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 51 章 你当朕是你养的阿猫阿狗……
细雪纷飞, 还未落地便化作水,走在长街上,只觉肌肤湿漉漉的, 恍若沾染一身浓雾。
薛柔掀开车帘飞快瞥一眼,转过头对身侧少年道:“陛下,这边人也太多了。”
闻言,谢凌钰抬眸含笑,“那便回去,命他们去宫里演幻戏。”
“在宫里看有什么意思?”薛柔立马驳回这一提议,“我想在这儿看。”
北昭幻戏大多为吐火吞针, 兴云吐雾,但这群胡人不同, 据说去南楚偷过师,可焚纸复原。
薛柔跳下马车,听见李顺心惊胆颤的一句“祖宗诶”, 径直挤进人群。
可惜今日来晚了, 只能在外围, 她仰头,忽见一条火龙自下而上喷出,气势斐然。
耳边一阵惊呼,薛柔回过头,看不知何时站在自己身后的人。
淡淡的沉水香与此地格格不入, 更别提谢凌钰隐约蹙起的眉头,看不出一丝欢欣雀跃。
他身形颀长, 越过人头攒动瞥见火焰中心情形,顿时沉下脸。
“你不喜欢?”薛柔压低声音。
“前头没有放水缸。”
谢凌钰声音淡淡的,哪怕心上人在侧, 也难以压抑语中不满。
听清后,薛柔明白过来,大昭已有明文条例:凡于京师操杂耍演艺之事者,若涉烈火,则须于旁置水缸,以防走水。
这帮伶人已抵京数日,洛阳尹无知无觉,实为失职,皇帝不满之处正在于此。
薛柔见他一身锦衣,冷脸的模样已惹路人频频瞩目,只怕再说几句,便被人怀疑身份。
她压低嗓音,“你想罚谁,回去再罚。”
说话的功夫,前头一阵骚动,谢凌钰以为出事,眉头骤然拧紧。
看来彻底劝不动了,薛柔微叹口气,瞥了眼周遭人的笑脸,道:“他们在选人一块上去。”
周遭越发人声鼎沸,李顺被挤得发痛,慢慢退出人群,瞥一眼不远处微服的朱衣使,连忙往衙署去。
薛柔也想上去,拽了下谢凌钰袖子,却撞见他迟疑目光。
此处人多口杂,恐怕三教九流皆有,众目之下容易出事。
“我只是想看清楚些。”薛柔声音略低。
毕竟被选中,就能到最前面去。
谢凌钰瞧了眼前头伶人,正手指翻飞剪块绢布,周遭终于没那般挤,所有人都屏气凝神。
他垂眸看见薛柔眼底一点失落之色,不知想到什么,音色泠泠如秋水,再平静不过道:“你坐在我肩上。”
未等薛柔反应过来,眼前少年蹲下身子,示意她上来。
虽说附近亦有人这样做,薛柔还是面红耳赤。
她没想过,有朝一日“不成体统”四字会在自己嘴里出现。
然而陛下神色过分平淡,仿佛小事而已,继续扭捏反倒奇怪。
薛柔咬咬牙,决意无视不远处朱衣使的眼神,随着他起身,眼前逐渐开阔。
她觉得新奇,仿佛陡然窜高许多,眉眼弯弯,字字句句透着高兴:“你看见了么?那个绢布能恢复如初。”
谢凌钰颔首,“看见了。”
见他仍旧反应平淡,薛柔一时觉得无趣。
她垂眸看少年墨发隐约蒙着层水雾,一粒雪悄无声息融在发丝之间,忍不住想撇嘴,分明也是人,肌肤是热的,怎就半点不懂红尘趣味。
瞧他神情,估摸着还在想洛阳尹渎职之事。
薛柔忽然有丝恼火,虽说约谢凌钰出门不过借口,可从小到大,哪个郎君同她在一起时,还会走神想旁的?
许是如今骑在皇帝身上,叫薛柔多几分飘飘然,胆子也大许多,直接伸手捂住谢凌钰眼睛。
“不想看,那就别看了。”
双目骤然被捂住,令谢凌钰生出被挟持之感,拧眉瞬间听见嗔怒声,整个人僵在原地。
打破沉默的,是一侧频频望向他们的夫妻。
“小郎君怎么总惹自家夫人生气,半点不会哄人?”
倘若只谢凌钰一人,这对夫妻定不会与之攀谈,可他身上那位虽也生得极美,却言笑晏晏望之亲切。
见她只能对着冷淡的夫君,两人一时不忍。
谢凌钰没想过会有人这般闲,竟同生人搭话,好在他们口音似是凉州人,而非南楚。
见少年眉目凉意更甚,那妇人道:“夫妻之间,床头吵架床尾和,有什么可闹别扭的。”
听他们越说越不像话,薛柔连忙道:“他是我兄长,不是夫君。”
她微微偏过头,给他们看自己挽的发髻,的确是未出阁的女子所梳。
话音落下,谢凌钰面色更沉。
薛柔看不见他神情,却心底一凉,意识到说错话了。
她抿唇,小声道:“我想下来。”
“你我兄妹,何须急着避嫌?”谢凌钰声音平淡,扣住她腿弯的手却骤然用力。
“我方才胡诌的。”薛柔服软,“事急从权么,我也是怕被人瞧见。”
许是怕什么来什么,薛柔说完,便与远处气喘吁吁赶来的洛阳尹对上视线。
洛阳尹头发半白,以为自己老眼昏花,可身侧李中尹亦是目瞪口呆,足以证明此乃事实:陛下让女子骑在肩上。
简直……简直荒谬!
薛柔彻底恼了,却被谢凌钰放下,一口气堵在喉咙不上不下。
她赌洛阳尹年纪大了,没看清楚脸,连忙躲在谢凌钰身后。
“怕他做什么?”他语气淡然,恍若谈论天色,“往后从生到死,他见你皆需拜迎。”
薛柔咬牙,皇帝不懂,若事情传到薛兆和耳朵里,母亲又要被斥责。
她抓过李顺递来的帷帽,扣在脑袋上,想先一步进马车。
然而却听见洛阳尹顾左右而言他,不但描补渎职,且句句指责陛下不该迁就女子,为美色所惑。
薛柔立马恼了,什么叫为美色所惑,她又不是妺喜妲己,是喜听裂帛还是烽火戏诸侯?
再说,分明是陛下自己愿意的。
她刚要开口,便听谢凌钰沉声道:“尸位素餐,徒享俸禄。”
皇帝命李顺去寻洛阳尹,而非在式乾殿召见,便是给他机会弥补,谁料此人不但推脱,还挑起薛柔的错处。
“天子家事,与尔无关。”
谢凌钰声音冷淡,却令洛阳尹猛地抬头看那女子容貌。
李顺拦住视线道:“割舌挖眼,洛阳尹何必呢?”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洛阳尹被贬后,京中风言风语,说是瞧见陛下在宫外与女子私会。
不过没人敢猜那是薛柔,只道陛下金屋藏娇,不想让太后与薛家知晓。
耳边传闻不断,薛柔只当听不见,却瞒不过姑母。
长乐宫内,太后艰难起身,喝了一碗汤药。
“阿音,那日陛下身边女子是你?”
“是,”薛柔低头,“我知错了。”
“错什么?”太后笑得无奈,“我何曾怪你?”
仿佛回忆起什么,太后长叹口气,“南楚的幻戏,的确不同寻常,有意思得很。”
“姑母若喜欢,请他们来长乐宫——”
“不用,吵得人头痛。”太后摆手推拒,话锋一转,“阿音觉得,陛下对你仍有戒心么?”
“应当……少了许多罢。”
薛柔怔怔思索,她那日捂住陛下眼睛,他都没有甩开自己,只是浑身僵住后握紧些。
“那便好。”太后颔首,叹息后复又躺下,闭着眼睛听胡侍中念信。
良久,太后开口:“王三郎回京了,你莫要与他相见。”
“可是姑母……”
薛柔想说什么,却被打断。
“我知你心思,可你想一想,我螺钿司都能查到王玄逸为何回京,陛下能不知晓?”
太后略恨铁不成钢,“就这样回来,太不顾后果。”
“姑母,只是让他小厮送些信件礼物来,可以么?”
许是看侄女目光太可怜,太后叹口气,“信件免了,礼物倒是可以,他是你表兄,临近新岁送些礼也无妨。”
薛柔沉默良久,点了点头。
*
大雪似飞花,不过一个时辰,将满院盖得严实。
薛柔怔怔望着佛像发呆,浑然不觉跪蒲团跪到膝盖隐隐作痛。
她心神不宁,来此处沉心静气,却事与愿违。
按约定,表兄大概今夜过来。
毕竟笃信太后所言,薛柔一早吩咐绿云,务必在门前拦住王玄逸,莫要让他进来,收下礼便可。
她先前特意叮嘱过,无须金银珠宝,越不起眼越好。
佛像高大,一双慈悲眼静静望着她焦灼不定。
薛柔一阵恍惚,满佛堂的浓烈檀香缠绕,竟叫她生出片刻虔诚之心。
倘若今夜平安无事,她愿毕生供奉这尊佛像。
还未拜完,陡听见一声响。
薛柔心底浮出丝不妙,甚至不敢回头看。
她直起身子,跪坐于蒲团,面前是宝相庄严,神佛在上。
身后则是冷如霜雪的气息,那人伸手揽住她腰,吐字坠地有声,像喉咙里反复酝酿斟酌的话,在外头冻成冰,一旦说出口,就狠狠碎在地上。
“阿音在等谁?”
薛柔止不住发颤,身后少年完完全全环绕住她,在她面前摊开手掌。
里头赫然一只泥偶,黑色的猫儿翘着尾巴,得意骄矜地炫耀金黄瞳仁。
随后,那只手微微一动,泥偶摔落在地。
她看不见谢凌钰的神情,只觉他指尖冰凉,像蛇吐信子般划过脸颊、下颌和喉咙。
身后那人开口,“阿音还没有回答我,在等谁?”
“我委实不知,还望阿音解惑。”
薛柔眼前一片空白,挣开他时,竟没费什么力气。
她转过头,只消看一眼帝王眼神便止不住瑟缩,不敢想他做了什么,更不敢想他过了今夜,会做什么。
半是恐惧半是病急乱投医,如抓住最后一颗救命稻草,薛柔猛地抱住面前少年。
她下巴埋在白狐裘上,白狐皮毛上的雪片早化作水珠,冰冷湿润。
鼻尖沉水香与檀香搅缠不休,熏得人脑袋发晕。
见怀中人故技重施,想装糊涂蒙混过关,谢凌钰忽地冷笑。
“薛梵音,你当朕是你养的阿猫阿狗,抱着摸两下便万事大吉?”
听见久违的“朕”字,薛柔松开手,陛下是当真恼了。
“对不住。”
三个字刚出口,薛柔便觉眼前人像一根彻底崩断的弦,甚至嗓音都如坏掉的琴般喑哑。
“你对不住什么?”
谢凌钰心底那股恼怒彻底冲垮冷静,甚而生出股恨意。
恨她骗就骗了,为何不能做干净些,偏偏要被他知晓,更恨她瑟缩在自己怀里,却在为另一个男人赔罪。
什么对不住,他看薛梵音压根不觉错,更不曾愧疚。
她只是后悔,为何被未来的夫君发现。
薛柔紧紧攥住衣角,低头不看,仿佛这样天子之怒便烧不到身上。
然避无可避,她被迫抬脸看他,随即听见一声怒极后的轻笑。
“既然要哄,为何不继续?”
第52章 第 52 章 可现在,她把天子的嘴唇……
薛柔怔住, 迟疑片刻后轻轻抬手,指尖停在半空,好似定住动弹不得。
她能听见自己呼吸声, 耳边传来阵阵嗡鸣,长而刺耳。
薛柔如稚童初学诗文般,一点点理解陛下的意思。
什么叫继续?
得做到什么程度,才能让他平息怒火。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薛柔没见过伏尸百万的情形,却见过式乾殿前大雨冲刷不去的血迹。
她气息颤抖,盯着谢凌钰眼下微不可察的淡青色, 挤出一句话。
“陛下,能否教一教我?”
见皇帝不语, 薛柔不再问,慢慢抚上他脸颊,如同他平日那样, 从眉梢鬓角到下颌。
她力道太轻, 像在用雀羽逗弄猫儿, 自己却浑然不觉。
谢凌钰闭上眼,只觉肌肤发痒,这感觉直至心头,与怒意交织,引得人想发疯。
仿佛心口是块还未愈合的烂肉, 痒得人想去挠,挠到鲜血横流才罢休。
他实在难以忍受, 一把握住薛柔手腕,睁眼便见她慌乱无措的目光。
“你只会这些,就敢来骗朕?”谢凌钰面无表情, “你就没想过,倘若失败,要如何补救么?”
“欺君这样的罪过,你竟从未想好,败露后如何向朕求饶,还是说,你以为朕会轻而易举原谅?”
谢凌钰语气平静,手上却愈发用力,听见她轻轻呜咽一声,猛地放开。
从未听过他这样凉薄的语气,薛柔心底越发惶恐,不知何等补救才能让陛下满意。
她嘴唇动了动,低声辩解:“我没有欺君。”
几个字说完,薛柔被皇帝骤然沉下的面色惊住,硬着头皮道:“陛下总要听我解释。”
“说罢。”
虽然只两个字,却比沉默好许多,薛柔心思略定。
她手指勾住谢凌钰的衣袖,垂眸好似万般委屈,“我没有等什么人,倘若不信,不若传绿云和薛家护卫去问。”
“既然是年关,外祖家势必与薛家有往来,难不成陛下不允我母亲见自己娘家人么?”
见谢凌钰面色虽未曾和缓,却没有更冷淡的意思,薛柔离他更近些,微微仰面时,能看清他眼睫微颤。
“我早就吩咐绿云,倘若见着表兄,定要拦住他,我往后都不会再见他。”
薛柔顿了下,看向摔落在地的泥偶。
“一个不起眼的泥偶,又不是钗子香囊,不过是自年幼起养的习惯罢了,能做什么数?表兄只送这等童趣之物,想必也只余亲缘之情,并无他意。”
意识到自己仍控制不住为王玄逸开脱,薛柔表情凝滞一瞬,想着弥补。
她低声道:“我今日只为了断过往,倘若真要等谁,也只会等陛下。”
待最后一个字坠地,谢凌钰胸口起伏,耳畔恍若有人不断提醒自己。
“又在撒谎,巧言令色,骗子!”
他眼神冷淡地扫过薛柔,与朝堂那些老狐狸斡旋十余年的经验告诉自己,薛柔就是在欺瞒。
这些话,半是解释半是谎言,甚至连甜言蜜语都算不上。
一旦看清这个事实,谢凌钰胸口火焰烧得越发炽烈,分明冬日,却觉闷热。
他静静看着近在咫尺的人,轻声道:“阿音说了这么多,不觉自己漏洞百出?”
“不是对不住朕么?现下反应过来,又换个说法。”谢凌钰嗤笑一声,“想要朕信你,总归须有诚意。”
薛柔神情僵滞,“什么诚意?”
她离谢凌钰太近了,近到能清楚洞悉他眼神在何处游移不定。
她想往后退,却察觉腰早已被人紧紧扣住。
脸颊是温热吐息,慢慢挪到嘴角,薛柔眼皮一跳,觉得自己如同被困的猎物,被猛兽扼住。
而此刻,他正琢磨从何处下口,可以一点点吃干净。
鼻尖沉水香的气息彻底盖过檀香,恍惚间仿佛不在慈云庵,而是在式乾殿。
薛柔闭眼,甚至能感觉到硬挺鼻梁蹭到自己,然而柔软的触感始终不曾出现。
良久,谢凌钰松开捏着她下颌的手,见那双杏核眼流露疑惑,神色平静地指了指自己唇角。
“朕说过,绝不逼你。”
他顿了下,语气不容置疑,“所以,你自己来。”
意识到要做什么,薛柔脸颊突然涨红,就连耳垂都泛红意。
原来,这就是帝王口中的绝无逼迫。
她凑近那张如玉琢就的面孔,仿佛吻一块石头般,蜻蜓点水碰了下。
谢凌钰眼神微动,面色却仍旧沉冷。
见没有用处,薛柔用唇瓣轻轻蹭了下他鬓角额头。
出乎她意料,每触碰一次,陛下脸色竟难看一分。
谢凌钰垂眸,不想去看薛柔疑惑不解的神色,和吻他时波澜不惊的眼神。
眼前的少女吻他,如同奉旨当差的官员般,一板一眼,哪里都要试一试,唯恐出了纰漏。
可官员兢兢业业是为拔擢,薛柔是为了什么。
每一个吻落下,眼前便浮现回答,无论如何都无法忽视。
谢凌钰的脸色越发苍白冷淡,如霜似雪。
半晌,薛柔也恼了,又气又急,还有委屈。
世上哪有这样难伺候的人,既不听解释又不肯看证据,依着他去哄,反倒愈发糟。
外面的雪越下越急,薛柔只怕陛下不回去,要同她纠缠一夜。
“陛下要的诚意,还不够么?”
终于,谢凌钰轻声开口:“不够。”
他低下头,轻轻碰了碰怀中少女唇角,好似万般柔情似水。
然而下一瞬,薛柔却一阵吃痛,怀疑谢凌钰根本就是想撬开她的唇,然后胡乱啃咬。
她惊愕过后,来不及推开他,满脑子只有痛,顾不上君臣尊卑,双臂环上皇帝脖颈,狠狠抓了一把。
指腹甚至摸到一点湿润,分明挠出了血,薛柔下意识顿住,却听见谢凌钰笑一声,轻轻吻了下她嘴角,好似万分满意。
薛柔僵住片刻,毫不犹豫咬回去。
舌尖尝到一点血腥味后,她才恍惚意识到,原来自己唇舌未曾破。
可现在,她把天子的嘴唇咬破了,明日他还要上朝。
薛柔费力推开他,心中希冀看不清楚,然而事与愿违。
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谢凌钰唇角隐隐渗出的血珠,被苍白脸色衬得格外妖异。
谢凌钰胸口怒意早被铺天盖地的快意取代,无论如何,薛柔方才所有情绪起伏都是冲他一人而来。
薛柔咬破他皮肉那一瞬,眼里只有他,不为什么太后薛珩,也不为什么王三郎。
极度愉悦下,皇帝抚着少女脸颊,喟叹:“阿音好生乖顺。”
谢凌钰唇角含笑,拭去血珠。
薛柔只当陛下疯了,她嘴角发麻,半晌说不出一句话,眼睛因许久喘不过气湿漉漉的,逼出一点眼泪。
原本面对皇帝的心虚烟消云散,她心底喃喃混账。
见谢凌钰神情和缓,颇为好说话的样子,薛柔连忙道:“陛下信我么?”
见他不语,薛柔略着急地想说什么,却猛地被环腰抱起。
大昭天子不信佛,自然无甚畏惧之心,将供桌上的东西掀开,七零八落掉了一地。
薛柔坐在案沿,裙摆晃悠,手撑着桌案,与谢凌钰对视。
虽说差不多高,却好似自己端坐在高处,受他供奉。
薛柔偏过头,没太明白要做什么,却听少年嗓音略哑。
“世人求神拜佛不如求朕,”他闭了闭眼,长叹口气,“可朕想要的东西,只有向你求了。”
求不得,就去抢。
谢凌钰脸色晦暗不明,薛柔恍惚知道如何叫他平静下来。
“再来一次,如何?”她试探着道。
话音落下,唇角便覆上柔软。
半晌过去,薛柔脸色泛红,她还以为谢凌钰方才是故意叫她难受,可他当真不擅长此事。
她实在喘不过气,大脑憋得空白一片。
发觉怀里的人不对劲,谢凌钰放开她,吻去她眼角几滴泪。
薛柔恍恍惚惚,听见皇帝埋在她颈间,鼻梁蹭着她肌肤,一遍遍喊她名字。
原本,薛柔以为将陛下哄好了,然而两个时辰过去,她终于意识到,谢凌钰现下亢奋到怪异。
如同第一次学会捕猎的虎狼,兴奋地绕着猎物打转,欣喜不已。
她后背一阵发凉,还未琢磨明白,便听见绿云进来的动静。
那声“女公子,奴婢拦不住他”硬生生卡住。
皇帝独自闯进慈云庵,故而堂前并无人看守,绿云没想到会看见这副情形,只想夺门而出。
她身后的年轻公子则怔在原地,面色苍白如纸,嘴唇动了动,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他风尘仆仆,认出那道背影是谁,俯身行了一礼。
“臣见过陛下。”
第53章 第 53 章 她榻边,坐了个人
薛柔脸色也没好多少, 眼前一阵阵发晕,以至于忘记甩开谢凌钰的手。
她看了眼自己现下模样,衣襟略松开, 发钗翠翘不知掉到哪儿了,实在不适合见人。
谢凌钰没有回头,任由王玄逸躬身俯首,他慢条斯理拢紧眼前少女衣襟,而后手指一点点拂过她眉眼。
见她魂不守舍,谢凌钰没有开口,只替她挽个简单发髻。
“朕有事需忙, 退下罢。”谢凌钰语气淡然,听不出喜怒。
王玄逸却未曾后退半步, 甚至向前走来,风雪自敞开的门灌入,吹在后背冻得人浑身发麻, 可再冷也不如心口寒凉。
听见那拖沓的脚步声, 谢凌钰终于转头, 将薛柔掩于身后。
“尔欲忤逆圣意么?”
此话既出,薛柔不自觉攥紧手,盼表兄莫要犯糊涂,赶快退下就是。
王玄逸却动了动嘴唇,最后一丝血色褪去, 脊背挺如青竹,任寒风凛冽不曾折腰。
地上碎了两半的泥偶孤零零的, 格外凄清,王玄逸抬眼,好似望向高大佛像, 又好似在看佛像下的少女。
终于,那杆青竹折腰。
向来以才学自傲的王三郎跪地叩首,垂下头颅,再谦卑不过地求一道圣旨。
“但求一死,臣绝无怨言。”
谢凌钰见多了以死相逼的谏官,大多为博虚名而已,根本不为王玄逸这副求死之态所动。
“当啷”一声,一柄剑被扔到王玄逸面前。
帝王无情,就连赐死也毫无波澜:“卿可自裁。”
薛柔隐约看见表兄真拿起那柄剑,心口像被攥住一样。
“不要!”她跪在地上去抢那柄利剑,膝盖瞬间生疼,顾不上身体的刺痛,转眼望向皇帝,喃喃:“不要……”
“陛下,算我求你,他一时糊涂而已,”薛柔语无伦次,眼泪大滴落下,“王家世代忠君,岂会忤逆陛下,他不敢的。”
“阿音,不要这样……”谢凌钰俯身扶她起来,气息略颤抖,伸手拭去泪珠,“不要这样……”
在臣子面前,谢凌钰不欲失态,却禁不住薛柔字字句句都在戳他心窝。
皇帝瞥向仍旧跪着的王玄逸,只见他面色怔松,似喜似悲,恍若彻底了却桩心事。
谢凌钰心底如明镜,轻嗤一声,原来如此。
“阿音,朕不杀他。”
谢凌钰的声音陡然平复,垂眸看着衣袖上泪水痕迹,伸手揽住薛柔。
“朕有几句话与他说,阿音先回去歇息。”
怕皇帝反悔,支开她再赐死表兄,薛柔连忙道:“我不想歇息。”
她低头想了个理由,“我给陛下倒杯茶来。”
说着,薛柔连忙起身,一个酿跄差点摔着,捂着膝盖蹙眉,心道八成有一大块淤青。
谢凌钰抿唇,却想起什么,任由她去倒茶。
“臣从不让表妹做端茶倒水的事。”
谢凌钰看了眼不远处人影,确保她听不见后,方才轻声道:“朕也不会让她向旁人求饶。”
他垂下眼睫,颇为讽刺地笑一声。
王玄逸不过是在赌,赌薛柔心里还有他。
赌赢了,死也无憾,赌输了,死在皇帝手里,薛柔今生都忘不了此事。
天子语气意味深长,王玄逸立刻明白他未尽之意,脸色更白几分。
他没想过表妹会不顾一切夺剑。
“知道此事,阿音会伤心的。”谢凌钰语气淡淡。
“陛下也配妄谈伤心二字么?”
因薛柔还没来,王玄逸毫不掩饰怒色。
他可能直到死,都忘不了方才的场面。
桌案上,心心念念的表妹乌发披散,一双手缠在天子颈间,双唇比朱砂还要艳丽,刹那刺痛双眼,比可以封喉的利剑还要伤人。
那一瞬间,王玄逸甚至怀疑自己噩梦成真,表妹当真喜欢上谢凌钰,否则怎会命人拦住他,在佛堂和天子亲吻。
万箭穿心,不过如此,跪下那刻,王玄逸当真是一心求死,而接踵而至涌上的隐秘心思,此刻被皇帝毫不留情戳穿。
与羞愧一同袭来的,是愤怒,王玄逸再顾不上什么君子之风,冷笑连连。
“陛下在佛堂强迫阿音,难道是正人君子所为?难道不是伤她至深?”
谢凌钰眼神微变,“朕与她是夫妻,她是大昭未来皇后。”
“她未必想做皇后。”
王玄逸脱口而出的反驳,恰被薛柔听见,她手里茶盏差点坠落,下意识看皇帝脸色。
意识到自己说错话,王玄逸眼皮跳了下。
薛柔嘴里苦涩,虽说姑母交代的事,算是彻底做不成了,可没想到会是现在这副情形,简直比预料中糟糕百倍。
她瞥了眼表兄,只当他受了刺激神志不清,轻声道:“表兄,我想做皇后。”
王玄逸怔住一瞬,被表妹眼底惶惑扇清醒许多。
早知如此,他不该回洛阳的,太后的螺钿司使者提醒过,阿音如今势必要讨好陛下,回京后若见着,他定受不住。
短短半个月前,王玄逸远在怀朔,万般想念表妹,只把使者的话当作羞辱。
阿音忍辱负重,他怎会介怀?可真听见她说违心话,又怎能不介怀?
谢凌钰脸色平静,示意薛柔坐在自己身边,绝口不提方才所言,只道:“膝盖肿了么?明日让太医送些膏药来。”
“已经不痛了。”薛柔察觉皇帝手掌轻轻搭在自己膝上,连忙摇头。
“陛下方才同表兄说了些什么?”
谢凌钰不语,瞥见对面的王玄逸神色紧绷,缓声道:“问了几句怀朔如何。”
说完,谢凌钰端起茶盏,入口便极其苦涩,定是倒茶的人神思恍惚,敷衍了事。
薛柔见皇帝飞快蹙了下眉头,狐疑地扫一眼表兄,“当真如此么?”
王玄逸的面色早苍白如纸,根本不敢看表妹,却不得不承陛下的意,“的确如此。”
闻言,薛柔才舒口气。
不想再看这二人凑在一处,薛柔再张口便是赶客。
“陛下不若早些回去,还有表兄也该回府陪一陪舅母。”
谢凌钰放下茶盏,口中涩味经久不散,一股疲倦涌上来,颔首道:“好。”
*
待谢凌钰离开良久,一匹马去而复返。
王玄逸脑中反复回想皇帝轻蔑的眼神,愧疚如惊涛骇浪吞没自己。
他犯了一个难以饶恕的错误,不够信任表妹,竟怀疑她会移情别恋。
意识到这点后,王玄逸甚至有些绝望,他们之间终究生出嫌隙。
但无妨,嫌隙可以弥补,无论如何他都需坦诚相告,免得裂痕愈发深,直至无药可救。
风雪之中,薛柔听见有人在外踱步,推开门道:“表兄?”
她睁大眼睛,难以置信,“怎的未走正门。”
“我翻进来的,”王玄逸脸都被冻僵,“怕被旁人发觉。”
“快进来说话,外头也太冷了。”薛柔将手炉递给他,十分自然地邀请。
“不必,你的卧房,我怎好随意踏足。”
王玄逸垂眸,心像被扯开,从前纵使再亲密,表妹也不会随便让他进闺房,何况此时深夜。
他闭眼不愿去想,究竟是谁频频到访,让薛柔短短数月对男女大防淡泊至此。
“好罢,”薛柔知道说不动,“表兄究竟为何事?”
“阿音,今日佛堂内……”
王玄逸脸色涨红,他想坦白,坦白那些隐秘的心思,渴求面前少女宽宥自己,而后承认与皇帝不过逢场作戏。
但看着那双杏眼,他却被扼住喉咙般,什么都说不出口。
薛柔面色淡许多,以为他介意自己同谢凌钰亲近,柔声道:“表兄对我心有芥蒂,觉得我有损贞洁,是么?”
他们读书人,素来看重这个。
“怎会!”王玄逸惊愕不已,“我岂会对阿音心有芥蒂,纵使……”
他深吸口气,“纵使阿音当真做那种事,我也不会指摘分毫。”
“没有做过,”薛柔抿唇,眼神略有飘忽,“陛下他……不曾提过那种事。”
她今夜被谢凌钰抱着时,感觉到了什么,垂眸便见他埋在她颈间,看似安静,但呼吸却越发急躁沉重。
王玄逸听见这话后,望着少女神色,怔住许久后勉强扯起嘴角,不知是喜是悲。
“我不是怀疑你已……我怕你委曲求全,心里难受。”
“我知道,”薛柔打断后半句话,“表兄是安慰我,怕我觉得自己失贞,想不开寻死觅活。”
她的确难受,却并非因害怕贞洁有损,而是深深厌恶被迫的滋味。
倘若能高高在上命令谢凌钰来吻她,她虽不愿,却不会难受。
可惜依谢凌钰的性子,恐怕受不了有人对他发号施令,定要震怒不已。
“表兄放心,我没那般在乎贞洁,若我当真委身于陛下,你由此对我有芥蒂,我也不会百般挽留,只会放弃你,继续过我自己的日子。”
薛柔神色复杂,她忽然轻声道:“表兄回去罢,我不负你。”
最后四个字一出,王玄逸低头自嘲地笑,也是,他竟忘了两人相识十余载,表妹比谁都了解他。
今夜想了什么,阿音怎会不知?只是不说罢了。
王玄逸喉咙哽住,良久长叹口气。
“我……后日便启程回怀朔,不多停留,阿音保重身体。”
薛柔知道姑母派了使者去怀朔,颔首:“诸事小心。”
想到什么,她补道:“你方才来,可曾有人跟着?”
“不曾。”
王玄逸初次来时,遇着匪徒劫道,将他所有物件通通拿走,现下想应该是朱衣使,陛下就在不远处作壁上观。
第二次来,已快寅时,明日还有早朝,陛下不可能回宫路中停滞,就为了盯着他。
见表兄足够笃定,薛柔心中略安。
次日醒来,已是日上三竿,她绝口不提佛堂中的荒唐事,流采绿云也心照不宣沉默。
半夜,许是白日补眠太久,薛柔睡得迷糊,不够踏实。
一片漆黑中,她朦朦胧胧感受到股视线,拼命想睁眼,奈何寅时正困倦得很。
直到脸颊被抚摸,薛柔一瞬间清醒过来,睁开眼刹那头皮发麻,甚至想尖声叫喊。
她榻边,坐了个人。
第54章 第 54 章 明日有要事,我在你这里……
刹那, 薛柔以为自己仍处梦中,猛地起身,撞进一个怀抱。
熟悉的气息提醒她, 面前的人是谢凌钰。
简直匪夷所思,薛柔浑身僵如石像,却听他在耳畔低声询问。
“阿音,昨夜此刻,你在做什么?”
薛柔没听清,满脑子都是陛下怎么在这?
薛府护卫呢?绿云她们在何处?
忽觉有些冷,薛柔撩开湘色床帐, 瞧见原本紧闭的窗留了道细缝,显然关时颇为匆忙。
寒气顺着那道缝钻进来。
谢凌钰顺着她视线望去, 起身合紧窗。
今夜月色甚为明亮,透过琉璃窗照进室内,朦胧模糊, 恰巧能看清另一人身影, 却看不透神色。
薛柔呼吸急促, 下榻走到少年身侧,一把攥住他衣袖。
“陛下深夜到女子榻边,此等行径……”她深吸一口气,“此等行径太过无礼。”
“无礼?”谢凌钰语气古怪,步步紧逼, “昨夜,旁人造访便不算无礼了?”
近日朝事繁重, 谢凌钰许久不曾安寝,昨夜回宫歇了一个时辰,便要去太极殿。
李顺劝他歇息片刻, 不急于公务,却见朱衣使求见,几句话下来,皇帝心底那点倦意彻底消散。
此时此刻,面对薛柔,那几句话又浮现耳边,谢凌钰喉咙阵阵发紧,强压怒意。
“朕念你居于佛前,顾虑未曾大婚,故而怜惜你,原来,”他顿了顿,“只是让你拿来安抚旁人。”
谢凌钰怒极反笑,“好一句‘我不负你’,原来他是韩凭,朕是宋王。”
他气息越发重,纵使看不清脸色,也知是气狠了。
“为他守贞?你接了朕的旨意,天子妇为一介臣子守什么贞?”
谢凌钰最后一句怒不可遏,恨不能让朱衣使把王玄逸千刀万剐。
但偏偏那人死得越惨,阿音越忘不了他。
整整一天,谢凌钰在式乾殿内独自回想当年事,只恨没早些杀了王玄逸。
悔不堪言,既然当年已决意迎薛柔为后,为何不命顾家将王玄逸处理干净,免得日后横生枝节。
谢凌钰过目不忘,自己说过的话记得清清楚楚,顾灵清亦劝过王家子不宜留,然而他却道:“岂有为女子而折一宰辅才之理?”
思及此事,谢凌钰阵阵后悔,不甘达到顶峰,倘使当年听顾灵清一言,何至于此?
意识到昨夜说的话悉数被知晓,薛柔指尖发凉。
可相识多年,薛柔隐约觉得,谢凌钰的怒意并非冲她而来。
倒像……冲着皇帝本人去的。
薛柔无话可说,既然陛下都已知晓,狡辩也无甚意义。
她只能咬死不认,但深更半夜,谢凌钰竟没有半点离去的意思。
仿佛不得个回应,他便在这儿待到地老天荒。
薛柔看不清他的脸,犹豫半晌,“我听不懂陛下说什么。”
“是听不懂,还是——”
她突然凑近,双唇贴紧眼前人肌肤,耳边的声音戛然而止。
薛柔略有些恼火,她本想把谢凌钰的嘴堵住,免得他一句句质问叫她心里慌乱。
可谁叫她太过紧张,找不准地方也就罢了,甚至磕到面前少年下颌,嘴唇隐隐作痛。
薛柔愣住,心底涌上尴尬,可好歹达成了目的,也算好事一桩。
她稍稍挪了挪位置,嘴唇蹭了下谢凌钰嘴角,左右看不清皇帝脸色,开始耍无赖。
薛柔低声道:“我当真不知道陛下说什么,昨夜我太累了,什么都记不清。”
见谢凌钰没有反应,薛柔轻轻推了推他肩膀,凑到他耳边小声道:“陛下的话我都听不懂,谁给我上了眼药?”
“强词夺理,”谢凌钰语气平淡,“朱衣使所言,需要我一一同你说清楚么?”
“原来是朱衣使……”薛柔心底松口气,幸好不是陛下本人,“哪个朱衣使?他说的未必是真,实在不行我明日入宫与他当面对质。”
若非知晓朱衣使忠心,谢凌钰当真会被她信誓旦旦的模样哄骗过去。
“阿音同谁都这样胡搅蛮缠么?”谢凌钰不知该怒,还是该笑,“天底下恐怕只有你一人,敢说朱衣使瞒骗天子。”
薛柔又仔细回想一遍,昨夜甚至未曾碰过表兄,更无交换信物之举,单凭朱衣使一面之词,哪能定她罪名。
除非谢凌钰将她关进地牢,严刑拷打。
“顾灵清素来不喜欢我,朝中大臣攻讦敌人,难道陛下会全盘相信?”
谢凌钰默然良久,终于忍不住轻笑出声,她今夜说的话倘若传进朝臣耳中,恐怕要人人自危,唯恐薛梵音在皇帝面前胡诌,引火上身。
“阿音认为,我冤枉了你?合该治顾灵清的罪,是么?”
皇帝声音淡淡的,却引得薛柔攥紧衣袖。
“我没有这个意思,”薛柔眼皮一跳,“陛下莫要说玩笑话。”
她一时骑虎难下,只是想让谢凌钰莫要追究,怎的就变成进谗言叫他治臣子的罪了?
薛柔咬咬牙,因谢凌钰态度和缓不少,便想故技重施,却听他语气浅淡,仿佛实在没办法,只好妥协。
“阿音既说记不清,那便罢了。”
谢凌钰总不能真让她同朱衣使对质,她死不承认,他又能如何,总不能再逼着她。
薛柔为了此事,甚至愿意主动吻他,可见的确慌乱。
倘若逼急了,哭起来又该如何?
光是想想,谢凌钰便一阵头痛。
他微叹口气,“明日有要事,我在你这里暂歇一夜。”
薛柔连忙道:“我去偏房睡。”
“不必,”谢凌钰已经脱下外衣,“深更半夜不知要惊动多少人。”
闻言,薛柔紧抿嘴唇,原来他也知道这是深更半夜。
谢凌钰抬眼,看着她模糊不清的脸,“我无心想那些事。”
此话一出,倒显得自己想多,薛柔心底微恼,正要抬脚出去,却犹豫起来。
惊扰旁人……薛柔只担心父亲知道后,又找阿娘的麻烦,斥责她养出的女儿不懂规矩。
“陛下,我好梦中呓语,恐怕扰你好眠。”
薛柔仍旧不死心,盼着他怎么悄无声息来的,就怎么悄无声息走。
可谢凌钰却轻声道:“阿音睡着时颇为安静,怎会惊扰我?”
来不及思索他话中深意,薛柔掀开床帐,看向皇帝,“我要睡里面。”
她钻进锦被,心底一阵阵烦躁,除了幼时同姑母和阿娘睡在一处,从未与谁同床共枕过。
今夜身侧多了个人,还是皇帝,简直与虎同眠。
虽说这只老虎不会咬她,但会生气,还可能亮出獠牙吓唬她。
薛柔睡不着了,努力闭上眼睛翻来覆去。
估摸半刻钟后,她手撑着床榻半起身,凑近谢凌钰,盯了半天方才瞧清楚是否睡着。
少年神色平静,与平素截然不同,褪去久居高位的气势,能让人借着月色,模糊看见绮丽容貌。
薛柔恨恨,他倒是睡得香,躺下后心里默诵嫏嬛殿先生教的文章,樊汝贤写的最为助眠,干而无味。
未过几时,薛柔终于睡熟,听不见身侧窸窣动静。
谢凌钰睁开眼,鼻尖百濯香的气息太过浓烈,熏得他心烦意乱。
他侧过身子,恰好能瞧见背对着自己的少女。
两重帐幔挡住泰半月色,只剩浓稠漆黑,谢凌钰伸手,摸到一把如绸青丝。
他手掌微屈,将发丝松松握在掌心,心绪忽然平静下来。
幽暗中,谢凌钰闭上眼。
原先,他总觉酣睡之际,卧榻旁有他人岂能放心,就不怕无知无觉中被一刀穿心?
可现下,哪怕朱衣使告诉他,薛柔手里有利器,谢凌钰也只会扔了它,毫不犹豫留在她身边。
日上三竿,绿云素来知晓薛柔习惯,未曾早早进去催促。
直到隐约听见女公子说话,她才匆匆忙忙踏进,问道:“怎么了?”
“绿云,你先出去。”
薛柔声音冷静下来,待脚步声渐远,斩钉截铁道:“往后,陛下都不能再这样。”
她一觉醒来,便察觉被人从身后抱住,右手被紧扣着。
昨夜的事涌上眼前,薛柔因皇帝陪自己装傻,不好指责什么,只涨红脸道:“下次陛下再来,我才不管惊不惊动谁,定要去偏房。”
“何况惊动了旁人,若被泄露出去,被指指点点的不止我一人,陛下若不想看谏官日日上书,就莫要做出格事。”
薛柔不愿去想,皇帝总离宫找她,是如何打发左右史官的,只怕根本瞒不过去,早在起居注上记一笔。
难得睡安稳些,谢凌钰被晃醒后,还有些昏沉,闻言竟笑了一声。
“可以。”他揉了下眉心,“现在几时了?”
薛柔略思索后道:“我平素巳时起。”
“巳时?”
谢凌钰撩开床幔,瞥了一眼后,默然片刻,随即便要下榻。
“陛下等等,”薛柔让他继续躲在榻上,“我这里都是婢女。”
没人知道如何伺候男子穿衣束发。
薛柔唤流采进来,隔着床幔道:“找个伺候父亲梳洗的家仆来。”
“是。”
流采应声,离开时瞥见角落处深青外衫,微微顿住脚步。
这已是第几次?昨夜终于如愿以偿上榻了么?
流采扯了扯唇角,真想知道伯父听见皇帝学了顾家拿手本事,竟用来钻女子闺房,是何等反应。
*
式乾殿内,顾灵清已不知等了多久。
今日究竟是怎么了?陛下竟迟迟未起。
虽说休沐,可多年来,陛下从未在卯时后才醒。
李顺陪着笑,“顾大人,不若先饮杯茶?”
“不必。”顾灵清察觉不对,声音寒凉,“倘若陛下再不来,我便要亲自进内殿。”
今日李顺太古怪,莫不是皇帝出了事?这群宦官想瞒过朱衣台。
顾灵清脸色越发沉,却听见身后内侍齐齐行礼的动静。
他转过身,果真是皇帝。
谢凌钰淡声道:“朕昨夜于宝玥台赏月,现下才回来。”
然而,顾灵清却低着头满脸疑惑,他闻见天子身上有百濯香的气息。
此乃南楚所赠,被太后拿走,估摸着都送到薛柔那了。
想通后,顾灵清惊愕不已,慢慢收回眼底情绪后,方才细细禀告近来诸事。
御座上的人心情颇佳,甚至听见朱衣台要银子,也未曾蹙眉。
说罢正事,顾灵清才开口:“信已快马加鞭送至朔州司使,郡丞绝无可能擅离怀朔。”
见皇帝面色稍淡,顾灵清硬着头皮,提及另一个让陛下不快之人。
“太后近来不允太医院请脉,臣拿到长乐宫近来宫外采买药材单子,沈愈之说,此药方甚烈,乃饮鸩止渴,是吊命的方子。”
谢凌钰面色平静,“她前些日子还召见大臣,询问内政如何。”
“已是隔帘召见。”顾灵清沉默片刻,“恐怕强弩之末。”
太后不惜用烈药吊着一口气,只因她推进的税法还余下三州不曾完成,而这三州刺史明年任期满。
她至少要撑到年后,插手重新任命刺史之事。
谢凌钰垂眸,眼前忽然浮现薛柔的脸。
倘若太后薨逝,不知她会伤心到何等地步。
若阿音日后想起自己因宫外修行,没能陪太后最后一段时日,会不会恨他。
恨他逼自己出下策,去庙里才能躲开大婚。
顾灵清看见帝王怔愣一瞬,握着茶盏的手略不稳当。
“你带人去薛家,召薛柔进宫一趟。”谢凌钰顿了下,额外叮嘱,“莫要让旁人看见。”
第55章 第 55 章 阿音无须伤心,生死自有……
“太后, 方才尚书令求见,需要拦下么?”
胡侍中哽咽一瞬,随即端上碗药汤。
“拦住。”太后沉默片刻, “让他放宽心,我身体无碍。”
颐寿殿内苦涩的草药味弥漫,太后语气低沉,恍若梦呓。
“钟儿,我昨夜梦先帝,”太后掩于宽大衣袍中的身子颤抖,“他问我何以薄情至此。”
胡侍中眸中现惊惧之色, 嘴唇动了动,紧握住太后的手, 安抚道:“逝者如灯灭,一似汤泼雪。”
半晌,太后叹口气, 却听外头有人道:“薛二姑娘来了。”
颐寿殿的人从不拦着薛柔, 任由她去哪都成, 这下胡侍中压根来不及反应,只怔怔看向不远处的少女。
薛柔甫一闻见浓烈药味,便觉不对,待走近些,眉头越蹙越深。
“姑母?”
她加快步子, 坐在太后榻边时,脸色逐渐苍白。
鼻尖是混杂檀香药香的浑浊气息, 那是颓败衰老行将就木的味道。
太后没想过她会来,咳了两声,“阿音不是在宫外修行么?”
“陛下召我进宫, 说为我做的璎珞,匠人们做的总归不合心意,让我来长乐宫,寻螺钿司一位姓赵的女官。”
薛柔让流采将璎珞呈上,太后垂眸看了一眼。
镂月裁云,光华夺目,唯独中间金莲底座上似乎缺了什么。
“赵旻儿先前是宫中内司,家里世代同珍宝首饰打交道,她的确擅长。”
太后方才喝过药,若语速慢些,勉强能顺畅说完几句话。
她神色淡淡,手指拂过璎珞,心底明白皇帝意图。
“赵旻过段时日回京,我会将此事交由她。”
薛柔顾不上什么璎珞,攥住太后衣袖,“为何我从未听过姑母病情严重至此?”
“就连父亲也从未说过。”
倘若只是小病,何须连亲弟弟也要瞒,薛柔越想越觉事态严重,“我要留在宫里,陪着姑母。”
“胡闹!”太后终于动怒,“这么大了,岂能再想一出是一出。”
“犹豫无常最易误事,既已决定做什么,就莫要为情所囿。”
胡侍中察言观色,连忙带着所有宫人出去等着,见流采不动,干脆上手把她拉出去。
薛柔攥紧手,想说什么,却被姑母严肃神色惊住。
“我在陇西和怀朔皆已安排好人手,你如今留在宫中,倘若横生事端该如何?”
薛柔想说这几日已然横生事端了,却看见姑母无血色的脸,硬生生咽下去。
见她欲言又止,太后拧眉:“我得了消息,王三郎在洛阳停留甚短,便匆匆返回。”
言罢,太后见薛柔面色变化,便猜到泰半。
“太过年轻,沉不住气,”太后摇头,“但总比陛下好。”
没想到姑母会说这话,薛柔眼中浮现疑惑。
依她看,姑母并不大喜欢王玄逸。
“阿音,嫁给皇帝后,有诸多困难,最难的并非与嫔妃争宠,也并非与朝臣交手,而是赢过自己。”
“心性不够坚定的人,面对诸多选择,若错了一步,便步步是错,”太后气力不足,声音低如呢喃,“走出那一步前的煎熬,会不断推着你走向无法回头的境地。”
或是一条路走到底,或是彻底退缩任人宰割。
就譬如当年知晓谢元彻秘密召朱衣使后,她反复思量,给先帝送了一碗红豆粥。
这一步,太后从未觉得自己走错,她爱先帝,但不妨碍做出这样的决定,纵使往后夜夜烧高烛照彻长乐宫方能安寝,她也不悔。
但薛柔做不到,太后带着她长大,深知依她的性子,纵使与谢凌钰无甚情意,薛柔也最多起弑君的心,用些哄骗娃娃的巫蛊之术。
真要动手,她不够狠。
她这个侄女金尊玉贵娇养大,没经历什么内宅争斗,不适合入宫。
至于皇帝,太后默然,每每见到谢凌钰,便觉她至少没有对不住先帝嘱托,将大昭交给皇帝,她甚为放心。
薛柔见姑母神色不定,似乎追忆往事,问:“什么无法回头的境地?”
太后回过神,“倘若阿音入宫,陛下有朝一日欲分后权,赠于旁人所出皇子,以至你居于深宫,如被卸兵刃,日后恐为人所害,你会杀了他么?”
话音未落,薛柔便面上空白一片。
半晌,她开口:“姑母,我没想过这些……”
“是没想过入宫,还是没想过陛下会这样做。”
薛柔哑然,半晌回答:“兼而有之。”
“不着急,那便现在想一想,”太后轻声问,“你会么?”
薛柔心底一片乱麻,暂且顾不上谢凌钰,姑母方才说的情形,怎么……怎么那般像……
她试探地抬眸看着姑母,只见一片平静,看不出分毫情绪。
不知过去多久,薛柔犹豫道:“若真到那个地步,或许……会。”
那可是弑君大罪,倘若被发现,她与薛氏众人通通要人头落地。
“或许会便是不会。”
太后脸上写着不出所料,她十几岁时,若有人以此询问,定斩钉截铁说“会”,绝无半丝犹豫。
所以,在先帝崩后,她顺利地临朝称制,压住谢元彻那些不安分的宗亲。
太后看向仍旧处于震惊与探究中的侄女,默认了薛柔的怀疑。
“阿音,我教过你,越是才能出众的帝王,驾崩后围绕于他身边的亲信越难以应对,需要手段迅捷处理干净。”太后闭了闭眼,“陛下身边的人与先帝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怕旧事重演,你却不能抢占先机。”
“所以,在宫外度过一生,是你最好的选择。”
薛柔过度惊愕,不知该说什么,慌乱地点头,耳边好似有嗡鸣声。
她一直以为,姑母与先帝琴瑟和鸣,哪怕有过嫌隙,也是恩爱夫妻,原来锦绣背后一团泥泞。
锦绣风光是真的,泥泞污浊也是真的,薛柔如猝不及防咽下团脏东西,甚至隐隐作呕。
并非不赞同姑母,相反,正是赞同她,薛柔才觉难受。
“所以那些,”她想起幼时与帝后同乘的鸾车,“都是假的么?”
那些恩宠,海誓山盟,恩爱不疑,都是谎言?
看出薛柔心思,太后沉默片刻,道:“都是真的,我对先帝是真心,先帝待我亦是真心。”
薛柔实在难以理解,情深似海与互相猜疑太过矛盾,如清泉沾上一点点尘灰,便不干净了,没法再咽下口。
若执意去饮,只觉痛苦。
知道薛柔还年少,无法接受不纯粹的爱,太后亦不愿多言,而是轻声道:“我已将利害同你说清,接下来我说的,你须牢牢记住。”
薛柔连忙挺直身子,微微倾身仔细听。
“我恐怕熬不到来年春,上元节那夜,趁人多混杂,城门大开,会有人来接引你离京。”
太后语气平淡,毫无大限将至的恐慌,恍若谈论天色如何。
薛柔刚想张口,眼泪立马滚落,却怕忽略姑母的话,拼命想忍住。
“其次,倘若我未能活到上元节,”太后终于微叹口气,“那便是天命如此,你须即刻觐见陛下,以日代年略过孝期,尽快大婚。”
“越快越好,提前于诸王。待入主中宫,让姜吟做你的长御,她会帮你厘清宫中情况,至于长乐宫的老人们,暂时一个也别启用。”
“好,”薛柔一字字听进去,手指都有些发抖,一叠声道:“好,我都记住了。”
“去罢,今日离去后,莫要再轻易进宫了。”太后神色坦然,叮嘱着,“阿音无须伤心,生死自有常理。”
薛柔低下头,话虽这么说,但岂能不伤心。
好在她今日骤然知晓噩耗,惊愕之下空茫居多,只觉眼前事物不真实,恍若幻梦,反倒没那么多难以克制的痛苦。
“还有,”太后看着少女离去背影,语中终于平添一丝落寞,“告诉你父亲,我对不住他。”
薛柔顿住脚步,没去问对不住什么。
是因强行赐婚而觉对不住,还是什么她不知道的事?
“好,我定会将姑母的话带到,一字不差。”薛柔认真应声。
*
踏出长乐宫那刻,薛柔望着不远处长长宫道,忽然想起进宫那日。
流采见她差点踩空,一把扶住,轻声道:“太后身体不好么?无妨,太医院有那么多神医在。”
薛柔摇了摇头,她不需要这种安慰。
姑母的身体一看便知来日无多,她听母亲说过,人一旦上了年纪,身体颓败并非如夕阳渐落,而是陡然垮了,纵使大罗金仙来也无计可施。
她深吸一口气,胸口顿时冰凉,“姑母身体尚好,我这段时日在家庙静心修行。”
“倘若陛下再派人召见,便说我身体不适,无法面圣。”
回慈云庵一路上,薛柔都沉默不语。
她不大想去薛兆和的书房,替姑母带那句话。
遗言般的嘱托,让她总觉说过后,姑母便要离去。
正月十三,离上元节越发近,薛柔坐立难安,终究推开父亲院内木门。
“阿翁。”薛柔唤了一声,不自在地垂眼,恰好瞥见桌案上的白玉莲雕,简朴慈悲,颇具佛性,叫她想起颐寿殿经年不散的檀香气息。
她忽地掉下一颗眼泪,“上次我进宫,姑母让我带句话给你。”
“她说自己对不住你。”
薛兆和早猜到什么,一阵恍惚,面前次女的声音清而略柔,与阿姐当年铿锵清脆的语调截然不同。
然而,却逐渐重合。
“我知道了。”
薛兆和转过身,不想让薛柔看见自己落泪。
阿姐当年让他与王氏联姻,而后又不听他劝,执意命朝中最出类拔萃的人中龙凤悉心教导陛下。
阿姐甚至训斥他:“陛下乃大昭天子,未来之主,我岂可听你一言,疏于管教使其为昏庸之主,坏祖宗基业?”
如今陛下即将彻底亲政,不知会对薛氏如何,所以才有这句对不住。
然姐弟相依为命多年,他又怎会怪太后只为江山考虑?
竟为此日日不肯见他,重病缠身也不愿撤走那道屏风。
薛柔看着父亲仰头,半晌痛哭失声,喃喃:“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她从未见过父亲失态,泣涕涟涟更闻所未闻,忍不住想离远些。
却听见后面木门被打开,有人在门前顿住。
“阿翁,今日陛下去陈宣府上,方才我出门瞧见御驾飞驰回宫,宫中是否出事了?”
是薛仪的声音。
薛柔转身,见长姐眉头紧拧,想到什么后,一颗心立马提起。
姑母所言在耳畔浮现。
她立马对一旁家仆道:“备马套车,我要去式乾殿见陛下。”
第56章 第 56 章 就算把洛阳附近的地皮一……
九重宫阙肃穆静默, 只余宫道上辘辘疾驰声。
顾灵清一路紧随皇帝,整个人绷紧,喉咙因过分激动而干涩无比, 沉声道:“陛下,长乐宫那边已经封锁消息。”
“是否要秘不发丧,先传令各州郡朱衣使,控制薛党?”
顾灵清心底隐隐激动,他们围绕于陛下身侧,等这一日等了许久。
尤其上官休这种武将,被太后压着打不了仗, 做梦都想彻底进军建邺。
谢凌钰瞥他一眼,淡声道:“急什么?只是病危, 还未薨逝。”
他心情万分复杂,没想到太后会陡然受到刺激。
待踏入颐寿殿,顾灵清一眼便瞧见跪于地上的太医。
这群太医面上并无慌张之色, 太后这副模样, 明眼人都能看出药石无医, 也就今晚的事了。
陛下并非先帝,不会因太后有恙而迁怒于太医们。
谢凌钰步履快了些,走到榻边,垂眸看着太后。
“朕唯有一件事想问。”
顾灵清心道不妙,陛下总不会和太后叙些母子旧情, 追忆往昔罢?若真如此,恐怕会对薛党心软。
下一瞬, 皇帝浅淡平静的声音再次响起。
“依太后看,那三州刺史该选谁?”
谢凌钰见太后眼底微动,指尖颤抖着, 指向榻尾跪坐的女子。
他看过去,问胡侍中:“都有谁?”
“定州曾抚,相州邬鸿远,汾州奚苍。”
谢凌钰蓦地轻笑,殿内跪着的宫人敢怒不敢言,岂有太后将薨而皇帝不见哀色的道理。
而皇帝甚至想大笑,为太后击节赞叹。
这三人选得妙极,每一个都同周遭宗室有过节。
而定州那个极为难缠的博陵王,太后则安排了曾抚,他起于寒微,无妻无子无父无母,孤家寡人一个,对付博陵王再合适不过。
谢凌钰坐在榻边,微微俯下身,低声道:“朕需要太后玺印,在何处?”
薛韵临朝称制,诏书以“朕”自称,连所用玺印亦极为特殊,上有蟠龙。
面前天子眉目与自己颇有几分相似,太后一阵恍惚,闭上眼如听不见谢凌钰所言。
她薨逝后,玺印比破铜烂铁还不如,皇帝想要做什么,猜也能猜到。
无非封锁消息,以太后名义任命刺史,免得宗室对初总揽大权的帝王不满。
谢凌钰声音平静,“母后为大昭呕心沥血,难道愿改革功亏一篑么?”
闻言,太后勉力扯了下唇角。
读懂那笑的意思后,谢凌钰眼皮一跳。
太后笃定了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停下改革,而是萧规曹随,任命那三人为刺史。
“母后在同朕赌,”谢凌钰沉默半晌,“朕愿保薛兆和。”
最后三字终于让太后眼皮剧烈颤抖,就连榻尾的胡侍中也猛地抬头,直勾勾看向皇帝。
她为阿音考虑过,为薛仪薛珩亦考虑过,唯独不知如何对待亲弟弟。
他对自己言听计从,多年来不知做了多少脏事,终日如孤家寡人,若薛柔不愿管他,必晚景凄凉。
太后没想过弥留之时,还要两相为难。
最后,她选择合眼,这是漫漫人生中唯一的逃避。
谢凌钰面色铁青,耳边哭声如雷灌进耳朵。
“封锁颐寿殿,”谢凌钰嘴唇微动,“搜宫,拿到太后玺印,升三级。”
闻言,顾灵清领命,吩咐其余朱衣使动手。
“陛下,臣知晓玺印在何处!”
所有人顿住,谢凌钰垂眸看向跪在脚边的女官。
“说。”
“陛下方才承诺的还作数么?”胡侍中深深叩首,“臣侍奉太后多年,揣摩太后之意,私以为方才……太后已然同意陛下的条件,只是囿于油尽灯枯,口不能言罢了。”
“保薛兆和么?”谢凌钰语气微妙,“自然作数。”
不到半刻钟后,紧随胡侍中的朱衣使回来复命,手中赫然一枚玺印。
顾灵清看了一眼,确保为真。
那朱衣使禀道:“她方才在嫏嬛殿想自尽,被臣劈晕过去,需要严加看管么?”
“仔细看着。”谢凌钰无甚留下的理由,走到颐寿殿门,回头望了眼,吩咐顾灵清,“诏令过中书前,谁若走漏消息,格杀勿论。”
从长乐宫回式乾殿,分明马车慢了许多,时间却显得格外快。
谢凌钰一下马车,便见薛柔在式乾殿前。
殿前宦官劝道:“陛下当真不在,不知何时能回。”
“那我便在这里等着。”
薛柔眉头紧拧,回眸便见道玄色身影,连忙上前,情急之下拽住皇帝衣袖。
“阿音有何事?”谢凌钰垂下眼睫,盯着自己被攥皱的袖口,“怎么这般着急?”
“我来找陛下。”
薛柔环顾四周,见并无宗室的影子,怀疑自己是否想多了。
她怀揣希冀,问道:“陛下可知我姑母如何了?”
谢凌钰呼吸一滞,差点控制不住神情。
他嘴唇动了动,却想起长乐宫外围鲜血淋漓,被截杀的螺钿司使恐怕尸首还未处理干净。
终于,谢凌钰平静道:“她身体不大好,刚刚歇下。”
“朕忽闻急报,需向太后借玺印一用,便匆匆回宫,否则还能去慈云庵看你一眼。”
薛柔抿了抿唇,向他身后张望,果然见顾灵清手中一枚拳头大的玺印。
果然是自己想多,太后薨逝,诸王怎会毫无动静?
式乾殿前空荡荡一片静谧,薛柔心底舒口气,唯恐皇帝留自己在宫中过夜,她连忙道:“是我太过忧心,叨扰陛下清净,这便回去了。”
薛柔离宫时,鬼使神差回头看一眼巍峨宫门,不知为何心口刺痛,有种怅然若失之感。
这种怆然直到回府也未曾消失,薛柔有些不解,难道自己在宫中待久了,以至久居宫外便心绪低迷?
薛柔终日无事,反复思索进宫那日情形,越想越不对。
最为不合乎常理的,便是她提及离宫,谢凌钰竟并未出言挽留。
可派人去问父亲,连他也说朝中并无异样。
眨眼便是上元节,与京中百姓皆欢声笑语不同,从皇宫至官宦之家,都沉抑低凝。
原本皇帝今日该与民同乐,可谢凌钰以太后身体不适,需得静养为由留在宫中。
薛府更是无一人出门,就连薛仪也小心翼翼,不敢露出松懈神色,唯恐被父亲认为不孝顺太后,触了霉头。
入夜,薛柔回慈云庵居所,忽见一比丘尼入内,手持卷经书,柔声道:“女公子,此乃我手抄,为太后祈福。”
薛柔盯着这张脸,先前似乎没怎么见过,明白什么后,让其余人都退下。
“你是?”薛柔迟疑。
姑母什么都没交代,只说会有人接应,连接引人叫什么,长相如何,皆未提及。
“赵旻。”那比丘尼脸色淡淡的,给她看一枚玉牌,“我从京外星夜赶回,好在还剩两个多时辰,女公子我们先走。”
薛柔蹙眉,“怎么走?”
“先将你院外的婢女支开,尤其那个会武功的。”
赵旻不信任一切习武之人,危险过大,一旦是细作,便是甩也甩不掉的麻烦。
“那是姑母送给我的。”薛柔忍不住解释。
“她看人的眼光很好么?”
赵旻的语气和神色惊到薛柔,叫她半晌说不出话。
许是眼前少女太年轻,慌乱青涩的模样叫她回忆往昔,赵旻语气柔和许多。
“做这种事,谁也不能知晓。你若往后想见,令夫君回京,从薛府带几个奴婢去伺候,也不是难事。”
薛柔怔住,不知赵旻如何看出她想法的。
母亲和阿弟可以去陇西,但绿云是家生子,流采是宫女,都离不了京。
赵旻颇为无奈,补道:“我等会要一把火将这禅房烧了,你不想她们出事,便让她们离远些。”
话音落下,薛柔便起身,出去对绿云道:“我想吃钟媪做的跳丸炙,你去请她做。”
她嘴角扬起,对婢女们道:“我同这位新来的比丘尼格外投缘,你们快去外头买些吃食,我要好好招待她。”
薛柔报了一串名字,随后才看向右手边。
她将怀里的猫儿塞给流采,睁眼说瞎话道:“玄猊叫个不停,你把它送去阿珩那儿,就说我同意他多喂几日。”
待重新回到内室,薛柔开口:“我们怎么离开?从侧门么?那里有薛府的护卫,我可以支开他们。”
“不必。”
赵旻漫不经心走到榻前,一把将层层叠叠锦绣绸缎掀开,蹲下来摸了半晌,露出个口子,往下看黑黢黢的。
见薛柔瞪大眼睛,赵旻疑惑道:“薛韵没和你说过,她当年是如何与谢元彻暗通款曲的?”
“她一个官宦人家有婚约的姑娘,怎么神不知鬼不觉与天子私会,你没因好奇去问过她?”
薛柔越听脸色越僵,谁会问长辈这些东西?
见她不语,赵旻也不尴尬,拍了拍床板,让她先下去。
薛柔慢慢摸索着走,终于看到一丝光亮时,长舒口气,心道姑母当年委实不易。
她脚有些酸麻,想歇一会,抬眼便见直愣愣立着的人。
说是人,实则已然青紫,硬邦邦杵在那。
薛柔想尖叫,但压了下来,听见赵旻安抚道:“莫慌,估计是薛韵安排的,用来代替你,我把她搬上去,你先原地等着。”
想想一具尸体在自己床下密道,薛柔有些想呕,更不必提腐臭与桐油混合的味道,更是熏得人想晕过去。
她在密道内,摸不准时间,只觉不过片刻,赵旻便回来了。
怕薛柔被吓坏了,赵旻尽量与她搭话,“薛韵也是,怎么什么都没跟你说,不过从京城至陇西,我都会一路护送你。”
想起什么,薛柔问:“你为何对姑母直呼其名?”
倒没有指责意味,薛柔眼底浓浓不解。
这个赵旻是何方神圣?怎的从小到大没见过她?
“我同薛韵,如同你与魏缃,还要尊称么?”赵旻轻嗤,“她当年见谢元彻,头上簪子还是我做的。”
“原来是你!”
薛柔眼睛一亮,终于知道这名字为何熟悉,上回让螺钿司帮忙做璎珞,姑母提了一句。
她顿时觉得眼前女子亲切起来,步履轻快许多。
等终于走出那条密道,面前赫然是废弃的小宅院,荒草丛生,都快有一人高。
一墙之隔的嘈杂声传进耳朵,外头便是庆贺佳节的人群。
薛柔有些恍惚,坐上马车后方才逐渐回过神,清晰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
比恐慌更先涌上心头的,是兴奋,心好似跳到喉咙,却有无可言喻的愉悦。
她忽然明白,为何有人好猎虎,极度危险的境地,给人的刺激非比寻常。
穿过洛阳城门的刹那,薛柔甚至因生出幻觉,耳边听见火焰燃烧木头的噼啪声。
*
不止慈云庵,整个薛府及周遭人家,都走了出来。
夜色太深,纵使浓烟看不清晰,却能闻见呛鼻气息。
王明月的脸在火光映照下明明灭灭,她在看见那具尸体的瞬间,便知那不是自己女儿。
薛柔前段时日撒娇道:“阿娘怎样都能认出我么?”
“能啊。”
“倘若有人像话本里的精怪冒充我呢?阿娘记得,若没有戴这枚海棠玉佩,便不是我。”
回过神来,女儿的话犹在耳畔,王明月苦笑。
原来如此。
王明月面色淡淡,周遭婢仆以为她过度伤心,却见薛兆和身形晃了晃。
“阿翁!”薛仪面色煞白,连忙扶住晕过去的父亲,摁住他人中,“快去宫里请太医来!”
太后当权时,薛家用惯了太医,可今时不同往日,诸多婢仆面面相觑,竟都不敢去太医院。
流采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后退半步至王明月面前,“夫人,奴婢入宫去请太医。”
她的身份,再合适不过,王明月颔首,随即冲地上的男人无声冷笑。
装什么,无非是讨好皇帝的最后筹码也烟消云散,这才惊骇至昏倒。
快到式乾殿时,流采额头的汗已如雨下。
待踏入殿内那一刻,她看着满殿朱衣使,背后冷汗涔涔,跪下叩首请罪。
“臣看护不力,提头谢罪,望陛下恩准。”
流采半晌听不见声音,甚至……连她顾家其他人也没有一句求情,心底更凉。
此事不能说明顾家人薄情,只能说明陛下在此之前,已发过怒,引得他们不敢吭声。
顾又嵘站在殿内,脸色难得肃穆。
在朱衣使眼皮子底下,把未来中宫带走,简直奇耻大辱。
她看了眼跪着的流采,想起陛下一瞬间暴怒的模样,心里发怵。
大着胆子瞥一眼御座上的人,顾又嵘喉咙一紧。
谢凌钰垂眸思索,不知在想什么,这副模样甚至堪称平心静气。
可唯独开口时,那略显生硬的语气让人察觉,他恨得咬牙。
“紧闭城门,封锁京畿官道。”
“就算把洛阳附近的地皮一寸寸翻开,也要把她找回来。”
谢凌钰顿了下,“寻到她时,倘若她身边有男子,不必带回,就地格杀。”
第57章 第 57 章 我先前的夫君貌寝,还喜……
晨光熹微, 薛柔在马车中根本睡不踏实,迷迷糊糊睁眼,脑袋一阵痛。
她听见赵旻轻骂了一声, 但语气还算冷静。
“小崽子肯定发现了,前头官道被封住,我们得找个地方暂且歇下,过段时日再动身。”
这辆马车日行撑死三十多里,从洛阳到陇西至少一个月,倒也不差几天。
薛柔还没完全清醒,反应片刻, 才将小崽子三字,与龙椅上那人联系起来。
她心底讶异, 但想想也不奇怪,螺钿司的能喜欢谢凌钰么?
“去哪里歇脚?客栈恐怕不成。”薛柔顿了下,“你走南闯北, 在这附近有熟悉的农户么?”
“没有。”赵旻回答十分干脆, 抖了抖手中绳子, “现找一家。”
洛阳附近编户充牣,人庶殷繁,田亩连片,寻一农家落脚再容易不过。
可跟着赵旻转悠少说三个村落,临近午时, 薛柔都能望见远处袅袅墟烟。
她忍不住道:“就前面那个罢。”
“等到了再说。”
赵旻这么些年,被朱衣台那群人弄得草木皆兵, 看谁都像朱衣使。
正走着,忽然蹿出个小童,也就比木轮高丁点儿。
“你方才压到我家的地了!”
赵旻低头, 似笑非笑,“大冬天的,地里有东西不成?”
“你压着我娘种的葵菜,”小童眼珠子一转,“一片叶子算你一枚五铢钱。”
“狮子大开口?你小小年纪说话倒是有意思。”
赵旻笑了,下车后走到稚童面前,手看似往腰间钱袋摸,却握住剑柄,拔出柄短剑,一副要杀人灭口的凶相。
就连薛柔,也被她唬住,连忙蹙眉想喊她回来。
小童转身要跑,摔了个跟头,嘴里大喊:“娘!阿娘——”
赵旻上前薅住小童衣领,把他提溜起来,见他站稳后松手。
她从袋子里拿出串五铢钱,拍了拍小童脑瓜,“带我去你家,住上几晚,这些都给你。”
望着不远处情形,薛柔眨下眼,怎会忽然变脸?
赵旻重新上了马车,见那小童指了指最近的炊烟。
“那便是我家,我先回去与阿娘说。”
见那小身影一溜烟没了,薛柔方才探出脑袋问:“怎的忽然决定在这儿落脚?”
“贪财怕死,不可能是朱衣使养大的。”
没想过这个回答,薛柔无奈道:“小孩子哪有不怕死的。”
赵旻道:“朱衣台的人,是谢家养出来的怪胎,男女老少,根本不惧死,甚至以赴死为荣。”
“天家特许在手,这群人富得流油,更不会在意什么银两,那小童见到钱袋两眼冒光,根本演不出来,”赵旻轻嗤一声,“他若为朱衣使的孩子,我是他爹娘干脆一抹脖子见太宗,死了算了。”
薛柔闭嘴,不与赵旻继续争论。
待停在一低矮院门外,她刚跳下马车,便闻道爽朗女声。
“贵人如何称呼?叫我禾娘就好。”
薛柔转头,一眼看见身形高大的妇人,瞧着颇为可靠,正要说话,便被赵旻拉到身后。
“我是她夫君,免贵姓赵。”
薛柔猛地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仰头,听见赵旻陡然低沉的声音,后知后觉明白她为何一身男子装扮。
禾娘疑惑看向赵旻平平的喉头。
“我年幼时居于南方,靠近淮水,某次战乱受了伤,所幸这些年行商,颇有家资,也能弥补些许遗憾。”
禾娘眼底流露出鄙夷,写着原来如此,伤了根本还祸害年轻姑娘,真不要脸。
赵旻睁眼说瞎话,面不改色。
好在禾娘收过钱,没再多问便带着他们去东厢房,指着床铺道:“这是阿鱼住的地方,这几日她同我挤在一起,贵人有什么缺的,只管告诉我一声。”
禾娘离去后,赵旻仔细看过一遍屋内,伸手摸了把灯台。
“这家人做过发丘的行当,”她云淡风轻道,“这玩意是从土里挖出来的。”
薛柔面色一变,却听她安慰:“跟死人打交道的,钱到手不会跟活人过不去。”
闻言,薛柔舒口气,找了找椅子,最后坐在床榻上,忽然听见“咯吱”声,连忙起身怕坐坏了。
“等会用过饭,我出门探探有无小路能走,实在不行弃了马车,我们绕过官道。”赵旻顿了下,“若有人向你打听我,便说我困倦得很,需得歇息。”
薛柔点头,不过片刻便听见有人轻轻叩门,禾娘端了盘胡炮肉进来,笑吟吟道:“刚巧邻家宴请客人,宰了只羊,我拿钱换了一盘。”
“放在这便好。”赵旻颔首,“我等会将碗碟送去。”
她拿出银筷,试了下毒,最后还是不放心,先自己尝一口,才让薛柔吃。
半刻钟后,赵旻换了身衣裳,直接从窗边翻出去。
薛柔发愣片刻,去门外石块上坐着,支了根木棍,看影子变换。
一阵风吹过,将木棍“啪”地吹倒,她忽而觉得冷。
并非因寒风,而是阴冷,总觉身后被什么人盯着。
没有习武的人,大多对旁人暗中窥探的目光迟钝,若察觉到了,只能说明那人已盯了许久,且靠得极近。
薛柔头皮发麻,心头浮现个不妙猜想。
她轻声问:“谁?”
在听见稚童脆生生的嗓音后,心底侥幸化作喜悦。
薛柔回过头,“你怎的走路没声?”
她说完,想起这话自己先前说过许多次,不大吉利,索性沉默。
原本张牙舞爪的稚童也恹恹不吭声,蹲到薛柔旁边。
“坐这儿便好,你年纪还小,无须忌讳男女之别。”薛柔轻轻拍了拍石头。
“我是女孩儿。”阿鱼有些忿忿。
薛柔脸上神色凝滞一瞬,直到看见阿鱼坐上石头,才继续与她搭话。
倘若平日,薛柔不大喜欢同小孩子待一处,嫌他们聒噪又爱哭。
但现下实在无聊。
“怎么瞧着不大高兴?”
“被阿娘骂了,说我不能继承阿翁的本事。”阿鱼垂头丧气,“她说等阿翁回来,估计恨不能吊死自己。”
薛柔连忙问:“什么本事?”
“从死人身上扒东西,换银钱。”
阿鱼说得理直气壮,没有分毫犹豫与羞耻。
薛柔想起赵旻所言,不知如何接话,“这种不学便不学了,等你大些,让你阿翁送你习字。”
却听阿鱼道:“我学了,等过几日,我把临的字给你看。”
“我现在便能看。”
阿鱼支支吾吾半晌,有点恼羞成怒道:“先生还未回来,我怕有错漏,先给他看看。”
把小孩子惹急了,薛柔却忍不住想笑,想起薛珩幼时也这样,脸上笑意又渐渐淡了。
跟阿鱼有一搭没一搭聊着,等到天边昏黄,薛柔终于回去。
看见赵旻拿着水壶一饮而尽,薛柔便站在一旁等她缓缓再开口。
“找不到。”赵旻脸色难看,沉默良久,“等明日。”
次日晚,赵旻终于踏着月色回来,整个人恍惚不已,差点被门槛绊着。
薛柔脸色微变,上去扶住她。
“官道不再封锁,”赵旻声音飘忽,“太后薨逝,如今乃国丧。”
想起最后一次见到姑母时的模样,薛柔顿住许久。
半晌,她轻声道:“这样啊。”
“你不意外?”赵旻想到什么,“你早知她病笃?”
见薛柔沉默,赵旻喃喃:“那为何我不知晓呢?竟叫我最后一面也不能见。”
整整一夜,薛柔躺在榻上,都能听见身侧压抑的恸哭,哀哀的,细细的。
像流水绵延不绝。
她干脆披衣起身,看着高悬明月,觉得自己很没良心,姑母走后,竟一滴眼泪没流。
国丧期间,各官道虽不再封锁,却仍被严加把守。
来来往往人越发多,先是向各地通报丧讯的使者,再是受诏入京的官员与诸王。
而这群人,未必走官道,倘若撞见,一眼便能认出薛柔的脸。
赵旻告诉薛柔,至少二十七日内,她们走不了。
*
“放肆!我乃尚书台郎官,身无愆尤,竟无罪遭执。”
“简直目无法纪!尔等必要令我屈打成招,既如此,不若自尽以见太后。”
石狮旁,一人面红耳赤,竟要挣脱左右束缚,直接撞上尖锐石块。
有行人路过,匆忙避让。
自太后薨,陛下罢朝七日,亲撰哀册,所有人都以为,谢凌钰顾念母子情分,不会再对谁动手。
然而朝夕奠结束后,朱衣使不知请了多少人一叙,从客客气气延请,到粗暴地上门抓人。
顾又嵘扫了眼面色紫红的殿中尚书,慢悠悠道:“又不是关进朱衣台地牢,只是邀诸君聊几句而已。”
言罢,径直将人带走。
没过十几个时辰,殿中尚书夫人便再也坐不住,求上薛府。
意料之中,薛府大门紧闭,有诸多官宦家眷叩门。
良久,终于有家仆从里开道缝,随手指向殿中尚书夫人。
“主君说已知晓诸位来意,只见一人便可。”那家仆恭谨道,“季夫人进罢。”
还未看清堂上人样貌,季夫人便跪下,泪水涟涟。
“薛明公,妾实在没法才求上门,夫君多年为太后,为朝廷兢兢业业,从无半分疏漏。”
“太后尸骨未寒,丧期未过,便以询问内政之由召人进宫,既是问政,又为何非要朱衣使来?既是问政,又为何迟迟不肯放人?”
季夫人声音忍不住凄厉,人生几十年第一次毫无仪态痛哭,哽咽着反复念叨同样一句话。
“陛下何以绝情至此?”
薛兆和叹息,头上发已半白,任由季夫人哭完,才道:“已有人回来了。”
“焉知是毫发无损,还是认了什么,才保住自己?”季夫人有些激动,看出薛兆和不想求情,嘴唇动了动。
良久,她脸颊因羞耻而泛红,低声下气道:“妾闻陛下爱重明公次女,能否……能否……”
倘若薛柔愿意入宫求情,或许陛下愿意放他们一马。
那日大火后,薛家称次女受惊吓病倒,让一个病人进宫说情,季夫人有些羞惭。
薛兆和脸色铁青,闭上眼不知在想什么,半晌道:“她身子不适,我亲自进宫。”
式乾殿内,薛兆和见到皇帝的第一眼,便觉他与灵前那日相比,平静许多。
“何事?”谢凌钰抬眼望去。
薛兆和默然,终究不知怎样开口,良久方问道:“陛下可知梵音在何处?”
“你也会关心她么?”谢凌钰语气平和,“倘若那日朕未曾派人赶到,你恐怕就要将那具尸首扔给朕,隐瞒她私逃之事。”
他越说越压抑不住恼火,事到如今,薛兆和还有脸进宫,问他阿音在哪?
堂堂尚书令,女儿跟人跑了都蒙在鼓里,若非此人是薛柔的父亲,谢凌钰恨不能现在就把他丢进朱衣台。
入宫真是为阿音不成?还不是为了那群党羽,谢凌钰半晌不言,彻底冷静下来后,淡声道:“放心,朕只是与朝臣谈论当年之事,未曾动其分毫。”
“至于阿音,不劳尚书令费心,”谢凌钰顿了顿,“朕自会照顾好她。”
*
微风拂面,已不似前段时日冷冽,温和许多。
薛柔坐在正房,阿鱼给她看最近习的字。
“不错,”薛柔颔首,颇有耐心地拿起笔,“只是这一横略有些绵软无力。”
阿鱼挠头,十分为难地“嗯”了声,“我再试试。”
她边写,边偷偷看薛柔脸色,小声道:“等国丧一过,让我阿娘把鸡杀了给你补补,你最近脸上都没血色。”
薛柔扯了下唇角,不觉自己脸色苍白,相反,她近来颇为充实,整日指点阿鱼学业。
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原因,分明自己最讨厌教小孩子东西。
阿鱼还在念叨,“你比我们先生懂得多,为何身边跟了个那样的男子。”
又瘦又矮。
薛柔睁着眼睛胡诌,“我原先的夫君不怎么样,是赵郎救了我。”
“比赵郎君还差?”阿鱼一时来了兴致,“是长相还是性子?”
“貌寝,”薛柔眼底满是认真,生怕不够似的,“还喜欢打我。”
“那的确是不能要。”阿鱼点头,“你应该同赵郎君学一学用剑,倘若先前那个找上门来,你也打回去。”
薛柔脑中莫名浮现画面,她甚至能想到谢凌钰听见这话什么神情,忍不住笑了一声。
耳房忽地传来响动,薛柔蹙眉,听见阿鱼道:“我娘晾了鱼干,定是没关紧窗,叫猫儿进来了,我去瞧瞧。”
话音刚落,便听见野猫大叫。
禾娘走出来笑道:“我方才在里头忙,见猫进来索性赶出去,动静太大吵着你们了?”
薛柔笑了下,随即低头看向桌案。
看见阿鱼重写的字后,薛柔嘴角最后一丝笑意也消失不见。
像狗爬,还不如刚才的。
偏偏阿鱼满怀欣喜问怎么样,“能否进弘道院?”
薛柔听见“弘道院”,神色复杂,“不知他们收不收女子。”
“阿娘说十年前开始,若格外优异,他们也会破例收。”阿鱼晃晃她衣袖,露出得意,“你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
周遭似乎变得潮湿,重回姑母令各地党长设乡学,推进教化的夏日。
薛柔张了张嘴,喉咙忽地干涩到说不出话,“那是孝贞太后在时,现下未必。”
阿鱼听不见似的,“既已有先例,说不定便有我,听闻弘道院魁首可面圣。”
“倘若我得了魁首,怎么着陛下也该给个官当,譬如去显阳殿做女官,免得阿娘嫌我丢脸。”
“跟着皇后忙东忙西,总比我阿翁从死人身上扒东西好。”
“不知陛下好不好说话,我字太丑,倘若他见着我贺寿词,一怒之下让我滚出去,那如何是好?”
眼见阿鱼沉醉在美梦中无法自拔,薛柔将所有话咽进肚子。
“你满口官话,定在洛阳待过许久,”阿鱼眨了眨眼,凑近她,“你有没有听过什么消息,譬如陛下常常发怒么?”
薛柔喝口水,“还好。”
谢凌钰鲜少对朝臣大发雷霆,气狠了最多阴着脸,不会在朝堂上斯文扫地。
阿鱼好奇心顿起,“那陛下长什么样子?字写得如何?讨厌字丑的么?”
“陈家门匾有御笔,字迹遒劲。朝廷命官没有字烂的,跟皇帝讨不讨厌没关系。”
薛柔避而不谈第一个问题,沉默半晌,看着阿鱼好奇的眼睛,勉强道:“长相没见过,听说尚……”
她心底跳了下,依现在的身份,好像不能随便说皇帝长得一般,硬生生换了语气。
“甚是不错。”
第58章 第 58 章 你没有错,是有人蛊惑你……
薛柔实在不想提谢凌钰, 连忙打岔过去。
她盯着阿鱼的字半晌,好似要将其看出花来。
“真有这么烂么?”阿鱼有些不自在,小心翼翼问, “需要看这么久?”
薛柔猛地回过神,“啊?”了一声,有些不好意思道:“方才想到旁的事。”
“字这种东西,好好练总能规整些。”
薛柔安抚着,抬眸便见赵旻端来吃食。
“我们今晚就走,”赵旻放下碗,“你先吃, 我去收拾东西。”
见薛柔想说什么,赵旻看了一眼阿鱼。
自初次见面就被吓得一腿泥, 阿鱼便怕赵旻怕得要命,连忙一溜烟跑没影。
“国丧期今夜便过,等朱衣使腾出手, 就不好走了。”
赵旻见识过朱衣使搜人的架势, 恨不能掘地三尺, 挨家挨户把地基翻开。
“我们连夜走,”赵旻顿了下,“你吃快些,别细嚼慢咽,就这点东西噎不死人。”
薛柔点头, 早已习惯赵旻说话的语气。
农家的饼不似京中官宦人家精细,入口噎人也就罢了, 还有些硌嗓子。
禾娘已去乡中富户家换了许多次精米细面,薛柔实在不好意思多挑剔。
她想着等会路途颠簸,吃多了反倒不适, 干脆搁下竹筷,打算去找赵旻。
薄暮冥冥,云沉西岫,推开门眼前小院空荡荡的。
超乎寻常的寂静,让薛柔心里一慌,进了东厢房后并无人影。
她转了一圈,也没瞧见打斗痕迹,心里略安定。
依赵旻的本事,不至于同朱衣使过两招的余力也无。
许是同村中哪户人家借东西去了,薛柔安慰自己莫要多想。
出了低矮院门,见马车好生停在原地,就连马儿也并无受惊的迹象,她长舒口气。
掀开车帘,见自己的包袱好好放在里面,薛柔连忙坐进去。
自幼时起,什么宝马香车,鸾舆凤驾她没坐过?但都不及眼下略窄的乌木马车。
仿佛四面八方被包裹住,能挡住所有恐惧。
她没摸到火折子,点不了灯,放下车帘后四周黑黢黢的。
太静了,甚至能清晰听见自己呼吸与心跳声。
薛柔平心静气,甚至有些困倦。
床榻夜间一翻身便响,终日睡不踏实,她脑袋靠在一侧,干脆闭上眼。
“咚——咚——”
缓而轻的敲击声,颇为知礼。
薛柔猛地坐直身子,以为是赵旻,朗声道:“我在,你进来罢。”
然而话一出口,她便觉不对。
赵旻没什么耐心,哪会慢条斯理在外面叩两下,她定是一把掀开帘子。
“你……”薛柔迟疑。
未等她反应,沉重车帘被一只手拨开。
手掌粗粝,老茧厚重,一看便知是习武之人。
明亮刺目的火光照进车内,薛柔下意识眯眼。
待看清情形后,她喉咙像被人攥紧,那拨开车帘的男子满脸络腮胡,身着朱衣,对着一人毕恭毕敬垂首。
薛柔望向火光中那抹玄色,嘴唇抖了下,反倒奇异地平静下来。
她蓦然想起初次见到谢凌钰时的夜宴,他离去时的背影模糊,只能瞧见身后长长如火龙的随从。
现在,时隔多年,她终于知道那火光照耀下的脸,究竟是何模样。
但是该说什么呢,薛柔起身时才觉腿有点软,被朱衣使扶下车的瞬间,才发现人比自己想象的多。
上元节夜,她私逃出京,陛下若想遮掩这般丑闻,不会带这么多人。
那便是彻底失望,亲自来抓捕她的。
想明白后,薛柔便隔得远远的,向皇帝请罪:“陛下,是我借姑母令牌挟持赵旻,让她带我离京。”
虽说不知姑母与赵旻有何前尘往事,但薛柔可以确定,姑母不希望赵旻死。
想起自己近来伪装的身份,薛柔忙不迭补道:“她是女子。”
谢凌钰静静听她说完,被这拙劣谎言气得想笑。
问问整个朱衣台,谁不知道赵旻尊姓大名,她会被薛柔挟持?此人才不会管薛柔是不是太后侄女,被威胁只会一刀送她见阎王。
他面无表情,脑中不断浮现罪状。
逃婚、欺君、京中纵火……
太过放肆,简直目无法纪。
谢凌钰看不清她的脸,往她身边走了几步,喉咙有些发紧。
他来时便已想好,定不能轻易饶过薛梵音,由她说两句好话便轻轻揭过。
她把天家当什么?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将帝王颜面放在地上践踏。
然而待看见那张脸时,谢凌钰所有准备好的话还未出口便戛然而止,硬生生卡在喉咙。
良久,才发出一声叹息。
“怎么瘦了?”
少年指尖冰凉,抚上薛柔脸颊细腻肌肤,见她唇色苍白,即便在融融火光下也未曾见几分血色。
还有这身衣裳也宽松了些。
旁边的络腮胡十分勉强地无声苦笑,看向上峰顾灵清。
天地在上,禾娘每日都炖肉,吃食上从未怠慢过,陛下该不会迁怒旁人罢?
顾灵清则眼皮狠狠跳了下,不知如何面对此情此景。
周遭气氛凝滞,谢凌钰盯着眼前人,见她半晌不开口,怔怔望着自己,心底涌上一丝焦灼。
“我想同陛下单独说话。”薛柔定了定神,“所有人都不能在旁。”
“可以。”
谢凌钰颔首,和她进了东厢房,命随从离去后,将门紧闭。
踏进厢房那刻,谢凌钰便皱眉,这样的地方,她住了一个月么?
确保四下无旁人,薛柔道:“陛下能否放过赵旻?”
几乎瞬间,谢凌钰那股压下一个月的怒意重又蹿起。
过去这么久,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冷静,可以心平气和去见薛柔。
然而,她一句话,便叫谢凌钰回忆起那夜听见慈云庵走水的慌乱,以及知道被骗后的暴怒。
“薛梵音,你同朕单独说话,就为了给她求情?”
谢凌钰怒火越来越难以遏制。
“放过她?她把你从洛阳带走,朕是泥捏的不成,放过这种逆贼?”
步步逼近的少年胸口起伏,呼吸因强行压抑极端的怒火,显得凌乱不已。
薛柔沉默,第一次见陛下气成这样,他们离得太近,甚至能看见眼尾泛着红,像染过一点胭脂。
她也懊悔,觉得自己说话不当。
方才思及姑母的嘱托,既被发现,跑是跑不脱,不如跟谢凌钰回京,向他要后位。
可依谢凌钰的性子,还会立她为后么?正常天子好像都不能容忍。
薛柔实在摸不准他还愿不愿意,让她做皇后,话到嘴边开不了口。
现在彻底惹恼了陛下,薛柔更不知道怎么说。
意识到自己情绪失控,恐怕吓得薛柔不敢吱声,谢凌钰僵住片刻。
良久,他嗓音有些哑,轻声道:“阿音,跟朕回去,过往之事一笔勾销。”
“朕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话音落下,薛柔猛地抬头,眼底划过惊异之色。
“可外面那些……”薛柔想起乌泱泱的人。
御驾出行必带朱衣使,这个阵仗一路上定有许多人看见。
纵使寻常人不知为何,谢凌钰的心腹必要疑惑。
陈宣和樊汝贤那群人见皇帝不在宫中,难道不会追根究底?
世上没有不漏风的墙,既然发生了,又怎能当不存在。
薛柔低下头,“我犯了大错,陛下难道要帮我掩饰?”
“你没有错。”
谢凌钰神色冷淡下来,“阿音尚且年少,未曾涉世过深,不懂轻重缓急。”
“是有人蛊惑你,引诱你离京,错在罪魁祸首,朕自会处置他。”
谢凌钰语气发寒。
如今的情境,是因薛柔想走,王玄逸在背后出谋划策,太后倾尽全力帮这两人。
缺一不可。
如今太后已薨,谢凌钰没法拿一个死人怎么样。
至于薛柔,他垂眸看着面前略憔悴苍白的脸,舍不得怪她。
谢凌钰扫一眼周遭简陋陈设,一遍遍告诉自己。
阿音懂什么,她在京城金尊玉贵娇养大,不知道路途颠簸多受累,流寇劫道有多危险,更不知道没有太医院,她稍微受点风寒就可能死去。
阿音怎么可能心甘情愿吃苦,定是有人蛊惑她,用花言巧语蒙蔽她,抹去种种可能遇到的痛苦,用巧言令色粉饰太平。
然后,勾引她背叛那一纸诏书,毫不犹豫离开他身边。
都是旁人的错。
所以不怪她。
薛柔听懂了皇帝话中深意,脸色煞白,“谁蛊惑了我?”
她的马车往陇西去,跟表兄所在的郡分明两个方向。
“王玄逸。”谢凌钰声音清寒,显然恨他入骨。
觊觎天子妻,真乃乱臣贼子,目无君父。
薛柔想张口辩驳,却被皇帝脸色堵回来。
半晌,她才道:“我离京有旁的缘由,怎会与男子有关。”
谢凌钰不愿再听她费尽心思为谁开脱,冷着张脸,奈何那双杏眼巴巴望着他,眸中好似有细碎涟漪,万般可怜。
他沉默一瞬,“什么缘由?”
瞬息之间,薛柔想起回府路上听见的议论,当初不屑一顾,压根没放在心上。
她立刻想好说辞,“我几个月前去了趟长乐宫,回府路过论章酒肆,听见有士人议论,陛下娶我是为薛氏势大所迫。”
“说我阿姐德才兼备,陛下立她轻易不得废,但我不同。”
“他们说,陛下欲效仿其祖父,废后削外戚,幽禁我于皇寺。”
薛柔说完,便不敢看谢凌钰的反应,心知这个理由不堪一击。
世人喜欢挖所谓天家秘辛,哪怕假的猜的也津津乐道。
可薛柔作为太后侄女,明知几个月前,华林苑政变已然过去,禁军顺利让渡至皇帝手中,不可能信寻常士人所言。
薛柔干脆又补道:“何况,自从你下诏要立后,朝中让你先纳妃的奏折就没有停过,你什么都没说。我才不要跟别人用同一个夫君。”
谢凌钰半晌没有说话。
他脸色苍白,声音有些奇怪,“谁在妄议天家?”
“我怎么认识?”薛柔小声回了一句,“我又不能上去问他们姓甚名谁。”
薛柔坐在凳子上,又低着头,确保眼前站着的少年看不清她神情。
然而,下一瞬便见谢凌钰半蹲着身子,和她平视。
脸被轻轻捧着抬起,薛柔与那双眼睛直视时,被里面的伤心之色惊到,甚至想躲开。
他平静道:“阿音,这个理由当真么?”
“……当真。”薛柔干脆只盯着他耳坠,不去看旁的。
“彭城王上奏后,朕已让他回家休养几日再上朝,何来什么都没说。”
少年声音如风吹碎玉,“若真为此,你便要离开,那唯有一句话问阿音。”
“朕的真心,这样难以看见么?”
薛柔忽然宁愿陛下冲自己发怒,或摔几个杯盏,也不想面对这样的谢凌钰。
她难得有一丝愧疚,试探道:“我同陛下回去,或许以后能看见。”
冒着谢凌钰翻脸的风险,薛柔硬着头皮开口:“陛下说只要回洛阳,就一笔勾销,那放过表兄还有赵旻,可以么?”
面前近乎半跪着的少年神色晦暗不明,最终道:“朕留他们一条命。”
心知自己方才胡诌的话皇帝不信,这已是最大的让步。
薛柔松口气,嘴唇动了动,“那我回去,还能做皇后么?”
闻言,谢凌钰反问:“那个位置,除了你,还能有谁?”
第59章 第 59 章 我老矣,欲为你觅梧桐,……
薛柔见谢凌钰面色不虞, 闭上嘴不再吭声。
跟着他上了马车,入目便是四层黑漆提盒,不知里面装了什么。
薛柔坐下后, 时不时瞥向身侧少年,想问却欲言又止。
过去这么久,她总算摸到点谢凌钰的性子,倘若他余怒未消,又沉默不语,便可能在想东想西。
若有不识相的开口,不知哪句话戳中他, 他又要阴着脸。
薛柔心知谢凌钰不痛快的缘由,更不可能再触霉头, 只想赶紧回去,先看京中境况如何再做打算。
她低头盯着衣袖不语,却听见谢凌钰的动静。
“咔哒”一声, 好似是提盒上扣子被打开。
薛柔有些紧张, 不知道提盒里是什么。
几乎一刹那, 心头浮现种种关于朱衣台的传闻,譬如他们有许多精巧刑具,只需一次便能让人吐出所有实话。
正胡乱想着,鼻尖萦绕股甜香,是蜜糖和花瓣掺着酥油烤出的味道。
薛柔抬眸看过去。
身侧少年冷着脸, 把几个银碟放在案上。
御驾内宽敞,此刻被甜香味填满, 每一缕气息都勾得人阵阵嘴馋。
谢凌钰一句话不说,也不曾动筷,薛柔只当这些都是给她的。
有几样她在甘芳园见过, 还有两三碟明显新花样,看着也不错,薛柔一时不知先尝哪个。
她最后挑了离自己最近的梅花酥。
谢凌钰垂眸,盯着近在咫尺的双唇,好像两片饱满花瓣,软到让人怀疑,轻轻一摁会有芬芳馥郁的汁液流出。
他早就知道花瓣是什么味道,软得像云。
看了许久,谢凌钰忽地想起什么,冷不丁问:“朕貌寝?”
薛柔刚咽下最后一口,险些被呛到,半晌反应过来,自己白日说的话都被知晓。
她难以置信看向谢凌钰,“你怎么知道的?”
“寻你前,自然问过那两人话。”谢凌钰面色平静,“放心,朕不会拿他们怎么样。”
他轻笑一声,“倒是你,朕何时打过你?”
听见薛柔胡诌时,谢凌钰怔愣之下竟真思索片刻,自己何时动过她一根手指头?
自知理亏,薛柔解释:“我随口一说而已,陛下莫要当真。”
她抿唇犹豫一瞬,索性道:“我有些困倦。”
见薛柔眼下果真有淡淡青色,谢凌钰也没再追根究底。
半晌,他低下头看着怀中少女。
当真是睡熟了,跟初时装的截然不同,谢凌钰伸手抚她脸颊,也什么反应都没有。
他唇角向上勾了勾,方才这人慢慢靠过来的样子,实在略显刻意。
阿音从来不是识时务的人,喜欢由着性子做事,唯独听薛韵的话,谢凌钰心底轻嗤,他名义上的母亲是个极为识时务,屈伸自如的政客。
谢凌钰至今不能忘记,孝贞太后以搜罗纹样为由建螺钿司前,是如何在先帝面前惺惺作态的。
那么值得怀疑的理由,先帝竟只犹豫半个月便批准,那时谢凌钰觉得父皇蠢。
可现在面对薛柔更加拙劣的理由,更加敷衍的回应,更加拙涩的讨好,他还不如先帝,甚至没有犹豫就全盘照收。
谢凌钰扯了扯嘴角,甚至能想象到先太后会交代薛柔什么,如何在皇帝这走退路。
迷迷糊糊中,薛柔还未睁眼便觉有人盯着自己。
待看清谢凌钰的脸,薛柔茫然一瞬,猛地想起昨夜发生的事。
外头晨光熹微,马车停在京畿驿站内,稍作休整一个时辰。
即将回到洛阳,薛柔下车后随便寻个朱衣使问道:“还有多久?”
“两个时辰。”
薛柔闻言看了眼那两匹骏马,气宇轩昂油光水滑,比赵旻用的劣马好上许多,怎的一路所用时间并无差别。
看出她的疑惑,那朱衣使道:“陛下有令,马车不宜过快,容易颠簸。”
得了答案,薛柔愣住一瞬,道:“洛阳道路平稳,可快马加鞭至薛府。”
提及薛府,她神色有些僵滞,委实不知如何面对母亲和阿弟,还有绿云流采她们。
那朱衣使眼神略为难,想了想顾灵清没下令保密此事,便道:“此行直接回宫。”
倒也不意外,薛柔沉默片刻,出了此事,大婚之前,谢凌钰不可能再放她出宫。
她想去寻陛下,一转头,不知谢凌钰何时悄无声息站在自己身后。
“陛下,我想看一眼阿娘,”薛柔抿唇,“怕她担心我。”
纵使金蝉脱壳前,已无数次暗示母亲,但她还是怕母亲没留意到。
谢凌钰神色冷淡,怕她担心?薛柔怎么没想过撂一具焦黑尸首给他,他是什么心情?
“不如陛下跟我一起去趟薛家,看过阿娘后,我们一道回宫。”
“我们”二字出口,谢凌钰眉头微微舒展,却想起薛府门前那堆求情的官眷。
谢凌钰神色淡了些,那群人委实日子过得太顺,忘了自己如何结党如何掣肘天子。
不过关进朱衣台几日,他们就哭天喊地,惹人心烦,被薛柔瞧见,怕是以为他血洗了薛党。
“你想见谁,朕会召他们入宫。”
薛柔略想了想,这个时候跟陛下犟还有什么用,颔首应下。
*
马车驶入宫道,在一条岔路缓缓停下。
谢凌钰声音轻缓,像反复斟酌,又像小心翼翼碰易碎瓷器,“阿音想去长乐宫么?”
“明日出殡,棺椁仍在殿内停灵。”
薛柔刹那没反应过来,脱口而出:“谁的棺椁。”
话音落下,她便陷入长久沉默,如同心神飘忽到别处。
“不去了。”
不敢去看棺椁,更不想面对长者已逝的事实。
“明日呢?”谢凌钰声音轻如飘羽,“你可以破例随朕同去。”
薛柔眼睛干涩,重复道:“不去了。”
得这两句话,谢凌钰非但没有眉目舒缓,反倒紧抿嘴唇,半晌没有下令去宝玥台。
仿佛在等她改变主意。
最后,谢凌钰轻叹口气,“走罢。”
宝玥台是宫中最为壮丽的高台,台上起楼阁,鸟革翚飞,画栋飞甍。
薛柔甫踏入其中,便觉此处陈设方式格外熟悉。
与叠翠园如出一辙的鼎铛玉石,却多几分清雅,仿佛知她喜音律舞乐,特地辟一琴室。
她走到那把琴旁,看着围绕四面的竹子,伸手摸了一把发觉是假的,随后笑自己糊涂,室内怎会种真竹子。
谢凌钰仔细看她神色,轻咳一声。
“陛下怎么了?”薛柔偏过头看他。
“还喜欢么?”
见她颔首,谢凌钰眉头舒展,道:“式乾殿还有些事,朕今晚再来看你。”
他实在不想走,奈何陈宣和樊汝贤已从卯时等到现在。
薛柔心里仍旧奇怪,为何非要选宝玥台让她住。
纵使不能住显阳殿,可离式乾殿近的宫殿多了去,谢凌钰竟把她安排到颇远的宝玥台。
刚被捉回来,薛柔实在没心思抚琴看书,哪怕谢凌钰给备了打发时间的优伶,她也不想召见。
她在宫中住了这么多年,还未来过宝玥台,想了想便往外走。
宫人都紧张得很,薛柔笑道:“放心,只是出去透透风。”
她倚在朱栏边,随意往下一瞥,便见诸多朱衣使路过,将高台衬得如同孤岛。
原来如此,薛柔想起附近便是朱衣台,她想离开,必要从朱衣使眼皮子底下走一遭。
谢凌钰草木皆兵,真要把她当犯人关起来不成。
高台之下,顾又嵘押着一人,眉头紧拧显然极为不痛快。
被粗暴缚住的,算是薛家旁支的亲戚,娶了薛柔某位八竿子打不着的堂姐。
这人最是刺头,嚣张无比,叫顾又嵘彻底动了粗。
“走啊!要我拖着你不成?”顾又嵘一声暴喝,“又在东张西望什么!”
被捆住的男子直直看向不远处,仰起头时,后脑的肉层层叠叠挤着着后颈。
一道身影映入他眼中,发垂至腰,飘若神仙,光彩溢目,斜倚雕栏,身后数位宫人垂眉敛目,必是贵人。
顾又嵘自然也看见了,心道不妙,抬手便想将人打晕,却迟一步。
男子忽地声嘶力竭高呼救命,发现高处贵人闲闲扫来一眼,更是干脆跪下叩头。
相隔数丈,薛柔听见动静,却看不清那人脸,问一旁宫人:“那是谁?”
宫人脸色煞白,“奴婢不知。”
“他为何呼救?”薛柔疑惑,“何况朱衣使拿人不是直接用囚车么?为何此人甚至连枷锁也无?”
“许是被陛下请来问政的。”宫人声音怯怯,“过几日便能回去。”
薛柔几乎瞬间明白过来,一朝天子一朝臣,姑母已薨,党羽岂会风光如旧。
台下一声声高呼传来,如雷声砸在耳畔,提醒着她,斯人已逝矣,覆巢之下无完卵。
在求救中,她模糊拼凑出此人身份,好像……幼时见过他,做小伏低跟在父亲身后。
薛柔垂眸看着那人被朱衣使硬生生拖走,在她过去十余年里,从未见过任何与长乐薛氏沾边之人,受到这种待遇。
她仰头,看见日已西斜,忽地想起曾有长者告诉她。
“阿音,天下熟有长盛不衰之物?熟有长生不死之人?我老矣,欲为你觅梧桐,可栖百年无虞。”
那时,也是个春寒料峭的黄昏。
薛柔阵阵恍惚,终于不得不面对现实,喃喃:“我要去长乐宫,见她最后一面。”
她拂开阻拦的手,“倘若陛下问起去向,直说就好。”
如今国丧已过,路上遇见的宫人早已不服素色,与薛柔记忆中别无二致。
只有踏入长乐宫那刻,听见哀哀哭声,才能感觉到凄凉缅怀之意。
薛柔听见有人唤她,上前后才发现是胡侍中,她脖颈裹着布帛,像掩饰什么。
她怔怔看着昔日的二品女官,忽然伸手扯下布帛,看见道伤痕,嘴唇颤抖两下。
“谁做的?”薛柔声音古怪,“是陛下逼你自尽?”
“不是。”胡侍中连忙道。
殊不知越反驳,越是可信。
薛柔脸色越发凝固,终于,胡侍中咬牙道:“是我对不住太后,对不住你,自己寻死。”
看着薛柔,胡侍中越发羞愧,“太后上元节前便已薨逝,我将藏起的印玺给了陛下。”
“陛下给了什么条件?”薛柔半晌才问。
金银珠宝,还是高官厚禄?
“他说,可以保下尚书令。”
一字一顿挤出这句话,胡侍中伏地泣涕,她根本不知太后与赵旻的谋划,或许猜到一点,却不知自己一步之差毁去全盘。
直到听闻慈云庵走水,天子大发雷霆,胡侍中才恍然。
听完胡侍中的解释,薛柔心里发堵,又不知说什么,该感叹造化弄人,还是该痛斥眼前看着自己长大的女官。
好像哪个都不能让她舒心,功亏一篑的颓败后知后觉涌上心头,薛柔面色苍白,突然问:“为什么?”
她为姑母不值当,既然藏玺印,定是不想被陛下握在手中,然而一个形同陌路的男人,竟能让姑母心腹违背她的意志。
猜中薛柔在想什么,胡侍中哑着嗓子开口:“太后与尚书令对我有恩。”
“何况,保住尚书令,你便有后盾。”
薛柔简直想笑,终于明白谢凌钰听自己胡诌时有多无奈。
简直荒谬,朱衣使都堂而皇之抓捕薛党,谈什么后盾。
再者,薛兆和算什么?他得势时也没对她有好脸色。
静章说她父亲与尚书令一样博览群书,常写信谆谆教诲,教她文章处事。
而在她这……薛柔闭上眼,手指抚过棺木。
替薛兆和尽责做这些事的,分明是姑母。
第60章 第 60 章 朕对你只有一个要求,随……
太后棺椁高大, 上头饰以彩绘金漆,华丽冰冷。
薛柔手掌覆于其上,凉意自指尖直抵心头, 像寒风凛冽毫不留情吹散迷雾,一切都无比清晰起来,心中悲痛顿时决堤。
当年入宫,跟着一众姊妹面见太后,便是在这里。
彼时,身着华服的女人威势逼人,仿佛天下尽在掌中, 好像转眼就躺在棺椁里。
她伏在棺木旁,额头抵着一片冰凉, 眼泪大滴大滴顺着脸颊落下。
身边没有人敢上前劝,都觉此刻阻止太过残忍与不近人情。
耳边反复萦绕那句“欲为你觅梧桐”,在这之前, 太后则不止一次道:“我家凤凰, 非梧桐不栖。”
然何为梧桐?薛柔很想问姑母, 安排她离开前,是否觉得表兄是梧桐。
好像不是,姑母没那么喜欢表兄,当年说非梧桐不栖时,薛柔尚且年幼, 太后想让她做皇后。
可若陛下是梧桐,薛柔茫然, 想问她:世上熟有不枯不朽之木?熟有历久不衰之情?
但能为她答疑解惑的人,早已不能开口。
曾短暂为她提供梧桐枝的人,已如朽木轰然塌下, 被其庇佑的一切皆散去,风吹流云般什么都不剩。
好比今日台下那逐渐微弱的呼声,低沉的,嘶哑的。
薛柔很想问,若姑母仍在,会不会想让她去趟这浑水。
若她开这个口,谢凌钰会同意高抬贵手么?薛柔不知道。
在棺椁前,她跪坐于蒲团上,怔愣许久,直到泪痕变干,也琢磨不出所以然。
果然自己不适合掺和进朝堂事,薛柔想着,纵使与姑母耳濡目染,听她谆谆教诲,现下也如失去扶持堪堪学步的幼童,半点不稳当。
姑母逝前,甚至不让她插手长乐宫人去留,那如今,似乎更不该插手朝堂事。
薛柔长叹口气,离开长乐宫前回头看了一眼巍峨宫室。
回到宝玥台,绕过一扇屏风,便见一人坐在案边,于灯下手执书卷。
未等她出声,谢凌钰便抬眸,语气平静,问了句极为多余的话。
“回来了?”
他看着薛柔因疑惑略挑起的眉梢,放下书卷,等她主动提什么。
顾又嵘已将白日之事禀告,谢凌钰只怕她被那阵仗吓着。
他心里烦躁,垂眸瞥一眼案上散开书卷,其实赫然“圣君任法而不任智,任公而不任私”。
谢凌钰闭了闭眼,复又看向那张微施粉泽的脸,倘若薛梵音肯求情,他愿意宽宥。
天子富有四海,自有容人之量。
但薛柔一句也未曾提及朱衣使。
谢凌钰看着那张平静的脸,居然没有一点不满,也没有哀痛之意,就像画了张皮覆在脸上。
他喉咙阵阵发紧,总觉哪里都不对。
终于,谢凌钰按捺不住,开口道:“阿音没有话与朕说么?”
“没有。”
薛柔摇头,纵使谢凌钰没有罚她,但他此刻还没彻底消气。
大昭忌讳外戚,还未入主显阳殿,她不欲触皇帝忌讳,真要求情,恐怕惹得他更不高兴。
谢凌钰脸色微变,听见薛柔道:“明日出殡,陛下还要亲送棺椁至宫门,不若回去歇息。”
他面容僵住片刻,一言不发起身便走。
眼见皇帝离去,薛柔忽然叫住他,看着他眼下淡青,显然是多日鲜少合眼所致。
“陛下往后莫要过于劳累。”
嗓音轻柔,语气还算关切。
心上人柔声细语,本来值得狂喜,但谢凌钰脸色却更加难看,一瞬间甚至怀疑面前的薛柔是假的,是螺钿司哪个人换了张一模一样的脸欺君。
但不可能,薛柔就是化成灰他也能认出来。
眼见皇帝铁青着脸离去,薛柔忍不住蹙眉,心里莫名窝火。
姑母离去,可以遮蔽她的树荫消失不见,她需得独自面对那些攻讦之语,好像不能和以前那般随心所欲,得装得贤良淑德一点才好。
但装了没半刻钟,薛柔就开始烦躁,她实在不擅长做什么贤后,莫说有规劝之责的贤后,就是体贴温柔的贤妻也做不成。
偏偏费心装模作样半天,谢凌钰还是阴着个脸,真不知是怎么了?
难道帝王不喜欢贤良淑德的女子?
旁边伺候的宫人见未来皇后变脸如翻书,皇帝一走就满脸不痛快,只好战战兢兢低头,装作什么都看不见。
一连两三日,只要谢凌钰来宝玥台,薛柔便努力温柔些,谁知道他一次比一次沉默。
“式乾殿派人来,说陛下今日召见大臣,午时来不了。”
薛柔松口气,打算去歇一会,却听那宫人继续道:“薛明公已至。”
闻言,薛柔眼底浮现疑惑,薛明公是她父亲。
就在前日,薛兆和递辞呈请求致仕,陛下允了。
这是明哲保身的法子,薛柔不意外,她自知前段时日做的事不妥,难得没露出排斥之色,“让他进来罢。”
薛兆和见到次女第一眼,便知陛下没拿她怎么样,闲散一瞥时目光仍有掩不住的傲气。
薛柔自认为神色谦卑,问:“父亲是有何事么?”
她才不认为父亲会专程看望自己,薛柔心里隐隐期待,许是阿娘托父亲捎几句话。
“这两日京中盛传,陛下已将你接至宫中,”薛兆和眼皮因恼怒跳了下,“不居后宫,而居宝玥台,实在是——”
他咽下后面的话,附近便是朱衣台,自然能猜中皇帝在担忧什么。
“梵音,我今日来见你无恙便放心了,唯独一事需与你商议,朝野动荡不安,京中诸多官宦女眷日日进府同你母亲哭诉,自他们知晓你在宫中住,更是变本加厉。”
薛兆和顿了顿,“长此以往并非好事,梵音不若劝诫陛下一二,君父以仁义治天下。”
静静听完长篇大论,薛柔语气微妙,“父亲想要我替那些人求情?”
她颇为讽刺地笑了一声,“可凭什么?”
没料到这回答,薛兆和愣住一瞬,面色涨红,却碍于在宫中发作不得。
他长叹口气,“梵音自幼于先太后身边长大,却没学会何为担当,既居天子身侧,自然要行劝诫之责,学会贤良淑德,后人才能于史书中颂扬你。”
薛柔听见“贤良淑德”四字,便冷笑连连,在谢凌钰那忍了几天的怒火终于克制不住。
这个贤后谁愿意当就去当,她才不愿屈着性子。
“说什么劝诫陛下,不过是想让我吹耳旁风,让陛下放过那群人,还要冠冕堂皇以后妃之德把我架起来,”薛柔半眯着眼睛,满脸嘲讽,“真要说什么后妃之德,难道不是视陛下为君父,岂有忤逆之理?”
“实不相瞒,我如今日日奉陛下吩咐如圭臬,做小伏低得很,早有后妃之德,就不必再拿此事贴金。”
骤然被戳破,薛兆和直白道:“你是薛氏女,自然要为家族着想。”
“薛氏女又如何?难道天底下凡是和薛字沾边的,我都要护着不成?”
薛兆和终于气得站起来,指着她半晌说不出话,“朝中宗亲不喜你,陈家魏家等态度不明,你朝中无人啊!”
“你闯下大祸,背后若无母族倚靠,知不知道会有多少人想把你拉下来!倘若再如先前那样随心所欲,不知会有多少人弹劾你,你的后位仰仗薛家出的太后而得,倘若不规行矩步,又能坐多久?”
薛柔被指着鼻尖训斥,也站起身同他对峙。
都多少年没同父亲这样针尖对麦芒了?薛柔记不大清,没有姑母拉架,她肆无忌惮道:“原来父亲也知我如今处境,我以为父亲不知呢。”
“见我之时,无一句关切,没有问我一个多月去了哪里,更没有问怎么回来的,开门见山便是朝堂事。”
薛柔早已不会为薛兆和而心寒,此刻只有压抑不住的愤怒。
他但凡进宫前与阿娘说过一声,阿娘定要嘘寒问暖。
“父亲说我随心所欲会被弹劾,可依现下境况,我为那些人求情更会被弹劾,你口口声声为我好,实际只为自己,”薛柔轻嗤,“那群亲戚我从不在意,我只管阿珩与阿娘过得如何,父亲找救兵找错了人。”
她直截了当道:“至于后位能坐多久,父亲忘了我还未大婚,父亲实在对我不满,大可以上奏陛下,就说婚事作废好了。”
身侧侍奉的宫人恨不能没听见这些,手一抖将茶水溢出来些。
薛兆和气得手指发麻,“那都是你姑母提拔的才俊,你也要置之不理?”
薛柔霎那沉默,缓缓坐下后,沉思许久才道:“我有些累了,你们送他出去。”
宝玥台内的争执被谢凌钰知道时,彭城王世子刚禀告完近来手头诸事。
谢寒眼瞧陛下脸色忽明忽暗,问道:“皇兄,可是出了什么事?”
“你今日先回去罢。”
谢凌钰瞥他一眼,没有解释的意思,竟是起身便要走。
“皇兄!”谢寒匆匆追上去,“臣还有一事未问。”
“何事明日再说。”谢凌钰语气淡淡。
“是父亲嘱托臣问的。”谢寒连忙解释。
终于,这句话留住皇帝,谢凌钰停下脚步,“是关于加军饷的事么?朕已命人去办。”
“是关于近来京中流言,”谢寒犹豫一瞬,“说薛氏女被接进宫了,当初钦天监说过,她不宜过早入宫。”
谢凌钰面色骤冷,“朕已让钦天监重新算过。”
闻言,谢寒一口气差点提不上来,虽说皇帝不必如寻常人家般守孝三年,但这也太迫不及待了。
谢寒想继续问,却见皇兄脸色微有不耐,十分识相的作罢。
*
送走父亲后,薛柔耳边仍反复回响他最后一句话。
忽然,肩膀被谁从身后拍了拍,薛柔一惊,转头便见谢凌钰。
“你父亲今日来了,”谢凌钰垂下眼睫,“朕以为他代你母亲来的,便准他来宝玥台。”
谢凌钰顿住,缓声道:“阿音上次看见的人,朕已放他回去。”
“不必。”薛柔立刻回道。
满京城风雨欲来,人人自危,放一个回去有何意义。
以为她在说反话,谢凌钰沉默许久,才道:“阿音是怕朕觉得你干政?”
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薛柔反问:“陛下这些时日,请了多少这样的官员问政?”
谢凌钰垂眸看着她,“不算多。”
他伸手将眼前少女一缕发丝拨至耳后,却见她别开脸想躲着自己。
“京中所有与孝贞太后关系紧密的高官,除了我父亲,都进了一趟朱衣台,”薛柔抬眼看向他,“是么?”
“是。”
这一声毫不犹豫,没有半点迟疑。
薛柔先怔住片刻,脸色变化复杂,她早该知道谢凌钰恨薛家,恨孝贞太后。
当初第一次来长乐宫,便听闻皇帝与太后争执不断,此后谢凌钰懂得伪装,却改不了本心。
哪怕她进宫,也没办法改变这一点。
“你恨她,所以这样报复她?”
少女声音幽幽的,钻进谢凌钰耳朵里,他平静神色终于起了波澜。
本以为陛下会沉默,可他淡声道:“朕不恨她。”
“太后当年也是这样做的,朕是她的学生。”
薛柔哑然,蓦地想起曾经旁人口中的姑母,并没有那般和蔼可亲,而是生杀赏罚,决之俄顷,更不必提刚揽权时威福兼作,恐吓震慑异己,以利拉拢同党。
谢凌钰的回答,让她无法驳斥。
看着薛柔神色变幻,谢凌钰蓦地想起什么,抚了下她发顶,道:“阿音并非太后,无需承担什么庇护他人的责任。”
逝者已逝,却能轻而易举将重担猝不及防压在活着的人身上,谢凌钰平淡道:“不喜欢的人,死了便死了。”
他心底对薛兆和恼怒不已,竟拿太后让薛柔犹豫心软。
“那些人中,查不出问题的,朕都放他们回去了。”
薛柔抬眸看向他,似乎难以相信。
“明日起,朱衣使不会继续以‘问政’为由拿人。”少年声音平静,俄顷便做出决定,“有问题的,亦会移交廷尉,不再由朱衣使秘密处置。”
谢凌钰说完,见眼前人眉目舒展,仿佛了结一桩心事,不再为难。
他示意薛柔靠近自己些,盯着两瓣紧抿的唇,忽然觉得好笑。
“你日日做小伏低?”谢凌钰轻笑,“还奉朕的话为圭臬?”
这几日,薛柔别扭着回话,要么沉默,要么轻声细语敷衍几个字,惹得他心堵得厉害。
谢凌钰只当她彻底嫁不成王玄逸,心如死灰后,故意做出这副幽怨模样,给他脸色看,见他生气才痛快。
原来她在“做小伏低”讨好他,谢凌钰一时头痛,说不上心头滋味。
“阿音,朝臣或许需要贤良淑德的国母,但朕不需要一个循规蹈矩的皇后。”
少年声音如敲金戛玉,“朕对你只有一个要求,随心所欲的活着。”
他顿了下,补道:“在朕身边。”
薛柔听完后,反问:“随心所欲?”
“是,你喜欢什么,就做什么。”
“哪日我惹得朝臣群起而攻之,陛下也这么想?”薛柔仍旧不信,“还是把我推出去平怨?”
文韬武略如太宗,面对铺天盖地要求处死妖妃的奏折,还不是放弃了宠妃。
薛柔才不敢跟谢凌钰赌命。
“朕在你心里,有这么无能?”谢凌钰蹙眉。
简直匪夷所思,他看上去这般窝囊?
见他面露不愉,薛柔连忙道:“我信陛下。”
她趁这机会,连忙问:“陛下,那我能问一问,赵旻在哪里么?”
“在朱衣台押着。”
谢凌钰脸色冷淡,他听见这个名字,便想起她带薛柔离京的事。
“我想见见她。”薛柔还是担心皇帝要赵旻性命,总要见着才放心。
何况,她还有事想问。
近来朱衣台整理卷宗,恐怕忙碌,抽不出人手陪薛柔去地牢,寻常宫人进不了地牢,让薛柔单独进去,谢凌钰委实不放心。
谢凌钰沉默片刻,那里面冬日湿冷,夏日湿热,进去一趟容易生病不说,赵旻那个疯子很可能胡言乱语,挑拨他与薛柔的关系。
终于,谢凌钰道:“过几日,朕让顾又嵘带着你去。”
薛柔颔首,看了眼外头天色,意识到皇帝今日仍要留在这儿,催促道:“陛下用过午膳,就回式乾殿看折子罢。”
“不必,已看完了。”谢凌钰瞥了眼她灼灼双目,“朕今日留在这陪你。”
薛柔面色僵住,谢凌钰陪着她能做什么?
这人不是看书就是自顾自打棋谱,还不让她用过午膳后浅睡一小会,说对身体不好。
薛柔觉得无趣,让优伶进来抚琴奏乐,不过多看其中俊俏少年几眼,陛下就沉下脸,说他们在宫廷中奏靡靡之音。
想起这桩桩件件,薛柔就不肯谢凌钰在宝玥台待着。
终于,在谢凌钰棋谱打一半后,薛柔从他对面挪到他身侧。
她将少年指尖一枚黑子扔回棋罐。
“陛下既然说我可以随心所欲,”薛柔顿了顿,见他神色淡然,继续说下去,“那日几个优伶抚琴不错,不如让他们来。”
谢凌钰脸色果然黑沉,不知心底怎么说服自己莫要阻拦的,半晌才道:“可以。”
那抚琴的少年坐在角落,被皇帝面无表情盯着,额头直冒冷汗,弹错了好几个音。
薛柔通晓音律,仿佛切身体味到乐工内心惊慌失措,忍不住蹙眉,干脆叫他停下,微叹口气。
“你先下去罢。”
那少年抱着琴,如蒙大赦走了,薛柔陡然听见谢凌钰轻笑。
“阿音实在关心旁人。”
听见这话,薛柔抿唇道:“陛下一定要将寻常举措理解为关切,我也没法子。”
谢凌钰脸色铁青,被她堵得说不出话,喉咙噎得慌。
看见宫人已将灯烛点上,谢凌钰唇角带了丝笑意,看向她。
“朕今晚在宝玥台过夜。”
他见薛柔想说什么,及时把她的话堵回去,“阿音白日里看旁人看得开心,总不能只顾自己高兴罢。”
薛柔眼皮一跳,知道今日那句解围叫谢凌钰记下了,现在赶他走,不知他要心里计较多久。
还未大婚,他应该也不会做什么,薛柔犹豫片刻,抿唇道:“好。”【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