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 61 章 你觉得朕身体不好?……
薛柔平日亥时便已睡着, 可今日快子时了也未上榻。
她坐在镜前,看见身后站着的少年难得露出一丝无措。
谢凌钰先前替她拆发髻时,皆是简单朴素的样式, 可今日宫人为她挽了个十字髻,除却寻常玉簪,还用了不少细小珠钗。
“陛下,实在不成,让宫人进来罢。”
薛柔半点不急,语气慢悠悠的。
反倒是谢凌钰,因这棘手发髻微微蹙眉, 抿唇道:“朕知道怎么拆。”
他手指稍微动了下,便听薛柔轻轻吸了口凉气, 心里一紧连忙问:“朕弄疼你了?”
薛柔轻轻“嗯”了一声,谢凌钰随即便有些头痛,他只要一碰这些首饰, 她便呼痛, 说头发被扯得难受。
反复几回, 谢凌钰彻底不敢动了,命宫人进来。
他站在一旁,垂眸仔细看宫人灵巧双手翻动,却发现与自己开始时别无二致。
再看向乖巧不动的少女,谢凌钰想明白什么, 气得笑出声来。
薛柔怕不是以为他拆了发髻,时间充裕, 便要去榻上做什么。
这一声笑落到薛柔耳朵里,她轻咳一声,问:“现下几时了?”
“还有半刻钟到子时。”
薛柔眉梢微扬, 略惊讶道:“竟这么晚了,陛下早些歇息,不必等我,免得耽搁明日事。”
谢凌钰唇角微微扬起,“阿音,朕去榻上等你。”
一句话让薛柔后背凉了下,待她走到榻前,便见皇帝靠在软枕上,竟打算在外侧歇息。
这样一来,她想进去便要从谢凌钰身上跨过。
薛柔抿了抿唇,“按礼,陛下在里面睡。”
闻言,谢凌钰抬眸看着她,神色不变道:“朕在慈云庵,也是在外面睡的。”
骤然听见慈云庵,薛柔连忙上榻,唯恐他继续想下去。
宝玥台的床榻不知为何,过分宽大,这张紫檀榻尤甚。
薛柔垂下眼不去看他,只当锦被下是一块石头。
床幔被猛地扯下,帘钩落在地上,发出轻响。
薛柔猛地往外看去,却只有重重轻纱阻绝视线。
宫人并未进来熄灭灯烛,如白昼般的宫室之内,能清晰看见眼前少年模样。
神色不似往常般阴郁沉默,唇角微扬,墨发如锦缎散下。
虽说似笑非笑的眼神叫薛柔头皮发麻,但不得不承认,南楚人口中的“大昭天子姿容绮丽”确非虚言。
倘若是在外游玩,见着谢凌钰这种长相,薛柔或许会多看几眼。
但现下,她没半点心思,腰肢被扣住动弹不得,试图挣扎却是蚍蜉撼树。
薛柔咬咬牙,“陛下这是要做什么?”
“阿音,朕看上去很好骗?”谢凌钰语气和缓,眉眼并无动怒的意思。
知道自己心思被看破,薛柔犹豫一瞬,身子微微贴近,将少年垂下的一缕乌发撩开,蜻蜓点水般吻了下他鬓角。
依她在慈云庵糊弄谢凌钰的经历,这样应该就够了。
足以照彻宫室的烛光透过藕粉轻纱,也多几分暖意,落在少女浓密眼睫显得绒绒可爱。
谢凌钰被那一吻弄得沉默片刻,原本伪饰的冷淡如潮水褪去,露出细微笑意。
他抬手轻轻碰了下身上少女眼尾,像描摹丹青美人图般,一路勾勒到下颌。
薛柔紧张到喉咙发哽,这个动作太过暧昧亲密,尤其他手指再往下,便能轻易将衣襟勾开。
察觉薛柔有些发抖,谢凌钰手指顿了顿,转而安抚似的轻轻捏了捏她后颈,手掌托着她后脑,使得那张不施粉黛的面庞靠得更近。
他轻叹口气,瞥见她眼中盈盈潋滟水光。
薛柔离他太近,近到能看清他眼睫轻颤的幅度,和眼前这个人共享不平静的心绪。
她干脆闭上眼,随即像有暖和的雪片落在面颊。
大雪纷飞,密密覆盖在脸上,呼吸都觉困难,张口便有强势的气息争先恐后涌入。
半晌,薛柔感觉有人轻轻拍着自己后背,像安抚她,又像借此安抚他自己。
扣在腰上的那只手终于松开,她忙不迭钻进被子,看见灯光葳蕤下,原本冷淡白皙的少年面颊泛红,与墨发相衬堪称艳丽,毫无帝王威严。
薛柔睁着眼睛,疑惑他为何背对着自己,还未问出口,就见陛下一言不发出去。
她紧抿嘴唇,只当谢凌钰因她紧张得发抖而不痛快,径直回式乾殿了。
想明白后,薛柔唤宫人进来,将灯烛熄了。
半夜,她睡得迷迷糊糊,感觉有人裹挟一身夜晚凉意,在她身后躺下。
一只手慢吞吞搭在她腰间,像试探猎物的蛇,不同的是那只手温热,隔着布料都能感觉到源源不断的热气。
薛柔梦中忍不住皱眉,醒来看见身侧无人,只当自己昨夜梦见鬼了。
伺候她穿衣的宫人低声道:“陛下卯时离去前吩咐过,今日沈太医来请脉。”
“陛下昨夜在这里?”薛柔睁大眼睛,“他不是走了么?”
正伺候她的宫人年纪大些,支支吾吾道:“陛下沐浴后回来了。”
薛柔明白过来一点,耳根一下红透。
待沈愈之来,薛柔让人给他倒杯茶,含笑道:“劳烦沈太医一趟。”
平日沈愈之只需去式乾殿,此处离得远,又要麻烦他多走几步路。
“不劳烦。”沈愈之笑眯眯的,看薛柔如看救星。
过去一个多月,他去式乾殿请脉,回回都劝陛下应平心静气,莫要情志失调,影响气血五脏。
但半分用没有,罢朝七日里,式乾殿灯烛彻夜通明,沈愈之气得直言不讳,说一日只睡不到两个时辰,没人能顶得住。
当时,天子一身素服,平静道:“朕牵挂朝事,夜夜翻阅嫏嬛殿卷宗,可尽早了解先太后税法改革事宜。”
沈愈之不信,何谓过犹不及,陛下应当知晓。
直到昨日接到旨意,沈愈之才恍然大悟,原来是因为薛柔离开洛阳。
看着薛柔气色,沈愈之心里直犯嘀咕。
他记得陛下说,薛柔受了惊去京畿乡间休养,只恐她不适应粗茶淡饭,身体亏空。
当初沈愈之还腹诽,既是受惊,乡间适合调养情志,说不定比在宫中滋润许多,可现在见她模样,果真瘦了些。
沈愈之关切道:“不知在乡间都吃些什么?可有荤腥?”
薛柔心下一惊,以为沈太医知道什么,可见他神色平静,便含糊道:“有荤腥。”
望闻问切后,沈愈之松口气,幸好薛二姑娘自幼习舞,虽身为贵女习舞没什么用,却能强身健体。
她只是瞧着轻盈,却不瘦弱。
倘若真想补,食补即可,沈愈之再次于心底腹诽,陛下也太容易紧张。
依沈太医看,陛下紧张薛柔的身体,不如紧张他自己的,终日恨不能不休息,迟早要垮。
看着薛柔那张含着笑意的脸,沈愈之不由自主把心里话抖出来。
薛柔愣住,便道记下了,待谢凌钰下朝回来,转述道:“陛下需得多注意身体。”
经过昨夜,薛柔猛地来这么一句,谢凌钰脸色顿时微妙。
他声音有些古怪,“你觉得朕身体不好?为何?”
听见是沈愈之嘱托,谢凌钰面色稍霁,垂下眼睫应道:“往后自会注意。”
*
肃穆幽深走道内,一朱衣使向匆匆经过的女子颔首。
“顾副使这是要出去?”
“嗯,”顾又嵘笑了笑,“是个颇为轻松的任务,带一个人去地牢走一遭。”
“听起来不错,”那人咂摸出怪异,谁会没事去地牢,但毕竟不涉及自身,不能多问,“朔州司使回来了,似是吃不少苦头,脑门上落了伤口,说过几日事情了了,得告假。”
“找顾灵清。”
“他今日告假,找不到人。”
顾又嵘想起什么,烦躁的“啧”一声,“行了,我批准了,记得把事办快些。”
她没把这事搁心里,由于朱衣台规章森严,即便是她也无权管辖朔州事。
顾又嵘转到宝玥台,仍是那副笑吟吟的样子,“走罢。”
她眼底恭敬,半点没有冲进薛氏党羽府中拿人的嚣张。
薛柔随她走进地牢时,忽然问道:“顾副使,你们对赵旻很熟悉么?”
这几日回忆当初细节,她初次提及赵旻时,陛下的脸色就格外微妙。
赵旻这般有名么?可姑母却只提过她一次。
顾又嵘顿住脚步,回头惊愕问道:“你不知她做过什么事么?”
随即,一身朱衣的女子恍然道:“也是,你若知道,怎敢提让陛下饶恕她。”
望着薛柔疑惑的眼睛,顾又嵘难得神色严肃,仿佛听见这二字便如临大敌。
“赵旻受孝贞太后信任时不过豆蔻,当时太后刚入宫,待先帝立后,赵旻已升为内司,此后一手建立螺钿司,助太后排除异己,控制朝堂,甚至把手一度伸到朱衣台。”
顾又嵘顿了下,神色极为复杂道:“但你可知她为何被送得远远的?”
她一字一顿,“此人试图弑君。”
薛柔难以置信,直直与顾又嵘对视,“怎么会?”
薛柔脑子一片混乱,又听顾又嵘轻声道:“她差点要了陛下的命,我未曾想过,陛下会放过她。”
那是昭武二年的冬天,尚且稚嫩的天子对前来诉苦的长公主道:“此一时彼一时。”
纵使无怨怼之色,此话被赵旻知晓后,她仍极力劝谏:“此子断不可留,必为太后心腹大患,不若做女中霍光,废帝另立,或直接处理便是。”
赵旻说到做到,竟真策划周密准备行刺,被顾家主察觉后,手持太宗所赐宝剑面见太后,直言:“此獠狡诈,忤逆太后心意妄论天下大事,臣请为太后诛此贼。”
太后为保护赵旻,将她半流放至边关。
听完后,薛柔半晌不能言,最后什么也没再问,道:“走罢。”
最终,薛柔在地牢最深处站定,出乎意料,这里没有难闻的腐臭血腥味,反倒更整洁宽敞些。
她不知,这皆因此处尽为罪大恶极的要犯,确保他们活下去才能慢慢折磨。
看见薛柔,赵旻眼底微亮。
“我来看看你,”薛柔上下扫视,确定赵旻无伤后,方才抿出一个笑,“见你无事便好。”
“陛下答应了我,只要我回来,不会要你性命。”
面对那双属于薛家人的杏眼,赵旻喉咙一哽,怪不得小皇帝没杀她。
原来是如愿以偿了。
只是,谢凌钰的人烦得要命,拿着图样过来,叫她重操旧业做首饰。
薛柔也瞥见小案上几页图样,走上前瞧了一眼,第一张是只璎珞。
第二张,她看了许久,认出是凤冠。
赵旻轻嗤,对着那张图样道:“现在宫中的匠人就这个水准?也就璎珞像样,那个凤冠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堆砌珠玉,简直杂乱,丑得要命!”
顾又嵘脸色越来越难看,想起自己亲自从式乾殿取的图样,呵斥道:“住口!”
薛柔抿唇,看着赵旻道:“这些好像是为我做的。”
第62章 第 62 章 同朕待在一处,这般见不……
话一出口, 赵旻沉默了,一把夺过来道:“我再看看。”
薛柔让顾又嵘先出去,看着面前憔悴女子认真道:“我需要先确定一个问题。”
“倘若你能离开地牢, ”薛柔想起方才听到的话,犹豫一瞬,“你还会弑君么?”
“不会。”赵旻答得干脆。
太后已薨,皇帝羽翼丰满,弑君又有何意义,她从不做没有意义的事。
赵旻慢悠悠道:“倘若我说会,你后悔保下我了?”
还未等薛柔说话, 赵旻就盯着图样道:“小皇帝对你不错啊,连明月珠都用上了, 怪不得你舍不得他死。”
她家世代与珠玉打交道,这么大的珍珠,普天之下也就南楚手里那个。
薛柔第一次被谢凌钰以外的人气得咬牙, 听着那戏谑的语气, 又不好发火。
“我本想问你愿不愿帮我, ”薛柔顿了下,“倘若愿意,或许我能带你出去。”
她语气有些轻,赵旻笑道:“底气这般不足,皇帝根本没同意罢。”
“我做过什么事, 自己心里清楚,他能饶我性命已是让步, 至于帮你……”赵旻笑着摇头,“太后应当给你留过人,我听闻在华林苑时, 她拔擢过几位年轻女官,用她们比用我要好上许多。”
薛柔紧抿嘴唇,垂眸思索良久,妥协道:“好罢,我只是听闻陛下并未废除新法,一时不懂他的心思,事涉朝政,静章她们也不大熟悉。”
纵使与薛兆和不睦,他那日的话还是戳中了她。
倘若诸王当真对她不满,是否会劝陛下纳妃。
尤其东安王,朝中皆以为他女婿是下一任司州刺史,结果陛下却用了太后的人。
外甥女的后位没了,女婿的刺史之位更是不翼而飞,他岂能善罢甘休?薛柔扯了下嘴角。
“陛下没有废新法?”赵旻语气古怪,闭上眼不知在想什么,半晌才复又开口,“我明白你为何找上我了,你让顾又嵘进来罢。”
薛柔眼睛发亮,知道她同意,按照她要求乖乖出去。
当着顾又嵘的面,赵旻坦然道:“帝王多疑,我四肢俱全五感仍在,难免不得出,今甘受刀刃加诸筋脉。”
“但求成一废人,”她含笑垂首,一副自愿引颈就戮的模样,“请君动手。”
见到顾又嵘出来,薛柔便想再进去看一眼,却被拦住。
“她说需要休息,”顾又嵘面上毫无异样,“我们先回去罢。”
朱衣台地牢闲人不可进,薛柔自知进来许久已是破例,不好再久留。
这条长廊的牢房皆为密闭,只有高处开一小口透气。
走了数十步,静寂无声中,薛柔疑惑:“此处竟没什么人。”
顾又嵘唯恐她询问赵旻方才说什么,立马接话:“此处关押各州郡移交至京的犯人,故而人少。”
朱衣台规章严明,能进此处的唯有两种人,一是罪大恶极的要犯,二是逃犯。
各州朱衣使无权处置其他州郡犯人,也无权将其他州郡的人带回去。
譬如若有人本事通天,被朔州司盯上后,能在吃人不吐骨头的朱衣使追捕下逃窜至相邻州郡,那朔州司使只能自认倒霉,亲押逃犯进京,交由顾灵清查办。
顾又嵘一边说着,一边露出得意之色,这么多年谁能逃过他们之手?不出一郡便已自投罗网。
然而,薛柔却猛地顿住步伐,不再往外走。
她听见一道断断续续的,熟悉的声音,在长长走道回荡,轻得如一缕缥缈云雾。
薛柔脸色骤变,顺着那云雾的方向,走走停停,在每个牢房前都仔细听上片刻。
见她神色慌乱,顾又嵘先是拧眉,凝神细听后才察觉不对。
素来随意的顾副使脸色逐渐难看,她听出来了,声音从朔州司的牢房传来。
朔州,朔州……都有谁在?顾又嵘想起前些时日翻阅卷宗时的随意一瞥,呼吸都差点凝滞。
她情急之下连忙上前,握住薛柔的手,笑得勉强。
“此处污浊不宜久留,我们快些上去。”
薛柔没有挣脱她,只怔怔对着面前一扇石门,门上赫然二字。
怀朔。
她眼睫颤动不已,伸手轻轻叩了下石门。
这动静太微弱,里头根本听不见,顾又嵘额头甚至开始冒冷汗,恨不能钻进地里,只怕薛柔让她开门。
她眼皮止不住跳,抽筋似的,紧张之色快漫出来。
良久,薛柔才道:“走罢,我想去见陛下。”
*
式乾殿外,李顺见到薛柔那一刻,刹那怔住。
他从未见薛柔这般恼怒,脸色冷得如冰似雪。
“陛下呢?”
“陛下去宝玥台了。”
李顺瞧薛柔面色不对,恐怕要同陛下争执,连忙想找补一二,却见她紧抿着唇转头便走,一副匆匆忙忙的样子。
薛柔心里因皇帝反悔而恼火,却又不意外他的选择,两种情绪对冲,如潮水激荡。
宝玥台的宫人看见她,齐齐低头,面前少女的怒火简直要化作实质。
今日无风,裙摆与衣袖却随步伐剧烈摆动不已,甚至头上一支翠翘也歪斜着将要掉落。
谢凌钰坐在棋盘边,手执一粒黑子发怔,心里莫名焦躁。
他想起薛柔坐在身侧时,会百无聊赖看那棋谱几眼,又回去看她的志怪故事,显然对这枯燥无味的爱好半分不感兴趣。
说是陪他,其实是晾他在一边,还总发出轻轻的笑声,察觉他目光,连忙止住。
谢凌钰垂眸看着迟迟未落下的棋子,在想她怎么还没回来?
珠帘被猛地掀开,“噼里啪啦”作响,露出一张泛着冷意的脸。
谢凌钰眉心微蹙,“可是在路上遇见谁了?动这么大气。”
他想起东安王带着一群人上的奏折,以为她遇着哪位宗亲,握住她的手刚要安抚,却被甩开。
薛柔就见不得皇帝这副模样,明明就是他下的令,出尔反尔,偏装作什么都不知。
她呼吸急促到气息颤抖,眼底不由自主聚起水光。
自年幼起,薛柔一着急,便克制不住掉眼泪,分明没有多难过,对面的人却以为她伤心至极,连忙讪讪闭嘴。
十多年来,她鲜少遇到不顺心的事,纵使有,身边家仆宫人也都立刻替她出口恶气,薛柔都快忘了自己还有这毛病。
察觉脸颊冰凉,薛柔指摘的话顿时卡在喉咙,一张嘴又是哽咽声,她又是丢脸又是恼火。
恼火的是皇帝不守承诺,丢脸则因尽管如此,她却没法对谢凌钰做什么,还要掉些没用的眼泪。
薛柔腿有些发软,坐在窗下,手紧紧攥住瓷盏,喝了口茶强压情绪。
半晌,她看向面前皇帝,冷声道:“陛下既说过留王三郎性命,又为何将他带回朱衣台折磨。”
想起朱衣使种种手段,薛柔深吸一口气,“他在怀朔待着,岂会碍陛下的眼。”
“陛下出尔反尔,岂不闻君王一言九鼎?”
听见王三郎,谢凌钰脸色沉下来,内心翻腾的杀意按捺不住。
他真该早些杀了王玄逸,只要涉及此人,阿音就变了个模样,冷言冷语半点情面也不给。
谢凌钰站在窗下,垂眸看着面前紧抿着唇的人,杏眼含泪,瞧着可怜。
他想替她擦一擦泪痕,却被硬生生躲开,干脆俯身近乎半跪在她面前,与那双含怒的眼睛平视。
“阿音,”谢凌钰低下头,极力克制自己莫失控之下口不择言,声音僵硬,“你在朱衣台看见他了么?”
“我听见他声音了。”
谢凌钰抚着她肩头,“许是听错了。”
“不会错,你就是容不下他,所以千里迢迢把他带回洛阳审问。”
少女声音掷地有声,冷冷的半点没有犹疑。
好似石头砸进水中,原本的平静彻底被打破,谢凌钰猛地起身,深吸一口气道:“是,朕是容不下他。”
“他做的事,桩桩件件哪个能让人容忍,谁能容忍自己的妻子被觊觎?”
“他带你走,有没有想过倘若失败会如何?他既觉得朕薄情寡义,就不怕朕怀疑你失贞,赐你白绫三尺?”
“他从没把后果说与你听,自顾自找死,还要拉上你一起。”
谢凌钰胸口隐隐作痛,不再看她,冷声道:“愚蠢鲁莽不识时务,这样下贱的人,也值得你掉眼泪?”
良久无人应声,谢凌钰心里发慌,转头看见窗下坐着的人表情一片空白。
他勉强平静些,解释:“阿音,朕本不愿如此。”
谢凌钰心底猜到,是王玄逸欲离开朔州,才被朱衣使围追堵截带回来。
应当是今日才到,朔州司使还未向式乾殿请示旨意。
不知王玄逸现在是死是活,谢凌钰道:“朕本已放他在朔州好生活着,是他一再逼朕动手。”
他克制不住想靠近些,往窗下走了两步。
一只精致小巧的瓷盏砸过来,里头剩下点茶水,洇湿皇帝玄色衣袖。
薛柔愣住,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想起身却咬了咬牙没动弹,只脸色苍白些。
垂眸看一眼地上碎瓷,谢凌钰没再靠近,半晌叹息:“就因为他,阿音这般恨朕?”
他说完,听不见半句驳斥,喉咙里滚出声轻笑。
进来收拾碎瓷的宫人战战兢兢,眼瞧着玄色衣摆离去,才心底长舒口气。
“你方才瞧见陛下神色了么?”薛柔忽地问道。
那宫人慌张跪下,连忙道:“奴婢不敢看。”
“你下去罢,”薛柔摆摆手,“让我自己待一会。”
*
顾又嵘坐立难安,心知要出事,在薛柔走后,一脚踹进牢房,把朔州司使拽出来,破口大骂:“你请过旨意么?就在这里动私刑!”
朔州司使委屈得很,几年没回京,灰头土脸不说,平白无故挨训斥。
“我没怎么动私刑啊,”他咬牙切齿,“最多把他脑袋摁进水里几回。”
“我死了那么多手下,让他呛几口水,不过分罢,顾副使,这小子把我害惨了,陛下对咱们下令格杀勿论,可他硬是逃出去了……我都不知怎么向陛下请罪。”
顾又嵘眼前一黑,她怎么忘了眼前这人出名的死脑筋。
“你还不如早杀了他,拎着人头来请罪,都比现在好,”顾又嵘冷笑一声,“怎么办?我也想知道现在怎么办?”
正说着话,便隐隐瞧见抹玄色,顾又嵘眼皮一抽,陛下竟连个随从也未带,就匆匆赶来。
朔州司使几年未见天颜,躬身行礼:“臣朔州——”
“人呢?”
谢凌钰打断他的话,脸色冷如霜雪,与寻常见到久违臣下时伪装出的宽和沉肃截然不同。
朔州司使此刻甚至觉得,陛下想剐了他。
“在地牢里。”朔州司使补道,“还活着。”
谢凌钰深深看了他一眼,紧抿的唇近乎成一条线。
摸不清楚陛下意思,朔州司使一声不敢吭,紧跟在谢凌钰身后,犹豫片刻禀告追捕之事。
待说完,已至地牢前,谢凌钰扫了眼他头上刀口,语气依旧冷淡,“损失多少人?”
回话的男人小心翼翼报了个数。
“去找顾灵清支银子,按剿逆的数抚恤。”
闻言,顾又嵘瞥见身侧同僚开始一把鼻涕一把泪谢恩,默默离远些。
刚要问陛下需不需要她动手,顾又嵘便被关在门外。
隔着道石门,没有臣下在旁,更无史官在侧,无须顾忌什么功臣之后,什么以仁治天下。
地上仍有些许水渍,谢凌钰走到地上那人面前,神色凉幽幽的,仔细打量着他,眼前浮现数种死法。
“陛下,臣星夜赶回,只为请罪。”
王玄逸伏叩于地,身上伤痕透过衣衫洇出大片血迹。
皇帝语气平静,隐于袖中的手却攥得青筋暴起,“你何罪之有?”
“臣引诱——”他顿了下改口,“命人挟持薛明公次女,罪该万死。”
一个月前,太后薨逝的消息与新任三州刺史名单传至怀朔,王玄逸便知事情业已败露。
若无意外,丧报理当先由螺钿司传至他耳中,然而先到的却是朝廷使者,这意味着朝廷宣称太后薨逝前,陛下便已拿到凤印,清理螺钿司。
结合刺史人选,几乎一瞬间,王玄逸反应过来,至少在上元节前,太后便已薨。
失去太后指挥的螺钿司一片混乱,能保护好薛柔的行踪么?王玄逸当机立断,带着怀朔的使者和自家护卫动身。
他要回京,不止因世家多年中摸出些朱衣台规矩,心知离开朔州可以保命,还因天子高高在上,不能忍受背叛,他唯恐陛下迁怒于一人。
天子之怒如雷霆万钧,她受不住这些。
回京只为揽下罪责后求死,故而王玄逸神色平静。
谢凌钰哂笑,被他这副鸳鸯情深甘愿赴死的模样彻底激怒。
“你挟持了谁?阿音不过是离京休养身体,你怕是记错了人。”
“一介匹夫而已,也配与她扯上干系?”
谢凌钰陡然俯身,一把扼住王玄逸的喉咙。
分明腰间有佩剑,怒到极点却浑然忘记,下意识用最野蛮的方式解决一切。
他垂眸看着眼前人从坦然,到意识模糊后本能地求生,那一点挣扎让他怒意更甚,手指用力到仿佛下一瞬便能拧断脖子。
随着挣扎动静愈大,谢凌钰松开手,神色冷淡,“不过如此。”
剧烈咳嗽声响起,谢凌钰哂笑:“如你这样的人,也配喜欢她?朕若是你,莫说肖想私奔,就是见都不会见一面。”
“若朕真受制于宗室,也不会迎她入宫。”
“你要带她一辈子东躲西藏?她在京中行事低调时,尚且会遇冒犯,”谢凌钰脸色铁青,“没了王家子之名,没了官身,你打算如何阻绝这些,叫她忍气吞声?”
皇帝越说怒意越盛,眼前衣摆水渍与宝玥台时沾染的水渍逐渐重叠。
就为了这样的人,薛柔好好的皇后不做,要跑去吃苦受罪,现下还同他闹脾气。
王玄逸脖颈上一圈骇人紫红色,脸色却煞白,缓缓道:“臣知罪。”
冷静些许后,谢凌钰垂眸审视着他,无比清晰意识到此人是祸患,纵有经世之才,也是祸患。
王玄逸在一日,薛柔的心就随他走一日。
只有死人不会再出现在薛柔面前,只有死人不会在薛柔耳边蛊惑她。
谢凌钰握紧腰间剑柄,良久终究松开。
他不能亲自动手,好在朱衣台有的是擅长此道之人。
*
月上中天,宝玥台内一片寂静。
谢凌钰走路脚步很轻,到榻前垂眸看了许久,忍不住伸手,指腹摁了下薛柔脸颊。
软而细腻,像新雪,他没忍住又碰了下,眼底刚攒起点笑意,便听榻上人含糊咕哝什么。
凑近听,好像在说他“烦”,原本有些沉郁的少年瞬间无声笑了下。
将近卯时,谢凌钰本想上朝前多看几眼薛柔,唇尚未贴紧她额头,便见她睁眼看着自己。
那双眼含着冷意疏离,显然排斥,即便她反应过来后及时化作平淡,仍与寻常不同。
谢凌钰喉咙一哽,抚着她脸颊道:“朕要去上朝了。”
“陛下去罢。”
“你今日醒得早,等朕下朝可以陪你出宫。”
“不必,朝事要紧。”
被薛柔冷淡又无可指摘的回答噎住,谢凌钰心口堵得慌,半晌道:“朕没有动王玄逸。”
她眼睫微动,显然不信,“陛下说没有动,那便没有。”
谢凌钰彻底没办法,“那阿音好好歇息。”
下朝后,顾灵清去式乾殿面圣,他这几日告假,手头事情太多,只好先挑重要的说。
公事说完,顾灵清终于提及地牢里的两人。
听见“赵旻”二字,谢凌钰并无反应,竟面无波澜颔首:“她若肯伺候薛柔,朕自会准。”
当年太后因专宠而成众矢之的,只要赵旻在,太后便不会有危险。
往后他若御驾亲征,赵旻在薛柔身畔,他能少许多忧心。
“记得再拨人盯着赵旻,看她是否真心,倘若想利用她,就杀了。”
顾灵清没想过陛下这般干脆,顿了下才道:“还有另一个人,陛下打算如何处置?”
皇帝脸色终于彻底沉下来,“先放出去,然后处理干净。”
至此,顾灵清终于能退下,心里松口气,却陡然听见陛下问:“明之颈边伤处是何缘故?”
大殿之中,原本沉稳的朱衣使面上神情时红时白,暗道怎么忘记陛下眼力极佳,早知如此多休几日假。
“陛下,臣……”顾灵清想遮掩,但自幼受教导不可欺君,最后垂下头,“臣前些日子去舞阳侯府,惹张姑娘不痛快,挨了几鞭子。”
谢凌钰蹙眉,“舞阳侯府敢这样对你?”
顾灵清不语,顾家鲜少与朝臣联姻,只恐往后有包庇之嫌,依先例,他若娶张胭,往后子女不得与张家联系。
舞阳侯府哪受得了,坚决不同意,几番棒打鸳鸯下,两人难免争执。
谢凌钰只觉舞阳侯府胆大包天,却听心腹露出丝笑意道:“好在张姑娘出了气,总算肯见臣。”
意识到自己多说,顾灵清连忙住口,他记得陛下不喜听这些私事。
御座上的少年却并无不愉,若有所思,“明之,可有旁的法子?”
薛柔现在根本不想理他,更别说动手。
顾灵清思前想后不知如何开口,最后道:“多哄一哄,总会好的。”
想起什么,谢凌钰道:“朕记得李侯曾与夫人闹和离,后面不了了之,是用了什么方法?”
“陛下,他不欲近房,找太医治好了。”
谢凌钰终于沉默,一阵头疼,摆摆手让顾灵清退下。
接连几日在薛柔那碰壁,谢凌钰脸色越来越难看。
皇帝上朝时沉着脸,虽未曾对无辜朝臣动怒,却终于叫宗亲闭嘴,不敢再提薛柔住在宝玥台不合礼数,应该先回薛府住着。
只是苦了式乾殿终日压抑,今日午时已过,李顺忍不住询问:“陛下可要传膳?”
“不必。”谢凌钰神色冷淡。
“那……等会是否去宝玥台用膳?”李顺小心翼翼。
谢凌钰朱砂笔一顿,“不去。”
半个时辰后,他将废话连篇的奏折扔到一边,看着那堆没批的,捏了下眉心:“李顺,把她接来。”
得了这句话,李顺浑身掩饰不住的高兴,与薛柔回式乾殿的路上,他忍不住暗示:“陛下还未用午膳。”
薛柔看了他一眼,颔首道:“我知道了。”
等坐在谢凌钰身侧,薛柔一直盯着御案上瓷瓶,十分反常的乖巧。
乖巧到一句话都不说,李顺急得要命,心道她怎的还未提午膳的事。
内侍进来通禀:“渤海郡公求见。”
薛柔猛地抬头,望向殿外,渤海郡公高侃是她大舅母之父,随两代帝王戎马半生,战功赫赫劳苦功高。
也是王玄逸的外祖父。
说起来,当年与王玄逸那口头婚约,还有高侃一半功劳,他与孝贞太后关系不错,劝王家与薛家亲上加亲。
薛柔下意识想离开,却被谢凌钰死死摁住手腕。
他声音很轻,“阿音,同朕待在一处,这般见不得人么?”
说话间,高侃已经进殿,他一眼便望见帝王身侧的少女,雾鬓云鬟杏眼桃腮,真真是再熟悉不过一张脸。
高侃恍惚,想起外孙从朔州急送的信件,和高姮悲痛跪地哀求:“女儿不孝,已然出嫁仍旧厚颜求父亲救我那不孝子一命,他惹下祸事,恐不能活,阿翁能否试上一试?”
可他问究竟是何事,高姮却死也不肯说。
渤海郡公府有先帝所赐铁券,状如金瓦,可以免罪。
高家子弟皆安分守己,铁券便被束之高阁,高侃想不到有朝一日还能用上此物。
谢凌钰看见铁券后,问道:“郡公家中有子弟作奸犯科?”
见陛下神色平静,尚算宽和,高侃老脸发红。
“今日,臣是为外孙而来,听闻他在朱衣台中,不知犯了何错。”
“郡公何须用此物,”谢凌钰命内侍将铁券还回高侃手中,“王玄逸擅离职守,朕看在已故王太师情面上,免其官职而已,明日他便能回去。”
高侃连连谢恩,直到离去时都有些恍惚。
薛柔垂下眼睫,想着谢凌钰再怎么样,也不会欺骗高侃这样德高望重的功臣。
她呼吸不再平静,偏过脸瞥了眼身侧少年,只能见他神色认真,手持朱笔在折子上写什么。
式乾殿内寂静到落针可闻,谢凌钰像是因她欲躲进内殿生了气,没有再说话的意思。
眼见他又拿起一本,薛柔手指微微抬起,又蓦地放回膝上,想着方才若推他手臂,恐怕字就歪了。
终于忍不住,她轻咳一声,“陛下用过午膳了么?”
薛柔眼睛盯着朱砂笔尖,无比清晰看见它一划,终于歪了一撇。
第63章 第 63 章 既然如此,我不会再喜欢……
谢凌钰语气轻缓, “未曾。”
他神色平静,说出的话却叫薛柔沉默。
“朕自己忙起来也就忘了,何况也没人在意此事。”
旁边站着的李顺不由自主舔了下唇, 脑子疯狂思索陛下有没有点自己的意思,他先前分明提醒的啊。
薛柔真不知该怎么应对,先前她也冷落过表兄,表兄从没这样语气幽幽半是抱怨。
倘若陛下神色阴沉,她尚且能狡辩一二,可谢凌钰瞧着面无波澜,她上赶着解释, 显得自己心虚似的。
薛柔轻咳一声,“沈太医与李中尹就很关心。”
话音刚落, 谢凌钰脸上平静差点崩裂,看向薛柔时,却听她连忙改口:“我方才也很关心陛下。”
想起这几日把他关在宝玥台外, 薛柔本来因底气不足而声音微弱, 可想了想又觉事出有因, 逐渐理直气壮。
“若不是关心陛下身体,怎会提醒午膳的事。”
看着那双清亮杏眼,谢凌钰不知该生气还是觉得好笑。
她关心?还不是因为知道王玄逸无事,所以才过来关心一二。
嘴皮子动一动的功夫,薛柔就把这几日冷言冷语都忘了, 甚至昨日压根没有冷脸以对,因为他没见到薛柔, 吃了好一个闭门羹。
谢凌钰想沉下脸提昨日事,最终嘴唇抿紧了,半晌语气软下来:“好, 阿音留在这陪着朕。”
待内侍们端上午膳,薛柔闻着觉香,只怕自己馋虫被勾动,干脆起身装作翻殿内架子上的书卷。
等她潦草翻过一本册子,回到皇帝身侧后,竟无趣到拿着本棋谱看。
盯着盯着,薛柔便觉阵阵困倦,强打精神硬是撑到谢凌钰批完折子,回到宝玥台,沐浴后沾上床榻便睡熟。
她提心吊胆许久,一桩心事终于放下,睡得极沉。
谢凌钰躺在她身边,盯着近在咫尺的脸,忍不住伸手摸了下腮边软肉,见她没有反应,得寸进尺地揉了揉。
掌心软和细腻,叫他想起头一回见到薛柔的情境。
并非在长乐宫,就在宝玥台附近。
那时谢凌钰还是太子,父皇已然病重,为慰藉薛韵,命人将薛柔接进宫暂住两日。
偌大皇宫,只有她一个什么都不懂的稚童敢放声大笑,到处乱窜,甩下一众宫人径直要爬宝玥台。
谢凌钰皱眉,对身边内侍道:“把她拦下。”
“殿下,那是皇后的侄女。”
“孤管她是谁,宝玥台内尽是天家珍藏,岂是什么人都能上来?”
闻言,宫人们连忙上前,将刚迈上台阶的娃娃抱下来。
谢凌钰记得,粉团似的娃娃手中攥着颗不知从哪抠下的珍珠,一个劲往他手里塞,想贿赂他网开一面。
可惜谢凌钰从小不吃这套,转身便要走,却被一把拽住。
他低头,面前稚童粉雕玉琢,杏眼直勾勾看着自己,抓住他的手不放。
“你生得比我表兄还好看,我以后进宫都找你玩,你是谁?”
谢凌钰神色平静,骗起人眼睛也不眨一下,“我是彭城王世子谢寒。”
果然,方才还撒娇的稚童得意道:“你不让我上去,我要告诉我姑母,除非你——”
后面的话,谢凌钰不知道,因为他压根没听,转身便走了。
长乐宫夜宴上,他一眼认出她,但显然薛柔什么都记不清了。
回过神来,借着微弱光亮,谢凌钰手指慢慢勾上她指尖,她像水和着月色捏的,哪里都软。
他诧异薛柔的手这样软,当初是怎样拽住他的。
都不重要了,现在想起,谢凌钰只后悔没遂了她意,左右要进宝玥台,早一些也无妨。
天边刚泛白,谢凌钰便已清醒,正打算去太极殿,却见榻上的人眉头紧蹙,像是魇住了。
谢凌钰轻轻晃了晃她,见她没醒,凑近听她唤了声什么。
因被王玄逸反复刺激过,谢凌钰第一反应便是阿音还惦记她表兄,原本含笑的眼睛瞬间冷下。
待听见“阿娘”,谢凌钰怔住,他忽而想起,竟忘记召王明月入宫。
薛柔也一次没有主动提醒过,谢凌钰想着,刚巧过几日休沐,他可以同阿音一道见她母亲。
*
徐国公府,紧闭许久的大门再次敞开,一辆马车停下,等候许久的家仆连忙上前扶着一人,口中念叨:“公子慢些。”
“主君与夫人皆在堂中等着,长公子也在。”
王玄逸脸色苍白,微叹口气道:“我自己能走,不必搀扶。”
然而他素来好脾性,家仆没听他的,硬是扶着他到堂中。
不敢看父母脸色,王玄逸跪地道:“儿子不孝,给父母添忧。”
“如今已无官职在身,留在洛阳,陛下恐不能真正容我,我欲离京四处云游,走前唯有一事相求。”
“还请父亲与兄长上书,恳请陛下早日立后。”
徐国公闭上眼,五味杂陈,“朝中对此事必有争论,尚书台已有郎官上书论何谓孝礼,那是前年司州弘道院魁首,由陛下亲自拔擢,背后必有陛下授意,若无意外,再过数日,自会有人跳出来提封后大典。”
徐国公恨铁不成钢,“陛下早有安排,你又横插一脚做什么?”
“王家可为她造势,”王玄逸咬咬牙,“薛兆和已不中用,薛珩年纪尚小,她朝中无人。”
高姮掩面落泪,不想再听,出了这种事,她与王明月都无颜再见对方,深觉是自己教子疏漏,酿下大错。
她这个儿子,倒是撞了南墙也不回头。
良久,王玄逸才缓缓开口,字字都像咽下一口血,“陛下……陛下爱重她,顺圣意而为,有利我王氏。”
王怀玉看不下去,嗤笑一声,“堂兄已受诏回京,陈宣调至尚书台,他不日任大司农少卿,王氏有他在,何须忧虑?”
随即,王怀玉不客气道:“你做的事自己清楚,父亲与我一旦上书,表妹必知是你手笔,心中更念你几分,陛下怕不是恨透徐国公府。”
“你究竟是为她好,还是借此故意留情,恶心陛下?”
堂中寂静许久,王玄逸缓缓道:“我亦会上书,断她念想。”
*
“我阿娘何时能到?”
这句话,薛柔今日已念叨三回。
见她自顾自说完,便又要去殿门张望,谢凌钰连忙摁住她,“阿音,至少还要半刻钟。”
他蹙眉,“你今日来式乾殿太急,甚至没用多少早膳,不若再吃些糕点。”
薛柔压根顾不上,频频向外张望,听见内侍通禀后,更是彻底抛下皇帝,疾走至殿门相迎。
见到陛下,王明月行过礼后,道:“臣妇多谢陛下照拂阿音。”
薛柔抿唇,只觉阿娘定要责怪自己胡闹,低声道:“陛下在这,多给我留些情面。”
闻言,王明月脸色一僵,顾忌皇帝在,将千言万语咽了又咽。
看出自己在,母女不能畅所欲言,谢凌钰起身,“朕去内殿等着。”
殿内只留下几个内侍,不过远远站着,听不见两人说话。
薛柔见阿娘气色尚佳,便知自己先前提醒奏了效,心里放松,趁她还未训斥,连忙抱着她道:“阿娘,我好想你,我还以为你生我气,恐怕不想进宫见我呢。”
“我岂会不想见你,你故意说反话卖可怜,少以为我看不出。”
王明月语气渐弱,颇为无奈,谁叫她把孩子惯坏了,从小到大由着她为所欲为,什么祸都敢闯。
“阿娘我错了,往后再也不会这样,”薛柔抱着母亲胳膊,“我老老实实待在宫里,哪里也不去。”
王明月眉梢微挑,多活这么多年,她进殿时便看出门道。
方才,她女儿在皇帝离开前,眼神偷偷示意他快些走。
想起女儿不知胆大还是情深,竟敢做出私奔的事,再想起方才皇帝顺着她的模样,王明月是半点不信薛柔会老实。
“阿音,陛下待你如何?”
听见母亲乍然问起此事,薛柔怔住,半晌没回话,最后低下头道:“阿娘不必担忧。”
“那便好生做你的皇后,”王明月垂眸,眼底划过一丝哀愁,“我是过来人,女子出嫁,只需选待自己好的,至于自己喜不喜欢……不重要。”
“过去的都过去了,”王明月仿佛回忆起什么,“你离京,我不怪你,为人母岂会真正怨恨儿女,我只忧心两件事,一是你自己看不破。”
薛柔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被王明月打断。
“二是你朝中无人可倚靠,好在徐国公府近日屡屡上书,敦促陛下早日立后。”
薛柔脸上神色空白一瞬,轻声问:“当真是徐国公府屡屡上书么?”
她蓦然看向桌案,最上面赫然就是封奏表。
方才,她急着见母亲,竟未留意“劝封后表”几字飘逸轻灵,万分熟悉。
薛柔眼睫微颤,打开那封奏表,一字字看下去。
【陛下圣德承天,孝思感地。然臣闻圣人有云:“毁不灭性,不以死伤生。”故三年之制虽隆,通变之道尤贵。
国有大故则权宜从权,今四海未靖,南夷未宾,若使椒房久虚,则宫闱失序,储君未定,则国本动摇。此非所以彰太后遗德,全陛下孝思者也。
《诗》咏关雎,后妃之德,风化之始。昔光武中兴,丧期未毕而册阴后,定鼎河洛,光复汉祚。武帝承祧,遵古制而缓立后,六宫淆乱,贾氏擅权。青史在上,足为殷鉴。
《易》称“帝乙归妹,以祉元吉”,《诗》咏“刑于寡妻,以御家邦”。昔文王造周,太姒嗣徽;武王定鼎,邑姜佐治。今宜早正母仪,上奉七庙,下理六宫,续祖宗之鸿业,慰太后之慈魂。
昔周公制礼,本乎人情,仲尼垂教,贵乎达变。伏愿陛下察天时之机,顺阴阳之序,早定坤仪,以安天下,则太后神灵有托矣。
臣再拜,伏愿圣明天子万岁无极。】
看到最后,她忍不住笑出声来。
王明月察觉不对,变了脸色,想起皇帝便在内殿,唯恐女儿失态模样被看见。
“阿音,过分执迷不是好事。”
听见母亲忧心忡忡的提醒,薛柔沉默良久,胸口起伏不定。
不知过去多久,她终于恢复平静,开口道:“既然如此,我不会再喜欢表兄了。”
薛柔紧抿着唇,表兄大可以让其他人上书,可他偏偏要自己上表,无非是断她念想。
她至今未出一句绝情之语,甚至不曾在朝臣面前,同陛下举止亲密,他倒好。
“天底下仰慕我的人数不胜数,只有我断他人念想的份,岂有旁人先弃我而去的道理。”
王明月看着眼前女儿,雪肤花貌,的确有说此话的底气。
薛柔了解表兄,甚至能猜到他上表前会怎么想,定然觉得是为她好,一刀两断免得拖泥带水惹陛下猜忌。
然而,她不需要这种好,纵使知道表兄仍旧喜欢她,她也不需要了。
薛柔下颌微抬,斩钉截铁道:“阿娘,是我先不喜欢他的,往后不必再提。”
第64章 第 64 章 朕怕你夜里会饿着
王明月闻言, 眉宇间愁色一扫而空,连忙道:“好,好啊, 你能这样想,我便放心了。”
宫中不便久留,王明月未至申时便离去,走前反复叮咛:“若缺什么,记得遣人来取。”
谢凌钰站在薛柔身侧,见她依依不舍,轻声道:“往后, 阿音可留她在显阳殿暂住几日。”
“我阿娘不喜宫中,总觉不自在, 还是罢了。”薛柔语气复又轻快,“这样召进宫相处几个时辰也好。”
“陛下,上次你提到凤冠, ”她迟疑一瞬, “我能看看图样么?”
谢凌钰略诧异, 他记得前些日子同阿音商议这些,她都兴致不高,翻来覆去无非是“全由陛下定夺”。
前段时日,薛柔的确无心顾及大婚,但现在回过神来, 意识到赵旻口中“丑得要命”的发冠,将在百官面前戴在自己脑袋上。
薛柔陡然在意起来, 跟着谢凌钰走进内殿时,忍不住想问为何把图样留在这,而不是让李顺收着。
“陛下, 这是哪个匠人画的?”
看着手中图样,薛柔忍不住发问。
谢凌钰目光扫过她脸颊,似在思量她是否满意,最终道:“朕不记得了。”
此刻,图样正对着光,细节看得清清楚楚,薛柔半眯着眼,终于发觉哪里不对。
用的墨质地太好,且有几个地方墨色不纯,像勾勒前笔尖掺了点朱砂。
薛柔心底缓缓浮现一个猜测,试探着开口,“陛下,我不喜欢这个。”
果然,谢凌钰神色淡了些。
“这个图样莫不是陛下画的?”
薛柔问完,便等着他回应,心底却已笃定七八分,忍不住想谢凌钰好歹自幼习君子六艺,通晓音律,字迹苍劲峻拔,喜欢的画也都淡逸劲爽。
怎么看也是风雅人,怎的画出来的凤冠堆砌无比,恨不能把内库里的宝贝通通放她头上。
但想一想,谢凌钰在首饰上好像一直如此,先前送的白玉竹节项圈,坠得她脖子疼。
薛柔忍不住,又看一眼那珍珠做成的凤凰,长叹口气。
见她这副模样,谢凌钰终于神色平静道:“不是朕画的。”
“你若不喜欢,往后都交给赵旻。”
薛柔闻到一丝不悦的味道,心道这东西戴她头上,她还没不痛快呢。
干脆拿起一支笔,薛柔十分利落地涂抹掉几处冗余。
谢凌钰垂眸看着她修改,“只要阿音喜欢便好。”
他伸手抚着她后颈,“裴太常将当日仪礼拟好,已送过来,阿音看看可有不喜的地方,朕让他改。”
“这般快?”
薛柔说完刹那反应过来,未过三年立后于礼不合,故而需从简。
她颔首,“瞧一眼也好,但裴太常乃当世大儒,尤擅《礼》,想必不会有差错。”
谢凌钰到御案前,瞥了眼放在最上面那封奏表,手指顿了下将其扔到一边,抽出一本堪称长篇大论的奏章。
薛柔看着那密密麻麻的字,意识到裴太常多么博学,一切仪礼后皆引经据典地论证。
“命太尉为使,司徒副之,持节诣皇后行宫。”薛柔喃喃念出声,有些犹豫,“太尉似乎与我有些过节。”
太尉便是彭城王,与薛家近乎是明面上的不对付。
“立后乃大事,自当由三公添光,他纵使不喜,又能如何?”
谢凌钰见眼前人眉头舒展,问:“阿音可还有旁的想说?”
薛柔摇头,“裴太常学识渊博,我无异议。”
*
宝玥台内,薛柔看着面前一顶凤冠,忍不住伸手碰了下栩栩如生的凤凰,尾羽飘逸似是金线所做。
赵旻经脉断了不少,需要休养,原本想闭着眼睛养神,可终究忍不住道:“究竟什么新鲜东西?叫你看了又看。”
赵旻的手拿不得东西,一旁宫人察觉薛柔示意,将凤冠捧到她面前。
刹那,赵旻觉得冠上珠玉金丝闪得她眼疼,神色复杂看向满脸笑意的少女,“你喜欢?”
“那是自然,谁会嫌首饰多?”
纵使薛柔库中攒的首饰多少年都用不完,也不妨碍她喜欢新的。
“先别喜滋滋盯着首饰,衣裳试过了么?”
赵旻说完便想捏眉心,终于明白太后为何要送这孩子离京。
真是半点不像太后,大婚在即,怎么净盯着凤冠爱不释手?
赵旻轻咳一声,“你可曾旁敲侧击过当日流程,莫要等女官已经派来,才发觉哪里不妥,想改便迟了。”
“不用,陛下早给我看过。”
少女声音清灵,饱含愉悦,只因她对文绣大监送来的皇后服十分满意,尤其上面的幜不知用何料子,鲜明如霞,光映左右。
赵旻“唔”一声,显然未想到这种可能,“那无事了,等女官过来教导礼仪时,你好生记着便是。”
想起眼前这人曾是内司,薛柔问道:“都会教什么?”
“不必担心,那群人不敢磋磨你,无非说大典当日如何受百官礼,如何行同牢合卺礼,还会专门教你如何行周公礼。”
赵旻神色平静,看一眼薛柔,“你在嫏嬛殿学那么多年,记住这些对你而言并非难事。”
薛柔突然问道:“周公之礼,她们也要教?”
“给你看些图画。”赵旻闭上眼,口出惊人,“你得好好学,早日诞下皇子。”
这些时日,赵旻反复琢磨,太后为何这般艰难,还不是因皇帝非她所出。
生不出皇子,赵旻半点不觉是太后问题,分明是谢家的男人不行,她已想好,倘若薛柔也迟迟没有皇子,她定要送补汤给小皇帝喝。
薛柔怔在原地,脸颊涨红,她从没想过诞下皇子。
薛家子嗣艰难,姑母多年专宠唯有一个公主,至于王家子嗣也不丰,外祖身强体壮也只得二子一女,和旁人膝下七八个孩子不能比。
薛柔从小就听过,谁家新妇生孩子时血崩,谁家女儿嫁出去后,因生子难产一尸两命。
她听得头皮发麻,好长一阵子唯恐阿娘再有孕。
“皇子公主的,我不着急。”薛柔喃喃,“阿娘说过,头胎最易出事。”
赵旻眼皮一跳,想再说什么,可周遭还有旁的宫人,待她住进显阳殿再说也不迟。
赵旻叹气,“罢了,等会女官们便要来,不提这些。”
薛柔没想过,教周公礼的女官讲的那般细致,让她听得面红耳赤。
那女官说完夫妻敦伦后,又道:“此事过多伤身,一炷香即可。”
薛柔颔首,将女官送走后长舒口气,转头便见一人站在身后。
“陛下何时来的?”
谢凌钰神色平静,盯着她泛红的耳垂,忽然伸手捏了一下,“方才。”
他唇角微微扬起,“朕见你听得仔细,没上前打扰。”
话音落下,谢凌钰便觉她要恼,索性趁她未开口,看向不远处的凤冠。
“让朕先看一眼,如何?”
少年声音如金玉相击,叫人无法拒绝。
等了快一刻钟,谢凌钰终于起身仔细看面前如嫩玉生光的薛柔,只觉非衣冠衬人,而是人衬衣冠。
先前还觉皇后服不够光彩夺目,现下看如霞光映照左右。
谢凌钰眼底终于带几分笑意,“那帮人是该多得些赏赐。”
*
册仪前两日,一直下雨,偏在前夕云开雨霁。
天边万里无云,一片澄澈,是钦天监反复推算出的好日子。
薛柔被宫人伺候着梳妆,只觉脑袋被凤冠压得沉。
待见着谢凌钰那刻,忽然想起他原本画的凤冠,心道幸好自己涂抹掉不少,否则今日脖子恐怕要断。
这般想着,竟有一丝先见之明的得意,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脸上露出止不住的笑。
谢凌钰抿着唇,分明大场面也见多了,此刻却紧张得眉头微蹙,一双眼睛黏在薛柔身上似的。
此刻行同牢合卺礼,谢凌钰抬眸见她不知在高兴什么,眉眼弯起,樱唇玉齿。
他险些在众人面前怔住,缓缓低头时唇角稍扬起些,待结束仍是平静模样。
薛柔脑中一遍遍回忆女官教的细节,只怕在何处出了差错,无暇顾及陛下的反应。
整日下来,终于能回到显阳殿,薛柔身上疲倦,但脑中始终有根弦绷紧。
当日最后一位女官说的话,在她耳边响起。
薛柔紧张到忽觉得饿,扫了眼周遭,发现一碟甘芳园的糕点格格不入摆在矮几上。
想着谢凌钰恐怕过会才到,她拿起一块咬了口,还未喝茶,便听见外头宫人行礼的声音。
薛柔搁下糕点,连忙执扇遮住脸。
“阿音多吃些。”谢凌钰坐在她身侧,将那碟点心端来,唇角含笑,“朕怕你夜里会饿着。”
听见这话,薛柔没想太多,放下扇子,盯着最喜欢的点心却吃不下去了。
薛柔忍不住攥紧衣袖,分明没碰到陛下,却能察觉他眼神灼灼,如有实质触碰到她露出的每一寸肌肤。
两人近到呼吸仿佛都交缠在一起,薛柔甚至能听见他心口剧烈的声音。
见她没有品尝糕点的意思,谢凌钰终于忍耐耗尽,让她坐在自己膝上,觉她动作温吞似的,揽着腰就把人提到自己怀里。
薛柔想起女官教导,她得主动些,但脑子顿时想不起来后面是什么。
她心跳快到浑身发热,想说话打破近乎黏稠焦灼的气氛,“陛下,我学的不大好。”
说完,她看见谢凌钰垂首,脑袋埋在她颈侧,仿佛在闻她身上香气。
谢凌钰闻见她身上与自己相似的沉水香,心情颇佳。
“无妨。”
薛柔颤了一下,他方才说话时呵出的热气让她锁骨发痒,这股湿润触感一路延伸,叫她头皮发麻。
看不见陛下神色,薛柔恍惚间觉得他像巨蟒缠着自己,正反复琢磨从哪下口最合适。
简直是凌迟,不如速战速决,薛柔心一横,用手掌摸了下谢凌钰的脸,想让他别再咬了。
本以为谢凌钰不会听,谁知他当真停下,盯着她眼睛。
薛柔怔住一瞬,凭借勉强回忆起的只言片语,仰头吻了下他唇瓣。
第65章 第 65 章 粉光如腻,桃花沾露
尝到一点血气后, 薛柔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太紧张咬破了皇帝嘴唇。
眼前人不怒反笑,颇为高兴似的, 轻轻碰了下她唇瓣,舌尖诱哄着撬开唇齿。
薛柔双唇被堵住,差点喘不上气,半晌终于躲开,偏眼前这人紧跟着蹭了过来。
她方才晕晕乎乎半晌解不开玉带,看着谢凌钰齐整衣衫,一时有些恼火。
谢凌钰顺着她目光低头, 先瞧见的是粉光如腻,桃花沾露。
他顿了一下, 不再劳她动手。
薛柔趁着间隙,连忙到床榻最里面,此处烛光稍稍昏暗些, 片刻后, 她便深觉失策。
重重帘幕之内, 轻而细密的吻像雪片落下,覆在她身上,随后阵阵灼热从肌肤蔓延至心尖。
高烛摇曳的光照进来,一切都朦朦胧胧犹如梦境。
薛柔被抵得发晕,猛地睁眼, 入目便是少年潮红脸颊和紧拧的眉,他呼吸都有些发颤, 慢慢低头吻掉她眼角一点泪珠。
垂下的发丝泛着凉意,落在薛柔颈窝,她听见熟悉的嗓音道:“放松些。”
以为已经结束了, 薛柔身体不再紧绷,下一瞬,她恨不能夺榻而逃。
她无意识捏紧一角帷帐,手指被耐心掰开,再一点点被紧扣住,连呼吸都被撞碎。
脑袋稍微清醒些时,薛柔断断续续道:“早已过一炷香了。”
谢凌钰当然知道她说的是哪条规矩,高祖制定规矩时都六十有七了,后面哪个皇帝遵守过?
他低头看向身下刚缓过神的少女,拨开黏在她鬓角的一缕发丝,俯首将面颊贴紧她肌肤。
薛柔察觉他硬挺鼻梁蹭着自己颈窝,还有……
小腹酸胀的感觉还未消散,她紧抿着唇,小声道:“我不舒服。”
话音落下,薛柔甚至能感觉到谢凌钰僵住片刻,随后有些难以置信地抬眼。
半晌,他终于开口:“阿音觉得痛么?”
得到肯定的回答,谢凌钰沉默了,他轻叹口气,最终拿起柔软衣带将薛柔眼睛蒙上。
她看不见,感官更加敏锐,能听见少年压抑的呼吸声。
知道已经结束,薛柔胆子大些,过去许久忍不住问:“陛下在做什么?”
谢凌钰喉咙发紧,心道薛柔大婚前果然没有仔细听女官教导,他当初在一旁,就见她频频走神。
听不见回应,薛柔还想问,眼前衣带被扯下,她被灯烛刺激到,半晌才慢慢睁眼。
看着已经披上里衣的少年,她随手抓了件衣裳披上,遮掩胸前痕迹。
“阿音,朕抱你去沐浴。”
一刻钟后,谢凌钰静静看着泡在水中满脸惬意的少女,怀疑她榻上梨花带雨的模样是骗他的,恐怕就是不想叫他亲近。
夫妻敦伦合该循礼,顺阴阳之势而为,皇帝博览群书,自然知晓何为房中术。
谢凌钰闭了闭眼,自己分明提前从书中学过,怎么未曾让她满意?
望着皇帝越来越沉的脸,薛柔意识到什么,心底微恼,不明白为何有人沉迷此事,哪里舒服了?
她实言相告而已,谢凌钰身为天子,居然这点容人之量都没有。
少女湿漉漉的手臂搭上肩膀,谢凌钰垂眸,听见她试探道:“我当真觉得痛,往后少行此事,可以么?”
谢凌钰面色骤然冷下来,手指抚过她眼尾,彻底沉默。
*
“现在已经巳时,还要睡到什么时候?”
薛柔迷迷糊糊中听见道冷淡声音,睁眼发现身侧没人,是赵旻亲自过来唤她。
“陛下辰时离去,神色说不上好看,你……”赵旻迟疑,“你们总不能大婚之夜争执不休罢?”
想了想薛柔的脾性,赵旻皱眉,“惹他不痛快了?”
“我何时惹他了?”薛柔到现在都腰酸,为自己辩解,“是他不放过我。”
瞧她果真万分委屈,赵旻狐疑地上下打量,问道:“娘娘说什么了?”
薛柔乍闻“娘娘”二字,不自在道:“只说了几句话而已。”
一听,赵旻便知出问题,寻常后妃初次承宠,要么紧张到说不出话,要么难受也不敢吭声。
被赵旻的目光盯得发怵,薛柔低声道:“我说,这种事往后可以少些”
闻言,赵旻气得脑袋发晕,怎么还有把皇帝往外推的,当年太后真和先帝争吵时,也不会在这种事上拒绝先帝。
赵旻恨铁不成钢,“你不承宠,哪来皇子?”
“陛下正值年少,不急此事。”薛柔被数落,忍不住反驳,“何况你是我身边的人,难道不该考虑产子艰难,恐有性命之忧?”
赵旻被她堵得半晌说不出话,幽幽道:“陛下正值少年,你觉得只要他活着,你便可高枕无忧?”
薛柔抿唇,“未有此意。”
“那便好。”赵旻语气松缓下来。
在孝贞太后身边时,赵旻便从未相信过皇帝,在她眼里,薛柔应该学一学太后杀伐果断,能屈能伸的气魄,收收娇纵脾性。
赵旻到现在都忘不了,先帝遣散后宫时那些哭啼不休的女人,其中不乏真心爱慕过天子的。
当初年少的赵旻冷眼旁观,哂笑这就是靠近天子的下场。
“纵观史书,历数无情之辈,多为王侯将相,其中天子尤甚,宠爱都是虚无缥缈的东西,可倚靠的势力才是真的,有了皇子,自然会有人向你示好依附于你,”赵旻拍了拍少女的肩膀,“青史可鉴。”
良久,赵旻以为她想通了,正要露出个欣慰的笑,却见少女仰头看着自己。
“我的命才是最重要的。我让你伴我身侧,是为了保命,过得舒服,”薛柔语气发硬,“倘若你的法子便是委曲求全,甚至鬼门关走一遭换倚仗,那我不要。”
她说完起身,召宫人进来伺候穿衣梳洗,最后一支簪子插上发髻时,几人在殿外求见。
薛柔看见昔日同窗,连忙上前,“何须多礼,静章好似瘦了许多。”
“公务繁忙罢了,”姜吟行了一礼,眉眼含笑,并无怯惧之色,“臣今日该唤一声娘娘了。”
知道姜吟心里礼数比天大,薛柔只笑了笑,“姑母曾同我夸赞过你,说静章之才若为男儿可拜相,如今只能做女尚书,我只怕屈才。”
“岂敢,臣只怕才疏学浅。”
薛柔看了眼姜吟身边宦官,依稀记得曾在式乾殿当差,怎么被谢凌钰送来做大长秋卿了?
“臣巫晋见过皇后。”
说话倒是不卑不亢,仪态颇有风度,薛柔想了想,除了李顺,自己没什么熟悉的宦官。
她总不能把李顺讨来显阳殿,现下看巫晋也不错,便对谢凌钰的安排还算满意。
再见过宫掖令、中宫仆等人,薛柔便让他们退下各司其职,转头看向一直在身侧的赵旻。
“胡侍中已离宫,我身边女侍中的位置,为你留着,不知赵内司看不看得上?”
薛柔下颌微抬,“但你要想好了,倘若你仍和先前一样,希望我做第二个姑母,恐怕我只能送你离开了。”
就在看见静章的瞬间,薛柔明白为何赵旻催着她要皇子。
孝贞太后留给大昭的印记太过深刻,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以至于看见挚友的刹那,薛柔第一想起的是太后建起的嫏嬛殿。
她是如此,死心塌地追随过太后的赵旻亦是如此。
薛柔捏紧衣袖,赵旻想在她身上弥补遗憾。
看着发髻插着凤钗的少女,赵旻蓦地想起当年太后,两道身影完全不一样,是她糊涂了。
“逝者已逝,生者理当往前看,”赵旻顿住,“臣愿为驱使。”
薛柔脸上露出笑,方才刻意绷出的严肃烟消云散。
“那依赵侍中看,”薛柔轻咳一声,“陛下走前的不快,一日能消么?”
过几日薛珩从弘道院回来,她还想召阿弟进宫呢。
“恐怕不成。”
赵旻叹息,大婚之夜听皇后说那种话,莫说一日,恐怕半个月皇帝都耿耿于怀。
“好在解决应当不难,”赵旻虽不信任天子承诺,却能笃定皇帝现在喜欢薛柔,“娘娘去式乾殿,多说几句好话就是。”
赵旻没经历过情爱,却知道男人在心上人面前格外好哄,最多半刻钟便什么气都没了,倘若还沉着脸,便是装的。
想了想往后的日子,薛柔还是打算去式乾殿一趟。
刚至殿前,便见宦官上来道:“陛下今日出宫,不在殿内。”
薛柔怔住一瞬,谢凌钰出宫居然没同她说。
上回说有空陪她出宫还未兑现,现在一声不吭地走了,果真是恼了。
想着想着,一股火冒上来,薛柔想着痛的是自己,她还没不理人呢。
她脸上笑意消散,道:“无妨,我在这里等着,你可知陛下去了哪里?”
谢凌钰就算出宫,最多黄昏前便能回来,他总不能睡在臣子家中。
“回娘娘,陛下今日前去琅琊大长公主府。”
闻言,薛柔也不想再等,转身便要走。
琅琊大长公主谢令淑是先帝幼妹,人小辈份大,最好蓄养貌美歌姬舞女,面首更是数不胜数。
不少朝臣弹劾过她举止不端,都被硬塞过美人堵嘴,他们无论收下与否,之后都鲜少上书。
显阳殿内,赵旻看见薛柔独自回来,还未询问,便见她嗤笑一声。
“陛下恐怕要在谢淑华府上过夜了,我找他做什么?”
“我不让他亲近,他自有去处。”
琅琊大长公主府内,谢淑华额头冒了层密密的汗。
她有些怵这个侄儿,谢凌钰比她皇兄还不留情面。
前线打仗时,甚至命朱衣使将十年前的案子翻出来,说她收了谁的银子,向先帝美言要官,谢淑华想起那日情境,至今还怕。
谢淑华心底反复思索,最近哪里又招惹了皇帝。
是了,她近来得了个男宠,虽相貌只是清秀,榻上却格外令她满意,出入皆带着,宠爱得紧。
与同样蓄面首的守寡姐妹闲谈时,谢淑华忍不住炫耀几句。
陈宣那个不长眼的竟上书弹劾,说她有伤风化,谢淑华眼皮一跳,难道真因这个?
想着想着,谢淑华脸色发青。
果然,一身常服的天子眉目冷然,“朕听闻姑母养了个新面首,让他出来。”
第66章 第 66 章 阿音,朕的衣裳又湿了……
谢淑华眼前阵阵发黑, 果然是为此事,连忙辩解:“陛下,那是刚认的义弟, 不是什么面首。”
闻言,谢凌钰瞥了她一眼。
谢淑华不再作声,随后老实对身侧家仆道:“请纪公子来。”
琅琊大长公主府处处雅致,谢凌钰坐在堂中,泰然自若地喝了口茶,全然忽略面色苍白的谢淑华。
待那面首上前,谢淑华更是处处提点礼仪, 生怕皇帝侄儿一不痛快,把她的心肝砍了。
谢凌钰垂眸看着脚边抖如筛糠的男子, 面上看不出情绪。
“你们都出去。”
谢淑华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默不作声离去。
谢凌钰察觉她不舍之情,心下诧异, 他这个小姑母身边男宠如流水, 最多半个月一换, 没见她重视过谁。
难道在榻上,不同男人差异竟如此大?
皇帝脸色阴晴不定,若有所思,半晌才发话:“朕听闻你颇得公主欢心?”
纪公子连连摇头,直呼“不敢”。
一旁的李顺轻咳声, “陛下问你话,抖什么?照实说便是。”
李顺心里发苦, 想起陛下临行前叮嘱,恨不能今日病倒,不用揽这差事。
“你平素都是如何讨殿下欢心的?”
纪公子没那么怕宦官, “回李中官,无非是端茶倒水,说些玩笑话罢了。”
“少油嘴滑舌,”李顺见陛下眉头微蹙,也着急了,“你究竟如何得宠,自己心里不知?”
纪公子心思转了几回,京中有商贾专门蓄养貌美少年送给贵人消遣,他以为陛下欲问背后主人,连忙道:“都是董历派人教的。”
“陛下,是董历逼着我等专研如何讨好贵人,替他美言牟利,甚至编了册子,上头皆有印记,可以为证。”
谢凌钰心底略有不耐,沉默片刻后道:“册子在何处?”
待李顺取来本厚厚的册子,谢凌钰接来,随意翻开,便瞧见一幅图,和其上密密麻麻的注解。
他眉头微蹙,咽下那句“不成体统”,难得多几分耐心。
“这上面的,你都试过?”
纪公子愣住,难以相信天子连这都要过问,可陛下面色太过沉肃,让人难以想歪,因而含糊不清应下。
堂中静寂片刻,谢凌钰随手将册子递给李顺,语气平淡。
“不堪入目,拿去烧了。”
李顺眼皮一跳,低头应下,实则将册子掩于袖中,随皇帝离开公主府。
谢淑华见男宠无恙,心下大喜,连忙道:“府上新排了歌舞,陛下倘若肯赏脸,不若留下一观。”
“不必,”谢凌钰已上马车,字字如戛玉敲冰,“皇后还在等朕。”
谢淑华眼底闪出一丝疑惑,她记得皇后闺中时与王三郎交往甚密,入宫应当是为了薛氏,竟会管陛下何时回宫么?
事涉帝后,谢淑华不敢多问,连夜带着面首去京郊别庄躲风头。
*
式乾殿内,李顺将册子小心翼翼抽出来,捧给面色平静自若的皇帝。
谢凌钰从开头看起,看着面无波澜,实则神色越发僵滞。
倘若上面皆是真的,阿音昨夜的反应,果真算不上舒服。
戌时,显阳殿内一片通明,薛柔刚沐浴过,宫人正给她烘头发。
她躺在小榻上,熏香有安神的功效,闻久了昏昏沉沉困乏。
脸颊蓦地发痒,薛柔睁开眼,不知何时左右宫人皆已退下,身侧沉水香气隐约浮动,少年眉目沉静,手指抚着她脸颊。
“陛下终于回来了?”薛柔语气古怪。
谢凌钰指尖划到她唇畔,目光往下移,他昨夜已灯下赏雪,恍惚能透过单薄衣衫,再见到动人心魄的春光。
察觉他在想什么,薛柔握住他指尖,“陛下今夜为何不在公主府留宿?”
薛柔心里恼怒,大婚第二日便跑去谢淑华那,他一个男人除了看貌美舞姬还能做什么?未免太不给她这个皇后面子。
“陛下想要临幸谁,谢淑华那多的是,我是半点不在意。”
谢凌钰脸色铁青,“你不在意?”
见皇帝不痛快,薛柔干脆别过脸,自顾自道:“陛下去都去了,谁都不告诉,害我白跑一趟式乾殿,我今日若在意,恐怕往后在意的时候多着呢。”
闻言,谢凌钰眉头舒展,眼底甚至隐约浮现笑意,捧着她的脸,让她看向自己。
“阿音吃味了?”
薛柔杏眼睁大,“没有。”
简直匪夷所思,她哪里吃味?分明生气皇帝不给她面子,再说,他根本没解释去公主府做什么。
分明就是心虚!
薛柔不想再管谢凌钰,打算伸手推开他,手腕却被扼住抬起,袖口布料顺着细腻肌肤滑落,露出皓如霜雪的小臂。
“朕只要你一人,哪里都不去。”
话音刚落,薛柔便见他离自己更近些,仿佛浑身每一寸肌肤都想起昨夜情形,警惕起来后阵阵发麻。
谢凌钰垂眸,“阿音,我们今日再试一试罢。”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便见原本俯视自己的少年蹲下身,近乎半跪在面前,却因垂首看不清神色。
不过片刻,外头的宫人便听见一声羞怒交加的惊呼。
薛柔脸颊红透,紧咬着指尖以免出声,仰起头不去看谢凌钰发顶玉冠。
指尖被她咬得阵阵发痛,克制不住呜咽出声。
谢凌钰眼睫轻颤,恍若置身芳林,芬芳馥郁气息滚过喉咙,他闭上眼,水珠顺着下颌沾湿衣襟。
薛柔半晌回过神,耳尖红得滴血,别过脸平复呼吸,忽略幽深眼底未竟的探索之意。
“阿音还觉得难受么?”
少年声音轻缓,颇为体贴。
薛柔半晌不吭声,看着他湿润下颌,想起方才情形,只觉他明知故问,恼羞成怒道:“难受,我要去沐浴歇息。”
她补道:“陛下不许跟来。”
随即便听见一声轻叹。
“那我们再试一种,一样一样来,总归有喜欢的。”
薛柔呼吸发颤,眼角的泪还未干,嘴硬到不肯吭半声。
她忽而想起年幼时,见过谢凌钰抚琴。
那恐怕是薛柔看他最顺眼的时候,她通音律,自然也懂欣赏琴音,少年天子手指修长有力,抹挑勾剔,揉托摘吟,恰到好处。
琴弦随指尖颤动,琴音也随之有高低起伏。
当年那一曲奏到最高处时,琴弦欲断。
她彻底清醒后,想起当初一曲奏罢,少年嗓音清寒:“这首叫《溪云相逐》。”
谢凌钰垂眸,柔声道:“阿音,朕的衣裳又湿了。”
“你若不喜欢,再——”
薛柔捂住他的嘴,只怕他又有什么新法子。
再这样试下去,倘若有一整夜,她会死在显阳殿的。
谢凌钰勉力平静的呼吸险些不稳,眼神黏在她潮红脸颊和濡湿的一缕发丝。
见他这副模样,薛柔就知道他忍得难受,不过是硬压着,跟她比谁先受不住。
她没命跟他继续比下去,脑袋抵在他胸口,“我想去榻上。”
话一出口,她甚至能听见他心口剧烈跳动的声音。
应她要求,灯烛早已熄灭,偏偏月色如银,顺着窗流泻进殿,照彻榻上如云似雪。
借那缕月光,谢凌钰仔细看着从未见过的春色。
原来阿音动情时是这样的,只有他一人见过。
思及此,心口像被潮水冲过,一片澄澈的喜悦。
随即,种种不可诉诸于人的心思却融进水中,将心尖浸得发酸。
薛柔不过因身体被取悦,意识恍惚才肯露出这副模样,娇气地凑到他面前,眼泪蹭在他掌心,含糊不清喊他名字。
谢凌钰闭上眼,告诉自己这样没什么不好,片刻后,紧扣着她手指柔声问:“阿音,是这里么?”
他的声音钻进薛柔耳朵,如从九霄云外传来,甚至缥缈得听不清楚。
她没力气回应他,只是有点痛恨谢凌钰的好记性,原来过目不忘有这样的用途。
薛柔记不清什么时候睡着的,只知道醒来就撞见一双如墨的瞳仁。
眼前人仿佛已仔细打量她许久,语气轻如鸿羽。
“阿音,昨夜睡得可好?”
薛柔复又闭上眼,翻过身背对着他,看见这张脸,就想起一些不该回忆的。
“倘若歇息好了,朕让沈愈之进来给你请脉。”
薛柔诧异,“怎么今日又让他来?”
“让他给你调养身体。”
谢凌钰想起她昨夜啜泣不已的模样,总觉阿音身体有些虚。
“沈太医已到了么?”
薛柔问完,见皇帝颔首,便打算起身。
待沈愈之进殿,把过脉后,笑道:“娘娘身体颇佳,不必担忧子嗣。”
谢凌钰蹙眉,他正值年少,并不急皇嗣,今日召沈愈之来并非为求子。
可皇帝也不好明说,究竟为何觉得薛柔虚弱,一时沉默。
薛柔唇色有些泛白,“陛下想要孩子?”
听见她低低的声音,谢凌钰只怕被误会为不喜她有孩子,握住她的手。
“等我们有了皇子,朕封他做太子,倘若是公主,朕把安邑给她。”
见薛柔脸色更难看,谢凌钰又道:“安邑产盐,倘若阿音怕朕不喜欢女儿,朕把频阳也封给她。”
他刚说完,却听薛柔道:“可我暂时不想有孩子。”
沈愈之杏林圣手,薛柔只怕他下回来就要开几服求子的汤药,纵使知道皇后不该说这种话,仍然控制不住恐慌。
果然,谢凌钰笑意彻底淡下去,问道:“为何?阿音是不喜欢孩子,还是不喜欢朕的?”
薛柔情急之下抱住他,“都不是,我怕和堂姊一样血崩而亡。”
她远房堂姊的父亲早逝,未婚夫家官位却越发高,怕夫家悔婚十三岁就早早嫁人,十四岁因产子而亡。
谢凌钰知道此事,因此骤然变了脸色,气她口无遮拦。
第67章 第 67 章 朕的意思,是让沈太医为……
“胡言乱语, ”谢凌钰紧拧着眉,“哪有这样咒自己的。”
薛柔见他当真动怒,声音弱下来, “可我怕痛。”
许是见过皇帝半跪在身下的模样,薛柔胆子大许多,开始用从小到大用惯的法子。
她凑近谢凌钰后,一双杏眼含着委屈。
“陛下根本就不在乎我怎么想,只想要皇后开枝散叶。”
谢凌钰听着薛柔胡言乱语地捏造,气得想笑,然而鼻尖萦绕她身上香露的味道, 那是他昨夜亲自抹的。
他心底那点恼火烟消云散,语气平缓, 眼底略带笑意。
“朕只有你一人,你不想要皇子,朕该立谁做太子呢?”
薛柔愣住, 吞吞吐吐说不出话, 她总不能让谢凌钰学先帝。
她也做不出坑害无辜宫女的事, 哪怕是太后,当年知道先帝杀母留子时,也颇为惊愕。
不想回答谢凌钰的难题,薛柔干脆顾左右而言他,“陛下渴了么?我给陛下倒杯茶喝。”
她心思不在倒茶, 一时不察茶汤溅在手上,白皙肌肤顿时绯红。
谢凌钰连忙起身看了眼, 涂过药膏后忍不住道:“这种事让旁人做就好。”
他看着那瓶药膏微叹口气,眼前忽然浮现薛柔幼时手指划破口子,掉着眼泪道:“陛下, 我要养伤,近日来不了式乾殿。”
谢凌钰那会跟着彭城王学武,破皮流血常有的事,只当她不想来,离近看才发现眼泪“吧嗒”往下掉,哭得格外真情实感。
从那以后,谢凌钰就知道薛梵音不是一般的娇贵,哪怕一点点痛都受不了。
谢凌钰沉默,想起她前日夜里频频蹙眉,眼角沁出泪抱怨胀痛,两张落泪的脸重合在一起。
他还是喜欢她笑吟吟撒娇的样子,或舒舒服服靠在他怀里,闭着眼睛抓住他手臂。
“阿音方才所言,朕明白了,”他顿了下,“式乾殿还有些事,想一起去么?”
薛柔连忙推拒,想再休息一会,出乎她意料,谢凌钰没再提,而是十分干脆地走了。
从显阳殿到式乾殿,李顺一路上察言观色,看不出陛下心情如何,像在琢磨要事。
“沈愈之离宫了?”
李顺听见皇帝陡然问话,连忙回:“沈太医今日当值。”
“让他来见朕。”
*
“往后莫要在皇后面前提皇嗣。”
皇帝声音平静,却惊了沈愈之一跳。
“这……臣以为陛下大婚不久便召臣请脉,无非是为此事,是臣想错了。”
沈愈之说完便觉失言,他竟当面承认自己揣摩圣意,可抬眸见皇帝并无不快。
谢凌钰略一思索,脑中有朱衣使呈上的过往卷宗,瞬息间拎出错综复杂的姻亲关系。
“沈太医可曾记得薛溧,皇后堂姊,她夫家与你有亲。”
“回陛下,她夫家与臣妻有亲。”
沈愈之实在想不出,陛下为何突然提起薛溧,斟酌错词许久才敢回话。
“她死前,夫家寻你去了么?”
沈愈之回忆当初情境,“太过棘手,臣束手无策,臣妻去后也没能救回来。”
沈太医的夫人最擅妇人之症,她说没法子,大罗金仙来也救不了。
谢凌钰捏了下眉心,“依你看,是否因她夫家照料不周。”
沈愈之恍然大悟,原来是皇后为自己堂姐打抱不平,让皇帝找薛溧夫家麻烦了。
虽说有亲,但沈愈之直言道:“与照料周不周到无关,她那个夫君终日寻花问柳,她才不顾劝阻,想讨婆母欢心,早日诞下长子。”
越说,沈愈之越恼怒:“先前臣妻同她夫家说过,年纪太小不宜产子,偏没一个听的,还是双胎,不出问题才是怪事。”
正因知晓妇人产子不宜过早,沈家嫁女大多拖到十八九岁。
过去许久,沈太医冷静下来,才发觉皇帝一直沉默,脸色隐隐苍白。
谢凌钰示意沈愈之上前,又命其余宫人回避,沉吟片刻。
“沈家可有避子的方法?”
沈愈之愕然到一时忘记礼数,直勾勾看着皇帝。
认清陛下没有说笑,沈愈之嘴唇抖了下,“自然是有的,妇人避子可服寒性的汤药,或是用特殊药物入香。”
谢凌钰微微蹙眉,他自然知道沈愈之说的,服寒性汤药令气血亏空,麝香等物更伤身,算什么避子,舍本求末。
何况,他蓦地笑了下,薛柔压根不喜欢喝药,加了甘草的汤药都嫌苦,偷偷倒进长乐宫旁的芍药丛。
或者,干脆抱着猫儿去药碗旁,支使猫儿将汤药打翻。
谢凌钰自己都未察觉面上笑意,语气平和地询问:“朕的意思,是让沈太医为朕开方子。”
终于明白为何要屏退左右,沈愈之腿一软,差点跪在皇帝面前痛哭流涕。
不啻于天塌,沈愈之觉得皇帝疯了,或是被南楚的奸细上了身,国无储君则国本不定,怎会有皇帝抛这种难题给太医?
祖宗之言诚不我欺,谢家的天子最难伺候!
“陛下,是药三分毒。”
沈愈之一颗心被皇帝几句话震得飞速跳动,只恐稍不留神成了大昭千古罪人。
“朕身体颇佳。”谢凌钰语气半分不在意。
沈愈之是看着皇帝长大的,半是尽为人臣劝谏之责,半是真心实意,哽咽着道:“还请三思,倘若执意如此,臣只能说才疏学浅难当此任。”
“沈太医伴随朕十余载,深知朕心,”皇帝语气温和,拍了拍沈愈之肩膀,神色却不容反驳,“何时开始忤逆朕了?”
“琅琊大长公主府中,应当有方子,若沈太医实在没法子,朕只能派人去一趟公主府。”
沈愈之怔愣,谢淑华早躲在京郊享快活,堂堂天子不辞辛劳竟去求这种东西,简直……简直荒谬!
沈太医的脸时红时白,最终妥协:“臣尽力。”
两个时辰后,沈愈之再次于式乾殿外求见。
他翻了太宗时祖先的手札,西北诸戎种植一种草,实如茧,茧中丝如细纩,名为白叠子,只需将草籽炼成油,辅以数味草药,男子少量服用可避子。
谢凌钰眼神扫过手札字迹,他听过白叠子,诸戎曾献此物入洛阳,大司农道中原难以种植,将其尽数堆在库房。
正欲命沈愈之取走白叠子,却听其恳求:“此物微毒,往后臣日日请脉,为陛下开几服调养的方子。”
谢凌钰颔首,想起什么,淡声道:“此事莫让皇后知情。”
他甚至能猜到薛柔的反应,绝非动容,而是劝他莫要伤身,只需夜里少碰她便好。
指不定,还要打着为龙体着想的名头,将他推去式乾殿睡。
*
式乾殿前玉阶上,薛柔被李顺拦下,问道:“陛下正在殿中召见大臣么?”
“并未。”李顺心虚。
薛柔疑惑地上下打量他一眼,总觉有猫腻,一时面色不悦,紧抿着唇径直就要进殿。
李顺也不敢真拦着她,装模作样拖延片刻就眼睁睁看她进去了。
殿内竟无宫人在侧,薛柔更觉不对,“陛下不是说,今日休沐,难得闲暇,白日要待在显阳殿么?”
她前些日子便想召见阿弟,可谢凌钰却道:“不若休沐时,你我一道见他。”
思及薛珩未来仕途,薛柔没有不应的道理,便将日子往后推几日。
可她一觉醒来,便听谢凌钰不在,心里不痛快,帝王一言九鼎,他怎么出尔反尔。
怀疑皇帝金屋藏娇似的,薛柔目光在殿内细细扫过一圈,也没发现什么端倪。
谢凌钰神色分毫不变,只是默不作声搂着她,将她视线挡住大半。
薛柔闻见他身上除却用惯的香,似乎掺了丝清苦味道。
她心道莫不是加了佩兰,发现自己走神竟琢磨起香料,绷起脸道:“陛下既不处理朝事,也不让人近前伺候,便是压根不想在显阳殿,来这躲着我的。”
谢凌钰一哽,总不能说自己特意来式乾殿喝药,这是沈愈之送来的第一碗药,并无想象中那般苦涩。
沈愈之刚离去,谢凌钰本打算辰时回显阳殿,谁知阿音今日醒这般早。
见他沉默,薛柔只当认下,一时恼火。
上回抱怨不想要皇嗣,谢凌钰已连续几夜抱着她什么都不做,难以忍受时就出去,许久才回来。
虽说正合薛柔的意,但赵旻偏说定是陛下气恼。
“阿音,朕现在同你一道回去。”谢凌钰想起她方才的话,口中未散苦意更浓,“朕怎会躲着你?”
他伸手将她微歪的玉钗扶正,编了个理由,“顾灵清临时送来封密报,朕才离开片刻。”
薛柔迟疑片刻,没再说什么,回到显阳殿后,在阿弟面前更不可能流露异样。
薛珩这个年纪长得快,许久不见,薛柔只觉他稳重成熟不少。
皇帝频频询问见解,薛珩每回一个字都要反复斟酌,生怕让陛下认为皇后母族已无可培养的少年才俊。
薛柔终于看不下去,把谢凌钰支开后,眼底溢满喜色上前,“阿弟好似瘦了许多,可是在书院餐饭用少了?”
薛珩神色还算沉稳,喉咙却隐约有哭腔压不住。
“不知阿姐境况如何,心下惶恐,吃不下东西。”
薛柔知弟弟素来不爱装可怜,更不会与她说谎,一时眼底略湿润。
半是关切,半是好奇,薛柔问起阿弟在书院的课业。
“上次听阿娘说,你也有棘手的难题不知如何解,回府后仍终日琢磨,如今可有头绪?”
薛柔偶尔觉得阿弟太过刻苦,现下更心疼他因课业不堪重负。
果然,薛珩脸色顿时苍白,似乎因未能完美而羞耻,垂眼道:“并无头绪。”
先生留了半盘棋局,让他们引《春秋》而做文章。
许多人不知,薛珩作为京洛弘道院学子之首,竟是个臭棋篓子,连阿娘都不肯与他对弈。
倘若做文章也就罢,偏偏涉及盘残局,薛珩看了又看也不知如何破题。
薛柔看见阿弟画下的残局,“唔”了一声,亲自去请陛下回来。
听见缘由,谢凌钰道:“朕只怕扰了你们姐弟叙旧。”
薛柔觉他揶揄自己,道:“陛下若不想帮,不如——”
未等她说完,谢凌钰便将她的话轻飘飘堵回去。
“朕是他姐夫,自然愿做一回先生。”
薛柔坐在谢凌钰身侧,凑近些看他手中棋谱,呼吸拂过他手背,激得他僵滞一瞬。
现下,薛柔看着天子为薛珩答疑解惑,目光落在谢凌钰身上,终于发觉异样。
陛下怎么总是喝茶,这都第几盏了?
谢凌钰眉头微蹙,总觉沈愈之这药委实难喝。
并非单纯难以下咽,而是药味久久不能散,就连喉咙都觉苦涩。
不知第几杯茶下去,谢凌钰捕捉到一道目光。
他心尖颤了一下,看见薛柔那双杏眼正注视着自己。
第68章 第 68 章 我想在上面
薛柔挪开视线, 拿起面前青瓷茶盏,饮了一口,浓郁花香混着石蜜, 是她喜欢的风味。
耳边如玉击石的声音仍未停息,薛柔低头摸着怀里的猫儿,看不见谢凌钰的神色,却觉他今日格外有耐性。
“《春秋》之义寓乎微,棋盘包罗万象,如列国纵横,棋子进退存亡, 若诸侯征伐。”
谢凌钰垂眸指了指棋谱某处,“白棋弃子求生, 如晋文退避三舍,黑棋转换腾挪,如楚庄问鼎轻重之机。”
“而这几步, 白子以退为进, 如郑伯克段, 黑子得地失天,如吴楚争雄。”
薛珩恍然,“臣明白了,文章破题当以白子为例,处事如尺蠖, 屈伸而行。”
听见阿弟语中压抑不住的喜悦,薛柔抬眼看过去, 却见身侧的皇帝默不作声,面上并无赞同之意,而是又欲拿起茶盏。
薛柔抿着唇, 掩住眼底疑惑,直接将自己的茶盏递过去。
青瓷杯口残留一抹浅淡胭脂色,谢凌钰接过后目光微顿,若无其事喝了口。
石蜜对他而言太甜,却能刚好中和喉间苦意,谢凌钰沉默一瞬,并未直接否认薛珩所言,而是问:“出此难题的可是邵修然?”
薛珩讶异道:“陛下竟知先生名讳。”
这名字好生熟悉,薛柔想了想,终于有几分印象,平原邵氏的公子,十四岁便为国手。
她忍不住道:“邵公子曾来薛府与父亲对弈许多次,性子颇古怪,许是天赋异禀之人,大多如此。”
谢凌钰手中茶盏一直未放下,指尖轻轻磨挲着细腻瓷釉,闻言脸色淡了些。
“邵修然确有天赋,”谢凌钰命人取棋盘与棋子来,“这半局棋,是他与樊汝贤初次对弈留下的。”
薛珩忍不住好奇:“陛下,敢问邵先生为白子么?为何只有半局?”
就连薛柔,都心下忍不住揣测,难道是樊汝贤知道会输,索性中断对弈?
“因为下半局,邵修然输了。”谢凌钰语气平淡,“朕将全局重现一遍,你仔细看着。”
此言一出,薛柔摸着玄猊的手顿住,惹得猫儿不满地叫唤好几声。
她看向棋盘,黑白子交错落下,发出清脆轻响。
执子的手毫无犹豫,仿佛眼前就摆着当年棋局,分毫不差。
饶是薛珩棋艺奇差,也知此事困难,忍不住想起王玄逸曾道:“陛下肖似太宗,可过目不忘。”
表兄果真没说谎。
最终,谢凌钰看着惨淡白子,“依你看,白子何处现颓势?”
薛珩没想到,皇帝还会突然发问,偏他棋艺不精委实看不出。
“臣才疏学浅,还请陛下指点一二。”
谢凌钰脸上并无怪罪之色,“第一百三十一手,他若能深入敌阵,若子产铸刑书,破旧立新,尚可稳赢,或此后借机突围亦可险胜,但樊汝贤第一百六十二手后彻底断其生路。”
“棋品如人品,邵修然一味避让,以至错失良机,此人为国手后便迂腐保守,生怕输上一局便有损声名,天赋异禀又如何?徒增负担而已。”
薛柔听着,总觉哪里不对,陛下这般看重弘道院,倘若真瞧不上邵公子,为何任他去做学官?还要在学子这里折先生的脸面。
何况,谢凌钰平素对臣下寡言少语,哪怕薛珩是她弟弟,他也未曾长篇大论教导过,方才却耐性上佳。
薛柔瞥了眼谢凌钰,发觉他看着自己,仿佛方才几句是说给她听的。
忽然,她心底浮现一个猜测,陛下难道是反驳她夸赞邵修然的话?
不过是“天赋异禀”寥寥四字,何至于此?薛柔心底连连否认。
她看向薛珩,只见阿弟双眼泛光,好似异常兴奋,从发丝到眼底都透着崇敬。
早知阿弟自幼习儒家典籍,全身心敬慕天子乃理所当然,可他现下身体微倾,也太过明显。
薛柔轻咳两声提醒阿弟坐直,余光却瞥见谢凌钰又喝了口掺着石蜜的茶。
她好不容易按下的疑窦如水面葫芦,复又浮现。
在式乾殿时闻见的清苦气息仍旧似有若无,和沉水香交缠着。
思及式乾殿外李顺的阻拦,薛柔忍不住胡思乱想。
总不是那夜太久,损了身体,陛下在喝补药罢,这几夜不碰她是有心无力,或在养精蓄锐。
薛柔脸色越来越古怪,直到薛珩告辞时方才回过神。
她挽留道:“何不留在宫里,待午后再回去。”
薛珩已经起身,忍不住看向面色如常的皇帝,总觉陛下想让他快点离开。
“今日得陛下点拨,得早些回去写文章,倘若忘了岂不是辜负圣恩。”
话说到这地步,薛柔也没再留,眼瞧着阿弟刚走,索性也径直走到皇帝面前。
她方才想好了,若是直接问谢凌钰,他定不会直说,不如自己求证。
薛柔示意那些宫人出去,垂眸看着坐在窗下的少年,未等他反应过来,屈膝跪坐在他腿上,双手搭着他肩膀。
待直起身子后,薛柔略垂下头,刚好对上皇帝那双如墨瞳仁。
她心底顿时冒出丝复杂情绪,像得意,又像恍惚。
原来坐在天子身上,俯视他是这种感觉,竟这般容易。
谢凌钰一手扶着她的腰,让她坐稳当些,另一只手则有些无措地曲起指节,不知该做什么好,半晌轻轻抚了下她后背。
“阿音,怎么忽然——”
话音戛然而止,被柔软双唇悉数堵住,谢凌钰险些失态,身体不由自主僵住,鼻尖萦绕着甜香,引得他头脑发晕,如坠梦中。
怕她跑了似的,谢凌钰手掌往上挪,轻摁住细白脖颈,随后听凭摆布似的一动不动,唯恐惊到梦中人。
然而下一瞬,舌尖便尝到掺着甜意的花香,谢凌钰闭上眼,她的动作慢吞吞的,带着试探意味,让他心尖发痒。
薛柔不大擅长此道,好在皇帝还算配合,主动引着她,免得喘不上气。
她眉尖蹙起,呼吸交缠间,那清苦草药气息淡淡的,不容忽视。
得到想要的答案,薛柔忍不住想退缩,刚表露此意,唇瓣就被不轻不重咬了下。
她猝不及防,“唔”一声后,面前原本予取予求的人突然反客为主,口中顿时被熟悉气息席卷。
薛柔甚至怀疑,哪怕自己现在被松开,呼吸间也都是石蜜与药香交缠的味道。
她想推开谢凌钰,手掌却摸到他面颊,外人瞧着却像动情后的抚摸。
外面宫人忽然通禀,说是薛珩求见。
殿外,薛珩僵着脸,他半路想起母亲叮嘱,这才折回头,想询问阿姐是否需送几个家生子进宫伺候。
求见的话说完,他才发觉宫人悉数被赶到外头,岂能不懂里头会是什么情形。
谁料通禀的宫人嘴那么快,薛珩只好木头似的站在那,等皇帝允许自己进去。
殿内则忽然寂静,薛柔终于能从他身上离开,她发髻微松,口脂被吃得干净,忍不住道:“我现在怎么见阿弟?”
依她的想法,既然是白日,浅浅吻一下便好,谁知谢凌钰得一点机会就恨不能吃干抹净。
谢凌钰被打断后,眉宇间略有郁色,闻言对宫人道:“问他是何事,若无要事改日再说。”
听宫人转达后,薛珩连忙道:“不算要紧事,臣不叨扰了。”
听见阿弟已经走了,薛柔这才松口气,转过头斩钉截铁道:“陛下喝药为何不同我说?”
“此话从何得来?”谢凌钰面不改色。
“我自己试的。”
薛柔气红了脸,证据确凿,他还不承认,但转念一想,倘若如先前所想,的确有些丢脸,陛下不想认也是理所应当。
全然不知薛柔胡乱猜了什么,谢凌钰心底默默盘算,这方子得让沈愈之改一改,或喝药后赶快吃两颗饴糖,免得往后被发现。
“陛下是不是喝补汤了,”薛柔语气微妙,“我早说过不在意此事,陛下何必为难自己。”
短短几句话,如石子投入湖中,终于惊起波澜。
谢凌钰一时不知该恼,还是该笑,轻声问:“阿音觉得,朕该喝补汤?”
被皇帝的眼神盯得头皮发麻,薛柔连连摇头,却听他道:“阿音是否要试一试,此汤药效果如何?”
薛柔看了眼敞开的窗,“现在是白日。”
白日宣淫,成何体统。
谢凌钰被她那句堪称质疑的询问气得轻笑,“那又如何?”
见他脸色难看,薛柔只是犹豫一瞬,便提要求:“陛下得先告诉我,那是什么药?”
谢凌钰沉默片刻,“调理身体的汤药,朕自幼时便喝过,与床榻间的事无关。”
皇帝年幼时体弱,薛柔知道此事,甚至刚来长乐宫时,见他喝药许多回,次次都一饮而尽,眉头都不皱一下。
她眼神带着犹疑,“可陛下多年习骑射,早非体弱稚童。”
“近来朝事太多而已。”
薛柔紧抿着唇,“那为何要瞒着我?”
“没有瞒着阿音的意思,”谢凌钰微叹口气,“若你怀疑,朕往后在显阳殿用药就是。”
薛柔心口堵得慌,总觉他说的不是实话,“那好,明日让沈愈之把药送来显阳殿,我要亲自问问他。”
谢凌钰颔首,伸手抱住她,问道:“阿音喜欢上次那样,还是换个法子?”
他语气如同谈论再寻常不过的事,而非男女情事,温和道:“朕一整日都能陪着你。”
薛柔蓦地想起垂眸看他的情形,脱口而出:“陛下,我想在上面。”
第69章 第 69 章 仿佛她是拿着缰绳的人,……
反应过来方才说了什么, 薛柔头皮发麻,但仍然盯着皇帝的眼睛,等他答复。
谢凌钰唇角微微扬起, 望着她眼底惴惴神色,道:“怕什么,朕又不会怪罪你。”
他轻笑:“阿音心疼朕体弱,想替朕省些力气,朕岂能辜负?”
没想过皇帝会欣然同意,这下换薛柔犯难,满殿明亮日光, 甚至能让她看见谢凌钰每一根眼睫。
谢凌钰好整以暇半躺在榻上,看着身上一动不动磨磨蹭蹭的少女, 索性伸手帮她将衣衫褪去。
重重轻纱如烟霞落下,又如轻云散去,露出饱满明月。
他像被夺目春色晃了眼, 怔愣一瞬, 呼吸顿时不稳, 一只手堪堪握住团皎洁月色。
谢凌钰不屑方士之言,但倘若羽化登仙可长久拥有眼前春情,他也想远渡蓬莱寻仙丹,求一个虚无缥缈的可能,日日被独属于他的月光笼罩。
薛柔被他灼灼目光看得浑身发烫, 恨不能把他眼睛蒙上,正想着, 手指便摸索到一根衣带,毫不犹豫递给他。
丝绸凉如清泉水流,覆在眼上可稍稍缓解燥意, 他将衣带松松绕了一圈,遮蔽视线。
谢凌钰虚扶着她柔软腰肢,等了许久,终于等到细如瓷的肌肤蹭着他掌心向下,而后便不动了。
饶是不信佛家因果轮回之说,谢凌钰此刻也忍不住想,他上辈子恐怕亏欠薛柔许多,才纵容她这样折磨自己。
如西北荒漠中的旅人看见一泓春水,近在咫尺却喝不到,他唇舌发干,额头甚至冒出薄汗,掌心磨挲着细腰,混沌焦灼中甚至想直接摁下去,又担心她猝不及防呼痛。
谢凌钰忍到极点,正想摘下衣带,却陡然顿住。
一泓湖水涌起浪潮,慢吞吞生涩地吞噬接触到的一切,水满则溢出堤岸,打湿岸边花枝。
呜咽声不断钻进耳朵,激得衣带下眼睫直颤。
谢凌钰喉咙阵阵发紧,心底顿时软如一片云,轻飘飘浮起来,对她又爱又怜。
爱她予他欢愉如巫山神女,怜她身体轻颤如风中花枝。
薛柔浑然不知皇帝心里想什么,咬着唇半晌适应过来,才有功夫垂眸看他。
少年青丝乌鸦鸦散落,所有沉静都消散不见,面色泛红呼吸急促,恍若乐极,然万事万物至极点都易滑落至另一端,故而看着又像痛苦。
分不清他究竟苦乐几何,薛柔俯下身想看清楚,却见他眉头立马蹙紧,仿佛她是拿着缰绳的人,可以随意支配他的反应。
她晃神,忽然想起年幼时踏入梅林,撞见刚杀过人的少年天子,他手里拿着剑,居高临下俯视她。
如同她现在俯视他一般。
薛柔至今忘不掉他恐吓般看一眼她左心口,仿佛她若不听话,剑尖立马会刺进去。
而眼下,帝王褪去高高在上的模样,让她多年的戒备恐惧也一并通通褪去,取而代之的想法,就是跟谢凌钰算这些年的账。
从初见开始就没给她好脸色,在梅林恐吓她,逼她戴他送的首饰,甚至曾在宫门拦下她,让她回嫏嬛殿上课,还动不动阴着脸。
谢凌钰忽觉左肩被她狠咬一口,只当她难受得很,轻轻摸着她脸颊,屈指用食指蹭了蹭她唇瓣,放在她齿间。
她照单全收,当真留下齿痕,腰却仍旧动得温吞,半点不着急。
“陛下,我有些累了。”
话音落下,薛柔便见他一把摘下衣带,双眸幽深盯着自己,甚至隐约有忍耐至极后的血丝。
她心底一慌,低低辩解:“我实在没有——”
谢凌钰终于发觉,她方才是故意的,忍不住想今日何处惹着她了?但被紧咬的感觉太磨人,干脆暂时不想。
原本虚扶腰侧的手指陡然用力,薛柔所有话都停下,身子下意识往后仰。
就像被高高抛至云端随后骤然落地,心尖被攥紧般喘不上气,一阵阵酥麻传至四肢百骸,朦朦胧胧中听见有人唤她名字,一声比一声急促缱绻。
最后隐约清醒过来,薛柔听见身下人抚着她腰侧红痕道:“比上次久些,可见阿音身体确比朕好。”
薛柔气得咬牙,他还在记恨那句“补汤”,但实在没力气计较。
她因屈膝而双腿酸软,打算去沐浴,却忽然被人从后抱住。
“阿音开始时是故意的,”谢凌钰捏了下她耳垂,聊作惩罚,“朕今日哪里惹你不快了?”
薛柔从小到大过得顺,在谢凌钰这吃一点瘪都记得清清楚楚,可又不想把十年前的事也翻出来,显得多记仇似的。
她想甩开皇帝,“哪里都惹着我了。”
谢凌钰垂眸,看见自己手背被她打一巴掌,反倒心情颇佳地笑了声。
他见过薛柔同旁人生气的模样,从不避讳吐露真实想法,偏偏对他总是敢怒不敢言,仿佛皇帝是洪水猛兽。
谢凌钰喜欢她现在对自己使性子的模样,忍不住放软语气,“阿音告诉朕,朕一一给你赔罪。”
闻言,薛柔彻底清醒,不过思索一瞬便摇头。
她见过谢凌钰全然不在她面前做帝王的模样,自然看出他这段时日,仍因私逃的事耿耿于怀。
倘若让陛下知道,她记得当初他的不好,指不定要怀疑她仍想伺机逃离,命朱衣使看得更紧。
薛柔干脆抿着唇沉默片刻,顾左右而言他,“陛下把我的腰掐痛了。”
瞥见那点印记,谢凌钰没再追问下去,指腹亲昵地蹭了下她肌肤,用掌心慢慢揉。
他低着头,看见怀里的人默不作声,耳根连着面颊潮红未褪,心里更软,手上动作顿住后,垂首埋在她颈窝,闻她身上气息。
薛柔忍不住偏过头,抱怨道:“这耳坠太凉,硌着我了。”
她不喜欢谢凌钰戴的那只赤红耳坠,榻上总与墨色相映,一晃一晃红得像血,灼着她眼睛。
谢凌钰闻言,并未摘下,而是换个姿势,似乎颇为看重那东西。
薛柔忍不住想问,陛下既然看不上阿育王寺,何必再戴那朱砂耳坠,可转念一想,许是与什么秘辛有关,索性闭口。
*
翌日,沈愈之进宫路上,忍不住嘴角上扬。
没想到陛下竟肯让他去显阳殿送药,看来是准备跟皇后坦白了。
沈愈之与夫人恩爱几十年,心道这才对么,夫妻之间最忌讳隐瞒,指不定皇后知道了,能心疼陛下。
皇后多给陛下好脸色,陛下情绪便佳,他们这些做臣下的也能舒心些。
刚进显阳殿,沈愈之便拿出汤药,看着皇帝一饮而尽。
薛柔光是闻见药味便想呕,脸色隐隐泛白,不知谢凌钰为何能神色如常。
她对沈愈之印象颇佳,倾身问道:“敢问沈太医,这药是何作用?是调养身子的么?”
谢凌钰瞥一眼刚开口的沈愈之,随即垂眸拈了颗饴糖放进嘴里,慢慢含着。
“这……”沈愈之犹豫起来,最终还是顺从陛下的暗示,“的确是调养身体所用,陛下近来操劳,臣——”
“我已知晓,”薛柔看不下去沈太医支支吾吾的模样,干脆不再为难他,“既如此,我不多过问。”
见皇后果真不再吭声,沈愈之忍不住心里着急,他方才暗示的不够明显么?才让皇后觉察不出问题?
薛柔权当什么都不怀疑,待皇帝去式乾殿召大臣议事,她便想遣人再去问沈愈之。
可环顾四周,几乎是谢凌钰给她的人,都不合适。
赵旻身体仍未恢复,指不定路上就晕了过去,姜吟父兄皆为官,不宜去做此事。
薛柔长叹口气,引得一旁赵旻问道:“何事挂怀?”
“真想让母亲将绿云和流采送来。”
上回母亲进宫,薛柔得知自己离京后,流采作为宫人,薛府无法处置她,而长乐宫因太后薨逝乱作一团,竟未曾派人来接。
薛府只好让流采在慈云庵等着,她却道家中有事,需回去一趟,一去便是许久不归,王明月道:“许是怕回宫,索性逃了。”
薛柔一阵头痛,忽听赵旻道:“那个流采,功夫很好,又长得像绿云?”
“确是如此,当初是姑母将她安排给我。”
听见是薛韵安排,赵旻面上怀疑之色终于褪去,“既用惯了,让薛家想想能否寻回来,实在不行另择人送进宫。”
赵旻合起手中书卷,看向她,“你身边,得有把趁手的‘兵刃’,这个废了就换一个。”
“她不是趁手的‘兵刃’,”薛柔下意识反驳,“她伴我左右已有许多年。”
窗开出道缝,有风挤进来掠过她发丝,额头一点绒绒碎发还未梳起,兀自晃动。
赵旻低头,神色复杂地看着自己废掉的手,抬眸时已将所有情绪拢起,平静地问:“太后没有告诉过你么?她被送到你面前时,就已被当作兵刃培养。”
当初太后属意薛柔为后,送去她身侧的皆是百里挑一的人才,赵旻揣测这个流采曾是为螺钿司而培养的。
只是螺钿司人数庞大,赵旻无法记住每一个名字。
赵旻面无表情,“兵刃的最大价值与意义,就是为他们的主人去死。”
“那是朱衣台顾家的规矩,不是我的。”薛柔冷声回应。
话一落地,赵旻胸口起伏剧烈,“孝贞太后是这么教你的?”
当年,薛韵设螺钿司,便是想拥有一个属于她的朱衣台。
薛柔直视她,“姑母教我,孟子曰:仁者无敌。”
一句话把昔日冷静的赵内司气得连连发笑,她虽经脉受损,五感仍敏锐,确保无人偷听后,她压低嗓音一字一顿:“那是因为太后以为你能逃出去,皇后娘娘。”
“帝后对临天下,若有朝一日陛下身死,宗室可令朱衣使即刻鸩杀你,免得你效仿孝贞太后。你身边没有甘愿为你而死的兵刃,难道要引颈就戮么?”
“朱衣使只效忠于谢氏,除非天子肯让他们为你所用,”赵旻嗤笑,“皇后以为陛下会拱手将朱衣台与他人共享?”
赵旻想起皇帝幼时便幽深难以琢磨的眼神,深吸一口气,“他出生便是太子,幼年登基,为帝十余载,岂会犯这种糊涂?”
薛柔知她所言有理,朱衣台为太宗防外戚而设,是天子赫赫权柄的象征。
不会为她所用。
薛柔沉默片刻,最后道:“我知道了,让我再想一想。”
第70章 第 70 章 你不觉得,陛下的掌控欲……
大殿内, 顾灵清正禀告近两日事宜,因一件事迟迟未办成,语气虚得很。
御座上的人始终沉默, 听完后颔首,似乎颇为满意,语气平静问:“还有呢?”
顾灵清喉咙一滚,半晌憋出句回话。
“陛下,臣等把人跟丢了。”
王家压根不信皇帝会既往不咎,派不少人贴身保护王玄逸,区区几十人不成气候, 朱衣使对付他们如砍瓜切菜。
但王家用血争取到一线机会,在洛阳以南的阳城郡, 朱衣使发现人已失踪,且如水滴入海,再找不见。
若非京中走不开, 顾灵清恨不能亲自去一趟阳城郡。
谢凌钰面色不变, 只是盯着案上一小碟糕点, 是薛柔喜欢的,她睡得沉,或许等会便来。
意识到自己走神,谢凌钰瞥一眼面色苍白的顾灵清,让他下去, 语气竟出乎意料的平和,“继续找。”
顾灵清在殿门前, 便撞见道身影,百濯香随衣摆浮动,掠过鼻尖。
他隐约明白皇帝为何没紧追刺杀之事不放, 而是让他赶快下去。
薛柔看见顾灵清冲自己行礼,微微颔首,没再说什么便径直进殿。
她在显阳殿被赵旻逼着看书,自从那句“仁者无敌”出口,赵旻便逼着她读《商君书》和《韩非子》。
在嫏嬛殿时,薛柔便不喜这些,现在更是头疼,索性到谢凌钰这躲着。
瞥见案上糕点,她眉梢微挑,诧异道:“今日竟这般巧?”
薛柔记得,皇帝不喜食甜,但又不想太流露偏好,由着太官署每隔十天半个月送回甜食,竟被她撞见了。
谢凌钰让她到自己身边来,十分自然地握住她的手,“今日怎么想起来式乾殿?”
拈起块香软甜糕,薛柔隐去实情,“显阳殿无趣得很,干脆来你这找几卷书。”
谢凌钰看着她唇角一点碎屑,伸手拂去后,忍住心底的俗念。
面前就是奏章,他岂能在这同皇后卿卿我我,何况阿音素来不肯在此久留。
“朕等会命人送你回去。”
没想过皇帝会急着赶她,薛柔蹙眉,从他怀里离开,从旁边架子上翻出几本志怪集。
“外头那样晒,我不走。”薛柔往内殿去,“我进去看,免得被大臣瞧见。”
谢凌钰怔住一瞬,上前攥住她手腕,“朕今日不召见臣工。”
皇帝鲜少召大臣来式乾殿,大事最好在朝上说清,小事递折子,免得他们耽误白日里的公事。
薛柔知道这点,犹豫一瞬便颔首,心道是陛下让她留在身边的,倘若被旁人知晓,可不能怪她耽搁皇帝处理公事。
式乾殿内仍旧无甚声音,薛柔出乎意料地安静,她正看到冯绲绶笥有蛇,手边多了杯茶。
李顺压低嗓音,“陛下说娘娘喜欢加过石蜜的,命奴婢特意沏了一杯。”
手指触碰到茶盏,不冷不热,薛柔抬眸,发觉皇帝手执朱笔,一副心无旁骛的模样。
等她目光又回到密密麻麻字迹,谢凌钰刚好看完陈宣的折子,忍不住揉了揉额角,下意识望向不远处那道身影。
安静得像一纸剪影,是臆想出的画面,或者案牍劳形后的幻觉。
他目光凝在她身上,恍惚看见曾经的薛柔匆匆来去,被拦下后理直气壮:“我要回嫏嬛殿听先生讲学。”
谢凌钰记得清楚,那日嫏嬛殿的先生休假,她分明是急着出宫与王玄逸踏青,他沉下脸,觉得她欺君,薛柔连续告病半个月,不肯再去式乾殿。
他借着看望太后去长乐宫,听见薛柔抱着太后胳膊央求:“姑母,我不想去式乾殿,也不想见到陛下,你给我换个差事罢。”
薛柔抬头喝一口茶,便瞧见皇帝盯着自己,也不知在想什么,忍不住提醒:“陛下?”
因这一声唤,谢凌钰从回忆中抽离,看见她微微仰面,唇角一点艳色被杯口蹭走,可见既不是幻影,也并非梦境。
他心里顿时安宁。
皇帝先前情绪也少有波澜,如大雪封山,寂静到万物皆不可动摇冷冽寒意,现在则如平湖水映照山色。
等外头逐渐有丝凉意,薛柔打算先离去,却见案边那人放下朱笔,眉眼间平添几分倦意,起身走到她面前。
“朕与你一道回显阳殿。”
薛柔看着眼前那只手,犹豫片刻搭上去,指尖碰到他掌心的一瞬,就像雀鸟自投罗网般被紧裹住。
她眼中略带茫然,不明白陛下为何今日攥得这样紧,差点把她指节捏痛。
显阳殿很近,无须乘辇,走在路上有风拂面。
身侧少年太过沉默,就连周遭宫人也不敢出气似的,薛柔忍不住打破静谧。
“陛下,我想让母亲送几个家生子进宫伺候。”
“阿音若需要,自己决定就是。”
薛柔又道:“我先前用过一个宫人,习过武,想让母亲把她送进来。”
昨日,她查了宫中卷宗,能看见流采家在何处,可以让母亲派人去寻。
唯一忧虑的是谢凌钰会不会多想,毕竟那是太后给的人。
谢凌钰自然知道她说的是谁,颔首道:“习过武也好,能护着你。”
他垂下眼睫,看见她半边脸颊被宫人手中提灯照得暖融融,那丝笑染得清冷月色也少三分寒气,晃得他心口一颤。
只要没有无关的人搅扰,就能永恒拥有这份安宁。
薛柔心底琢磨流采的事,无暇顾及皇帝微妙神色。
待她沐浴时,谢凌钰命李顺进来,平和道:“告诉顾灵清,朕再给他半个月时间,还有他那个妹妹,送来显阳殿。”
*
“还不肯认错?”
漫不经心的女声在空旷厅堂内响起,甚至隐隐有回音。
顾又嵘仰头望着高处巨大乌木横梁,和垂下的太宗御赐利剑,感慨道:“流采,你能在这待上这么久,还是骨头硬,阿姐当真佩服你。”
“滚。”
顾流采闭上眼,不想听她说话,干脆利落地赶人。
“我是替长兄带话的,”顾又嵘分毫不在意对方的无礼,“陛下让你回去,伺候皇后娘娘,开心么?”
闻言,流采沉默许久,半晌才平静道:“我一直想回到她身边。”
平心而论,顾又嵘不理解陛下为何作此决定,流采竟还能回去。
流采被安排在薛柔身边时,陛下的命令清清楚楚,是看管她。
上元节出了那种事,顾灵清的父亲大发雷霆,痛骂顾家一代不如一代,养出来的都是废物。
一个姑娘家,又不是三头六臂的妖怪,竟叫人跑了。
单凭此事,不足以让流采被关这么久,她彻底惹恼祖父的一点,是被发现对陛下不满。
顾又嵘那日不在,现下忍不住好奇道:“祖父为何说你忤逆?”
流采紧抿着唇,自然因为,她坚决不同意让朱衣使半路拦下薛柔,甚至装作正常人与其相处快一个月。
“你不觉得,陛下的掌控欲太强了么?”流采闭上眼,深吸口气,“我这么多年,被要求送上去的消息,详细到匪夷所思。”
初时,她不过奉命监管薛柔是否有出格之举,但后来,式乾殿那边的旨意愈发古怪。
流采忍不住想起同陛下当面禀报时,少年垂眸仔细听着每个字眼,恍若想借此渗透薛柔身边每一寸。
“阿姐,”流采神情有些麻木,“防止未来中宫行差踏错,难道要详细至几时入睡,中午用什么饭菜,与哪位同窗聊过什么?”
流采比皇帝所有心腹都更早发觉不对。
昭武八年,她前日记下薛二姑娘午间多吃一颗桃,次日薛柔便从式乾殿回来晚些,道:“陛下说青州刺史送的桃子刚到洛阳,让我尝一尝。”
自此,流采彻底明白那份超乎寻常的关注究竟为何。
她很难清晰表达当初复杂情绪,惊愕于计划注定彻底崩盘,喜悦于看着长大的姑娘得天子喜爱,最后则是恐慌。
陛下碰见薛柔,就有些举止失措,而天子犯糊涂,是最可怖的事。
溪流涌出岸堤尚可阻拦,江河浩浩汤汤奔腾而下,谁能阻拦?
流采一直希望薛柔能与陛下两情相悦,免得他克制不住,做出匪夷所思的决定。
她的希望落空了。
在上元节当夜,听见皇帝暴怒后做出的决定,流采对祖父道:“那是我顾氏旁支聚居之地,把她引过去做什么?”
“是我当真背后出言不逊,还是陛下超乎常理?”
未等顾又嵘回答,流采便继续道:“陛下既然不肯放手,为何不直接抓她回去?”
那样密如网,难以逃脱的监视,仿佛有不止一双眼睛在暗处窥伺,纵使流采想起来也难免后背发凉。
顾又嵘半点不意外,陛下只要涉及薛梵音,就不大清醒,谁知道圣意如何?
她眉梢扬起,拍了拍妹妹的肩。
“莫要抱怨,祖宗有训,从天子令,乃我等必为也。”顾又嵘微叹口气,“我得去趟阳城郡,你进宫后好生待着,莫要惹麻烦。”
流采皱眉,“什么差事,还要你亲自跑一趟?”
“王三郎不见了,我去了结他。”
听见顾又嵘不算轻松的语气,流采便知事情棘手。
“回显阳殿的事很急么?”她顿了下,摸了下腰间短剑,“这件事应该交给我。”【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