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 41 章 尚书令,莫要太过偏心,……
薛柔怔住, 有些恍惚地点头,心道终于能回去了。
回宫路上,她时不时想起姑母的话, 有些懊悔。
可若同陛下服软,也没个契机。
薛柔偷偷瞥了眼谢凌钰,只见他垂下眼睫,不知在琢磨什么。
她轻轻咳了两声,身侧少年神色微动,再没有旁的反应。
谢凌钰恨不能暂闭五感,全然不去理会身边那人一举一动。
他不知倘若开口, 会不会控制不住地恼怒不堪,复杂心绪如水火交融, 竟生出一点恨意。
恨她胆大包天到犯上欺君,恨她不够乖巧顺从,恨她只珍惜王玄逸的情意, 对旁人置若罔闻。
然而, 最恨的是自己不争气, 克制不住想低头安抚惹恼自己的罪魁祸首。
谢凌钰没恨过谁,甚至未曾恨过太后与尚书令,优秀的政敌只需正视,而后徐徐谋之,恨意只会蒙蔽双眼。
他一直以为, 仇恨是极为低下的情绪,毫无用处徒增烦恼。
现下却被这种情绪淹没, 而始作俑者无知无觉,在旁边时时刻刻提醒他。
他闭上眼,不去看薛柔。
薛柔见皇帝恼怒到极点, 甚至懒得搭理自己,心道这回真生气了,还是别再出声为好。
直到回长乐宫,她都不敢再看一眼谢凌钰什么表情,头也不回下了车。
一回相和阁,她便坐在窗边,边摸着玄猊边叹气。
“流采,你明日便说我病了,哪里都不能去,得好好休养。”
“女公子,这话不吉利。”流采轻轻蹙眉,替她“呸”几声,“何况太医一来,什么都知道了。”
“但我当真不想去式乾殿,”薛柔抿了抿唇,“我今天对陛下说的话,很过分么?”
流采眼前浮现雅间内的情形,简直不愿回想。
“女公子没有错。”流采深吸一口气,“但的确没人敢这样同陛下说话。”
薛柔抱起玄猊,和那双蜜蜡色瞳仁对视,见它悠然自在,道:“还是做猫儿好,谁都不怕。”
连谢凌钰都不怕。
“陛下今日恼得厉害,恐怕我明日去赔罪,也没什么用。”
薛柔微叹口气,“流采,我当真摸不清他的心思,有时我忍不住发脾气,他不痛快,可我若做小伏低,他瞧着更不痛快了。”
流采迟疑,最终还是道:“女公子把陛下当成王三郎就好。”
“那可不成。”薛柔断然否决,“你只当我一直对表兄好么?”
她幼时还奢望过薛兆和能给自己几分好脸色,每每被训斥后心情都更糟,唯恐迁怒他人,便独自待着。
偏偏王玄逸非要关怀她,不知道挨过她几次“多管闲事”的数落,时间一久,泥人也有三分脾性,两人争执几句。
薛柔索性跑去池边躲着,偏偏那日雨后青苔滑的很,一脚摔进湖里。
大舅母知道此事,把王玄逸打到满后背伤痕,送来薛家道歉。
从那之后,薛柔收敛不少脾性,王玄逸也从没红过脸。
流采听完后,沉默不语,实在没想过王三郎还同女公子有过争执。
“当年,若换作陛下安抚我,在我最狼狈的时候,把我从角落找出来,我依然会恼羞成怒,觉得被看了笑话。”
薛柔低下头揉玄猊,“但我不敢拒绝,说他多管闲事,更不敢甩开他,独自跑开。”
流采眼神微妙,“可是女公子今晚就对陛下使了性子。”
“那是因为在宫外,他着常服,我……我一时没拿他当皇帝。”薛柔辩解,“回过神便后怕。”
“女公子,或许陛下不讨厌你娇纵。”流采颇为认真,“今晚陛下也就恼了一下,并未罚什么。”
“而且,奴婢认为陛下恼的不是女公子目无尊卑,而是王三郎。”
薛柔思索半晌,最终还是摇了摇头,“罢了,还是先躲一阵子再说。”
见劝不动,流采也没再继续,次日一早便谨遵薛柔叮嘱,称她身子不适。
薛柔靠在窗边,手里拿了根鸟羽逗玄猊,见它眼睛圆溜溜的可爱,忍不住笑。
“女公子,李顺带着沈太医来了。”
流采声音平静,没有半分慌乱。
“奴婢已让他们稍等片刻。”
薛柔只想过式乾殿会派人问一声,没想过沈愈之会来。
她躺回榻上,隔着床帐道:“沈太医,我觉得胸口闷,不大想出门。”
沈愈之把过脉,沉默一瞬,看了眼李顺,又看了眼流采。
“无甚大问题,小心休养几日便好,切忌劳累受惊。”
沈愈之也是人精,实话实说没好处,惹陛下不快,还得罪薛二姑娘。
无伤大雅的小谎,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
初秋一早的风已有凉意,京中行人瞥见无数钿车宝马往北去,不仅诧异。
“这么多贵人都是去宫中么?”
“那是薛府的方向,”有路过的世族门客搭腔,“今日薛二姑娘及笄。”
“当年静宜郡主及笄都没这么大阵仗。”
“太后亲自派人去薛府操办,自然不同。”
话音落下,道旁行人皆驻足,怔怔望着远处扬起黄尘。
待马蹄声渐近,方能瞧见为首的几人,身披朱衣,腰系宝剑,身下骏马嘶鸣。
纵使不曾瞧见天子仪仗,也知那辆马车里是谁。
谢凌钰微叹口气,听着那帮马车的官员一一行礼,心底略微不耐。
早知如此,连朱衣使也不会带。
“离薛府还有多远?”
天子声音从御辇内传来,平静,如敲冰戛玉,甚至堪称温和。
但顾灵清知道他现下已经不耐,否则不会出声。
“陛下,还有不到半刻钟。”
语罢,顾灵清便让那些朝臣离开,莫要挡路,或继续叨扰皇帝。
谢凌钰默然,也觉自己过分心急。
他已多日未见薛柔。
“再快一些。”
顾灵清乍然听见天子再次开口,愣住一瞬,随即心底叹息。
只盼着今日薛二姑娘多给陛下说几句好听的。
最近,就连魏绛那个大老粗也察觉不对劲,私下说式乾殿压抑得很,总觉陛下心情不佳,他都不敢多言。
顾灵清日日都要向皇帝禀告,实在受不住了。
倘若薛二姑娘能快些回宫,他愿意去阿育王寺年年为她供奉佛经。
待御辇在薛府前停下,尚书令早听见风声,携一家人在门前侯着。
薛兆和表面尊敬,心里直犯嘀咕,陛下怎么忽然来了,莫不是怕薛家借女儿及笄,与功勋武将勾连。
谢凌钰淡淡瞥了他一眼,由着他行完礼,却示意一旁朱衣使扶王明月。
他垂眸看着薛珩,觉得姐弟二人长相倒是有几分相似。
皇帝露出一丝浅淡笑意,“阿音与朕提及,你在弘道院异常刻苦。”
“文章不错,日后也要多加勤勉。”
得天子肯定,薛珩有些激动,眼神微亮。
周遭皆是宾客,薛珩欣喜之余,不忘为薛柔博个好名声,道:“是阿姐时刻提醒,说习得文武艺,为大昭效命,忠于陛下。”
谢凌钰一听这漂亮话,虽知是假,仍然颔首。
他今日虽着玄衣,却未曾绣龙纹,身上只有三种颜色。
墨衣墨发,赤色耳坠,和白如山间雪的玉冠。
周遭宾客小心垂眸,怕被朱衣使瞧见擅自窥探帝王神色。
既低下头,便只能瞧见少年衣摆微动,和沉稳步伐。
但不知为何,总觉陛下步子有几分焦急凌乱。
薛府乃当初先帝所赐,广而华美,雕梁画栋。
谢凌钰不知穿过几条廊道,方才顿住脚步,看似有耐心地问尚书令:“阿音现下在何处?”
薛兆和这时才确定,皇帝压根不是为敲打自己而来,根本就是冲次女一人来的。
他脸色难看,压下不满,“陛下,她还在梳妆打扮,不便见客。”
谢凌钰没有不快,只是颔首:“朕可以等。”
说完,他好似想起什么,审视着薛兆和。
“尚书令,莫要太过偏心,你该待阿音好些。”
谢凌钰语气平淡,他虽不在乎什么父皇的关爱,但总觉薛柔幼时是在乎的。
薛兆和先前仗着薛柔年幼,偏心到极点也就罢了,如今仍然拎不清自己的身份。
“若不知如何关心,”谢凌钰声音轻缓,“往后总知敬重二字如何写罢。”
薛兆和呼吸一滞,被皇帝语中未尽之意气到脸色通红。
莫说他官至尚书令,就算寻常人家,也没有父亲敬重女儿的道理,除非君臣有别。
陛下这是越过太后,从他薛府明抢女儿。
薛兆和看了眼周遭朱衣使,最终没说什么,继续引陛下至观礼的鹿鸣堂。
因帝王驾临,一众人等皆噤声,不敢言及私事。
谢凌钰也不觉无趣,轻轻瞥了眼宾客,一眼便扫到季淮。
是个颇为瘦削的少年。
皇帝嘴角向下压了压,就是此人不过说几句话,便让薛柔记住了名姓,甚至给季家递帖子。
王明月命人送上一盏茶。
“陛下,这是西阳的茶,南楚那边的特产。”
她自从嫁给薛兆和,身子越发消瘦,昨晚受了寒,现在说完几句话便轻咳。
谢凌钰实在不想喝薛府的东西,故而只是颔首谢过夫人好意。
“阿音最喜欢这茶,但她嗜甜,总喜欢加蜜,什么好茶都加,臣妇说她是暴殄天物。”
王明月说完,默默观察皇帝的反应。
倘若真要嫁给皇帝,不若先瞧一眼陛下什么性子,待阿音如何,这才是最紧要的。
谢凌钰原本脸色平静,唯有几分待臣下的宽容之色,此刻却如平湖泛涟漪,眼底现出隐隐笑意。
“她的确喜欢甜的,”少年终于拿起杯盏,“夫人方才说,这是哪里的茶?”
“回陛下,西阳。”
谢凌钰身边朱衣使立马上前验过几滴茶水。
一身玄衣的少年执杯的手却过分白皙,令人恍惚分不清玉杯与指节。
谢凌钰喝了一口,放下玉盏,抬眸便瞧见一道熟悉身影。
影影绰绰,似是还未准备好,方才于屏风后出现片刻。
他一眼便能认出是谁。
第42章 第 42 章 若违此誓,教朕江山倾颓……
薛柔知道陛下驾临, 脑子“嗡”一声,换衣裳时止不住紧张。
魏缃和姜吟在一旁安抚:“深吸几口气,阿音莫要慌张。”
不慌张万万不可能, 薛柔笑得勉强。
她糊弄谢凌钰这么些天,到最后自己坐不住出了门。
式乾殿那边定然知晓,可陛下什么反应都没有,甚至送来不少补品,让她安心“养病”。
她胡思乱想许久,直到姜吟提醒时辰到了,不能耽搁, 这才起身。
魏缃回宾客中,忍不住轻叹口气, 她也想做薛柔的赞者,可汉寿侯府乃名副其实的帝党,她不如姜吟合适。
谢凌钰坐在一方金丝檀木桌旁, 看向那道屏风。
“陛下, 那道屏风是先父所赠, 若是喜欢,臣妇送去宫中。”
“不必。”谢凌钰语气浅淡,目光却仍停留在屏风上。
未过多时,见王明月离去,他便知薛柔快露面了。
“陛下, 这茶还是少喝为好。”
顾灵清忍不住压低嗓音提醒。
毕竟是薛家的东西,实在难以令人放心。
谢凌钰垂眸, 看着茶盏,这才意识自己已喝了两盏。
他有些心浮气躁,眼前不断浮现薛柔的脸。
过去这么久, 那日被吓得再狠,也该好了罢。
早知她当真不肯再来式乾殿,他那日合该忍耐片刻,再找机会让顾灵清下手,永绝后患。
周遭宾客霎时窃窃私语,随后安静下来。
谢凌钰抬眸,便见堂中少女欲向自己行礼。
他微微抬手,“阿音无须向朕行礼。”
天子发话,四下寂静,就连丝竹乐声亦骤然停下,字字若珠玉落地,清晰入耳。
“朕前来薛府,实乃家事,无须顾及繁文缛节。”
此言既出,堂中的徐国公夫人也险些变脸色。
家事,既能指陛下是薛柔表兄,亲临及笄礼,是为太后母家长脸,也能指旁的。
可若为长脸,薛仪及笄礼,陛下怎么连个赏赐也无。
再瞥一眼皇帝神色,凝神专注,视线只落在薛柔一人身上。
高姮心底哀叹一声,她儿子终究与阿音无缘。
薛柔半点不意外,谢凌钰只要别效仿先帝故事,便是佛祖保佑。
她目光扫了眼众宾客,纵非权贵,也是蜚声四海之士。
连忙沉下心,不再去想谢凌钰。
这是她的及笄礼,不可因变故而自乱阵脚,毁了自己大事。
这般心底默念几遍,薛柔当真没再慌乱,也没多看天子一眼。
谢凌钰看着她,少女一言一行都在规矩之内,瞧着沉稳。
她今日施过脂粉,颊似凝光,面如花色,容仪窈窕,韵度绰约。
同往日肆意模样大不相同。
谢凌钰思及今日还有旁的男子,心底泛起不满,忍不住蹙眉。
终于等到结束,薛柔离去后,谢凌钰刚欲起身,却又顿住。
不宜太显眼。
今日说是贺尚书令之女及笄,可宾客大多怀有周旋酬对之心。
若无意外,现下这群人该欢声笑语,等会聚在一处宴饮,觥筹交错传杯换盏。
但陛下来了,谁敢多言,唯恐被认定结党营私。
谢凌钰清楚他们的心思,对尚书令道:“朕与阿音有话要说,旁人勿扰。”
还未等薛兆和松口气,谢凌钰便独自离去。
留下一群朱衣使与众人面面相觑。
引天子见薛柔的婢女垂眉敛目,不敢多看一眼。
谢凌钰却陡然开口:“你名唤绿云?”
绿云被陡然一吓,慌里慌张,磕磕绊绊回过话,百思不得其解陛下怎么认得自己。
谢凌钰神色平静,想起朱衣使递的消息中,薛柔每次与王玄逸相见,都有绿云身影。
多年过去,他不想记也能记住。
绿云不知皇帝面色怎么淡了些,心里更为惶恐。
待行至海棠门前,绿云停下,“陛下,女公子就在里面。”
谢凌钰微微低下头,穿过那道门。
眼前乃一方小院,瞧着已许久无人居住。
院中有棵两人合抱的银杏树,初秋已有叶子泛黄,坠落在地。
“陛下?”
听见动静,薛柔转过身。
“阿音,朕许久没见你。”
谢凌钰看了眼四处,“这样破落的院子,朕当真这般见不得人?”
少年说话时,语气含了几分笑意。
意识到皇帝早息怒,薛柔舒口气,解释:“因为这附近没有外人。”
话音落下,她意识到有歧义,轻咳一声。
“隔墙有耳,陛下万金之躯,若有要事叮嘱,恐怕不方便他人听见。”
“朕知道,”谢凌钰看着她发上金钗,“你怕朕,所以选了这个地方。”
没有人,所以无论他说了什么话,薛柔都能当机立断从后门逃跑,然后矢口否认。
眼见皇帝戳破自己,薛柔脸色红了些,甚至想现在拔腿就走。
她低下头,动也不动,手腕却忽地被握住。
“阿音,你告诉朕,今日及笄礼开始时,你在怕什么?”
谢凌钰尽量将嗓音放柔和。
对于薛柔,他有的是耐心,徐徐图之。
她害怕不要紧,总有一日会放下戒心。
谢凌钰这些时日,在式乾殿反反复复告诉自己,当初让太后与尚书令短暂放下戒心,他等了多少年。
对薛柔,他不急于一时,左右王玄逸已经离京。
他们完全可以慢慢来。
谢凌钰见眼前少女不说话,蓦地笑了一声。
“你怕朕像先帝那样?众人面前逼你接旨?”
薛柔猛地抬眸,略有惊愕看向那双黑如墨玉的眼睛。
“朕方才只是揣测。”谢凌钰闭了闭眼,有些无奈。
当年,先帝不顾薛韵婚期在即,宫宴众目睽睽之下,下旨封妃,逼着薛韵未婚夫君低头叩谢天恩。
当晚,薛韵就在宫中过夜,次日得赐贵妃头冠,仪仗同皇后。
有这个先例,薛柔担忧也不无常理。
谢凌钰不知该说什么好,指尖轻轻抚了下她弯月般的眉。
“阿音,不要怕朕。”
少年语气略有萧索,好似实在无可奈何。
“你就为了躲避一道圣旨,同一些上不得台面的人相交,”谢凌钰面前恍惚浮现几道人影,忍不住闭了闭眼,“何至于此。”
“阿音莫要为了躲朕,与无名鼠辈为伍。”
薛柔神色变了变,一时不知皇帝是指王玄逸,还是指小怜。
“朕向你起誓,永远不会强迫你做任何事。”
天子一言九鼎,岂能随意起誓。
但大昭天子自高祖以来,发誓如吃饭般。
太宗还起誓友善兄弟,高祖刚刚咽气,便封锁宫门大开杀戒。
以史为鉴,薛柔实在不敢相信。
见少女眼眸浮现出丝丝怀疑,谢凌钰轻叹口气。
他喉咙有些发干,忍不住想摸一下薛柔脸颊,却强行按捺住。
“若违此誓,教朕江山倾颓,英年早逝。”
少年天子声音如敲金击玉,半点没有放低,更无半分避人的意思。
恍若上可以达九霄,下可以抵黄泉。
薛柔脸色骤变,下意识想让他住口。
哪个皇帝会疯到拿江山社稷开玩笑,谁要同他的江山绑在一处?
薛柔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抬眸却撞见他眼底浓烈情绪,一时哑然。
第43章 第 43 章 倘若叫薛柔进宫,往后枕……
小院太过寂静, 甚至能恍惚听见落叶坠地声。
薛柔恍惚,甚至不敢多看谢凌钰,总觉若不肯信他, 自己的境况会急转直下。
少年眼中情绪如摇摇欲坠的山,稍有不慎,就会崩塌。
薛柔怔住,饶是认定帝王不可信任,也不禁信他几分。
“好,我信陛下,”她声音有些颤抖, “只是陛下……往后莫要用江山发誓,我实在受不起。”
“阿音往后莫要畏惧朕就好。”
薛柔嘴唇动了动, “好。”
她被谢凌钰今日所言惊到,只想快些回宫。
去见姑母,方才能安心些。
薛柔小心翼翼道:“陛下, 我们一道回宫, 如何?”
闻言, 谢凌钰眉目舒缓许多,微微颔首,偏过头垂眸握住她的手。
这一握,方才发觉她手心冰凉。
不愿去想别的可能,他问:“阿音觉得冷么?”
薛柔摇头, “许是方才风吹的。”
离开薛府时,薛兆和死死盯着女儿被皇帝握住的手, 怒火冲天到差点控制不住神色。
简直,简直欺人太甚,好在众位宾客大多已离去, 未曾瞧见这一幕。
谢凌钰蓦地想起什么,“阿音,朕为你备下及笄礼,在阿育王寺,想去瞧一瞧么?”
“不必,”薛柔摇头,“今夜还有宫宴,不好耽搁。”
太后身体太弱,不便出宫亲自来薛府,干脆寻个身体痊愈的由头,宴请宗室及二品以上大员。
实际上,只为给薛柔撑场面。
甚至不少人议论,太后是否借宫宴提及立后,将此事定下。
谢凌钰也没有强求,“阿音不看也无妨,走罢。”
一旁的顾灵清恨不能把眼珠子瞪出来,陛下何时这般好说话?
那及笄礼可是花了数不胜数的绢布丝绸,和货真价值的佛家七宝数十箱,都是内库所出。
若薛二姑娘看不见,岂不是打水漂。
谢凌钰当真无谓,一心只想同薛柔回宫,顾不上旁的。
他的手如同与身侧少女的手黏在一起,半点没有松开的意思,直到掌心柔软肌肤发热。
“陛下,这样不大妥当。”
薛柔上了马车,便抽回手。
掌心一空,谢凌钰下意识想禁锢住她手腕,握得更紧,却陡然想起什么,攥紧手掌没有动弹。
*
薛柔一回长乐宫,便直奔颐寿殿。
刚踏入殿门,便瞧见两人着僧袍,背对着自己。
她上前几步,方才瞧清楚,乃慧忍与静若。
太后轻咳两声,“阿音,两位高僧今夜会在宫宴上帮你,你届时待在一旁,莫要出声便好。”
薛柔眼眸一亮,略诧异道:“只二位高僧前来,竟无旁人随行么?”
大昭宫内禁怪力乱神,却因民间笃信佛道,此条宫规也形同虚设。
甚至不少后妃也会召高僧入宫念经,天子大婚亦会问吉凶。
为防宫闱出丑事,召高僧进宫大多有随行之人,至少三个。
如慧忍这般大师,恐怕多的是年轻僧人愿随同照料。
“女公子有所不知,陛下前日送来金帛珠玉,命阿育王寺众僧为女公子祈福,需昼夜诵经三日。”
慧忍毫无不满之色,只是微笑,“若无太后懿旨,恐怕贫僧也不得擅自离开。”
太后早听慧忍提及,又看了眼侄女。
薛柔薛梵音,梵音。
所以陛下以此为及笄礼。
太后眼神微暗,或许还有另一种可能,令素来不信神佛只信自己的皇帝破例。
“静若大师可曾与陛下提过那话?”太后语调关切道。
“已说过,”静若垂眸,神色波澜不惊,“只是……贫僧并非为太后叮嘱才那般诓骗,贫僧所言皆无虚假。”
太后忍不住蹙眉,不喜欢听这话,若他所言乃真,岂不是皇帝注定与阿音有夫妻缘分?
“慧忍大师,可还记得今夜需说的话?”太后语气温和沉静。
“自然记得。”慧忍看到一旁蹙眉的弟子,对太后道:“万事皆有缘法,贫僧早年受太后恩惠,如今为了这一桩因果,自不会出差错。”
薛柔听得有趣,问道:“大师在宴上说一番话,难道不是破了我原先的姻缘?那原先的缘法还在么?”
“女公子,贫僧今夜说的话,本就在缘法之中。”
薛柔似懂非懂,与和尚说话,还是太难为她了。
她宁愿多读百遍圣贤书,也不想听和尚打机锋。
姑母仍在同两位高僧说话,薛柔暂且回相和阁歇息片刻,随后便被流采唤醒。
沐浴更衣,梳妆打扮,每一步皆由不同宫人负责。
今日特殊,薛柔只觉这群人恨不能把她扮作瑶台仙子,再送去长乐宫前殿露面。
“你已换过三次钗子……”薛柔忍不住开口,“我瞧着都不错。”
她随手一指,“就方才那个罢。”
一个多时辰后,连流采都有些着急,干脆抱着短剑在廊下发怔。
再进去,便见薛柔已插上最后一只钗。
流采呆在原处,险些未回过神。
与及笄礼时的淡妆轻抹不同,眼前少女凤髻霓衣,容色艳冶。
如明珠仙后,华衣蹁跹,光彩耀目。
薛柔看了眼铜镜,有些心不在焉地点头。
不知慧忍会说什么,今夜宫宴宗亲们皆在,或许会说她克夫?
时辰不早,薛柔匆匆赶往前殿,待坐下后,总觉有道视线一直落在自己身上。
她抬眸,那感觉忽然消失无踪,不远处的谢凌钰轻笑一声。
“阿音,在想什么?”
薛柔不好实话实说,打算糊弄过去。
“我瞧诸位宗亲还未至。”
说着,她为让谢凌钰相信,当真往宗室那瞄了一圈。
太后听见了,平静道:“他们必然姗姗来迟,不急。”
果然,直至开宴前不到半刻钟,宗亲们才断断续续皆至。
酒过三巡,太后忽然道:“当初召诸位薛氏女入宫,常伴身侧,此后竟只留下两人。”
“一是静宜郡主,二……”太后笑了笑,握住薛柔的手轻轻拍了拍,“二便是这让人不省心的小侄女。”
“今日她及笄礼已成,也到嫁娶之时,”太后看了一眼皇帝,唇角微笑似有若无,“陛下以为呢?”
谢凌钰隐隐察觉不对劲,赞同的话咽下去,转而道:“一切需听母后安排。”
下面宗室们皆认为太后在试探,能否立薛二姑娘为后,而陛下是在婉拒。
唯独谢寒一声不吭,眼睛直勾勾发怔,瞧着酒杯,在父亲想与太后争论时摁下他。
有什么好争的?皇兄一颗心都在那个妖女身上。
同安大长公主却按捺不住,她前些时日为幼子入宫,与薛柔一番争执下来,没过几日,陛下便有旨意。
因她幼子恶行累累,且证据确凿,朝廷永不叙用。
同安心底暗恨,倘若叫薛柔进宫,往后枕头风一吹,哪还有他们立足之地。
“太后,论及婚事,薛二姑娘不是曾有过婚约么?”
谢凌钰沉下脸,瞥了一眼薛柔,平静道:“姑母的话,未免太多。”
谁也没想到陛下这般不给面子,同安脸上也有些挂不住,讪讪笑了笑,可惜那笑总滑下来。
此情此景,陛下也没再发话,不料右仆射道:“当年先帝曾言,太子若择妻,必为薛氏女,如今陛下还未立后,薛二姑娘便嫁与他人,不妥。”
此言一出,东安王拍案而起,他与清河公主一母所出,因腿脚不便需在京城休养,故而未曾就藩。
这些年,他一直痛恨薛太后,亲妹妹尸骨未寒,便迫不及待与王氏联姻。
薛家对不起清河,如今就连后位,也要拱手让给王氏所出的女儿。
“静宜郡主难道不是薛氏女?”
谢凌钰脸色隐隐难看,开口时语气寒凉。
“朕立谁为后,与汝无关。”
他终于偏过头,看了眼太后,她挑起的话头,兜兜转转竟到了皇帝头上。
此次宫宴,果真别有意图。
“罢了,只是谈及侄女婚事,怎就提到陛下?”太后微微摇头,“不过今日,慧忍大师难得赏光,不若帮这孩子看一看。”
谢凌钰双眼微眯,看清楚慧忍那张脸时,心底蓦然发出声冷笑。
少年眼神寒凉至极,也没有阻挠的意思,他实在好奇,太后耍什么鬼名堂。
慧忍收下胡侍中递来的八字贴,久久不语。
“回禀太后,女公子命中有福,同哪个郎君成亲皆可,唯独不可同丙申年夏出生的成亲,二人相克。”
慧忍语调不高不低,刚好能让近前的宗亲听见。
彭城王惊愕不已,皇帝便是丙申年夏出生,天子便是国运所在,岂能娶一个相克之人?
谢凌钰面无表情,心底却不停嗤笑。
他余光留意薛柔神色,只见她亦是讶然,并无意料之中的平静。
谢凌钰心情稍稍好些,语气恢复素日待臣下的温和。
“久闻慧忍大师精通佛法,观众妙之门,朕心向往之。”
谢凌钰难得多说几句,仿佛当真一心向佛,和颜悦色起来。
“朕有几处疑问,需与大师论经解惑,不知大师可否愿意?”
薛柔更为惊愕了,早知陛下过目不忘,可若论经,需在佛法上颇有造诣。
陛下分明最厌恶佛道之说,只道虚无缥缈,哪里会通什么佛法。
慧忍一怔,随后道:“陛下抬爱,修佛法乃是向善,今我朝天子心怀仁德,乃天下人幸事。”
引慧忍至东殿的李顺脚步微顿,眼皮都跳了下。
二人至东殿,谢凌钰摒退宫人,与老者相对而立。
慧忍方才坐下,便见帝王居高临下,垂眸审视自己。
“朕记得,给过你们体面了。”
少年说话慢条斯理,却不显温吞拖沓,字字掷地有声,显然并非冷静,而是怒极下极力克制。
“贫僧不明白陛下的意思。”
慧忍无波无澜,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
一刹那,利剑出鞘,直指老者脖颈。
虽未一剑封喉,却只有不到半寸距离,稍稍不稳便可能刺穿咽喉。
“朕的意思,便是受大师方才所言启发,一心向善,求佛祖庇佑大昭。”
帝王语气轻缓,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与其说是商量,不若说是赤裸裸的恐吓。
“朕素闻阿育王寺诸多金身,不若熔作军饷,也算全大师一片苦心。”
第44章 第 44 章 怎么让他放下戒心,才是……
慧忍闻言, 纵使见过大风大浪,也忍不住愀然变色。
尚且年少的帝王神色中无一丝说笑意味,长睫垂下, 看不清眼底情绪,却能见其嘴唇微动,吐出的字眼一个比一个骇人。
“大师明心见性,此刻却也觉畏惧么?朕最多效高祖灭佛旧事,”谢凌钰云淡风轻,“尔等有佛祖庇佑,想必能逢凶化吉。”
慧忍万万想不到, 皇帝前几日还派人供奉金身,甚至特命朱衣使垂眉敛目莫要不敬。
不过区区几句话, 就变了模样。
然而,既已答应太后,没有反悔的道理, 大不了人头落地。
生死本就无定数, 慧忍一声叹息, 低下头闭眼默念经文,平心静气。
谢凌钰面无表情,手中拎剑,踱步至慧忍近前。
他轻笑一声,这群和尚, 口中念四大皆空,只字不提寺庙田地广袤无垠。
上官休与阳寰即将班师回朝, 将士需要赏银,还有阵亡士卒也需抚恤。
真是瞌睡了,便有人递枕头。
“大师, 朕本不欲取财于寺庙,只因……”
谢凌钰顿了一下,面色未变,握紧剑柄的手指节发白。
尽管不信怪力乱神之说,但想起关于薛柔的谶语,却心有惴惴。
关乎命运,恐怕是天子唯一无力干涉之事。
他轻轻扫了眼慧忍,继续道:“只因关乎一人安危,朕才有几分敬畏。”
“而今因太后吩咐,尔等便打诳语,与红尘俗世中人别无二致,朕又何须留情。”
慧忍睁眼,“贫僧所言非假,陛下若不信,来日自可求证。”
最后一个字落下,谢凌钰的脸色也难看到极点,甚至气极反笑,轻“呵”一声。
“大师有骨气,”他声调拔高几许,“李顺,进来拟旨。”
东殿门开,李顺手捧纸墨笔砚进来。
“朕临御天下,夙夜兢兢,然阿育王寺僧众,既私通后宫朝臣,暗藏谋逆之心,又剥虐黔首,诱其捐输财货,今又惑乱众心,妄扰国政,罪行累累,擢发难数。
着令朱衣使围阿育王寺,寺中僧众,尽皆下狱勘问,所藏经籍,一经查明,即刻焚毁,寺中金银珠玉诸般器物,悉充军饷。”
李顺奋笔疾书,尽管心中讶异,却无一丝犹豫。
最后一笔落下,李顺便要回式乾殿,将其密封递往朱衣台。
慧忍脸色惨败,死且不畏,只畏经籍遭毁,那是他毕生心血。
不,甚至还有他师父的,他师兄弟们的。
慧忍喉咙阵阵血气翻涌,忍不住咳了几声,竟呕出口血。
“陛下,罪在一人,何必株连。”
他说的艰难,帝王却不动声色,万分冷漠。
李顺也顿住脚步,不知陛下是否愿收回成命。
恐怕难,陛下鲜少对朱衣台下急令。
慧忍可是天下闻名的高僧,路过建邺,南楚皇帝将其奉为座上宾。
李顺微叹口气,不懂他何必掺和宫闱事,以至于晚节不保。
他摇摇头,抬眼便透过缝隙,瞥见道身影。
逡巡不定,有些焦虑地转了几圈,似想直接进来,恐怕正被朱衣使阻拦。
“陛下,”李顺低声提醒,“薛二姑娘似乎在外面。”
谢凌钰神色微变,垂首看向慧忍,淡声道:“起来,把血擦了。”
“让她进来。”
李顺连忙将殿门打开,笑道:“薛二姑娘终于来了。”
他声音很低,带着一丝庆幸。
薛柔一路疾走,脸颊泛着薄红,心底焦灼。
原本,殿内众人只当陛下去去就来,熟料等许久也不见影。
太后命胡侍中带着薛柔,去东殿寻陛下。
一路上,胡侍中反复叮嘱需做什么。
薛柔记性也不算差,可真瞧见东殿外头情形,便觉不对。
殿门紧闭,朱衣使严防死守。
她喉咙有些干涩,突然害怕进去后瞧见什么,譬如满地的血。
来的路上,胡侍中神色泰然自若,“放心,那是慧忍,陛下就是再恼,最多威胁两句。”
薛柔心底一直打鼓,直到瞧见慧忍大师全须全尾,才放下心。
她长舒口气,想上前搀扶,却察觉鞋底湿滑,垂眸便是一滩血撞入眼帘,只是与石砖色近,不易分辨而已。
“陛下,究竟发生何事?”
谢凌钰看着她眼睛,忽然问:“阿音在抖什么?”
“这些和尚与你不过几面之缘,怎的这般紧张?”
薛柔心头一凉,陛下笃定太后做局,此刻在怀疑她参与。
好在,只是怀疑。
她深吸一口气,“换作任何人,都会惊颤不已。”
谢凌钰轻笑,示意李顺将拟好的旨意给她看。
展开那道旨意,薛柔懵了一瞬,眼前阵阵发白。
早知谢凌钰做事乾纲独断,但没想过他一个人轻描淡写,甚至未曾与朝臣商议,便要赶尽杀绝。
在大昭,僧侣虽不如在南楚地位超然,却也颇受尊崇。
原因无他,大昭曾遇连年天灾,流民遍野起义频频,称谢氏已失天命,中宗借佛学轮回之说安抚百姓,又命僧人四处讲经布施,收拢民心。
就连先帝,也因谢凌钰身上有一半南楚血脉,而请慧忍宣扬太子乃天命所归。
薛柔仰头看着少年朱砂耳坠,这么多年过去,仍旧艳丽到诡谲。
“陛下可是忘了此物?”
她指了指那耳坠,指尖不小心碰到少年瓷白脸颊。
“不曾忘记。”
谢凌钰语气冷冷,心底却有股焦躁。
她来东殿,只为救下这个满口阿弥陀佛的骗子。
他呼吸有些急促,向前靠近薛柔,将她逼得后退半步。
因这半步,谢凌钰陡然清醒,从连天扯地的酸意抽离。
他垂眸露出浅淡的笑,恍若拟旨灭阿育王寺的帝王是另一人。
“那阿音觉得,朕该如何做?”
薛柔后背发凉,想着姑母的叮嘱,轻轻抬手。
指尖从藕色袖口冒出头,试探般攀上那只玄色衣袖。
“陛下,你都没听完大师有没有旁的话。”
薛柔小心翼翼,瞥了眼慧忍,“他只是相克,没说有无化解的法子。”
她攥着衣袖的手止不住用力,谢凌钰低头看着葱白手指。
“阿音,若有化解的法子,你愿意用么?”
他心底早就有答案,薛梵音不可能愿意。
这个念头一出,本隐匿的酸意顿时弥漫,扯出怒火。
谢凌钰平生最恨被人要挟,慧忍今日借名望,众目睽睽下胡诌,彻底触他逆鳞。
无论如何,朱衣使今夜必围山封寺。
“愿意。”
少女含糊犹豫的声音响起,却如平地惊雷在耳畔炸开。
谢凌钰望着她眼睛,试图从中寻到一点蛛丝马迹。
但什么都看不出。
他呼吸急促,想再问一遍,握紧薛柔的手,发觉她掌心因过于紧张而略带湿润,一下子否决方才念头。
不必再问。
“好,”谢凌钰颔首,“既然愿意,朕可以留他一命。”
他视线黏在眼前少女脸上,看也未看旁人一眼,直到薛柔受不住开始闪躲,才回头对慧忍开口。
“大师,敢问是否有解决之法?”
少年语气温和,彬彬有礼。
慧忍心下打颤,他熟读佛家典籍,亦熟读经史子集,大昭有这样一位帝王,不知是好是坏。
“自然是有的。”
慧忍说完,想起对太后的承诺,赧颜汗下,可他不能放任阿育王寺被毁。
“在佛寺中修行,收因结果。”
谢凌钰脸色难看,“需要多久。”
慧忍沉默半晌,终于道:“至少三年。”
“无妨,朕可以等。”
谢凌钰握着薛柔的手,仿佛源源不断汲取凉意,让自己焦灼的心静下来。
慧忍现下愿意退一步,反倒叫皇帝隐约怀疑他所言是真。
否则,既然愿意妥协,何不妥协到底,称做场法事便可消弭。
竟无论如何,都一口咬定相克。
谢凌钰握紧掌心的手,仿佛一松开,身侧少女就要化作瑶姬,挽断罗衣留不住。
“陛下把我弄疼了。”
薛柔实在忍不住出声,怀疑谢凌钰想把她手捏碎。
话一出口,谢凌钰回过神,便松开些,指尖轻轻揉了揉她手腕。
离开东殿前,他对慧忍道:“记得在前殿,将此事告知宗室与诸位大臣。”
薛柔离开东殿,便想甩开皇帝的手,小声道:“旁人会看见的。”
“看见又如何?”谢凌钰眼神幽深,像能直直照见她所思所想,“阿音愿意为朕修行三年,难道与朕双手交握都不肯让人看见么?”
“阿音今日,着实奇怪。”他轻笑一声,显然已冷静下来,“或许有人教过你要说什么,做什么。”
“否则朕不懂,你今日态度转变如此大。”
薛柔心里发苦,按姑母的吩咐,她原该循序渐进,但谁知道谢凌钰疯到要杀慧忍。
不敢想象阿育王寺化作炼狱后,谢凌钰会被史官骂成什么样子,一句“暴君”是免不了的。
谢凌钰见她吞吞吐吐,与素日伶牙俐齿大不相同,眼神沉下去几分。
帝王神色不容辩驳,“阿音,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无论初衷是什么,朕都当你自愿入宫。”
薛柔一阵恍惚,只知“嗯”了几声。
回到姑母身边,她也没心思用膳,更何况慧忍一番修行三年的解释,仿佛一石激起千层浪,那群宗亲朝臣吵得她头疼。
在东安王第二次暗暗指责薛柔平素有失德之举,不可入宫后。
皇帝语气阴森,“王叔这般关心后宫,莫不是想入式乾殿替朕做主?”
东安王吓得面色煞白,“臣万万不敢。”
“此乃朕家事,自与太后定夺。”
谢凌钰一句话堵了宗室的嘴。
宫宴收场后,胡侍中传太后的意思,让薛柔去颐寿殿。
“姑母,结果似乎与我们想的不同。”薛柔抿唇,“慧忍大师给了期限。”
“傻孩子,哪里不同?”太后含笑摇首,“依慧忍性子,本就不会将话说死,何况,我本就不指望靠和尚几句话,便将你顺利送出去。”
“阿音,姑母再教你一件事,”太后笑得和蔼,“倘若要做大事,莫要只交托于一人,将其拆分交于许多人,且莫让他们知道彼此存在。”
“不过去寺庙修行,薛家便有寺庙,你去后比在宫中舒服。”
太后抚着她头发,话锋一转,“你现下唯一要改的,便是面对陛下时的不自在。”
薛柔低头,只觉此事极难。
“如今,让陛下早早放下戒心,才是最要紧的。”
第45章 第 45 章 溺水、暴病、坠马、以忧……
太后看她一脸空白, 含笑道:“其实不难,想想你是如何待王三郎的。”
薛柔怔怔,心底总归不安。
如谢凌钰那样多疑敏锐的人, 欺骗他博取信任,真的可以么?
她没有信心在皇帝眼皮子底下瞒天过海。
似乎看出这份疑惑,太后道:“切莫担心,阿音年纪太小,不懂男人,倘若他心里喜欢你,哪怕明知是谎言, 也心甘情愿相信。”
左右周遭无侍婢,甚至胡侍中都不在, 太后直截了当道:“你父母亲族在洛阳,王玄逸亦有父母兄弟,不用这法子, 根本走不了。”
“一把大火烧了寺庙, 金蝉脱壳去陇西, 那是王氏的地盘,没人能找得到你。”
“这是最好的法子,但凡换个方法,皇帝掘地三尺都要把你找出来。”
太后叹息,纵使谢凌钰不爱薛柔, 未来中宫莫名失踪,哪怕为天家颜面, 也必要四处搜寻。
何况他心里有她。
“我知阿音犹豫,”太后轻轻拍了拍薛柔手背,“明日辰时, 你来颐寿殿。”
薛柔不明所以,但既然姑母发话,她次日一早便赶来颐寿殿。
她来前用过早膳,瞧见太后桌案上有自己爱吃的糕点,仍旧掰了一小块尝一尝。
口中甜意还未消散,便听太后问:“今日休沐,恐怕圣旨已拟好,明日便要昭告百官,命钦天监择期立后。”
皇帝不可能在圣旨中提及慧忍的话,恐怕会用旁的理由拖延时间。
“这么快?”薛柔喃喃。
“恐怕陛下只会嫌慢。”
太后声音因昨夜咳嗽有些哑,喝口茶润了润嗓子,让薛柔至屏风后坐着。
这扇屏风厚重,薛柔盯着上头的赤色凤凰纹路发怔,直到听见外面窸窸窣窣宫人跪下行礼的声音。
“母后身边,只有这几个人伺候么?不若朕从式乾殿拨几个人过来。”
太后轻咳,“不必,今日请陛下来,只为立后之事,昨夜宫宴上,诸宗亲争论不休,想必一夜过去,洛阳早满城风雨,不若早早定下。”
薛柔听着外头动静,却只有长久的缄默。
“母后的意思是?”
这是谢凌钰的声音,极为冷淡,恍若随时会翻脸。
“多年过去,宗亲总说我总揽大权,视天家体面如无物,想必陛下亦受其挑拨,以至母子离心,故而此事……我想不若顺宗室的意。”
这次的缄默更为长久。
薛柔连呼吸都不自觉放低,她不知道谢凌钰会是什么反应。
不过他素来会做面子活,否则弘道院那群学子也不会被感动到涕泪横流。
今日就算不满,也不会大发雷霆到直接扫姑母面子。
果真,谢凌钰开口时,极其平静,听不出分毫不体面的怒意。
“母后的意思是立薛仪为后,还是旁的人?”
他顿了下,颔首:“可以。”
太后想拿茶盏的手微微一顿,眼皮不自觉跳了下。
“溺水、暴病、坠马、以忧薨……母后替她选个死法。”
他说话慢条斯理,恍若在思索还有什么法子。
“或者,朕命朱衣台去办此事,顾家多的是法子。”
薛柔难以置信睁大眼,终于明白姑母为何要她听。
就是要告诉她,除了假死,绝无其他方法逃脱。
已是秋日,她额头却冒出薄汗。
太后道:“陛下说笑,大昭皇后皆出自官宦之家,岂是想杀便能杀的,何况静宜是你表姐。”
大殿之中,宫人们皆瑟缩着,唯恐此次对谈后,被杀人灭口。
谢凌钰微微倾身,看着太后,轻描淡写地直呼名讳。
“薛韵,中宗连杀一后二妃,朕又有何惧?”
这下,哪怕薛柔看不清外头情形,也知姑母面色有多难看。
中宗继位后被迫迎李皇后,纳其堂妹为妃,此后凡宠幸过的妃子有孕,会被李太后毫不留情赐死,言:“皇后无子,此乃孽子乱我朝纲。”
他夺权那夜,史官称为“元贞之变”,却对细节一笔带过。
只因那夜血流成河,中宗不但命人处死皇后姐妹三人,还命人屠太后宫,亲手杀母。
这段旧事突破伦常,鲜少有人敢提及。
谁都想不到,谢凌钰会拿出来。
太后半眯着眼睛,冷下脸,“皇帝是在威胁我?”
薛柔猛地听见一声动静,像是桌案被一脚踢翻,随后便是薄瓷碎裂。
屏风不远处,谢凌钰再也控制不住怒意。
“威胁?”他垂眸看着太后,“你大可以试试,朕是威胁,还是一言九鼎说到做到。”
“可怜尚书令唯一惦念的孩子,被太后亲手送去赴死,不知作何感想?”
听见“唯一”二字,薛柔恍惚片刻,为母亲和阿弟不值。
太后长叹口气,“陛下何苦斯文扫地,我只是同你商议。”
谢凌钰冷笑,什么商议,分明是试探。
他袖口被倾翻的茶水濡湿,有些沉重,蹙眉扫一眼其上龙纹,心口终于泛起疑惑。
大军回朝在即,太后竟宁可打破表面的平衡,也要做明知不可为之事,立薛仪为后,只为讨好宗室。
不是,薛韵没这么蠢,谢凌钰眉头紧拧。
方才暴怒的皇帝陡然沉静,薛柔正奇怪,却听见“咚咚”两声自头顶落下。
她抬眼,头皮骤然发麻,如被泼了盆凉水。
声音,是从屏风发出的。
谢凌钰指节微屈,又轻轻叩了叩,他的声音极轻。
“出来。”
薛柔脸色煞白,刹那怀疑皇帝能透过厚重檀木屏风看见自己,压迫感有如实质。
她一时没缓过来,半晌未曾起身,再抬眼,忍不住瞪大眼睛。
不知何时,陛下站在她不远处,静静看着她。
屏风挡住光亮,有些昏暗,薛柔看不清谢凌钰的表情。
她喉咙发干,“陛下怎么知道?”
“朕不知道。”
短短四个字,竟让薛柔听出几分躲避之意。
谢凌钰唇色略白,他千想万想,没想过薛柔在殿内。
他以为,会是太傅那样的清流,或是哪位德高望重的宗亲,这才让太后刻意逼他发怒,动辄生杀予夺。
“阿音。”谢凌钰一阵头痛,不知如何弥补,半晌道:“朕方才同太后说笑而已。”
他仔细回忆着,方才被怒火灼烧时都说了什么。
“阿音,尚书令喜欢谁不要紧,朕只要你一个。”
薛柔怔怔的,半晌才反应过来,“那句话无妨,我也不在乎父亲心里惦记谁。”
她盯着少年鲜红耳坠,分外扎眼,心中默念着姑母的交代,又怕皇帝继续对姑母发难。
少女语调尽量轻灵如常,却像沾了水隐隐沉重。
“陛下莫要怪罪太后,是我让她试探的。”
这是薛柔第二次在天子眼中看见惘然之色。
身着龙袍的天子方才还气势斐然,让人想起伴君如伴虎,心生畏惧,此刻却微微俯身,眼睫低垂,仔细听面前坐着的少女说话。
薛柔仰脸,实在不习惯谢凌钰离自己这样近。
分明没有触碰,但周遭逼仄昏暗,这个姿势,好似整个人被他环绕住,鼻尖铺天盖地的沉水香气。
只要他低下头,伸出手臂,能把薛柔整个抱起来。
少女指尖轻柔,不痛不痒戳了下他,“陛下能否离远些,方便我说话。”
“不能。”
谢凌钰闭了闭眼,甚至不想再听下去。
她让太后试探什么?试探他愿不愿意反悔,另娶他人。
无非就是薛柔后悔昨日答应他,临时毁诺。
被谢凌钰这副冷冰冰的语气噎住,薛柔干脆往后仰身,不自觉攥着袖口。
“我担心陛下往后听宗亲的话,把我废了另立他人,或者后悔了,觉得娶个知书达理的比我好,故而让姑母试一试。”
薛柔被皇帝口中那一连串的死法吓坏了,干脆都揽到自己身上。
幸好平日胡闹惯了,也不算违和。
“我阿姐的婚事,自有父亲安排,陛下莫要动她,今日姑母说这些,只因我实在担忧。”
“同安殿下不喜欢我,还有彭城王世子更是看不惯我,朝臣如陈宣他们儒学传家,只想要位端庄的皇后,我心里害怕也是常理。”
薛柔一股脑说完,才后知后觉自己像在进谗言,背后对着皇帝告状。
她有些讪讪噤声,蓦地听见谢凌钰说话。
“原来如此。”
少年声音轻缓,透不出多少惊喜。
谢凌钰静静打量着眼前人,两个字不由自主在眼前浮现。
撒谎。
皇帝幼时在先帝面前如履薄冰,习惯了矫饰伪装,擅长说谎的人也擅长戳穿旁人。
就连顾灵清都不会在皇帝面前,堂而皇之说假话。
谢凌钰轻笑一声,薛柔怎么敢的。
但他愿意递个台阶过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天子就这样顺着薛柔的话,问道:“还有谁?”
见她迷惑一瞬,谢凌钰离得更近些,“阿音,还有谁不喜欢你,通通告诉朕。”
他顿住,“不若回式乾殿,阿音一笔一划写给朕看,如何?”
饶是薛柔任性妄为惯了,也不禁在心底感叹,若她听见哪个皇帝对女子说这种话,也会“啐”一句“昏君”。
可机会摆在眼前,薛柔实在忍不住。
思及昨夜那些宗室的嘴脸,她真想狠狠记上一笔。
除了彭城王这种战功赫赫的,真是一个赛一个无耻。
她露出一个笑,“陛下,我们走罢。”
第46章 第 46 章 两年后,倘若有太子,恐……
离开颐寿殿前, 薛柔回首,瞧见太后目光落在她身上,颔首笑了下。
她默默转回头, 发觉谢凌钰顿住脚步,正低头看自己。
“怎么了?”薛柔有些紧张。
“阿音终日待在长乐宫,只是随朕去一趟式乾殿,便依依不舍回望太后么?”
“听闻姑母昨夜咳嗽,我一时忧心罢了。”
薛柔只要避开谢凌钰的视线,就能顺畅地编些谎话糊弄过去。
果然,皇帝没再追问。
踏入式乾殿, 谢凌钰去内殿换一身衣裳,让她在御案边等着。
薛柔哪里敢随便乱瞟, 生怕瞧见案上那一堆机要密件。
她只好盯着谢凌钰平素用的笔墨纸砚瞧,仿佛要将那方砚台瞧出花来。
“阿音怎的不愿动笔?”
忽闻少年如风击碎玉的声音,薛柔抬眼, 还未瞧清楚脸, 便率先闻见沉水香。
谢凌钰随意拿来一张藤纸, 又将那支朱砂御笔塞到薛柔手里。
“写罢。”
薛柔看着手中批奏折的笔,忽觉重若千钧,眼皮一跳。
“我还是不写了。”
薛柔想放下玉笔,手却被紧紧摁住不能动弹,她略带惊愕地偏过头。
“若是记不清, 朕替你写。”
谢凌钰语调轻缓,俯身在她耳边说话。
他手指修长, 裹着少女的右手,如同耐心教导稚童习字般,一笔一划写下几行名姓。
薛柔浑身发凉, 这些名字不止那夜口吐恶言的宗亲,还有些微不足道甚至无官身的世族子弟。
譬如盛度,乃前雍州刺史幼子,素来骄横,去年她出宫游乐,与其偶遇。
盛度刚从雍州回京,认不出她,调笑几句后,挨了绿云几个巴掌
若非谢凌钰写下这个名字,薛柔几乎忘记此人。
她那日侍从寥寥,皆是薛氏家生子,陛下怎么知道的?
知道也就罢,甚至记到现在。
薛柔喉咙发干,仔细回忆前雍州刺史现下的官职,一时竟想不起来。
“阿音,怎么发怔?”
谢凌钰嗓音柔和,“可是朕漏了谁?”
“没有,”薛柔连忙否认,“太多了。”
她一时分不清谢凌钰是真想哄她开心,还是明里暗里告诉她,一切都无所遁形,别想耍花招。
薛柔喝了口茶,忽地听见皇帝说话。
“就凭这些人,便叫你担忧不已,甚至试探朕?”
谢凌钰松开手,指尖划过那一个个名姓。
听不出喜怒的语气,但薛柔认识皇帝多年,总觉他极为不悦。
薛柔想起姑母的话,思索一番若表兄说这种话,她是什么反应。
表兄不会说这种话,但在王玄逸面前,她可以说所有真心话。
薛柔想到这,轻咳一声,压抑的那点子不满通通倒出来。
“陛下此言何意,是嫌我试探?”她轻嗤一声,“现在就嫌弃我,干脆找旁人去。”
谢凌钰脸色凝滞一瞬,不大习惯这般直白的呛声,竟没回过神。
“瞧这些宗亲,说话一个比一个不入耳,往后不知要怎么弹劾我,恐怕我游一次湖折一枝花,多笑几声,便要被他们端着长辈架子规劝。”
“陛下难道没听过,京中寻常女儿家议亲,都要避开亲戚聒噪事多的人家,免得嫁过去日子难熬,就算夫君初时尚可,天长日久难免偏向自家人,还不如和离。”
薛柔每说一句,谢凌钰脸色就隐隐难看几分。
那火气倒不是冲着她来的,倒像不知冲谁发,只好按下,听她说完。
薛柔越说,越是不高兴。
哪怕她真的想嫁给谢凌钰,就凭那群宗亲的德行,也要犹豫几分。
“京中寻常人能和离,我又不能,多担忧些也不行?”
话音落下,却听见一声轻笑。
“行。”
谢凌钰脸色如云开雨霁,垂下眼睫看她,觉得薛柔训斥起人颇为可爱,一点也不让人恼火。
他忽然想摸一摸薛柔的头发,可她今日满头珠钗翠翘,只怕控制不住,把发髻揉散了。
“管宗亲做什么,皇后是小君,他们是臣。”
少年指腹蹭了蹭她脸颊,颇为亲昵地在她嘴角掠过,仿佛要将那点不悦擦去。
薛柔身子僵住,偏过脸胡乱一指桌案,“陛下,那是什么?”
谢凌钰顺着她手指方向看去,拿起卷轴,在她面前展开。
“这是朕命上官休带回的舆图。”
这份舆图极其精细,完全展开后甚至一张御案都快铺不下。
薛柔见皇帝丝毫不避讳,也略好奇地看一眼。
“这是南楚的舆图?”她眼睛睁大,“这东西应该在建邺,怎会在武安侯世子手里。”
谢凌钰心情颇佳,看着她那双杏眼,忍不住想凑近些。
他轻咳两声,“南楚降将所献。”
按朱衣使的消息,此物不假。
薛柔对南楚颇为好奇,可惜无缘一览风光。
数百年前,天下便四分五裂,望族大多同时下注,亲兄弟各为其主的比比皆是。
若论宗谱,南楚的王大将军与薛柔外祖是一家。
薛柔仔细看舆图上标的城池山川,在心里默默对应嫏嬛殿先生提及的风物。
因为在宫中久住,哪怕是回长乐,薛柔也没法去。
“待朕明年祭祀祖庙,带你一同去。”
薛柔茫然,“祭祀祖庙十年一次,算时间得等两年。”
谢家先祖陵寝不在洛阳,天子祭拜一路劳民伤财,才有十年一次的规矩。
薛柔瞥了眼舆图,许是继位后初次征伐便大胜南楚,陛下急着告慰祖宗。
“两年后,倘若有太子,恐怕不方便。”
薛柔一双杏眼瞪圆,太子?
什么太子,哪里来的太子?
她不自觉坐直身子,直勾勾盯着谢凌钰,以为自己听岔了。
或是在梦中。
“陛下,我不是三年后进宫么?”
“僧侣胡言乱语,岂可尽信,何况宫中亦有佛堂可以修行。”
谢凌钰昨日一夜未睡,他只答应放慧忍一条命,没说不会严刑拷问那群僧侣。
酷刑之下,除了慧忍与静若,皆言宫宴上的话乃无稽之谈。
他记得那群僧侣匍匐在地,道:“天子乃真龙,何须佛陀庇佑,且寻常人修行只需适当克制,无需死守清规戒律。”
薛柔见身侧少年好似回忆什么,一时喉咙发紧,不敢想那道封后诏书究竟什么样子。
姑母总不会猜错了罢。
她心头惴惴,半晌不语,却引得谢凌钰问道:“阿音不想早些入宫么?”
薛柔脸都白了,好在今日用了些胭脂,看不出端倪。
“想,”她抿了抿唇,“陛下能让我看看诏书么?”
“这是中书省樊汝贤拟的旨?”
薛柔只扫了一眼便放下,“我不喜欢,我要陛下亲自写。”
谢凌钰看过诏书,觉得并无差错。许是樊汝贤文章过于朴实,就连诏书也缺乏溢美之词。
“倒也无妨。”
皇帝丝毫没有推脱的意思。
薛柔心里直打鼓,安慰自己莫着急。
依大昭的规矩,薛家接过旨,宗正还需过个场,查阅长乐薛氏宗谱。
更不必提太常寺,那帮官员对《礼》各有见解,为着大婚流程能吵个天翻地覆,半个月定不下具体章程。
谢凌钰这道旨意下去,是让天下人皆知,谁是未来皇后。
离正经入宫做夫妻早着呢。
饶是如此,薛柔还是坐立难安,找了个借口便要回相和阁。
实则是去颐寿殿寻太后。
听完薛柔的话,太后脸色极为难看。
“大婚不算什么,只要陛下相信,你们二人命格相冲,自会放你出宫修行,大昭亦有过长伴青灯古佛的皇后。”
“可现下,陛下半点不信。”
太后拧眉,着实没想到谢凌钰身为天子,竟对上苍神佛无分毫敬畏之心。
她沉吟片刻,挥手道:“你先回去歇息,让我想一想。”
*
式乾殿内一片死寂,沈愈之刚从薛府回来,脸色苍白。
面对御座上的天子,他嘴唇动了动,还是硬着头皮开口。
“陛下,臣前几日在相和阁为薛二姑娘把脉,便察觉脉象虚弱。”
“如今薛家将她接回府养病,也不见起色,她的脉象为虚数脉,正气不足所致。”
“而且,低热不退也甚是稀奇,臣也不知缘由……”
沈愈之越说,声音越低,不敢看天子脸色如何。
皇帝语气淡淡,“薛家接旨那日,她身体并无恙。”
沈愈之垂首,阿育王寺闭门多日,京中有些风言风语,他亦有耳闻。
犹豫再三,他道:“陛下不若命皇寺的人去一趟。”
“不必。”
谢凌钰声音冷淡,走到沈愈之面前,“朕不信这些。”
“备马,朕要亲自去一趟薛家。”
薛府靠近皇宫,未过多时,御驾便停在正门前。
天子骤然驾临,身边甚至没带多少侍从,一身玄衣,如入无人之境般进府。
后院慌乱成一团,绿云原本亲自守着一盅汤,扔下汤匆匆忙忙跑回去。
薛柔听见动静,诧异道:“前头出事了?”
绿云有些喘不上气,连忙先扶薛柔往榻上去。
“女公子,陛下来了。”
薛柔脸色也白了,“怎么没人通传?”
“根本来不及。”
“他疯了?直接闯大臣后院?”薛柔简直匪夷所思。
她连忙躺下,转念一想,姑母给的药的确有用,连沈愈之都看不出猫腻,她怕什么?
太后亲自送药时,特意叮嘱,就算再亲近的人,也莫要让他们知晓服药的事。
否则,凭陛下的心思,定能从侍婢神色中察觉一二。
绿云只当女公子的病莫名其妙,在她榻边唉声叹气。
薛柔闭目装睡,听见珠帘被撩起的声音,忍不住眼睫微颤,手轻轻攥起。
她估摸着谢凌钰离自己多远,慢慢放松下来,免得露出破绽。
周遭静得可怕,一瞬间比一年还要漫长。
薛柔甚至能听见自己心口跳动声,却听不见谢凌钰的动静。
第47章 第 47 章 那陛下方才亲我做什么?……
手背传来股凉意, 伴随微微粗粝的触感,薛柔头皮一麻,定然是谢凌钰。
“她何时睡下的?”
猛地听见陛下问话, 绿云怔愣一瞬,连忙答:“一个时辰前。”
谢凌钰看着自己握住的手,目光缓缓上移,一截小臂露出来,上头戴着只玉镯子。
他认出这是三年前的贡品,被太后拿去赏给薛柔。
平日里,也不见她戴, 在家养病反倒拿了出来。
谢凌钰摆了摆手,让所有婢仆都出去, 甚至自己的随从也通通去外面侯着。
室内落针可闻,他起身扫了一眼周遭,缓步至窗下。
檀木桌案上摆着的, 皆是女儿家喜欢的东西。
以及, 一只青瓷茶盏。
谢凌钰端起茶盏, 指尖温热,回头看了眼榻上熟睡的人。
放下茶盏的瞬间,瓷器与桌案发出轻微碰撞声,薛柔心里一紧。
坏了,她方才喝的西阳茶。
好在薛府谁都知道, 二姑娘待绿云极好,自己喜欢的茶也会分她一份。
应该不会被发现, 薛柔正安慰自己,便察觉额头被人轻轻抚摸。
她年幼时发热,姑母便是坐在榻边, 轻轻摸着她额头,柔声道:“阿音起来喝药了。”
但此刻,额头上那只手是谢凌钰的。
薛柔实在不习惯与皇帝肌肤接触,还是这般温柔又沉默的接触。
这般动作,理当属于亲友亦或是……夫妻之间。
博山炉燃着紫茸香,越发浓郁的味道绞得人呼吸不畅。
热,但是薛柔不知道,是因为过分紧张,还是那药的缘故。
抚摸她额头的手顿住。
谢凌钰眼神如有实质,仔细描摹她模样。
脸颊泛薄红,额头也的确不自然地发烫。
他闭了闭眼,不能确定是薛柔发热,还是自己的手太凉。
挪开手后,谢凌钰凝神注视自己掌心,只觉仍旧一阵阵酥麻。
他伸手拨了拨薛柔一缕碎发,忽然开口:“阿音当真睡着了么?”
这道声音极轻,轻到如初冬不可察的雪花,还未坠地便化作水珠,砸在人眉心,毫无感觉。
寻常人若真睡熟,绝不会有反应。
薛柔眼皮下意识动了下,连她自己都不知的细微变化,却被谢凌钰尽收眼底。
她实在受不了这股压抑到黏稠的气氛,甚至掺杂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某一瞬间,薛柔甚至怀疑,谢凌钰是故意的。
他从进府前就笃定她是装的,方才种种是为了吓唬她,把她逼得自投罗网。
薛柔顿时想睁开眼,让他回宫,但此时承认自己装睡,太没面子。
她一时甚至有点恼羞成怒。
正思索如何开口,额头却碰到什么东西。
软而干燥,带着冷意,稍触即分。
谢凌钰坐在榻边,指尖轻轻碰了下唇角。
他见过宫人之间,若情谊深厚,会用双唇轻轻碰上对方额头,试一试是否发热,比用手要准得多。
不过谢凌钰贵为天子,没人敢这样对他。
他实在不解,觉得这种法子脏污不说,还容易过病气。
然而,薛梵音不一样。
谢凌钰紧紧盯着她额头,仿佛那儿多了个只能自己看见的印记,呼吸有些不稳。
她分明就是醒了,为何没有睁眼阻止。
薛柔茫然,不知道究竟发生什么,只听见他呼吸略重了些。
总不能是发现什么端倪,被她气得罢?
未等谢凌钰试探,她连忙睁眼,轻轻咳了两声。
“陛下怎么在这?”
薛柔硬着头皮说完,却见少年背对着自己,耳根略红。
她抿唇,又咳几声,“陛下若觉得热,让绿云进来,把窗打开。”
谢凌钰终于回过头,垂眼道:“不必。”
他起身,坐在窗下,与薛柔离得远些。
“阿音,你……不若回宫,朕亲自照顾。”
“亲自照顾?长乐宫离得远,难道不会影响陛下处理政务?”
少年字字清晰,仿佛深思熟虑过,“朕知道,你现下身体不适合大婚,可你已然接旨,可以住在显阳殿。”
“或者,你住在式乾殿。”
薛柔惊到说不出话,甚至忘了自己还病着,坐直身子便要下榻。
“陛下,这……”她语无伦次,“这不合乎礼。”
话音落下,薛柔抬眸便见谢凌钰站在自己面前。
少年微微俯身摁住她肩膀,“阿音莫要着急,不愿就罢了。”
重重床帐阻碍日光照入,面前身影更是遮挡视线,薛柔看不懂他的神色,只听见声叹息。
“朕不过是随口一提。”
谢凌钰喉咙里梗住千言万语。
真的病了么?还是不肯入宫的伪装。
他未曾了解有无秘方,可以让人得怪病,但想来是有的。
毕竟大昭多的是宠妃不择手段地争宠,各种秘药匪夷所思数不胜数,连沈愈之都难以一一掌握。
只要他带薛柔回宫,寸步不离守着,让她没有服药的机会,这场怪病自然痊愈。
可她不愿,打定主意要留在宫外,躲着他,甚至不惜服药。
是药三分毒,难道她不懂?
“阿音,世上诸多事,无需以伤身解决,朕说过不逼你。”谢凌钰顿了顿,“你同朕说句实话。”
薛柔怔怔,回避他的视线,“我听不懂陛下说什么。”
真实言相告,不知道要死多少人,谢凌钰只会把她看得更紧。
她捂住心口,蹙眉道:“我有些闷。”
“陛下怀疑我,难道连沈太医也怀疑么?我总不能自己害自己病一场,所图为何?”
谢凌钰闭了闭眼,被她噎得哑口无声。
怀疑她,难道不该怀疑么?
薛柔娇气得很,且极为惜命,从小稍感风寒,半个月后太医都说无恙,她愣是继续喝一旬补汤。
如今莫名发低热,还有心思把妆奁打开,百无聊赖试着以往未戴过的首饰,喝着加过蜜的西阳茶,躺在榻上装睡。
现在倒好,倒打一耙指责他怀疑,口口声声反问所图为何?
还能为何,无非是心里还有旁人,不肯早些成婚。
“薛梵音,你真想让朕明说所图为何?”
谢凌钰死死握住她手腕,不让她挣脱。
心口钝痛,如洪水堵塞需要宣泄,克制不住想将那些破绽与蛛丝马迹一句句说与她听。
倘若眼前人还是嘴硬,那便在式乾殿住上十天半个月,衣食住行在他眼皮子底下,届时自见分晓。
薛柔有些怵,眼前帝王的脸色太过难看,审视的视线无处可避,像一张密密的网裹住她。
无论怎么挣扎,都没处躲。
“阿音,非要朕将那些——”
原本面沉如水的少年浑身僵住,怔怔低头。
少女坐在榻上,像乳燕投林一样扑到他怀里,刚好能抱着他的腰哭诉。
“陛下,我这段时日常常因低热头晕,沈愈之都不知原因。倘若总这样,我会不会死?”
“薛梵音!你胡言乱语什么?”
谢凌钰惊怒交加,恨不能捂住她的嘴,让她别再说话。
但她现在脑袋埋在他怀里,根本看不见神情。
“可慧忍都说了,我现在不能进宫,静若也这样说,京中皆传阿育王寺灵验,陛下就为了我,令其闭门,所以神佛降罪。”
听着那隐隐带着委屈的声音,谢凌钰喉间一滚,半晌,叹息一声。
“若降罪,为何不到朕身上?”
薛柔见他不为所动,当真有些急,她不信佛,但母亲信,年年去寺里为她供奉佛经祈福。
现在那些僧侣不知情况如何,倘若在地牢里没命,薛柔恐怕去了陇西也心中难安。
“陛下是天子,若怪罪自然绕过你,都到我头上。”
谢凌钰垂眸,怀里的人长发披散着,如墨色绸缎。
意识到自己所有怒意都被击碎,消失无踪后,谢凌钰一阵哑然。
倘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以换薛柔这样同他说话,倒也可以。
为人夫君,难得糊涂。
他忍不住揉了揉薛柔发顶,“你定要住在宫外三年么?”
“是,”薛柔终于抬首,下巴蹭到他身上绣纹,一双眼睛湿漉漉的,像黏着他的猫,“陛下,你放了那些僧人好么?”
良久,谢凌钰忽然抬手,指腹轻轻抚了下她额头。
方才她抱的太用力,白皙额头因绣纹有些泛红。
薛柔忽然想起什么,她装睡时,以为那道柔软触感是陛下指腹。
但现下看,分明不是,谢凌钰的指腹没有那样软。
她整个人僵住,眼神停在少年脸上,凤眼高鼻,然后是……
察觉怀里的人不对劲,谢凌钰安抚性地摸了摸她头发。
鼻尖闻到薛柔发间的香气,他想伸手抱得更紧一些,可又怕吓着她。
谢凌钰有些恍惚,甚至不确定方才薛柔说了什么。
“阿音,方才可是说阿育王寺的僧人?”
薛柔心不在焉“嗯”一声,听见皇帝平静道:“朕已放他们回去。”
又是敷衍的一声“嗯”,权作回应。
谢凌钰忍不住蹙眉,想问什么,却听眼前人道:“陛下,我在宫外修行的话,可以在薛家的寺庙么?”
“去慈恩寺。”
谢凌钰语气平淡,“朕拨朱衣使守卫,你无需担心。”
薛柔错愕,朱衣使这般闲么?被陛下轻飘飘打发去守庙。
再说,朱衣使守着,她还怎么与姑母传话?
“我不要,皇寺那么远,从宫中往返要半日,”薛柔抿了抿唇,“陛下不想来见我么?”
谢凌钰心头一颤,硬下心不去听她花言巧语,也不看她撒娇卖可怜地哄骗。
让她离宫已是让步,不可能再心软下去。
“既然是修行,朕并非好色之徒。”
倘若探望,休沐的日子,他也能去慈恩寺。
“当真?”
薛柔抿出一个笑,“那陛下方才亲我做什么?”
第48章 第 48 章 情意如惊涛骇浪劈头盖脸……
室内凝滞一瞬, 仿佛连袅袅升起的烟雾也停下不动。
薛柔没想过,短短一句话令谢凌钰神色变化如此大。
素来平静的脸上,接连出现错愕狼狈赧然, 半晌,他才收敛外溢的情绪。
“阿音方才果真是装睡。”
“才没有。”
薛柔矢口否认,眼睛都不眨一下。
“我睡得好好的,陛下动静太大,把我吵醒了。”
一番指黑为白,薛柔蓦地听见声轻笑。
“是朕的错,叨扰阿音好眠。”
她抬眸, 见皇帝果真毫无怒色,抿唇重又说了遍。
“我能留在薛氏的寺庙修行么?去慈恩寺, 还不如在家里,他们那儿有的,薛家也有。”
当年先帝将平原公主府赐给薛兆和, 包括府邸西侧佛堂, 里头养着几位沙门尼。
因王明月与太后皆信佛, 薛家将其取名慈云庵,数次增葺。
就连谢凌钰也听过,太后多次赏赐经卷给薛氏,皆珍藏于慈云庵中,偶尔会有僧尼托人上门, 请求借阅。
薛柔自认为没说错话,既然是修行, 在慈云庵效果不比皇寺差。
然而,面前少年却神色淡了几分。
“阿音,你这三年当真会日日修行么?”
一个幌子而已, 她待在薛府,哪怕乔装出去游乐,也无人知晓。
或是出门去见什么人,更是无人约束。
谢凌钰垂眸,见她不语,心沉下去,突然松口:“留在薛家也可以,但朱衣使必须跟着。”
“哪有朱衣使住在朝臣家中的道理?”薛柔脱口而出,“莫说父亲,就连附近住的大臣们,恐怕也夜夜睡不好觉。”
“只是为了保护阿音而已,倘若有刺客呢?”谢凌钰平静道。
“薛府亦有护卫,实在不成,我把姑母送的护卫带上。”
谢凌钰眼神微妙,倏地笑了,仿佛对太后的人不屑一顾,“流采么?她恐怕不及朕的朱衣使。”
见皇帝瞧不上自己身边人,薛柔有些不快,反驳道:“陛下怎知不及,我见她甚好。”
“就凭酒肆那次有人对你出言不逊,她的剑不曾见血,便令朕……”谢凌钰顿了顿,“极为不满。”
“阿音,倘若是顾又嵘在,那些人一个都跑不脱。”
薛柔不满,“顾家有免死金牌,她当然出手无顾忌,陛下这番比较,难免无理。”
“罢了,”谢凌钰难得好说话,“你想带着她,便带着。”
“阿音与朕说一句实话,不想朱衣使在身侧,是否因他们会阻挠你,做朕不允你做的事。”
薛柔忽然觉得渴,想喝口茶,唤绿云进来,而后才看向谢凌钰。
少女语气充斥茫然不解,“什么事?”
“譬如与人私会。”
话音落下,薛柔被茶水呛着,绿云连忙拍了拍她后背顺气。
“绿云,你先出去罢,”薛柔将茶盏递回去,对皇帝的语气中沾染几分不快,“我同谁私会?”
“是那几个表兄,还是旁的人?陛下这样怀疑我,何须朱衣使,不若每日同尚书令一道回来,看着我在不在诵经念佛。”
谢凌钰眉眼沉静,没有半点被冒犯的不快。
眼前少女变脸如翻书,方才还巧言令色,现下又顶撞天子。
说是顶撞,却更像抱怨,语调软和到像刚刚受了天大的委屈。
谢凌钰就像被挠了一下,不痛不痒,只留新奇之余的愉悦。
“朕若常常来看你,你当真愿意?”
薛柔撞进那双如墨眼瞳,一时怔住,他静若平湖的目光此刻如泛粼粼波光。
她偏过头,嘴角泛起笑,“陛下得先告诉我,想见我么?”
被那一抹笑勾得喉咙发痒,谢凌钰闭了闭眼,呼吸都有些急促。
“想。”
“那我愿意。”薛柔不假思索回应。
与其让朱衣使时时刻刻看着,还不如让陛下来。
薛柔语毕察觉眼前人僵住,不自觉看他双眸,刹那被其间浓烈情意惊住。
她见过诸多儿郎爱慕的眼神,尽管畏惧薛家权势,仍不自觉带有对美色的觊觎,令人厌恶,不如表兄,如竹间清风和煦,见之忘忧。
但没有一个人像谢凌钰这样,情意如惊涛骇浪劈头盖脸翻涌而来,仿佛要把她吞没,卷进茫茫波浪中,才能心满意足。
薛柔霎时甚至有些畏惧,语气带几分怯意,“陛下?”
体味到她的慌乱后,谢凌钰神色清明冷静几许。
“那我们今日,便算商定好了?”
他听不出情绪地“嗯”一声,微微颔首,忍不住多看几眼薛柔,补道:“朕会命钦天监想个理由,迟些时日大婚。”
“但你既已接旨,便不能像往日般随意。”
谢凌钰强行按捺往她身边继续安插人手的心思,“倘若想出去游乐,朕可以陪你。”
薛柔巴不得他多来,就怕谢凌钰在宫里乱想什么,越发担忧多疑。
恐怕哪日一群朱衣使陡然闯进薛府,说是奉圣命守着她。
与其让谢凌钰忍耐到极点,做出什么匪夷所思的事,还不如叫他多出宫。
“陛下得常来,莫要忘了。”
话音落下,谢凌钰眼中露出惊诧,仔细端详她神色,脑中空白一瞬。
阿音好似没有说违心话。
谢凌钰眼睫颤了颤,伸手轻轻抚她脸颊,指腹停在酒窝旁,唇角不自觉微微上扬。
“不会忘。”
*
天高云淡,黄叶萧萧落地,被马蹄碾碎,连带洛阳秋日寂寥也一并被踏作齑粉。
只余大军凯旋的喜悦。
年轻将军银鞍白马,意气风发,瞧见道玄色身影后,翻身下马行礼。
“臣上官休幸不辱命。”
谢凌钰颔首,让他无须多礼,“安甫无恙,朕心甚慰。”
百官面前,上官休谨慎稳重,然而在式乾殿,君臣单独相对,他终于按不住性子。
“陛下,臣听闻立后在即,钦天监横插一脚,恕臣直言,那群神棍满口胡言,不宜轻信。”
谢凌钰早知他秉性,淡声道:“是朕的吩咐。”
上官休一时怔住,他跟陛下其他伴读不同,惯爱流连花丛,于风月事极为敏锐。
他早觉陛下对薛二姑娘不同,理应急着成婚才是,怎么现下看不慌不忙。
一阵静默后,上官休忍不住掂量薛柔在陛下心中分量,道:“臣此次带回诸多女子所用宝物,不知是命人直接送去薛家,还是交与内库。”
谢凌钰缓步至他面前,神色沉冷,“朕只她一人,还需权衡么?”
知道方才沉默太久,被看出心思,上官休连忙请罪,却见陛下抬手阻止。
“都有哪些?”
此次带回的战利品皆记录于册,可未免太多,谢凌钰来不及翻看。
“都是南楚议和时献上的名香绣品,还有各色首饰。”
上官休了解女儿家的东西,知道那些首饰价值连城,光一只玉镯便有价无市。
谢凌钰无甚反应,大昭多的是稀世奇珍。
南楚想讨好薛梵音,得拿出和璧隋珠,才配得上她。
“还有呢?”皇帝语气淡淡的。
上官休却鲜见露出赧然,“南楚又献了明月珠。”
南楚先帝曾得一宝珠,洁白盈寸,夜间皎洁如月,光可照人,称之为明月珠,不轻易示人。
谢凌钰瞥一眼他,“你威胁使臣了?”
上官休额头冒汗,想起陛下不止一次训斥自己流氓气太重,可瞒是瞒不过去的。
“臣只道奇宝当归万乘之国,不若奉明月珠与我朝天子,以交世代之好,然后……拔了下刀而已。”
出乎意料,陛下未曾责怪什么,而是吩咐李顺。
“将世子方才提的东西清点出来,除了明月珠,都让太医院验过一遍,再送去薛家。”
恍惚间,上官休觉得陛下方才连语气都柔缓许多。
待李顺离去,谢凌钰回到御案前,叩了叩桌上舆图,示意上官休过来。
瞧皇帝神色复又冷淡,上官休眼皮一跳。
谢凌钰指了下舆图某处,“从这里到涡口兵分两路,怎么回事?”
“臣先前在奏折中提及,是因——”
“不要含糊其辞。”
被骤然打断,上官休脸色白了些,老老实实道:“臣与阳寰在战术上有分歧。”
“恐怕不止战术,”谢凌钰语气冷淡,“你们性格不和。”
“是朕疏漏,他原本只是参将,临时补河间王世子的位置,你压不得他。”
“臣不敢,是臣没有容人之量。”上官休连忙请罪。
“你打了胜仗,何罪之有。”谢凌钰脸上当真毫无怒色。
正当松口气时,上官休陡然听见皇帝道:“唯一的错,便是想拿明月珠讨好薛柔。”
上官休并非多事之人,何必要这颗明月珠,还是在与阳寰分歧颇大之后。
早知薛柔做皇后,难免有人巴结她,但没想过这一天来这么早,谢凌钰脸色压抑不住的难看。
宗室本就不喜薛家,若再知道上官休拿战利品讨好薛氏女,难免想起太后当年模样,新仇旧恨涌上心头。
谢凌钰倒不怕弹劾,只怕他们用阴私手段,一时有些焦灼,恨不能再往慈云庵塞几个朱衣使。
皇帝脸色晦暗不明,把上官休吓得半晌说不出话。
谢凌钰回过神,微叹口气,若非知晓眼前将军没那脑子,恐怕要怀疑他故意为之。
“先回去罢。”
得了此话,上官休忙不迭告退。
殿内冷冷清清,谢凌钰坐在案前,怎么都静不下心。
李顺进殿后,方才发觉陛下压根没看书,一刻钟过去,视线还在原先的地方。
良久,谢凌钰放下书,“备马,朕去一趟薛家。”
第49章 第 49 章 不若今晚,在你这暂歇一……
慈云庵东舍。
薛柔百无聊赖, 趴在檀木桌案上,面前摆着一溜泥偶。
猫狗鹿兔……还有花花绿绿的小人儿,都是同表兄出门游玩时, 从朱华门附近一家铺子买的。
忽听一阵脚步声,绿云边收起桌上糕点肉脯,边道:“女公子,陛下来了。”
薛柔愣住,想着这几个泥偶也不必藏,上头又没写表兄名字。
她看了眼铜镜,瞧自己衣冠整齐, 觉得没什么好准备的。
谢凌钰总不能在她这儿住下,最多待上一两个时辰。
“绿云, 你给陛下倒杯茶就好,”薛柔知她怕皇帝,“之后便去外头候着, 无需进来。”
她刚要起身出去迎天子, 抬眼便是一抹象牙色。
少年一身常服, 墨发用白玉冠束起,望之俨然。
薛柔怔在原地,回过神后忍不住频频瞥他那身衣裳。
察觉那道目光,谢凌钰坐在她身边,问道:“怎么了?”
薛柔离谢凌钰太近, 只觉他容貌过分整丽,浅色压不住五官, 若画上留白,衬得眉眼如浓墨细细勾勒。
她禁不住想起听到的逸闻。
上官休生得年轻俊美,与南楚对战时, 敌将挑衅道:“尔洛阳天子姿貌绮丽,派尔领兵,恐是见你亦貌若好女。”
气得上官休身先士卒冲阵,一刀把敌将脑袋砍下来送去建邺。
在皇帝面前,薛柔自然不敢说实话。
“没什么,”薛柔抿出一个笑,“没见过陛下着象牙色。”
她犹豫几分,“我觉得,陛下穿深色好看些。”
谢凌钰怔住,眼底含笑,颔首道:“我下次换旁的衣裳。”
薛柔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听他道:“微服出宫,不必拘礼。”
这话令薛柔脑中浮现不大好的回忆,嘴角往下压了压。
被她异常的反应提醒,谢凌钰脸色也淡了些,“过往之事,一笔勾销。”
“阿音,我今日找你,是为了此物。”
他掌心摊开,上面赫然是颗明珠。
饶是见惯宝物,薛柔也呆住一瞬,“这是?”
“上官休带回的明月珠,阿音是想做成簪子,还是镶在凤冠上?”谢凌钰语气平淡,好像手中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东西,“或不做成首饰,你无事时拿着玩。”
听见最后一句,薛柔睁大眼,她又不是玄猊,喜欢抱着圆滚滚的玩意儿自娱自乐。
正想着,一只黑炭似的猫儿从角落踱步过来,极为轻巧地跳至谢凌钰膝上。
谢凌钰摸了下玄猊脑袋,将明月珠随意放在案上。
“上官休本打算直接送来薛府,我未曾允,阿音,往后若有朝臣上门赠礼,一概拒了便是。”
薛柔原本拿着明月珠,颇有兴致地细细端详,闻言直接放回去。
“朝臣的东西哪样我没见过?哪怕是明月珠,一时新鲜后,于我而言也不过是一颗更亮的珠子而已,纵使陛下任由上官休入府,我与母亲也不会收。”
“你怕我同朝臣勾连,效仿姑母,既然如此,这颗珠子我不要了,免得你日后猜忌。”
她每说一句,谢凌钰脸色就更青一分。
“阿音是这样想的?”他声音轻缓,“我只怕有人害你而已。”
何况,他也不喜欢薛柔身上有旁人送的东西。
“你喜欢什么,想要什么,与我说一声便是,无须要旁人的。”
薛柔有些不自在,谢凌钰说话时离得越发近,她甚至能看清他眼睫。
她往旁边挪了挪,不小心碰倒一只泥偶,“啪”一声摔得粉碎。
没有多想,薛柔下意识便要捡碎片,却听身侧人开口。
“它对阿音很重要么?”
谢凌钰拿起一只泥偶,垂眸把玩,看不出什么表情。
“只是觉得有趣。”薛柔连忙解释。
她心惊胆战,只怕被瞧出端倪,想将谢凌钰手中泥偶拿回,他却不曾松手。
直到抬眸,薛柔才惊觉皇帝静静看着自己,眼神幽深。
她讪讪松手,眼皮一跳,“陛下若喜欢,拿回宫中就好。”
“不喜欢。”谢凌钰语气冷淡。
他目光扫过桌上一溜小玩意,朱衣使曾递上的消息通通浮现。
王玄逸给她的东西,他恨不能砸碎了扔进河里。
“阿音眼里,明月珠比不上这些东西珍贵么?”
皇帝语气平静,却莫名让薛柔后背一凉。
“明月珠价值连城,非旁的东西可比,”薛柔意识到不对,不再拉开距离,而是凑近些露出笑,“我想把明月珠做成璎珞,可以么?”
她手指在颈间划了一下,“中间那颗珠子最大,其它的用寻常珍珠。”
谢凌钰盯着她指尖那抹雪白,“可以搭玛瑙。”
他记得她喜欢,赤色也最为衬她。
“等他们画出样式,陛下命人送来给我瞧一眼。”
谢凌钰颔首,听见薛柔道:“或是陛下亲自来也好。”
他怔住,哪怕知晓她是哄自己,让他无暇追问那些泥偶,仍旧心头微颤。
心头忽然涌起一个念头,想现在就把她带回宫里。
谢凌钰心底微叹,真不该来的,帝王一诺千金,岂有反悔的道理。
但见到薛柔,心里就按捺不住像猫在抓,又痛又痒,非得遂愿才能平息。
他面色平淡,手却不自觉抚上她脸颊。
“倘若朝事不忙,我便亲自来。”
脸颊传来一股凉意,薛柔一动不动,任由他指尖蹭过唇角。
绿云进来时,便瞧见这副情形,一时瞪圆了眼睛,想转身就跑,却只能定在原地,硬着头皮道:“公子来了。”
“阿珩?”薛柔转过脸,“是府里出事了么?让他进来。”
未等片刻,便见一少年转过屏风,还未看清楚脸便听见清朗笑意。
“阿娘命我将宫里赏赐送来——”
薛珩活像被人突然掐住喉咙,看着皇帝,连忙行了一礼。
今日天子微服出行,随从皆着常服,不但未曾自薛府进,还命慈云庵的人不必通禀薛家。
未曾想会让薛珩撞见,还将人吓得不轻。
“无须多礼。”谢凌钰看了眼他身后那几只箱子,便知是自己赏的。
薛柔见阿弟紧张,捏住谢凌钰衣角,将他往自己身边拽了拽。
“明日便要动身回书院,快些回去,瞧一瞧莫要落下什么。”
薛珩还未说什么,谢凌钰淡声道:“你们先生教到何处了?”
“回陛下,近日在学《公羊传》。”
“紧张什么?”谢凌钰语气平静,“朕是你姐夫,关心学业而已。”
薛柔时而看一眼皇帝,时而看一眼阿弟,忽觉头痛。
果然,薛珩脸色涨红,他素来恪守规矩,此刻只觉陛下在阿姐房中已是失礼。
奈何这是天子。
“阿弟好不容易回来,陛下提什么学业?”薛柔小声嘀咕。
当着薛珩的面,谢凌钰万分自然地拍了拍她手背,对面前僵住的少年道:“《公羊传》学到何处了?”
薛珩闭了闭眼,“回陛下,宣公三年。”
“鼎之轻重,未可问也。何解?”
皇帝语气毫无情绪,窥不出心思,屈指叩了叩桌案,命人拿笔墨纸砚,让薛珩当场作一篇文章。
薛柔想劝,又觉在陛下面前作文章,并无坏处。
天底下不知多少人一生苦读,只为踏入太极殿得见天颜。
倘若能得陛下指点,倒是好事,薛柔也没再说话。
薛珩唯有开始时愕然一瞬,随即便坐下执笔,他平素在书院落笔千言洋洋洒洒,此刻却慎而又慎,唯恐丢阿姐颜面。
一篇文章写完,窗外天竟已黑透。
谢凌钰不急不慌看完,对一旁的薛柔道:“不错,阿音觉得如何?”
“我觉得很好。”薛柔半点没有谦虚的意思。
“阿音倒是丝毫不掩饰。”谢凌钰轻笑。
“举贤不避亲。”
“那我也觉甚好。”
谢凌钰语气含笑,将手中文章放下。
听着阿姐与陛下一来一回对话,薛珩脸上浮现惊愕。
他有些恍惚,总觉陛下与瑶华宫中见到的不同,只想快点退下。
这次,皇帝没有阻拦,只道:“辞藻略华丽繁冗,多与樊汝贤学一学。”
他颇有深意道:“官员还是务实些好。”
薛柔眼睛一亮,随即有些心虚,阿珩的文章先前都受表兄指点,文风颇有几分相似。
陛下莫不是看出来了。
正琢磨着,却听见谢凌钰道:“阿音,天色已晚,宫门已落钥。”
他顿了顿,“不若今夜,在你这暂歇一夜。”
薛柔脸色陡变,“陛下,还未成婚便同床共枕,不妥罢?”
“我住客舍,未曾说住在……”谢凌钰瞥了眼床榻方向,“阿音把我想的太龌龊。”
“可陛下先前可令他们夜开宫门,今日也能。”
薛柔抿唇,实在不想留这尊大佛。
但斟酌一二,她瞄见皇帝逐渐沉下去的脸,还是道:“那我吩咐他们收拾客舍,陛下稍等片刻。”
知道皇帝在这过夜,绿云连忙拉着流采,将客舍上上下下看了一遍,就怕哪处不合心意,惹恼了陛下。
流采默默把花瓶上一点浮尘拭去,心道陛下才不会恼。
就是今夜宫中负责守卫式乾殿的朱衣使,见不着陛下影子,恐怕要发疯。
估摸着,还有半个时辰,那帮人便要来了。
第50章 第 50 章 帝王深夜衣冠不整与她相……
薛柔不大放心, 干脆自己去客舍瞧一眼。
她环顾四周,看着那扇窗,“要不再多加几个护卫在这, 只怕有刺客破窗而入。”
谢凌钰要是今夜遇刺,任她说破天,满朝文武都会猜测皇帝是在她榻上遇的险。
一旁皇帝如随从般,寸步不离跟着她,饶有兴致观察她一举一动。
“阿音何必担忧,”谢凌钰轻笑,“我又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他向来睡得浅, 利剑置于枕边,但凡听见动静必持剑起身, 寻常刺客不可能近身。
薛柔忍不住偷偷瞪他一眼,压住脾性:“陛下自诩剑术高超,我便不多操心了。”
她说完, 也没看皇帝什么脸色, 径直就走了。
刚回去, 便忍不住对绿云抱怨:“陛下何时这般不谨慎,要我说,他才是最该平心静气,念佛养性的。”
亏她还以为谢凌钰真心指点阿珩,现在想想, 分明就是拖延时间。
没空再恼下去,薛柔开始思索, 今日何处惹陛下怀疑。
她扫了眼桌上泥偶,心道这些东西无论如何不能再留着。
可毕竟表兄所赠,实在舍不得丢弃。
犹豫再三, 薛柔抿唇,下定决心。
“绿云,把表兄先前送我的东西收拾出来,通通扔了。”
往后日子还长,不必拘泥于这些小物件,薛柔一边安慰自己,心里一边滴血。
绿云眼中闪出惊诧,但还是乖乖照做,一边收拾一边心里琢磨。
女公子如今不喜欢王三郎了?倒也不像啊,许是打算放下过往,如今尘埃已定,女公子能想通未尝不是好事,入宫后自己不能继续惫懒下去,得勤快些,莫要丢女公子颜面。
流采一回来,便绿云不知在想什么,手上动作愈发利索,正将一只香囊扔进箱子。
“这是?”流采略迟疑。
“你也别闲着,过来帮忙。女公子吩咐,要把王三郎的东西都扔掉。”
绿云语气轻快,未曾注意流采脸色凝滞一瞬,仿佛难以置信,随后露出一丝喜悦。
一个时辰后,月上中天,绿云捧着个箱子至薛柔面前。
“只有这些么?”薛柔声音极淡,甚至略为缥缈。
“还有许多大些的摆件,留在府中库房,想拿得知会夫人一声。”
“不必惊动母亲。”
薛柔打开箱子,拿起一支玉钗,放下后又拿起一支珠花,周而复始,最后不忍再看似的,猛地合上木箱。
“善宁应该还未睡,把这箱子送去,让她当了添置物件。”
说罢,薛柔神思不属,猛地起身。
“我亲自去送,你们不必跟着。”
绿云想说什么,却在瞥见女公子神情时顿住,甚至拦住流采。
眼睁睁看薛柔离去,流采忍不住蹙眉。
“你拦我做什么?”
“你不懂,这种时候女公子定然伤心,若是掉眼泪,被我们瞧见多难堪。”
流采眉头拧更紧,“为何要哭?”
她实在不懂这些儿女情长,被绿云白了一眼后,干脆出去,和往常一样翻身上最高处。
四周一览无余,可分辨是否有人暗处藏匿。
然而今日,流采刚踏上第一片瓦,便听见道恶心又熟悉的声音。
“功夫太差,居然得先爬树才能跳上来,猴子都比你敏锐。”
流采闭了闭眼,不想搭理顾又嵘,片刻后想到什么,方才开口:“你们藏严实些,莫要吓着女公子。”
“陛下已交代过,”顾又嵘凑近她耳朵,不顾对方满脸排斥,“我方才瞧见薛二姑娘去佛堂,手里那个箱子是什么?”
“与你无关。”
冷冰冰四个字砸下来,顾又嵘嗤笑:“要你真是没半点用,当初父亲若派我去,陛下早就洞房花烛夜了。”
话音未落,流采面色铁青,短剑出鞘,直指一脸戏谑的女子眉心。
“顾又嵘,少把你那些下作法子放在她身上。”
见女子冷淡至极,顾又嵘微叹口气,双指夹着剑刃挪开几寸,脚下一片瓦发出微微碎裂声。
虽动静不大,夜里却格外明显。
流采抬眸盯紧对方,顾又嵘不可能失误,她是故意的。
她连忙扫一眼周遭,不远处的少女孤零零站定,正要抬首望向自己。
流采脸色煞白,拖着顾又嵘闪身往暗处躲。
今夜月明星稀,薛柔能看见两道稍纵即逝的模糊影子,可一转眼便不见了,叫人以为是幻觉。
她一颗心提起,不止看见,还听见动静,便表明那里的确有人。
薛府护卫也不算差,竟然未曾发觉。
薛柔唇色都因惊慌而发白,她装作若无其事,缓步至客舍。
门前,陛下随从想拦住她,可思及这位的身份,以及可在式乾殿畅通无阻的先例,还是作罢。
推开门刹那,薛柔心底生出一丝犹豫,咬咬牙还是走进去。
眼前一片漆黑,甚至连窗户都紧闭着,透不进半分月色。
她甚至恍惚以为自己眼盲。
凭着记忆摸到内室后,一股沉水香陡然逼近。
薛柔吓得连忙后退半步,下意识伸手护住脸,还未出声便察觉胳膊被什么东西轻轻碰着。
来势虽急,却骤然止住,倒也不痛。
“阿音?”谢凌钰虽是询问,语气却笃定。
他顿了顿,“剑鞘碰疼你了么?”
方才,他听见动静便起身,还以为是哪个神通广大的中羽卫,连朱衣使都能糊弄过去。
却在听见慌乱后退的脚步后,骤然反应过来,连忙收手。
谢凌钰心头涌起后怕,若方才剑鞘敲中薛柔脑袋,昏迷不醒都是轻的。
他伸手去摸眼前人的额头,触手却有湿润的感觉。
眼前看不清东西,薛柔本就发慌,此刻更是喉咙阵阵发紧。
不敢告诉皇帝,自己脸上泪痕是因被扔的礼物而起,还未擦干便跑来提醒他。
薛柔别过脸,低声道:“我看见对面屋顶上有人,怕是刺客,这就过来了。”
“陛下不若赶紧离开。”
闻言,谢凌钰明白什么,她定是瞧见了朱衣使。
“刺客不重要。”他语气风平浪静,恍若说什么无关紧要的事。
“阿音怎么哭了?”
见绕不过去,薛柔声音有些低,听起来可怜得很。
“剑鞘打中我手腕,太疼了。”她想了个由头敷衍,“陛下还是先关心外头的人。”
“那是朱衣使。”谢凌钰微叹口气,亲自点了盏灯烛。
如豆火光摇曳,终于能朦朦胧胧看清眼前人。
他执起薛柔手腕,见并无红痕,也并未说什么,只是轻轻揉了揉。
手腕触感略粗粝,显然是握剑挽弓留下的薄茧,想忽略都不行,薛柔止不住想抽回手,却动不了分毫。
有晦暗烛光映照,薛柔才发觉皇帝并未着外衣,墨发披散着。
帝王深夜衣冠不整与她相见,此情此景,怎么想都该跑。
谢凌钰看着她脸上泪痕,眼神幽幽:“方才是我的错,让阿音这般痛。”
“现下已经好了。”薛柔解释,“既然误会一场,我还是先回去歇息。”
谢凌钰神色平静,拉着她坐下。
“哭成这样,怎可能现在便好。”
少年墨发垂下,落在薛柔露出的肌肤上,有些痒。
薛柔喉咙发紧,烛火幽幽,将浓稠夜色撕开道口子,也仿佛将眼前人平静温柔外表撕开,露出一点执拗。
她垂眸,映入眼帘便是天子低头,颇有耐心地抚着略泛红的手腕。
但那点红痕,分明就是谢凌钰揉捏出的,仿佛信了她的谎言,要抚平那点不存在的痛意。
这副模样,让薛柔忍不住发怵。
终于,她受不住这份寂静,出声道:“陛下,往后还是莫要宫外留宿。”
谢凌钰抬眸,看不出恼怒,“为何?”
“不大安全。”
就连对朝政无甚兴趣的薛柔都知道,谢凌钰树敌甚多,哪怕是宗室里,还有个刚经历丧子之痛的河间王,恨皇帝恨得牙痒。
“阿音究竟是担心我,还是怕我耽误你思念什么人?”
谢凌钰语气淡淡的,却如一道雷炸在薛柔耳畔。
她一是恼火,二是心虚,猛地起身道:“我若不担心陛下,怎会跑来提醒?”
“若我真怕陛下耽搁什么,方才就会径直回自己房中。”
见她狡辩,谢凌钰脸色也淡了些,究竟是担心他,还是担心他死在薛家,分明是两回事。
何况,薛柔的脾性他最清楚不过,鲜少哭泣,受了委屈宁愿让婢女打回去,也不会哭哭啼啼。
若她流泪时,流采在身侧,必会提醒那些人影乃朱衣使,可她浑然不知。
说明她怕人瞧见狼狈模样,独自抹泪。
谢凌钰想都不用想,便知缘由定与王玄逸有关。
方才她瞬间的眼神闪躲更坐实这点。
心底仿佛有烈焰灼烧,再清楚不过自己是嫉妒。
嫉妒一个随手便能摁死的人,谢凌钰自己都觉可笑,心底颇为不屑轻嗤一声后,那股烈焰却愈发难以忽视。
薛梵音居然会为另一个男人掉眼泪,这个念头冒出后,一遍遍在耳边重复。
无数卑劣的想法与手段瞬间涌出,摁都无法摁下。
意识到自己现下不够冷静,甚至有隐隐失控的迹象,谢凌钰看着眼前人,嘴唇动了动。
“阿音回去歇息罢。”
*
今岁,京城仿佛没有秋日,眨眼便至雪片纷飞的时节。
薛柔在慈云庵什么都做,甚至连往日碰都不碰的女红也愿意试试,就是不肯念经诵佛。
她在京中名声不大好,皆因打着修行旗号,门前却频频出现马车。
有姜府的,汉寿侯府的,张府的,还有一辆不知是谁的。
不知第几次见到皇帝时,薛柔掩唇笑道:“陛下总来我这儿,被有心人瞧见,说我与外男私会。”
“谁?”谢凌钰蹙眉,语气略带歉意,“我会让顾灵清解决。”
薛柔偏过头看他,“解决此事,还是解决人呢?”
“二者兼有。”
半晌,薛柔露出一个笑,看来又有人要私下说她进谗言了。
不知为何,从她将朱衣使误认为刺客后,陛下便温和许多。
谢凌钰频频借那只璎珞为名,上门寻她,却无一次留宿。
甚至白日相处中,举手投足亦未越雷池半步,真正做到平静如水,毫无破绽到令人奇怪。
薛柔开始甚至略有警惕,但时间久了,也慢慢放松下来。
“陛下,过几日我想回宫住两天,”薛柔喝了口热茶,“将近年关,陛下公事繁忙,可有闲暇陪我?”
“朝事颇多,确实没有闲暇,阿音莫怪。”他沉默一瞬,“或许得等到上元节才能陪阿音出去游乐。”
“还要这么久么?”薛柔晃了晃他胳膊,“你再想一想,能否提前些时日,演幻戏的胡人已到洛阳了,我想早日瞧瞧热闹。”
谢凌钰颇为无奈,思索片刻道:“阿音,后日有半天空暇,是否太仓促了些?”
“不仓促,你陪我这一回,后面我保证不叨扰你处理朝事,陛下可以安安心心在式乾殿。”
谢凌钰嘴角扬起,伸手抚了下她发顶。
待从慈云庵离去,他眼底笑意褪去几分,只留一点嘲讽之意。
倘若不是了解薛柔一举一动,他恐怕真要在式乾殿里无知无觉,放任她同旁人相见。【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