹的样子。 下一瞬,姜吟语气平稳道:“赵侍中,你的腿能否从矮几放下来?脊背也该坐直些,今日文绣大监来,举止该放规矩些。” 等薛柔醒过来,便觉殿内一片安静,心道定是姜吟发过话,梳洗后低头翻着妆奁,含笑道:“静章,昨日我得了支玉簪,颜色正衬你。” 她说完,却听姜吟道:“御赐之物,臣不敢受。” 薛柔终于察觉不对,透过铜镜看见道玄色身影,回头便见谢凌钰不知何时站在身后,正看着自己。 她愣住,“陛下何时进来的?” “方才,”谢凌钰幽幽盯着她手中玉簪,“你不喜欢这簪子么?” 薛柔看一眼戴不过来的簪钗手钏,忍不住道:“我又没长三头六臂,与其搁置,不若赏给她们。” 皇帝送的首饰不知多少,唯一得她心的是缀了明月珠的璎珞,她今日便戴着,与绯色衣裙相衬。 谢凌钰伸手捻了下赤红的玛瑙珠,只觉颇适合她,心情好几分似的,眉眼舒缓。 “阿音,朕陪你出宫如何?” 薛柔略带诧异,“陛下近日不是忙着定州的事?” 定州刺史曾抚是她姑母留下的人,近来因推行新法不留情面,彻底惹恼博陵王,二人恨不能跟对方拼个你死我活。 这几日,薛柔去式乾殿,偶尔能看见谢凌钰面露怒色,猜都不用猜,便知涉及定州的事。 “朕已召曾抚回京,就住在汉寿侯府,”谢凌钰顿了下,“你与汉寿侯亲妹关系颇佳,刚好与朕一道去魏家。” 薛柔立马意识到,皇帝密召曾抚回京,定州必是出事,他去侯府乃为国事。 思来想去,也不缺这一次出宫的机会,薛柔拒绝:“陛下去议正事,带着我恐怕不妥罢。” 见她神色变幻,谢凌钰却忽然笑了一声。 因这声笑,薛柔心底窜出股火,她好不容易为正事想一想,忍痛拒绝见魏缃,他笑什么? 总不能是觉得她欲迎还拒,薛柔心道无论谢凌钰说什么,她偏不同他一起去。 谢凌钰俯首轻声道:“阿音,魏家因给老夫人过寿,提前半年养了群演幻戏的伶人。” 闻言,薛柔抬眸看向他,“当真?” 她连忙收敛笑意,看向镜子,若无其事扶了扶鬓边步摇,道:“幻戏什么时候都能看。” 谢凌钰压住唇角笑意,“还有西域来的伶人。” 上次西域伶人进宫演幻戏,应是五年前的事,可宫中毕竟处处规矩,诸多本事无法一一展露,让人看着又无趣又心急。 终于按捺不住,薛柔偏过头望向皇帝,杏眼微亮,甚至握住他一截玄色衣袖,急迫道:“陛下何时去魏家?” 谢凌钰垂下眼睫,看着白嫩如葱根的手指,声音不由自主更加和缓,反握住那只手。 “明日。” 薛柔没想过翌日辰时便被唤醒,她看着神采奕奕的谢凌钰,心底咬牙,为何他半点不累? 这点半是疑惑半是忿忿的情绪,在瞧见魏缃那刻烟消云散。 谢凌钰望着径直离开自己的身影,绯色衣摆宽大,晃荡着像团烟霞飘远。 他脸上神色淡了许多,待与汉寿侯魏绛见面时,已是平日沉肃模样。 魏绛沉默片刻,有些犹豫道:“陛下,敢问皇后知道曾抚在这么?” 他正想接下面一句,事关朝政,皇后为何要跟来?却听见皇帝云淡风轻的回应。 “她知道。”谢凌钰垂眸看一眼,“朕怕她在宫中闷坏了,索性让她与你妹妹叙旧。” 魏绛脸色僵住,甚至觉得那后半句话也变成石子,硌得他嗓子疼。 脑海中忽然浮现顾灵清的叮嘱,别在陛下面前说皇后半句不好。 伴君多年,因谢凌钰不喜官员媚上,魏绛到现在也没学会顺畅圆谎。 他憋半天后道:“皇后知道,臣便放心了,那个曾抚倔驴一个,倘若在园子里冲撞了皇后,便是臣的罪过。” 言罢,魏绛吩咐家仆:“去接那位贵客过来,记得走小路,绕过园子。” 那家仆心道陛下微服驾临,那位贵客估摸着已在路上,近乎一路疾跑。 魏缃皱眉,唤住面前家仆:“慌慌张张做什么?” 那家仆行过礼,低头道:“主君吩咐,去接西院的客人,得绕远路,免得冲撞娘娘。” 薛柔略有疑惑,看向不远处一年轻公子,长得十分俊秀,一身文气,不似魏家儿郎皆魁梧粗犷。 “你口中的客人,是指他么?” 第72章 第 72 章 皮相似乎甚为重要,尤其…… 曾抚听见动静, 抬眼望过来,走上前一拜,他眉目疏朗, 半分没有同僚口中的倔驴样,是令人见之心生亲近之意的温润风度。 “臣定州刺史曾抚见过皇后娘娘。” 薛柔诧异,目光多在他身上停留片刻,他们素昧平生,曾抚竟认得她。 “臣八年前进宫面见孝贞太后,偶遇娘娘。” 曾抚年少时受薛韵赏识,自此平步青云, 任刺史后决计承太后遗志,首要的便是清丈定州土地。 他发觉博陵王妻弟藏匿人丁, 大肆低价购入良田后,半点面子不给,任他龙子凤孙, 吃下去的都要吐出来。 一个月过去, 曾抚不知遇见多少次暗杀, 若非陛下密召入京,他真要怀疑皇帝想借博陵王之手,除掉他这太后党。 如今,曾抚心底仍有不安,看见皇后的一瞬, 反倒心下安宁些,仿佛回到当年的长乐宫。 曾抚心想, 皇后与孝贞太后感情甚笃,又是薛氏女,必然是支持他的。 如此, 他眼神更为恳切,仿佛想拉着薛柔大谈特谈一番。 魏缃眼神忍不住古怪,这位贵客是兄长请进府的,先前不知身份,只当俊秀公子。 竟然是定州刺史。 旁边的家仆忍不住咳嗽,提醒道:“陛下已至书房了。” 曾抚回过神来,十分恭敬地又行一礼告辞,从头到尾,他唯有开始时直视薛柔的脸一瞬,其余时候,目光只敢落到她身侧斜逸的梨枝上。 瞧着十分懂规矩知进退,与传闻大不相同。 待曾抚背影远去,魏缃扯了扯薛柔袖口,因周遭仍有随从,规规矩矩道:“皇后娘娘,臣女想邀——” 薛柔先笑出了声,彻底打碎魏缃身上仅剩的规矩,缓了缓后,勉强压笑问道:“你想邀什么?” “看幻戏,”魏缃轻咳一声,“幻戏动静大,咱们悄声说话,旁人听不见。” 一路至侯府园子东侧水榭,薛柔未出阁前来过,轻车熟路找着自己最爱的位置,坐下后便拈一块蜜饯。 薛柔颇有兴致,她先前便喜欢此处巧思,三面植竹,可隔绝旁人窥探视线,面向一满月状深湖,湖中搭低矮石台供优伶奏舞乐。 面前有湖水阻绝,也能免得有心人借献艺行刺。 “让他们上来罢。”薛柔笑着,“我也好奇西域的幻戏有何独到之处。” 魏缃招手,未过片刻,石台上便“叮铃咚隆”响起来。 约摸半个时辰后,便是阵阵“轰”声,吵得人耳朵疼,薛柔慢慢闭上眼,揉揉额角。 简直聒噪!她忽地想起同谢凌钰去看的幻戏,还是南楚的东西颇有意趣,焚纸复原心思巧妙,比眼前这些更值得一看。 薛柔耳边清净些后,想起魏缃似乎有话要说,索性让随从退至水榭外,笑道:“说罢,莫不是不想做女红,让我劝劝老夫人?” 与薛柔吃了几颗蜜饯不同,魏缃好酒,此刻无外人,更是多饮几杯,有些醉醺醺。 “不是,”魏缃脸颊酡红,忽然发问,“那位定州刺史可曾娶妻?” 方才,魏缃算了下,曾抚八年前已为官,恐怕如今已而立之年,可他生得年轻,看起来不过弱冠。 薛柔面色微变,惊愕道:“你与陈宣婚期将至,怎的突然属意他人?” 缓过神来,薛柔思索片刻,终于答复好友:“我听旁人提及过,曾抚孑然一身,将近而立却尚未娶妻。” 魏缃忍不住想大吐苦水,她只是喜欢曾抚皮相,倒还没糊涂到退婚地步,只是本就对未来夫婿不满,现下更是瞧见谁都觉比陈宣好。 “曾使君来府上这几日,瞧着风度翩翩,比世家公子不知好多少。” 因为喝多了,魏缃什么都敢问出口,“阿音,倘若我说想悔婚,你是否觉得我胡闹?” 薛柔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不知她醉到什么程度,是玩笑亦或是真心,半晌不语只是蹙眉。 她固然欣赏曾抚为人,也感念他时刻不忘姑母遗志,可此人树敌颇多实非良配,连曾抚自己都婉拒上峰所赠姬妾:“在下朝不保夕,何须连累他人?” 薛柔忍不住劝:“你若为曾抚悔婚,确非明智之举,就算陈家无怨言,曾抚也不一定同意与侯府结秦晋之好。” “曾使君好颜色啊!”魏缃感慨,随即叹口气。 “阿音,你难道忘了陈宣那个犟驴模样?也就我兄长喜欢,他喜欢自己嫁过去好了。” 魏缃喜欢如玉般温润公子,本以为陈宣也是,初次见面便大失所望,虽出身世家,也样貌周正剑眉朗目,可肤色微黑,不是她喜欢的模样。 薛柔“唔”一声,顺着好友道:“皮相着实上佳。” 可她立马忍不住提醒,“曾抚只是看起来温和,性子比陈宣有过之而无不及。” 随着水榭内沉默越久,薛柔也算看出来了,什么性子不好都是假的。 果然,魏缃重重一拍石桌,万分痛心道:“阿音,我是真不喜欢陈宣那张脸啊!都说娶妇娶贤,那我偏反过来,嫁人就得嫁俊俏玉面郎君。” 薛柔看了眼空泰半的琉璃酒壶,心知魏缃醉了,由着她说痛快,垂眸抿一口茶。 不愧是多年相交,魏缃命人沏的茶正合她心意。 耳边则是断断续续的抱怨,半晌没有停歇。 “我们当年在嫏嬛殿,把京中公子相貌挨个品评过,阿音知道的,在我这儿,陈宣同我阿兄列在一块,连丙等都算不上。” 薛柔差点被茶水呛着,没想过同魏缃叙旧,还能回忆起此事。 当年在嫏嬛殿,同窗们皆到慕少艾的年纪,偶尔会品评一番京中公子容貌孰优孰劣。 许是见惯男子在长乐宫做小伏低,这群出身官宦人家的少女什么都敢说,用词异常辛辣,毫不留情。 她们常争论该点谁做第一,是王玄逸还是上官休,就连姜吟偶尔也会同她们胡闹,一本正经道:“不分上下。” 后来涉及东安王世子,薛仪忍不下去,冷声道:“连龙雏凤种都敢肆意评价,那还有个人,你们怎不说?” 还能有谁?无非是式乾殿内的天子。 众人不过沉默片刻,便大着胆子道:“郡主,我等岂敢直视天颜,何况进宫这么久,不过在太后身边远远瞧见陛下几面。” 薛柔当时正嘀咕,阿姐果然在哪都注重规矩,却忽然听见一人道:“真要说,也就薛梵音有资格说。” 毕竟,她几乎日日去式乾殿。 如今,薛柔已忘记开始时怎么推脱的,只记得最后含糊其辞敷衍道:“比上官休好。” 一阵微风拂过竹叶,簌簌作响,却盖不住魏缃醉酒下的胡言乱语。 “阿音当年可是亲口说过,陛下比上官休生得好,”魏缃深以为然,“我亦如此觉得。” 随即,她扼腕道:“待往后宫中有孩子,无论像谁皆是金质玉相。我就不同了,倘若女儿像陈宣那个糙人,那如何是好?” 薛柔这下彻底被呛着,咳了两声,心道幸好陛下在议事,听不见魏缃这些话。 见魏缃还想回忆当年,薛柔连忙制止,颇为无力地辩解:“我几时说过,怎么不记得了?” 下一瞬,薛柔便后悔自己同醉鬼计较,只见魏缃双眸睁圆,提醒她道:“阿音忘了?你说天子貌美,比上官休更甚。” 薛柔面色彻底僵滞,当初种种细节不可阻止浮现眼前。 她那时整日去式乾殿,故而在评价天子相貌时,眼前立马浮现谢凌钰沉郁面色。 少年天子面如白瓷,乌发玄衣,一双眼寒如深潭中浸过的墨玉,寡言少语,终日冷脸不知在想什么,纵使是副好皮囊,也叫她怒火一下窜起来。 薛柔半点不怕被女官以“出言不逊”责罚,故意用“貌美”二字,仿佛这样便能扳回一局,背后出口气。 今日竟被魏缃重又提及,薛柔只想回到过去捂自己的嘴。 * 青竹掩映间,两道身影沉默不语。 谢凌钰垂眸细听,薛柔声音小些,需得费神分辨,倒是汉寿侯的妹妹,字字清楚。 一旁的魏绛想死,想就地挖个坑把自己埋起来,免得再听妹妹口吐大逆不道之语。 分明天热,魏绛只觉冷,心道陛下同曾抚说话怎的那般言简意赅,为何不在书房多待些时间。 听见那句“天子貌美”后,战场磨炼过的汉寿侯面色煞白,忍不住头晕,陛下极为厌恶有人谈及他相貌。 只有南楚人会在阵前叫骂时提及大昭天子容貌整丽。 肆无忌惮议论皇帝皮囊如何,是不敬,明晃晃藐视天威。 然而,谢凌钰眼底却浮出一丝笑意,如冰雪消融于无声中。 貌美? 皇帝从未在意过自己样貌,生来便要做天子,何须在乎皮囊,即便其貌不扬,万民仍要奉他为君父。 但今日,谢凌钰忽然发觉,皮相似乎甚为重要,尤其在讨女儿家欢心上。 他细细回忆一遍薛柔方才所言,想起她夸赞了曾抚,心底顿时不痛快。 那般模样,又是孤直如竹的风骨,叫皇帝想起某个气性颇为相似之人。 谢凌钰脸色忍不住沉下,薛柔一直以来,欣赏的都是长相温润而泽的男子,与他全然不同。 正当魏绛因皇帝陡然沉下的脸惴惴不安时,瞧见他径直走到皇后身边。 突然被一只手拍了拍肩,薛柔差点被吓着,回头看见皇帝沉静如常的脸,心一下提起来,试探着问道:“今日议事结束这般早?” 谢凌钰看着她眼睛,道:“不算早,朕刚到水榭。” 第73章 第 73 章 阿音处处都美 皇帝一来, 魏缃酒醒了大半,再看见自己兄长黑沉的脸,彻底神思清明, 恨不能把舌头咬断,磕磕巴巴行过礼后,垂着脑袋站直。 薛柔目光在谢凌钰脸上停留许久,见他果真毫无怒色,这才信他未曾偷听。 余光瞥见好友缩着脑袋,显然不想同皇帝多待片刻,薛柔微叹口气。 “陛下, 既然事情已了,我们不若回宫。” 谢凌钰闻言看向水榭前石台, 温声问:“西域的幻戏如何?倘若喜欢朕可以让他们进宫。” “不必,有些吵闹。”薛柔连忙拒绝。 相比西北风情,她还是更为钟爱江南丝竹笙歌, 细腻精巧, 尽管常被儒生斥为柔媚娇软, 乃靡靡之音。 谢凌钰也想到她平素偏好,未再多问,当着魏绛的面便握住她手腕,放缓步子同她一道离去。 回宫路上,薛柔想抽回手, 却被攥得更紧,甚至一反常态, 未曾十指扣紧,而后用指尖亲昵磨挲她肌肤,而是牢牢裹住她整只手, 不留一点缝隙。 倘若外人望向两人紧挨的衣袖,只能瞥见少年分明修长的指节,至于手掌内包裹的素手,窥探不到半分。 薛柔克制不住疑心皇帝听见了什么,心里一突,总不会连她夸赞曾抚的话也听见了。 可她只夸一句,还是顺着魏缃而言,谢凌钰总不能连只言片语都要同她计较。 如此想着,薛柔放松许多,转而想起魏缃忧虑未来夫婿约束过多。 她轻咳,斟酌措辞:“陛下觉得,陈宣若成亲,待妻室如何?” “不知。” 谢凌钰垂眼看着她,语气浅淡,短短两字聊作回应。 被他寡言少语的模样哽住,薛柔紧抿着唇不再看他,脸也撇向一边,只给皇帝看乌黑发髻。 下一瞬,她便听见谢凌钰道:“朕委实不知,并非敷衍。” 皇帝语气中带有一丝无奈,他只知臣工平日为官如何,旁的甚少关心,从未想过阿音会出这种难题给他。 谢凌钰沉默片刻道:“陈宣待家中父母姊妹皆敦厚,与在朝中截然不同。” 陈氏诗礼传家,陈宣在族中出名的友爱兄弟姊妹,甚至温敦过头了。 薛柔转过头,“他是出名的孝子,我岂会不知,可做儿子与做夫君大不相同。” 她想到魏缃愁眉苦脸的样子,心里发堵,好友本就不喜拘束,若往后数十年都要被规矩压着该多难受。 谢凌钰凝神注视她眼睛,“阿音觉得,该如何做夫君?” 他声音如风吹碎玉,漫不经心,仿佛不过是询问小事,然而薛柔却察觉他手不由自主握紧。 她沉默片刻,索性道:“不知。” 与谢凌钰不同,她是实打实的敷衍,杏眼清凌凌望过去,却无一丝赧然。 倘若说实话,恐怕谢凌钰得气到面如寒霜,薛柔喜欢温和的,对她百依百顺的,如青竹般萧萧肃肃的君子。 薛柔从小看够了母亲忧郁的眼睛,和日渐消瘦的身体,一切只能归咎于薛兆和的冷脸漠视,王家不是没有指责过,可日理万机的尚书令总有理由。 “我朝中事务繁忙,委实无暇踏足内院。” 即便妻子在病榻上,来的也永远只有尚书令请的太医,因为公事永远比家事重要,好似功名与夫妻和睦不可两全。 所以,在王玄逸推掉皇帝给的差事见她,说仕途不及阿音重要时,她心动了。 从那以后,薛柔便同母亲道:“我将来的夫君,得捧着我,什么都没有我重要。” 这些话,薛柔不可能同皇帝说。 她可以要求寻常男子将她奉若神明,却不能要求天子,除非她真是祭坛上头布雨的神仙。 谢凌钰见她眼神飘忽,仿佛在回忆什么,嘴角那点笑意也逐渐消失,强行按捺追问的欲望。 她的答案显而易见,根本不需要再问。 * 薛柔回显阳殿后,便觉皇帝不对劲,打棋谱时分明心不在焉。 她只当他因朝事烦心,索性自己在内殿逗猫儿玩。 时不时的笑声传进皇帝耳朵,谢凌钰落下一子,黑子近乎是撞在棋盘上。 今日薛柔的敷衍明明白白告诉他,他算不上令她满意的夫君,且哪里都不满意。 倒也不是,谢凌钰闭眼,想起那句“天子貌美”,虽是戏谑,可到底是她亲口所言。 那便意味着,至少他这张脸,还算让她欢心。 漏夜,殿内银烛高照,薛柔正在镜前磨蹭,迟迟不肯上榻,美其名曰欣赏陛下赏的首饰。 她腹诽,晚些上榻是子时后阖眼,早些也是,不若拖延时间省些力气。 妆奁内满目琳琅珠玉,薛柔低着头一一抚过,丝毫没察觉背后轻得恍若没有的脚步声。 待她闻见沉水香气息,反应过来后,衣襟已经微微敞开,整个人向后仰倒。 “阿音,朕陪你一起。” 薛柔坐在皇帝怀里,看见他神色还算沉静,但呼吸已然沉重,显然心猿意马。 他面上若无其事,手指却径直撩开裙摆,轻车熟路寻到最能讨好她的地方,眼瞳则幽幽的盯着怀中人的脸颊,观察她反应。 薛柔不肯低头看他做什么,脑袋深埋在他怀里,弄不清谢凌钰是否重欲。 倘若说他清心寡欲,哪怕送水的宫人都不会同意,倘若说他重欲,偏每次都这样能忍,旁的方法花样百出,直到她受不了。 耳畔是温热的吐息,薛柔清楚听见他说了什么。 “阿音,在这里可以么?” 她还未缓过来,没明白这句话究竟何意,却再次感觉到他手指薄茧,头皮乍然发麻,囫囵点头。 没过多久,薛柔就后悔稀里糊涂上了谢凌钰的当,她若早知现在这副情形,宁肯早些去榻上。 她手腕并蒂莲花玉镯子未褪,滑落到手腕处,与桌案敲击发出声响。 谢凌钰撩开她后背青丝,目光一寸寸抚过如霜雪凝成的脊背,看着她纤薄腰肢在烛光里漾出涟漪。 因正对着铜镜,他纵使在后面,亦能瞧见她神色,薛柔也发现这点,垂下头不肯让铜镜照见自己。 身侧白鹤状灯台上,银烛不知燃了多久,一滴滴烛泪滑落,聚在浅浅铜盘上,随后溢出滑落,在地面留下印记。 薛柔额头近乎贴在冰凉镜面,被抵得喉咙发紧,半晌说不出话,从后颈到肩头,绯色与雪色相映。 她想骂谢凌钰是混账,活似百年没开过荤的野兽,啃咬个没完,却只能紧咬嘴唇,强忍着莫要出声。 最后一点理智被撞碎后,薛柔呜咽着含糊不清吐露真实想法,缓过神后,察觉身后的人一动不动,心里陡然发慌。 小心翼翼睁眼后,她透过铜镜终于知道他在做什么。 他在看。 光明正大的,眼神如有实质舔过她肌肤,可以看的不可以看的,通通映在他眼里。 薛柔脸色陡然涨红,浑身像有火在灼烧,引得她紧绷不已。 察觉她反应,谢凌钰眉头随之一蹙,捞起她软下的腰,看她羞涩,俯身在她耳畔温声喁喁低声安抚。 然而还不如不说,薛柔听见少年语气缱绻痴迷。 “阿音处处都美,没什么不能看的。” 薛柔耳垂红得要滴血,下颌却被他微微抬起,睁眼就能看见铜镜。 耳垂被他含咬着,温热气息让她耳朵发痒。 谢凌钰闻着她身上香气,心像被她攥紧,情绪随她反应起伏不定。 他喜欢看着她,烛火通明下喜怒哀乐都真实,哪怕她虚情假意,但此刻的欢愉是真的。 明镜无暇,纤毫毕现,薛柔恍惚听见他在耳畔呢喃。 “阿音,你多看我一眼。” 她以为自己听岔了,却下意识睁眼,镜中少年墨发垂散着,眼底欲色浓重,像早已堕入抱柱地狱,仍旧死不悔改,心甘情愿长醉不醒,无有止息。 薛柔双眸怔怔,羞涩之意褪去大半,即便谢凌钰从头至尾禁锢着她,恍若掌控一切,可他现在这副模样,比她狼狈得多。 见她终于肯睁眼,却又好似分神,谢凌钰眉头微蹙,手掌抚着她小腹摁下去。 薛柔猝不及防,被刺激得陡然落下一滴眼泪,将天子名讳脱口而出。 “谢凌钰!” 这一声唤,令他刹那僵住,随即俯身吻了下她耳朵。 察觉这一举措背后意味,薛柔紧抿着唇,她实在受不住了,低声抱怨:“我腿酸。” 话音刚落,她就被揽着腰抱起,躺在榻上后,望着近在咫尺的脸,蓦地想起好似幻觉的那句话。 多看他一眼。 应当就是幻觉,陛下怎么可能为这种事,低声下气祈求。 * 一觉睡醒,薛柔睁开眼,发觉双腿酸软,昨夜情形涌上眼前。 还未回过神,便听见赵旻幽幽道:“陛下寅时一刻便走了。” 薛柔攥紧被子,面带薄怒:“我没找他。” “知道,”赵旻颔首,“臣的意思是,现在已经巳时,或许皇后可以学一学陛下。” 薛柔更恼,她倒是想学,是谢凌钰不给她机会。 “上次臣说过,会把朝中事掰开揉碎同娘娘讲,”赵旻语气慢悠悠的,“臣会是个好先生。” “巳时倒也不迟,来得及。”赵旻沉默片刻,“只是陛下回来后,臣得避开。” 薛柔不能接受自己对前朝一无所知,她自幼于薛韵身边长大,于她而言,掌握前朝动向是安全无虞的前提。 可以不感兴趣,但不能不知道。 她颔首,随即想起昨日事,问道:“曾抚,你认识么?” “认识,是个铁脖子官,不怕掉脑袋。” 薛柔犹豫一瞬,“我见到他了。” “在洛阳?”赵旻脸色严肃起来,甚至逐渐苍白,“定州恐怕要出事。” “单纯危及生死,曾抚不会做逃兵回洛阳,定是博陵王的反抗极为剧烈,甚至手段龌龊难防到极点,才让曾抚回京求陛下定夺。” 赵旻语气肃然,道:“从今日开始,半年内你都安分一些,莫要让宗室抓住把柄,还要约束好薛家人,让他们莫要惹事。” 被赵旻一说,薛柔彻底意识到问题严重,胃里隐约发沉。 未等她仔细询问,绿云便到皇帝来了。 薛柔抬眼便见谢凌钰身后跟着位女医。 皇帝在她榻边坐下,道:“朕担心你双腿发酸,便让李太医为你按一按。” 他脸上毫无罪魁祸首的愧疚,薛柔甚至隐约从他眼底看出丝回味。 太医离去后,谢凌钰握住她的手,温声道:“阿音怎么脸色不好?” 他瞥见赵旻,隐约明白些什么,在这位昔日螺钿司总领眼里,他是天底下最薄情的人。 平心而论,倘若他是赵旻,也会劝皇后拘着些。 但他不是赵旻,又恰好有纵容皇后的权力。 “阿音恐怕是听见前朝风吹草动了,”谢凌钰指尖抚着她手背,“这些都与你无关,你恣意自在便好。” 第74章 第 74 章 阿音总是骗朕 赵旻眼神微动, 心底对谢凌钰的话嗤之以鼻,昔日谢元彻也是这样对薛韵甜言蜜语,不妨碍临终之际恐太后干政, 密召托孤之臣。 帝王对美人的爱不假,对江山的爱更不假,赵旻永远不信男人的承诺。 许是定州事果真棘手,谢凌钰没打算久留,起身准备离去。 薛柔见他目光突然落在冰鉴上的瓜果,正奇怪何处不对,却听他蹙眉道:“阿音过几日来癸水, 得少吃些冰的。” 见薛柔抿唇低着头,谢凌钰心里一软, 觉得方才语气生硬了些,便对宫人道:“你们在一旁伺候,为何不多提醒?” 绿云连忙请罪, 慌得要命, 薛柔终于看不下去, 胡诌道:“是为陛下准备的。” 闻言,谢凌钰目光落在冰鉴上,没一个是他喜欢的。 他神色却和缓些,全无被欺瞒的不快,缓声道:“既如此, 朕便让李顺都带去式乾殿,不算辜负阿音的心意。” 眼瞧着皇帝真把东西带走, 薛柔嘴唇动了动,最终没说出阻止的话。 显阳殿内的宫人皆小心翼翼,仍因陛下方才指责而静谧无声。 忽然, 赵旻盯着薛柔,眼神惊疑不定在她面上逡巡,道:“陛下怎么什么都信?” 依她看,皇后方才的谎言异常拙劣,半点技巧也无,竟就这样糊弄过去了。 薛柔恹恹的,心道往后夏日贪生冷的东西,恐怕都要被谢凌钰约束,一时没心思回应赵旻。 半晌,薛柔回过神来,想起还有正事,索性直接问:“陛下说近来前朝事没什么,或许不算大事?” 赵旻凝神思索半晌,摇了摇头,一时也摸不准皇帝的说法准确与否。 谢凌钰自幼起眼里仿佛没有大事,哪怕临淮之乱波及十余郡,他也没慌神,姜太傅赞叹过陛下举重若轻。 恐怕天塌下来,在陛下眼里都无足为惧。 赵旻眉头拧得越发紧,她如今没有螺钿司耳目,消息来源过窄,说到底,皇后在朝中能用的人太少。 赵旻垂眸将薛氏能用的男儿默默数了遍,更想长叹口气。 薛珩的年纪太小,纵使皇帝为他封爵,他也没到能入仕的岁数,薛兆和更是以疾致仕,没半点用。 王家倒是能用,可出了王玄逸那档子事,赵旻觉得皇后还是少与外祖家来往。 思来想去,赵旻“哎呀”一声,“我怎忘了静宜郡主,她还未婚嫁,倘若娘娘将她许给哪位宗室,好处不必多说。” 虽与薛仪没见过几面,可赵旻在卷宗中了解过她,倘若皇后开口,她为了薛氏也会同意。 “不可,”薛柔脸色变了,“此乃终身大事。” 她的拒绝太过干脆,赵旻连劝说余地也无,只好搁置此事。 一连过去几日,后宫皆风平浪静,谢凌钰近来忙得很,亥时才回显阳殿。 薛柔突然多出大把时间,可以独自去御苑散心,一时不知是先去灵芝池好,还是先去太液池上三山赏花。 还未等她定夺,姜吟便进内殿,迟疑一瞬后道:“静宜郡主递了消息,想进宫一叙。” 当初嫏嬛殿人尽皆知,这对姊妹关系算不上亲密,薛仪入宫恐怕不是单纯叙旧。 薛柔看了眼天色尚早,“她今日便能进宫。” 她这个长姐,不喜废话,寥寥数语便能将事情前因后果阐明,费不了多少时间。 等了不到半个时辰,便听见宫人通禀郡主在殿外侯着了。 莫说赵旻眉梢微挑,就连薛柔也停下理琴谱的动作,这般快,除非是薛仪一直在宫门外侯着,得了回应便马不停蹄往显阳殿赶。 薛仪这般着急,不大常见。 果然,薛仪进来时额头有薄汗,甚至步摇都一步三晃,流珠甩到鬓角上。 薛仪规规矩矩行过礼,“娘娘,可否出去说?” 哪怕闭上眼睛瞎猜,薛仪都能猜到皇帝在显阳殿放了自己人,此处根本不便说话。 薛柔迟疑片刻,颔首道:“阿姐不必多礼,与先前一般即可,灵芝池边素来无人,不若去那。” 池边微风拂面,远望水面心神安宁。 薛仪却半点不见平静,好似越发焦急,嘴唇颤了下,道:“娘娘能否同陛下求一道赐婚圣旨。” “赐婚?给谁赐婚?” 没有宫人在侧,薛仪闭了闭眼,终于因惊怒交加而露出几分真实情绪。 “给我赐婚。东安王那个蠢货想让陛下广纳贵女为妃,他告诉我,想把我送进宫。” 薛仪实在难以描述,听见舅舅今日同她说此事时的心情,不啻于白日一道雷劈了下来。 她恨不能立马进宫,向皇帝辩白此事绝非她指使,自己先前半点不知情。 曾经在长乐宫,太后有段时日考虑让薛仪为后,然而皇帝态度十分冷淡,寥寥几次宫宴,他的目光只偶尔落在薛柔身上。 只要薛柔在,皇帝离嫏嬛殿其余人更为疏离,活似高坐台上的玉像,没有半分情绪,唯独听见薛柔与旁人说笑时,神色微动。 自此,任太后怎么想,薛仪都歇了做皇后的心思,如今在家过日子倒还舒服,也不急着嫁人,有个皇后妹妹还愁此事? 谁料到宗室与曾抚神仙打架还能殃及她。 薛仪面色铁青,本以为薛柔也该恼怒,谁料她神色并无变化,甚至无分毫怒意。 半晌,薛柔问道:“阿姐想入宫么?” 竟是真心实意的询问,薛仪怔愣许久,斩钉截铁道:“不想。” 进宫做什么,总不能守活寡罢。 薛柔颔首,“阿姐想嫁谁?” “谢寒,”薛仪深思熟虑后吐出这个名字,“彭城王世子谢寒,他是我表弟,我们母亲亦是手帕交。” 还有一个理由,薛仪没有说,彭城王世子与皇帝情同亲兄弟,颇受信任,地位尊崇。 何况,这桩婚事也能缓和薛家与宗室的关系,亦能得到不少前朝消息。 薛柔沉默一瞬,想起赵旻说过的话,心知薛仪必然也是想到那些好处,只是未曾言说。 然而,薛柔仍旧忍不住提醒:“谢寒是独子,王妃因他婚事急得很,往后少不得纳妾室。” 先前彭城王妃想先给谢寒塞几个人,他为拒绝此事甚至跑去边关躲了一阵。 “天潢贵胄三妻四妾岂不正常?”薛仪神色平静,“你我皆心知肚明,否则方才听闻宗室上书要求纳妃,娘娘怎么那般平静?” 薛柔听见三妻四妾便忍不住蹙眉,她心情平和,委实因为想不到谢凌钰会纳妃,一时迟钝,没反应过来而已。 后面那句询问,不过是确认阿姐想法罢了。 薛柔不确定阿姐是真想求赐婚还是试探,唯一能确定的是,她不能接受姐妹共侍一夫。 倘若薛仪承认想入宫,薛柔往后都不会召她来显阳殿。 面对阿姐,薛柔自认没必要将方才想法和盘托出,敷衍回应:“帝王佳丽三千实属常事,非寻常贵胄可比。” 两人凭栏而立,望着远处水波,因身份有差,薛仪站在薛柔身后半步,忽地感觉有道视线落下。 薛仪意识到什么,一时甚至不敢回头,后背都隐隐发麻,在想方才对谈被听见多少。 察觉长姐陡然沉默,薛柔回过头,面色立刻僵住,眼珠一错不错看着那道玄色身影,喉咙发紧。 她这段时日,都快忘了天子以往冷淡沉肃的模样,还有那阴晴不定的脾性。 薛柔想什么,却听见谢凌钰开口,语气还算平静:“表姐先回去。” 待宫人引薛仪离去,四下静谧,唯有灵芝池水波拍上岸的细微动静。 谢凌钰垂眸盯着面前这张脸,将她微妙情绪尽收眼底。 慌乱、闪躲、恐惧……就是没有愧疚,也没有想解释的意思。 他心里发堵,因这两日太忙,总觉冷落她,故而今日早些回来见她,听闻宫人说郡主来了,心里难得有丝慌乱。 皇帝立马想起东安王的折子,只怕阿音不痛快,谁知她根本不在乎。 强行压抑心底恼怒与酸涩,他握紧她手腕,“阿音,随朕一道回显阳殿。” 路上,谢凌钰一言不发,扣紧她的手指却格外用力,怎么都甩不脱。 薛柔想说什么,也被他那久违的阴沉神色噎了回去。 显阳殿的宫人见皇帝脸色难看,纷纷噤声退至一边,等周遭无人,薛柔终于想好措辞,还未开口便被揽住腰。 坐在谢凌钰怀里,她才清晰意识到他现在多恼火,清晰察觉他剧烈心跳。 薛柔不敢看他眼睛,盯着那殷红如血的耳坠,问道:“陛下都听见什么了?” 少年隐含怒意的声音响起,面色冷得好似霜雪。 “听见你问薛仪想不想进宫。” 他手指抚上怀中人的脸,指腹略用力蹭过她柔软唇瓣,语气幽幽:“倘若她想,阿音难不成真要让她进宫?” 两人离得太近,薛柔甚至能听见他急促呼吸声,心底只觉皇帝气糊涂了,一句解释也不听,自顾自阴沉沉摆脸色。 她这般想着,嘴唇忽然被堵住,甚至一句回答也没来得及说出口,吞吐间都是他身上沉水香的味道,如有实质绞得她脑袋发沉。 一只手顺着她衣襟探进去,薛柔终于忍不住想挣脱,想摁住他手腕,却半点都阻止不了。 她急得伸手锤了下他肩膀,终于得以放松一瞬,连忙道:“今日不行,我……今日提前来了癸水。” 那只手终于顿住,不再强硬地往下继续摸索,而是停留在她小腹揉了揉。 谢凌钰垂下眼睫,看不清眼底情绪,半晌忽然开口:“痛么?” 意识到他说的什么,薛柔连忙摇头,“不痛。” 随即,皇帝便戳穿了她,平静而又笃定道:“你昨日偷喝了冰饮子,怎会不痛?” 正当薛柔以为方才那事翻篇了,便听见他淡声道:“阿音总是骗朕。” 第75章 第 75 章 薛柔不让皇兄纳妃,有什…… 薛柔怔住, 看着皇帝冷淡的面色,也被激出点怒意。 东安王上折子的事,她还没跟谢凌钰计较呢, 他倒先不痛快了,咬得她唇角发痛,连舌尖都发麻。 薛柔索性从他腿上下来,“陛下所指,并非痛不痛的事,而是方才灵芝池的事。” “可我一句话未说,陛下就笃定我会骗你, 那又何必发问?” 皇帝见她要走,伸手便抓住她衣袖, 被堵得半晌说不出话。 谢凌钰委实不想听她回应,唯恐她欣然颔首,承认自己当真无谓。 然而眼前人若随口编个理由, 他也不敢去信, 阿音亲口说过不允夫君有二心。 她有把他当夫君么? 谢凌钰心里已有答案, 却迟迟不想面对,此刻终于明白,何为甚爱必大费,过犹不及。 幼时太傅教导如在耳畔,皇帝心底反复告诫自己, 执著如渊,堕之则深。 能让她留在宫里便该知足, 无须执迷于得到她整颗心。 纵使理智如源源不断的水流,浇熄内心焦灼,但不甘仍旧一遍遍死灰复燃, 恍若冰火两重磨人心智。 薛柔见他迟迟不语,只当他理亏,顺杆往上爬责怪道:“那群宗室让你纳妃,我还没问你呢。” 她看一眼被攥得发皱的袖口,“我不喜欢东安王,往后宫宴都不许让他来。” 不提则罢,一提谢家那群宗亲,新仇旧恨齐齐涌上心头,从小到大,这群人就上赶着给薛家添堵。 先前是姑母,现在是她。 薛柔补道:“还有跟他一道上折子的宗亲,我也一个都不想见。” 皇后声音朗朗,半点不给天家面子,传到隔断视线的屏风外头,宫人们皆瑟缩,唯恐陛下被冒犯后发怒。 谢凌钰听着听着,忽然笑了一声,他神色如云开雨霁,松开手中衣袖,转而握住她的手。 稍稍用点力,便让她离自己近些。 “东安王年纪大了,的确不宜频频出行。”皇帝轻描淡写道。 他坐在窗下,稍抬眸便能瞧见眼前人气得泛红的面颊,那几分怒意绝不掺假。 那双杏眼恍若有捧火苗,亮得灼他心神,却莫名抚平谢凌钰原有的焦灼。 “朕已驳回他的折子,”谢凌钰见她唇色隐约苍白,不似平素红润,让她坐进怀里,手掌放在柔软小腹轻揉,“阿音不想见就不想见,朕也不打算见他们。” 薛柔见他反应,忍不住皱眉,怎么她发了一通脾气,他这般高兴? 简直阴晴不定,让人琢磨不透在想什么。 殿内冰鉴逐渐蒙上水珠,宫人进来添了一回冰,头都不敢抬便匆匆退下。 薛柔想起阿姐所言,想提她婚事,但现下这副情形不像谈正事该有的样子。 他手掌温热,又用力极轻,那点习武得来的薄茧非但不磨人,反倒更清晰察觉暖意。 薛柔犹豫片刻,决意还是就这样开口,“陛下,我长姐的婚事也需尽快定下来。” “我觉得谢寒不错。” 她话音刚落下,谢凌钰语气毫无波澜,问道:“阿音不喜宗亲,还要撮合这桩婚事么?” “依朕看,朝中有不少青年才俊可供其选择。” 以为皇帝当真如此想,薛柔握住他指尖,让他莫要心猿意马,她分明在认真谈婚事。 可只稍稍抬眸,便能瞥见少年嘴角似有若无的笑意,分明是在拿她方才的话打趣。 谢凌钰垂眸看了眼自己被握住的手指,晃神一瞬。 同样能奏出铮铮琴音,为何她的手那样软,像绸缎缚住他指尖。 忽然,那绸缎裹紧了些,带了几分不满,谢凌钰收拢思绪,道:“朕明日便问谢寒的意思。” “为何不是先问彭城王?” “谢寒对女色避之如蛇蝎,”谢凌钰顿了顿,“只需谢寒愿意,彭城王自然同意。” * 式乾殿内,李顺默默研墨,奉上纸笔。 皇帝神色沉肃,似在临帖。 下面少年笑道:“皇兄雅兴,可是又得了什么名帖?” 李顺瞥了眼说话之人,凤眼高鼻,革带佩玉,行走时玉器相击作响,与其主人一般张扬,浑身不曾收敛的锋芒毕露。 正是彭城王世子谢寒。 “朕在拟圣旨。”谢凌钰淡声回应,搁下笔后,才道:“给你赐婚的圣旨。” 谢寒脸色立马苍白,嘴唇动了动,分明是想拒绝,但出于对陛下的崇敬,半晌不吭声。 最终,谢寒心如死灰地问:“臣能否问一句,是谁么?” 皇帝语气不急不缓,“你希望是谁?” “是谁都不重要,”谢寒憋红了脸,“温柔些便好。” 先太后初掌权时,京中人心惶惶,彭城王将谢寒送去王妃母家避风头。 谁知谢寒的舅父宜阳侯在外头私养姬妾,被发现后从外宅一路逃回府,都没躲得了夫人手中刀刃。 谢寒年幼,被舅母刃上黏稠血滴吓得高烧不退,自那以后谁若想给彭城王送美人,都会被世子轰出去。 多年过去,谢寒偶尔还是梦见幼时见到的血腥场面,莫说美姬,世子妃都不想要。 谢凌钰知道这段过往,故而颔首道:“朕为你选的,自然极佳,是皇后长姐。” 闻言,谢寒脸色更为难看,他不想同薛氏联姻,但不好明说,只道:“齐大非偶,她有皇后撑腰,往后若为河东狮,对臣动手怎么办?” 见谢寒仍为往事所困,皇帝淡声道:“你洁身自好,莫要沾花惹草,岂会如你舅父一般?” 谢寒紧抿着唇,皇兄几年前不是这么说的,分明很可怜他幼时受惊,说往后为他选个温柔贤淑的夫人,定不会约束他。 皇兄变了。 “当年的事,是宜阳侯的过错在先,世上女子岂有乐见夫君三妻四妾者?”谢凌钰语气平静,“皇后也不愿见朕纳妃,朕贵为天下之主尚可做到,尔等难道做不到?” 谢寒快要控制不住神色,总觉皇兄最后的语气微妙,掺杂一丝炫耀之意,但随即否认,只当错觉。 薛柔不让皇兄纳妃,有什么好炫耀的? 谢寒匪夷所思之余,抬眼望去,只见陛下脸色越发沉,心下一惊。 他眼前浮现薛仪的模样,表姐恪守男女大防,长大后两人没见过几面,但瞧着很规行矩步,且听闻其母很温柔,应当……不会动不动舞刀弄枪。 谢寒心底终于妥协,“臣愿意。” * 因那一纸赐婚旨意,几日后,王明月递了信进宫,开头便道薛仪同薛兆和争执许久。 薛柔往下看,瞧见薛兆和气得去京郊别庄住,一时喜形于色。 趁着父亲不在,她想明日回府。 一来是为薛仪婚事,信中道赐婚当日,长姐便与谢寒私下见过一面,不知情况如何。 二来,闺房中有太多表兄赠的东西,薛柔思及赵旻的告诫,总觉应该找个机会,亲自埋起来或烧了。 虽说不舍,但这样做,对她和徐国公府都好。 正思索着,便闻见股沉水香。 薛柔抬眼,心底忍不住抱怨谢凌钰走路常没声,顾老家主教什么不好,偏把自家吃饭的技艺教给陛下。 她现在于宫中说话,总觉谢凌钰会忽然出现在背后,盯着自己。 “阿音怎么脸色不大好看?”谢凌钰抚着她发顶,“是昨夜没睡好么?” “不及陛下睡得好,”薛柔不想多谈昨夜,“明日我想回薛家一趟。” 话音未落,谢凌钰唇角笑意便收敛,垂眸盯着她的脸,不知在想什么。 半晌,他挪开视线,语气生硬:“等休沐时,朕陪你一道。” 薛柔有些急,他跟在一边,那些东西岂不是都能瞧见,万万不行。 “陛下倘若一道,我母亲还要早早于门外侯着,她身体弱,受不住的。” 听出她语中隐含急迫,谢凌钰神色冷了些。 “朕微服出行,免去繁冗礼节,就如同当年先帝去薛府,如何?” 他一边说,一边仔细看着薛柔反应,察觉她分明还想辩解,眼前不由自主浮现往事。 刹那,皇帝甚至能算出最快离京的路究竟多远,甚至包括羊肠小道,和农户才知道的僻静之所。 原因无他,上元节那夜,他曾在朱衣台,盯着巨大繁复的京洛舆图,彻夜未阖眼,反复推测她会从哪离开。 几个时辰,足够她离开洛阳城, 思及此,谢凌钰忽地开口:“阿音不愿让朕陪着,是有何事需瞒朕么?” 薛柔乍然被戳中心事,直勾勾看向皇帝,撞见他复杂神色。 浓重郁色底下恍若有点伤心,像将碎不碎的玉,似曾相识,怔愣半晌才想起,和她回京那日看见的一模一样。 她蓦然反应过来,陛下总不是怕她又跑了? “我的确有事需瞒着陛下,”薛柔见眼前少年面沉似水,半点不怵,理直气壮道:“我同长姐谈论她未来夫婿,怎可让陛下听见,倘若陛下回护自家堂弟该如何?” 谢凌钰眉头紧锁,“朕护着他做什么?” 依皇帝看,谢寒那个脾性,没几个女子受得了。 薛柔见他虽皱眉,看着比方才还冷肃,实则眼底半点怒意也无,索性晃了晃他衣袖。 “我不信,陛下倘若不痛快,又沉着脸,吓着长姐怎么办?” 闻言,谢凌钰看着自己被攥住的衣袖,只觉心口也被攥住,跳得厉害,喉咙阵阵发紧。 他仍不想放她自己离宫,勉强压住唇角,“朕何时沉着脸?” “现在就是。” 薛柔声音原本清亮,今日却有些哑,显得软和许多,像在同他撒娇,叫他生不出半点脾气。 半晌,谢凌钰叹口气,微扯下嘴角,认命般闭了闭眼。 “申时,朕去接你,”他语气微顿,“你明日出行的马车,朕会命人安排。” 车府令备的马车颇为宽敞,外头瞧着却朴素。 薛柔刚上去,便听流采轻声道:“这是先帝御驾亲征时,赶路所用乘舆,用材紧密,寻常流箭无法射入,防刺客的。” 车府令闻言心底舒口气,李中尹特意吩咐过,务必要让娘娘明白陛下的心意,可惜他嘴拙不知如何开口。 幸好这位帮他了,就是成效不知几何。 薛柔一心琢磨回府,流采的话如过耳风,半点痕迹没留下。 马车逐渐停下,她回过神。 “怎么停了?” 流采掀开车帘,瞧了眼后道:“前头有马车停下拦路,是沈家的。” 薛柔一时没反应过来,“哪个沈家?” “是沈愈之。” 第76章 第 76 章 我现在不想见着他 流采看着一路疾走而来的沈太医, 伸出脑袋问:“何事?” 认出这是显阳殿中宫人,沈愈之愣住,他现下正要去式乾殿送药, 路遇陛下车辇,心底一时奇怪,便过来瞧瞧。 没想到里头竟是皇后。 酝酿许久的念头涌上来,沈愈之左右张望,见并无陛下耳目,唯有车府令与皇后的人。 他曾随先帝南下,知道此车辇可阻绝声音, 于是道:“皇后能否允臣单独说话?” “不妥。”流采先行冷声拒绝,“这不合礼数。” 薛柔却颔首道:“沈太医进来说话罢。” 皇后发话, 流采看了眼头发都半百的沈愈之,多少放心些,默不作声退下。 沈愈之刚进去, 便深深一拜, 自始至终未平视皇后, 恪守礼数到极点。 侍奉两代君王,他深知无论如何取信于皇帝,皆需本分行事,唯听命于陛下即可。 然而,沈愈之决意破例一回, 哪怕陛下治罪也认。 “自陛下尚处襁褓之中,臣便兢兢业业未曾有片刻怠惰, 悉心调养陛下身体,陛下初习骑射时,已无幼时羸弱之态, 至今岁初,已十年不曾饮汤药。” 薛柔眼底浮疑惑之色,正想让沈愈之开门见山,有什么话直说便可,却见他忽地哽咽。 作为太医,沈愈之合该对皇帝平日喝什么药守口如瓶,然而于私,他近乎是看着皇帝长大的。 当时年幼的太子一碗又一碗汤药眼也不眨灌进口,冲鼻的苦味让沈愈之闻着都觉头皮发麻,然而太子却反过来安慰他:“良药苦口,孤不怕苦。” 良药苦口,沈愈之几乎想落泪,倘若十年前的是调养身体的良药,那现在的又是什么。 这般想着,沈愈之如竹筒倒豆子般,将每日送去式乾殿的汤药作用在何处说出口。 然而,面前却唯有寂静。 沈愈之看着皇后衣摆上绣纹,祥云凝固不动,僵滞到有些无情。 就在他想请罪告退时,薛柔却忽然道:“沈太医希望听见什么回应?” “姑母薨逝前,沈太医奉命为她诊治,虽回天乏术,但至少减缓她痛楚,这份功劳,我一直铭记于心,所以今日事,我不会同陛下说。” 薛柔眼前浮现皇帝的身影,依谢凌钰的性子,倘若知道沈愈之违皇命行事,恐怕脸沉得能滴水。 “听闻沈家女皆拖延至十八九岁后方才出嫁,生儿育女,想必沈太医也知女子过早有孕后的苦楚。” 薛柔顿了顿,脸上终于浮现丝压抑不住的恼怒,“那依沈太医看,我现在该如何做?” “臣不敢妄论。”意识到皇后所想,沈愈之心口发凉,连忙请罪。 看着他花白头发,薛柔收起原本毫不留情的话,半晌不语。 她现在近乎处于两难境地,倘若坐视皇帝喝药,便是不贤,倘若劝阻皇帝,便是拿自己身体冒险。 仅剩的选择,恐怕亦是沈愈之的设想。 身为皇后,她应该感激于天恩浩荡,并心甘情愿用女子避孕的方法,哪怕自身受损也要保龙体无虞。 恐怕换谁来,都要和沈愈之一个想法。 薛柔紧抿着唇,她当初不肯进宫,原因不仅在于表兄,更在于此。 嫁给寻常男子,纵使夫君付出多少,如张敞画眉受弹劾,荀粲疗妻病亡,旁人最多感慨句情深或非好事。 可嫁给天子,倘若得其偏爱,就一定要诚惶诚恐推拒,且千百倍回应。 从史官到庶民,都会反复提醒她:那可是天子之爱,你怎敢这般不识好歹? 薛柔扯了扯嘴角,垂眸看着木然的沈太医,便知自己在他眼里,已然是个没心肝的人。 她忽然不想多言,“沈太医,你回去罢。” 流采站在马车外,眼见沈愈之脸色煞白地出来,活似被痛斥过。 她忍不住板起脸,皇后从不随意责罚旁人,定是沈愈之冒犯在先。 见薛柔还算平静,流采舒了口气。 直到踏入薛府,薛柔脸色也没有半点不对,她径直先回趟未出阁时住所,翻出个不大不小的木匣子,能装不少小玩意,却不至于引人注目。 上面唯刻有几朵朴素莲花,似是哪个初学者所作,手法拙劣歪歪扭扭。 盯着上头莲花纹路看半晌,薛柔才吩咐流采:“烧了。” 猜出里头是什么,流采问:“匣子也要烧么?” 她不再去看流采所指的方向,“都烧干净。” 说完,薛柔便后退几步,离得远远的,站在廊下遥遥望着庭院中央窜起的火苗。 确保果真不留一丝痕迹,薛柔方才去长姐院中。 因薛仪居所离主君院极近,薛柔鲜少踏足,甫一进院门,还未来得及打量几眼,便见长姐毕恭毕敬行礼。 薛柔哽住,随即道:“在自己家中,你这是做什么?” “君臣有别。” 薛仪面色淡然,上回去显阳殿,她便觉妹妹皇后威仪不足,太纵容宫人。 思前想后,还是薛柔没意识到她是一国之母,身为长姐,她也有错,理当先恪守臣礼,时刻提醒着皇后。 薛柔阵阵头痛,长姐的毛病一时半会改不掉,也没多劝,问道:“谢寒如何?” “不错,”薛仪喝了口茶,“虽然笨拙,但应该很好教导。” 纵使看不惯谢寒,薛柔也知彭城王世子擅兵法,与笨拙沾不上边。 “这……”薛柔顿了下,“你那日见的是他本人?” “是。”薛仪神色不改,“放心,这桩婚事后,不出三年,谢寒不会再盯着显阳殿不放。” 薛柔听着长姐分析谢寒性情,以及成亲后如何约束他,仿佛听天方夜谭。 忽然,薛仪皱着眉,平静道:“怎么总走神?” “我一直听着。” 薛柔反驳后,举起手中茶盏,抿了一口。 见妹妹的反应,薛仪脸色更不好看,或许连薛柔自己都不知道,她心不在焉时手里总爱拿着什么东西。 这是在嫏嬛殿留下的习惯,走神时只需握住笔,被先生抓住后,薛柔便狡辩:“我在思索如何破题。” 薛仪强行按捺管束她的冲动,告诉自己这是皇后,良久吐出口气,冷静道:“娘娘今日心不在焉,可是宫中出事?” “未曾,劳烦长姐关心。” 薛柔有些愧疚,她也想专注于薛仪所言,眼珠甚至一错不错看着眼前人嘴唇,可不知怎么了,今日思绪总不受控制地飘忽。 “许是未曾休息好。”薛仪沉默片刻,“快到午时,不若一道去你母亲院中用饭。” 以为自己听岔了,薛柔眼睛睁大,直到坐在一处,望着阿娘与薛仪,她都以为在梦中。 简直匪夷所思。 这两人何时能心平气和坐在一处了? 没过片刻,薛柔便有些坐立难安,所谓心平气和,便是二人连对视也无,让一桌子佳肴味同嚼蜡。 终于,薛仪搁下双箸离去,薛柔看了看阿娘,欲言又止,最终没问什么。 倒是王明月,在闲叙后,看着女儿的眼睛,问道:“阿音究竟想说什么?” 薛柔不欲母亲忧心,只说宫中有意思的事,闻言猛地顿住,怀疑自己当真没半点城府。 王明月笑了笑,“你从小到大,痛快不痛快都摆脸上,太后还怪我总惯着你,说你在皇帝面前,都忍不住半分不满。” “说罢,有什么事是连阿娘都要瞒的?” 薛柔难得在阿娘这里遮遮掩掩,最终道:“关乎国事。” 陛下的身体,岂不就是国事,薛柔低头盯着盏中漂浮花瓣,“现下我有两条路可走,一是自己过得舒服,但——” “选前者。” 未等女儿将话说完,王明月便打断她。 “我父母已逝,兄弟各自安好,唯挂心你与阿珩,你弟弟是男儿,世道对他难免宽容些,可你不同,年幼时便因养在孝贞太后身侧,备受宗室‘关照’,此后种种更不必多提,我便格外忧心你。” 王明月轻轻拍了拍女儿手背,“我说句旁人眼里不该说的话,只要你过得快活,其它都不要紧。” 闻言,薛柔终于抿出一个笑,纵使心底仍烦闷,但无论旁人如何想,阿娘总归站在她这里。 她问了问家仆时辰,听见已然未时,便打算提前走。 “怎么今日这般急?” 薛柔含糊道:“陛下说申时来接我,我现在不想见着他。” 听女儿的意思,像是同皇帝闹脾气,王明月张口便想劝几句,但思及往事,索性叹口气,由着她去。 * “娘娘今日睡得这般早?” 绿云有些犹疑不定,望着早已熄灭灯烛的内殿,忍不住问流采:“究竟怎么回事?” “累了。” 流采的回应一如既往简短,惹绿云撇撇嘴,转头望见远处皇帝身影,立马老实站好。 谢凌钰进殿后听见薛柔刚睡下,放缓步子走到榻边。 借着薄云散去,月色朦胧照进来,看清薛柔压根没睡,他嘴角忍不住翘起,伸手摸了摸她脸颊。 薛柔睁开眼,看见皇帝的一瞬间,莫名有股恼意涌上来,察觉他手指已一路往下探到衣襟,直接转过身。 “我累了。” 看不清她眼底情绪,谢凌钰温声道:“可是因为朕今日没能接你回宫?” “下次,朕还是陪你一道。” 少年语气轻缓,手掌抚着她后背,只当她的确疲倦,否则不会早早回来。 但一连几日,她都说疲倦,谢凌钰终于觉得不对。 哪怕显阳殿洒扫的宫人,也察觉皇帝心情不佳,终日噤声。 深夜,式乾殿内几位朝臣盯着舆图,上绘有大昭与南楚交界处山川河流,及多处重镇要塞。 在南楚的朱衣使传来消息,皇帝快要不中用了,甚至打算赐权臣九锡。 建邺动荡波及一处重镇,把守此处二十年的大将被换。 那几个武将活像闻见血腥味儿的鹰,兴奋不已,连续几夜在宫中拉着皇帝议事,全然没注意到皇帝日渐阴沉的面色。 顾灵清沉默,忍不住抬眸看一眼御座上的少年,总觉皇帝脸色不好看,似乎不全因这几个没眼力见的武夫。 快到子时,谢寒终于回过神,道:“今夜太晚,皇兄还是先回去歇息。” 谢凌钰默然许久,方才平静道:“不必,朕今夜就在式乾殿。” 第77章 第 77 章 皇帝生平第一次,有种被…… 顾灵清眼皮一跳, 心里尤为不安,难不成陛下同皇后有争执,这几日才绷着脸。 但观皇帝神色, 并无波澜,顾灵清连忙否认方才揣测。 子时三刻,内侍引着几位大臣去附近偏殿歇息,式乾殿内又是一片寂静。 李顺欲言又止,想劝陛下莫要干坐着,真想去皇后那就去罢,但瞧皇帝脸色阴沉沉的, 半晌不敢开口。 博山炉内沉水香已焚尽,李顺正要去添, 却听见皇帝起身,宽大衣袖含着怒气似的,甩到案上堆砌如山的卷宗, 发出声闷响。 “朕要去显阳殿。” 深更半夜, 皇帝独自赶过来, 甚至连个随从也未带,流采刹那甚至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谢凌钰看都未看旁人一眼,径直掀开珠帘,亲自点上盏灯烛,如豆火苗摇曳, 照得他脸色明明暗暗。 他活似幽魂般站在榻边,盯着薛柔沉睡面容许久, 终于见她眼睫不自觉颤动下,便知她是装的。 知道他舍不得搅扰她好眠,干脆阖眼, 借此推拒他亲近。 谢凌钰脸上浮现愠怒,然而那压不住的欲念像火苗般冒出头。 他垂眸盯着如桃花般柔嫩的唇瓣,眼前浮现她双唇微张,伏在怀里喘息的模样。 玉软花柔,但算不上乖巧,受不住时会咬他肩膀,后来嫌他身上太硬,改成咬着颈侧皮肉,留下一枚印子。 他白日里总觉那枚印记隐隐发烫。 昏暗烛光下,谢凌钰突然碰了下颈侧,上面什么也没有,忽然觉得心浮气躁,俯身含住她唇瓣,却被推了一把。 薛柔终于睁眼,没想过皇帝这么容易推开,直到起身后慢慢回过神,才注意到他沉静地看着自己,像在思索什么。 “朕那日允你回家,可是出了什么事?” 见她久久不语,谢凌钰心底陡然怀疑,总不能是放她回闺中居所一趟,叫她睹物思人,回忆往昔,这才不让他碰。 谢凌钰袖中的手忽然攥紧,一个死人而已能有什么威胁,但偏偏王玄逸三个字阴魂不散。 只要薛柔冷淡些,他便克制不住去想,她是否又在惦记故人。 毕竟除却那个人,还有谁能叫她情绪如此激动。 薛柔被皇帝一问,脸色也不大好看,还能出什么事,无非就是听了沈愈之一席话而已。 既然谢凌钰也无所谓皇嗣,现在这样两全其美,他不用喝药,她更不必担心有孕。 薛柔都能猜到,若谢凌钰知道这想法,定是怒极反笑,但她赌气一样偏要这样做。 谁让他一声不吭让沈愈之开方子,甚至都没问过她肯不肯承这份情。 真是越想越恼,薛柔脸也冷下来,和皇帝如出一辙板着,而后留给他一个背影,不想理会他。 刚阖眼,她便觉得胸前一凉,衣襟被人从后扯开,紧紧锢住她腰的手往上摸索,裹着一团雪色揉捏。 谢凌钰贴紧她肌肤的一瞬,心底烦闷被熄灭,舔吻她颈侧闷声道:“阿音,朕很想你。” 闻言,薛柔甚至想出声反驳,他今早刚从显阳殿离去,不到十二个时辰,他语气好似分别数年。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前几日都把他赶出去了。 薛柔睡在里侧,想避开皇帝唯有从他身上跨过去,她想起某夜情形,知道这个方法正中他下怀,忍不住咬牙。 不过片刻,那只手就熟练褪去她身上衣衫。 她索性转回身,见他猝不及防怔住,问道:“我不过回家几个时辰,陛下为何都要事事询问?” 薛柔眼里恼怒如有实质,仿佛簇火苗在眸中跃动,顿了下深吸口气:“这般疑心,恐怕是以己度人。” 他自己有事瞒着,就总怀疑她,恨不能多长双眼睛贴在她身上。 语毕,她等着谢凌钰坦白,却见他脸色顿时难看。 皇帝从未想过沈愈之敢违命,霎那便想到命朱衣使诛杀王玄逸,随后便否认,阿音不可能知晓此事。 定是回去一趟后思及往事,怪罪他将王玄逸逐出洛阳。 沉默半晌后,他恢复平静道:“是朕的错。” 错在没早点杀了他,心慈手软到如今才醒悟。 薛柔气急,他哪里像知错,倒像死不悔改。 她将衣裳穿好,声音清脆毫不犹豫:“陛下还是回式乾殿睡好了。” 见皇帝没有继续纠缠,而是安静躺下,薛柔奇怪一瞬,也没再多想。 身侧的少年到底是天子,被一通数落后恼了,不想继续属实正常,薛柔安心阖眼,许是睡前情绪大起大落,竟开始做噩梦。 梦里时而被烈日灼得浑身发热,时而身处浓雾中,脸颊被露水沾湿,一条巨蟒缠着她,绞得她喘不过气。 薛柔怕蛇,幼时被先帝豢养的白蛇吓得直哭,它们的鳞片看着黏腻发凉。 但梦里这个,是温热的。 她抬眸看见双蛇眼,竖瞳冷幽幽的,与幼时见到的如出一辙,忍不住失声尖叫。 猛地睁眼,薛柔发觉尖叫声已被堵住,近在咫尺的双瞳虽幽幽地盯着她,却不是蛇。 薛柔回过神,被蹭得阵阵酥麻从下而上,但榻上潮湿的触感告诉她,他已经用过别的方法,而她梦中照单全收。 一股热意冲上头皮,剧烈耻感激得雪肤泛红。 薛柔还未出声,便看见他将修长手指伸到自己面前,因握笔拿剑,那根手指薄茧最为明显。 而谢凌钰的语气,仿佛在谈论今夜月色如何,“阿音最喜欢它。” 少年语气幽幽的,好像在叹气,又像温声在心上人面前争风吃醋。 “朕都有些嫉妒它了。” 话音未落,薛柔就呜咽一声,原本想推开皇帝的手顿住,在他背上划出红痕。 她越用力,他吻她时就越温柔,好像万分愉悦。 接连不断的快意如潮水,反复刺激她,耳畔还有人一遍遍喊她名字,好像她要飞走似的。 薛柔咬牙,她被一双手臂禁锢在榻上,腰动都动不得半分,就是成了仙也跑不脱,谢凌钰又在发什么疯。 早知如此,就不该让他留在显阳殿。 都说伴君如伴虎,天子比虎还要难伺候,薛柔想着,就这一瞬的晃神,便猛地被抵得喉咙发紧,眼泪立刻落下。 趁着他吻那滴泪珠的功夫,薛柔咬他颈侧,这次跟以往不同,她因恼怒而格外用力,口中立马有缕血味。 皇帝愣住一瞬,忽然摁住她后脑,引颈就戮般让她报复回去,留下疤痕才好。 他轻抚着她,颈侧痛意本不算什么,但对薛柔而言,恐怕已是用尽力气的结果。 她是当真记恨他,又排斥他,想到这点,那点痛猛地放大无数倍,谢凌钰眼睫微颤,心里一酸觉得索然无味,忽然抽离。 小腹不再酸胀,本该舒服些,但将至极点却猛地坠落,薛柔在他怀里被吊得不上不下,搂着他脖颈的胳膊忽然用力。 谢凌钰看不清她的脸色,但见她反应,心里突然有丝希望,吻了吻她鬓角。 重被裹住后,他听见她唇缝溢出的声音,比春水还要软,像微风下晃荡的水波。 他最后紧抱住怀里发颤的身体,趁她没完全清醒,抱着去沐浴。 薛柔沉默地看着皇帝为她披上衣服,方才种种浮现眼前。 谢凌钰先前最爱千方百计诱导逼迫,让她主动靠近或亲吻,有往昔先例,薛柔认定他故技重施。 他故意为之,在最后关头离开,逼她主动索要。 薛柔眼底拢上雾气,她还没在榻上受过这种委屈。 “阿音,朕明日早些回来。”谢凌钰垂眸系上她衣带,“莫要同朕恼了。” 看他神色平静,轻描淡写揭过,仿佛什么都没做,薛柔气得抓起手边垫腰的软枕,扔了过去。 谢凌钰躲也未躲一下,起身后脸色难看。 方才还好好的,一下榻就翻脸无情,皇帝生平第一次,有种被当消遣的错觉。 薛柔用过他就扔。 就在皱眉前一瞬,谢凌钰僵在原地,见她杏眼聚起泪,一滴滴往下掉。 他所有话哽在喉咙,连帕子都忘记放在哪,下意识伸手去擦,还未碰到脸颊,便有滴温热泪珠砸在他手背。 看过的经史子集通通派不上用处,太傅也没教过该如何哄皇后。 谢凌钰沉默一瞬,温声问:“阿音,是朕方才弄疼你了?” 用力轻重几何,谢凌钰自己心里清楚,却只在这些明知错误的原因上打转。 良久,他才声音略干涩道:“朕近来有些忙,恐怕没法回显阳殿。” 话音还未落下,薛柔便止住泪,颔首:“我知道,陛下去就是了。” * “臣不同意上官休为帅!他带兵骄狂,岂能将南伐重任交与他。” 谢寒毫不避讳上官休就在旁边听着,堂而皇之在皇帝面前说同僚坏话。 谢凌钰蹙眉,淡声道:“你也论起旁人骄狂了?” “臣还有旁的理由,”谢寒不顾夜深,硬要拉着皇兄说下去,“只需一刻钟。” 顾灵清忍不住拧眉,告诫般看了眼谢寒。 他昨日便提醒过世子,陛下不是没娶妻时,别总拉着陛下不放。 然而,谢凌钰却颔首:“说罢。” 皇帝顿了下,“朝事为重,旁的皆可搁置一边。” 谢寒到底年少,控制不住喜形于色,这几日深夜有急报送至宫中,皇兄皆在式乾殿。 说明皇兄先前为美色所惑只是暂时,才不会沦陷至昏头的地步。 仿佛察觉他想法,谢凌钰抬眸冷冷望过去。 顾灵清忍不住替世子叹息,还是见少了,自己当年也这般天真。 虽不及陛下过目不忘,但顾灵清至今记得三件往事。 昭武四年,薛柔把陛下送的绛色珠花偷偷扔了,说只想要粉白的,陛下同他说薛柔气焰嚣张,委实不把天子放在眼里。 没过多久便赐粉白珠花给她。 昭武六年,薛柔私下抱怨皇帝阴着脸,以后定是暴君,陛下知道后大怒,说要狠狠惩戒她,免得她口无遮拦。 顾灵清信了,一直等着,到现在也没等到。 昭武七年,薛柔在式乾殿内,公然对天子出言不逊,陛下当夜与他密谈:“她这般脾性,恰合朕先前谋划,朕这才纵容她几分。” 顾灵清嘴角抽了抽,不想骂谢寒是蠢货,因为他以前也是。 关于皇后,陛下说的每一句气话,顾灵清都不会再信。 譬如现在。 显阳殿的大长秋卿求见,谢凌钰云淡风轻道:“待谢寒说完,再让他进来。” 谢寒刚想继续,便瞥见皇兄的眼神,自上而下垂眸看着他。 他莫名觉得皇兄现下极其不满,一时压力颇大,不由自主道:“臣还未想好,现在回去拟份折子,一早送进宫。” 谢凌钰收回目光,颔首道:“也好。” 第78章 第 78 章 娘娘莫非要告诉臣,对天…… 谢寒离开时紧抿着唇, 偷摸着瞪了巫晋一眼。 大长秋卿在式乾殿时,便已熟悉谢寒的性子,视如无睹在一旁站着。 待大臣皆离去后, 巫晋方才恭谨道:“陛下,皇后说近来要为母亲抄佛经祈福,陛下在式乾殿歇息,既方便处理政事,也可互不打扰。” “方才,皇后吩咐绿云,这个月戌时便将灯烛熄了, 不必等谁。” 谢凌钰听完,垂眸不语, 半晌才问:“还有么?” 眼见皇帝反应,巫晋便知他现下心情极差,实在不想触霉头。 奈何皇后的确半句好听的也没说, 巫晋额头冒了密密一层薄汗, 最后也没敢欺君, 视死如归般道:“回陛下,没有了。” “朕知道了,你回去罢。” 他几日不回去,本以为薛柔会找他,再不济派内侍传个话, 谁知等来等去,就等到这些话。 谢凌钰盯着案上舆图, 连叹息的心情也无,只后悔那日她回府,自己竟一时糊涂, 未派朱衣使暗中看着。 皇帝自幼便得太傅教导,遇事需溯其根源,往后便可规避。 这几日,谢凌钰思来想去,已明白根源所在。 是他大意,往后要时时刻刻盯着她,阿音往后出宫去哪里,同谁说话,做了什么,他都要一一知晓。 谢凌钰反复说服自己,皇后冷脸以待也没什么,来日方长,只需耐心些哄一哄她,总归能让她消气。 尽管耳边一道冷静的声音告诫他,天子卑躬屈膝讨妇人开怀,是昏君之象,但他控制不住抬脚去显阳殿。 晚风略带凉意,拂过宫道时,谢凌钰稍稍清醒些。 这个时候去,恐怕薛柔要给他吃闭门羹,她才不会给皇帝面子。 他沉声道:“朕去御苑散心,你们不必跟着。” 内侍微怔,不是要去皇后那么?李顺却蓦地明白什么,连忙道:“奴婢不搅扰陛下雅兴。” 显阳殿不远,谢凌钰习过武,步履如飞,却在临近殿门时放缓些。 他紧抿着唇,眼前浮现那夜,薛柔含着泪的杏眼,好像他罪大恶极。 皇帝自认世间事无可畏惧,却逃避去看她泪濛濛的眼睛。 一刻钟后,谢凌钰站在偏殿窗外,面色冷沉。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富有四海何处去不得,此刻却躲在这里,活像贼子。 谢凌钰闭了闭眼,耳畔甚至能听见彭城王昔日怒斥顾家主,教皇帝踏雪无痕翻墙入户见不得人。 的确见不得人,却有用。 至少从这里进去,薛柔压根发现不了他踪影。 * 薛柔睁眼盯着帐顶花纹,一道女声钻进耳朵。 “臣有疑问需娘娘解惑。” 赵旻平日虽无臣下规矩,但从未用这般冷淡的语气。 薛柔起身,看着赵旻亲自点上灯烛,可她手一直发颤,半晌对不准灯芯。 “赵旻,有什么话直说就是。” “去偏殿。” 赵旻终于将那盏灯烛点上,照出去偏殿的路,微弱火光映得她面色沉沉,隐约几分当年在螺钿司的风度。 见她严肃,薛柔终于正色,披上外衫去偏殿,问道:“何事?” 显阳殿偏殿内,供奉着一尊佛像,宫人们日日拂拭佛龛。 这是皇帝的安排,他总归对当年谶语耿耿于怀,哪怕不信佛也要求个心安。 薛柔却不在意,她在相和阁内供了多少年菩萨,也没保佑她姻缘顺遂。 她拿起今日刚供奉的糕点咬了口,正对着佛龛坐下。 见皇后身心轻松,仿佛万事不在意,赵旻气得脸都绷紧。 “陛下数日未来,娘娘半点不着急?” 赵旻一阵头痛,想不通先太后是怎么教孩子的,当年薛韵从未这般不给先帝面子。 后宫中的女人,再尊贵也需仰仗帝王喜爱,没人敢给皇帝难堪。 “娘娘,欲擒故纵总归有个度,倘若陛下当真恼了,往后再也不来该如何?” 一番话惹得薛柔面色泛红,她猛地站起身,“谁说我是欲擒故纵?他不来便不来,在式乾殿也好得很。” 赵旻半眯着眼睛,这些时日,任谁都能看出来帝后之间不和,但赵旻却知,是薛柔一直不想见皇帝。 直到今夜,赵旻都以为原因无非两种,一是恃宠而骄,想拿捏天子,二是因为往事记恨在心,懒得看皇帝那张脸。 可当下,赵旻细细咂摸皇后方才所言,品出几分不寻常的怨气,这里头定有她不知道的事。 她略带狐疑,“陛下究竟怎么了?把娘娘气成这样,连臣也要瞒着?” 薛柔却陡然僵住,紧抿着唇,一副不肯开口多言的模样。 见她沉默,赵旻只当她年少不知事,喜欢闹别扭,平复心绪后尽量温声劝她。 “娘娘,当务之急是有太子傍身,只要娘娘膝下有太子,陛下哪怕三四年不来显阳殿,臣也不会多言半句。” “无论发生什么,娘娘再厌恶陛下,也要忍耐些。” 赵旻凝神注视面前的皇后,只要薛柔有太子,许多问题迎刃而解,至于皇帝来不来,有什么好在乎的? 谁料寥寥数句,不知怎的戳中了薛柔,她脸色发青,半晌才道:“这话你该同陛下说。” 薛柔语焉不详,引得赵旻下意识问:“此话何意?” “……我那日遇见沈愈之了,他告诉我,”薛柔又是一阵欲言又止,“陛下背着我喝避子汤。” 赵旻眼前空白一瞬,有几分恍惚,随即双目圆睁,脸色青了又白,喃喃:“什么?” 又看一眼皇后,确定她没有胡言乱语,赵旻怒急攻心:“他疯了不成?” 谢家天子皆尚武,从太宗到先帝,皆对太子的降生尤为急迫,以免在外征战遇险,京中无太子坐镇,朝野动荡。 依赵旻的想法,南楚前几年便因党争而君臣失和,陛下素来主战,定要借机南下,他应该是最希望皇后有孕的人。 谁知谢凌钰昏了头似的。 赵旻眼前发黑,她总不能冲去式乾殿,把皇帝药碗打翻。 半晌,她神思清明许多,想起今日拉着皇后来偏殿,究竟是为什么? 望着薛柔,赵旻若有所思,冷不丁问道:“陛下这么做,不是正合你意么?” “我平日穿什么衣裳他都要过问,”薛柔深吸口气,“轮到这种事,他凭什么瞒着我?” “凭他是皇帝,”女人的声音慢悠悠的,“娘娘真把他当夫君了?” 赵旻嘴角似笑非笑,仔细看眼底却尽是严肃,“娘娘莫非要告诉臣,对天子动了情罢?” 想起薛韵和谢元彻的纠缠,赵旻就头痛,天底下就这“情”之一字最该死。 薛韵便是动了真情,不肯伤谢元彻唯一的血脉,若早早动手,岂至于在华林苑遇政变。 赵旻心口泛冷,静静看着皇后,等她回应,哪怕瞬息也如数年漫长。 终于,佛龛前响起声音,像流云般轻飘飘的。 “岂会?” 薛柔想起什么,垂眸补道:“倘使太后视先帝为夫君,岂有我薛氏十余年显贵。” 仅隔一道浅金绢窗,谢凌钰静静听着那道格外熟悉的声音。 原来如此,他想。 不是因为故人,是自己和沈愈之的错,让她为难了。 在赵旻问出最后那句话时,谢凌钰神色骤然凝滞,嗤笑自己深更半夜听皇后墙角,报应便来了。 他自己都不敢去问,赵旻却说出口,纵使他想离去,腿却半分不动。 在那不长不短的沉默中,谢凌钰怔住,随后闭上眼,喉咙滚出一声极轻的叹息。 答案是什么都不重要了。 哪怕阿音接下来的回应,是毫不犹豫的否认,也难掩他此刻喜悦。 倘若是先前,谢凌钰听见“岂会”二字,定恼怒不已。 他想要阿音心里唯有他,如她曾纯粹心悦旁人般心悦他,要从身到心只属于天子一人。 但这几日在式乾殿,皇帝总深夜望着黑白交错的棋盘,头回觉得无趣。 他想起倘若在显阳殿,此刻该睡下了,身侧的人抱起来软得像水,声音比最嫩的藕还要清甜。 然后,就再也没办法安稳阖眼。 深夜闻着博山炉散出的沉水香,没有清润的甜香掺杂,格外单薄,皇帝起身,抚着额头,心中底线一破再破。 只要阿音派人送句话,便是把故人的位置分出来一点,给了他。 如此,他心甘情愿忽略一切不快。 谢凌钰垂眸,想起她那阵沉默,如同棋手落子前的摇摆不定。 犹豫究竟该选哪条路,舍弃哪颗子。 他能拥有那片刻的犹豫,已是超乎预料的惊喜,足以安抚他。 身边并无随从,皇帝孤身一人在殿外吹风,发丝都沾染几分夜晚凉意。 在推开殿门那一瞬,谢凌钰听见薛柔低声惊呼,安抚道:“是朕。” 此话出口,薛柔的脸色却骤然煞白,这比见鬼还可怕。 陛下怎会在外面? 他听见了多少? 他……恐怕又要生气,薛柔忍不住后退半步。 谢凌钰看向赵旻,神色毫无波澜。 “出去。” 薛柔眼睁睁看着赵旻退下,偏殿内唯有两人。 她嘴唇干涩,忽然想喝口茶,细细琢磨如何辩解,但看见谢凌钰那张脸,又忍不住抿唇。 分明就是他隐瞒在先,凭什么要她先开口。 下一瞬,她被浅淡的沉水香拢住,听见皇帝急促的呼吸,回过神发现他像在闻她身上百濯香。 薛柔心觉不妙,怕他在佛龛前伸手解她衣带,想推开他冷静下,却被抱得更紧。 她腰上一痛,忍不住蹙眉,觉得眼前人力道大得能把她揉进身体里。 谢凌钰垂眸看着她眉头,想伸手抚平,但实在舍不得放开怀里温香软玉,俯首吻了下她眉心,喉咙发紧。 “是朕的错。” 第79章 第 79 章 如月下赏新雪,又似雪中…… 他顿了顿, 话锋一转,“阿音有没有想朕?” 薛柔愣在原地,没想过谢凌钰并无半分怒色, 更没注意到,她沉默越久,他眸色越深。 两人挨得太近,薛柔甚至能看见他眼睫颤动着,止不住往她唇上打量,在想什么显而易见。 就在他慢慢低头,唇瓣快碰到她嘴角时, 薛柔忽然道:“陛下说自己错了,我怎不知错在何处?” 谢凌钰呼吸一滞, 看着她晶亮双眸,温声道:“朕下次喝药,定和阿音商量。” 话还未说完, 他便吻上她唇角, 以至于最后几个字含糊不清, 像把承诺直接喂给她一般。 薛柔被他说的一哽,不知如何回应,也没法回应。 她平日都由谢凌钰引着换气,今日他克制不住呼吸凌乱,抚着她后背的手格外用力, 连自己都顾不上,遑论是她。 松松挽住发髻的玉钗坠落, 青丝柔顺如缎,拂过皇帝手背,薛柔趁他晃神功夫逃脱, 胸口起伏道:“什么下次?” “沈愈之说过,这是最好的法子。”谢凌钰神色认真,仿佛无半句虚言,“两三年后便停了,无甚大碍。” 薛柔抬眸盯着他,未曾看见一丝说谎的不安,但又没法信任谢凌钰嘴里的话。 认识这么多年,她深知皇帝说谎不眨眼,压根看不出真假。 只要谢凌钰咬死不认,她怎么问都无用,总不能逼着沈愈之来显阳殿当面对质。 良久,薛柔松口道:“好。” “还有,陛下莫要责罚沈太医。” 她到底记得沈愈之在姑母那尽心尽力的模样,特意叮嘱一句。 谢凌钰顺着她道:“朕不会罚他。” 他眼神落在她唇瓣,想起方才软如花瓣的滋味,“阿音莫要再提旁人,太晚了,朕陪你回去。” 回寝殿后刚躺下,薛柔虽阖眼,却有些睡不着,但也不敢拉着皇帝说话,生怕他用别的法子消磨时间。 忽而,她耳朵因温热吐息发痒。 “阿音换了熏香,比前些日子甜些。” 听谢凌钰声音尤为正经,与往常动情时不同,薛柔不疑有他,放心开口:“并未换过。” 而后,她便觉身上一沉,腰后被迅速塞上软枕,忍不住提醒:“陛下明日还有早朝。” 谢凌钰听不见似的,低头堵住她后面的话。 垂下的帐幔被薛柔攥住,她指节都用力到泛白,气息凌乱不堪。 她开始紧抿着唇不肯出声,而后实在控制不住呜咽,到最后彻底没力气,快慰酸楚混杂着汹涌而来。 薛柔恍惚觉得,他像是要把过去几日错过的,都在今夜补回来。 她眼泪划过脸颊,等缓过点力气,低声啜泣:“我受不住了,你停一会。” 说完的瞬间,深处就被抵得发胀,最敏锐的地方被刻意用力蹭过,薛柔被猛烈快意冲得头脑昏沉,无意识发颤。 谢凌钰垂眸直直看着她,如月下赏新雪,又似雪中撷梅蕊,却比新雪绵软,比花蕊娇艳。 身下的景色却独一无二,只有他能看见。 思及此,他心中快慰胜过一切,原本扣紧她脚踝的手掌不自觉用力, 薛柔被他捏得蹙眉,看着一条腿仍搭在他肩头,刚要抱怨腿酸,就见他俯身。 少年双眸欲色浓重,甚至因极度愉悦泛着水色,附在她耳畔呢喃:“阿音,朕还想……” 他话音落下,重又没入春水,被湿软所在紧咬着吞吐,激得他忍不住微叹。 …… 谢凌钰将薛柔脸上一缕濡湿发丝拨开,鼻尖萦绕着她发间香气,如淙淙流水抚平他这几日躁郁心情。 无论是定州,还是南楚,事情一桩接着一桩,朱衣使的急报不分黑夜白昼送进宫。 他从早到晚端坐式乾殿内,勤勉到常忘记用膳,身为天子本该如此,连李顺也不敢劝,唯恐耽搁大事惹皇帝发怒。 谢凌钰前日看着午膳,知道已将至申时,久未饮食,胃里后知后觉涌上痛意。 不怪旁人不曾提醒,皇帝自知忙得焦头烂额时,有人多话,他定是不快。 除了薛柔。 谢凌钰想了想,倘若阿音肯关心他,来式乾殿劝他吃点东西,他愿意做个听话的夫君。 放开薛柔后,他指腹蹭了蹭她唇瓣,忽然问:“这几日,阿音怎么一次也不去式乾殿?” 薛柔抬手的力气也没有,听他声音如敲金戛玉,分明毫无倦色,只怕他又把力气使在她身上,含糊道:“以后去。” 她半阖着眼睛,没瞧见皇帝眼睛顿时微亮,继续敷衍着。 “明日……明日不成,我要去嫏嬛殿找卷书,以后罢。” 后面谢凌钰还说了什么,薛柔半梦半醒的,什么都记不清。 再睁眼,薛柔便听绿云说快午时了,昨夜种种浮现眼前,她低头看了眼身上衣服。 “你昨夜帮我沐浴的?” 绿云耳根发红,低头道:“陛下不让奴婢碰你。” 薛柔怔住片刻,便打算下榻,腿却阵阵发软,好在她幼时习过舞,尚且能忍。 绿云劝着她:“娘娘既然不适,在殿内好生歇着就是。” “乘辇车去,阿珩明日从书院回来,我记得嫏嬛殿有册太傅亲笔批注的《春秋》,刚好给他。” 薛柔坚持去嫏嬛殿,还因昨夜拿此事糊弄了皇帝。 不去嫏嬛殿,便要去式乾殿,近来谢寒常在御前,薛柔压根不想见这些宗室。 * 彭城王府。 病榻前,皇帝抬手制止彭城王起身,微叹口气:“何须多礼。” “臣并无大碍,只是腿上旧伤过多,前日淋了雨,有些痛罢了。” 彭城王看着皇帝,沉吟片刻后道:“陛下想问的,是否关乎南楚战事?” 谢凌钰颔首,如今汛期,大昭士卒既不擅水,又无法适应南方湿热,故而南楚有先下手的意思,频频骚扰边境城池。 虽无什么损伤,却恶心得很。 “建邺的小皇帝和江夏王没一个清醒的,撤换良将,机不可失,敢问陛下欲择谁为帅?” 彭城王有些遗憾,若非病躯不宜跋涉,他愿为一手教导的陛下披甲上阵,亲自演示当年教过的兵法。 皇帝语气平淡,“朕欲亲征。” 四个字如同巨石砸下,彭城王面色骤变。 “不可!”彭城王嘴唇褪尽血色,“倘若是小打小闹,陛下去前线鼓舞士气也就罢了,然此次若南下,必是冲着灭国而去,南楚必拼尽全力,倘若陛下出事,朝中必乱无疑。” “何况博陵王因曾抚已对朝廷不满,倘若……重演临淮之乱,该如何?” 彭城王将后面的话咽下,纵使不喜孝贞太后,但他也承认,若薛韵坐镇洛阳足以平叛。 但那需仰赖多年积淀的威严,现在显阳殿里那位尚且年少,拿什么同虎视眈眈的宗室抗衡。 彭城王闭眼,当年先帝便是忽中流矢,虽未当场毙命,身体却陡然衰败,好在至少留下谢凌钰。 此后彭城王便尽心尽力辅佐,期盼新帝能继承遗志,开太平盛世。 谢元彻的死是彭城王心病,他激动道:“但凡陛下有太子,臣也不会断然否决陛下提议,可——” 谢凌钰早猜到他的反应,直接打断道:“朕不会如先帝般冲阵,以免朝中生乱。” 皇帝命人摊开舆图,沉声道:“朕意已决,不若太尉先说一说南楚范思云。” 按朱衣使的消息,南楚已起用大将军范思云之子,令其镇守最北方关隘,没人知道小范将军打仗如何,唯知其父勇猛,只做过彭城王手下败将。 皇帝这才亲至彭城王府求教。 见无法阻拦,彭城王忍不住叹息,只觉皇帝太年轻自负,总认为只需周密计划,意外便可以避免。 但偏偏,许多事是无法避免的,突如其来,就如同当年插在先帝身上那根流箭。 恰好,王府婢女端来汤药,被宦官搜过身后方才进来。 谢凌钰却蹙眉,发觉那婢女偷瞄他,并非投怀送抱想搭上天子的眼神,倒像默默辨认什么。 他摸向腰间剑柄,正要厉声令其出去,却见那人忽然摸了下簪子。 以金丝编织的蝶翅震颤,精巧无匹。 和薛柔常戴的那支一模一样。 谢寒立马警觉,搜身的宦官都以为彭城王府显赫,普通婢女也能花枝招展穿金戴银。 但彭城王妃素来不允婢女打扮,此人怎会有金簪,谢寒抽出一旁架着的长剑,便要砍过去。 涉及陛下,谢寒宁可错杀也不想放过,但此人看着是瘦弱女子,却格外灵巧,闪身便躲。 几乎同时,刺破皮肉的声音响起,皇帝手中利刃穿腹而过,血溅满地。 谢凌钰面无表情看着地上婢女,拔出侵入肩头寸许的簪子,血源源不断渗出,衣裳顿时被洇红。 他脸色苍白,抬手制止想再补几刀的谢寒,语气轻得瘆人。 “这支簪子,是你的?” 眼见皇帝不对劲,彭城王脸色铁青,反应回来后暴喝道:“愣着做什么!让府医过来。” 此事从头到尾,不过瞬息,饶是谢寒眼力佳,也没能看清陛下与刺客的动作,天底下有这个本事的并不多。 谢寒脸色极为难看,道:“应当是中羽卫,封锁王府,搜查有无同党。” 府医匆匆赶来,额头不住冒汗,看了眼皇帝伤口,又验了下簪子是否有毒,终于长舒口气:“并无大碍,皮肉伤而已。” 谢凌钰浑然不在意似的,看着地上苟延残喘的刺客,“吊着她的命,朕有话要问。” 第80章 第 80 章 我们还没有太子呢 “陛下, 当务之急是先回宫。” 谢寒意识到有中羽卫混进洛阳,继续于宫外滞留,委实非明智之举, 他不懂皇兄这时犯什么糊涂。 谢凌钰冷静下来,“不止王府,让朱衣使封锁城门,就说有重犯逃脱,需要搜捕。” 从彭城王府回宫路上,顾灵清匆匆赶来,脸色黑沉, 却在见到皇帝身上血迹那一瞬,转为煞白。 “是臣失察, ”顾灵清瞥了眼谢寒,“那人于京中并无同党,去岁, 臣等于京畿截杀一批刺探消息的中羽卫, 她是漏网之鱼, 因貌美入青州中正的眼,被送进王府。” “臣以为她是为刺杀彭城王而来,没想到今日碰见陛下,故铤而走险。” 顾灵清查看过此人平素居所,什么痕迹也无, 甚至近几个月,并未在京畿发现中羽卫踪迹。 同为暗探, 他便知此人被建邺放弃了,所以才敢拼死一搏,不成无非是死, 成了,建邺的家人可得大笔金银。 皇帝静静听完后,轻声问:“所以宫中无事?” “无事。”顾灵清茫然一瞬,不知陛下为何有此疑惑。 “她那支簪子,”谢凌钰闭了闭眼,仿佛在回忆什么,“是皇后常戴的样式。” 顾灵清恍然大悟,终于明白那人为何能得逞。 所谓高手过招,只在刹那可见分晓,犹豫瞬息便落下乘。 “在华林苑时,南楚使臣在地牢亲口承认,中羽卫内皆知,接近薛二姑娘便是接近陛下。” 所以,让皇帝分神的方法,竟出乎意料的简单,简单到若为外人知晓,会被嘲讽的地步。 顾灵清不想把话说的太明白,以免落陛下面子,转而问道:“皇后今日离宫了?” “她今日去长乐宫。”谢凌钰放下心后,自己都忍不住嗤笑,“明之觉得朕昏聩?” “臣不敢!” 顾灵清差点在马车内跪下,心底暗道原来如此,真是让那刺客赶巧了。 长乐宫与帝后所居宫城分开,以飞阁廊道相连,中间有段道路防备略松弛,怪不得陛下慌神。 车外,谢寒骑马带人护送,听不见里头对谈,有些抓耳挠腮,想进去看皇兄伤势如何。 但皇兄也不知防他什么,只在进式乾殿后,淡声吩咐:“你在外面守着,朕遇刺的消息,莫要传到皇后那里。” 谢寒立马应下,觉得理所应当,皇兄都几日不去显阳殿了,明摆着帝后不和,自然不想看见皇后。 跟着皇帝进内殿,顾灵清微叹口气:“陛下,这种事岂能瞒得过去。” 禁军和朱衣使一齐出动,封锁城门,哪怕时间甚短,也足以惊动皇后。 “等沈愈之来一趟,确认无事后再说。” 谢凌钰不大信任府医,唯有沈愈之能辨认天下奇毒,他语气平静:“皇后自幼身娇体弱,胆子又小,没必要吓唬她。” “朕让你进来说话,是有要事交代。” 谢凌钰对大臣下旨,素来只求言简意赅,精准即可,从未拖泥带水,但方才短短几句话,却透着股犹豫不决的意味。 随后,便是长久的沉默,仿佛皇帝正在心底反复衡量。 谢凌钰垂眸看了眼换过的衣裳,已包扎好的伤口看不出血迹。 然而方才情景却历历在目。 等待府医验那根簪子时,简直难捱,叔父说的没错,天子也是血肉之躯,也是人,也会死,不该自负到以为万事尽在掌中。 倘若那簪子真的有毒,或那刺客足够幸运,正插中他心口……皇后该怎么办呢? 谢凌钰脸色隐隐泛白,垂首扶着额头,语气看似平缓,额角却隐约现出青筋,字字都是紧咬着牙才吐出来。 “待朕明年南下,哪怕有分毫意外,你记得把皇后送走,隐姓埋名送去长乐郡。” “……是。” 奉圣命是朱衣使的本能,但作为伴皇帝长大的心腹,顾灵清终究挣扎着开口。 “陛下,今日意外是臣的过失,”顾灵清喉咙发紧,“何必出此不祥之言?” “朕不信一语成谶,只知做事如对弈,走一步看十步。” 何况涉及薛柔,哪怕是万分之一的可能,他总归也要考虑到。 谢凌钰靠在榻边,半合上眼,恍若养神,没有告诉顾灵清,就在彭城王府,他甚至有一瞬间,后悔让皇后进宫。 手下能用的大将互不服气,风格迥异,他必要亲自挂帅,然而一旦重演先帝旧事,薛柔根本无力同宗亲抗衡。 几乎是两难境地,皇帝竟想起王玄逸。 倘若当初放薛柔做徐国公府的少夫人,根本无需担忧她无依无靠,王玄逸是文臣,用不着上战场。 这念头冒出来,紧随其后的便是野火燎原的嫉妒,心底一股股酸水往外冒。 难不成嫁给天子,当真不如嫁给一介匹夫? 越想,越不愿去想。 谢凌钰猛地睁眼,逼迫自己不去回忆,开口问顾灵清:“沈愈之到了么?” 皇帝声音如含霜雪,盖过殿外忽然响起的嘈杂声。 “臣出去看一眼。”顾灵清微微蹙眉。 * “让开!” 薛柔瞥一眼阻拦的手,冷冷抬眸,直视着谢寒。 她自长乐宫回来,于飞阁之上瞧见宫中禁军出动,一问方知城门封锁,搜捕要犯。 什么要犯惹这般动静,薛柔在孝贞太后身边时,见过此等阵仗。 临淮之乱后,有叛军余孽欲刺杀太后,且差点得手,死了两个护驾的女官。 薛柔忽然想起,昨夜皇帝搂着她说玩笑话:“倘若阿音明日来式乾殿,朕便后日见叔父,若后日来式乾殿,朕便明日去见叔父。” “此话若让叔父知道,要骂朕白读圣贤书了。” 她眼皮一跳,皇帝今日在宫外。 赵旻曾说过的话在耳畔猝然响起:“论朝中局势,娘娘没有太子,陛下若出事,你必死无疑。” “宗室不满陛下延用新法,陛下在时尚且能压住他们,不在后,无论谁继位,都想废新法讨好诸王,你是薛家人,他们岂能容你?” 思及此,薛柔直接下辇车,骑马来式乾殿。 谁知道谢寒在外头杵着,谁都不让进,薛柔气急,顾不上表面平和,毫不留情骂出声。 “你口口声声陛下无事,却不肯让皇后进去看一眼,想谋反不成?” 一顶帽子扣上去,谢寒脸色通红,差点喘不上气。 “臣忠心耿耿,岂是皇后说谋反便是谋反,皇兄与顾灵清在里头,定在议论政事,寻常妇人懂什么?” 薛柔在没出阁时,就敢当面痛骂宗亲,现在更是如此。 “天子妇也不过寻常妇人,世子未免太不把陛下放眼里。” 言罢,薛柔见眼前少年不服气似的,心底更恼。 “是皇兄不让进,”谢寒理直气壮,“臣奉命行事而已。” 说完,他心里甚至有点委屈,明明就是皇兄亲口吩咐瞒着皇后。 现在放薛柔进去,岂不是有负皇命。 薛柔毫不犹豫,脆声反驳:“我不信!” 简直荒谬,除了偷摸喝药,谢凌钰什么时候拦过她? 除非他现在昏迷不醒,根本管不住谢寒。 她表面怒意越烧越旺,心底却止不住发慌,抽出流采腰间短剑,直直指向面前少年。 “滚开,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拦我?” 流采的剑太沉,薛柔勉强才拿稳当,微颤剑刃于光照下泛着冷光。 但映入谢寒眼中,比剑刃更为刺目的,是皇后发间那支金簪。 金丝缠成的蝴蝶,好生夺目精巧,好生眼熟。 眼熟到仿佛刚被擦干血迹,便插在皇后发髻上。 谢寒脸上血色褪尽,如一记闷棍敲在他头上,半晌不语。 原来如此,怪不得婢女行刺时,皇兄晃神没能躲过,症结在于此。 这次幸而无碍,若还有下次呢?谢寒后退半步,垂眸看着剑尖,面色陡然古怪,并非怒气冲冲,而是若有所思。 “臣岂敢拦皇后。”谢寒微微俯身。 见他态度骤变,薛柔却警惕起来,蹙眉审视他,随之呼吸一紧,握住流采手腕。 她恍惚觉得,谢寒方才有杀心,只是不敢而已。 “皇后娘娘?”顾灵清踏出殿门,便见薛柔手中剑刃,一时脸色僵滞。 薛柔反应过来,放下手中短剑,冲顾灵清微微颔首,径直进了内殿。 内殿并未焚香,连多余陈设也无,显得空旷,榻上半靠着的人不知睡没睡着。 听见轻微脚步声,谢凌钰转头望去,以为自己在梦中,猛地起身,不小心扯着伤口,眉头蹙紧。 薛柔走到榻边,定定看着他捂住的地方,渗出一小团血迹。 赵旻的话再次于耳畔回响,薛柔往日不屑一顾,只觉杞人忧天。 谢凌钰喝黄连眼睛不眨,习骑射受伤一声不吭,简直不似活人,怎会出事? 然而……她紧抿着唇,巨大的恐慌如潮水涌来,灭过口鼻,半晌喘不上气。 纤细指尖碰到那团血迹边缘,薛柔能感觉到仍有血往外洇。 眼见薛柔在抖,谢凌钰只当她怕血,干脆捂住她眼睛。 “无妨,等会沈愈之来,重新包扎一遍就好。” “谢寒一直拦着我,”她眼睫颤动,划过他掌心,“我……” 薛柔硬生生把“怕陛下驾崩”改作“怕陛下出事”,但她那长久的犹豫与停顿,仍然让皇帝明白几分。 他轻笑一声,觉得赵旻还算有用,肯教皇后些东西,提点着阿音多关心关心龙体,也算好事。 但见她唇瓣毫无血色,谢凌钰心里一痛,想温声安抚她莫要慌乱,哪怕真出事,顾家自会护着她。 话未出口,却陡然被她搂住腰,不知是百濯香气太浓郁,还是投怀送抱太出乎意料,竟让皇帝头脑发晕。 下一瞬,清甜却发颤的嗓音传进他耳朵。 “陛下往后要注意些,”她犹豫了下,“我们还没有太子呢。”【你现在阅读的是 】 80-90 第81章 第 81 章 若阿音愿与我如寻常夫妻…… 薛柔来时太急, 发髻有些松散,一缕青丝垂下,撩得谢凌钰心头发痒。 他将那缕发丝捋至怀中人耳后, 竟半晌没反应过来她究竟何意。 少年眼睫轻颤,呼吸都变得急促,阵阵狂喜让眼前都不真实,此时此刻,他竟庆幸伤口作痛,能让自己神思清明些。 谢凌钰略一思索,便知今日事吓着她了, 这才急迫地想要太子傍身。 他垂眸,便见薛柔缩在他怀里, 还要小心翼翼避开伤处,显得可怜。 哪怕皇后满头珠玉,锦衣华服, 甚至敢拿剑指着宗亲, 在皇帝眼里, 她也甚是娇弱,惹人怜惜。 谢凌钰心底涌起不悦,谢寒这么大的人,只长个子不长心,皇后既然来了, 自然该说几句安抚之语,或让她直接进殿。 是该把他送去樊汝贤那抄文书, 好好磨炼心性。 因薛柔在内殿,没人敢再叨扰,一片静谧中, 她能闻见皇帝身上的血腥气,丝丝缕缕钻进她鼻腔,躲都躲不开。 “陛下,当真无事么?” 薛柔又是心虚,又是尴尬,既怕被戳破究竟为何想要太子,又怕谢凌钰以为她青天白日求宠幸。 越想耳朵越红,整张脸深埋在他胸口,颊边甚至被他衣襟绣纹硌出点红印,好在面含绯色霞光,不似往常洁白如雪,那点红印不大明显。 “朕当真无事。”谢凌钰含着笑,伸手捏着她下颌,让她抬脸正对着自己。 目光触及那抹红晕时,他忍不住用指腹轻蹭了蹭,呼吸随她乱几分,控制不住去想,除了榻上,阿音从未在他面前脸红过。 甚至含羞涩之意,好比春桃初绽,这样美的景色,被他一手捧住。 薛柔压根不知他在想什么,满脑子都是赵旻告诉自己的话,还有谢凌钰喜欢瞒东瞒西。 倘若真无事,让沈愈之来做什么,恐怕陛下心里也不确定府医的判断,在这儿哄她。 她攥住他衣袖的手越来越紧,忽而听见沈愈之自屏风外传来。 “陛下,臣能否进去?” 未等皇帝开口,薛柔从他膝上下来,连忙道:“沈太医快进来。” 诸多原因下,沈愈之不敢往皇后那多瞄一眼,擦了擦汗道:“臣方才在外验过那簪子,上面无毒。” 他语气一顿,又道:“只是伤处略深,如今正值夏日,倘若陛下因此发热便不好了,臣需看一眼伤口。” 谢凌钰沉默片刻,想让薛柔先出去,却瞥见她攥紧的手,到底只是轻轻拍了拍她手背,没再说什么。 一件件衣衫剥落,沈愈之仔细将包扎好的布条摘下,看着那伤处,轻松道:“比臣想象中好些。” 余光瞥见皇后似被吓着,沈愈之犹豫许久,打算安慰几句。 “臣跟随先帝去前线时,见着的伤口比这可怖数倍,且南方湿热伤口不易愈合,与之相比,陛下这伤敷药静养即可。” 薛柔脸色好看了些,微微颔首。 沈愈之最后想起什么,对着皇帝额外叮咛,“不可行房。” 眼瞧着沈愈之背影彻底消失,谢凌钰正想安抚她,垂眼后所有话皆堵在喉咙。 一滴泪落在他手背,比火还烫,灼得他慌神,连忙抬手揩去她泪珠。 谢凌钰喉咙发紧,外衫松散披在身上,还未束好衣带,与他此刻慌张到僵滞的神情相映,略显狼狈。 薛柔紧抿着唇,她也不想哭,但沈愈之说无事后,原本紧绷的弦骤然松下,极度恐慌时被忽略的感受争先恐后浮现,猛烈冲击下,不由自主掉一两滴泪。 但都是细碎感受,譬如骑马被磨得腿疼、觉得谢寒眼神太无礼…… 半晌没得回应,谢凌钰神色凝滞一瞬,想起一种可能,“阿音是不是后悔,方才提及太子了?” 薛柔轻轻摇了摇头,原就有些歪斜的步摇滑落,砸在皇帝心上似的,激得他整个人都僵住。 “当真?”谢凌钰喃喃问。 倘若方才提及太子,是她恐慌之下的决定,算不得认真。那现在,他能否认为,这是她深思后的结果。 薛柔被他的反应惊着,有些古怪地看了眼皇帝,不懂他是何意。 “阿音,倘若有太子,百年之后你得和朕同葬皇陵。” 皇帝神色难辨,抚着眼前人脸颊,语气幽幽。 薛柔却有些恼了,“大昭哪个皇后不入皇陵,我若无子,陛下要废后不成?” 她清脆利落的声音几乎响彻内殿,显出几分怒气,谢凌钰原本晦暗不明的神色顿时空白。 “朕自然不会——”他像被扼住喉咙,半晌说不出话。 谢凌钰忽然不想告诉薛柔,就在她来式乾殿前,顾灵清刚领了送她离宫的旨意。 没有孩子做牵挂,她尚且有机会离开皇宫,一旦有,就绝无可能了,就算皇帝驾崩,她也要背着太后的名头,在宫中过一辈子。 往后史书,从生到死,她的名字都与他相关。 皇帝觉得,阿音根本不愿同他有牵扯,也不愿跟他有孩子。 从头到尾,他只是她的陛下,不是夫君。 但偏偏,她不管不顾扑进他怀里,如明月入怀,张口便让他心底燃起希望。 谢凌钰紧盯着眼前人,心中思绪万千,原来她愿意的,哪怕初衷并不纯粹,那也是愿意。 他忍不住去想,倘若他们有孩子,会是什么样子,肯定长得像阿音,是天底下最漂亮的孩子。 或许薛柔看在孩子的面上,愿意多冲他笑一笑,愿意淡忘过往不愉快的事。 他会亲手教太子习文武,教他看折子处理朝政,或许阿音愿意常来式乾殿。 就像再寻常不过的夫妻。 眼前浮现这般情境,谢凌钰就不想让薛柔知道他留的后手。 她一旦知道,必然会毫不犹豫选后者,每日盼着离开。 皇帝神色明明灭灭,看不清楚,薛柔忍不住蹙眉,只觉他又在摆脸色,不知在想什么,半晌不吭声。 薛柔忽然觉得脸皮发烫,早知无事,就不该匆忙赶来。 来也就罢了,慌慌张张被赵旻的话吓得提什么皇嗣,哪怕民间寻常夫君听见子嗣,都无有不应,谢凌钰倒好,板着脸一副不想要的模样。 她有点恼羞成怒,想把说过的话都吞回去,却忽然被抱紧,听见一声心满意足的叹息。 “若阿音愿与我如寻常夫妻,又复何求?” 薛柔怔愣一瞬,却被当作默认,随后便听谢凌钰在耳畔絮絮低语。 她总算明白,皇帝方才不言不语,不是不想要太子,而是琢磨太多。 猴年马月的事都琢磨到了。 “倘若我们有太子,该叫什么好?阿音喜欢哪个字?” “我们不要那么多孩子,既免兄弟阋墙之祸,又有足够时间悉心教导。” “他足以守成便可,对他要求不多,四岁开蒙,六岁习武,”谢凌钰顿了下,“我何时起来上朝,他便何时起来背书,刚好我下朝,能查他书念得如何。” 薛柔光是听,便想起当年在嫏嬛殿的经历,忍不住一阵头痛,不想再听,奈何皇帝搂着她,仍然在说。 “该择谁为太子授课?陈宣太古板,会把太子教得蠢钝,崔抚太拗,不擅帝王术,王伯赟太温吞,会把太子教得仁慈不堪,坏我国祚,还有樊汝贤……” 眼见皇帝要把朝中年轻大员都贬低一遍,薛柔连忙打断:“陛下……” 谢凌钰垂下眼睫,“阿音是不喜欢听这些?” 他眼底有些凉意,想问她是不是又反悔。 “我……”薛柔找了个真实理由,低声道,“我腿疼。” 听着谢凌钰低声说着话,她忘了皇帝遇刺这回事,放松后身上不适便难以忽视。 听见她说不适,谢凌钰眉头蹙起,便想让太医来,却被制止。 “我今日一早起来便腿酸,之后自长乐宫骑马过来,腰也更痛。” 想起自己昨夜做了什么,罪魁祸首面上出现愧色,谢凌钰轻轻拍了下床榻。 “阿音不若躺下,朕……”他顿了顿,眼底浮出一丝笑,“我给你揉一揉。” 薛柔瞥一眼皇帝肩头,不好意思让受伤的人给自己按腿。 “只是伤到一侧肩膀而已。”谢凌钰见她想起身离开,手稍稍用力摁住她。 薛柔见拗不过他,躺在榻上,特意道:“你轻一些。” 她只怕谢凌钰手上没个轻重,摁过后她反倒更疼。 听见皇帝应声后,薛柔稍稍放下心,感觉衣裙被从下撩起。 脚踝被环握住,一点点往上揉捏,略带薄茧的手掌发烫,妥帖抚平酸痛。 她闭上眼,舒服到昏昏欲睡,但忽而觉得不对,身上那只手的力道太轻,倒像在细细抚摸每一寸肌肤。 薛柔想将腿从他掌中抽出,却被握住,她半坐起身,便看见谢凌钰眼眸幽深,盯着掌中雪白细腻,指腹似有若无蹭着她,令人发痒。 那股细微的痒太过熟悉,薛柔头皮顿时有些麻。 “陛下,沈愈之说不能——” 知道她要说什么,皇帝挪开视线,轻“嗯”一声,免得下半句话出口,显得他多么急色。 就连这养伤的短暂时间都等不及。 第82章 第 82 章 坐上来 月上中天, 显阳殿内早该熄了灯烛,此刻却一团乱。 “快快快,把窗打开, 透透气。” “怎么又添了一把!谁的手这么笨!” “不不不,换了安神的香,不是方才那个。” 绿云小步跑去窗边,差点被绊着,待味道散了些,方才去禀告皇后,却直直撞见天子面色潮红端坐着, 连忙垂首低眉。 “你下去罢。” 薛柔摆手示意,待四下无旁人, 往谢凌钰那边挪了几分,不知该请罪,还是该装傻。 自皇帝遇刺已过去三日, 他信誓旦旦说再也没喝过避子的药, 但薛柔总没法全然相信, 且心底怀疑是药三分毒,会不会留下隐患。 她思来想去,出嫁前母亲给了一箱东西,抚着她发顶惆怅道:“当年我母亲怕你阿翁冷落我,以至无子嗣傍身, 送了些东西,能让我尽快有孕。” “你私自逃走本就是大罪, 我只怕陛下对你有怨,所以给你这东西,只盼你莫要用到。” 薛柔命绿云把东西翻出来, 在歇息前点上,等这香日积月累起了作用,陛下的伤也就好了。 谁知沐浴后刚躺下,却听身侧那人呼吸逐渐不对劲,她睁眼,却见皇帝盯着她唇瓣,眉头微蹙。 他生得白皙,脸上但凡有半点潮红都格外明显。 “阿音,”他鼻尖埋在她颈窝,“今夜怎么有些热。” 随着香气越发浓郁,谢凌钰终于发现不对,他现下燥热,搂着薛柔的手不自觉用力,像要将冰肌玉骨揉作水融进身体。 听见嘤咛声后,纵使下意识放手,但心底燥意却如有实质,化作耳边的声音不断叫嚷,让他更用力些。 “这香有问题,”谢凌钰脸色阴沉,“哪个宫人私自换的?” 薛柔紧抿着唇,伸手摸了下他手,只觉隐隐发烫,嗫喏着:“是我。” 她终于反应过来,这根本不是养身体方便怀胎的,而是催情的。 母亲的话再次于耳畔响起。 冷落、有怨…… 也不算过于委婉,但薛柔压根没往靠催情香邀宠上想。 她目光心虚地划过皇帝起伏胸口,命人赶快把香换了。 此时谢凌钰已起身端坐着,闭上眼睛不去看她,免得不由自主想着旖旎景象。 “陛下,我当真不知那香能催情。” 因惹祸而略虚浮的声音,钻进他耳朵里,格外的柔,像羽毛轻飘飘落在心尖。 谢凌钰喉咙发紧,感觉她好像又靠近几分,一缕青丝垂下,吻着他颈窝。 见皇帝脸色逐渐紧绷,薛柔只觉他恼得厉害,指不定怀疑她想趁机谋害天子,嘴唇动了动,索性将先前想法和盘托出。 谢凌钰听着,忽而睁眼,被气得眸色都清明不少。 他语气微妙,“阿音觉得那药会留下什么隐患?” “……” 薛柔学着他平素模样,半晌不说话。 顶着皇帝目光,她不禁垂首,忽而看见膝头搭上只手,正慢慢捏着往上探。 “不行。”薛柔想拂开他的手,“沈太医——” 从那日在式乾殿开始,她都忘记这是第几次搬出沈愈之阻拦他。 “他懂什么?”谢凌钰把薛柔的话堵住,“有的是不动伤处的法子。” 他语气还算镇静,但面色愈发红,甚至额头忍出薄汗,轻轻拍了下自己膝头,“阿音,过来。” 母亲给的东西极妙,薛柔受影响并不大,坐在他腿上后,还有心思看他细微反应。 香料作用下,他的感官仿佛敏锐百倍。 谢凌钰想看她失控,还需耗些力气,可她若想看,只需现在触及他露出的肌肤。 仿佛她的手有瑶池仙气,将面前石雕玉像点活,现出凡夫俗子七情六欲俱全的模样。 薛柔偏过头,碰了碰他的宝贝朱砂耳坠,手指不小心掠过耳垂,激得他呼吸刹那急促,一把握住她细白手腕。 她未曾见皇帝摘下耳坠,忍不住好奇,先前想多看几眼,他却淡声道:“无甚好看。” 思及此事,薛柔故意靠近他,呵气如兰,杏眼清凌凌映着他,勾得谢凌钰心荡神摇。 “陛下,这耳坠不好看,我再给你挑一个。” 薛柔半点不喜欢这耳坠,总觉红得瘆人,殷红似血。 每每在榻上,瞧见这东西,就觉不舒服,碰着她时冰凉硌人,更是碍事。 谢凌钰像被这话定住,清醒几许,抚着她后脑。 见他沉默着拒绝,薛柔决意不戴他送的首饰,但转念一想,有几只簪子很得她心,顿时不想跟自己过不去。 她忽然冲皇帝抿出一个笑,眉眼盈盈如春水乍起微澜,晃得他魂摇魄乱。 谢凌钰眼见怀中人颇为亲昵地埋在他胸前,然后用他舍不得拒绝的嗓音道:“陛下,我明日去式乾殿找你,但今晚太累,明日便起不来了。” 闻言,谢凌钰扣紧掌中腰肢,只觉她在用阳谋,摆明不满被拒绝。 只是沉默一瞬,他便温声道:“无妨,不会累。” 将衣带蒙在薛柔眼睛上,他握起柔软素手,吻了下指尖,引着她摸索。 几乎瞬间,薛柔便明白要做什么,但想想那香是自己点的,到底没吭声。 耳畔呼吸声急促,比她平日听到的还要沉重,仿佛极为难受。 她初时有些愧疚,但随着手指发酸,那点愧意消磨殆尽,忍不住问:“还要多久?” 眼前衣带骤然落下,薛柔被灯烛刺得闭目,待逐渐适应光亮,才将现下情形收入眼中。 “阿音,”他吻了下她唇角,“坐上来。” …… 薛柔泡在热水中,气自己没听懂母亲弦外之音,还气谢凌钰说到做到,真没让她费什么劲。 欲擅骑射,必练腰与臂力,薛柔眼皮一跳,她早知道此事,但没想过他单手也能扣住腰肢反复将她抬起。 皇帝恍若无事发生,在一旁捏着她指尖,隐约在回味什么。 “阿音明日还去式乾殿么?” 薛柔抽回手,“不去。” * “娘娘,不是说好今日去式乾殿么?” 流采看了眼什么时辰,又看向悠哉悠哉坐在窗下的薛柔,忍不住问:“快午时了。” 这话仿佛戳中什么,薛柔把手中琴谱放到一边,连修补的心都没了。 “不想去,”她盯着自己指尖,“他好得很,用不着我去送药。” 绿云有点摸不着头脑,昨日沈愈之过来把脉,说陛下总忘记中午换药的事,李顺也是个没用的,不敢催促,皇后一听便道:“我去式乾殿提醒便是。” “娘娘,是沈太医说不用换药了么?”绿云小心翼翼,“既然陛下已经大好,那……夫人给的东西是不是能继续用了?” 薛柔板着脸,最终还是道:“我去一趟式乾殿,马上就回来。” 她绝不在谢凌钰那多留片刻。 行至式乾殿前,李顺刚巧出去拿东西,他喜出望外,如看菩萨般看着薛柔。 “娘娘终于来了,”李顺一如既往帮着皇帝说好话,“陛下一直念叨着娘娘。” 薛柔才不信,依谢凌钰的性子,知道她今日不愿来,哪怕沉默不语几个时辰,一心看奏折,也不会提半个字。 她进殿时没让通传,站得离御座远远的。 果然,谢凌钰忙着看曾抚从定州送来的信,只当李顺回来了,头也没抬一下。 整个大殿落针可闻,连疲倦后的叹息也无。 被晾了片刻后,薛柔脸色逐渐不好看,她想捉弄他一回,这才不吭声。 现在本该笑话他也有失察的时候,但就是心底不痛快。 皇帝不知她来,这种反应极为正常,薛柔深吸口气,轻咳一声。 谢凌钰抬眸,定在原地,以为自己忙迷糊了,或是未用午膳饿出幻觉。 “阿音?” 皇帝起身,走到她面前后,怔愣片刻后道:“你何时来的?” “早就来了。”薛柔心底算了算,不到半刻钟,仍旧强调:“我站了许久。” 皇帝让她坐下,“怎么不让他们通传一声?” “我听说陛下总忘记换药,想试试你究竟有多忙,忙到什么都顾不上。” 谢凌钰脸上露出笑意,抚着她手背温声道:“原来阿音这么关心我。” 随后,他蓦地反应过来,开始找补:“并非什么都顾不上,倘若知道你会来,定时刻注意着动静。” 薛柔不大适应皇帝这种称呼,总想起他在宫外扮作表兄时。 两人没什么忌讳,叫她偶尔忘记他是皇帝,开始不分尊卑地顶嘴,少不了惹他阴沉着脸。 她犹豫一瞬,想想还是罢了,皇帝自己愿意找罪受。 他都不怕天长日久下来,被她蹬鼻子上脸,她怕什么? “陛下,那我现在让内侍进来换药,”薛柔说完,补了一句,“还是我来?” “让内侍来,”谢凌钰垂下眼睫,将她的手拢在掌心,“你新染的指甲,那药膏味道有些刺鼻。” 他顿了顿,“你在旁边陪着就好。” 话音刚落,内侍通禀道:“武安侯世子求见。” 听见上官休要进来,薛柔干脆进内殿,避免相见。 此人风流俊美,又是陛下伴读,年纪相仿。 她以前去永安殿等表兄时,忍不住好奇多瞥两眼,抬眸便发觉皇帝站在不远处,冷冷盯着她。 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上官休甫一进殿,便觉皇帝心情不错,就是看自己时略蹙了下眉。 他登时站得笔直,只怕陛下嫌他风流气太过,随后便是委婉论及今日所求。 却听御座上少年声音冷淡。 “说快些,”谢凌钰眉头霎时舒缓,“皇后还要给朕换药。” 第83章 第 83 章 小玉,我们等会把这曲唱…… 上官休能说会道, 此刻却不知如何接陛下的话,好在他倚红偎翠听惯情事,养出种直觉, 立刻道:“皇后这般关心陛下,倒让臣心里艳羡,不知何时陛下肯给臣赐婚。” 言罢,他便见皇帝神色淡了些,可语气却没什么苛责之意。 “少去享乐之地,”谢凌钰抬眸瞥一眼案上奏章,“又有人弹劾你。” “臣遵命。” 上官休心底松口气, 陛下素来不喜他风流,回回都口吻凌厉斥责他, 没半点朝廷命官的样子。 今日只是轻轻揭过,这下上官休谈正事也有几分底气。 “若南下,臣想随陛下渡汉水。臣精于水文, 且战术专克水师, ”上官休提及专长便忘记谦逊谨慎, 且不忘踩一脚同僚,“谢寒不擅水战,他走东路牵制兵力即可。” 谢凌钰沉默听着,脸上看不出肯定与否。 “朕早有决断,不必再提。” 待上官休退下, 皇帝径直去内殿,一眼瞧见窗下有人拿着棋子, 百无聊赖在棋盘上胡乱落子。 薛柔根本就没动脑,走到哪算哪,听见动静便将棋子一股脑收起来, 免得被皇帝笑话。 “阿音若想学,我可以教你。” “不想。”薛柔又不是没学过,只觉无趣,岔开话问他:“世子说了什么?陛下怎么脸色不大好看?” 谢凌钰坐在她身边,瞥了眼凌乱棋盘,想笑但觉她会恼羞成怒,压了压嘴角。 内侍已帮他褪下一半衣衫,露出肩头伤口,战战兢兢换药。 皇帝轻描淡写将上官休所言同薛柔说一遍。 “陛下,这是能同我说的么?”薛柔偏过脑袋,盯着身侧沉静的皇帝,“我怎么依稀记得,你说后宫不谈朝事。” 她没有翻旧账的意思,只是好奇眼前这人怎么总说一套做一套。 “这是式乾殿,不是后宫。”谢凌钰面不改色,“阿音又不是外人。” 皇帝对过往避而不谈,薛柔也不想当着宫人面揭天子的底。 左右谢凌钰说她不是外人,她索性直接问:“上官休同谢寒关系不好?” 赵旻同她提过朝臣们错综复杂的关系,但大多涉及姻亲师徒,上官休与谢寒这种皇帝近臣,私下关系微妙也无从得知。 皇帝颔首,“互不服气。” 薛柔“唔”一声,若有所思,“那我倒是有点欣赏上官将军了。” 她想了想,上官休竟能让谢寒如鲠在喉,委实不错。 薛柔低头喝了口茶,忽觉静得过分,抬眸撞见一双凉幽幽的眼睛。 被皇帝面无表情凝视,她手差点一抖,说不上是怕他发怒,还是怕他在别的地方找补回来。 几滴茶水溅在手背,薛柔适时蹙眉,像被烫着了。 谢凌钰伸手摸了下杯壁,分明是温的,甚至因她贪凉冷了一会儿。 再看她杏眼一眨不眨,演得万分真切,原本面容冷淡的少年蓦地轻笑。 “薛梵音,你哪日能不气我?” 一旁的内侍手略抖,不想听帝后间的对话,恨不能把耳朵塞住。 “我何时故意惹陛下生气?” 薛柔问时情真意切,她当真不知谢凌钰为何总因一两句话,便冷下脸,自己生闷气。 她曾经听京中闺秀谈论表兄,说表兄温润,与哪位大臣家知书达理的长女更般配,也没当回事。 如同表兄不可能心悦旁人,她也不可能看中上官休这种风流公子,有何好多想的。 怎么皇帝的心眼这么小? 薛柔想着想着,那点心思就从眼底溢出来,脸上写着字似的。 因她这副模样,谢凌钰再次沉默,气极反笑,慢条斯理道:“是了,阿音最是体贴,从未让我不快过。” * 武安侯府。 上官休在庭院中踱步,得宠的歌姬过来问:“何事这般烦忧?” “你说,若想讨女子欢心,该送什么为好?” 今日自式乾殿回来,上官休便意识到,陛下比他想象中爱重皇后,也就谢寒那种没眼色的会跟皇后过不去。 孰不闻天下最厉害的风,便是枕头风? 上官休决意好好巴结皇后。 但令人头痛的是,不能太明目张胆,上回送首饰可是被陛下好一番敲打,叫他莫要搭皇后的线,惹薛柔被弹劾与朝臣联络。 他唉声叹气,身侧歌姬抿唇笑道:“珠玉华服,胭脂水粉,世子还会为这种事忧心。” “你懂什么?”上官休板着脸,没心情说笑,“她身份尊贵,看不上这些。” “是公主不成?” 上官休眼前浮现皇后绣满凤纹的衣摆,又想起薛柔幼时在孝贞太后旁,用下颌对着宗室的模样。 “比公主还尊贵,”上官休烦心得很,想起什么,“她喜好音律,可有什么能投其所好的?” “送琴?府中有不少名琴。”歌姬提议。 “不妥,”上官休沉默,“她有夫君。” 他顿时想到莫名其妙没了踪迹的王三郎,总觉真送琴过去,自己也要外放了。 “不若……”那歌姬思索半晌,“京中有户人家擅驯鸟,他家的鹦鹉聪明伶俐颇通人性,甚至会唱段小曲,世子买一只回来,妾教它一段贵人喜欢的曲,再送过去当消遣。” “甚佳。” 上官休亲自登门,挑一只据说最聪明的,献给皇帝。 陛下不喜这些,定是转手给皇后解闷。 他摸不准薛柔喜欢什么调子,并未命歌姬教过鹦鹉,故而鹦鹉送去显阳殿后,竟显得痴笨。 “娘娘,这东西真能唱曲儿么?”绿云压低声音。 先前府上也养过鹦鹉,但笨得很,正经话不会说,婢仆骂起人来,一学一个准,吐字清晰反复不停。 薛柔也不知这鹦鹉是否聪慧,只想试一试上官休所言是否为真。 她吩咐宫人让玄猊离鸟儿远些,免得它扑咬,随后对着鹦鹉轻轻哼唱一小段。 “三春怨离泣,九秋欣期歌。驾鸾行日时,月明济长河……” 鹦鹉听她唱了几遍后,一字不差唱出来,甚至连她咬字含糊的地方也模仿一遍。 薛柔怔愣一瞬,随即笑出声,“这般聪明!” 她心情顿佳,离鹦鹉更近些,一旁流采看着鸟儿,警惕它啄人。 “流采,何须那般堤防,”薛柔满不在乎招招手,示意她过来,“你说它该叫什么?” 与玄猊不同,这鹦鹉通体雪白如玉,唯独一侧腮边有小撮赤红绒毛。 薛柔盯着瞧半天,陡然想起谢凌钰那死活不愿摘下的朱砂耳坠。 那东西昨夜又硌着她腿,薛柔一时怒从心头起,抚着鹦鹉毛露出笑。 “你往后就叫小玉。” 流采听见这名字,脸色僵了僵也没说什么。 “小玉,我再教你一首曲子。” 薛柔清了清嗓,唇角的笑像是要捉弄人。 “郁陶思君未敢言,寄声浮云往不还……展诗清歌聊自宽,乐往哀来摧肺肝……” 薛柔声音低低的,比寻常更柔媚些,耳听着鹦鹉学会,她抿着笑,便想带着鸟笼出去。 “小玉,我们等会把这曲唱给陛下听,”她指尖伸进金笼,摸了摸羽毛,“叫他看看小玉多聪明。” 薛柔低着头,手指勾住金笼,轻松道:“流采,我喜欢这份礼。” 过去半晌,没人应声。 她蹙眉,抬头瞥见流采不知何时站得笔直,顺着流采目光转身看过去,入目便是道玄色身影。 少年身影半掩于屏风阴影,看不清楚神色,轻笑一声。 “这鸟叫什么?” 薛柔嘴唇动了动,走到皇帝眼前,见他面上虽无表情,眸中却无怒意。 “它色白如玉,所以叫小玉。” 言罢,薛柔垂眸,发现谢凌钰怀里还抱着只猫,乌溜溜的跟他衣服颜色别无二致,正不住想往鸟笼扑。 他摁住怀中猫儿,平静道:“我看你把玄猊赶出去了,它委屈得很,阿音也太喜新厌旧。” 皇帝方才有些不痛快,玄猊可是他们一块养的,脖子上还挂着天子赐下的蜜蜡。 薛柔就为了上官休送的蠢鸟,把他们的玄猊赶去外殿。 可刚进来,便听见她嘴里冒出“小玉”两个字。 咬字清脆,带一点哄人的意味,让谢凌钰怔在原地,意识到她在唤谁后,面色止不住发青。 “这名字不好。”谢凌钰盯着金笼,“换一个。” “哪里不好?”薛柔坐在皇帝身侧,托着下颌看他,“托陛下的福,它可聪明了,曲子一学就会。” 谢凌钰没听见它唱曲,沉默一瞬,没让她话掉地上。 “阿音教了什么?” 薛柔眼底含笑,让皇帝听一遍便知。 越听,谢凌钰唇角笑意越淡,薛梵音教鹦鹉唱怨妇诗。 这鸟蠢得厉害,唱了一遍又来一遍,皇帝揉了揉额角,觉得头疼。 “把它带去廊外。”谢凌钰终于忍不住吩咐。 耳边终于清静些,他看向薛柔,见她眉眼弯弯,略带得意,笑时恍若明珠生光。 他微叹口气,罢了,跟鹦鹉计较什么,爱叫什么叫什么罢。 入夜,月悬中天,外头仍温热的风被窗阻绝,有冰鉴在,殿内唯有丝丝凉意。 薛柔掐着身下人的小臂,只觉习过武的人怎么浑身都硬,抓都抓不牢。 她心底咬牙,想着谢凌钰肯定记着白日里鹦鹉的事儿,迟迟不放过她,还吊着人不上不下。 偏过头瞧着不远处蜡烛一点点变矮,薛柔紧抿着唇,不再去想现在几时。 临到顶点骤然落下后,她又恼又急,激出几分脾性,索性俯首附在他耳畔。 “小玉。” 第84章 第 84 章 令姊安好否? 两个字轻飘飘砸进心口, 谢凌钰顿时僵住,闭了闭眼,仿佛在做什么决定。 不过俄顷, 顾不上伤口会不会崩开,原本扣住细腰的手掌稍稍用力,上下颠倒。 薛柔惊得想推开他,又怕戳着伤处,耳垂被温热气息撩得发痒。 “我方才没听见,”他笑了声,“再喊一次。” 薛柔不想遂他的意, 但身上那只手看似温柔地游走,却在她最敏锐的地方刻意浅浅掠过。 忍了又忍, 她闭上眼不去看近在咫尺那张脸,嘴唇动了动,又唤一声。 因肌肤紧贴着, 薛柔甚至能感觉到身上那人刹那僵住, 随后便是漫长的吻, 让她近乎窒息。 唇瓣被含着吸咬,就像那是块饴糖,薛柔眼角泌出一滴泪,还未顺着脸颊划落在枕上,便消失殆尽。 脸颊更湿了点, 薛柔喘着气,入目便是长而浓密的眼睫, 平素因居于高处看人而垂下,此刻轻颤着,恍若在做天底下最重要的事。 她伸出手, 指尖碰了碰他眼皮,引得一声略带疑惑的“嗯?” “……”薛柔紧抿着唇,忽觉涨得难受,深吸口气低声呢喃,“你动一下。” …… 微弱晨光照在帐幔上,谢凌钰睁眼便瞧见蜷在怀里睡熟的人,没等多看一会儿,便听见阵刺耳鸟鸣。 那只鹦鹉又在唱曲,一大早唱怨妇诗,让皇帝觉得尤为不吉利。 他拧紧眉,想让宫人将鸟送走,却见薛柔已被吵醒。 “竟还记得调子,”薛柔没睡好,迷迷糊糊的,“小玉好聪明。” 说完,她困得厉害,阖眼继续睡。 谢凌钰深吸口气,对鹦鹉的不满甚至转至上官休身上。 送的都是什么? 他离开显阳殿时,盯着廊下鸟笼瞧了片刻,寒着脸走了。 目送皇帝离去,赵旻忍不住问:“昨日我告假,怎么突然多了只鹦鹉。” 绿云一番解释后,赵旻脸色铁青,“胡闹”二字卡在嗓子眼不上不下,最终认命般叹气。 左右皇后已经听进去她的话,对皇帝态度好许多,她爱怎么样就怎么样罢。 赵旻忍不住又重重叹气,觉得伺候薛柔以来,寿数都短不少。 “辰时记得喊娘娘醒,”赵旻提醒绿云,“今日娘娘家里人要来。” 上回薛珩休假,本要进宫见阿姐,但碰上皇帝遇刺的事,便作罢。 谢凌钰知道薛柔心里惦记,干脆遣宦官传口头旨意,让京洛的弘道院放薛珩进宫,顺便让王明月也一道来。 薛珩每次进宫,都觉陛下对他寄予厚望,他自己也担忧才疏学浅,故而压力甚重。 今日要进宫,他一夜未睡,对着近来朝中大小事琢磨,故而见着阿姐时,眼下乌青甚是明显。 “弘道院的课业这般繁重么?”薛柔蹙眉。 “是我自己唯恐落下。” 薛珩半是搪塞,半是实话。 他自幼时起,耳朵里便塞满表兄王玄逸的事,什么神童才子,什么出口成章。 母亲又时常去徐国公府,薛珩便日夜苦读,从未敢懈怠,以期哪日同表兄一样名满京华。 三更起念书,薛珩早习惯了。 薛柔也知他性子,微叹口气,没再劝,而是同母亲说些琐事。 良久,她终于迟疑着问:“阿娘近来是否去外祖家?” 对谢凌钰的承诺,薛柔总归隐隐怀疑,他当真能大度到放过表兄么? 听见女儿的话,王明月垂眸掩去眼底尴尬,她久未登徐国公府的门,长兄与长嫂宽厚,只道是自家孩子过错。 但到底闹得王家最有前途的孩子辞官,莫说仕途,恐怕终身不能回京。 王明月担忧女儿自责害她与娘家离心,连忙道:“我前些日子见过你小舅母,听闻你大表兄如今颇得重用,她还道徐国公府同往常一样,你大舅父在平乱中有功,陛下并无苛责的意思。” 几句话下来,薛柔眉头舒展些,却觉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 薛珩饮了口茶,心道母亲的安慰太虚浮,王玄逸犯的是重罪,诱拐皇后,哪是渤海郡公一张铁券便能抵的。 寻常皇帝难免迁怒王家,可陛下待徐国公府如常,十分诡异。 薛珩知道原因。 这是天家秘辛,不能告诉外人,可阿姐不是外人。 一身青衣的少年端坐着,又品口茶,举手投足皆合乎规矩,是经史子集温养出的气度。 在他看来,陛下行事太过,居然瞒着阿姐。 “阿姐,我在弘道院也听过些消息,有什么可以问我。” 未等薛柔询问,便有一阵鸟鸣,薛珩掀起眼帘,入目是只鹦鹉。 鹦鹉学舌,他蹙眉,后悔方才张口,倘若被这畜生学去便不好了。 “阿姐,能否让宫人将鹦鹉送去殿外?” 薛柔瞥了眼那鹦鹉,又看着老气横秋,小小年纪满脸严肃的弟弟,忍不住道:“一只鸟儿罢了,你怎么和陛下一样,觉得这是玩物丧志。” “依我看,真该让你也养只活物,叫你性子活泛些。” 薛珩脸色微变,连忙道:“岂敢与陛下一样。” “你……”薛柔微叹口气,“你过来瞧瞧,我这新得的爱宠怎么样?漂亮么?” 薛珩静静看着鸟笼,实则透过金笼看着对面阿姐的笑靥,觉得她方才眉宇间浅淡忧愁一扫而空。 仿佛这只鹦鹉真是解忧利器,把那点愁绪啄走了。 薛珩顺着阿姐的话,微笑着应和:“漂亮,是华林苑那边送来的么?” “上官休献给陛下的,”薛柔杏眼弯了下,“他素来不喜这些,自然命人送来我这。” “原来如此,”薛珩想了想,“上官休应当是想讨好阿姐。” 不欲谈那些朝中事,薛珩伸手想摸一下鹦鹉,随意问:“它叫什么名字。” 隔着金笼,他瞧见阿姐嘴角更翘。 “小玉。” 薛珩下意识顺着往下说,“原来叫——” 他像被掐住喉咙,卡住半晌,脸都憋红了,“呃”几下后颔首:“唔,是陛下取的么?” “当然是我,他终日在式乾殿忙他自己的事,哪里有空取名字。” 薛柔抱怨,“他终日看我殿里的东西不顺眼,不是说我的猫儿笨,就是嫌我的鹦鹉蠢。” 听着阿姐肆无忌惮说天子不好,薛珩眉眼间反倒浮现一丝笑。 他语气温吞,“猫又怎么惹到陛下了?” 闻言,薛柔反倒闭口不谈,总不好说谢凌钰心血来潮非要给她画眉,陛下自己手抖,偏怪玄猊忽然跳上膝惊着他了。 那人曾经拿剑把临淮王世子捅了个对穿还面不改色,竟寻这种理由让猫蒙冤。 见阿姐不说话,薛珩隐约明白什么,不欲过多窥探阿姐与陛下平素如何相处。 倒是薛柔,想起眼前古板少年说的话,随意一提:“你在书院听到了什么?关于徐国公府么?” 她压根没在意薛珩那句话,只觉阿弟一心只读圣贤书,何况洛阳的弘道院为防学子一心玩乐,地处京畿,所闻无非是些闲言碎语。 薛珩神色微凝,原本想说的统统放了回去,眼前浮现半个月前情形。 彼时正值暑热,他同先生论及近来京中崭露头角的士人,耳闻先生扼腕叹息:“都不及王三郎。” 还未等他反驳,便听有人进来:“薛公子,外头有人寻你,似乎是薛府家仆。” 待瞧见那所谓家仆,薛珩便知被人摆一道,展开对方递来的字条,他便垮下脸色。 “令姊安好否?” 熟悉的字迹,其主人曾一字一句改过他文章。 薛珩内心怒意顿起,陛下已经既往不咎,为何还要关心阿姐,还是这般藏头露尾的关心。 他将字条撕碎,逼着所谓家仆带路,终于在一家客栈二楼,见到了三表兄。 日头毒辣,照得满室又亮又热,饶是薛珩总装得少年持重,也惊在原地不敢上前半步,以为是幻觉。 在那场相见中,薛珩坐在窗下,盯着面前茶汤久久不能平复心绪。 他不意外帝王的痛下狠手,反倒意外表兄的胆大包天。 “依表兄的意思,这条命是靠朱衣使一时心软,才捡回来的,为何不听话远离?” 对面沉默良久,“我并未回京。” 薛珩有一瞬怜悯,毕竟是表兄,还是曾对他倾囊以授的表兄。 “久闻陛下曾在伴读中最器重表兄,只因王三郎最为大胆激进,我原本不信,如今见识到了。” 在永安殿所有帝王近臣中,王玄逸曾是最支持南下的,甚至提过如有必要可学白起攻楚时种种做法,被陛下驳回。 蒙着脸的年轻公子攥紧粗糙陶盏,“我只是想了解她近况而已。” 薛珩想起表兄真实面目,这样的人,倘若觉得阿姐日子不顺,会做什么? 他忍不住心底激灵,冷冷道:“与君无关。” 说是与君无关,但薛珩总想起阿姐曾经多喜欢表兄,翻来覆去睡不着。 倘若阿姐哪日知悉真相,会不会怪他知情却一言不发? 薛珩脸色隐隐泛白,直到被一声“阿珩”叫回了神。 他收拢思绪,看着阿姐满头珠玉,锦衣华服,还有唇角那抹未褪去的笑,忽然心硬如铁。 什么表兄,什么昔日兄弟情谊。 阿姐如今过得顺心,比他想象中还要顺心,任何人都不能破坏这份安逸平静。 至于旁人是残是废,是前途尽毁还是声名俱灭,又有什么干系? 薛珩甚至一瞬间冒出个念头,倘若表兄用那副模样见阿姐,便是故意叫她余生心里都长出根刺。 他绝不允许这种事发生。 面对薛柔,他挤出一个尽量自然的笑,“听他们说大表兄王怀玉在寺庙饮酒,颇为自在,想来无事。” 薛柔笑着摇头,就知道薛珩在书院打探不着什么,王怀玉放荡恣肆也不是一两日。 果然弘道院中的消息,除了朝事,无非是些京中官宦人家的私隐。 “你也莫要听这些了,不知几个人经过手的消息。” “是。”薛珩应声。 临近离宫,谢凌钰终于抽空来一趟。 远远望见天子身影,薛珩起身便行礼,恭谨道:“臣有一事与陛下言。” 不想真置表兄于死地,但也不想对可能发生的事坐视不理,薛珩神色微妙:“陛下,京畿近来不大安稳,常有游侠出没,招惹事端。” 薛珩顿了下,强调:“或许,可派人多加巡逻。” 谢凌钰闻言不语,扫了眼面前小少年沉不住气的神色,淡声道:“朕知道了。” 京畿哪来什么游侠,早被朱衣使震慑得老实服帖,薛珩素来怕他,今日竟主动暗示。 皇帝面色微沉,京畿一定是有什么极大的隐患。 第85章 第 85 章 淡绯色剑穗,送给你…… 因薛柔在一旁, 谢凌钰舒缓神情,坐在她身侧,同往常一样问绿云。 “皇后早膳用了什么?” 听完后, 他余光瞥见薛柔躲闪眼神,“我不是说过,不用早膳对身子不好。” 薛柔连忙轻咳,她方才还和阿娘保证,自己在宫里十分注意身体。 果然,王明月脸色微变,但碍于皇帝在, 不好直接说什么。 倒是薛珩,垂首眉梢微挑, 注意到什么,半是诧异半是欣喜,勉力压住嘴角。 待薛珩与王明月离去, 皇帝忽而对身侧人笑道:“你弟弟年纪太小, 还是不够稳重, 等他入仕,不若先外放两年磨炼下。” “陛下也知道他年纪小。”薛柔听见外放,抿了抿唇,“过个几年便好。” “玩笑话而已。” 谢凌钰笑着摇头,心里只叹气薛珩怎么不是她兄长, 若年长些,便能直接安排进御史台, 免得总有御史盯着皇后纠察过失。 或薛仪是男子,也方便许多。 想起薛仪,皇帝突然问道:“谢寒的婚期定在下月底, 阿音要与我一道去么?” 这两人身份尊贵,皆是皇亲国戚,且彭城王素来忠君,谢凌钰愿意给他们面子,亲临大婚。 “自然要去。”薛柔喜欢热闹,何况这是长姐大婚,她想起什么,忽然有些犹豫,“可大婚的地方在京郊,方才阿弟说不安稳,是否需多增些护卫?” 谢凌钰神色平静,抚着她脸颊安慰,“太平之世何来不安稳,出行时自有朱衣使在侧,有何可惧?” 闻言,薛柔眼神一亮,杏眼微弯,露出以往提要求前的神情。 眸光潋滟如春水,带一点点央求意味,又含着拿捏对方保准舍不得拒绝的小得意。 谢凌钰向来没法拒绝,甚至喜欢她对自己有所求,指尖磨挲她鬓角,等着她开口。 “那等我们从京郊回来,能否去逛一逛?”薛柔眼珠一眨不眨看着他,“我们去姜家的酒肆喝酒听曲,如何?” 她听闻论章酒肆内又多几样新酒,且姜家的歌姬们又排了新曲,心痒难耐。 “让他们进宫就是。”谢凌钰垂眸,“喜欢什么酒,我让姜家送进来。” 薛柔只觉陛下果真不懂享受,她未出阁时,躺在小怜膝上,一边抱怨嫏嬛殿的先生和难缠的皇帝,一边听她们唱曲。 再闭上眼睛,只觉音律美妙,乃仙人授凡夫俗子头等宝物,可忘记天底下一切烦心事。 在宫里头,歌姬们恐怕要瑟瑟发抖,唯恐那里不对被降罪,有什么意思? 薛柔露出失望之色,“那就没意趣了。” 沉默片刻后,谢凌钰盯着她垂下的眼睫,终究还是应允:“也好。” * 袅袅烟雾自博山炉溢出,纵使这香可令人平心静气,可顾灵清却额头止不住冒汗。 殿上那道玄色身影离他不近不远,恰好能听出浅淡语气中的不悦。 “顾卿的意思,是至今没找到人么?” 顾灵清喉咙一紧,自陛下吩咐他们查薛珩在京畿见过什么人,已过去月余,眼瞧着彭城王世子婚期已近,竟连片衣角都没寻着。 “臣查过,快两个月前,小国舅曾在弘道院旁见过一年轻公子,客栈的人说那人蒙着面,看不清长相。”顾灵清不知陛下神色,略紧张地顿了顿,“此人藏头露尾,必不敢久留,臣等在离开京畿的路上排查,但无异于大海捞针。” 薛珩告诉陛下那日,事情已过去半个月,足够那人远离。 顾灵清觉得棘手,“陛下,能否劳烦小国舅画一张像。” “不妥。” 谢凌钰语气冷冷,薛珩不肯直白去说,便意味有难处。 皇帝心里隐约有个猜测,倘若为真,继续牵扯薛珩必然要惊动皇后。 “你们一直离开京畿的路上找?”谢凌钰默然片刻,“或许此人一直躲在洛阳。” “朕怀疑,王玄逸没有死。” 帝王语气冷如霜雪,又似敲金戛玉,惊得顾灵清直接跪下。 “不可能!杀他是顾家人所为,岂会留有祸患,臣以项上人头担保,阖族绝无二心。” 顾灵清冷汗浸湿里衣后背,帝王的怀疑如堤岸细微裂缝,筑起牢固堤坝需数代人努力,而裂缝一旦产生,信任便无可挽回走向溃散。 顾家是靠帝王的信任吃饭的。 “朕要你的人头做什么?”谢凌钰不为所动,“多派人在洛阳找,下去罢。” 待顾灵清走后,殿内的宫人皆战战兢兢不敢多言。 谢凌钰盯着案边薛柔放在这的曲谱,说是修复一半的古曲,宝贝得很,不许他挪动。 他闭了闭眼,因某些事失控而心底忽而冒出股戾气,旋即又平静下来。 藏头露尾鬼鬼祟祟,就算真是王玄逸又如何? 就算他真成了厉鬼,也近不了天子身,何况肉体凡胎,敢冒一次头便杀一次,他难不成有九条命? 待彻底掩去面上沉冷之色,谢凌钰唤李顺上前,问:“朕现下瞧着心情如何?” 方才他也瞧见了,顾灵清瞄了他一眼,吓得半晌不敢抬头。 李顺眼皮一跳,连忙道:“极好,陛下面容可亲。” 谢凌钰眉目更为舒缓,“那便去显阳殿。” “陛下,娘娘现下恐怕不在显阳殿。”李顺连忙道,唯恐皇帝扑了个空,“方才皇后那的人过来递信,说是去灵芝池那边的亭子。” 谢凌钰抬脚便走,“那便去灵芝池。” 灵芝池亭内。 薛柔拿着流采的剑比划,她上回拔剑对着谢寒,手竟因握不稳抖了下,心底一直记着。 如今天渐凉,她干脆让流采教她几招。 不在显阳殿,是免得赵旻跟姜吟念叨,更免得把谢凌钰招来。 微风拂面,流采额头的汗却比顾灵清在式乾殿时还多,胆战心惊看着皇后摆弄着短剑,止不住提醒:“娘娘,这剑锋利,得小心着些。” “无妨,我又不是没拿过剑。” 薛柔安慰着,一边拔出截剑刃,但脸色却僵了僵。 她幼时学舞,也用过软剑,只当那日手抖是过于紧张,可现在看……当真是沉。 “这剑太重了,”流采忍不住继续劝,“娘娘若想学,不若让陛下教。” 流采的剑虽短却宽,异常沉,走的是大开大合的路子,经常把剑当刀使砍下去,压根不适合薛柔。 可皇帝的剑细长锋利,又师承彭城王,彭城王年轻时可是美男子,连剑法都简洁凌厉不失灵动飘逸,只求在战场上以最小的气力刺中要害,反倒适合薛柔。 哪怕她抽出来随意一挡,也能擦破对方的皮。 薛柔想了想谢凌钰,一阵头痛,他定是要断然拒绝,并解释太过危险。 见皇后脸上神情变幻,流采思索片刻,硬着头皮道:“娘娘莫要使剑出鞘,奴婢先演示两下。” 流采手握着短剑,比划两下最简单的。 薛柔学着她颤颤巍巍比划两下,沉默许久,觉得很没面子,又找不着台阶下。 好在一旁的绿云轻咳两声,“娘娘不是说,既是拜师便要教束脩,命奴婢带了丝线,说学完后亲自打个剑穗送给流采么?” “确是如此。” 薛柔颔首,顺势在亭中石桌旁坐下,拈起丝线便挑拣起来。 流采是个不会说话的,眼瞧着皇后编了半天的结,初具歪歪扭扭模样,什么都像,就是不像皇后嘴里说的盘长结,她忍不住道:“娘娘先前会打剑穗?” 闻言,绿云忍不住瞪一眼,“当然会了。” 薛柔耳根一红,“阿珩刚学剑时,我给他打了一个。” 可惜当初没弄完,便要回宫陪着太后,也没送出去。 过去半刻钟,薛柔盯着手里打了一半的剑穗,又看了眼废了的几个,长长叹气。 “娘娘,就这个罢。”流采看不下去,“现在这个就挺好的。” 薛柔闻言,十分认真地整理不对称的地方,便打算串几个珠子上去。 她拨弄半天,没瞧见合意的,想起什么后拔下一支步摇,盯着流苏末端珍珠,让流采动手摘下两颗。 这是御赐的东西,流采哪敢随便毁了,涨红脸想推辞。 薛柔干脆让绿云动手,而后将珠子串好,放在手里欣赏片刻,虽说的确不精巧,但自己的东西,越看越满意。 她将剑穗往流采短剑比划一下,顿住一瞬,发觉自己选丝线时只顾着挑喜欢的,忘记流采的剑鞘漆黑,与淡绯色并不相称。 两相结合,万分突兀,好比大汉头上插小粉花儿。 薛柔:“……这次的不好,下次再打一个送你。” 说完,她又觉得手头这个剑穗可惜,总不能平白无故扔了,但压箱底也不值当,又不是什么宝贝。 “不若给陛下收着。”薛柔嘀咕一句。 此言一出,流采嘴角抽搐,不敢想陛下若知皇后为何突然送他剑穗,会是什么反应? 绿云也是欲言又止,眼前浮现皇帝玄色衣衫与沉肃面容,甚至忍不住想劝,淡绯色和陛下更不搭,也不能什么东西都往陛下那扔。 正想着,背后便有脚步声,谢凌钰轻声问:“让我收着什么?” 薛柔方才只是随口一说,见他真来了,想象一下皇帝戴着淡绯色加珍珠的剑穗,在太极殿被朝臣看着,忍不住头皮发麻。 她连忙背着手,将剑穗藏在身后。 谢凌钰上前一步逼近她,伸手便将那剑穗拿来,神色复杂。 “给我的?” 第86章 第 86 章 你怎么……如此轻易地,…… 薛柔顶着皇帝灼热目光, 半晌挤出两个字。 “当然。” 否则还能怎样,告诉皇帝自己背着他跑来比划剑?薛柔倒是不怕,只怕谢凌钰降罪于流采。 她说完, 眼睁睁看着眼前人摘下佩剑,垂眸仔细系上剑穗。 谢凌钰抽出剑,指尖拂过冰冷剑身,神色莫名。 这是他亲自从父皇珍藏中挑的剑,践祚后多年不曾离手。 他用它杀临淮王世子,也用它杀监视他的宦官眼线,往后南下也要带它, 意在立不世之功业,那是自高祖以来, 大昭所有君王的理想。 所以它没有多余装饰,更没有剑穗,纵使价值连城的美玉也配不上它。 然而此刻, 森森剑气与珠光相映, 似霜如雪的锋芒旁, 是淡绯如桃花的丝线,谢凌钰却觉意外和谐。 就像阿音站在他身边一样。 他神色彻底柔软,不再是从式乾殿出来后刻意装出的平和。 不知皇帝在想什么,薛柔盯着剑,竟先不好意思起来。 “陛下, 被朝臣瞧见,是否……有失威仪。” “无妨。” 谢凌钰怕她抢回去似的, 重佩上剑,一边淡声否认,一边微微侧过身, 躲避她拿剑穗的手。 指尖拂过流苏尾巴,没能抓住,却被珠光晃了下眼睛,薛柔抿唇,没再强求他摘下。 直到谢寒与薛仪大婚那日,薛柔方才后悔,她就该强求一回,大不了跟他说换一种颜色,重新打个剑穗就是。 钦天监的人算出薛仪与谢寒今年不宜成婚,需得推至明年,这两人都等不得,逼着钦天监想法子破解。 最后择了一地,位于京郊某山脚下,恰好彭城王在此地有一府邸,干脆择此处成婚。 路途不算远,谢凌钰同薛柔去时只着常服,也并未带太多随从,甚至刻意减免仪仗。 眼见一群人阵仗颇大出来接驾,谢凌钰抬手道:“今日事皆为家事,何必拘于虚礼。” 彭城王近来身体好了些,腿虽仍痛,却能走路,闻言点头称是,目光却扫过皇帝腰间佩剑,目光微凝。 那剑穗,委实太过显眼。 倒是彭城王妃嘴唇抿了抿,像在忍笑,神色略微妙地掠过皇后,露出了然神色。 薛柔头回如此窘迫,偏身边人毫无反应。 她心底安抚着自己,京中像彭城王这种能直接打量皇帝剑穗的人,屈指可数。 今日,应当不会再碰见了。 未过半刻钟,薛柔便收回这个想法。 她怎的忘了,彭城王在宗室中德高望重,他独子成婚,对方还是清河长公主之女,那些辈分颇高,因腿脚不便平素连宫宴也推脱的的宗亲们皆至。 眼见着那帮宗亲一一过来行礼,薛柔勉强扯起嘴角,应付他们,心里一个个对号入座。 这个曾说她姑母牝鸡司晨,那个曾说她姑母以色进,还有眼前这个笑得最谄媚的,不止一次暗示谢凌钰选妃。 看着看着,她连表面那点和气也不想维持,再瞥一眼身侧皇帝,见他面色也没几分和善,心里稍稍舒服点。 最后一个,是先帝长姐,琅琊大长公主,年纪大了行动不便,颤颤巍巍进来,身边是她年幼的孙女。 薛柔面上终于多几分真情实意的笑。 她记得此人,姑母说过,刚入宫时,朝臣说她以美色惑君,致君臣失和,宗亲中唯有琅琊公主替她说话:“陛下为色所迷,诸君何苦为难一弱女子?” 望着玉雪可爱的稚童,薛柔招手示意她上前,褪下手上玛瑙珠串给她。 见薛柔前后态度反差如此大,连演都不欲演,摆明了喜恶,皇帝唇角勾起几分笑。 他看向那孩子,随口问道:“朕好似头回见你,想要什么赏赐?” 那孩子年纪虽小,却想的多,只怕随意向陛下讨赏会显得贪婪,惹人厌烦。 半晌,稚童眼睛圆溜溜的,直直看向皇帝腰间佩剑,声音清脆:“陛下,臣女近来同父亲学剑,正缺一剑穗。” 谢凌钰顺着她视线看去,神色平静,细看眼底却掺杂笑意,道:“此物不可,这是皇后送给朕的。” 见那稚童不知所措,皇帝干脆赏了些金银,便让她下去了。 薛柔从头听到尾,瞥见皇帝神色,终于反应过来,他是故意的。 分明随便找个理由便能搪塞过去,他偏要当着所有人的面光明正大说出口。 被气得喉咙一哽,薛柔直到离开别庄,在马车上都没跟皇帝说半句话。 待马车径直从论章酒肆隐蔽侧门进去,谢凌钰方才轻咳一声,握住她的手下去。 姜太常候了许久,行过礼后问道:“还是去娘娘先前喜欢的地方么?” 没听清楚他说什么,薛柔心不在焉“嗯”了声。 缓步上东楼,薛柔心情轻快几分,想起未进宫时,与小怜相处的乐趣。 “小怜今日在么?” 听见皇后问的话,姜太常记起小怜曾因一首词惹皇帝大发雷霆,忍不住看向陛下,却见他面不改色。 “回娘娘,在。” 薛柔眸色微亮,欣喜道:“让她过来。” 待踏入东楼顶层雅间,她终于想起,为何姜太常要多嘴问那一句。 不大好的回忆接二连三涌来,但望向身侧那人,云淡风轻仿佛什么都不记得。 也可能被她提醒一下,又记起来了。 薛柔也装作无事,坐下后吩咐:“让她们进来。” 手捧酒壶的婢女鱼贯而入,满室淡淡酒香,不算冲鼻,甚是柔和,如绵软的云散溢。 薛柔隐隐闻到果香,低头便瞧见银壶倒出的酒液色泽为浓郁艳红,显然泡了什么果子。 她没问是什么,也没问其余几壶有何不同,打算自己细细品味一番。 刚抿一口酸甜浓郁的酒,耳畔便是清脆的“铮”。 恍若春寒乍破,随后音调或高或低接连不断,如江水化冻浩浩汤汤而下,流水绵绵不绝。 女子清越声音越过屏风,“麟之趾,振振公子……” “停一下。”薛柔神色复杂。 她终于明白哪里不对,就是因为谢凌钰在,吓得这群人不敢奏缠绵悱恻的靡靡之音,竟比宫里还正经。 那她来这儿做什么? 薛柔紧抿着唇,流露出一丝不满,她没看见身侧人陡然泛冷的神色,而是思索着,得想法子让陛下少约束着她。 “陛下,你怎么不喝一杯?” 谢凌钰垂下眼睫,看着已凑到嘴边的杯盏,酒液泛着光泽,晃荡着映出几分倒影。 再往下看,便是皓白手腕,他轻轻摁了下她腕上肌肤,“你有些醉了,不能再多喝。” “我没有。” 薛柔一边说,一边大着胆子将酒盏硬往他唇边塞。 她心底咬牙,分明清醒得很,被皇帝一说,竟开始醺醺然起来,都怪他多嘴提那一句。 谢凌钰唇瓣已沾上酒液,鼻尖半是酒香半是眼前人身上的百濯香。 还未饮,就让人目眩神迷。 皇帝拿起酒盏,一饮而尽,神色清明看着薛柔。 待喝下好几杯,他终于问:“阿音想把我灌醉后做什么?” 定是她想找的乐子,是不被他允许的。 薛柔被问住,可能真有些醉了,直接道:“我认出了小怜的琵琶声,我喜欢躺在她膝上听她唱曲。” 望着那双因饮酒水濛濛的杏眼,谢凌钰脸色铁青,“你躺在她膝上?” 薛柔解释:“我当初在嫏嬛殿,日日早起晚睡,总歇息不好,偶尔得空寻她,丝竹声声软言细语唱着,便觉困乏得厉害,索性躺在她膝上歇息。” 看了眼四周,谢凌钰果真发现张小榻,檀木质地。 他轻笑,原来是特为薛柔准备的,她倒是比皇帝还会享受。 怪不得当初不肯去长乐宫,总想着回府,她在外头竟比他想的还要潇洒滋润。 皇帝平复心绪,慢条斯理道:“你现在也能枕在我膝上。” 薛柔默然,这能一样么?谢凌钰身上哪都硬,枕着不舒服。 她放弃给他灌酒,嗓音柔柔越过屏风:“小怜,唱我先前听的曲子罢。” 对面沉默一瞬。 阮怜畏惧皇帝,至今忘不了陛下面色沉冷要拔她舌的模样。 故而她想见一见皇后,不知皇后过得如何,陛下是否会沉着脸对她。 然而阮怜深知,这道屏风,陛下不可能命人撤去,今日是见不着皇后了。 怔愣的刹那,冷如秋水泠泠的声音传来。 “皇后吩咐,便唱罢。” 皇帝发话后,阮怜下意识一激灵,重新拨弄琵琶弦,其余乐姬见她动了,才敢随之抚琴吹笙。 “……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何以结恩情?美玉缀罗缨……” 薛柔将酒壶中的酒皆尝过后,头脑发轻,身子却觉重,不住往下沉。 加之阮怜唱时声调绵软缠绵,如一双手径直将人往下拉,坠入似真似幻的梦境。 她觉得困乏,逐渐半阖上眼。 谢凌钰一直看着她,微叹口气,耳边还萦绕着那句信誓旦旦的“我没醉”。 待不知唱到第几首,薛柔感觉有人扶着她脑袋,给她喂东西喝。 她意识到自己醉了,含混道:“不能再喝了。” “是醒酒汤。” 谢凌钰语气掺杂无奈。 “这东西对我无用,”薛柔喃喃,“我过会儿便能清醒。” 见怀中人紧抿着唇,醒酒汤死活喂不进去,谢凌钰只好放弃,眉头微蹙端起她方才用过的杯盏,里面还有一半透亮酒液。 当真这般好喝么,引得她贪杯至此。 谢凌钰盯着酒液,心底竟泛起好奇,盯了片刻一饮而尽。 与她开始递的酒不同,方才酒盏中的,应该掺了花露,浓烈馥郁的香气夹杂甜意,中和原本烈酒的辛辣。 丝竹声缠缠绵绵绕着,姜家簪缨之族,养的乐人不同凡响,令闻者忘忧。 然而,谢凌钰恍若没听见,他也委实没注意那帮人在唱什么,只垂首凝神注视躺在膝上的人。 他指尖轻轻碰着那张脸,如明珠生光,恍惚想起宫中梅林于寒冬盛放时,被誉为一景,然眼前颜色足以压倒万株雪中红梅。 总觉她睡着了,谢凌钰嘴唇动了动,语调轻如叹息。 “我让旁人知晓你我有情意,你觉得窘迫,倘若换作……旁人,你也会同他恼么?” 想必是不会的。 他垂下眼睫,扯了扯唇角,觉得这问题颇为无趣。 薛柔酒量一般,但醒酒还算快,朦朦胧胧听见皇帝说什么,却不清楚,但躺下来出乎意料地舒服,她索性闭着眼再小憩片刻。 正当谢凌钰以为她还未醒,却听她双唇微动,斩钉截铁道:“有个音错了。” 他轻轻抚着她脸颊,“何时清醒的?” 薛柔睁眼,眸中仍旧有醉意,几分得意道:“我通音律犹如你擅棋,纵使是醉也能听出错漏。” 她说着起身,揉了揉额角,“什么时候了?也该回去了罢。” 刚好谢凌钰也不想在此处久留,见她步履不稳,索性直接抱起她。 一进马车,薛柔便撩开点车帘,想吹一吹风,果真神思清明不少。 她瞥见家商铺,想起什么,连忙道:“停下。” 谢凌钰抬眸问:“怎么了?” 话音未落,便见她已然下去,没再多想,皇帝也跟着过去,怕她摔着握紧她手腕。 薛柔声音发脆:“那家铺子的东家我认得,她擅长打穗子,我让她帮忙打个玄金色的。” 京洛贵公子们喜佩剑,却大多为未开刃华而不实的剑,上头还要缀各色装饰,这家铺子专卖这些,薛柔来这给薛珩挑过把剑。 谢凌钰脸色隐隐发青,却顺着她应下,买便买了,他换不换是他的事。 “好,但我却觉你给的最好。” 周遭行人稀疏,不远处的客栈二层,窗却隐隐开了条缝。 一双眼透过缝隙窥伺许久,其主人攥紧手,最后手指在木窗留下鲜明痕迹,仿佛在叩问,若有若无诉说不甘。 你喜欢上他了? 你怎么……如此轻易地,如此迅速地爱上另一个人。 第87章 第 87 章 若有方士可令身形随意缩…… 面具后那双眼缓缓阖上, 不愿再去看。 犹记当年,薛柔给薛珩打剑穗,他知道后也想要, 却被笑着拒绝,正失落却听少女语调轻灵:“我手艺不精,往后再送。” 然后便没了下文,薛柔压根不练女红,把此事抛之脑后。 他都没有的东西,皇帝凭什么有? 就凭天子能强拆旁人幼时婚约,做她名正言顺的夫君? 那屡屡敦请陛下立后的奏章, 每一封结尾皆是“伏愿圣明天子万岁无极”,奏折之外, 他独自在房中,对着雪白墙壁一遍遍执笔写这句话,提醒自己。 巍巍皇权容不下挑衅, 想活命便安分些, 谢凌钰是天子。 但满墙墨痕兜头压下, 也没叫他心甘情愿安分,控制不住想见她一眼。 见到了。 郎情妾意,好生刺目。 丝丝缕缕的怨气如少女言笑晏晏时指尖柔韧琴弦,温吞地缠上心尖,然后绞紧, 逼出一点恨意。 怨她毫不留恋转头,对想要他命的男人举止亲昵。 怨到最后恨自己, 为什么不能爱表妹爱到坦然面对她琵琶别抱。 他可以为薛柔死,可以接受她忘记过去。 甚至……能接受她喜欢任意一个贩夫走卒,公卿王孙。 却不能接受薛柔喜欢上皇帝。 “公子, 今日的冷水送来了。” 客栈的人在不远处低声道,目光扫到某处后愣住:“公子的手是否需要包扎?” 王玄逸垂眼,才发现指尖被木刺扎进,流了点血,也不怎么痛。 “不必,你出去罢。” 他摘下面具,用冷水浸过的帕子摁在隐隐发痒的伤痕处。 随着抓心挠肺的瘙痒缓解,心底沸腾的情绪也随之平静不少。 重又看向窗外时,那两人已经出来,他的眼珠随那裙摆而动,面色重又温雅。 是陛下表里不一哄骗表妹,她什么都不知道,倘若知道,岂会冲陛下露出笑。 长街畔。 刚出铺子,薛柔便一手握着玄金剑穗,一手往他腰间佩剑伸。 谢凌钰明白她意图,握紧她手腕,抿紧唇搪塞道:“这剑不能随便取下。” 闻言,薛柔眼睛睁大,眸中残留的朦朦胧胧醉意像雨雾润湿他整颗心,说出的话却戳人。 “耳坠不让碰,剑也不让碰,陛下的宝贝未免太多。” “我回宫再换,”谢凌钰顿了顿,“再说,我什么东西是阿音碰不得的?” 话音未落,薛柔手快地捏住朱砂耳坠。 谢凌钰浑身一僵,仿佛被摸到命门,却听她道:“你看,又是这副模样。” “这东西阴惨惨的,倘若能换作碧玉的,定然不错。” 薛柔醉后所言皆是实话,这东西谢凌钰不想让她看,不想让她摸,竟激起她反骨,偏趁他意乱情迷时多瞥几眼。 水滴状的镂空坠子被刻上繁复纹路,与佛家有关,里头还有枚剔透圆润的小球,似玉非玉。 饶是薛柔也忍不住赞叹其做工精巧,倘若换作温润碧玉,她也想要。 可惜她怕痛,从未穿过耳洞,得来也没法戴。 想着想着,薛柔便将心里话说出来。 谢凌钰盯着她耳垂,莹莹如玉无一个孔洞,若有所思。 忽然,他觉察哪里不对,这是自幼堤防外人养成的本能。 有人在暗中窥探,藏头露尾。 谢凌钰忍不住蹙眉,那道目光似乎又消失不见,疑心是否因今日饮了点酒,直觉出现差错。 “走罢,”薛柔见他怔住,凑近一点,“生气了?” 百濯香先萦在鼻尖,一张桃花面骤然靠近,纵使看惯,他也喉咙一紧。 “没有,”谢凌钰掌心裹住她的手,掩饰疑心,对她露出个安抚的笑,“我们先回宫。” 薛柔也觉谢凌钰应该不会因这几句话生气,点了点头没再多想。 回宫后,谢凌钰先去式乾殿待了片刻,随后才神色如常回显阳殿。 * 一连两个月,京中皆无事,犹如瑟瑟凉意下的平静秋水。 甚至近来深夜时,谢凌钰都按部就班规矩得很,没再试一些新花样。 薛柔觉得奇怪,总觉哪里不对。 她眼皮直跳。 深夜,皇帝忽然道:“阿音,我近两日闲暇,能带你去叠翠园小住。” “怎么忽然想起去叠翠园?” 进宫后,薛柔都快忘了此地,姑母和薛家给的别庄园子太多,后面皇帝又莫名其妙赏了一堆,委实记不大清。 但谢凌钰在面前,她却蓦然想起,叠翠园内诸多难称美妙的回忆。 薛柔疑惑,倘若她是皇帝,绝不想踏足那地方半步。 “沈愈之说你最近体寒,得多泡温泉。”谢凌钰语气平淡,“阿音定是背着我偷食不少冰的。” 薛柔听不得这说法,显得她多贪嘴似的,急着打断他:“既如此,还是听沈太医的。” 闻言,谢凌钰抿了口茶,掩饰唇畔笑意。 沈愈之当然说过此话,他也的确有私心。 前不久皇帝偶然翻到叠翠园营造时图纸,这东西放的隐蔽,显然是之后几任皇帝嫌太宗金屋藏娇太丢脸。 谢凌钰也这般以为,堂堂帝王喜欢哪个女子,还要藏着掖着不成。 就因为朝臣骂几句妖妃,就窝囊到当外室养在京郊,哪里有天子模样。 换作他,压根不会管那些犬吠。 但叠翠园现下是薛柔的,谢凌钰便随手翻开瞧了几眼图样。 而后,便陷入沉默。 心底一边鄙夷太宗假君子,明贵妃死后表面不近女色,却在别庄弄出这些“巧思”,一边疑惑自己怎的想不到这些。 薛柔压根想不到皇帝为何频频抿茶,反倒自顾自捋明白为何他夜里规矩许多。 沈愈之说她体寒时,说不准提体虚,叫陛下觉得她经不起折腾。 越想越发合情合理。 甚至直到踏入叠翠园,在玉澜馆内先歇息片刻时,薛柔都这般想。 这地方虽只来过一回,却令流采记忆深刻,她木着脸站在皇后身侧。 谢凌钰记性颇佳,思及往事先是脸色略沉,随后神色便如云开雨霁。 不过是阿音过往十几年中一小段回忆,犹如长河中微不足道的浪花。 她常因贪凉而体寒,往后他多陪着来泡温泉,总归能覆去那段不好的记忆。 刚安抚好自己,皇帝便瞧见案旁一点裂痕,十分显眼刺目。 那是他留下的。 薛柔见他面容骤然泛冷,只怕他起杀心,脸色也变得略带苍白。 许久未见她这副恐慌神情,谢凌钰像被她扎了下,而后心里直发酸。 他轻笑:“我既为君,天下无有不能容之事,何况一匹夫?” 淡而平静笃定的声音响起,甚至候在远处的婢仆都能听见。 唯有近处的人细听,方能察觉最后二字语气微重,像咬牙切齿从喉咙挤出来的,其间深埋怒意。 “阿音未免多虑,事情过去已久,我岂会重又清算他?” 随着帝王字字如珠玉落下,流采神色微滞。 陛下自然不会重新清算,因为从一开始,他就没打算放过人家。 薛柔因被戳中心事而哑然,半晌不言,甚至直到褪去衣衫没入汤池时,也一言不发。 她不知道该同皇帝说什么,总觉他心情奇差,不知哪个字便会戳中他肺管子。 倘若温言软语,自然不会惹恼谢凌钰,但薛柔现下没这个心思。 她记得这汤池,虽大却极为奇怪,越往中间越深,只能靠在边缘泡着。 乌发沾染水珠,如丝缎贴着她后背,湿漉漉的,却陡然被人嫌碍事似的从后撩开,后背顿时与温热肌肤贴紧。 薛柔低下头,能看见环住自己腰肢的手臂,青筋分明,越来越用力,颈侧一小块肌肤被含住轻咬。 她叹气,觉得果真不能信他会安分。 这一声微叹,落在身后那人耳朵里,像略带厌倦。 谢凌钰动作微顿,干脆让怀中人转身面对着自己,垂眸细细观察她神色,见没有鲜明厌恶后方才眉目舒缓。 水汽氤氲,令原就赛雪欺霜的肌肤光润柔腻,他呼吸更为急促,低头含住她唇瓣。 本就被热气蒸得头脑发晕,此刻只觉吞吐气息都被悉数攫取,闭上眼只能闻到他发梢被熏染的浅淡沉水香。 甚至,她都分不清是闻见的,还是囫囵吞下后感受到的气息。 再睁眼喘着气,才发觉自己被抱在怀里,正一步步往中间走。 薛柔睁大眼睛,下意识勾紧他,慌张道:“太深了。” “哪里深?”谢凌钰声音浅淡。 瞧了眼四周,薛柔发现这已是汤池中心。 察觉头发被轻抚,她意识到自己被一只手臂托着,心顿时吊起来,死死环住他脖颈,唯恐掉进水里。 越是紧张,就咬得越紧。 汤池水波荡漾,像有时快时缓的风拂过。 薛柔身子逐渐放松,埋首在他颈窝,眼泪落下又顺着肌肤滑落,与温泉融为一体。 如往常一样,她含混不清抱怨:“你放开我。” 原本扣住她腰的手陡然放松些,惊得她瞬间清醒,头皮发麻后紧紧绞缠住他,像水潭里的蛇绞紧猎物。 薛柔气得脸更加红,脱口而出:“谢凌钰!” 听不见回应,她才看向他的脸,立刻怔住。 长眉紧拧,浓密乌睫沾着水轻颤,许是薛柔现在不大清醒,总觉面前这张脸也隔着水汽,朦朦胧胧的。 朦胧的好看,哪怕看不清晰,也知极为整丽。 纵使最厌恶谢凌钰的时候,薛柔也承认他生得好。 就是过于精致,恐怕有失威严,好在他居高位久了,眉目自有端肃气。 然此时此刻,最后那点端严褪去,像被伪作极乐的梦魇缠绕,既不能醒也不愿醒。 过去许久,薛柔觉得自己才是被梦魇缠上的,随意披着衣衫靠在他怀里时,疲乏到阖眼。 谢凌钰有一下没一下抚着她头发,心中安宁,这段时日因朱衣使办事不力而起的怒意悉数消灭。 区区一个废人,怎么就找不到? 偏朱衣台怕皇帝大动肝火,其余差事极为卖力,筹到不少银钱做军饷,叫谢凌钰每每看见顾灵清,只脸沉得滴水,一言不发。 胸口窝着团火,也没法同枕边人诉说。 时间久了,皇帝也明白,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不能总这样大费周章找下去。 但那人像鬼魂一样,缠在他和薛柔之间。 只要想起皇后那位旧相识仍活着,谢凌钰便一日难以心安,恨不能去哪都盯着她。 薛柔半阖着眼,忽然听见皇帝开口,语气幽幽,半是执拗半是可惜。 “若有方士可令身形随意缩放,我去何处都把你带着。” 陛下又发什么疯?薛柔忍不住掀起眼帘看他。 谢凌钰也觉荒谬,笑了一声,捻着她耳垂,柔声道:“不提这些,我给你备了件礼物。” 瞧见他手边匣子里是什么,薛柔脸色僵住,那是一枚碧玉耳坠。 除了质地,其余的与他身上那只别无二致。 第88章 第 88 章 明之,皇后心里有朕 “阿音, 我帮你戴上它,如何?” 薛柔脸色隐隐泛白,半晌不说话, 倘若是以往在宫里,她或许会直接推拒。 可现在,她总觉谢凌钰心情不佳,并非突如其来的恼怒,而是长久紧绷的弦乍松缓后,看似静谧,实则眉眼间流露出淡淡疲倦。 好生奇怪, 近一两个月又是谁惹着他了? “陛下……”薛柔想了想措辞,“我不大喜欢戴耳坠。” “你先前说过, 倘若我的耳坠是碧玉的,定极为好看,你愿意戴。” 谢凌钰将她醉后的语气都学了出来, 而后柔声道:“你说的话, 我都记得, 岂会叫你失望。” 他语气如春风和煦,却叫薛柔气得牙痒。 她还说过想每日在薛府住,不回宫了,他怎么不肯满足这个要求?净挑他自己喜欢的记。 谢凌钰见她神色分明畏痛,语气放得更轻缓些, 诱哄道:“阿音戴着它,有旁的好处。” 他音色本就如风吹碎玉, 此刻迎合她喜好放低些,令人晃神一瞬。 薛柔有些狐疑地打量匣子,内心动摇几分。 什么好处?谢凌钰应当没必要在这种小事上诓人。 忽然, 她发现不对,迟疑道:“怎么只有一只。” “我也只有一只。”谢凌钰神色不变,理所当然道。 薛柔:“……能否容我问一句,好处是什么?” 她心底隐隐有个猜测,这东西陛下那么宝贝,莫不是哪里的钥匙,或类似通关令牌。 谢凌钰送她的无非珠玉首饰,或许有了这东西,她能随意进天子私库。 合情合理,薛柔越想越这么认为。 可皇帝却垂眸看着她,唇角笑意似有若无,“不可说。” “陛下莫不是骗我,”薛柔脸色微僵,被激出几分脾性,顾不上旁的,直白拒绝天子,“我不想戴。” 谁料话说出口,谢凌钰竟出乎意料的好说话,颔首道:“那便罢了,我不欲强求。” 而后便是幽幽叹息,仿佛真情实意惋惜遗憾。 “阿音往后或许要后悔。” 薛柔被他吊起好奇心,却得不到回应,索性把猜测问出口。 望着那双含有期待的杏眼,谢凌钰神色微顿,抚着她脸颊轻笑:“阿音好聪明。” 得到肯定,薛柔心底权衡半晌,脑袋枕在他膝上,闭上眼不敢看穿孔用的银针。 她忍不住补一句,“轻一点。” 谢凌钰忽然有些不忍心,指尖恋恋不舍捻着她耳垂。 久等不到他动手,薛柔忽然想起皇帝应该没做过这活,怕不是头一回。 “陛下,要不让绿云进来?” 她惴惴不安睁眼,只看见谢凌钰下颌线条,耳边则是他温柔的拒绝。 “不必。” 谢凌钰说完,只命人将灯烛挪近些,随后便拈起枚豆子,放在怀中人耳垂上缓缓碾压。 暖融融烛光映在她脸上,犹如朝霞映桃花,垂眸凝视,连她每一根睫毛轻颤都能清晰看见。 他喉咙止不住发紧,心跳得厉害,拿起银针时,心底反复叩问,倘若一件事对自己全无益处,又为何要做? 但谢凌钰的性子,偏偏又是信奉开弓没有回头箭,做了便做到底。 我不负卿,卿不负我。 他也只能做到前面半句,至于后半句实非人力可为。 银针刺破肌肤,渗出血珠,落在他衣裳,洇出一点赤色。 薛柔本不觉什么,但听见他问“痛么?”,忽然觉得的确疼。 “痛,”她抿紧了唇,“早知不要什么私库了,也没什么稀罕物。” 不就是金银珠宝,字画古玩,她什么珍品没见过,真是一时糊涂财迷心窍。 听见低低抱怨声,谢凌钰哑然失笑,俯首吻去一滴泪珠。 薛柔起身照了照铜镜,盯着耳垂,“为何只有一截丝线?” “得等半个月,否则容易化脓,”谢凌钰仍含着笑,“莫要着急。” 因他这句话,薛柔耐着性子等了半个月,待他亲手为她戴上那枚碧玉耳坠后,她心想定要去私库好生挑几样稀世珍宝。 去的路上,薛柔一直琢磨,甚至没注意到流采始终复杂的神色。 真进私库,望着看不见尽头的架子,薛柔便开始头痛,粗略看了几眼,便想回去。 那些首饰,看着精致,不少是先前帝王赏赐给后妃的,被人戴过的东西她不肯要。 至于字画,薛柔喜欢的几位大家,仅存于世的真迹都在显阳殿,还有琴……也比不上她手里的。 越看越没意思,她有些失望,什么都没拿便要回去。 如今天越发冷,回显阳殿的路上,薛柔眉头微蹙,想不通为何要白跑这一趟。 绿云忽然开口:“前面那个,是哪位大臣?” “是顾灵清。”流采瞥了眼远处那人装束,解释:“他身上金腰带是御赐的。” 朝中得御赐金腰带的人不止一个,但只有顾灵清的腰带上有玛瑙。 朱衣台中,唯有顾灵清腰带镶赤色玛瑙,各州司使则镶翠琅玕。 譬如顾又嵘任豫州司使时,便以金钗翠石示人。 顾灵清远远便看见皇后,驻足道:“臣见过皇后娘娘,娘娘是要去式乾殿么?” 倘若皇后是去找陛下,他便打道回府了。 顾灵清说话时始终垂眸,看着凉风拂过她裙摆,银线绣做的流云纹恍惚也隐隐动起来。 “不去。” 听出皇后语气中不大痛快,顾灵清下意识飞速瞥了她一眼。 碧幽幽的颜色映入眼帘,熟悉的样式令顾灵清想勉强扯下嘴角,却半晌没能成功。 他定在原地,一动不动,好似石头做的。 薛柔忍不住皱眉,就连绿云也觉此人太过无礼冒犯,哪有大臣盯着皇后首饰看的。 唯独流采破天荒并未冷下脸,而是淡声道:“这是陛下给我们娘娘的,可是有蹊跷?” 一句话让顾灵清如梦初醒,回过神深深垂首,“并无不妥。” “臣只是觉得……”顾灵清有些胸闷气短,“巧夺天工而已。” 他不愿再多留,行了个礼道:“臣还有要事求见陛下,先走一步。” * 式乾殿前,顾灵清拾级而上,头脑仍旧阵阵发晕。 “顾大人怎么脸色苍白,”李顺瞧见青年毫无血色的唇,客气关切一两句,“可否需要让太医来一趟?” “不必。” 顾灵清话虽这么说,却忽然踉跄,被李顺扶住后颔首:“多谢李中尹。” 待踏入殿内,瞧见御座上那道身影,顾灵清本欲收敛所有情绪,眼前却克制不住浮现皇后的模样。 “明之好似身体不适,”谢凌钰抬手,“不必多礼,坐下罢。” 陛下难得体谅,顾灵清抿了口热茶,心口跳动却没慢下分毫,越想越心惊胆战。 伴君多年,他深知这副模样躲不过陛下怀疑,也知陛下不喜臣下藏着掖着,直白道:“臣方才见着皇后了,还有那枚耳饰。” 顾灵清深吸口气,努力平复情绪,“为何?陛下可记得中宗所言?” 中宗时,李太后权倾朝野,也没能把手伸进朱衣台。 中宗夺权后曾言:“朱衣台乃我谢家天子利器,断不可为外人染指,否则便为不孝子孙。” 谢凌钰自然记得,缓声道:“他杀妻杀母,也配谈孝字?” 闻言,顾灵清纵使听出陛下不悦,仍硬着头皮道:“臣想谈的,并非孝。” 满殿寂静,那些宫人已被皇帝屏退,四下落针可闻。 顾灵清闭了闭眼,天子可随意号令朱衣使,或旁人携天子信物亦可。 所谓信物,每个皇帝的皆不相同,譬如太宗的是当世名剑流霞,先帝的是枚缺口的鱼龙玉佩,这些机密唯有顾家知晓。 顾灵清少时便知,今上的信物初时是天子剑,后来则是那枚好似永远不曾摘下的耳坠。 历代大昭帝王,没有一个愿意将信物赠予他人,风险极大,只有坏处。 甚至皇后那枚也只能算一半信物。 顾灵清扯了扯唇角,或许他该庆幸,至少皇后那枚坠子是碧色的,而非赤色。 她只能调动各州的朱衣使,却不能动京城的,她只能命令各州司使,却不能命令顾灵清。 一阵头痛,顾灵清还是无法接受。 看出心腹满脸难以置信后的痛苦,皇帝终于开口,破天荒安慰大臣:“半个多月前,朕才决意做此事。” 半个多月前……顾灵清怔怔地回忆,想起什么后,分明天已寒,额头却冒出薄汗。 那几日,曾抚呈上奏章,说博陵王乖乖把多出的地吐出来后,与河间王有书信往来。 信已经截下,没有任何问题。 消息传到式乾殿,皇帝指着舆图某处的手顿住,“朕怀疑南下后京中无天子坐镇,会有变故。” 但他不可能因为这点怀疑,就放弃多月部署,粮食已经往南运了。 顾灵清仔细听皇帝提前安排一切,包括倘若生乱,让留守京中的顾家人保护皇后,直到天子班师回朝。 原本没有任何问题,唯一的问题是因为寻不到王玄逸,陛下对他们的能力已有怀疑,不能全然信任若有变故,皇后留在京城能安然无虞。 倘若彭城王平乱时,因私心坐视皇后出事呢?倘若有刺客趁乱潜入宫中呢? 所以陛下干脆给薛柔信物。 谢凌钰南下时会带走京中朱衣台一半精锐,从各州调人入京暂时填补空缺。 所以,若有人生乱,皇后可先直接调动他们进宫,其后让信使快马加鞭传令各州郡。 然而还有一种可能,顾灵清做好承受天子之怒的准备,开口:“陛下是否想过,皇后还可以撂下所有人,趁乱离开洛阳。” 只要薛柔愿意,她能命令各州郡的朱衣使配合她,在皇帝回来前逃到天涯海角。 顾灵清知道大婚前的事,此话简直是拿旧事往皇帝心窝上戳。 预料中的怒意并未出现。 皇帝垂下眼睫,面色平静,良久微叹口气:“她应当不会。” 谢凌钰想起她在自己身下时,杏眼水濛濛的,手指紧扣住他的手,睡着时贴在他怀里,毫不设防的模样很乖巧。 她已经许久没有一觉醒来看见他,露出想退缩的神情。 他隐约觉得,或许阿音有点喜欢他。 所以心甘情愿赌一把。 帝王声音如敲金戛玉响起,带着一点缥缈笑意。 “明之,皇后心里有朕。” 顾灵清不信,觉得陛下疯了,想起皇后好像还不知坠子真实用途,心底长舒口气。 幸好不知,否则陛下一离京,皇后不知道怎么折腾他们。 面如死灰的青年安慰自己,陛下只给一半,要是都给了,他就一头撞死在式乾殿。 第89章 第 89 章 我会亲眼看着你喝药 自从薛柔在论章酒肆醉了一回, 谢凌钰再也没提过带她出去喝酒,只令姜太常将家中美酒一坛坛送进宫。 整个冬日,她懒得出门吹冷风, 在暖融融的殿内,边抿着酒边逗猫儿鸟儿玩。 谢凌钰每晚回来,都能听见那只鹦鹉卖弄新学的话,叽叽喳喳惹人烦。 “这鸟儿瞧着蠢得厉害,白日叫夜里也叫,不通人情。” 薛柔连忙反驳,“它夜里何尝叫唤过, 陛下看它不痛快,不就是因为我——” 她顿了顿, 声音小了些,“因为我这段时日不去式乾殿。” 先前,薛柔还能寻着理由, 寒风吹得她头痛, 或天寒地冻醒太晚, 待梳妆用膳后便耽搁了。 可现下春寒乍破,冰雪消融,她宁愿窝在殿里教鹦鹉说话,都不肯多找他。 “先前去找你也就罢了,从早到晚见不着几个大臣, ”薛柔抱怨,“最近那些武将时不时求见, 我在一旁不自在。” 薛柔咽下最后一句,尤其顾灵清看见她时,神色总古怪得很。 默不作声看她辩解, 谢凌钰盯着她唇瓣,忽然笑了一声。 “罢了,我来找你,也是一样的。” 他语气浅淡,不再同先前那样总疑神疑鬼,被她的冷淡刺激到沉下脸。 薛梵音就是这个性子,闲来无事便给自己找乐子,绝不会总黏在他身侧。 谢凌钰已经说服自己看开些,此生莫要指望阿音像话本里的痴情女子般,为夫婿要死要活,说什么非君不可的情话。 左右她既然入宫,此生唯他一人,奢求旁的也无益处。 薛柔摸不清楚他想什么,只斟杯酒递给他,托着下颌笑道:“这种不醉人,连姜吟喝了都不会红脸,陛下试试。” “把我灌醉后,夜里又能躲一回。” 轻描淡写戳穿她意图,谢凌钰盯着她略带窘迫的脸,附耳轻笑:“我上次是装醉。” 看她实在疲倦,干脆配合着演一回,但总不能次次配合。 薛柔耳朵被热气弄得发痒,仔细回忆是否趁他装醉,说过什么不该说的。 似乎没有。 想着想着,腰边多了一只手,玉钗也被随手摘下,一缕青丝垂落,发梢差点沾染绯红酒液。 薛柔反应过来,偏过头想对他说什么,脸颊刚好蹭到唇瓣。 而后,她便听见一声夸赞。 “阿音今晚好生主动。” …… 翌日,薛柔刚睁眼,便听见绿云道:“巳时了,姜内司已等半个时辰。” 薛柔起身,倒也不在乎虚礼,“让她进来直接说。” 片刻后,一名女官进来,一举一动端庄规矩,挑不出分毫错处,行过一礼后,方才将近日宫中诸事道来。 说到最后,姜吟语气微顿:“娘娘,臣以为皇后御下太过松泛,并非好事。” “你我之间,倒也不必打哑谜,”薛柔熟悉友人性情,“可是出什么事?” “巫晋既然是皇后的人,怎的总跑去式乾殿?”姜吟不满蹙眉,“他自己的差事做完了么?” “那是陛下先前用的宦官,”薛柔不大在意,“忽然被打发来皇后这儿,觉得前程不如先前,有些不甘亦是正常。” 何况,巫晋还有个干亲在式乾殿当差,他时不时想看一眼,也没什么可惊诧。 “静章说的我明白,”薛柔颔首,“我会敲打他。” 倘若巫晋不愿留在显阳殿,她可以把巫晋送回去,长乐宫里多的是想来她这的宦官。 送走姜吟,薛柔便问:“大长秋卿呢?” “方才还在殿内,”绿云诧异,“怎的现下不见了。” 一旁的赵旻本在翻账册,闻言嗤笑:“应当是去陛下那了。” “想想他来之前,发生过何事,”赵旻语气慢悠悠的,却如冷水泼脸令人清醒,“闭上眼都能猜到他待在皇后身边,究竟是为什么?” 薛柔脸色微僵,若真如此,她非要把此人换了不可。 看出皇后意图,赵旻连忙道:“娘娘莫不是要直接同陛下说?不妥,恐怕陛下反倒起疑心,觉得显阳殿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见薛柔不痛快,赵旻轻叹口气:“天底下理由千千万,拿来吹枕头风就是,娘娘不是颇擅长此事么?” 薛柔沉默半晌,“我要出去走走。” “何时?”绿云愣愣问道。 “现在。” * 流采跟着皇后,眼见走的方向不大对,终于出声提醒:“娘娘,这好像不是去式乾殿的路。” “谁说我要去式乾殿?”薛柔偏过头看她,“我打算去梅林。” 绿云脸色微僵,她知道皇后曾在梅林受过惊吓。 如今,纵使“素英凝香”乃宫中一景,各色梅花能从北风乍至开到初春,皇后也鲜少有闲心去赏什么梅。 薛柔走到一株绿萼梅前,盯着瞧了半晌,微微摇头,又看向另一株朱砂梅,又是副犹豫不决的神色。 她眉头微蹙,望着远处恍若回忆什么。 良久,她微叹口气,终于挑几枝开的最艳的,抱在怀里。 流采默默上前,将花枝接到自己手中,塞给薛柔一个暖手炉,低声道:“乍暖还寒,容易受冻。” 寒风吹到人脸上,初时觉冷,后面便没什么感觉,直到踏入式乾殿内,温暖气息裹挟周身,才觉脸颊隐约发麻。 谢凌钰没想过她今日会来,先是怔住,随后一眼便能瞧见她微红鼻尖。 掌心碰到仍泛凉意的肌肤,他拧眉道:“我今早还仿佛过,今日莫要让你出门,竟没有一个宫人拦着你?简直——” “我想出来走走,谁会拦着?”薛柔捂住他的唇,“好了好了,我给陛下带了礼。” 随着她柔软掌心覆上嘴唇,皇帝眼睫微颤,所有话都卡在喉咙。 “什么礼?” 温热吐息混杂含糊的三字,薛柔挪开手掌,让流采把花枝带过来。 “我今日去梅林,瞧见绿萼梅开得好看,给陛下带了几枝。” 谢凌钰瞥了眼梅枝,露出一丝笑意,捻着她冰凉发尾,颔首:“好看。” “先前在梅林,我就想送花给陛下。”薛柔顿了顿,“然后……就遇见你了。” 多少年前的事了,谢凌钰却呼吸一滞。 他自然记得,且至今每个细节都刻在脑中。 皇帝一开始怀疑薛柔是得太后授意,鬼鬼祟祟跟踪天子,可瞥见她手边散落的一枝梅花,便恍然大悟。 眼前这人喜欢花草,进宫没多久,便不知折了多少奇花异草给王玄逸,被发现后便细声细气卖乖哄骗他:“是给姑母的。” 一刹那,尚且年少的天子心底涌起恼意,眼前浮现无数不中听的词藻。 为色所迷,情迷心窍,还容易哄骗…… 所以谢凌钰走向她,露出阴冷神色,谁知道把她吓晕过去,他僵在原地,抱着她回去时一直在想。 她怎么这样轻,比落在他肩头的梅花瓣还要轻。 怪不得不经吓。 收拢思绪,谢凌钰喉咙发干,目光凝在淡绿花瓣上。 “是给我的?” “自然,”薛柔点头,“和当初那枝一样,是绿萼梅。” 话一出口,谢凌钰神色便微滞。 阿音记性委实不大好,那会儿绿萼梅还未开呢。 眼见皇帝不说话,薛柔便知说多错多,心底一阵后悔。 正想着如何圆过去,她便听谢凌钰轻声叹道:“阿音今日来,是有何事求我么?” 他握紧仍旧有点凉的手,想起沈愈之说皇后有些体寒,长眉蹙起,真切流露几分不满。 “想要什么,待今晚我回去了,直说便是,何须不顾身体吹风,倘若得风寒怎么办?” 薛柔紧抿着唇,心道是陛下让直说的,“我想把巫晋送回去。” 没抬眸看皇帝反应,她将姜吟的话一口气说出,却忽听谢凌钰轻描淡写:“这样啊。” “可以,”他没半点犹豫,“此人不得力,心有二主,不如杀了。” 薛柔猛地抬眸,看见皇帝认真神色,眼皮一跳,连忙否认:“何至于此。” 她不过怀疑巫晋是皇帝眼线,不想在身边留个时时刻刻盯着自己的眼睛。 哪里就想要旁人的命了。 谢凌钰没打算杀巫晋,只是心底对他万分恼怒,怎就蠢成这样,被阿音猜忌上了。 “阿音,我把他给你,不过是因此人做事还算聪明,”谢凌钰沉吟片刻,“你若仍有怀疑,自己挑也好。” 薛柔紧抿着唇,看着皇帝温和神色,刹那甚至怀疑方才那句是自己听错了。 良久,她终究不想因为疑心,就害死身边人。 “不必。”她深吸口气,“巫晋的确伶俐。” 回显阳殿的路上,薛柔便觉头有点昏沉,只当是吹久冷风后,进殿骤暖的反应。 次日外头天仍未亮,昏蒙蒙一片。 谢凌钰刚醒,怕吵醒她,轻手轻脚下榻,穿衣声窸窸窣窣,却听身后有人咳了声。 他转过头,看见那双杏眼瞧着自己。 “陛下,我喉咙有些痛。” 薛柔声音极轻,显得可怜,补道:“因为痛,所以醒得早。” 闻言,谢凌钰脸色铁青,想起昨日说的话,只恨自己乌鸦嘴。 怕不是真染上风寒。 待太医过来,说皇后风邪入体,需得在殿内静养。 薛柔脸色一白,低声道:“能否不喝药?” “不能。”谢凌钰望向她时勉强让自己温和许多。 他语气幽幽,掐灭她最后一点侥幸的心思。 “别把药碗放在玄猊旁边,也别想着倒进花盆,我会亲眼看着你喝药。” 第90章 第 90 章 你庇佑我 薛柔不大希望陛下亲自照顾自己, 一来他盯着喝药时压迫感太强,叫她难以下咽。 二来,她总觉会过病气给他, 等前朝知道皇帝怎么病的,又要私下指责她。 但谢凌钰却不在意,只道:“我多少年没生过病,岂会那般娇弱。” 薛柔不知该说什么好,他白日上朝批奏折,夜里也没阖过眼。 她断断续续发热,夜里能感觉有人手掌冰凉覆在她脸上。 丝帕在肌肤留下一层水痕, 能带走些微燥热。 深更半夜,她躺在榻上, 眉头蹙紧,抓住那只冰凉的手,脸颊一直往上蹭。 如豆烛光下, 谢凌钰长眉紧拧, 他指尖被冰水浸得发红。 薛柔像置身炉中, 灼得难受,像抱住冰块似的牢牢抱住眼前僵住的人, “阿音,”他低声唤着,“等会得喝药。” 他一点点掰开她手指, 深深叹口气,逼着自己不去看她泪眼朦胧的模样。 昨夜就是没狠下心, 任由她抱着,耽搁吃药的时辰。 殿外,流采嘴唇抿成一条线, 按捺不住想进去,奈何陛下吩咐过,不许外人进内殿。 可陛下知道怎么伺候人么? 绿云看出她焦躁不安,“娘娘过两日应该就能好。” 薛柔身体娇贵,每逢换季冷了热了,总要闹出点小毛病,太医看过开几服药就能痊愈。 这次重些,但眼瞧着一日比一日好,没有病情反复拖沓的状况。 但皇帝如临大敌,紧张得终日沉着脸,连带着上上下下不敢吭声,怕触陛下霉头。 待薛柔不再发热,所有人都舒口气。 绿云将案上白玉瓶内花枝换作新鲜的,忽然听见榻上一道声音。 “陛下呢?” 薛柔扶着额,觉得头有些昏沉,心里慢慢算了下时间。 今日分明休沐,谢凌钰衣不解带在榻边多日,竟不在殿内歇息片刻。 总不能跑去式乾殿召见大臣了?夙夜匪懈也没有这样的。 绿云吞吞吐吐,“好像是彭城王世子有要事需禀。” 薛柔没做他想,毕竟皇帝的性子就这样,可直到戌时,李顺亲自过来,说陛下今夜不回来了,她才觉不对。 “京中出什么大事了?” 李顺脸上的笑像画上去的,“未曾出事,就是今日太忙,恐怕到深夜才能回来,恐怕扰娘娘歇息。” 他每说一个字,薛柔脸上还算客气的笑便淡一分。 “不可能。”薛柔语气笃定。 她看不大清远处李顺神色,却知对方必然撒谎。 谢凌钰何时因公务繁忙为理由,夜里不回显阳殿。 他曾亲口道:“顾家的身法果真好用,我子时上榻,你睡熟后半分反应也无。” 李顺怎么可能擅自哄骗皇后,定是那个人的授意。 不来便不来,但好歹捏个像样的理由,居然让宦官承受质疑。 薛柔不痛快了,面色冷下来。 “知道了,李中尹回去罢。” 皇后的不悦显而易见,李顺后背开始冒汗,想着陛下让他瞒上几日。 头一天便得罪皇后,这可如何是好? 如他所料,次日李顺再来显阳殿,便瞧见皇后已坐在窗下,垂眸自顾自逗着猫儿,甚至没抬眼。 “娘娘,陛下今晚不回来了。”李顺想了想,拉了个垫背的,“今夜彭城王世子求见。” 薛柔终于看向李顺,颔首笑道:“谢寒倒是挂心国事,有这种栋梁,是大昭之幸。” 虽说皇后笑得情真意切,无半分不满,可李顺总觉哪里不对劲,喉咙堵得慌。 薛柔没再理会他,而是抱着玄猊径直绕过屏风,进了内殿。 整整两日,李顺含含糊糊,显阳殿的宫人也支吾其词,显然得陛下授意,瞒着她什么。 薛柔心底一阵烦躁,偏太医说过,她现下不可出门吹风,哪怕心下疑惑,也不能亲自去堵他。 窝火一整日,她也上来几分脾性,不肯去问。 陛下想瞒,就一直瞒着好了,也算顺他的意。 薛柔默默咬牙,谢凌钰最好一辈子都这样。 玄猊乌黑毛发被顺得发亮,在薛柔膝上伸成一条,脸颊蹭着她手。 阉人略细的嗓音透过屏风传来,夹杂几分焦急。 “娘娘,陛下也是有苦衷的。”李顺急得额头泌出汗,舔了舔唇,不知要不要忤逆圣意。 他这两日,看陛下病了还照常处理公务,急得口中起好几个泡。 “他有什么苦衷,竟是不能亲自同我说的?”薛柔不为所动,“还需要你来传话?” 屏风那头终于沉默。 待李顺走后,绿云端上热茶,面色略有紧张,悄悄瞥皇后一眼。 薛柔陡然出声:“陛下是否病了?” “啪”一声,绿云手里茶盏掉在地上,碎瓷四散,热茶汤溅湿皇后裙摆。 “谁告诉娘娘的?”绿云怔怔问道。 “我猜的。” 薛柔深吸口气,看着绿云道:“倘若是旁的事,你和流采赵旻不会瞒着我。” 何况,李顺方才告退时,听声音有点哽咽的意思。 被说中了,绿云紧攥着衣袖,想解释一二。 谁知道陛下真能因为连熬几夜病倒。 绿云现在还记得,那日天还未亮,皇后刚退热,陛下像绷紧的弦骤然松下,眉眼倦怠至极,唇色苍白往外走。 “朕有些头痛,先回式乾殿歇息,待皇后醒了,莫要同她说,安心养病就是。” 显阳殿的宫人都谨遵命令,就怕皇后念着陛下衣不解带照顾,心下愧疚,一时冲动出去受寒。 薛柔听过绿云的解释,轻轻拍了拍玄猊,让它下去。 她语气如常,“放心,我不会拿自己的身体说笑。” 枝形灯烛耀目,照彻每一丝细微神情,绿云偷偷观察皇后是否伤心忧愁,见她柳眉舒展方才松口气。 待伺候薛柔歇下,绿云退至外殿,忽然后背撞上一人,扭头怒道:“赵侍中怎的不说话?” “皇后是不是猜到了?” 赵旻语气幽冷,李顺那厮走的时候都快哭了,谁猜不到? “是。” 绿云语气轻快,只道皇后没什么反应,不必担心。 闻言,赵旻脸色微霁,万分欣慰,颔首赞叹:“不错,娘娘养气功夫进益颇大。” 依她对薛柔的了解,皇后最讨厌旁人欺瞒她,定是气得咬牙。 偏皇帝还是为着她好,没法光明正大恼,估摸一股怒意在心底忍着,跟酿酒似的越发浓。 月辉斜入,映得床帐上并蒂莲朦胧,若置水中沉浮不定。 薛柔睁眼吐出口郁气,谢凌钰凭什么骗她。 她病了,陛下硬是在一旁照顾,甚至不允宫人进来,他觉得是理所当然。 换作他病倒,就自作主张不让她知晓,叫她亏欠一回。 薛柔半晌睡不着,干脆阖上眼养神,心底想着恐怕已丑时,再不歇息明日面容憔悴。 却陡然听见外面细微动静,她轻手轻脚下榻,只着寝衣往外走,透过屏风看见微弱光亮。 外殿宫人又点起灯烛,且有数名宫人走动的声音,迎接的阵仗颇大。 薛柔想到什么,站在原地不动,听外头轻声交谈。 问话的声音极为熟悉,比往常喑哑低沉,偶尔咳两下。 “皇后近两日可好?” “今日几时歇下的?” “昨夜还咳么?” “朕前日命太医院把药制成药丸了,她还觉得苦涩么?” 回话的似乎是绿云,一一中规中矩地答,怕皇帝不痛快似的,声音细如蚊呐。 却并无惊慌诧异。 薛柔心下起疑,升起个念头,他总不会昨夜也这般深夜来过一趟。 但无论如何,他应该会进内殿看一眼,薛柔一边想着,一边退回榻上,装作睡着。 不到半刻钟,她便察觉有人靠近,沉水香混杂草药味道往鼻尖钻。 “堂堂天子,怎么做贼似的?” 薛柔蓦然开口,起身看向面前僵住的漆黑人影。 此刻,她才发觉谢凌钰其实站的颇远,不敢离太近。 “绿云,进来把灯烛都点上。”薛柔气得想笑。 待看清他的模样,她怔住一瞬。 记忆中,她好似没见过皇帝病中模样,纵使遇刺,他也神色自若。 或许是匆匆赶来,谢凌钰并未穿着繁复,只玉簪玄衣,衬得他脸色更为苍白。 “阿音,我并无大碍。”他轻声道。 薛柔刚要开口,却听宫人进来怯怯道:“陛下,一人在殿外求见,说有要事需禀。” 这个时辰,能进宫的只有朱衣使,这是后宫,应当是顾又嵘。 “可是一眉目英气的朱衣女子?”薛柔问道。 “确是如此。” “让她进殿说。”薛柔毫不犹豫回道。 现在放谢凌钰回式乾殿,他怕是明日要装作无事,一切照常。 顾又嵘来时匆忙,甚至几缕凌乱碎发散落,可消息紧急,容不得她整理衣冠。 她踏入殿内时,目光在薛柔耳垂停滞一瞬,微不可察。 薛柔忽然想起什么,“这消息是否机密,我能听么?” “娘娘自然能听。” 顾又嵘语气难得恭谨。 “南楚皇帝驾崩了。” 寥寥数字,便令谢凌钰神色微变,他们原先的消息中,南楚皇帝应该还能撑两个多月。 “江夏王谋反,幽禁天子,把人活活饿死了,”顾又嵘顿了下,“小皇帝年纪轻轻没有子嗣,后妃都被杀了个干净,只有皇后出身陈氏,走的比较体面,自缢被潦草扔进皇陵合葬,建邺现在乱得很。” 建邺宫中出事后,朱衣使快马加鞭星夜兼程,分做九路送消息,唯恐被截下,或太过迟滞错失良机。 谢凌钰打开信,看见时间后算了算,颔首:“不算晚。” 听顾又嵘说话时,皇后脸色便难看起来,默默攥紧衣袖。 待她走后,薛柔忍不住问:“陛下准备何时南下?” “越快越好。” 谢凌钰毫不犹豫,机会这种东西稍纵即逝。 闻言,薛柔怔住,感受到皇帝面对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哪怕信奉喜怒不形于色,也快压抑不住谢家人尚武的本性,开疆拓土的渴望刻在眼底。 “陛下要亲自领兵么?” “自然。”谢凌钰温声回应,仍旧离她几步远。 看着皇帝苍白唇色,薛柔脱口而出:“陛下仍在病中,岂可长途跋涉?” “不碍事的,”谢凌钰云淡风轻,却突然露出一丝笑,“阿音是担心我么?” 薛柔不再说话。 她不想让他去,但心知肚明不可能阻止。 千秋功名在眼前,谁能忍得住不上前一步采撷。 哪怕是她姑母,提出休养生息以和为贵,也不过是先帝朝穷兵黩武,以至无粮草可出战。 薛柔明白只要坐在大昭至尊的位置上,征服南楚广袤的疆土便是其不可动摇的理想。 她劝不得,哪怕此去山高水远,他带病出征极有可能出意外,她也劝不动的。 都是白费力气。 * 初春的风仍旧寒凉,像化冻的水润进人骨头缝里。 薛柔望着猎猎旗帜,忽然想起年幼时入宫,缠绵病榻命不久矣的先帝同她说话。 说大昭的将士皆能以一敌十,比南楚那群软骨头的男人强过千百倍。 说出征前激情澎湃,血液沸腾,每克一城,他会赏赐美酒,允许手下饮酒一回,老武安侯会端着酒坛劝酒,连皇帝都不放过。 然后,姑母苍白着脸坐在一旁,半晌落下滴泪珠。 “阿音,我不在京中,你……” 谢凌钰看她这个时候愣神,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心里顿时发涩,把后面的话通通咽下。 被皇帝的话唤回神,薛柔看向他身下那匹骏马,喉咙堵住似的。 柔情蜜意的话,她也说不出口。 但总得说点什么。 “陛下保重身体,”她垂下眼睫,想起顾又嵘前段时日送来的消息,嘴唇动了动,“我害怕。” 谢凌钰活着,她才能舒舒服服活着。 “怕什么?”皇帝俯身看着她,因旁边有人,按捺住抚摸她脸颊的想法。 她声音微弱,“我怕和南楚的陈皇后那样。” 谢凌钰怔愣一瞬,忽然大笑,他病尚未好,笑声后咳了几声。 “阿音,你夫君岂是那等庸人。” 旁边送行的彭城王眉头紧皱,大军临行前说丧气话,幸亏只是夫妻密语,不至被将士听见。 皇帝居然笑得出来。 彭城王脸色铁青,听说陛下染病同皇后有关,简直跟他那色令智昏的皇兄一个德行,碰见薛家的女人就开始昏头。 谢凌钰神色愉悦,阿音默认他一旦出事,他们会葬在一处,居然没想过逃。 他垂眸,忽然看见她眼角一滴泪珠。 所有笑意凝滞住又溃散,像被灼灼泪水滴穿。 谢凌钰定定看着她,思索良久,忽然翻身下马,摘下赤色朱砂耳坠,亲手给她戴上。 而后,又将那枚碧色的攥进手中,也顾不上彭城王的目光,抬手擦去她泪珠。 他微叹,“阿音,我无事的。” 那枚碧玉耳坠摊在掌心。 “你庇佑我。”【你现在阅读的是 】 90-100 第91章 第 91 章 解我相思之苦 薛柔听见他的话, 想勉强维持皇后的稳重,却忍不住抿出一个笑。 “我又不是菩萨。” “你比菩萨还灵。” 他一本正经地胡诌,“你我戴一样的耳坠, 阿音在宫里平安,我在前线能感觉到,知晓你身体安康,我才放心。” 谢凌钰眸色认真,握着她的手低声叮嘱,“我回来前,你倘若遇到难处, 便让流采去顾家找一个人。” 他食指指尖在她掌心一笔一划写下个字。 鸿。 皇帝垂眸道:“他名为顾鸿。” 薛柔眼中划过茫然,觉得这名字听起来耳熟, 但既然是顾家人,应该和顾灵清是一家。 许是顾灵清哪个有本事的兄弟姊妹,被陛下临时叮嘱过, 借她一用。 一旁脸如死灰, 骑着马摇摇欲坠的顾灵清陡然听见父亲的名字, 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痛心到极点后,原本如丧考批的顾灵清内心生出股幸灾乐祸,盼着老头子早点瞧见皇后耳垂挂着的信物。 父亲肯定比他更痛苦,更捶胸顿足。 想到有人比自己难受,顾灵清就好过多了。 谢凌钰察觉属下的心思, 瞥了他一眼,止住他那似喜似悲的古怪神色, 重新同皇后说话,手被黏在薛柔手上似的,没有放开的意思。 周遭人多, 薛柔总觉近处的几位将军一直往这边探头探脑打量,她耳根越发红,止住皇帝的话。 “陛下莫要误了时辰。” 话一出口,薛柔就觉不对,眼见皇帝脸色变淡,只怕他说什么不该说的。 “陛下,我会给你写信的。”薛柔睁大眼睛,万分诚恳,“至少半个月便写一封。” 谢凌钰盯着那双杏眼,好像望见一湖明澈春水,对方在想什么看得一清二楚。 他松开手,上马后握紧缰绳,轻声道:“倒也不必。” * 太液池水波微漾,一小舟行于其上。 薛柔躺在船舱中,阖着眼问道:“现下几时了?” “申时。” 骤然听见赵旻声音,薛柔惊得起身,与那双泛着凉意的双眸正对。 “你怎的在这?” “臣一直在船上,等着娘娘。” 赵旻唇角笑意快挂不住,怀疑皇后是否在薛韵膝下养大,还是说孝贞太后其实喜欢娇惯孩子。 “前线开战,娘娘终日享乐,不大妥当罢。” 薛柔不满:“我又没用朝廷的银子。” 自开战起,京中不少人家为博贤名,不再大摆宴席,甚至出行时衣着都朴素许多。 薛柔嗤笑:“他们省的银子都在自家库中,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捐作军饷了,真是装模作样。” 话虽这么说,她思索几日,还是命文绣大监少做几件夏季的衣裳。 此事传进薛府,王明月心疼得要命,只道女儿在宫中委屈坏了,顾及朝中那帮大臣的目光,竟要节衣缩食。 未过几日,王明月入宫时便带着金银珠玉,甚至还有几个府中乐姬,权当给她消遣用。 既是用母家的银钱,薛柔半点不避讳,引得赵旻劝过几回,头痛不已。 现下看着太液池水,赵旻只觉被波光粼粼照得眼晕。 “娘娘,倘若此刻能摆出贤后姿态,哪怕只是做做样子,也能同那些宗室缓和关系。” 薛柔闭上眼长叹口气,“赵侍中,我与他们无法缓和关系。” “就像我此生不可能看博陵王之流顺眼,最多忍着不辱骂他们,他们亦是如此。” 她伸手探出小舟,指尖无聊地撩拨着水面,“横人皆欲割诸侯之地以事秦,此所谓养仇而奉雠者也,我若真摆出贤良姿态,他们明日便要得寸进尺,踩在我脸上了。” 赵旻哑然,左右四下无旁人,她压低嗓音道:“先太后当年至少做够了姿态,让先帝心甘情愿奉上好处,你做样子,不给宗室看,好歹给皇帝看。” 过去多年,无论先帝还是今上,赵旻的态度一如往昔,能屈能伸从天子那拿到最多好处,待无利益可谋,直接想法子取而代之。 可惜当初薛韵就没彻底狠下心,眼前这个小的更是扶不上墙,不是听曲就是游湖,没半点志气。 薛柔明白她言下之意,嗤笑:“陛下见我贤淑,怕不是要怀疑显阳殿内换了个人。” 赵旻或许了解帝王心术,但不了解谢凌钰。 见赵旻一脸不能苟同,薛柔叹息道:“罢了,你我打个赌如何?我依着你说的做,看宗室和陛下什么反应,倘若被我说中,你往后半年莫要管我逍遥自在。” 迟疑片刻,赵旻颔首。 因这个赌约,薛柔甫一回显阳殿,便对着铜镜摘下华贵靡丽的步摇簪钗,连带着珍珠璎珞腕上玉镯也通通卸去。 最后碰到耳坠时,她犹豫片刻,陛下临行前那番话在耳边萦绕。 流采冷不丁道:“这耳坠好看,极衬皇后。” 薛柔微微挑眉,这人素来对首饰无甚兴致,连她都这样说,许是朱砂耳坠着实衬自己。 见皇后没再打算摘下信物,流采面色恢复如常。 薛柔蹙眉看着铜镜,不大习惯自己现在模样。 她平素珠翠盈头,钗头栖凤,身上环佩叮当。 曾心血来潮朴素一回,被谢凌钰瞧见,他白日没说什么,夜里昏了头说话没忌讳,竟道:“阿音舍不得披罗戴翠,南楚使臣若瞧见,还以为大昭日落西山,竟半枚铜钱也无。” 自那以后,她便任由文绣大监在皇后常服上捻银绣鹤,或用五六种针法绣一朵海棠。 薛柔想了想那些如云霞堆砌的衣裙,微叹口气,只觉辜负。 在显阳殿中一忍便是半个月,薛柔终于等到河间王妃求见。 她眼眸微亮,在王妃进殿前忍不住看向赵旻。 “娘娘,王妃此次回京是探亲,依礼数本就该进宫一趟,未必就是找麻烦的。” “她携侄女进宫求见,”薛柔思索片刻,“她兄长先前被免官,许是让我给她侄女赐婚。” 河间王妃的长兄惹陛下厌恶,这一年来,不是没人替他上书求情,皆受斥责。 见弃于天子,婚事必难上加难。 姑母装作贤良时,也曾有宗室前脚骂她狐媚惑主,后脚厚着脸皮让姑母帮忙求娶世族女。 待河间王妃进殿时,薛柔想着赌约,露出一分笑意,嗓音柔如春风。 “这位便是王妃的侄女?果真花容月貌。” 王妃怔住,没想过皇后这般温柔,与传闻中未出阁时娇纵嚣张的模样全然不同。 不过也是,嫁入天家,难免要做小伏低,磨一磨性子,饶是贵为孝贞太后亲侄女,迫于压力,也只好收起浮华嗜好。 王妃心里顿时有底气,甚至觉得夫君所言皆虚假不堪。 河间离京太远,听到的多是谣言。 薛柔眼见王妃神色变化,唇角笑意愈浓,同她寒暄几句,说了些场面话,终于等到对方谈及真实意图。 “皇后,臣妇这侄女幼时便被相士称贵不可言,可惜其父不争气,好在还算伶俐。” 王妃见皇后无甚反应,继续道:“六宫空虚,娘娘不若留她在身边为伴,排解寂寞。” 河间王妃身边的少女脸色苍白,默默挪远些。 薛柔沉默良久,“王妃想拿相士所言说事,未免落于俗套,我有一计,不若让她手握玉钩立于君前,如何?” 她心底冷笑连连,又是贵不可言,又是留在宫中,眼前这人什么心思昭然若揭。 谢凌钰在京中时,这群人一声不吭,现下跑到她眼前来了,难道她看着竟比陛下宽和? 薛柔蓦然想起,幼时薛氏远亲求父亲帮忙,却难以启齿,便去找阿娘,阿娘若因此寻父亲,便听见父亲极为冷淡道:“让他们滚。” 而后,阿娘便神色颓唐地推拒远亲:“我说话,恐怕适得其反。” 所以从小到大,薛柔最恨这群不敢触男人逆鳞,便迂回寻其妻子承担风险的人。 倘若谢凌钰回来后,对眼前少女不满,恐怕河间王妃还要拉着她垫背,辩驳:“是皇后娘娘要留下臣妇的侄女。” 薛柔脸色越发难看,胸口起伏。 “皇后娘娘所言何意?臣妇无知,竟听不明白。”王妃隐隐察觉皇后不快,索性装傻,“臣妇只想让这孩子进宫给皇后解闷。” 薛柔终于起身,走到王妃面前,垂眸看着她。 “解闷?”皇后缓声念着这两字,眉宇间怒气浮动,“我倒觉得,王妃才是妙人,适合进宫给我解闷。” “刚好你我二人,一人解相思之苦,一人解丧子之痛。” 薛柔咬字清晰,语调轻柔,却是把钝刀子往河间王妃心口插。 河间王世子因冒进死在龙亢,哪怕皇帝以封地五成盐税弥补,又有何用。 殿内如凝滞住,就连微风也若流水急冻,王妃身边的少女悄悄抬眸,打量皇后一眼。 云裁雾鬓,雪砌冰肌,纵未有珠玉华服装饰,姿容之丽平生未见。 她心中叹息,陛下不允朝臣提纳妃的事,偏姑母不信邪,道:“皇后母仪天下,岂会做此妒忌之态,独占陛下,她既想做贤后,少不得主动纳妃。” 她仍不愿,但阿翁却道:“进宫求见罢,皇后总不能杀了你。” 皇后的确不能随意打杀世族女,但让人生不如死还是可以的,想着想着,她便发抖。 薛柔瞥向眼前少女,想着也未曾为难她,怎就吓成这样? 薛柔对她印象尚可,总觉此人与河间王妃关系甚是一般,见她唇色发白,只怕把人吓出毛病来,干脆赏她点东西,便让两人退下。 与赵旻的赌约算是赢了,可薛柔深更半夜,盯着唱个不停的鹦鹉,咽不下一口气。 “绿云,把纸笔拿来。” 薛柔亲自磨墨,动作温吞,琢磨着如何落笔。 待笔尖蘸上浓墨,她洋洋洒洒写了两页半,掩去一部分事实,同皇帝抱怨河间王得寸进尺。 最后通读一遍,薛柔忽然心虚,说好半个月一封,这都一个月了,她说宗室坏话才想起谢凌钰。 显得太过功利。 盯着信末尾良久,她终于提笔。 “闻南方夏月莲藕最是清甜脆嫩,待至夏日,陛下当已陈兵汉水畔,可携些许归否?” 薛柔笔尖微顿,见信纸一侧还有空隙,索性随手勾了朵墨色莲花,仿佛她写满了三页。 军帐内。 顾灵清递来封信,道:“陛下,河间王妃回母家后,又进宫一趟,随后便去信给河间王,被朱衣使截下快马加鞭送来,里面……提及被娘娘斥责。” 谢凌钰终于抬眸,看了眼信,盯着那句“解相思之苦”良久,扯了下唇角。 她为了气宗亲,什么话都说得出口。 迄今为止,没给他递过只言片语。 第92章 第 92 章 表兄永远是我表兄 谢凌钰方才不过粗略一扫, 平复心绪后便从头仔细看,眉头越蹙越紧,最后将揉皱的信置于火苗, 烧了个干净。 他面沉似水,忽然启唇:“朕看起来受宗室掣肘颇深?” 顾灵清望眼周围,没有旁的人,愕然回应:“陛下何出此言?” 彭城王素来忠君,博陵王之流不足为惧,河间王手下精锐早已折损,顾灵清眼皮一跳, 差点怀疑皇帝意指旁的。 “否则,河间王妃为何语中对皇后多有不敬。” 皇帝盯着火苗旁的灰烬, 心头怒火炽盛,哪怕早知河间王不会喜欢皇后,但亲眼见到污秽之辞, 仍旧出离恼怒。 阿音怎可能衣着朴素接见王妃, 定是担忧他不在洛阳, 这些多嘴的宗亲蹬鼻子上脸,才受委屈至此。 顾灵清眼见皇帝越发不快,犹豫半晌劝道:“毕竟是夫妻间的信,并未公然说什么。” 话音未落,谢凌钰眼中划过一丝嘲讽, “若非她挑衅,皇后岂会不快, 不过一两句话而已,还想让河间王出头不成?” 顾灵清知道陛下平素便听不得旁人说皇后不好,何况现下怒火中烧, 干脆闭嘴。 “朕观她所言,便知河间王于家中亦时常出言不逊。”他字字清晰,命令道:“告诉河间王,倘实在无事可做只能嚼女子舌根,不如早些下去陪先帝。” 话音未落,军帐便冲进来一人,门口守卫紧随其后慌张赔罪:“陛下,臣等实在没能拦住世子。” 谢凌钰收敛眼底怒色,看向不远处站定的谢寒,淡声问:“又有何事?” 皇帝到底不放心让谢寒去东线,派阳寰为主将去牵制兵力。 这段时日,没少见他同上官休闲时切磋,还要拉着皇帝评判,今日恐怕亦是如此。 谢寒行个礼赔罪后,便道:“臣骤闻喜事,一时失礼。” “臣收到家书,说……”他脸上浮现红晕,“臣妻身体不适,皇后派太医去了趟,没想到诊出喜脉,臣想等孩子出生,求陛下赐名。” 谢凌钰走到他面前,看着往日骄狂的堂弟露出局促喜悦慌张混杂的神色,拍了拍他肩膀。 “可以,”他顿了下,“既是喜事,怎么像哭过?” 皇帝脸色平静,只是看眼前少年眼睛发红,随口揣测。 “臣无法于京中陪伴,心里担忧。” 平心而论,谢寒有些怕薛仪,先是怕她拿规矩压自己,后面怕她不让他进屋睡。 表姐总淡淡的,好似从来不会恐惧,也不会喜欢上谁,哪怕家书提及有孕,也是语气平淡一笔带过。 但谢寒却觉羞耻,或许自己平日太不稳重,叫表姐以为流露恐惧会让他在前线分心。 面对皇兄,谢寒这种感觉愈发强烈,倘若自己像皇兄那样端默沉肃,或许表姐会像皇后那样,肆无忌惮吐露一切。 毕竟洛阳皆知,直言惹陛下不快,尚能被宽宥。 倘若惹皇后不快,哪怕当时陛下不在场,也必要在天子那吃点苦头。 故而,谢寒认为皇兄没法理解自己为何哭,干脆道:“方才臣听见河间王……可是他又说什么话了?” 前几日,朱衣使密报河间王在府中大放厥词:“陛下年少,懂什么领兵?” 皇帝没放在心上,只道是犬吠而已。 谢寒心下好奇,河间王又做了什么,惹得皇兄恼怒至斯。 “河间王目无尊卑,早该让他收敛。”谢凌钰淡声道。 见皇兄并未细说,谢寒只当不方便,再看顾灵清在一旁,心道许是有何要事,被自己突然搅和一通。 谢寒打算退下,却听皇帝冷声道:“把泪痕擦干净再出去,成何体统。” 谢凌钰厌恶男人掉眼泪,偏这个堂弟从小便爱哭,不止一次因此申饬过他。 往日也就罢,如今在前线,他身为将军,忽然落泪简直动摇军心。 谢凌钰语气寒凉,“谢家因善战而得天下,虽刀剑加身未尝落泪,往后莫要让朕看见你做此扭捏之态。” “是。” 眼见谢寒低着头出去,顾灵清神色微妙,总觉世子今日来的不是时候。 但仔细一想,近来陛下心情就没好过。 漏尽更阑,星子寥落。 皇帝坐在军帐内,听那几位将军争论,面容沉静,看不出欣赏谁。 暗探传来消息,南楚的援兵已大批北上,皆是精锐。 故而已是深夜,这些将领还凑在皇帝帐中争执是否需保守行事。 上官休年轻,对年纪大资历深的保守将领不服,长篇大论反驳一番后,看向皇帝。 却见陛下目光沉沉,指尖点了点桌案,示意他继续说。 上官休心里忐忑,陛下先前若赞同,至少会面色稍霁,怎么今日却…… 正酝酿措辞,却见一朱衣使进来,俯身密语,递给皇帝一封信。 谢凌钰垂下眼睫,看似轻描淡写,捏紧信笺边缘的手指指节却泛白。 盼着薛柔给他写信,又怕她真的来信。 她那样没心没肺,恐怕受委屈才能想起他。 谢凌钰反应过来,恐怕是因为河间王妃。 果然,拆开信后,入目便是她满篇控诉之语。 她气急时,喜欢将竖写得极长,颇为锋锐,像把剑直直戳向下一个字。 这个习惯小时候便有,现在亦然。 谢凌钰翻到最后一页,目光停留在那朵墨色莲花上。 片刻后,他将信收起,淡声道:“今日到此为止。” 皇帝目光扫向与上官休意见相左的将军,声音虽平静,却不容辩驳。 “朕携熊罴之师而来,需避南夷一乱臣贼子锋芒?” 江夏王的女儿死在洛阳,因她敢算计薛柔,皇帝连全尸都没给留下。 听闻大昭天子御驾亲征,江夏王放言要与谢凌钰不死不休。 此话一出,皇帝便放下心,他只怕南楚避战,一拖再拖。 今岁夏汛前,他必要兵临汉水。 上官休离开前被皇帝叫住,想着陛下今日心情不佳,怕不是方才锋芒太过,要挨一顿训斥。 谢凌钰掀起眼帘,心情如云开雨霁似的,竟露出一丝笑意。 “素无畏怯,不堕武安侯府威名。” 没想过皇帝会夸人,上官休受宠若惊,直到离开都有些晕晕乎乎。 * 显阳殿内,绿云手持莳花人刚送来的牡丹,往薛柔发髻比划。 这花色如黄金,价也如黄金,却被毫不吝惜地摘下。 “娘娘看,是插在右侧好还是左侧好?” “右侧。”薛柔仔细看了眼铜镜。 前日,谢凌钰的信送进宫,让她无须衣着朴素,更无须忍让什么人。 但今日,她是去彭城王府看望薛仪的。 长姐有孕,她索性将多余尖锐簪钗卸了,簪花装点发髻。 听闻薛仪孕吐,薛柔问过沈愈之后,又挑了些补品打算送给她。 一路上,她心中还算安逸,想着长姐身体颇佳,纵使孕吐也不至太过憔悴。 可当真瞧见长姐时,薛柔还是怔愣许久,半晌看着弱不胜衣的女子,呆呆道:“怎会瘦这么多?” “现在好过多了。”薛仪神色平静,“无须担忧。” 一旁彭城王妃露出心疼之色,眼前是手帕交留下的女儿,自从嫁进王府,事事恪守规矩,孕中夫君不在身侧,也从未流露过委屈。 “娘娘,她前些时日吃什么都会吐出来,这几日说是好些,吃的却比猫儿还少。” 闻言,薛柔脸色难看,薛仪未提过这些,怕入宫麻烦不与她说也就罢了,她甚至不同薛家说。 “阿娘上回登门,长姐为何从未提过?” 倘若薛仪与王明月直言,待王明月递消息给显阳殿后,薛柔必会多派几位杏林圣手来。 薛仪沉默良久,“不欲叨扰王夫人。” 纵使心有隔阂,她也得承认王明月算不上恶人。 若王明月是恶人,薛仪或许会大庭广众直言煎熬难耐,迫着她做慈母。 但那人信佛,亲自登门时语中关切做不得假,薛仪反倒沉默。 薛柔只当阿姐不喜母亲,半晌微叹:“罢了,往事毕竟难以放下。” 她幼时总觉人生漫长,万事总能消解,不再时时刻刻拖累人心。 但长大后,薛柔才认清世上有些感情,永远没办法消解,爱也好恨也罢,都如磐石,无可转移横亘心头。 “并非如此,”薛仪忍不住解释,“只怕她在阿育王寺一掷千金祈福。” “祈福不好么?” 薛柔虽不信佛,只觉是一种寄托,正适合薛仪。 她隐隐察觉长姐不似表面那般平静无惧,犹如水面浮萍,看似连作一片平和,实则一阵风拂过便随水波摇晃。 可薛仪咬死不认,硬说无甚大碍,甚至道:“佛家若灵验至斯,阿育王寺当初怎会畏惧陛下至此。” “娘娘,可见与其寄希望于神佛,不若寄希望于陛下早日凯旋。” 见长姐要强,不肯吐露半点忧虑,薛柔也不欲强求,直到离开王府也未再多提。 转眼又是一旬过去,前线捷报频传,只是听闻谢寒受了些皮肉伤。 虽说虚惊一场,但未过多久,彭城王妃便入宫求见。 “托娘娘记挂,派了几位太医来,现下静宜胎象稳固,太医说过她不能总闷在屋中,可她终日不出门,总是出神。”彭城王妃着急了,“这孩子怎的跟她阿娘一样,这么犟,娘娘能否劝一劝她。” 薛柔沉默片刻,“不是犟,她是守规矩,世子在外受了伤,她是怕自己在你们面前晃悠,露出伤心之态,徒添长者烦忧,是为不孝。” “娘娘,因府中人来人往过于喧闹,臣妇与夫君听太医的劝,让静宜在京郊别庄休养。” 薛柔彻底无话可说,心底浮现一丝猜测,她长姐怕是真喜欢上谢寒了。 她木然良久,让王妃退下后长叹口气,吩咐流采:“我记得阿育王寺便在彭城王的别庄附近,传信给长姐,我微服出宫,打算为陛下祈福,无人可陪伴在侧,不知她能否赏脸,为我出一趟门。” 去往阿育王寺的路上,流采一直抱着短剑不语,隐隐有不妙预感。 薛柔心情也甚是一般,没有出宫的喜悦,只琢磨着让长姐想开点。 至于为陛下祈福,纯粹是她随意捏出的借口。 谢凌钰怎么可能会输,用得着她向神佛请求庇佑?薛柔眼前浮现那人的脸,闭上眼摇了摇头。 马车停下,流采低声道:“娘娘,到了。” 薛柔与长姐约好,于阿育王寺的禅房相见,她下了马车,便见一人来迎。 “何须多礼。”薛柔只怕她身体孱弱,还要坚持行礼,扶着她道:“你肯陪我,已是麻烦。” “臣妇——”薛仪看她脸色,“我知道,你是为了我……你与陛下都不信这些的。” 薛柔只笑,同她缓步向宝殿走。 因有贵人驾临,阿育王寺正门紧闭,甚至除却几位高僧解惑,其余僧人皆需避让。 四下清净得很,愈显巨大佛像庄严慈悲,金光璀璨不掩悲悯。 “我在屋中闷着,也想过来一趟,但总怕无用,倘若虔诚供奉后事与愿违,岂不是更为失望。”薛仪微叹口气,“我先前总觉你与……你过分执迷,现下看是我着相了。” 薛柔面色微变,知道她指的是王玄逸,道:“我已无意于故人。” “我知道。” 薛仪还算了解妹妹的性子,倘若她还喜欢王玄逸,必然会痛苦不堪。 薛柔会毫不犹豫摒弃令她痛苦的感情,譬如刮骨疗毒,或剃去腐肉疗伤。 薛仪以为,在情之一字上,她这个妹妹决绝到令人心惊。 察觉到长姐的念头,薛柔紧抿着唇,半晌低声道:“表兄永远是我表兄,我同他流着相似的血。” 纵使没有了男女之情,但表兄待她好,大舅父家待她如亲女,她怎么可能忘记。 长姐把她想的,太过薄情了。 薛柔当着长姐的面,写下祈福的檀木牌,让流采挂在树梢。 她站在宝殿外,凭栏半眯着眼望去,忽然定住视线。 远处有道背影,万分熟悉。 第93章 第 93 章 无论是见不得人的情夫,…… 纵使那道背影寂寥如孤鹤, 比先前瘦削许多,但薛柔仍能一眼认出。 她心尖久悬的石头终于落下,她总担心谢凌钰不肯放过表兄。 如今表兄出现在阿育王寺, 谢凌钰……应当信守诺言了。 然而不过转瞬,那人转过头,脸上赫然是张面具,泛着冷光,像盆冰水泼过来。 薛柔怔怔良久,嘴唇动了动,忽听长姐疑惑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薛柔摁下心中思绪, 瞥了眼远处候着的随从们,勉强笑道:“我们回去罢。” 待流采从树上一跃而下, 回到皇后身边,远处那道身影突然隐入矮墙。 “娘娘,现下还早, 此刻便要回去么?”流采心下奇怪。 薛仪察觉妹妹脸色苍白一瞬, 虽不明白其中缘由, 却连忙道:“太医说过,不宜在外过久,现下回去刚好,左右在寺中也无事可做。” 待回到别庄附近,与薛柔分别时, 薛仪仔细看了眼妹妹,见她面色如常, 舒口气道:“陛下不在,娘娘多关照自身。” “不知为何,祈福后心里的确安定不少, ”薛仪低头抿唇笑了笑,“我还是择日回王府住罢,也免得舅姑担忧。” “也好,”薛柔亦如此想,“至少离太医院更近。” 自始至终,她都神色平淡,然而心底的弦却愈发紧,唯有回去亲自确认一番,才能松缓下来。 长姐身影逐渐远去模糊,薛柔摸了下发髻,蹙眉道:“那支玉钗不见了。” 流采闻言看了圈马车内,没找见什么玉钗。 “流采,你陪我回一趟阿育王寺。”薛柔语气有些急迫,仿佛那钗子至关重要。 她一字一顿强调,“其余人不必跟着。” 流采紧拧着眉,一支钗子而已,今日阿育王寺无外人,倘若僧人发现,必要送回来,何须折返。 她脸色难看,不对劲,定是哪里有蹊跷。 自从皇帝敲打过阿育王寺僧众,这群人对皇后毕恭毕敬到超乎常理,今日相迎时兴师动众,皇后又是个怕麻烦的性子,不可能想回去听僧众再念一遍阿弥陀佛。 流采深吸口气:“娘娘,可是有何大事。” 薛柔默默攥紧自己衣袖,眼皮止不住跳,声音缥缈:“我好像看见了一个人。” 刚好马车停稳,她说完便跳了下去,膝盖打了个颤,隐隐作痛。 见着迎接的僧人,薛柔步履匆匆不曾停下,与其擦肩而过时道:“我有要事,你们皆无须跟随。” 顺着方才看见的矮墙走,薛柔柔软如水的衣摆被低矮草木刮出细丝,一朵银莲沾染污泥。 她浑若不觉,呼吸逐渐急促,直到看见一间禅房,房前小院散落几坛美酒。 阿育王寺里饮酒的,唯有徐国公世子王怀玉。 薛柔呼吸一滞,难道是方才看错了?细思起来,王怀玉与王玄逸背影的确略有相似处。 可她分明与表兄相识多年,嫁入宫中后,短短时间便将故人身影忘得一干二净,甚至与旁人混为一谈。 难道自己真如长姐想的那般薄情?薛柔脸色一白,几乎下意识否认。 “娘娘怎的在此?” 那是道如醇酒的嗓音,只是往日笑意消散殆尽,她转过头看见一光头和尚,正是王怀玉。 薛柔反应过来。 她没有认错。 方才那人一头青丝散落,像在遮掩什么,不是王怀玉。 “我……好像见到三表兄了。”薛柔语气滞涩,“他为何戴着面具。” 方才还一脸漠然的王怀玉面色骤变。 王玄逸的确在寺中。 他的伤口需用上好的药材,还需静养,王怀玉便将他藏在阿育王寺,偶有朱衣使搜查,就将人藏进中空的巨大佛像内。 今日皇后驾临,满寺僧人皆知要谨言慎行,免得冲撞贵人,有人却破天荒走出禅房,在皇后那露脸。 王怀玉深吸口气,只觉脑袋摇摇欲坠,“娘娘看错了。” “我没有看错。” 薛柔语气笃定,径直走向禅房,推开门轻咳两声。 好浓重的草药味,呛得人鼻子发酸,几欲落泪。 一束日光顺着窗子木格照进,甚至看不见其间浮动灰尘,若金光粼粼的一把水波,洒在窗边那道瘦削身影上。 那人半张脸隐于阴影,半张脸却被水波温柔抚慰,那道光明澈到堪称无情,毫不遮掩地暴露丑陋扭曲的伤痕。 薛柔缓缓眨了下眼睛,确认眼前并非是梦,她喉咙仿佛不是自己的,半晌吐出两个字。 “表兄?” 一瞬间,她甚至希望眼前这人是魑魅魍魉,在佛祖眼皮底下化作人形恐吓她。 然而,那人站起身,背过脸应了一声。 薛柔一动不动,唯恐身体稍稍挪动就控制不住软下来,摔在地上。 流采脸色煞白,惊怒交加,从背后扶住薛柔,瞥见皇后唇上毫无血色,心里痛悔。 早知如此,拿什么耳朵,该废他两条腿。 薛柔紧攥住流采胳膊,好像抓住救命稻草,浮出水面喘气,她上前一步,指尖痉挛着让他转过身。 “表兄,你低下头。” 她静静看着那散落耳畔的青丝,趁着所有人不注意,猛地伸手撩开一缕。 就像毫不犹豫扒开遮羞布一般,露出丑陋残酷的事实。 薛柔喉咙发紧,一阵阵想呕。 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是因没见过这样的伤痕而怕得想吐,还是因远在千里外某人的说一套做一套恶心得想吐。 “怎么回事?”薛柔声音极轻。 他的嗓音倒是一如既往悦耳,温润如玉,不急不缓道:“说来话长。” “能否请这位——”王玄逸看着流采,顿了顿,“出去。” 流采脸色冷得似铁,“在下保护皇后,恕不能从命。” 她说完闭了闭眼,片刻后,皇后什么都会知道了。 如一把刀悬在头顶,即将坠落刺穿肺腑,大难临头,流采却出乎意料冷静。 无论薛柔什么反应,她首要的任务是保护皇后,其余一概后退,王玄逸变成这样,谁也不能确认他是否由爱生恨,对昔日心上人不利。 王玄逸约摸猜出她想法,扯了下唇角,未再强求。 这两人方才暗流涌动,薛柔模糊意识到什么,“流采,你出去罢。” 她补道:“把守在门外,莫要让旁人进来。” 流采紧抿着唇退下后,王玄逸笑了一声:“她很听娘娘的话,怪不得当初饶我一命。” 薛柔脑袋嗡嗡作响,怒意来不及发泄就化作冰凉水雾,朦朦胧胧覆盖一切,什么都看不清楚。 她倾身道:“不要打哑谜,从头到尾,同我细说一遍。” 事情也不算复杂,如王玄逸这般才子,就连官场复杂勾连之事亦能三两句言明,可他却说了半个时辰。 薛柔与他相对而坐,静如一尊玉像,唯有胸前微微起伏,有点活人气。 半晌,她拿起盏茶,想喝口水润一下干涩喉咙,但茶水却止不住被抖出来,弄湿衣襟。 她终于放弃,垂眸沉默。 禅房内寂静无声,分明春日却如冰窖,王玄逸脸上若有若无的笑也凝固住。 “阿音恨我么?”他语气缥缈,“恨我同你说这些,拆穿陛下的谎言。” 想来是恨的,王玄逸甚至不敢去看眼前人茫然无措的神情,怕从她眼底察觉丝丝缕缕的恨意。 王玄逸垂下眼眸,继续一句一句问。 “你喜欢上陛下了?” “没有。”薛柔终于出声。 “你为他打的剑穗,想来很漂亮,比在铺子里买的漂亮。” 薛柔脸色微变,声音干涩:“你疯了?” 在那个时间进京,窥视皇帝,当真不要命。 “我也想要。” 他语气平淡,没说剑穗,还是旁的。 “阿音知道么?我东躲西藏时,总忍不住想你为人妇时该是何等模样,是否同先前般恣意自在。” “转念一想,陛下岂会舍得你受苦,或许天长日久,他做你夫君的时间超过你我两情相悦的时间,你会钟情于他。” “可我没想过,竟这样快,”他语中已没有怨气,唯有执拗,“可否告诉我,他哪里好?” “他待你好么?有我待你一半好么?” “你的心是偏向他,还是尽皆属于他?” “倘若完全属于他,我还有机会再分得一丝半缕惦念么?” 薛柔呼吸急促起来,仿佛这一声声追问是催命符。 “够了!”她紧抿着唇,眸中翻涌怒意,“我说了没有,表兄还需要我再说几遍?” 王玄逸面无表情,没有分毫被指责的不悦。 倘若是两年前,有人告诉他,他会因薛柔而毁容弃官,于穷途末路做个乞丐都不如的影子,终日躲藏天子斧斤。 他会道:“勿令她见之,见则必伤其心。” 可此一时彼一时。 自那日于客栈木窗的缝隙,窥见郎情妾意的一幕,原本扎进指尖的刺仿佛顺着血液流进心口。 他放任心底的妒意化作蝮蛇盘桓,不分昼夜折磨他。 他忽然想起,恩师曾斥责他执迷薛二姑娘是“心疾难医,冥顽不灵”,或许真是如此。 解铃还须系铃人,他的心疾因一人而起,自然得由她来医。 所以听闻皇后驾临,他几乎像渴水的鱼下意识挣扎着前往,等意识到做了什么,已然来不及。 王玄逸闭了闭眼,看着怒火中烧的表妹,心中矢口否认。 来得及的。 他可以躲起来,却偏偏叫她看见,露出伤痕,求她垂怜一二。 究竟是为了什么虚无缥缈的妄念?他难以启齿。 良久,原本端坐的身影折腰,眼眸盯着薛柔淡绯色指尖,薄唇轻启,吐出一句句大逆不道的妄言。 “既然阿音心中没有陛下,那等你寂寞时,能否让我……”他唇瓣颤抖,“多看你几眼。” “陛下不在京中,他不会知道的。” “无论是见不得人的情夫,还是消磨时间的玩伴,我都愿意去做。” 王玄逸垂下头颅,脖颈都泛红,仍旧一字一句将反复揣摩过的话说出口。 长夜漫漫,月华如练时,他不断将原本羞于启齿的话打磨,如打磨一块廉价的玉,奢望令见惯珍宝的她多看一眼。 “陛下贵为天子,岂会时刻予取予求,可我素来答允你一切要求。” “他可以让你愉悦,我亦可以,甚至——” 薛柔终于无法忍受,站起身扶着墙,微微仰头,不愿去看昔日才高八斗,清高温雅的少年摇尾乞怜。 “不要再谈此事,”她喉咙阵阵发紧,又重复一遍,“我求你莫要再提。” “是因为我容色不如往昔?” 王玄逸拿起面具,遮住一半的脸颊,垂眸道:“我可以永远戴着半张面具。” 他希望阿音是因为他容貌受损嫌弃他,觉得那道伤痕恶心,否则,内心那些阴冷炽盛的妒意会再次翻涌。 原本,眼前这个人就该是他的妻子,被皇帝横刀夺去。 如今就连做她情人也不成。 禅房内佛像垂目,万分慈悲地看向青年,垂下的乌发遮掩残缺,裸露的半张脸仍旧俊秀清雅,可窥当初引人掷花的风姿。 薛柔怔怔看向他,如同眼前朦胧轻纱骤然撕碎,被迫面对眼前一切。 方才刻意回避的诸多情绪翻涌袭来,她忽然觉得喘不上气,心口痛到撕扯肺腑。 她走到表兄身侧,让他抬起头,而后垂眸看着他,仿佛在思量什么,也仿佛已无力思量。 眼泪一滴滴划过脸颊,落在他面具上。 “与面具无关,与伤痕无关,与谢凌钰……更无关。” 薛柔顿住良久,眼底苦涩。 倘若旁人在侧,恐怕要说她无情,面对昔日心上人卑微祈求,连一点希望都不愿给。 她凝视着那双与自己肖似的杏眼,心想王家人的眼睛当真一模一样,大舅父也是杏眼。 薛柔摸了下自己眼尾,指尖顿时湿漉漉。 年幼时,她发热许久不退,什么都吃不下,听闻京中有人因高热而盲,心里着急更吃不下。 大舅母牵着表兄看望她,问:“阿音想吃什么?” 薛柔忽然想吃蟹,那个时节没有蟹,大舅母听闻娘家渤海郡公府有,厚着脸皮讨来给她。 整整三箱蟹,从渤海郡送到洛阳,活下来九只,都送去薛家。 高姮笑着安慰:“净听旁人吓唬,这么漂亮的眼睛,怎会瞎呢?” “几只蟹而已,吃了便吃了,何必道谢,你往后还要吃我们家的茶呢。” 吃王家的茶?她这辈子是吃不上了。 薛柔嘴唇动了动,千言万语哽在喉咙。 你若是旁人,我尚且愿意敷衍一二。 但你是王玄逸,我怎能答允。 良久,她终于给出单薄解释。 “我已对不住舅母,岂会再置徐国公府于险境。” 薛柔眼前浮现高姮的脸,再看向表兄。 “我不可能坐视你逃亡终身。” 何况,流采对王玄逸定起杀心,一旦寻到机会,必除之而后快。 薛柔沉默片刻,让流采进来,而后对王玄逸道:“把头发剃了,穿王怀玉的僧袍,然后进宫。” “陛下回来前,我保你在朱衣使眼皮底下安然无恙。” “陛下回来后,我亦会保你们无虞。” 王玄逸僵住,忍不住想,陛下平日究竟什么模样,竟让她如此放肆的包庇逃犯,甚至笃定能保住他。 还是说,表妹也只是赌一把。 流采扯了下唇角,冷声道:“你听见娘娘的话了?” 闻言,王玄逸看向薛柔,垂眸道:“我都听你的。” 第94章 第 94 章 你敢无凭无据诋毁皇后?…… 薛柔静坐于窗下, 看着王怀玉手握一把锋利刀片,一缕缕发丝散落在地。 她面色静如一潭深湖,刹那居然明白为何谢凌钰幼时总面无表情, 无论是喜是悲都看不出来。 原来人压抑到极点时,是做不出表情的。 薛柔离开禅房后,慢慢走向马车,那一小段路用了许久。 她能听见流采在身后亦步亦趋的声音,微叹口气,“躲在我身后做什么,过来。” “……是。” 薛柔瞥了眼她沾上灰尘的衣摆, “和王怀玉打了一架?” “嗯。”流采有些麻木,自暴自弃般承认, “我要了他弟弟的耳朵,他动手了。” “是陛下要的。”薛柔纠正后,偏过头盯着她, “你说, 我方才向表兄承诺时, 为何要让你进来?” “怕奴婢杀了他,所以提醒一回。” “并非如此。”薛柔忽觉无奈,“我说,等陛下回来,我会保下你们。” 眼前女子抱着短剑的手忽然攥紧, “娘娘恐怕不知道,陛下恨那人入骨。” 薛柔知道。 她先前在式乾殿遇见王伯赟, 不过多看几眼,就能感觉身侧的人面色阴沉。 皇帝疑心那几眼是因王家人长得有几分相似,觉得她在思念旧人。 后来, 薛柔索性一句外祖家的事也不提,唯恐他反悔。 她能忍耐他匪夷所思的独占欲,结果他就是这样哄骗她的。 “君王一言九鼎,说什么天子有容人之量,都是虚言,简直……简直混账。” 薛柔面色终于因怒意有了变化,“他也有资格同我提恨谁么?若真提及过往恩怨爱恨,也该是我同他要说法。” 流采终于意识到皇后有多恼,先前哪怕再怎么不给皇帝面子,也未曾在大庭广众之下骂过天子。 “娘娘,这是宫外。”她低声提醒。 远处随从听不见动静,却能看出皇后心绪不佳,连忙低下头。 薛柔瞥了眼随从,直到上了马车方才轻声问:“流采,你当初来我身边,他都让你做什么?” 那时她与陛下尚且年幼,谢凌钰不可能对她有男女之情,却派朱衣使监视她,必然有所图。 薛柔沉默一瞬,说出自己的揣测:“因为姑母身边不方便安插暗探,故退而求其次么?因为长乐宫中,我与姑母最为亲密。” 流采掌心已经冒汗,“娘娘,倘若是为了窥探太后,不会派奴婢。” 毕竟,那时流采也不过十几岁。 “陛下那时就已选定娘娘为后,他怕……”流采顿了下,“怕娘娘行差踏错。” 薛柔恍惚,颇为嘲讽地笑了一声,“他十年前就选定我?” 她怎的这般不信。 她眸中映出流采局促慌张的神色,叹口气道:“罢了,我不为难你。” “这些事,合该去问陛下,他自己最清楚。” “娘娘,这样是否不大妥当,”流采下意识劝阻,“恐怕会激怒陛下。” “有何不妥?” 薛柔语气冷静,显然深思熟虑过。 “我要同他,当面对质。” * “当面对质?”赵旻声音凌厉犹如尖叫,“把男人弄进宫里,还想着与皇帝当面对质?” 显阳殿内檀香弥漫,僧侣诵经声伴随木鱼敲击的动静,引人昏昏欲睡。 但殿内宫人皆屏息凝神,甚至不敢喘息,被剑拔弩张的氛围吓得愣神。 薛柔斜倚软榻上,看着赵旻发疯一样踱步。 她刚解释过事情来龙去脉,赵旻就气得要杀了那帮僧人,把显阳殿里所有人,除了皇后都骂了一遍。 骂姜吟拦不住僧侣进宫,骂绿云劝不动皇后,骂流采废物得厉害,当初居然心慈手软,最后骂自己为何不一头吊死在朱衣台,上了皇后这条贼船。 赵旻猛地一拍桌案。 “娘娘知不知道纸包不住火,陛下回来前,宗室请求废后的折子就送去前线了。” “我已命人将大长秋卿关了起来。”薛柔抱紧受惊的玄猊。 “把巫晋关起来又有什么用?整个宫里上上下下多少双眼睛看着,陛下不在宫中,皇后肆无忌惮召僧人进宫,”赵旻顿了顿,呼吸都不稳起来,“有心人数一回便能发现,来时九人,每日宫门落钥,走的却只有八人。” 赵旻脑袋发晕,觉得遇见薛柔是前世冤孽,她告假回乡祭拜父母,短短七八日,皇后送了份大礼。 “你藏了个男人在宫中过夜,此事尚未被察觉,京中就已有风言风语,不用半个月就能传到陛下耳中。” 薛柔垂眸,满不在乎道:“什么风言风语?唯有百姓私下嚼舌而已,不足为惧。” 民间爱谈论宫闱秘事,屡禁不止,但官宦人家素来谨慎,不会随意谈论皇后,更不会把此事放明面上。 “赵旻,”薛柔忽然唤眼前人的名字,“倘若你是我,你会放任王玄逸出宫任人宰割么?” 赵旻定定望着皇后的眼睛,忽然露出个意味不明的笑,“娘娘,倘若是我,我会选个一劳永逸的法子,而非等皇帝回来硬碰硬。” “什么一劳永逸?” 薛柔坐直了身子,神色严肃起来。 “太后薨逝,螺钿司四分五裂,抵死顽抗的被清算,还有老实怕死的投靠皇帝,但还有一部分遁入山林,这些人仍愿意帮臣一个大忙,”赵旻换了个更为准确的说法,“或者说,帮太后的侄女一个大忙。” “你想让我再逃一次,”薛柔讽笑,像在笑不自量力,“那陛下当真不会再允我出殿门半步了。” 话音落下,赵旻沉默半晌,语焉不详道:“既然是一劳永逸,他自然不会再抓到你。” 薛柔忽然想起姑母生前同自己坦白过的话,和那碗掺了毒的红豆粥…… 还有顾又嵘提及过的,赵旻此人无法无天,竟想过弑君。 她如置身数九寒冬,一股冷意从心头涌起,幽幽道:“这是诛九族的大罪。” 赵旻漫不经心伸出手,与皇后比划一个数字。 “倘若娘娘愿意,至少有五成把握。” 赵旻说的笃定,统领螺钿司多年,关于朱衣台她多多少少有点了解。 那个天子信物的说法,她有所耳闻,多年来始终猜测谢凌钰的信物是什么。 自那枚耳坠戴在薛柔身上,赵旻便开始怀疑信物是耳坠。 若她的猜测正确,五成把握会变作九成九。 皇帝对薛柔完全不设防,床笫之间不必提,就是素日一道用膳,薛柔给他递什么吃食,若无李顺在侧提醒要先试毒,他张口就咽了下去。 而顾家人又认死理,在新帝继位前,有信物的皇后便是他们唯一的主人,哪怕天下人共讨弑君的逆贼,朱衣台都会保住皇后。 赵旻犹豫了,她能想到的,皇帝未必想不到,谢凌钰那种人,真能把性命交给皇后? 趁着赵旻若有所思,薛柔正色提醒她:“你说的方法,我绝不允许,倘若再提一遍,你便给先帝守陵去。” 给先帝守陵,能恶心得赵旻吃不下饭,果然,她闭上嘴再也没说一句话。 * 显阳殿侧殿,最为偏僻的一角,有扇小窗开了道缝。 唯有近前观察,才知那根本不是小窗,而是好好的窗被木条钉上,只留下个小口供饭菜送入。 里头日夜不绝的咒骂声已持续数日。 “姜吟!姜静章你包庇皇后,辜负皇恩,你姜家世代忠君,你就是这样效忠谢氏的!” “放我出去!皇后留外男夜宿宫中,你姜静章还是大昭的女官,岂敢坐视天家血脉混淆。” 外头守卫的宫人耳朵里皆堵着东西,姜内司不允他们听。 今早,送饭的宫人看了眼小窗,差点被臭气熏得吐出来,抹在窗台上的似乎是粪便。 这下,没人想再去送饭,都离得远远的。 左右此人触犯宫规,饿一饿也没什么,但也无人敢同姜吟说,唯恐被斥责办事懈怠。 深夜,原本黑洞洞的窗口忽然变大了些,木板接连掉落,一道瘦弱身影裹挟熏天臭气爬了出来。 巫晋舔了舔干涩嘴唇,他得往式乾殿走,然后拿着皇帝曾交给他的令牌出宫。 去找陛下。 他喘着粗气,血直往头顶冲,显阳殿简直目无君王,欺人太甚。 漆黑寂寥的宫道,响起匆匆脚步声,甚至隐约有回音。 巫晋远远看见有人,转而抄小道,踏过小片绿茵后,突然听见道冷冷女声。 刻板,规矩,如官员上奏时的字,一笔一画绝无出格。 “大长秋卿不闭门思过,是要去哪里?” 姜吟手中提着灯,拦住去路。 奈何宫道宽广,巫晋眨眼便绕过她身侧,向式乾殿的方向一路狂奔。 他是谢凌钰送给皇后的宦官,先前习过武,论体力胜过姜吟这种大家闺秀许多。 月华如银流泻,照清楚那道狼狈背影。 姜吟身侧的女子递给她把弓,幽幽道:“幸好我带了这东西。” “多谢。”姜吟话少,抿着唇挽弓。 一支箭飞出去,似乎射中远处那人腿部。 赵旻长舒口气,推了推姜吟:“去拿人罢,姜内司。” 旋即,两人脸色一道难看起来,姜吟眼睁睁看着巫晋爬起来,一瘸一拐往前跑。 “追不上了。” 姜吟喃喃,他再往前几步,便是式乾殿的地方,会有朱衣使夜巡,而继续往东,则是朱衣台,再东边,便是彭城王值守暂居的殿宇。 陛下离京,彭城王代为处理部分朝政,不知他今夜是否在宫中。 巫晋是大长秋卿,她们不能大庭广众射杀他。 “走!”姜吟面色苍白,“先回显阳殿,现在就把人送走。” 赵旻眉头紧拧,“先莫慌张,巫晋是陛下的人,他不会把丑事闹得满城皆知,必然是先密报陛下。” “那就在路上截杀。”姜吟毫不犹豫,“我现在就同娘娘商议。” 姜内司话音未落,就转身撇下赵旻,往显阳殿一路狂奔,快到殿前远远瞧见有宫人,才顿住脚步正衣冠。 “我有要事见皇后!” 宫人连忙避让,眼见素日循规蹈矩的姜内司头发略散乱,鞋履沾泥进去了。 薛柔刚歇下,起身问:“静章这是怎么了?” “巫晋跑了。” 姜吟说完,发现皇后没什么反应,一时心急,往帐幔后看。 “娘娘,快把那个男人藏起来。” 她只当皇后每夜都同情人宿在一处,曾告假半日在屋中委决不下,最后还是决意帮薛柔瞒着。 知遇之恩,同窗之谊。 士为知己者死,薛梵音知她才学,委以重任。 纵使秽乱宫闱,她也愿提头为皇后担保。 望着好友肃穆到仿佛毅然决然赴死的神色,薛柔蓦地笑出来,“我这儿哪有男人,巫晋跑了便跑了,陛下总归要知道的。” 她拍了拍床榻,“夜色已晚,静章与我同寝罢。” 方才还公然于宫中放箭的女子垂首,“于礼不合。” 姜吟眼前出现一双素色鞋履,她抬眸,发现皇后正俯身看着自己。 禁不住一阵恍惚,自阿音做了皇后,她多久没如此近地看过她。 姜吟望着皇后水雾朦胧的眼,听见她喃喃:“静章,我睡不着。” “那……娘娘等臣换过衣裳。” 躺在皇后身侧,姜吟忽然听见身侧轻如鸿羽的叹息。 “静章,如果我们还在嫏嬛殿就好了。” “来者犹可追,”姜吟顿了顿,“过去岁月未必都好。” “也是,”薛柔长叹,“我心里害怕。” 曾经在嫏嬛殿,薛柔每逢难处就找姜吟,开门见山吐露困惑。 姜吟不擅揣摩百转千回的细腻心思,刚好薛柔也不爱让人猜心思。 因足够了解皇后,姜吟并未接话,只是安静等她再次开口。 “静章,我先前以为,等陛下回来,我可以保下所有人,至少……可以把罪责揽在我一人身上,陛下难道舍得杀我?” “但每夜我闭上眼,就会想起陛下曾经的脾性,你说,陛下会杀我么?” “不会。”姜吟平静道。 “静章,其实一死而已,想想也无可惧。” 她话说得坦然,可姜吟却见皇后面色苍白。 薛柔平静道:“我最近噩梦频频,总梦见陛下当初在式乾殿杀人,一地的血混着雨水,把我裙摆都浸湿了。” 偏她不能露怯,既然已经承诺,轻易露怯会更为慌张,于是白日强撑坦然自若。 听出皇后语中惶恐不安,姜吟沉默一瞬,字字清晰安抚着。 “娘娘,倘若陛下动怒,臣会求父亲上书求情,还有曾抚他们是曾经的太后党,东窗事发后,臣会草拟密信送去,娘娘无须担忧。” * 一夕轻雷,云开雨霁,苍翠碧瓦上浮光流动。 “这位郎君,村里有个郎中专治腿伤,要不再住两日等等。” 巫晋摇头,他已路上耽搁一宿,不能再拖延。 再赶两日的路,便能见到陛下了。 军帐前,谢寒刚出来便望了眼天色,轻啧一声:“这雨怎么下个没完没了。” 还未抱怨完,就听有人道:“世子,京中来人求见陛下,他手中有令牌,我等便放他进来了。” 谢寒蹙眉,看向那鞋履泥泞的宦官,“谁?” “大长秋卿。” 谢寒“噢”一声,皇后身边宦官,那无非就是儿女情长的事,不重要。 他蹙眉拦住巫晋,“皇兄刚有空闲能歇下,你再等——” 谢寒喉咙卡住似的,看着面前因赶路狼狈不堪的人忽然落泪,一边拖着病腿往里走,一边擦拭泪水。 他“砰”一声跪在帐前,额头触地,声音嘶哑。 “显阳殿大长秋卿巫晋,求见陛下。” 谢凌钰听见“显阳殿”三字,蓦然色变,让人进来。 他眼睫颤动,“可是京中出事了?” “陛下,皇后命僧人夜宿宫中数日。” 一刹那,皇帝脸上血色褪尽,良久不语,不自觉攥紧剑柄,指节泛白。 他审视着跪在脚边的眼线,猝然暴怒,拔剑指向巫晋咽喉,剑尖颤抖。 “你敢无凭无据诋毁皇后?” “若是诋毁,叫奴婢天打雷劈,”巫晋嘴唇颤抖,“那人白日以诵经为名进宫,奴婢看见了他侧脸,少了只耳朵,像王少卿。” 王少卿,乃大司农少卿王伯赟,与王玄逸几分相似。 这是极为委婉的说法了。 刹那想通,谢凌钰坐在案旁,扶额不语,静得恍若石像。 他信薛梵音能做出这种事。 把王玄逸接进宫,保护也好,寻欢作乐也罢,她有那个胆量。 何况看见王玄逸伤痕累累,她心里恐怕恨他恨得刻骨。 咽下喉口翻涌血气,谢凌钰终于开口。 “让顾灵清来一趟。” 李顺听见后,连忙应声,瞥见天子佩剑掉在地上,不忘小心翼翼捡起摆上案。 一抹淡绯色闯进眼帘,珍珠亦蒙尘,像被那枚剑穗重重敲击,喉口腥甜怎么都压不住。 “陛下!” 李顺看着那口血,惊得要去寻太医,却被阻拦。 皇帝用帕子擦了擦唇角血迹,面色煞白如幽魂,命令道:“今日之事,不允外泄。” 第95章 第 95 章 她居然当真曾视皇帝如夫…… 顾灵清进军帐时, 不敢直视皇帝,故而没发觉不对,直到看见巫晋, 方才缓缓拧眉。 他抬眸,被皇帝苍白阴沉的脸色惊得心下一沉。 “陛下,可是建邺——”顾灵清改了口,他想起这阉人是谁了,“洛阳出事了?” “他说,王玄逸没死,如今日日留在皇后宫中。” 皇帝音调生硬, 仿佛从喉口挤出来的,恨到字字带着血气。 谢凌钰垂眸, 方才又尝到股腥甜气息。 他读过医书,知晓心绪大起大落会导致呕血,有损身体。 现在, 他理当克制。 顾灵清像被冻住, 半晌才道:“陛下, 是臣失职。” 他咬牙,顾流采居然真的阳奉阴违,小事阳奉阴违也就罢了,竟事涉皇后。 越想,他越是汗如雨下, 直接跪下请罪,却听头顶传来皇帝幽幽叹息。 “明之, 你信么?” 短短数字,顾灵清却不知如何作答。 一时间,他这个伴君十余年的人竟丝毫揣摩不透圣意。 陛下是想宽宥皇后, 还是责罚? 顾灵清额头触地,“不信,皇后必然有苦衷。” 俯首看着心腹,谢凌钰蓦地嗤笑。 顾灵清抖了下,陛下笑还不如不笑。 “明之也学会欺君了。” 言罢,皇帝摘下那枚剑穗,平静道:“朕知道你怎么想的。” “皇后先前犯错,朕皆一一宽宥,你以为朕这次依然轻轻揭过。” 顾灵清心中腹诽,难道不是?他决计不会再掺和帝后争执。 他还没成亲,想活久一些。 “陛下打算如何处置?” 谢凌钰沉默良久,觉得头疼欲裂,捏了下眉心。 “让朕再想想。” 谢凌钰手中捏着那枚剑穗,指尖捻着几枚珍珠,力道大得仿佛要把它们碎作齑粉。 或许巫晋所言为虚,也或许如顾灵清所言,真有隐情。 他总归要查清楚再作定夺。 那枚剑穗被重新系在佩剑上,他指尖抖了几回,终于系紧。 顾灵清不知等了多久,才等到皇帝脸上逐渐有血色,重活过来似的抬眸看向自己。 “你派人亲自回去查探,如实禀告朕。” “需要提前传令回去,软禁皇后么?”顾灵清询问。 “不必,”谢凌钰垂下眼睫,“莫要打草惊蛇。” * 显阳殿。 流采握着封信,缓缓吐出口郁气。 父亲突然让她回顾家,没有说明缘由,这信漆印完好,没有被拆开,里面赫然是兄长字迹。 顾灵清几个大字龙飞凤舞,像耳光抽在她脸上。 “速归,自领家法,勿一错再错,干扰同僚。” 父亲没有暴怒之下亲自来查探,说明陛下有心隐瞒。 流采面不改色将信烧了,领家法?她的罪状足够父亲将她活活打死,送给陛下谢罪。 已是黄昏,流采忽地想到,既然信已送到,陛下的传令应该也到洛阳了。 信中“干扰同僚”四字浮现眼前。 她面色微变,疑心甚至两日前就有人暗中窥伺过显阳殿境况。 略一思索,流采放下心,近处若有人偷听,依她的本事定能察觉。 幸好今夜宫外接应的人已安排好,皇后耗费多日联络螺钿司残部,将王玄逸换个身份送到京中某处家庙。 倘若出事,即刻递消息给显阳殿。 内殿灯烛辉煌,罗幕半垂。 薛柔一声叹息,她数日只肯隔帘同表兄对谈,只怕看见他脸上伤痕,心痛不已。 实则自己心里明白,她的逃避才是最伤表兄的心。 今夜送他离去,她终于撩开帘子,定定看着那人。 饶是心底反复准备过,薛柔仍旧哽咽,问出酝酿多日的疑问。 “表兄,你恨我么?” 躲避表兄时,她反复叩问自己,是否太过无情。 年幼时去外祖家,总能听见舅舅们暗骂薛兆和无情无义,转头望着她杏眼:“还好阿音像我们王家人。” 王家子皆用情至深,两个舅舅同妻子琴瑟和鸣,不曾纳妾。 薛柔克制不住怀疑,是否因身上流着薛兆和的血,所以才转头不肯见昔日心上人。 明明知道,他有多卑微祈求她来一回。 王玄逸勾起抹苦笑,“我不恨你。” 他伸手,想摸眼前人的脸,却顿住半晌,拿出张丝帕。 同她未出阁时那样,隔着丝帕碰她的脸。 “阿音,不要责怪自己。” 王玄逸嗓音干涩,“我恨我自己。” 为什么不能接受表妹不再喜欢他,为什么非要死心眼地妄图做她的情人。 倘若他想得开,装出亦无男女之情的洒脱之态,出于血脉亲情,表妹至少愿意给一个怜悯的拥抱。 可他不要那样的拥抱。 他不甘心,在宫中多日,表妹甚至不曾召他踏入内殿片刻。 可她名正言顺的夫君,不知踏入其中多少回,能看她晨起描眉,看她睡眼朦胧的模样。 王玄逸垂眸,语气萧索,“早知今日,当初不该想着带你离京。” 薛柔被他的回答骇住似的,刹那泪如雨下。 “表兄,我离京时,以为最坏的结果就是我们一起去死,我愿意承受这个结果。” “若能回到过去,我仍然愿意跟你去陇西。” 面对他的深情厚谊,薛柔语气滞涩,甚至有些磕绊,仿佛在为自己辩驳。 她曾对他满腔情意,做不得假,她不希望眼前人因为今时今日,而否定她过往真心。 王玄逸轻轻颔首,掌心接住一滴温热泪珠,曲起手指攥紧。 “我知道,阿音不欠我什么。” 一旁的赵旻目光骤然冷酷,眼见皇后更为愧疚,转而审视面容温雅的青年。 小崽子故意装可怜博同情,甚至故意偏过头,给皇后有伤痕的半张脸。 心眼比煤窝还多,怪不得敢跟八百个心眼子的小皇帝抢人,赵旻冷冷一笑,没立刻戳穿。 她倒想看看,此人曾被皇帝当作宰相之才,这些天能憋出什么坏水? “阿音,今日一别往后恐怕再难相见,”王玄逸声音柔和,“我曾伴君侧,熟悉朝事,关于朝局你有何想问的,可以问我。” 他苦笑:“我如今,也就这点用处了。” 薛柔脸色一白,却把他的话听了进去。 “表兄,倘使陛下震怒,废后并株连薛王两家,还有挽回的法子么?” “没有。”他语气带着蛊惑意味,“但在废后诏书出宫前,还有法子。” 青年手指修长如玉,从袖口掏出柄匕首,双手呈上。 “陛下既已疑心,便如利刃悬顶,何不先下手为强,不若先示弱求生,过继宗室子弟,而后……若有国丧,大权尽握于太后之手。” 王玄逸垂眸看着匕首,心上人有夫君,想办法杀了就是。 在这种事上,他与皇帝颇有共通之处。 难道独独天子能对觊觎禁脔者痛下杀手,旁人便不能以计除之? 赵旻眉梢微挑,轻“唔”一声,眼前年轻人说的颇得她心,瞧着顺眼多了。 薛柔紧抿着唇,脑子嗡嗡作响。 她见表兄前,已知流采收到信的事,知道朱衣使会来。 刑不可知,则威不可测。 没人知道谢凌钰下了什么样的命令,是否会软禁她,是否会带离显阳殿宫人,是否会牵扯宫外亲眷。 或许明日来,或许下一瞬便破门而入。 原本,薛柔以为皇帝会亲自处理此事,但比他早来的,是朱衣使。 臭名昭著,可止小儿夜啼的朝廷鹰犬。 流采含糊安慰她,无须那般畏惧朱衣使,但薛柔仍克制不住惶恐。 恐惧无意义地反复叠加,在心头摇摇欲坠,薛柔甚至一瞬间切身体悟,为何姑母爱先帝至深,仍送去一碗毒药。 鬼知道先帝密召朱衣使说了什么,那时已有人指责皇后插手朝政,他甚至可能效仿汉武帝,让姑母殉葬。 枕边人随时能要自己的命,任谁也睡不安稳。 帝后对临天下,信任薄如春冰,偏等到春冰消融,薛柔才恍然那份信任曾经存在过。 她居然当真曾视皇帝如夫君,以为这是他们的家事,合该夫妻之间关起门争论。 但陛下好似不这么想,让旁人横插一脚。 良久,皇后伸出手,纤细手指缓缓握紧匕首。 “表兄所言,我知道了。” 殿外僻静处,流采路过时陡然顿住脚步,总觉有人窥探。 她疑惑四下张望,背后一道悠悠女声。 “顾流采,你退步了。” 流采猛地转身,警惕道:“你听到什么了?” 顾又嵘绰号“听风客”,夜里需要耳朵塞东西才能睡着,哪怕站在这里,亦能听清楚内殿动静。 流采想起皇后那枚耳坠,她逐渐失去父亲的信任,朱衣台的消息许多传不进她耳朵。 她其实无法确保,信物是否已经变换。 流采忽然问:“陛下的信物,还是那枚朱砂耳坠么?” 顾又嵘颔首:“是,所以你放心,我不会拿皇后怎样。” 她手里的是天子亲笔密旨,只让她彻查。 皇帝的意思很明白,旁人没资格越过天子,对显阳殿动手。 顾又嵘嗤笑,陛下没想下死手,皇后倒是动弑君的念头。 “顾流采,你知不知道,你犯的是死罪。” “知道。” 顾又嵘轻笑一声,“这样罢,你把里面那个蛊惑皇后弑君的奸佞杀了,我以朱衣台副使的身份,在祠堂保你。” 听见“弑君”二字,流采眸色微变,五官掩于阴影中,却忽然伸手抚摸面前女人额头微不可见的疤痕。 “阿姐,我会连累你的。” 女人面上轻笑顿时凝固,十几岁时,她跪在父亲门外,磕了半个时辰的头,嚎哭着拍门,求他收回成命。 “阿翁,她年纪还那么小,根本没有单独当过差,怎能派她去长乐宫。” “太后发现后会杀了她的,阿翁,你换我去罢,我不怕死,求你换我去。” 血顺着她额头,流了满脸,再流进颈窝,她死命拽着要去书房领命的流采。 而后,被面无表情的妹妹哄骗着放松,再被一个手刀打晕。 顾又嵘想起往事,后退半步。 “阿姐,我去杀了他就是。”流采忽然乖巧应承道。 顾又嵘顿住,眼见她果真向殿门走去,背影逐渐消失,才松口气。 未过半刻钟,一道黑影从檐角飞下,如轻燕落在她身后。 被一记黑手劈晕前,顾又嵘先想着,自己怎么就不长记性,忘了流采喜欢来阴的。 最后,则是庆幸警告妹妹前,她已提前飞鸽传信给父亲,宫中有变,让他与彭城王入宫一趟。 顾鸿与彭城王交好,皇帝色令智昏把信物随意交托,以至于顾家人只能听皇后令,放任蛊惑皇后弑君的乱臣贼子出宫。 顾家人杀不得他,难道彭城王也杀不得? 第96章 第 96 章 皇后说过,要与朕同入皇…… 宫外。 身形颀长堪堪抽条的少年命人套马备车, “我要进宫面见阿姐。” 王明月命人拦下他,怒道:“这个时候,宫门已然落钥, 你去宫中做什么?” 薛珩面色冷静,却同时吩咐书童将开过刃的剑拿来,他今日刚从书院回来,便听见风言风语。 胡言乱语,他阿姐何曾喜欢过和尚,同阿姐说话最多的和尚恐怕是王怀玉那个半吊子僧人。 稍一思索,薛珩便反应过来, 冷笑连连,握紧剑柄道:“阿娘问我做什么?” “我要去杀了那个妖僧, 他毁我阿姐名声,该死。” 话音未落,薛珩便已上车, 薛府附近某条小道乃居于东城的权贵们入宫必经之路。 “前面那是谁?让他们先让一下, 我有急事, 改日酬谢。” “公子,那好像也是进宫的。” 薛珩撩开帘子,眯眼便见是顾家家主,厉声吩咐:“拦住他!” 一道浑厚嗓音自马上传来。 “小国舅急忙赶路,是要去何处?莫不是也要听和尚诵经, 才能睡得着觉?” 少年眸色微沉,怒意翻涌, 勉强扯出还算有礼有节的笑,“我要拜访阿姐,顾家主又是要去何处?” “巧了不是, 老夫亦是去拜访小国舅的阿姐,宫里那位阿姐。” 顾鸿说完,声如洪钟道:“小国舅给老夫让一条路罢。” 随即,他身下的马儿嘶鸣一声,挤出条道绕过薛珩。 车夫低声问:“公子,还进宫么?” 薛珩深吸口气,“不,去彭城王府。” 他要告诉薛仪,宫里出事了。 大家要死一起死。 薛珩与顾家家仆一前一后离开王府。 薛仪居然半点不诧异,出离冷静地吩咐婢女:“告诉父亲,我腹痛难忍,想请沈愈之的夫人来一趟。” 不过片刻,彭城王妃先一步到她院中,见她面色苍白,汗下如流,吓得连忙问:“究竟是怎么了?” 彭城王已备好入宫的行头,听闻薛仪这边出事,过来看了眼便蹙眉沉声道:“腹痛便请府医来。” “我这几日听闻京中流言蜚语,心中慌乱难安,父亲能否告知一声,究竟是否出事?也好让我放心。” 彭城王威压迫人,薛仪头都不敢抬,硬着头皮祈求:“我现下疼得厉害,能否请父亲亲自去一趟沈家,请沈太医的夫人来瞧瞧。” 沈愈之的夫人乃医治妇人的圣手,可惜脾气清高古怪,这个时辰,若派婢仆去请,恐怕不会来。 王妃逢春日必患咳疾,不宜出府,眼下谢寒不在,只有彭城王能去。 彭城王审视着儿媳,冷声质问:“方才国舅来了一趟,你是真痛,还是装病拖延?” 他唯有谢寒一个儿子,故而极重视薛仪这胎,可事涉皇后,自然天家颜面最重。 金戈铁马中磨砺出的煞气惊得薛仪牙齿打颤。 “你想明白了再答。”彭城王思及皇后所为,语中不由自主带上盛怒。 薛仪靠在王妃怀里,蓦然想起幼时,她讨厌薛柔,在父亲斥责妹妹时,分明能为妹妹作证却冷眼旁观。 而后她在花圃旁,看见扎着双螺髻的稚童蹲在墙边,恨恨用树枝在地上写好多遍“薛兆和王八蛋”。 “你怎么不写我?”薛仪问。 “懒得写你。” 耳边彭城王的质问一声声落下,薛仪咬牙捂着肚子,挤出两行清泪。 “舅舅,我日夜害怕和母亲一样,心结难解,当真痛得厉害,求你救我。” 一声“舅舅”让彭城王面色灰败,先帝做事缺德,清河死于难产,尸骨未寒就赐婚,半点不顾兄妹情谊。 面前薛仪的脸逐渐与清河重叠。 他长叹口气,只觉儿女皆是债,“罢了,我亲自去请她来。” * 高耸宫墙压下浓重阴影,却陡然被马蹄声撕裂条口子。 太宗曾赐顾家家主特权,清君侧时可骑马入宫,这一规矩保留至今。 顾鸿没想过年近半百,还能撞上此等丑事,隐约可见显阳殿灯火辉煌时,他终究勒马,翻身而下,给皇后体面。 纵使在飞鸽送来的信中,言明皇后已同逆贼勾连。 顾鸿面容沉肃阴冷,步履如飞,却忽然想起什么。 信中特意提及,要携彭城王一道面见皇后,万不可先踏入显阳殿。 女儿的字迹凌乱,没有过多解释,可见事情急迫,顾鸿握紧环在腰间的长鞭,深吸口气,决意先等等。 他有些心浮气躁,分明离府前便派人去请彭城王,为何迟迟未到。 彭城王府可比顾家近得多。 等了约摸半个时辰,月辉渐弱,抬眸一看竟是早为阴云遮蔽。 春雨淅淅沥沥,打湿顾鸿身上朱衣,湿了的赤色衣冠浓重到如血染。 顾鸿等不及了,大步往显阳殿去。 此处乃中宫居所,巍峨庄严,一路上皆能听见宫人惊愕阻拦的声音,又在看见顾家令牌后噤声。 一副心虚不已的慌乱模样。 他嗤笑,满殿无一忠仆,除了巫晋都该死。 刚踏上白玉阶,他便听见道女声,自头顶传来。 顾鸿抬眸,隔着雨丝望不清她的脸,却能清晰看见其衣衫纷华靡丽。 顾鸿眼珠微动,看见皇后身边撑伞的流采。 他已到显阳殿,顾又嵘却未出现,不必细想便知发生何事。 “简直孽障!你敢背叛陛下?”顾鸿瞬间暴怒,准备上前清理门户。 “顾家主,她是我的人,还轮不到你来教训罢。” 皇后向下走了几步,微叹口气:“我本不欲与宗室交恶,他们却偏要逼我。” 薛柔眉目姣好如画,此刻杏眼盛满遗憾,更令观者望之便不忍其伤怀。 她已知晓这耳坠用处,故而一步步走到顾鸿近前。 殷红耳坠垂在瓷白脸颊畔,平添艳色。 皇后看着顾鸿惊愕神色,刹那转忧为喜,笑吟吟道:“幸好顾家主先到显阳殿,助我一臂之力。” 顾鸿僵在原地,握紧长鞭的手松开,呼吸急促,只觉一股股血往头顶窜,冲得眼前模糊。 他喃喃:“不可能,这是假的,你仿造的。” 流采生平第一次见父亲无措失态至此,“是真的,镂空朱砂内,是慧忍大师从外邦得来的佛骨舍利碎片。” 只有红豆大小,却独一无二做不得假。 顾鸿置若罔闻似的,定定站在远处,如丝细雨沾湿他胡须。 犹如多年前,也是这样春雨霏霏的夜,尚稚龄的天子密召他入宫。 彼时赵旻那个疯子四处打探信物是什么,又私下寻与天子面容肖似的男童。 皇帝听闻螺钿司有人擅易容,数夜不得安寝,面上沉稳,眼下却淡淡乌青,显得尤为阴郁寂静。 “顾卿,朕要将信物换作耳坠。” 顾鸿这才瞧见,皇帝竟命人将耳坠钩环直接连作金环,耳垂甚至可见灼伤痕迹。 除非直接连血带肉扯下,这枚耳坠不会离皇帝身。 顾鸿此生难忘式乾殿昏暗烛光下,年幼的天子面色苍白,交代着他。 “往后,顾卿见此物,如见天子。” 如见天子……顾鸿铁青着脸,望向皇后。 不知何时,皇帝将耳坠钩环换回寻常模样,又给了皇后。 从头到尾,未曾明旨告知顾家。 认清此事后,顾鸿甚至来不及痛骂荒唐,而是陡然失声痛哭,捶胸顿足:“陛下何至于此。” 纵使再沉迷温柔乡,再不信任朱衣使,何至于将信物交托他人之手。 薛柔垂眸,神色逐渐发冷,顾鸿的模样仿佛谁逼他弃明投暗,委实令人不痛快。 “行了,顾家主对万里之外的天子表忠心,他也听不见。” 薛柔伸手摸了下耳坠,“既然汝等听凭我驱使,那顾家主先替我办三件事。” “其一,确保我的人安全无虞;其二,帮我拦下彭城王;其三,”薛柔顿了顿,“我明日要进朱衣台,查看十年前的天子旨令,和关于长乐宫相和阁的卷宗。” 顾鸿嘴唇发灰,低头应道:“臣谨遵皇后旨意。” 眼看方才还傲慢暴躁的男人低头,薛柔突然起了些兴致。 原来谢凌钰权掌天下是这种滋味,臭名昭著不可一世的朱衣使也只能垂首敛目。 鹰隼变家雀,颇为新奇。 但容不得她过多打量,云开雨霁后,立于殿前远眺,可见茫茫夜色中,一人影逐渐清晰。 薛柔喃喃自语:“彭城王来了。” 她心里也没底,彭城王是当朝太尉,天子恩师。 顾鸿究竟能不能拦住他? 她心底告诫自己:“不能露怯。” 两军对垒,谁露怯便落下乘。 彭城王立于阶下,望着眼前境况,浓眉紧拧,春夜略寒的风一吹,激得他想打哆嗦,后背发凉。 漆黑寂静宫城中,显阳殿巍然耸立,灯烛辉煌,似明珠映照左右宫阙。 不知发生何事,宫人们皆守在殿外,于廊檐下手持提灯,垂眉敛目,火光衬得木头般的神情森森可怖。 仰头望向大敞殿门,可见一朱衣男子盘腿而坐,长鞭置于膝上,正对来者,如伏虎盘踞,守卫疆土。 彭城王后退半步,视线凝聚在男人背后更为夺目的身影上。 乌发雪肤,朱唇黛眉,恍若天人。 天上人自然目无凡夫俗子。 她垂眸望向他,丹唇轻启,隐约带了点笑意。 “彭城王夜闯显阳殿,是想谋反啊。” 见皇后倒打一耙,彭城王面色涨红。 顾鸿脸上血色却少得可怜,他怕皇后命他对彭城王动手。 “彭城王,”顾鸿忽然出声,“回去罢。” “今夜只是误会一场,”他缓缓闭上眼,“若想踏入显阳殿半寸,便从我尸骨踏过去。” “何必把话说那么绝,”薛柔出声,嗓音柔和,“彭城王乃国之栋梁,岂会谋反,想必知晓误会,定是原路返还。” 哪怕傻子,也能反应过来她初时是蓄意恐吓,彭城王气得半边身子都隐隐发麻。 再次仰头看向皇后,只觉她唇畔那抹笑分外轻蔑刺目。 好像明晃晃挑衅:“汝等能奈我何?” 他眼皮一跳,怒火搅动肺腑,恍若有人在耳边替他尖声怒骂。 妖后,简直妖后。 不劝谏陛下废后,他这个太尉算是尸位素餐。 * 登高处望着江波,上官休难掩激动之色,对皇帝道:“既取襄阳,便可顺汉水而下。” 谢凌钰面色平淡,“枣阳那边如何了?” “臣等已吩咐他们取木材送来,搭建舟桥,以免南楚水师反攻。” 上官休越说声音越低,分明最近一切顺利,怎的陛下心情一直不佳。 难道是他们何处出疏漏? 谢凌钰看出他心思,“朕先回去了。” 说完,便独自回军帐中,翻开书卷看了半个时辰不曾动。 顾灵清进帐,怕被迁怒似的站得极远。 “洛阳回信了。” 谢凌钰捏了下眉心,觉得自己是近来疲倦,看不进去密密麻麻的字。 “念一遍。” 顾灵清却僵住,将两封信放在案上,“臣以为,陛下还是亲自看一眼为好。” 谢凌钰心下发凉,忽然不想看洛阳来信,索性搁在案上,当真没有动它。 直至深夜,他久久无法安眠,闭眼便是那封信,起身于案前点灯,未曾扰动旁人。 为防损坏,字写在绢布上,打开并无窸窣响动,静静躺在案上。 皇帝眼珠动也不动,看着简短信件。 【薛后秽乱宫闱,使王三郎昼夜居显阳殿。然其是否有云雨之事,臣无证据,亦未亲见,故难明言,望陛下恕罪。 又,臣亲闻贼子劝后弑君。后初犹豫,终应之。听其言,贼子似献利刃于后。 再者,皇后屡入朱衣台,命臣等助定州、相州、汾州刺史,诸王皆怨之。】 谢凌钰盯着“弑君”二字,半晌喉咙里滚出轻笑。 第二封信,则是顾又嵘逐字逐句记下的对谈内容。 他手持绢布,反复看过许多遍。 或许多看几眼,便不会觉得痛苦不堪。 皇帝过目不忘,甚至第一遍,他就能记清楚薛梵音说的每一个字。 许是深更半夜,他有些冷,想披件衣裳,却半晌起不了身,恍若僵住。 终于,李顺发觉不对,进来怔怔看着皇帝垂着脑袋,面前是细白绢布,手扶着额头看不清神色。 不知在看字迹,还是想事情。 李顺不敢出声问究竟发生何事,忽然听见皇帝轻声道:“扶朕起来一下。” 谢凌钰淡声道:“无妨,只是有些头晕。” 在刚起身却踉跄半步后,皇帝坐回去,“罢了,朕缓一缓便好,你出去罢。” 他盯着那如豆火苗,恨自己好记性,哪怕不看信,眼前也是那片墨色。 一缕夜风挤进帐内,把火苗吹熄。 翌日清晨,顾灵清照常进来禀告,望着乌发披散,面容苍白活似孤魂野鬼的皇帝,一时不敢认。 他上前几步,这个距离以往会被皇帝斥责。 陛下不喜旁人离得太近,然而今日毫无反应。 顾灵清喉咙发紧,盯着一根隐约显现的白发,被刺痛似的眼眶泛红。 “陛下,何至于此。” 依顾灵清的想法,陛下根本就是强求,好比手握锋刃,攥得愈紧愈伤人。 他明知皇帝不会听,却仍控制不住去劝:“不若放皇后离去,各自欢喜,臣自会捏假身份给她,不伤天家体面。” 闻言,枯坐一夜恍若石像般的人终于眼睫微动。 “皇后说过,要与朕同入皇陵。” 谁要同她各自欢喜,答允过的事想反悔哪有这么容易? 想撇开他,简直痴心妄想。 顾灵清不想再问,皇后什么境况下说了这话,只道:“事已至此,彭城王恐怕想劝陛下废后。” “那岂不是遂她的意,”谢凌钰语气幽幽,“朕偏要让她坐在后位上。” 顾灵清长叹口气。 “……” 谢凌钰仿佛想通了什么,面上逐渐恢复血色。 “朕要回洛阳,亲自处置她。” 第97章 第 97 章 眼前这个人竟恨他恨到如…… 天边一抹淡白, 铜镜前宫人正将支凤钗插上皇后发髻。 晨光熹微,透过窗进殿后已所剩无几,故而银烛高照。 白日里点灯, 赵旻看见后退至殿外,询问流采:“娘娘昨夜睡了几个时辰?” “两个时辰。”流采眼底闪过一丝忧虑,“太医说气机上逆,肝失疏泄。” 流采紧抿着唇,想起一个月前,她陪薛柔去朱衣台。 十年前的卷宗藏于高阁,那群人废了些时间才整理出来, 双手举过头顶,呈给皇后查阅。 薛柔垂眼看了许久, 看似平静,实则胸腔剧烈起伏,陡然将卷宗摔回去。 冷静片刻, 皇后俯身捡起卷宗, 无视战战兢兢一众人等, 将其置于流采眼下。 “你看,这是否与十年前陛下的命令一模一样?” 流采呼吸凝滞,“是。” 得到肯定答复,薛柔忽然冷笑,扫视一眼堆作山的卷宗, 慨叹:“原来如此。” “选定皇后是为方便废黜,世上竟有这等天子。” 周遭人皆面色骤变, 就连流采也追上径直离去的皇后,颇为紧张地提醒:“娘娘还是命他们闭口不言,莫要告诉陛下。” “不必。” 皇后声音饱含怒意, 步摇晃得厉害,“我在显阳殿说的话,已够我死一百回,还怕这一句不成。” 迎面撞见一群朱衣使,年纪从七八岁至十六七岁不等,顿住脚步行礼。 薛柔瞥了一眼便径直往前,倏地发现什么,猛然转过头,怔怔望着其中颇似男孩的稚□□童。 霎那,流采从皇后脸上看出惊愕恍然恼怒,最后则是怒极后颇为自嘲的笑。 自那日起,薛柔便时常去朱衣台,翻阅曾经的卷宗,或看一眼朱衣使们截下的信件。 回来后同赵旻说笑话似的,说诸王私下如何辱骂她,甚至会带上皇帝。 总之皇后瞧着并无郁结之态,除了睡得越来越少。 赵旻觉得不对劲,她紧抿着唇,心知肚明陛下回京后必然大发雷霆,处置显阳殿所有人。 她死倒是无所谓,只怕皇后脾性上来,半点不肯服软,那才是自寻死路。 想着,赵旻抬脚进内殿,看着已梳妆好的皇后,上前道:“陛下明日便回,娘娘不若先哭上一回,他心软些自然好说话。” 薛柔今日有雅兴,命人将琴摆上,闻言指尖勾紧琴弦,勒出白印。 “明日啊,我都忘了。” 她轻描淡写,“这么久才回洛阳,我以为他回不来了。” 赵旻一阵头痛,深觉皇后听不进自己的话。 “娘娘,明日彭城王与顾鸿至京郊迎圣驾,路上不知进多少谗言。” 赵旻头皮发麻,想象被挑拨到处于盛怒中的皇帝,甫一回宫便见着薛柔的冷脸。 简直火上浇油。 薛柔瞥了眼赵旻,“放心,我自有分寸。” 她仿佛当真平心静气,“我又不是那等疯妇,当着陛下的面口吐狂言,只是私下说一说罢了。” * 静候帝王仪仗时,彭城王憋了满腹的火。 他被薛家耍了一遭,甚至想让儿媳回母家,谁知谢寒来信,语间近乎声泪俱下求他莫要迁怒夫人。 整整一个月,彭城王一边顶着宗室怨言,一边忍耐皇后频频挑衅。 他沉冷着脸,在望见帝王车驾后,上前相迎。 谢凌钰的声音隔帘传来,颇为沉静。 “有何事待回宫再说。” 彭城王心里稍稍放宽,陛下回来太迟,路上耽搁太久,他不知缘由,只怕皇帝是痛心之下病倒,如太宗当年般恍惚不能言语。 如今听着,无甚病弱之态。 甚至颇为镇静,想必不会再为美色迷惑,当秉公处置皇后。 反倒是顾鸿眉头紧拧,做过暗探的心思皆细腻,总觉皇帝哪里不对。 过于冷静地处理难题乃好事,只怕难题未必是皇后。 谢凌钰回到式乾殿,坐在御案后,竟露出浅淡笑意,只是瞧着分外疲倦勉强。 皇帝为二人赐座,沉默一瞬后,轻声道:“朕知道你们想谈论何事。” 彭城王已隐隐觉得不对,连忙道:“皇后失德,岂能母仪天下,为妇人表率?” 长久的缄默后,皇帝望向顾鸿:“顾卿也这般认为?” 皇后身上有天子信物,算顾家的主人,顾鸿不能开口羞辱,也不愿违心夸赞,唯有默认。 谢凌钰垂下眼睫,微微倾身望向两人,语气萧索。 “朕这段时日,一直在想,先帝是否错将江山托付给朕。” “朕先前一再宽宥皇后,以至于她出阁前便娇纵不堪,不曾规行矩步,酿下大错,以至天家颜面受辱。” “如朕这般感情用事,许是不堪为一国之君。” 彭城王猛地抬头望向御座,这才发觉皇帝瘦了些。 因清减许多,眉眼愈发深邃,眉骨投下一片青影,显得格外阴郁寂寥。 彭城王痛心不已。 那是自己的学生,也是发誓效忠的君王,还是皇兄唯一的血脉。 在谢凌钰身上,他投注一生心血,以至于金戈铁马半生,却失声泣涕:“陛下莫要再出此言。” 皇帝却抬起手,止住彭城王的话,平静道:“往后,若她所为祸乱朝政,便说明朕昏聩不堪,自当下罪己诏悔过,届时还需叔父做忠臣,提醒朕一二。” 彭城王僵住,瞬息之间,眼神从痛心到惊愕惶恐。 陛下没有太子,又说自己昏聩,那谁能做这个明君? 彭城王面色惨白,起身道:“陛下此言欲将臣置于烈火炙烤,君君臣臣,岂有为人臣令天子下罪己诏的道理?臣惶恐,恳求陛下勿复此言。” 他咽下不甘,“归根结底乃陛下家事,臣谨听陛下旨意。” 顾鸿一脸麻木,老友是谢家人都只能这样说,他还能说什么? 待李顺将二人送走,谢凌钰收敛神色,眼珠一转不转盯着案上已枯朽的柰花。 她不会种柰花,偏要亲自种,说是诚意。 在他这里,薛梵音的诚意和她貌似乖巧的言语一样,通通是假的。 他竟照单全收,由着枯萎不堪的柰花放在眼前,当作稀世珍宝。 谢凌钰闭上眼,呼吸逐渐急促。 “李顺,去,带着人去显阳殿把那匕首搜出来。” “让皇后来见朕。” 李顺至皇后面前时,含笑道:“娘娘,敢问那匕首在何处?” 薛柔看着他身后内侍,给了他金瓜子做赏赐,面上全无惶恐之意。 “陛下是让李中尹搜宫罢,难得你还如此恭谨。” 薛柔从妆奁拿出一柄匕首,让流采递过去,“拿回去复命,待我整理衣冠,自会去式乾殿面圣。” 眼见那群人不曾动弹,薛柔轻嗤:“这是把我当重犯押解啊。” 她面上无甚波动,却握紧了流采的手,大热天纵使有冰鉴,掌心却隐隐冒汗。 “我随你们去就是。” 赵旻一直在殿外听着里面动静,垂眸看见一双锦鞋自眼前掠过,飞快抓住皇后,被挑过筋的手腕生疼。 “皇后,若陛下震怒,只管把臣等推出来保命。” 弃卒保帅是上策,赵旻说的坦然。 然而,皇后却盯着她,学她以往语气,亦坦然道:“孝贞太后难道没有教过你,莫要效忠于寡恩无情之人么?赵侍中竟让我做此卑鄙小人?” 赵旻怔住,眼睁睁看着皇后语罢离去。 * 薛柔原本心里发虚,但一切恐慌在看见李顺要过来搜宫后烟消云散。 待踏入式乾殿后,遥遥望见他居高临下垂眸看着自己,酝酿许久的恼怒在喉咙翻滚。 因皇帝沉默不语,她忽然摸不透他心思,一旁的宦官们亦如木头般立着,不敢有分毫表情。 “陛下,我犯下大错,能否……让他们出去。” 薛柔甫一张口,便觉屈辱。 她是犯错,但眼前这个人难道就无任何错处? 桩桩件件,单论时间,便是谢凌钰先理屈,凭什么叫她先认错,揣摩他的心思。 谢凌钰瞥了眼其余人,李顺会意,连忙带着内侍们退下。 空荡荡大殿内,仿佛每句话都有余音回荡。 看见那道身影时,皇帝便想让她过来,但嘴唇微动,半晌出不了声。 过去越久,薛柔越深觉受辱,沉默如一只手,压迫十足地把她往下摁。 还要她曲意讨好,才能换来片刻喘息。 赵旻的叮嘱如在耳畔。 “记得同天子服软,想想帮你的薛珩薛仪,同夫君怄气就罢了,你同皇帝犟什么?” 薛柔盯着式乾殿的砖石,眼前模糊,低头屈膝。 眼见她要跪下,皇帝猛地起身,觉得头晕目眩。 不知为何,看见她屈膝的一瞬,谢凌钰心头竟浮现一个念头。 倘若今日阿音当真下跪祈求,她必从此深恨他。 “谁允许你跪下?” 他声音急迫,转瞬想起今日是处置皇后,脸色平静些后,嗓子喑哑:“你近前来,同我说话。” 那道身影是殿内唯一抹艳色,绯色长裙曳地,若幽魂般飘到他眼前,迟迟不肯坐下。 皇帝的反应太出乎意料,薛柔刹那间怒火凝结,眼底浮现迷惘之色。 唯有离近,谢凌钰方才瞧见她眼中泪水,心里忽然软一些。 阿音知道错了,他未尝不能宽宥她。 只要她开口认错,保证往后不再犯,他自可以将此事掩盖过去,处理干净,绝不会在史书中留下半分污点。 谢凌钰让她坐进怀里,温香软玉在怀,却想起信中提及的王玄逸,面上刚松动的神色重又凝固。 他克制不住攥紧她手腕,全然没意识到纤白手腕被勒出痕迹。 皇帝手重,每次被他弄疼,薛柔都会出声,但她现下头回沉默。 痛一点也好,让她骤然清醒,意识到谢凌钰根本没那么平静,他现下满腔怒意,如已搭上利箭的弓,随时可能伤到她。 他捺着性子低声问:“你告诉我,那个人……” 急促沉重的呼吸在薛柔耳畔响起。 “你们有没有……” 因这艰涩的语气,她反应过来,皇帝在问什么。 “没有。” 良久,薛柔不知他有没有相信,却感觉他身子放松些许。 “好,”谢凌钰实在不想再提,“我信你。” 若非离得太近,又不想激怒他,薛柔真想嗤笑一声。 “你身边那些人未曾起劝谏之责,我自会处理他们。” 皇帝缓声道:“是他们蛊惑你,逼着你应允谋逆——” 话音未落,薛柔便猛地推开他怀抱,顺势跪在御座前,拔下发钗。 她动作快到皇帝根本来不及阻拦。 “你起来。” “与旁人无关,是我一人的主意!”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谢凌钰面上柔软之色褪尽,眼皮一跳,以为自己听错了。 而眼前人仍在说,字字剜心。 “是我执意带表兄进宫,让他住进显阳殿,身边所有女官宫人皆劝阻过,是我……”薛柔顿了下,任由一滴泪落在地上,“是我以皇后的身份,命他们包庇我罪行。” “是我恐吓威逼他们莫要泄露只言片语,陛下若欲降罪,我皆无怨言。” 皇帝脸色逐渐骇人,阴沉可怖。 他终于意识到,为何皇后方才将脸埋进他怀中,不是什么乖巧羞愧,分明是伪装她满腔怨言。 此刻,眼前人仍然低着头。 谢凌钰要扶她起来,却察觉她不肯动,竟是下定决心跪着。 他捏着薛柔下颌,迫她看向自己,却被那浓重怨怒惊住。 “我若不信你,你便不肯起,”他声音发颤,“是这样么?” 薛柔脸颊动弹不得,垂下眼睫默不作声,如同无声挑衅。 见她默认,谢凌钰盯着她紧抿唇瓣,喉咙一阵阵发紧。 “你知不知道,这是死罪?” 她发丝垂落在他手背,软如绸缎,一如她强行压抑下轻柔的声音。 “我知道,秽乱宫闱,欺君,密谋弑君,利用朱衣台插手刺史与诸王之争,都是死罪。” 薛柔咽下“威胁天子”四个字,她知道自己在用性命威胁谢凌钰。 她却拿不准,他是否还愿意妥协。 然而望着他勉强平静的神色逐渐崩裂,薛柔心底总算升腾起一点快意。 “这么多死罪,谁还能让我死许多回,陛下倘若不解气,杀我一次不够,不若曝尸荒野——” 皇帝终于暴怒,绷不住表面平静,紧捂住她的嘴。 他呼吸急促,浑身发颤,从御座起身,半跪在她面前。 却在抵近那张脸后,捕捉到杏眼中划过的微妙快意。 谢凌钰顿时僵住,怒极反笑,眼前这个人竟恨他恨到如斯地步。 明知他舍不得动她,于是揽下罪过不说,故意口吐诛心之语刺激他。 他只觉肺腑骤痛,咽下喉口翻涌血气后,放开掩住她双唇的手,仰头闭上眼,一字一顿道:“你这样的人,我竟也视若珍宝,容你于宫中放肆。” 薛柔忍耐良久,终于抬眸看向他。 她今日来式乾殿,只想保下身边人,本不欲牵扯往事。 毕竟她与谢凌钰之间的往事,从幼时算起,到现在只有一团团烂账,泡进水里埋进土里,早就数不明白。 徒添烦忧。 可偏偏谢凌钰主动提及。 “我在宫中放肆?不是正合陛下的意,”她出离冷静地复述卷宗中所言,“待我入宫后酿下大错,就废后并牵连薛氏,现在我已遂陛下的意,陛下难道不该快活?” 皇帝僵住许久,“那是十年前的事,我早已心悦于你,岂会再利用你。” “十年前的事……”薛柔深吸口气,“那之后的事呢?” 她忽然想起表兄的伤痕,原本泪痕未干,却又新添滚滚泪珠。 “你答允过我,放我表兄一条命,你为何穷追不舍,步步紧逼,做皇帝真好,能连下九道天子令,就为了诛杀你口中所谓的匹夫。” “你不是说,天子有容人之量,你为何就容不下他?” 谢凌钰看着她脸颊泪水,伸手拂拭,还未碰到就被躲开。 他面无表情,看似坦然受骂,实则听见王玄逸后便理智全无。 若魂飞九霄,只余躯壳,所有真心话尽皆袒露。 “我就是要杀他,哪怕再来千次万次,也是如此。” “他想把你带走,抢我名正言顺的妻子,我步步紧逼又如何?赶尽杀绝又如何?” “他又是什么君子?乘人之危,蛊惑你杀夫弑君,只为做你的情夫。”谢凌钰顿了顿,语气阴冷,“我不但要杀他,还要将其千刀万剐。” 薛柔怔怔看着他,发觉他眉眼无半分恐吓之意,尽是真心。 “千刀万剐?” 她最后一点理智也尽数碎作齑粉。 “陛下把真心话说了出口,为何不早些说?”她喃喃,“你若早说,我根本不会同你回宫,不会同你成亲,不会答应你近身,更不会同你……” 她沉默一瞬,平复心绪,才对眼前玉雕似的人道:“我若早知这些,不如跳进太液池。” 世上最愧疚之事,莫过于同旁人约定同生共死,到头来,她好好活着,另一人活得如孤魂野鬼。 她欠了表兄一遭,如今又没法重爱上他,于是欠他第二回。 谢凌钰额头青筋可见,“真是情深义重。” 他棒打鸳鸯散,耽搁他们生死相许。 “这样情深义重,他为何不自戕,还要扰你清静。” 见皇帝语气坦然,薛柔睁大眼睛,为他的无耻所惊。 “我当真要谢他来一遭,否则我永远不知陛下人前一套人后一套,永远被你哄骗。” 她垂眸看着谢凌钰衣摆竟与自己的交叠,默默分开。 “陛下早就抓到我,偏等那么久才来,那段时日,掌控我一言一行,观我如笼中穷鸟,很痛快?” 她想起朱衣台那整整一架卷宗,里面皆是她一言一行,起居坐卧。 从初入长乐宫前,他便在查她。 如一双眼睛,时时刻刻背后窥探,又像影子无法摆脱。 薛柔今生忘不掉随意翻开某页,便见到“巳时一刻,与王三郎游湖,巳时二刻,同作词一首……” 那首词已看不清晰,朱砂毫不犹豫划过,触目惊心,如割开口子流出血。 血迹陈旧,发暗,仍能窥见落笔者恨意。 怪不得她无论做什么,他都知道。 怪不得她戴表兄送的钗子,他总面容阴冷盯着,让她摘下。 薛柔后背仍止不住发凉,唇色苍白道:“说什么抢夺你名正言顺的妻子,封后诏书未下前,你便故意将他调离洛阳办差事,就因我约好同他踏青。” “那时,我与陛下有何关系?竟让你决意掌握我一言一行,甚至忍不住插手我的事?” 薛柔想起卷宗中密密麻麻的记录,忍不住头晕眼花到作呕。 她语气轻飘飘的,“实在恶心。” 皇帝近乎与她相对而跪,两人皆面色苍白,好似已下阴曹地府,盘算过往恩怨如何清。 “恶心?”谢凌钰闭上眼,喉咙滚出一声轻笑,“阿音觉得我恶心。” “是看见我便觉恶心,还是碰着时恶心?” 见她沉默,谢凌钰只当她都认下,轻嗤:“榻上也觉恶心么?好似并非如此,阿音心口不一,明明——” 薛柔意识到他要说什么,忍无可忍抬手。 一声脆响后,她低头看自己掌心,抬眸望着近在咫尺的皇帝,唇瓣忽然被含住,呼吸间都是浓烈的久违的沉水香气息。 她听见他心口擂鼓般的声音,回过神后狠咬他唇瓣,直到尝到血腥味。 谢凌钰感觉不到痛似的,没有半点放开的意思,抱紧她的手臂更加用力。 她瞬间怒极,是他召她兴师问罪,落了下乘就想靠这种事逃避。 薛柔齿间更为用力,口中血腥气越发重,甚至一瞬间觉得他乐在其中。 等他终于放开,唇上冒出血珠也浑不在意,附在怀中人耳畔。 “阿音觉得我恶心,偏与我这样的人做了夫妻。” “早知我如此,便要跳太液池?与旁人在阴曹地府做鸳鸯?简直痴心妄想。” 一滴血珠落下,刚巧坠在薛柔肩头,洇在朵桃花上。 “你我生则同衾,死则同穴,碧落黄泉,我必要带着你。” 薛柔被他勒得喘不上气,想推开他,却被缠得更紧。 “所以杀夫弑君的事还是缓缓,阿音最好盼我活得久些。” 第98章 第 98 章 想要我性命,现在就可以…… 沉水香的气息包裹着她, 连带那絮絮低语也如绸缎将她缠紧,薛柔被他语中执拗惊住,默不作声。 见她没再有挣扎的意思, 皇帝语气柔和许多,呢喃细语,为自己辩解。 “我原想放过你的,给过你机会,是你自己不肯要。” “我唯恐出事后你了无依靠,便将朱衣台分你一半,我本想送你离宫, 但你说想要太子。” “是你装得温驯乖顺,假意讨好我, 岂能怪我当真,我既然当真了,又岂有再放手的可能。” 薛柔听着他字字怪她咎由自取, 错失良机, 出声打断:“说什么放过我, 你何曾流露过这份意图?” “陛下与其将自己说的那般无私,不如坦然承认,你就是这样贪欲炽盛……” 她偏过头,唇瓣蹭过皇帝脸颊,贴近他低声呢喃。 “陛下从一开始, 就没打算高抬贵手,否则怎么看不出, 我想要太子是因为害怕,你谢家的宗亲恨不能把我拆骨剥皮。” 谢凌钰脸色苍白,放开她后相对沉默, 久不能言语。 不知为何,看他缄默,不能一一回应,薛柔心底反倒又窜起股邪火,报复似的冲他笑。 “话谁不会说,我亦会说。” 她语调轻柔,一如往昔,“我本可以喜欢上陛下,是你自己不愿。” 日影西斜划过檐角,大殿门窗紧闭,逐渐昏暗。 李顺走前未雨绸缪,点上几盏灯烛。 烛影摇曳使得殿内女子若蛊惑人心的精怪,每句话都如蛊虫,钻进人心窝里,时时刻刻搅动作乱。 “陛下,我当真对你动过情。” 薛柔离他更近一些。 “我真的……差一点就爱上你了,可谁让你骗我。” 她对面的人仿佛真中了蛊,脸色一点点难看,像在被吸精气,面如死灰定定望着她。 谢凌钰攥紧手,不想去听她胡言乱语,“撒谎。” “我没有说谎。” 薛柔眼眸饱含真诚,同皇帝近到差点蹭上他鼻尖。 “我没有动情,怎会给你打剑穗,怎会讨厌让你纳妃的河间王妃,怎会答允你那些要求,陛下,我没有骗你。” 谢凌钰眼睫颤动,她眼中若有水波荡漾,晃得他刹那心旌摇曳。 如坚冰化冻,五脏六腑逐渐有知觉,缓慢感觉到迟来痛意。 他问:“当真?” 薛柔却有一霎惊疑,没想过陛下会信,且这么快便有松动的意思。 “自然是真,”她甚至抬手摸了下皇帝的脸,“所以陛下可以宽恕他们么?” “陛下只要遵守承诺,我们就和以前一样。” 不过瞬息,谢凌钰便沉下面色,闭上眼觉得一阵耻辱。 为那一瞬间的心旌摇曳而耻辱,他居然下贱至此,像道边的狗一样被她摸一把,就想着重新相信她。 薛梵音说尽伤人的话,他居然奢望所谓的“动情”确有其事。 “不可能。”谢凌钰牙关紧咬,勉强平静后,淡声道:“不重要了。” “你喜欢王玄逸也好,还是喜欢旁人也罢,都不可能离开我,同他们长相厮守。” “那个奸佞蛊惑你弑君,想等你做太后公然出入宫闱,长相厮守?”皇帝冷笑,“痴人说梦。” “阿音放心,这种事绝无可能成真,”他呼吸凌乱一瞬,“至于你,是否动过真心,我已全然无谓。” 薛柔终于听懂他言外之意,垂下眼睫半晌无言。 原来那句碧落黄泉,是这个意思。 “想让我殉葬,陛下才是真的恨我。” 这话一出口,便将谢凌钰刺激得猛地起身,低头看着她,面色铁青。 他禁不住笑了几声,仿佛她荒谬至极。 “是了,阿音所言不假,”他连连点头,“我是恨你。” “我让你入宫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将朱衣台拱手相送,原来都是因为恨你。” “天底下竟有这般可笑的事,我闻所未闻。” 薛柔抬眼看着他,同床共枕的夫妻,知道什么话最伤人,字字句句往他心窝戳。 “我不是早就同陛下说过,我不曾心悦过你,不止一次明明白白。是陛下把我拖进宫中,现下连碧落黄泉都说出口。” “我若先一步去,陛下便能安枕无忧,也不必再应付彭城王。” 她面容略苍白,但尚有血色,有恃无恐。 左右谢凌钰身体好得很,离驾崩远着。 “我安枕无忧?!” 皇帝刹那暴怒,指着她的手不住颤抖,眼前阵阵发黑。 “你说反了罢,你心里盼着我早日驾崩。” 薛柔看着他在殿内翻找,不知在找什么。 片刻后,一柄匕首被扔到她面前。 精致小巧极为眼熟,正是被李顺带走的那柄。 她目光微顿,心里忽然慌乱。 下一瞬,那人便半跪到她面前,亲自拔出利刃,将匕首塞进她手中握紧。 尖锐锋芒正对着他,冷光熠熠。 “想要我性命,现在就可以。” 薛柔看着面前的人紧握她手指,恍若看不见近在咫尺的利刃,带着她直直往肺腑捅。 她心里陡然发寒,满脑子都是他疯了不成。 薛柔脸色煞白,恍惚想起他少时在式乾殿持剑杀人的样子,只是这次锋刃换了个方向。 然而眉宇间阴郁沉冷的神色不曾变,略急促的喘息也不曾变。 她手上没有用力,甚至没有挣扎,像用木头做的假手,接在小臂上,随他动作向前递。 利刃刺破皮肉的声音并不大,却格外刺耳。 皇帝突然捡回神智。 因及时收手,匕首并未全然没入,他动作凝滞,长睫洒下浓重阴影,遮掩神色。 谢凌钰拔出匕首,温热赤红的血潺潺涌出。 帝王着玄衣,看不明显,但那血沾上薛柔,便格外妖冶刺目。 他笑,“果然,你甚至没挣扎一二。” 薛柔被鼻尖浓重血腥气熏得难受,紧抿着唇望向皇帝。 面前这人狼狈至极,同开始时高高在上的模样截然不同,衣衫染血,乌发散乱,全无仪态。 薛柔知道自己也没好到哪里。 她终于反应过来,陛下为何将匕首交给她。 原来是赌一把。 谢凌钰觉得自己赌输了。 蜡烛已燃泰半,烛泪散作一摊。 她忽然觉得疲倦至极,垂首看着砖石上的血,手掌撑地勉强跪坐。 赵旻的话犹在耳畔,薛柔恍惚一瞬,是了是了,她为何要失心疯一样同皇帝互相折磨。 究竟从第几句话开始,她完全忘记赵旻的叮咛。 回忆今日说了什么,薛柔坦然承认,她在故意刺激他,看他痛苦。 她只是没想到,谢凌钰居然动真刀真枪。 他居然……没有如她揣测的那样,在刀尖刺破皮肉的瞬间收手。 眼前浮现两个字。 完了。 皇帝自认输家,难道她便赢了?闹成这个模样,无法收场。 抗旨拒来式乾殿面圣,恐怕都比现在的局面好。 薛柔眼珠动了动,看向掉落地上的刀刃。 它原本极漂亮,白生生的晃眼,像雪,又像水。 现在则沾染血污,如明珠蒙尘。 她一把抓起它,仔细擦拭污渍,万分认真。 太脏不好,伤口容易溃烂。 不就是拿命赌,他谢凌钰会,她也会。 勉强擦干净刀刃,薛柔举起它,毫不犹豫往肩头刺。 皇帝一直冷眼看着她,默不作声地想。 原来那个人送的东西这样珍贵,叫她视若珍宝反复擦拭,免得沾染他一滴血。 他心里奇异的没有任何痛意,恍若站在一侧看着。 他垂下眼睫,如此甚好,听够了她真心话,也该释怀。 谢凌钰捂住伤口,不想再看见她,打算去唤太医,抬眸却见她手中动作快得惊人。 他脸色骤变,来不及多想,下意识一掌劈向她手腕,听见“当啷”坠地声,也没松缓多少。 “你想做什么!”他喘着气,极度恐慌后眼底发红,望着远处紧闭殿门,冷声道:“想自戕?天底下哪有这样好的事,你就在显阳殿里——” 皇帝喉咙被谁掐住似的,突然顿住,脸上一片空白。 他听见她哭得伤心,说:“陛下所言令我惶恐。” 谢凌钰眼神微动,收回视线,凝神看向她。 惶恐,眼前这人也会觉得惶恐,恐怕又是欺君的把戏。 但看着委实可怜。 他闭了闭眼,不能信,绝不能再掉进她圈套,一国之君被妇人言语玩弄股掌之中,未免荒谬。 薛柔见他无动于衷,甚至盯了片刻便阖眼不看自己,紧抿着唇正要后悔。 下一瞬,她被猛地扣紧腰,那只手稍稍使力,她身体便往前倾,倒在他怀里。 薛柔感觉到温热黏湿的布料贴紧肌肤,反应过来那是血后,僵住不敢再动。 她看不清皇帝神色,勉强抬头却被摁住头顶,不允她窥探。 纵使身处大殿,却如置身暴雨夜,她颈窝湿漉漉的,身上也湿润黏腻。 “好了,莫要再哭了,”谢凌钰声音越发低,“刀剑无眼,轻易不要自己去拿。” 薛柔觉得他越发沉,压在自己身上,喘不过来气。 她喉咙发紧,想让他起来,唤太医进来。 “陛下,我——” 以为她又要求情,皇帝打断她:“行。” 薛柔身上一阵阵痛,那双手臂太过用力,像要硬生生将她挤进他身体。 听见他说“别动”时,因那轻如气声的语调,她脸色煞白,推了推他。 “陛下?” 皇帝听不见她说话似的,竟自顾自想扶她起身,“起来罢,别再跪着了。” 话音未落,薛柔便被他沉沉压在地上,听见他喃喃自语。 “我都答应你……” 听他话只说一半,薛柔不知哪来的力气推开他,爬起来往殿外跑。 “砰”一声响,殿门从里面被踢开。 今夜无月,外头黯淡漆黑,没人敢离近候着,怕听到不该听的。 只有李顺守在殿外,额头的汗被夜风吹干,又冒一层。 他听见动静后,转头吓了一跳,以为瞧见野鬼,就算是鬼也没这么骇人。 “娘娘,这、这是……” 李顺看着皇后身上斑斑血迹,腿直打颤。 “让今夜值守的太医过来,”薛柔喉咙发紧,“我特允他骑马,要快。” 皇后看着能走能说,应该无事,李顺眼皮抽搐,意识到血是谁的后,近乎连滚带爬进殿。 李顺声音尖得刺耳,“陛下,奴婢请沈愈之来。” “不必,”皇帝声音极轻,“他今夜在宫外。” 今日的事无须声张。 待太医进殿,李顺终于想起皇后还没有回去,可陛下也没有让她回去的意思。 谢凌钰见她一身血,木然地看着自己,没半句关切之语,心下发寒,幽幽道:“你已得偿所愿,回去罢,往后不必来了。” 薛柔闻言颔首,转身便径直离去。 盯着她背影,皇帝面色阴沉似水。 她居然真的走了,把他一个人撂在这里。 * “娘娘!” 姜吟带着人在显阳殿等到深夜,终于等到薛柔回来,激动地快步走去,却被她身上血迹吓得怔住,不顾礼仪地四下查看她身上是否有责打的痕迹。 “怎会如此?陛下责罚娘娘了?” 薛柔叹气的力气都无,抬手让她们不必再问。 “不是我的血,我无事,”她喉咙有些干,“我要喝口茶,然后沐浴。” 绿云见皇后神色恍惚,本就忧心,伺候沐浴时压低声音,吩咐一侧宫人:“让赵旻在内殿等着,娘娘不对劲。” 赵旻正同姜吟一道,草拟给曾抚的信,听到绿云所言,忍不住皱眉。 天子震怒的确令人恐惧,薛柔头回见到这阵仗,恐怕被吓着了。 但谢凌钰既然愿意揭过此事,便说明并无大碍。 赵旻起身去内殿,准备好好安抚皇后一番。 谁知还未开口,便见皇后走到自己身边,幽幽道:“你跟着我,恐怕没什么前途可言。” 赵旻扯了扯嘴角,跟着皇后不到半年时,她便意识到此事。 “陛下往后,恐怕都不想见我了。” 薛柔回想今日所言,深觉如此。 她喉咙发紧,不好意思看赵旻的脸,活似忽视谋士计策而失败的主公。 “我……”薛柔紧抿着唇不知怎么说,“我同陛下争执许久。” 赵旻深吸口气,觉得意料之中。 “他说我恨他,逼着我捅了他一刀。” 薛柔语气轻得像漂浮空中,赵旻却猛地睁大眼睛,险些跳起来。 “娘娘今夜该留在式乾殿的。” “他亲口让我回来,不会允许我留下。”薛柔抓住赵旻衣袖,无比笃定。 “赵侍中,倘若是我姑母,会怎么做?” 赵旻神色复杂,倘若是薛韵,会在能入宫时欢天喜地,然后把碍事的前未婚夫婿杀了。 薛韵当年就是这样做的。 赵旻长叹口气,看着面色苍白的皇后,不忍再出半句苛责之语,只道:“她没有你这样感情用事。” 许是一日紧绷后忽然松懈,也许是提起薛韵后,想到她薨逝前写信“吾有一小辈犹如亲女,托付于汝”。 赵旻心中忽然升起从未有过的怜爱之情,哀叹:“阿韵说得对,你不适合入宫。” 她沉默许久,试着安慰皇后,“陛下心里喜欢娘娘,怎会不想见你。” “不是的。”薛柔深吸口气,回忆在式乾殿时情境。 谢凌钰夺走匕首,抱得她浑身发痛时,她心底长舒口气。 她赢了。 倘若夫妻之间亦是对弈,那她技艺超过陛下百倍。 可对弈需要势均力敌,输的那方若太惨,恐怕不愿再来一局。 薛柔收回思绪,轻声道:“他喜欢我,我明白的。” “正因如此,他会宽恕我,却绝不会原谅我。” 印证她的话般,往后一连数日,皇帝都没踏足后宫。 薛柔过了那夜,如无事发生般,甚至有心情去御苑赏花。 她躺在一块青石上,这块石头触之生凉,特意打磨过,专为休憩而用。 皇后用丝帕盖着脸,恍若睡着,身边有乐人正在抚琴。 忽然,乐声中断,薛柔拿下丝帕,“怎么了?” “娘娘恕罪,奴婢方才弹错了几个音。” 这曲子是皇后当初亲自谱的,略有些难,这乐人错了一个音,心下慌张,又接连出错,思及近来帝后不和的传言,只怕皇后气恼。 “有么?”薛柔眉梢微挑,“慌什么,我都没听出来。” “罢了,你下去罢。” 她觉得颇为无趣,重又盖上丝帕闭眼小憩,却听见有人上前。 “娘娘,”李顺的声音恭谨,“陛下说,关于王三郎的诛杀令都已撤下,娘娘若想看,可以直接去朱衣台。” “我知道了。” 见皇后反应平淡,李顺面前浮现心情一日比一日差的陛下,思索措辞小心翼翼道:“娘娘若愿意,也可以去式乾殿找陛下亲自看。” 薛柔忽然笑了,“李中尹,这话是你自己想的,还是陛下托你带的。” 李顺犹豫许久,实话实说:“奴婢自己想的。” 一声轻嗤后,薛柔没怎么为难李顺,只轻声道:“回去罢。” 被皇后赶回式乾殿,李顺还未歇一歇,便听陛下不经意地问:“皇后在做什么?” “在御苑躺着歇息,”李顺不管不顾地胡说八道,“瞧着脸色不大好,郁郁寡欢的样子。” 李顺见皇帝脸色淡下来,试探着问:“陛下,今夜要去看望娘娘么?” “不去。” 她觉得他恶心,难道他还要上赶着被她嫌恶不成? * 许是那夜被谢凌钰吓着了,薛柔近来如同被抽干气力,疲倦到不剩半点情绪,夜里竟睡得格外熟。 将近亥时。 显阳殿外值守的宫人瞧见皇帝,皆惊住一瞬,旋即战战兢兢行礼,唯恐陛下同皇后争执。 谢凌钰拨开珠帘,绕过屏风,一片昏暗中走到榻边,垂眸看着背对自己的薛柔。 她平素这个时候清醒得很,皇帝只当她装睡,不想见自己。 他躺在她身侧,忽然问:“你那日说,差一点就爱上我了,几分真假?” 半晌无人应声,谢凌钰借月色仔细瞧她,蓦地轻嘲:“果真没良心。” 李顺胆大包天竟敢欺君,薛梵音哪里像郁郁寡欢。 他夜不能寐,她倒是吃好睡好。 就不该找她自取其辱。 鼻尖隐约是她身上浅淡香气,万分熟悉。 谢凌钰阖眼,如兰似麝的气息却丝丝缕缕缠上来,令他心神摇荡。 他手掌抚上她乌发,青丝似水轻柔绕上指尖,嘴唇慢慢靠近她额头,顺着眉尾眼角脸颊一路往下。 朦朦胧胧中,薛柔觉得脸颊湿漉漉的,像玄猊在舔自己的脸,且颇为仔细,到眷恋的地步。 玄猊何时这般黏着她了?薛柔梦中有点惊喜。 随着身上愈发沉,她蹙着眉想挣开,手肘猛地碰到他伤处,含混不清地呓语。 “别闹。” 谢凌钰捂着伤口,面色铁青,饶是知道她无心,也顿时清醒。 他目光凝视身下无知无觉的人,心里陡然升腾强烈不甘。 那日薛柔的指责中,唯有一句他认,便是他根本没那么无私。 他不欲再欺骗自己,说什么只要阿音撒娇卖乖,哪怕是假的,他也能全然原谅。 越是爱她,他就越是不能原谅。 如鲠在喉。 皇帝下榻后整理衣冠,默不作声离开显阳殿,走前瞥了眼睡着的玄猊,还有那只鹦鹉。 那鹦鹉见有人看它,更加兴奋。 “小玉,小玉!” 可见薛柔不止一次这么教过它,也不知道是想气谁。 谢凌钰顿住脚步,俯身拎着猫儿后颈,一脸平静的将玄猊带走,不忘吩咐内侍:“那只鹦鹉吵皇后清静,带回式乾殿。” 半夜三更,皇帝携一猫一鸟回来,李顺惊得半晌说不出话。 “这猫是朕与皇后一起养的。” 至于鹦鹉,本就是上官休献给天子的。 他照看它们,名正言顺。 一晃数日,显阳殿毫无派人要回猫儿鹦鹉的意思。 谢凌钰的脸色也一日比一日难看,李顺回回打眼一瞧便怵得慌。 寝殿冰鉴旁,玄猊吃得油光水滑,冲刚醒的皇帝翻着肚皮。 还未等谢凌钰心情好些,那只鹦鹉又开始唱曲。 “郁陶思君未敢言,寄声浮云往不还……展诗清歌聊自宽,乐往哀来摧肺肝……” 它自从来式乾殿,雷打不动地唱怨妇诗,直唱得皇帝早朝时沉着脸,看道旁的草都不痛快。 果然,一曲唱罢,谢凌钰脸色泛冷,抬脚便离开寝殿,准备去看奏折。 因薛柔先前来过式乾殿,看皇帝处理朝政,玄猊便日日跟着他,一道去御案边。 一人坐着,一猫趴着。 往常谢凌钰不管它,它吃饱喝足后也安静得很。 可今日不知怎么了,许是休沐日无大臣求见,猫儿也觉皇帝闲得很。 它绕着薛柔平素坐的地方转几圈,随后轻巧跳上案头。 谢凌钰面无表情,觉得猫似主人形,没心没肺,在式乾殿好好的,净想着回去。 也不聪明,这几日,薛柔可曾关心过它?它竟还想着回去。 那双琥珀色瞳仁望着他,玄猊歪着脑袋,又跳上他膝盖,挠了下皇帝衣裳。 谢凌钰终于伸手摸它脑袋,面无表情冷冷道:“蠢猫,她不要你了。” 第99章 第 99 章 确实得我欢心 玄猊听不懂, 继续伸出爪子扒拉皇帝。 见他一动不动,玄猊急得绕着他转圈。 谢凌钰蓦地笑出声,想起薛柔说他心眼小, 喜欢欺负她的猫。 未过多久,他脸上笑意淡了些,抚着玄猊乌溜溜的脑袋。 “朕勉强带你去找她。” 李顺正在旁边研墨,闻言掩住眼底喜色,忍不住问:“陛下,现在便去么?” 皇帝抬眸瞥了眼,李顺连忙噤声。 “子时。” 谢凌钰手上微顿, 想起曾有宫妃贿赂父皇身边宦官,想绕过薛韵面圣。 他语气平淡, “朕去显阳殿,你为何喜形于色?甚至胆敢出言催促。” 话音未落,李顺连忙放下墨条请罪。 “奴婢只是忧心陛下身体, 想着陛下早些去显阳殿, 免于案牍劳形, 也利于养身——” 李顺声音越来越微弱,在看见皇帝逐渐沉冷的面色后戛然而止。 戌时三刻。 薛柔正要上榻,却见绿云正要摆弄内殿的博山炉。 “怎的突然换熏香?” 绿云抬头道:“太医院那边送来的,说是弄出的玩意儿,安神有奇效。” “安神?”薛柔脸色微妙。 她思索片刻, “不必换,就用先前的。” 因谢凌钰某些独特的癖好, 薛柔没法相信太医院送来的任何熏香。 她缓缓躺下,盯着帐顶绣的并蒂莲,吩咐绿云将灯烛熄了。 许是睡前换香的事叫她起疑心, 薛柔睡了一小会便睁开眼,周遭黑黢黢一片。 她摸不清现下什么时辰,正欲撩开床帐唤绿云进来,却听见脚步声。 急匆匆的肆无忌惮,并未刻意放轻。 薛柔垂下手,阖眼听见床帐被撩开,有人坐在她身侧,窸窸窣窣的响动像在脱去衣衫。 那人轻轻摸了下她的脸,顿住片刻,随后的吻又重又急,像报复她在式乾殿咬他嘴唇。 薛柔压根喘不上气,手指攥紧,眼睫控制不住颤动,忍无可忍想推开压在身上的人。 “醒了?” 谢凌钰语气略惊异,却不妨碍手上动作,手指勾着她衣襟,三两下将她轻薄里衣褪尽。 “陛下觉得我不该醒?” 薛柔起身看着他,昏暗中只能看见他模糊侧影。 她直白地问:“陛下是向哪个采花贼弄来的香?” 式乾殿后,谢凌钰彻底放弃说什么冠冕堂皇的漂亮话,坦然承认她的揣测。 “掺了些迷香,朱衣台便有。” 薛柔被他的坦诚气得发笑,讥讽道:“堂堂天子……” 她想起多日前的事,紧抿着唇,“深更半夜偷我的猫和鹦鹉。” 还爬上床榻舔她的脸。 “现在还用上迷香,知道的说是天子,不知道的以为是贼寇。” 谢凌钰对她的辱骂照单全收,平静道:“你既觉得我难以忍受,我难免用些旁的法子。” 薛柔被他淡然模样气得一哽,刚想说什么便僵住不动。 白皙修长的手指抚过某处,水淋淋的,如水里浸过的玉,伸到薛柔鼻尖下。 谢凌钰沉沉压在她身上,温热吐息让她耳朵发红。 “一个吻而已。” 语气轻柔,听起来心情颇佳。 他指节没入春水,时深时浅,对她的身体熟稔到单听呼吸声,便能辨别她感受如何。 谢凌钰定力颇佳,唇瓣在她脸颊轻蹭。 一路向下,若雪中寻梅,含在口中,呼吸凌乱一瞬后,按捺住咬下去的冲动。 如嘴里塞满冰雪,慢吞吞用舌尖将其融化,化作一汪水。 昏暗中薛柔看不见他忍耐至极的模样,却察觉出他是故意的。 他想让她主动服软,低头索要。 无论在何处,他都这么想。 薛柔被他不曾停息的揉捻逼得呼吸急促,心尖发痒。 耳畔的呜咽声愈发明显,隐约带着甜腻,却迟迟没有开口唤他。 仿佛他可有可无。 谢凌钰脸色越发难看,正抽出两指,却碰到摸索而来的纤细指尖。 借着一点月色,他能隐约看清眼前旖旎景象。 他呼吸顿时沉重,一把扣紧似雪皓腕,止住那毫无章法的揉摁。 薛柔一手紧攥着床帐,骤然得到抚慰后,那点痒意变成酸胀,眼角逼出一点泪水。 她喘了口气,因他抵进深处后顿住,得到片刻喘息,断断续续道:“我以为陛下在外……数月,有了隐疾。” 谢凌钰面色铁青,转瞬却轻笑:“下次定不让阿音久等。” 他柔声细语,万分体贴内疚,“我也没想到,你竟这般盼着我。” 薛柔紧抿着唇,任由他扭曲她的意思。 她青丝散乱,被皇帝身影笼罩,神情愈发难辨,只能听见婉转呜咽声。 头回刚结束,谢凌钰便眉头轻蹙,亲自点上盏灯烛。 他拨开她耳畔发丝,盯着那枚赤红耳坠,难以言喻的兴奋充斥心头。 这枚耳坠紧紧贴在他耳垂十年之久,一度是他的象征。 无论在洛阳,还是朱衣台,或是太极殿,人人皆知,佩戴此物者乃天子。 阿音曾那样怕他,无数次看见这枚耳坠发抖,现在却将它时时刻刻戴在身上。 曾穿过他皮肉的金钩,如今亦与她相连。 谢凌钰盯着那枚耳坠太久。 以至于薛柔还未完全清醒,都察觉到不对,还未等问出口,便被抱着换了个姿势。 谢凌钰扣紧掌心柔软腰肢,带着她沉浮云端,自始至终凝视着她。 细白脖颈不断向后仰,发丝随之垂落,露出完整耳坠。 那一点赤色时而活泼时而温吞的跃动,如红梅灼灼,落进他心口。 面前雪肤细腻柔润,显得那点红梅孤单寂寥。 这个念头冒出后,便挥之不去。 …… 怀中人软得似云,累到闭着眼万事不管。 谢凌钰指尖一点点抚过她脖颈,俯首咬着一小片肌肤吮吸,慢慢向下。 待看见她身上痕迹,他更加无法安稳歇息,遏制不住的兴奋。 想起方才滋味,若怀念桃花源的外来客,顺着湿滑小路折返,宁愿沉醉其中不复出。 * 一早睁开眼,薛柔便看见皇帝的脸近在咫尺。 她喉咙有些干,觉得还不如由着绿云把迷香放进炉中。 薛柔睡在里侧,跨过他准备下榻时,被猛地抓住手腕。 “要去哪?” 薛柔望着皇帝幽幽双眸,也不避讳他。 “陛下让我去朱衣台,看什么撤下的诛杀令,我去看了,”薛柔音调有些哑,轻咳一声,“我总归要亲眼确认,陛下说的话是真是假。” “毕竟,”她顿了顿,“你不止一次骗过我。” “亲眼确认?”谢凌钰难以置信听到什么,“你一声不吭,便要去见他?” 他手上更加用力,怒极反笑,怪不得眼前这人接连数日什么都顾不上,原来是盼着与旁人相见。 薛柔眼神奇怪,“我同陛下说过的。” “何时?” “我吩咐朱衣使禀告于你。”薛柔怕他矢口不认,“就在三日前。” 谢凌钰沉默,想了起来。 当时顾又嵘把此事与其余事务放在一起,于式乾殿禀告。 他听不得王玄逸三字,甫一听见关于此人的事,便出声道:“分寸由你定夺,莫要逾矩,其余悉听皇后处置。” 皇帝冷笑,一时间想召顾又嵘问罪。 薛柔居然要与那人相见,这居然不算逾矩。 是否在朱衣台眼里,只要皇后别把男人带进宫,便不算逾矩。 一帮蠢材。 谢凌钰收敛怒意,沉声道:“既然答允了,你便去罢。” 见他应允的干脆,薛柔略带疑惑。 直到坐在铜镜前,她看见身上点点痕迹,才恍然大悟。 恰好皇帝站在身后,正为她戴上一支玉簪。 薛柔紧抿着唇,“陛下过目不忘,怎会记不清楚说过什么。” “这些,”她指着那些暧昧痕迹,“是陛下故意为之?” 谢凌钰垂眸看了眼,否认:“我若记得,绝无可能留下它们。” 皇帝知道让薛柔带着云雨过的痕迹,会刺激到王玄逸。 身为男子,他再清楚不过个中缘由,无非是会令人想到某些事,继而生妒。 谢凌钰无法忍受有男人对她幻想云雨之事,轻嗤一声:“他也配看?” 话音落下,他便拿起一盒脂粉,亲自一点点掩盖痕迹。 层层叠叠脂粉覆在她脖颈,反倒没原先白皙,甚至显得厚重。 谢凌钰蹙眉看过半晌,仍想再扑一层。 “行了,”薛柔出声阻拦,“已然看不见。” 她临行前,看一眼波澜不惊的皇帝,“陛下莫不会跟着去罢?” 薛柔怕谢凌钰见着表兄,遏制不住起杀心。 听出她语中排斥情绪,谢凌钰翻着书卷的手微顿。 “光天化日你还能同他做什么?” “我自有政事处理,不会再于此耗费时间,”皇帝轻描淡写,“我说过,左右你离不开皇宫,你心思在谁身上,我全然无谓。” 薛柔面色古怪,但打量片刻,他神色却无一丝破绽,转身便离去。 如今大军于襄阳与南楚对峙,恐怕京中有刺客作乱,薛柔便选了甘芳园见表兄。 此处是朱衣台的地方,最为安全。 幽静隔间内,薛柔微叹口气。 “表兄,你快些启程去陇西,莫要再耽搁了。” 薛柔不知为何,今日离宫后便眼皮直跳。 若非没有合适的地方,她也不愿选甘芳园,只怕表兄触景生情,想起什么。 她特意选了未曾来过的雅间。 熟料对面年轻公子定定看着自己,哑声道:“阿音保下了我,还不如让我去死。” 王玄逸垂眼看着一碟糕点,“你还记得我喜欢这些。” 薛柔眼皮跳得更厉害,“你我相识多年,自然记得。” “陛下竟这般轻拿轻放,”王玄逸看着她,“他可曾逼你答允什么?” 薛柔眼前蓦然浮现谢凌钰逼她握紧匕首,脸色微白,道:“未曾。” 他哀叹:“陛下待你甚好,又文韬武略,乃健全之人,无怪乎得表妹欢心。” 一墙之隔,李顺战战兢兢,眼见陛下又一杯冷茶下肚,上前添茶。 谢凌钰面色阴沉,心底怒火无法浇熄,只想摁死花言巧语博同情的王三郎。 薛柔沉默良久,听出表兄根本没有想离开的意思,甚至眼底有强烈的自毁欲。 自幼相识,她知他傲气。 如今,她在皇帝面前保下表兄,恐怕让他心生挫败,觉得不若一死叫她永远记着。 不能再这样拖延下去,薛柔狠下心,决意要断了他念想,让他去陇西过安稳生活。 良久缄默后,薛柔终于开口,顺着他的话:“确实得我欢心。” 第100章 第 100 章 陛下其实不适合做夫君…… 轻柔音调传到另一边, 已有些缥缈难以捕捉。 李顺不敢看皇帝反应,只见搭在案上的那只手轻轻叩了下,示意添茶。 谢凌钰轻呷后, 说出亲临此地后第一句话。 “香胜旃檀,不错。” 茶壶微倾,浸过花瓣的茶水倒入盏中。 看着被推到面前的茶盏,薛柔一时头疼。 “表兄,我会派人护送你,或是王氏多派些护卫也好。” “你派的人,是朱衣使?”王玄逸轻声问, “陛下回来了,他未曾收回?” 薛柔沉默一瞬, “未曾。” 谢凌钰昨夜同她说,襄阳舟桥已修好,补给亦已至军中, 待秋日水枯之时, 厉兵秣马自西向东与阳寰汇合。 故而, 他不日便又要离京。 这枚耳坠,皇帝也未曾提及收回。 室内死一般寂静,王玄逸不知该说什么。 倘若后位上的不是阿音,倘若他仍是天子近臣,与皇帝同一条心。 那么身为朝臣, 王玄逸不会劝皇帝废后,只会私下联络宗室, 杀了胆敢迷惑君心之人,掐灭一切阻碍朝纲安定的可能。 王玄逸脸色泛白,又仔细回忆一番朝中诸臣, 以及当年永安殿的伴读们,血色终于恢复如常。 没人跟他一样胆大包天,又如此决绝。 薛柔好奇,问道:“表兄怎么了?” 听见他回答后,皇后静默不语,蓦地笑着摇头。 “表兄的想法,同宗亲们差不多。” “你若有难处,可以找——”王玄逸顿住,想起自己已并非朝臣,“去寻王伯赟。” “薛珩还小,还需再等等,我不日前蒙陛下开恩,光明正大回了趟徐国公府,父亲母亲说,无论如何,王氏乃皇后外祖家,自会为中宫后盾。” 听见“皇后”二字,薛柔便知表兄愿意离京。 她忽而哽咽,今日看见这张面具,虽心痛却尚能忍受,不至于失态。 唯独此刻听闻舅父舅母所言,心痛难忍。 身为阿姐,薛柔知道薛珩做了什么,紧抿着唇,准备替他道歉,却被对面那人抬手阻止。 “阿音,你我二人,何须说什么道歉,”王玄逸苦笑,“他看重亲情,我素来知晓,为何要责怪他?” 他顿住,想起薛珩压根不在乎薛仪,更不在意薛兆和,只在意一母同胞的阿姐,换了个说法:“姐弟之间,本就血脉相连。” 他眸中神色真切,“倘若是我,也会那样做。” 薛柔神色复杂,面上似是愧疚,似是痛苦,不知如何面对。 “阿音,我唯有一个问题。” “说罢,我知无不言。” 薛柔以为,表兄会问关于王家的朝事。 然而王玄逸低头半是自嘲地笑了声,他双唇翕动,不知怎么开口。 半晌,艰涩声音响起。 “倘若阿音已然对我无意,那当年的我与现在的陛下,你会选谁?” 哪怕三岁小儿也不会出此等幼稚之语,王玄逸刹那恍惚一瞬,觉得自己昏头了,竟将这种招笑的话说出口。 薛柔也怔住,呆呆看着表兄,反应不过来。 她忽然觉得嘴唇干涩,慌忙拿起茶盏喝了口,却听表兄仍然在问。 “阿音,我记得你先前说过,人一生只能心许一人,后面的皆不如第一个。” 薛柔差点被呛着,咳了几声,想起自己为何出此言。 不过是因为薛兆和,世人皆言他惦念亡妻,任续弦花容月貌公府嫡女,仍不管不顾。 哪怕母亲待他再好,都捂不热他。 薛柔年幼时同阿娘哭,替她抱屈,阿娘却道:“人心只有一颗,给了公主就很难再给我,但这都是长辈的事,与你们做儿女的无关,不管你父亲喜欢谁不喜欢谁,你仍是金尊玉贵的薛氏女。” 后来薛柔再也不替母亲叫屈,薛兆和的心捂不热就捂不热。 茅坑里的冷石头,有什么好捂的。 不过母亲所言进了薛柔耳朵里,叫她年少时反复琢磨,视作箴言。 如同欲超脱世俗,要么修道要么修佛,没有拜两尊神的。 她想,感情之事必然是这样,得如捍卫道统的老顽固一般,惦念人生中画下最浓墨重彩那一笔的人。 终于寻出一切的缘由,当初年幼的薛柔很高兴,找到京中公认博学的表兄谈论。 王玄逸闻言蹙眉反驳,被她长篇大论训斥一番。 彼时十二三岁的表兄被她激动到掉泪的模样惊住,噤声不语。 薛柔那会想着他懂什么,若不是这样,她母亲吃了那么多年的苦算什么,她因为父亲偏心流的眼泪又算什么。 思及这般不愉快的往事,薛柔勉强扯了下唇角。 “难为表兄还记得这些。” 她抚着茶盏,半晌没有说话。 过去这么多年,她早就知道并非如此,薛兆和偏心是因为他王八蛋,根本不配做父亲。 薛兆和捂不热,对续弦冷漠相待,则是因为他懦弱。 薛柔轻声道:“表兄,有些事变了,随之而来的想法亦会改变。” 谢凌钰回京前,薛仪入宫见她几回,说了当初同父亲争执的缘由。 薛府主君书房里,那摆在案头的白玉莲花雕竟然是阿娘的东西。 如同俗套而可笑的话本故事,落魄士族子弟对公府嫡女一见钟情,他收下对方的礼物,却胆怯到不敢开口承认心意。 直到姑母入宫为宠妃,他一跃为朝廷新贵,还未去提亲,一纸赐婚砸在头顶,皇帝将无上恩宠和亲妹妹打包送给他。 他没法拒绝,于是收起心思同清河过日子,清河公主极为良善温柔,让人挑不出丝毫错处。 公主去后,尸骨未寒,姑母问他是否愿娶王氏女,他抗拒到甚至绝食过的地步。 薛仪掏出两封陈年旧信,清秀字迹一看便是薛兆和亲笔。 第一封,写于他绝食时。 “清河存世之日,吾心已有他人,尝愧对于她。今亡妻骸骨未腐,吾岂敢再娶?纵娶他人,犹可宽恕,然所娶乃王氏女,吾恐未几便忘亡妻,真成负心薄幸之徒,有负平生所读圣贤之书。” 第二封,则是阿珩出生不久。 “亡妻之貌,已甚模糊,吾负清河多矣,果成薄幸之徒,仆深恨之。” 薛柔看完两封信,把自己关在内殿整日,女官们皆以为世子妃说了什么,皇后害怕彭城王发难。 实际,她下意识提笔给谢凌钰写信,洋洋洒洒骂了薛兆和数万字,从十几年前数落到现在种种,央求皇帝下旨,把薛兆和打发回长乐老家,别碍母亲的眼。 写到最后,薛柔忽然想起,皇帝恐怕正气得恨不能掐死她,才不会替她撑腰,索性把信烧干净,独自生闷气。 知悉所谓真相,薛柔不为所动。 她的父亲,是这样怯懦虚伪,因虚无缥缈的道德枷锁不肯承认心意,折磨两个妻子数十年。 堂堂尚书令,权倾朝野十余载,胆怯无能至斯地步,冷眼旁观妻子消瘦憔悴,竟一言未发。 恐怕到最后,他自己都禁不住相信对清河情义深重,根本没有勇气面对真相。 想起薛兆和,薛柔心底一股火直冒,顾不上正在甘芳园同表兄交谈,更顾不上回应表兄问题。 她自顾自冷笑一声,把王玄逸惊了一跳。 “阿音,可是觉得我方才所言太过冒犯?” 终于回过神,看向表兄带着歉疚的神色,薛柔嘴唇微动。 她目光凝在表兄脸颊侧边散落的发,还有那张泛着寒芒的面具,喉咙发紧。 “对不住,我方才想起一些旁的事,未曾思索表兄疑惑。” 语毕,她便盯着墙角一盆花,陷入沉思。 没人知道皇后在想什么,王玄逸坐立难安,一如火烧周身,想收回那个问题。 他不想再看表妹犹豫下去了。 薛柔深吸口气,看着没动几口的糕点,“表兄是否记得,两个舅舅先前总说尚书令薄情,幸而我不像他。” “我记得。”王玄逸手指微颤。 “我不欲像他。” 她语气笃定,斩钉截铁,薛梵音就是薛梵音,绝不会因身上流着一半谁的血,便要像谁。 “所以表兄,你的问题……” 薛柔迟疑一瞬,答非所问。 “表兄没必要问这些,陛下其实不适合做夫君。” 她的夫君,合该对她俯首帖耳。 谢凌钰想让她低头认错,疯起来甚至想拉着她一起去死,跟她理想中的夫君差了十万八千里。 王玄逸琢磨片刻,笑意中略带心碎。 阿音说不愿薄情,他刹那间以为她还念旧情。 熟料她的回应,如此委婉而明确。 王玄逸轻声道:“阿音是对我们二人皆不满意啊,竟谁都不选” 拒绝的如此干脆,连个念想都不肯给。 薛柔微微挑眉,还未说什么,便听见“咚咚”。 慢而清脆的叩门声。 她蹙眉,想起有人信誓旦旦绝不会来,面色微变。 真不该信他的鬼话。 薛柔看着门,“进来罢。” 玄色身影映入眼帘,她看着面色阴沉的皇帝,恍若察觉不到他怒意,问:“陛下何时来的?” 谢凌钰收敛情绪,唇角勾起,“刚到,我批过折子便来接你。” 薛柔颔首:“原来如此。” 她目光却狐疑划过皇帝身后宦官。 李顺想起皇帝方才变幻莫测,喜怒无常的神色,腿有些软。 但面对皇后的质疑,他仍旧尽职尽忠地圆谎。 “陛下惦记娘娘,一路着急赶来,”李顺擦了擦汗,“外头晒得很,娘娘瞧奴婢脸上汗都没来得及擦。” 薛柔终于没再怀疑地上下打量。 谢凌钰自然地坐在薛柔身侧,目光挪向王玄逸时,不由自主摸向腰间佩剑。 察觉他动静,薛柔连忙摁住他右手,急得瞪了他一眼,反应过来李顺在旁边,不大合适,又垂下眼睫。 谢凌钰松开剑柄,反手握住她手腕。 皇帝心里恨得咬牙,当初该拔王玄逸舌头,或灌几口哑药。 薛柔不会选他,他自然知道,用得着王玄逸去问? 谢凌钰闭了闭眼,安慰自己,好在她谁都没选。 眼见皇帝眼神愈发不对,薛柔连忙起身,拽他衣袖。 “陛下,时辰太晚,还是早早回宫。” 谢凌钰随她起身,直到离去都没再分给王玄逸一眼,反倒紧盯着薛柔是否回头。 皇帝的目光太过明显,紧紧缠上来,薛柔脖颈如僵住般,没往旁边动弹分毫。 直到上马车,薛柔便思索如何撬开他的嘴,问他是否听见什么。 皇帝嘴硬,此乃难事。 “在想什么?”谢凌钰忽地开口,盯着她眼眸,“阿音今日心情不佳?可是有谁惹着你了?” 薛柔怔愣一瞬,被他提醒,刹那想起薛兆和,“陛下怎么知道?” 薛柔怀疑皇帝一直在外偷听,却见眼前人轻描淡写:“你生气时,喜欢攥左边的袖口,而且甘芳园今日上的茶恐怕是王玄逸喜欢的,而非你喜欢的甜茶。” 谢凌钰抱着她,指尖摁住她唇瓣,“你却喝了许多,口脂都掉了,不是生气是什么?” 闻言,薛柔没再追问,只道:“今日同表兄闲谈,思及幼时事,想起父亲了。” “陛下,能否下一道圣旨让我父亲回长乐郡。” 她已同阿娘通过气,让父亲回长乐皆大欢喜,两个人都不用受折磨。 谢凌钰慢条斯理道:“阿音贵为皇后,自可以下懿旨。” “有违孝道,引人指摘。” 她赶父亲离京是不孝,皇帝赶他,旁人最多议论句皇后失宠。 闻言,谢凌钰轻笑:“所以让我驱赶老臣?” “阿音,让夫君替自己背骂名,怎么连一句夫君都不曾唤?”【你现在阅读的是 】 100-103 第101章 第 101 章 杀了他,不管用什么方…… “陛下, 我的提议不是正中你下怀么?” 薛柔见皇帝拿乔,没怎么给他面子,“你不是早就想赶他走了?” “我从未说过, ”谢凌钰立刻否认,唇角笑容温和,“他可是阿音的父亲。” 薛柔沉默一瞬,正当皇帝以为她要恼时,她却凑到他耳边,柔声细语:“他当初最不肯让我嫁给你。” “我在家中佛堂修行时,他看见你碰着我, 都极为不痛快,他不想我做你的皇后。” 谢凌钰静默半晌, 显然回忆起不少旧怨,脸色淡下许多。 眼瞧天子不悦,薛柔继续低声道:“他欺负我与阿娘, 我让你下道旨意还推三阻四, 还想让我唤夫君, 天底下有这样的夫君?” 谢凌钰眉目舒缓,露出点笑意。 “真是什么话都让你说了。” 他神色松泛,搂着她腰的手更紧,“行,就按你说的办。” 一纸诏书, 让薛兆和回了长乐老家。 皇帝甚至没提缘由,连个稍稍体面的借口也无。 薛柔知道此事后, 窝在显阳殿闭门不出,免得被薛氏旁支的人找上门,问东问西。 落在旁人眼中, 便是皇后失宠,薛氏有摇摇欲坠大厦将倾之态。 自薛韵得宠以来,薛氏一飞冲天,跻身名门,孝贞太后摄政时,京中凡四品官及以上,就任前皆至尚书令府邸递帖拜访。 皇帝大婚后,给皇后母族的赏赐愈隆,甚至为薛珩封爵时,因实封超出规制,被劝谏“外戚荣宠过盛,恐有汉时梁冀之祸”。 宗亲们敢怒不敢言,对孝贞太后憋了一肚子火,本以为皇帝大权独揽后,可以报旧仇,谁知薛家仍能这么嚣张。 眼看薛珩年纪渐长,又与曾抚等人有往来,博陵王等人日日如同油锅里面打滚。 只余煎熬二字。 博陵王府。 阵阵惊雷,骤雨瓢泼,堂中摆着一具具尸体。 仵作上前仔细验上一番。 这些尸体十几年了,早烂成森森白骨,雨夜里看着骇人。 “殿下,这些人死前,皆由利刃砍下头颅。” “唯有这一具不是,”仵作指着中间,“骨头色泛灰黑,生前应是服用过砒霜之类毒药。” 男人眉梢挑起,“唔”了一声,“你能保证?” 仵作在博陵颇有名气,早已回乡含饴弄孙,不做此等晦气差事,若非王府召见,许以重金,他又急着给幼女置办嫁妆,绝不会来蹚浑水。 深更半夜,博陵王不知从哪运来如此多尸首,遮遮掩掩,怎么想都古怪。 好在王府的人都颇为和善,仵作放松些。 “殿下,以小人几十年经验与项上人头担保,绝不会错。” 身着锦衣的男人毫不忌讳地上前,拔了下那雨打土埋后,看不出料子的破布,还有一枚木牌。 “你看看,这是乌木錾金的么?” 仵作吞了下口水,“是……” 他额头不知是湿淋淋头发落下的雨珠,还是汗珠。 这尸首究竟什么来头? 博陵王把玩着那块牌子,上头的字仍熠熠。 太医博士。 男人眼尾细纹都笑出来,不知是嘲讽还是哀叹:“皇兄啊皇兄,还真是死在女人手里。” 仵作头皮发麻,双膝一软便跪下。 博陵王却摆了摆手,“跪什么,你帮了本王大忙。” 命人送仵作离府后,博陵王吩咐护卫:“把他杀了,记得处理干净。” 他走向书房,语气轻快,眉宇间喜不自胜。 “拿纸笔来,本王要修书一封,送往洛阳。” 博陵王提笔蘸墨,心里恨恨咬牙,随即得意哼笑。 曾抚那个倔驴,仗着洛阳有皇后撑腰,肆无忌惮,连王府的面子都不给,让他折了多少银钱。 如今皇后见弃于陛下,他又手握薛氏的把柄,必要一击毙命。 皇帝不在意他们这些叔伯,总不能连先帝都不在意。 若知薛氏当年胆大包天到胆敢弑君,岂会纵容卧榻之侧有薛家的女儿,他就不怕旧事重演? 博陵王洋洋洒洒写完信,命人快马加鞭日夜兼程送至天子案头。 “陛下,博陵王的密信。” 谢凌钰颔首,示意放在手边,待看完眼前这份折子,才打开密信,扫了第一眼便顿住。 他目光微凝,禁不住冷笑。 父皇做事缜密,既决意隐瞒,将在场所有人灭口后,必然不会留下完整尸首。 若没猜错,父皇当初定是下令挫骨扬灰,只是当夜他身体急转直下,猝然驾崩,奉命的人便不尽心,乱中匆忙掩埋。 谢凌钰仔细看下去,心道果真如此,先帝甚至不敢让朱衣使接手此事,以众人触怒自己为由,命身边伺候的内侍处理尸首。 死的人里面有那内侍两个同乡,他竟敢阳奉阴违,趁乱拿着皇帝给的令牌逃出宫也罢,竟费大力气将尸首迁回老家安平县。 安平便在博陵郡治下。 曾抚今年刚把博陵王圈的地收回,博陵王又打起别的田地主意,强征到快咽气的老内侍头上,准备把人家的坟头铲平建别院。 一来一回掰扯,王府侍卫搜出不少宫里才有的老物件,竟扯出陈年旧事。 谢凌钰愕然,之后一阵头痛,他不意外薛韵敢弑君。 却震惊于一赤裸裸的事实,苍龙逝去,说过的话不如虫子吐的泥。 父皇何等说一不二,但驾崩后,连小小内侍都仗着人死不能复生,胆敢违背圣命。 任天子又能如何,总不能从棺木中爬起来。 谢凌钰胸中一股火翻涌,盯着信半晌不语。 博陵王亦是嚣张跋扈,前线打仗,他竟准备盖别院享乐。 层层怒火叠加,皇帝面色铁青,捏着信沉默不语,随手烧了后,召顾又嵘来。 殿内沉水香气息弥漫,每次闻到,都让顾又嵘头晕。 上回陛下赏顾家一份沉水香,她燃过一回,置身香雾,仿佛看见皇帝肃然的脸,压力陡增。 “陛下,可有急事?” 顾又嵘不由自主屏气,心中暗道顾灵清何时能从前线回来? 看出她心思似的,谢凌钰道:“并无急事。” 顾又嵘松口气。 “博陵王身边有奸佞造谣生事,污蔑先太后毒杀先帝,甚至伪造证据,命定州司处理干净。” 短短几句话,顾又嵘如遭雷劈,睁大眼睛嘴唇微颤:“臣遵旨。” 她犹豫一瞬,“敢问陛下,博陵王那里……” “博陵王身体不好,令其于府中休养。” 皇帝顿了下,“孝贞太后乃朕母后,朕亲政后仍用其制,博陵王与曾抚不睦,污蔑之意恐非在薛家,而在朕,彼欲谋反以代朕?” “朕的话,一字不落带给博陵王。” 顾又嵘连忙应声,见皇帝无旁的吩咐,心底长舒口气,连忙告退。 那群匪徒般的朱衣使登门之日,博陵王眼珠瞪圆,近乎要凸出来,听完定州司使递的天子口谕,更是扶着墙呕出口血。 难以置信听见什么,博陵王怒道:“尔也算人中龙凤,本王人证物证俱在,陛下说是污蔑,便是污蔑?” 他看见似笑非笑的朱衣使,知道自己气糊涂了,天子说什么,自然就是什么。 男人跪在地上,看着所谓人证只余头颅,一把熊熊烈火将所谓物证烧了个一干二净。 他捶胸顿足,“陛下做出此等决断,倘若皇后得知,日积月累吹枕边风,本王恐将死于妇人之手。” 定州司使闻言垂眸,扯出个笑,他是顾家支族,早听闻天子信物易主,惹得顾鸿气病了场。 皇后想杀博陵王,岂需靠耳旁风日积月累,只不过陛下坐镇洛阳,她应当没那个胆量。 * 雨过天晴。 绿云终于忍不住劝:“娘娘,今日外头没那般燥热,闷这么久,是否要听太医的出去走走?” “不想出去,”薛柔困得厉害,“把宝月台三层的那把凤尾琴取来,命乐人试一试我上回修复的古曲。” “三层恐怕不止一把凤尾琴。” 薛柔想了想,她要的那把外表寻常,音色却微妙不同,命宫人去恐怕分辨不出。 “罢了,我亲自去取。” 宝月台毗邻朱衣台,薛柔远远瞧见几名朱衣使行色匆匆,看服饰级别颇高。 其中一男子十分眼熟,谢凌钰回来前,她常去朱衣台,认出那是负责与定州司交接往来之人。 薛柔半眯着眼打量片刻,心里略有不安,也顾不上什么琴,径直上前。 “娘娘,”顾又嵘望着她耳坠,随即低头行礼,“臣等有几封信件需呈于陛下。” “定州来的?” “是。” 薛柔抬眸直视比她高许多的女子,“让我看一眼。” 顾又嵘无视周遭几位非顾氏出身的同僚,干脆利落地应声:“待入朱衣台后,臣亲自开匣,将信件交与娘娘。” 许是顾又嵘神色凝重,薛柔心里不安愈发明显。 置身于朱衣台中,面前是朱衣台副使平素处理公务的桌案,墙上则挂着各色稀奇古怪的刑具,令人胆寒。 薛柔亲自拆开信,第一眼便僵住,这是博陵王送给河间王谢元慎的信。 她看完第一页纸,喉咙隐隐发紧。 河间王与先帝一母同胞,一度想做皇太弟,与薛韵水火不容,但奇异之处在于,他竟也有血脉亲情。 薛韵当初在丧礼上,便被河间王质疑:“皇兄虽病重,又何故猝然暴毙,太医何在?” 然而薛韵不理他,日夜痛哭,只道为大昭江山社稷,不能殉葬已是痛不欲生,如今不若舍弃一臂暂且陪先帝,随即拔刀砍向左臂。 河间王反应过来拦下时,伤口已见骨,许是惊愕许是感动,神色复杂地闭嘴,丧仪后便回封地。 薛柔至今记得,姑母与她说:“长兄如父,河间王对先帝是孺慕之情,可好生利用。” 孺慕之情,薛柔眼皮一跳,不敢想河间王知道先帝死因,会是何等勃然大怒。 他已瘸腿,半生经营的精锐悉数覆灭,世子也已阵亡,这种人没有顾虑,发起疯最为可怕。 薛柔愈想愈后怕,“你们确保博陵王送出的所有信,都被截下了?” “都已截下。” 她长舒口气,幸好今日来了一回,否则信先到谢凌钰手里,不知他是何反应。 恍若看出皇后顾虑,顾又嵘开口补道:“陛下命臣等看紧博陵王。” 刹那寂静,薛柔怔住。 “陛下?” 她想起剩下的还未看,看到第二张,才发觉博陵王后面都在痛斥皇帝昏聩。 她盯着那句“陛下包庇薛氏,非因孝贞,乃因其为皇后母族,因私情枉顾孝道,望之不似人君”,半晌不语。 朱衣台内从不熏香,终年有股难以散去的血腥气息,淡淡的萦绕鼻尖。 闻久便能习惯,薛柔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但现下一想,应当不是。 她胸口一阵阵发胀想吐,如鹊鸟困于其中振翅欲飞。 顾又嵘察觉皇后面色不对,关切询问:“娘娘是否不适?” 薛柔摆手,让她无须再言,捂着胸口平复心情后,抬首时目光刚巧对上把带有倒刺的长剑。 皇后目光迟滞一瞬,挪向桌案上金丝楠木签,而后提笔。 一支木签递给顾又嵘,上面赫然写着博陵王大名。 “杀了他。”薛柔开口,“不管用什么方法,神不知鬼不觉,你们理当最擅长此道。” 顾又嵘嘴唇发干,不敢相信听见了什么,却又不意外皇后举措。 她行了个礼,“娘娘,陛下尚在洛阳,娘娘用天子令诛杀诸侯王,臣等理当禀告陛下。” 薛柔不说话了,突然问:“倘若陛下高抬贵手,此人我便杀不得了?” 顾又嵘脑中转过种种规章,先前没有皇帝将信物交托于人,更不存在非谢氏的人手持信物要杀亲王。 虽说见信物如见天子,可……可天子就在式乾殿,博陵王怎么说也是龙子凤孙。 无先例可循,她一时无法回答,只能道:“臣还需问过陛下。” 薛柔也不着急,颔首:“那我在这等他旨意。” 关乎大事,顾又嵘匆匆奔赴式乾殿,望见那道玄色身影时,心头陡沉。 “陛下,皇后方才于朱衣台下天子令,命臣等诛杀博陵王。” 谢凌钰本在看奏折,闻言朱砂笔一顿,微微倾身。 “你说谁?” 待顾又嵘禀告后,皇帝面色越发沉,他已足够给博陵王脸面,天下竟有这般不识好歹之人,还打算给谢元慎递信。 难道谢元慎这个手无兵力的河间王,能逼着天子废后? 简直目无国君。 “博陵王在封地骄奢跋扈,民怨颇大,”谢凌钰想起曾抚的弹劾,面容泛冷,“他惦记父皇,就让他去见。” 顾又嵘亦听定州司使说过不少博陵王劣迹,却没想过皇帝这般果决。 谁让先帝生前于宴会上,提过让太子善待宗室。 谢凌钰忽然问:“皇后还在朱衣台么?” “在。” 他蹙眉,“朱衣台血气重,让她回显阳殿。” 薛柔等到顾又嵘出现,知道皇帝决策后,方才安心回去。 绿云没法进朱衣台,一直在外面等着。 一路上有绿云陪着说话,加之烈日驱散些许心头寒意,薛柔面容逐渐恢复血色。 刚进显阳殿,便见一人泰然自若,坐在案边,似乎等待多时。 谢凌钰面色平静,叩了叩桌案,不疾不徐。 “我今日旨意,可是如你所愿?” 饶是知道皇帝定要出诱骗之语,但薛柔仍中肯点头。 “的确如愿。” 他笑,“那皇后该给我什么赏赐呢?” 第102章 第 102 章 结局(上) 薛柔见他开玩笑, 偏过头状若认真,思索片刻掏出一块帕子。 “赏给陛下的。” 谢凌钰接过来,看了一眼, 认出这是她平素在御苑闭目养神时,喜欢盖在脸上挡光的那张。 角落绣了只墨色猫儿,边缘用金线细细勾勒。 他自然而然将其拢入袖中。 绿云等到皇帝闭嘴,抓住机会端上盏茶,“娘娘现下脸色好多了,估计是朱衣台太热。” 她一直怕皇帝,正要在谢凌钰抬眸前退至角落, 却被叫住。 “她方才面色不好?” 眼见绿云脸有些泛白,薛柔示意她退下, 对身侧皇帝解释:“朱衣台血气重,我闻着想吐。” “太医今日看过没有?” “每日都来。” 薛柔知道他在想什么,这段时日他没再喝药, 开始整日盼着太子。 “陛下, 倘若我有孕, 太医一早便诊出来了。” “未必,初有孕时,不易摸出脉象。”谢凌钰沉默,仍是吩咐旁边宫人:“召沈愈之的夫人来一趟。” 薛柔眼皮一跳,觉得他也太过着急。 陛下回来才多久, 连赵旻都没急着送大补汤,他急什么? 待沈愈之的夫人到显阳殿, 薛柔瞥了眼紧握住自己的那只手,他指尖紧张到反复磨挲她肌肤。 谢凌钰紧抿着唇,反应过来后, 温声道:“阿音莫要慌张。” “我下个月启程去襄阳,纵使战事顺利,恐怕也得等春日才能回,没法陪在身边,届时我召你母亲进宫陪着你,还有沈愈之夫妇也都留在京城——” “陛下,”薛柔忍不住打断他,“我不慌张。” “何况,沈愈之留在京城做什么?” 她紧抿着唇,襄阳乃兵家必争之地,得襄阳则南得江汉,西扼巴蜀,大昭趁建邺内乱,突然出兵攻克此地。 之后一边修建舟桥,一边抵御南楚日益猛烈的反攻。 薛柔对阴招频出的南楚中羽卫印象深刻,此战中必有他们身影,再想想他们深山密林中多的是毒草虫蛇。 她断然拒绝:“宫中多的是太医,我不需要。” 谢凌钰见她抗拒,正欲询问,却想到自己骗过她几回,沈愈之都毫不犹豫做了他共犯。 她不喜沈愈之委实正常。 细碎脚步声进殿,宫人禀告:“林夫人来了。” 薛柔连忙道:“让她进来。” 一妇人身着朴素衣衫,像是正倒腾地里草药,临时被带进宫,神色倒是不卑不亢,颇有读书人傲骨。 她行过礼,便直接摸上皇后手腕。 路上已知皇帝为何召她,林夫人直截了当:“并无喜脉。” 薛柔冲皇帝眨了下眼,满脸写着“我早就同你说过”。 见她毫无失望之色,谢凌钰抿着唇,抬手让林夫人退下。 * 月没参横。 宫人已送过两回水,薛柔躺在榻上,拢上衣襟,以为身边这人终能消停。 一点烛光昏暗,她脑袋埋在他颈窝,看不清楚神色,稍微想动弹,却被摁住后脑。 “还是回京好。”谢凌钰忽然道。 他语气不咸不淡,没什么情绪,反倒更让薛柔相信这是真心话,而非事后温存时甜言蜜语的开端。 她当真怕谢凌钰来一句“京中有你”,而后抱着她再来两回。 这段时日,谢凌钰每晚回来太迟,折腾得她没精神。 薛柔轻咳一声,问:“为何?” 她倒是好奇军中情形,可惜谢凌钰提及甚少,就算说也都拣好的说,譬如某月某日斩敌多少。 薛柔寻到机会,连忙追着问:“军中应当比京中艰苦不少,你平素都吃些什么?” 闻言,谢凌钰忽然笑了声。 “上官休他们吃什么,我便吃什么。” 他顿了下,“军中艰苦些乃常理,就是谢寒他们惹人厌烦。” 薛柔挣开他禁锢,半撑起身子看着他,衣襟松散,露出雪肤之上点点暧昧痕迹,她却浑若不觉,只顾着好奇。 “他同上官休在你面前吵架?” “他脾气好不少,骂人的次数都少了些,说要为孩子积口德,”谢凌钰轻笑,“阿音,你说他是否惹人烦,终日在我们面前炫耀他要做父亲。” 上官休没成亲,根本无所谓,顾灵清错过张胭许多年,年纪相仿的同僚家孩子满地爬,他却膝下无子,回回黑脸懒得听。 谢凌钰开始时,思及叔父忠君半生,也为彭城王府添丁开怀。 后来也和顾灵清一般不想听。 薛柔终于明白皇帝的意思,顺着他视线看向自己胸前,连忙抓着衣襟拢紧。 谢凌钰笑得极轻,“阿音,我委实有些羡慕。” 他不知从哪摸出条帕子,正是薛柔今日“赏赐”的,折两下捂住她眼睛。 “显阳殿何时这般落魄,竟只赏块布,我能否再多要一份赏赐?” 薛柔眼前看不清,只觉身上一沉,唇舌间熟悉气息随呼吸吞咽入腹。 她脑袋发晕,昏昏沉沉的时候,只后悔不该接他的话。 谢凌钰在榻上说的话,哪怕再正经,她都该不予理会一心装睡的,竟还露出一副精力充沛兴致勃勃的模样。 真是失策。 翌日。 顾灵清来信,言舟桥已搭建好,询问陛下何时临前线,准备向东进发。 比先前定好的时间还要早些。 薛柔听闻此事后颔首,丝毫无夫君远去的不舍,催促皇帝:“不若早些动身,也好稳定军心。” 左右最多一年,他便要回来,有何好伤感不已的。 见她这副模样,谢凌钰没说什么,脸色冷下点,随即闭了闭眼,认命般笑了笑。 皇后愿意留在宫中,便是谢天谢地,指望她身心都留在他身上,不若求神拜佛。 谢凌钰心想,等哪日阿育王寺里的铁树开花,恐怕这个愿望才能实现。 * 陛下自襄阳匆匆返京,唯有寥寥数人知晓是为处理皇后之事。 明面上,则是为处理几位刺史与诸王间频频发生的矛盾。 如今博陵王病亡,曾抚顺理成章推行新法。 所有人皆以为,陛下仍旧坚定不移支持先太后的新法,冷落皇后驱赶薛兆和是为安抚博陵王府。 除却王玄逸。 自洛阳至长乐的必经之路旁,一辆马车静静停在道旁,青色粗布车帘异常朴素。 里头坐着位年轻公子,戴了张面具,冷光闪烁,他半阖着眼。 “到了么?” 驭车的小厮道:“公子,前面那几辆马车,应该是了。” 薛兆和回乡,自然带了不少护卫。 光是财货书籍,便装满三辆马车。 中间那辆最为华贵宽敞,应当是薛兆和所乘坐。 王玄逸心里暗暗疑惑,饶是负重颇多,也不至于这么久还未到长乐郡。 他蹲此人许久,那点耐心早被消磨殆尽,再没多余心思琢磨其中蹊跷。 “动手罢。” 随着他一声令下,埋伏在路边的王氏护卫一拥而上,冲着养尊处优的男人拳打脚踢。 最后思及三公子吩咐不能打死了,这群人终于收手。 “何人如此……如此大胆!” 王玄逸甫一下车,便听见这话,走到男人面前,含笑道:“姑父,是我。” “你?”薛兆和眯眼辨认出是谁后,翻脸无情,“原来是你,诱拐我女儿离京,犯下大错,乱臣贼子!” 骤然听见关于薛柔的往事,王玄逸脸色骤冷,笑意褪得一干二净。 他踩着地上那只手,端详一眼,便发觉不对。 面前男人身上,明显有旧伤,看痕迹应该在一个月前。 至于手法,倒是颇有几分阴损,像朱衣台那帮赤鬼的手笔。 薛柔再恨,不会用朱衣台报这种仇,王玄逸面无表情,看来有人与他想到一处去了。 薛兆和到底朝堂摸爬滚打过,短暂惊愕后,换上平静神色,循循诱导:“我与你王氏有姻亲,与你更无大仇,你何须如此?可是背后何人指使?” “你我之间并无大仇,”王玄逸颔首,笑意温润,“在下心中郁结,刚好姑父是落毛的凤凰不如鸡,索性动手欺辱一番,总算解了些郁气。” “这个理由,如何?” 言罢,他没再看男人铁青面色,带着自家护卫转头就走,脸上笑意烟消云散,眸色冷沉。 并无大仇? 王玄逸闭眼,不对此人动手,难解他心头之恨。 他堵在此处,半为阿音与小姑母出气,半是为自己。 那日自甘芳园回府,他枯坐半宿,思量薛柔每一句话。 总觉自己漏了什么。 最后,王玄逸找上薛仪,单刀直入地询问,关于薛兆和有何往事。 静宜郡主嫁人后,倒是通达不少,不似从前死守规矩,爱钻牛角尖。 他不过问了一句。 “蒙陛下宽宥,容我与皇后见了一面,她似乎因薛明公颇为苦恼,面容郁郁。” 薛仪顿时愣住,露出懊悔之色,说早知妹妹无法接受,不如不说,随即便吐露往事。 王玄逸面上道谢,波澜不惊,回去后便攥着茶盏,心底翻江倒海。 原来如此,原来那句不欲像薛兆和是这个意思。 她早已喜欢上旁人。 表妹言外之意,便是她不会同父亲那般,困囿于颜面愧疚,不肯面对心意。 原来她那日,已有选择。 惊愕不甘痛苦通通沉下,像塘底淤泥混杂,分不清哪种情绪。 王玄逸只能分辨出一种,便是指向薛兆和的怒火。 他以为,今日泄愤之后,心底能得片刻安宁。 但并非如此,心中空荡荡一片,难以言明的苦涩于其中幽灵般游荡,不住撞上南墙,难以排解。 幽静马车中,年轻公子垂首扶额,闭着眼像睡着,一滴泪自脸颊划落,斜晖照耀,比银色面具闪烁的光还要亮。 外头静候的小厮只能听见自家公子好似自言自语呢喃,只是那声音极轻,根本听不清楚。 “你既然选了,为何不同我说实话?” “你我之间,竟也要隐瞒了。” 他缄默良久,想起表妹回答前瞥过他伤口。 “我的不幸,让你为难了么?” 月上中天,荒郊野外隐隐有野兽嚎叫。 王家的护卫终于忍不住,大步流星至马车前:“三公子,何时启程往陇西?” 半晌,一道幽幽声音响起。 “现在。” 陇西风情与洛阳不同,这里的风更干燥,更冷冽,仿佛能吹散心底所有潮湿酸涩。 王玄逸自从来这,便喜欢坐在高而空旷处,吹着冷风,思绪飘往极远的地方。 王家的护卫皆站得远远的,生怕郁郁寡欢的公子寻短见。 直到王玄逸应族老的请求,偶尔去弘道院讲学,他们才放下心。 已是腊月,弘道院路边,王玄逸被学子追着答疑解惑。 “先生,《易》中所言,时止则止,时行则行,动静不失其时,其道光明。何解?” 王玄逸笑容温和:“动静需合乎时宜,人行于世间,应顺势而行,勿要盲目强求,譬如……” 他顿了顿,不知在想什么,最终垂眸露出丝歉意:“我家中有事,下次再谈罢。” 不远处,的确有辆马车在等他,装饰华贵典雅,挂了串檀木雕琢的小葫芦。 竟是王怀玉,看见他后,那光头和尚慢声道:“我亲自过来问你一句,今年回京过上元节么?” “陛下恐怕不愿我回京。” 王怀玉轻“啧”一声,“母亲亲自入宫,向皇后求的恩典。” “皇后如今安好么?” 王怀玉看着面色平静的弟弟,竟看不出他想要什么样的回答。 不过王怀玉虽出家,却没正经念过几日经,没半点佛家人通达明澈。 他想着,喜欢的女子嫁给旁人,若是自己,定期盼对方日夜思念旧人,过得越不好,越说明情深似海不能相忘。 于是,和尚道:“不大好,似乎瘦了些。” 闻言,王玄逸沉默,眼前划过甘芳园内表妹看向自己伤口时的凝滞神色。 他深吸口气,“阿兄,我要带个女子回洛阳。” 王怀玉瞪大眼睛,半晌僵硬点头。 * 上元节,皇帝仍旧在军中,未曾回京。 且天寒地冻,信也慢了许多。 前线打仗,往年上元节皆宴请诸臣,今年也停了,且京中官宦人家也不敢操办宴会。 好好的节,洛阳却有些冷清。 显阳殿内一派祥和,王明月入宫陪着女儿,絮絮说些家中事。 没有薛兆和终日在府中摆冷脸,她面色红润许多。 薛柔唇角含笑,听母亲说薛珩也想进宫求见,但他年纪大了,今日又太晚,被挡了回去。 她笑道:“罢了罢了,我明日微服出宫回府。” 想起什么,她道:“上个月,几位命妇求见,说东说西不知要做什么,最后提到阿珩,我才发现竟是想提结亲的事。” “说起来,他年纪也差不多了,阿娘是否有心仪人选?” “我在相看了,”王明月听到结亲,想起母家的事,“三郎回洛阳了,带回个有孕的女子,你舅母气得差点晕过去。” 薛柔愣住,问:“女子?” 她想了想,“既然有孕了,我合该赏些东西的,待舅母发话再说罢。” 次日一早,皇后微服回母家,刚进门便见熟悉的家仆脸色煞白,活似见鬼。 “娘娘快回宫罢。” 薛柔皱眉,看着跪了一地的婢仆,“出了何事?” 家中只有薛珩,她唯恐是家丑,示意宫中随从皆留在外面,只带流采绿云进去一探究竟。 平素招待外客的堂中,薛珩气得发抖。 “你!过往恩怨纠葛不提,往后桥归桥路归路,你竟为了一女子又来扰我阿姐清静。” 少年眼睛黑白分明,一字一顿:“出去!” “你若是大胆,不若进宫求见,让我阿姐下懿旨说服大舅母,托我母亲说情算什么,何况阿娘如今在宫中,没法见你。”薛珩冷声道,“表兄请回罢。” 一道淡雅声音不疾不徐,“那我便入宫求见。” 薛柔看着那道背影,淡声问:“求见谁?” 第103章 第 103 章 大结局(中) 短短三个字, 如同定身符,让原本坦然自若的年轻公子僵硬许久,甚至不敢回头看一眼。 他垂眸, 终究行礼缓声道:“求见皇后娘娘,劝说母亲接受内子入府。” 薛柔看向那跪下瑟瑟发抖的女子,抬手微叹口气:“怎么怕成这样,起来坐着罢。” 薛柔吩咐家仆呈上女子有孕时宜食的糕点,温声道:“既然有孕,无须跪拜。” “你叫什么名字。” “回娘娘,姚婼。” 那女子抬起头, 竟有几分像胡人面孔,纵使薛柔态度温和, 她仍抖如筛糠。 面前公子是她弟弟的先生,给她重金酬劳,说是带她回洛阳见一位贵人。 她以为, 贵极也不过是郡守刺史那样的官, 没想过是皇后。 这在大昭应当是死罪, 如同她若欺瞒她们的大阏氏,会死的。 薛柔见她畏缩,干脆命家仆带她下去歇着,转过头问表兄:“她是胡人?” “她母亲是胡人,幼时在胡地长大, 之后父母早逝,带着弟弟去陇西求学。” 他说话毫无破绽, 随便皇后去查也是这些。 闻言,皇后颔首:“她弟弟喜欢读书,说明家风崇学, 胡汉之别无须挂怀,但大舅母出身高氏,想不通也是常理,我可以下旨赐婚。” 薛柔面露笑意,想起方才那人虽胆小,却貌美温柔,委实觉得不错。 “不必赐婚,”王玄逸喝了口茶,“我们在陇西依着胡人礼节成过亲,况且她不适合世族中种种规矩,真入王家宗谱,才是束缚。” “我只是想求表妹劝一劝母亲,佳节莫要拒绝我入府拜见,阖家相聚才好。” 薛柔恍然,微笑道:“还是表兄想的妥帖,王氏那么多兄弟姊妹,就数你最为仔细。” “我会劝大舅母的,”薛柔言罢,让绿云上前,“回宫后,把那柄鹤纹玉如意赏给表嫂。” 她转过头,关切道:“你们何时认识的?” “我们在去陇西的路上遇见。” 薛柔问的仔细,只等谢凌钰回来后,让他莫要再记恨,表兄都成亲有孩子了。 堂堂天子,还斤斤计较过去。 闻言,薛柔仔细一算,差不多能对上月份,眉头舒展。 “甚好。” 见皇后色如桃李,进来后并无释然神色,短暂诧异后便平静下来,王玄逸便知兄长骗了他。 早知她心中并无负担,就不回洛阳了。 沉默片刻,王玄逸忽而笑道:“携内子回京,也是已然释怀,往事如云烟散,此后若无大事,便不会回京了。” 他顿了顿,叹息:“那日甘芳园内,表妹思索片刻,便已有抉择,委实果断,我不如皇后多矣。” 一旁的薛珩冷眼旁观,静默得恍若石像,只等事态不对便拔刀相向。 此刻,他额头青筋鼓起,只想赶客,却被阿姐一个眼神摁住。 左右表兄已放下,薛柔觉得无什么不能说的,“在此之前,我已有决断。” “……何时?” 王玄逸苦笑,原来他从来没有懂过她,就连最后的猜测也是错的。 薛柔沉默,自己也不清楚,应当是式乾殿内,那一刀下去后,她回显阳殿的路上便开始恍惚。 手握匕首时,自己为何没有用力? 但此事不足为外人道,何况,这是她与谢凌钰的私事,不欲再提。 她淡声道:“记不清了。” 送走表兄,薛柔看见母亲面带忧色,问道:“怎么了?” “我见你方才怔神,不知在想什么?” 王明月怕女儿伤感。 “我只是在想,”薛柔顿了下,整理措辞,“姑母曾告诉过我,忘记过去无法改变的,接受当下已经变化的,坦然迎接以后未知的。” “先前不懂,自己走一遍就懂了。” 回宫路上,薛柔撩开帘子,瞥见沈家的马车,眉头终于蹙起。 “那不是沈愈之平素出行的马车么?” 谢凌钰离京前,信誓旦旦会把沈愈之带上。 这半年来,薛柔若有不适,皆召用惯的另一位女医诊脉。 绿云去太医院拿东西,也从未见过沈愈之当值。 他怎的还在洛阳? 薛柔脸色隐隐难看,直到回显阳殿,越想越觉不对,命人去沈家,召沈愈之进宫一趟。 她坐在外殿,定定盯着面前满头冒汗的太医,蓦地笑了声。 “沈太医,陛下回回骗我,你都颇为配合啊。” 皇后轻易不为难人,语气仍旧温柔,细听却有点咬牙切齿的味道。 沈愈之更惶恐了,没想过年纪一大把还要掺和帝后间的事。 “臣本是与陛下一道离京,刚出京畿,便听闻南楚每逢夏季暴雨,常有洪涝,此后易有疫病,陛下便遣臣回京,寻些军中易推行的方子,臣奉旨回来后,便泡在祖先留下的故纸堆中钻研,一时……” 见沈愈之絮絮叨叨扯出一长串理由,薛柔心里怒火却烧得越旺。 谢凌钰怎会离京后才想起南楚夏日易有疫病,他初春南下前便备好草药,早运了过去。 分明就是故意把沈愈之留在洛阳,他自负年轻,又习过武身体颇佳,干脆把御用太医撂给她了。 原来她劝的那一遭,他半句也没听进去。 “他身上还有刀伤,他说自己不需要太医,便是不需要了?身边就没有人劝他两句?” 沈愈之越听越紧张,腹诽陛下发话,旁边谁敢劝谏。 再者,陛下的理由也容不得旁人多说什么。 薛柔眼见沈愈之脸色发白,意识到自己迁怒了,命人端杯茶给他。 “沈太医,是我方才太过激动,放心,我不会降罪于你,”薛柔缓了缓,“你即刻启程去军中,我会拨朱衣使护送。” 沈愈之心里也担忧皇帝,闻言想着皇后亲自发话,陛下定然无可反驳,几乎毫不犹豫应下。 * 今岁暖冬,薄薄一层雪覆在檐角,薛柔身上披了件白狐裘,被流采扶着下马车。 “娘娘,小心路滑。” 彭城王妃候她多时,见皇后被风一吹,鼻尖冻得泛红,行过礼连忙道:“多谢娘娘惦记,静宜在屋中静养,没法出来迎接。” 说着,便引皇后去内院。 薛柔面上含笑:“我昨夜在宫中等了一宿,听见长姐平安才放心。” 绿云推开门,扑面有股血腥气未散,薛柔独自进去,不忘偏过头吩咐:“我想单独同阿姐说几句话,你们莫要进来。” 绕过插屏,薛柔看见榻上的长姐,紧抿着唇握住她的手。 “昨夜报喜的是你陪嫁婢女,她说你想喝梨汁,问我能否赏些雎阳进贡的梨子,”薛柔手不自觉用力,“长姐是否有话想告诉我?” 薛仪根本不能喝梨汁,她对梨子过敏。 “有,”薛仪精神尚佳,唇色却苍白,“昨夜我刚腹痛,便听王妃来时抱怨,说王爷临时收到前线来信,直接离府了。” “我本想着,既然是军报,也没什么,可直到寅时,他也没回来。” 薛柔脸色顿时难看,莫说寅时,她今日来王府,也不见彭城王的影子。 寻常军报何至于此,定是前线出事。 若是吃败仗,谢凌钰定会命朱衣使额外送封信回来,朱衣使两匹马一起跑,比军中急报还要快。 她怎会收不到消息? 除非皇帝被何事缠住来不及下令,或者已没办法下令。 薛仪眼见妹妹的脸色越发难看,顾不上礼节,慌张道:“阿音!” “我无事,”薛柔回过神,面容被屋内暖气蒸得几分红,“让我想一想。” “让我回宫,与赵旻他们商议。” 薛仪闻言连忙道:“我已让婢女代笔,给谢寒去信,问他陛下近况如何,一旦有消息,我便递进宫。” 闻言,薛柔勉强笑了下。 “多谢阿姐。” 甫一回显阳殿,她便道:“让赵旻过来。” 皇后屏退其余所有宫人,将近半年来所有军报和一份宽大舆图悉数铺展开,放在案上。 待同赵旻复述一遍薛仪所言,皇后指着一处城池:“一个月前,陛下在这里。” 她眼睫颤动,“我不懂兵法,你却懂,你看这里是否险峻,易守难攻,有没有可能是吃了败仗?” 赵旻却指了指两个月前大军所在之所,冷静道:“这里易守难攻,既已克此城,后面没那么难。” “但是娘娘莫要忘了,两个月前,此城郡守投降,大军入城之时却遭暗算,武安侯世子瞎了一只眼睛。” “大将众目睽睽之下受伤,极伤士气,何况战线拖延得久,又将近过节,将士难免思乡。”赵旻声音也有些抖,“有个鼓舞士气的方法,先帝用过,几乎大昭历代尚武的君王都用过。” 薛柔也想到了,“他不会的,亲自上阵太过危险,彭城王世子定会在一旁劝谏。” 赵旻反驳:“他们劝谏归劝谏,陛下会听?” “郡守投降前,两军便磨了许久,又遇诈降,那种情况下,哪怕是你亲自去劝,他也未必听。” 薛柔盯着舆图,心底承认赵旻所言,半晌没有说话,良久才道:“我要去一趟朱衣台。”【你现在阅读的是 】 大结局 第104章 第 104 章 大结局(下…… “倘若他昏迷了, 必然不会泄露丝毫消息,彭城王收到的信应该是陛下亲信代写,他的亲信就那几个, ”赵旻语气幽幽,“没有一个同你关系紧密,包括顾灵清,你确定他会主动联络你?” 薛柔嘴唇干涩,闭了闭眼道:“倘若是顾灵清,定会传消息给我。” 但陛下出事,顾灵清的情形恐怕也不会好。 倘若她现在命顾又嵘派人去前线, 一来一回,需要的时间太久。 薛柔看了眼赵旻, 道:“罢了,再等几日。” 华林苑政变她都经历了,不过等上几日而已, 这点耐心还是有的。 显阳殿内的宫人眼瞧着皇后一日比一日焦灼。 直到七天后, 前线传来消息, 陛下身体不适先行回朝。 算算传信需要的时间,他们已经在回京路上。 薛柔紧盯着纸上分明字迹,脸色时青时白。 既然捷报频频,并无败绩,依谢凌钰的性子, 怎会因一点不适就回洛阳。 七日前,她已在朱衣台下令, 命各州郡朱衣使一旦发现有人自军中来,拜访诸王,定要星夜兼程告知显阳殿。 昨夜, 河间郡的朱衣使传讯,说有军中打扮的人登河间王府门。 薛柔眼角抽搐一下,不敢细想,旁边的赵旻面色则骤变。 “现在用朱衣台,最好的办法是命一人假扮皇后,在大军班师回朝前躲起来,陛下无事便皆大欢喜,若有事让她代你去死。” 赵旻说话毫无忌讳,“毕竟,谁知道陛下情况如何,彭城王父子不满薛氏已久,若效仿李斯赵高,一路秘不发丧,待回洛阳,娘娘该如何自处?” 薛柔突然轻声问:“为何要躲?” “他们好好的寻河间王做什么?”赵旻拍案,一声骤响,“皇帝膝下无子,若是驾崩,论起资历亲疏,理应河间王继位。” 薛柔听见“驾崩”,嘴唇泛白,知道眼前人所言句句在理。 中宗继位时,一片仓促中被推上御座,太后命众臣慌乱中跪拜,便算他登基为天子。 自那刻起,中宗便有资格命令朱衣台。 薛柔偏过头,摸了下自己耳坠,轻声问:“难道我要一直躲?” 新君继位岂能放过薛家,做庶民死,还不如做皇后薨。 至少能让河间王一辈子背个谋杀皇后的罪名。 赵旻幽幽:“陛下当初可是想拉着你一块死。” “他气糊涂了,”薛柔顿了许久,仿佛在思索,随后语气笃定,“他不会的。” 她深吸口气,“我不走,也不离宫,就等着陛下回来。” 皇后坐在窗下,看着那张挂起的舆图,微微仰头静默许久,命流采进来。 “去找顾又嵘传我的令,御驾回宫那日,尔等潜于显阳殿,倘若诸王意图对我不利,则是谋反,格杀勿论。” 就算真敌不过宗室,也要带几个下去。 流采默然一瞬,转头向朱衣台奔去。 留下赵旻,看着皇后绣着凤凰的宽大衣摆,想出言劝说几句,却不知从何劝起。 “我之前已经命沈愈之去军中,”薛柔声音缥缈,“他会及时赶到的,对不对?” 赵旻眼皮一跳,想说沈愈之一把老骨头走得慢,人于困境中该做好最坏的打算。 但又不忍心,眼前皇后的侧影,让她想起薛韵知道谢元彻中箭后的模样。 也是这样,坐在舆图下盯着一座座城池山林。 赵旻语气不自觉柔和,“会及时赶到的,沈愈之是神医,比大罗金仙还有用。” * “这都已经几日了!我皇兄怎么还没醒?” 一声暴喝,谢寒终于忍不住对军中那些郎中摔杯子。 “庸医,都是庸医,”他在帐中转了几圈,“还有你们找的狗屁当地郎中,也是一个比一个无用。” 跪在地上的男人瑟瑟发抖,“世子,陛下昨日醒了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谢寒咬牙揪住他衣领,“我皇兄只是睁眼,都没说话,你管那叫醒了?” 上官休进来,示意那群郎中出去,别惹日渐暴躁的世子。 “你迁怒他们有什么用,这是中羽卫的毒,那几支箭是冲着陛下来的。” 上官休苦笑,庆幸陛下自幼习武,那箭只是擦破一点皮,否则恐怕不是昏迷中高热不退,而是如英宗那般死在马上。 谢寒冷静不了半分,“顾灵清何时能回?他也是废物一个。” 出事当夜,顾灵清便潜入敌营寻解药,至今还没回来。 因皇帝尚处昏迷中,回京的仪仗行进极慢。 上官休看了眼陛下,沉默中忽然开口:“倘若真有意外,我们是否要秘不发丧。” 谢寒眼皮一跳,父亲信中之意的确如此,哪怕是陛下清醒了,也会同意这一做法。 若将天子如今情形昭告于世,南楚必然猛烈反攻,好不容易开拓的疆土又要还回去。 一滴滴眼泪落在地上,谢寒擦了把脸,也顾不上被上官休笑话,呜呜咽咽开始哭。 榻上传来一声咳。 许多时候,皇帝能听见他们说什么,只是太过疲倦,张不开口,眼皮也如有千钧重。 这两日的药方似乎有点用,他多了些气力。 感觉到心腹在身边,皇帝嘴唇动了动,初时太轻,重复几遍后,他们终于听明白。 “走快些。” 高热不退中,他总做梦,反复看见宫中那人的脸。 梦见阿音伏在他身上哭,说宗亲们都不喜欢她,恨她入骨。 问他怎么不听她的话,为什么要亲自上阵,最后问他倘若驾崩,她该怎么办? 梦里,他想擦去那张脸上的泪水,但是抬不起手,看着眼泪流着流着掺上血色,抬眸质问。 “陛下想让我陪你一起死,现在我无路可退,刚好遂你的意。” 他嘴唇微动,“阿音,我说的是气话。” 醒来后,谢凌钰眼前又浮现她可怜的样子,又想起先帝驾崩前帮薛韵隐瞒弑君之事,竟留下那么大的破绽。 又想起先太后那样的人,也会在丧仪上被迫拔刀砍向手臂。 皇帝越想,越是不放心,梦中熟悉的桃花面出现越发频繁。 或云鬓峨髻,或乌发散乱,或着夏衣或披狐裘,但都在哭。 他的记忆混乱不堪,时常恍惚中回到洛阳宫中,抱着刚成亲时的阿音,面对她冷淡朦胧的泪眼,喉咙发紧抚着她后背。 转瞬又觉得衣角被谁拽了下,低头一看是八九岁时的薛柔,杏眼圆睁,偏过头抽抽噎噎问:“陛下,我明日不想来式乾殿了。” 再一眨眼,无论怀中人还是稚童都消散不见,抬眸看见树上爬了个豆蔻少女,正拼命够纸鸢,看见他慌里慌张摔下来。 他上前一步想接住她,却没接住,少女摔在地上痛得掉眼泪。 谢凌钰猝然醒来,头痛欲裂到差点又昏迷过去。 分明多年前,他接住她了,但梦里无论什么情形,他都没用至极。 皇帝的噩梦之中,没有病痛没有灾厄,只有薛梵音,醒来只余无边无际的恐惧。 他从不知惧怕为何物,此刻却恐惧身死之后,留下妻子独自面对如狼似虎的宗亲。 这份恐慌如潮水将他吞没,以至于让他费劲张口,说了中毒后最长的一句话。 “加快行军,朕还剩最后一口气也要回洛阳。” 谢寒嘴唇动了动,拼命点头。 谢凌钰叹息,“让顾灵清回来罢。” 他想也知道,南楚人又不傻,岂会轻易带上解药,何必做无用功夫。 待那两人离去,他眼皮又开始沉,心底苦笑,病成这样,真是许久没有的滋味。 早知今日,该让沈愈之跟来的,彭城王得到消息,估计已命沈愈之往军中赶,可他一把老骨头,恐怕来不及。 还不如那几个当地郎中,靠放血吊着命。 还有个郎中瞧着便像骗子,非说一味草药只有河间郡才有,骗得谢寒派人去河间王府拿药材。 河间王……谢凌钰忽然想起什么。 河间王与博陵王有私交,倘若他知晓先帝驾崩真相,登基后岂会放过薛家。 哪怕他下了遗诏保皇后,恐怕谢元慎也宁肯背负骂名,同薛柔不死不休。 倘若清醒时,皇帝不会这般疑神疑鬼,可病痛噩梦折磨得他神志不清,心里发狠,怀疑博陵王府所有人都可能知情。 当初,应该一个都不放过的。 架不住高热带来的疲倦,他思绪越发沉,眼前画面古怪迷离。 翌日,顾灵清灰头土脸回来,跟着谢寒撩开军帐,陡然听见皇帝梦中呓语。 “诸王意图谋逆,要杀皇后!” 谢寒闻言脸色煞白,跪下膝行至榻边,看着皇帝潸然泪下。 “皇兄何出此言,”谢寒嘴唇发白,“皇后乃臣妻之妹,纵有意外,彭城王府化作齑粉亦会保全皇后,不负陛下,岂会身处谋逆之列?” 谢凌钰清醒些许,手中紧攥着一方巾帕,上面绣着的玄色猫儿都已变形,连带那一圈金线黯淡不少。 “你下去,明之留下。” 顾灵清眼底都是血丝,显然心神俱疲,嘴唇翕动,“臣实在无用,只能找到毒药,找不到解药。” “无妨……”皇帝闭了闭眼,“朕有要事托付与你。” “博陵王府所有可能知晓先帝之事的,还有河间王……鸩杀堕马病亡,都可以,处理干净。” 皇帝呼吸急促,“朕若有意外,让彭城王继位。” 彭城王只是古板严苛,心却比别的王叔软许多,再看不惯阿音,也会给她该有的尊荣。 听皇帝好似说遗言,顾灵清也忍不住哭:“陛下何至于此,尚有生机何至于此?” “陛下中毒不深,沈愈之说不定数日后便能到。” 谢凌钰被吵得头疼,心想为何阿音哭起来只让他怜惜,旁人哭得就这般聒噪不堪。 他头痛,却听耳边哭声骤停,随后似乎有人在榻边重重跪下磕头。 “臣沈愈之来迟,望陛下恕罪。” * “解这毒需要几日?”谢寒如同望神仙般,望着沈太医。 “三日。”沈愈之端详着顾灵清偷回来的毒药,“不过拖延有些久,后面还需调养些时日。” 谢寒大喜过望,难得低头奉承道:“不愧是可解百毒的神医。” 早见识过世子嚣张狂傲的德行,沈愈之心情复杂。 待看见皇帝清醒后迫不及待坐起身,他心情更加复杂,深吸一口气:“陛下还是歇着罢。” “好,”谢凌钰分外好说话,声音还有些虚弱,“你说是奉皇后命赶来的?” “的确如此。” 沈愈之心底隐隐不耐,还要重复多少遍,陛下怎么听不厌似的。 “娘娘见臣不在军中,大为光火,命朱衣使快马加鞭送臣过来。”沈愈之提醒皇帝,“娘娘似乎也对陛下隐瞒多有不快。” 榻上,皇帝手里攥着方帕子,放在脸上闻了许久,阖眼朗笑:“朕回去亲自向她请罪。” 谢凌钰刚恢复不久,笑过咳了两声,仍掩不住面上喜色。 阿音这样关心他,说不定那日在式乾殿,她也在说气话。 她或许真的喜欢上他了,而不是差一点。 皇帝笑着笑着,想起甘芳园内皇后的话,随后便替薛柔想了个理由。 定是阿音看那人可怜,所以没有明说。 无妨,等回宫后,多的是机会问她。 沈愈之正用火炙烤等会要用的银针,看见皇帝喜形于色,丝毫不似寻常稳重端默,有刹那惊异。 想明白后,沈愈之眼底多几分欣慰之色,毫不犹豫扎了一针下去,叮嘱:“陛下这几日莫要下榻,莫要看军报,好生歇息,否则皇后瞧见恐怕要责怪臣。” 闻言,谢凌钰收回摸向文书的手,安生躺下。 * 显阳殿内。 薛柔看着军中送回的信,上面皆写着陛下已然无虞。 她刚松口气,便听闻河间王病重,一根弦陡然绷紧。 这也太古怪了,总不能是河间王的障眼法。 薛柔觉得迷雾重重,想放下心,却又没法全然踏实睡上片刻。 可能只有亲眼瞧见皇帝无碍,她才能安心。 皇帝回京前日,夜深人静。 顾又嵘紧抿着唇,问:“娘娘,原先的计划还作数吗?” 顾灵清来信颠三倒四的,一会说陛下中毒,一会说陛下中箭,之后家书中含糊不清说去河间郡,然后杳无音信。 没多久河间王就病重。 临近初春却突然冷起来,一夜北风瑟瑟,大雪满京畿,信件往来多有不便。 顾又嵘做惯脏事,知道其中延误的时间,足以横生不少枝节,且长兄对皇后委实谈不上喜欢。 薛柔也知道这点,颔首:“自然作数。” 翌日雪片纷飞,她站在廊下,盯着不远处一树红梅。 绿云上前,才发现皇后身体绷直,紧张至极,只是面上淡然而已。 “娘娘,进殿喝杯热茶罢。” “不想喝。” 茫茫雪色中,有一点人影往这边挪动。 身上依稀穿着甲胄,日头下泛着冷光。 薛柔脸色苍白,从脚步中辨认出那是谢寒。 他怎会独自一人入后宫? 谢寒出现面前时,皇后来不及多想,面容戒备后退半步。 她身侧人大多着朱衣,皆握紧剑柄虎视眈眈。 谢寒面容僵滞一瞬,明白皇后在害怕什么。 从皇兄梦中呓语,到夫人不敢明问,却把他当逆贼旁敲侧击皇兄如何,再到皇嫂如今欲拔剑相向。 为什么一个个的,都把他想的这么坏?谢寒心里忽然有点委屈。 他低头行礼:“皇兄乘马车有些慢,担心娘娘忧虑,便遣臣骑马进宫,先报一声平安。” 言罢,谢寒将一方帕子递给绿云。 薛柔接过来后,只瞥了眼便放松下来。 半晌,她轻声道:“平安便好。” 这是显阳殿,谢寒不敢多待,连忙告退,急着回府看望妻儿,刚巧在宫道碰见皇兄马车。 看方向,竟是从梅林绕过来的。 谢凌钰也没空与堂弟说什么,在车内闭眼沉思,琢磨措辞。 要说的似乎有些多,先赔罪然后好生安抚,然后…… 谢凌钰头回觉得自己才疏学浅,话都说不好。 看见廊下那道人影时,才发觉并非才疏学浅,而是口齿不清,张了张口没有半个字,喉咙生涩无比。 他站在玉阶下,仰头看着绯色裙摆,像一簇火苗灼灼,烫得他眼底发热。 薛柔原本怔愣,却在看见他痴痴的样子后,被逗乐似的抿出个笑。 “陛下怎么不上来?” 谢凌钰进殿后,安静看着她,他受噩梦折磨许久,总忧心眼前也是幻影。 直到殿内那只鹦鹉叫了一通,大喊:“小玉!” 皇帝突然笑一声,指尖轻触她发丝,顿住片刻方才慢慢摸向她脸颊。 “我方才想去梅林,折几枝你喜欢的花给你,但挑来挑去,总归觉得配不上你。” 薛柔侧过脸看他,“最好看的那株花已谢了许多,旁的的确不过尔尔。” “花并非只开一季,”谢凌钰顿了顿,“我们明年一起去,我为你折最高处那枝。” “好。”她应得毫不犹豫。 “那往后年年如此。”他呼吸有些急促,凝神望着她,“阿音也愿意么?” “自然也好。” 闻言,谢凌钰手指都有些发颤,半是欣喜若狂,半是难以置信。 他望着眼前人颊侧晃荡的朱砂耳坠,蓦然想起长乐宫夜宴之上,她好奇地盯着信物,引他不快。 早知今日,他合该当年就心甘情愿奉上一切,讨妻子欢心。 好在,阿音最后还肯要他。【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