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 31 章 她难道不知,他根本不喜……
魏缃有些发懵, “这……陈宣的确死板,甚至不少人说他苛察太过。”
“譬如?”薛柔凑近了些,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当年陛下派他修渠, 朝中皆言他乃世家子弟,恐怕草草应付,谁知他在雍州征豪族田地受阻,竟直接躺下,高呼要么同意挖渠,要么将他尸首抬回颍川。”
魏缃神色有些一言难尽,总而言之是个难缠至极的人。
“如此看来, 他极受陛下信任,”薛柔喜不自胜, “性情也是极佳。”
她握住魏缃的手,双眸饱含希冀,“你定要告诉他, 我终日靡衣玉食, 穷泰极侈, 餐饭非象箸玉杯不用,且极其善妒,绝不允夫君纳妾。”
一番话下来,连流采都瞪大了眼睛,倒是绿云颇为理解地点头。
魏缃呆呆看着面前少女, 有些不赞同地皱眉,想起什么后终究只是叹口气, 将所有劝阻咽下去。
“好。”
待送走魏缃,绿云瞧流采又要张嘴,连忙小跑至窗边, 伸头看一眼,“女公子,又要下雨了。”
“说来奇怪,近来夏日雨水未免太多。”
薛柔猛地想起,姑母每至雷雨夜,便更加难以入眠。
太后身体本就弱,连日无法安寝后,往往白日神思不清,夜间纵使点安神香也梦魇连连。
薛柔至今记得,她幼时思念母亲时,便去颐寿殿与姑母睡。
那夜雨密而急,雷声轰鸣,她被呜咽声吵醒,睁眼便瞧见姑母的泪水,一滴滴自眼角落下,濡湿一小片锦枕。
“阿彻,阿彻……”
一声声嘶哑的呼唤仿佛从喉咙硬挤出来。
薛柔被吓到了,只觉姑母恍若变了个人,半晌才反应过来,阿彻是先帝谢元彻。
她那时年幼懵懂,一早还劝姑母让太医多开几服药。
现下一想,这种心病药石无医,恐怕年岁愈久,愈是痛苦。
窗外雨愈发大,远方白茫茫一片云雾。
薛柔最讨厌夏季的雨,来去无常,又常势如千军万马杀到面前,令人措手不及。
许是这个缘故,她现在心底不踏实。
焦躁不安,连躺下都觉厌烦。
绿云和流采知她心绪不宁,都退出内室,站在檐下守着。
缕缕香雾自博山炉氤氲开,透着凉意。
“还不如去嫏嬛殿听先生讲学。”薛柔喃喃自语。
因酒肆的事,父亲将阿珩打发去书院,唯恐他近墨者黑。
母亲执掌中馈,平素同京中女眷往来,近日为准备她及笄礼忙到脚不沾地。
薛柔想上前帮忙,却被母亲阻止,“你好生歇着就是。”
简直百无聊赖。
薛柔忍不住起身,恨恨看了眼外头,天阴雨湿,出门都不便。
忽听见珠帘响动,有人的脚步声比雨还急。
“女公子,今日朝会刚散,主君留在宫里,递了信回来,太后上朝时晕了过去。”
“什么?”
短暂空白后,薛柔清楚看见绿云眼中惊慌。
她回过神,方才发觉自己未着鞋履。
“和阿娘说一声,我要进宫。”
薛柔急忙去披外衣,手忙脚乱,衣襟歪了些。
绿云上前,一边反复念叨“定然无事”,一边替她整理衣裳。
因走得急,流采撑伞也无法全然顾及薛柔,待进马车,方才察觉两人身上都蒙着水雾。
今日道上无甚行人,薛柔不停催促。
“快些,能否再快些。”
纵使进了宫门,薛柔也没有慢些的意思。
流采忍不住劝告,“女公子,这条路过分湿滑,且——”
后面的话,薛柔没听清,只因后头有内侍尖利的嗓音,划破雨幕刺来。
“前面的是何人?圣驾在此,速速退避。”
薛柔忍不住闭了闭眼睛,这是通往长乐宫必经之路,谢凌钰来做什么?
她想了想自己方才不知违多少宫规,脸色更苍白了些。
然而天子将至,她只得让流采退至一边,待谢凌钰走后方能动。
缕缕凉风裹挟水雾吹开车帘,薛柔透过那道缝隙,瞧见天子车驾缓缓停下。
李顺撑把伞,弯着腰道:“薛二姑娘,陛下请你上来同乘。”
怕她不同意似的,李顺连忙补道:“陛下的马车更快些。”
薛柔果然脸色微变,没多犹豫便答应。
她掀开车帘的一瞬间,便瞧见谢凌钰膝上的玄猊。
乍然见到主人,玄猊叫了几声,毫不犹豫离开谢凌钰,趴在少女脚边,轻轻蹭她裙摆。
薛柔神色僵住一瞬,顾不上满眼眷恋的玄猊,也顾不上与谢凌钰的恩怨,猛地握住少年衣袖。
“陛下,太后怎么样了?”
“无妨,只是过度消耗心神。”
谢凌钰神色平淡,眼神扫过她脸颊每一寸,如鸿羽般轻,显得漫不经心。
薛柔舒了口气,便想松开手,却被他摁住。
少年仍旧平静,然而薛柔怎么用力都无法挣脱。
她怔住,没心思同他争执,索性由他扣住手腕,盯着脚边玄猊不看他。
因此,也忽略了谢凌钰的眼神。
少年现下只着一身淡青色常服,却无半分温和气息。
没有庄重深沉的玄色压抑,过分精致的眉眼与艳红耳坠更为醒目,一切淡色都是衬托,让人变本加厉注意他相貌昳丽。
然而没人敢多看,如同青色巨蟒纵使瞧着纯良,也没人敢靠近。
他手指一点点向下移,像蛇信在不断试探。
薛柔回过神,才发觉温热的气息已裹满自己手掌。
她瞪大眼睛,还未回过神,便被他陡然加大的力道捏得略痛。
“你的手太凉了。”
谢凌钰微微倾身,一双眼睛深邃如墨,看不出真实情绪。
倘若闭上眼听这句话,薛柔定会觉得此人无比关切自己。
可面前少年目光太过令她不适,却说不上缘由。
如沉重的雨雾包裹她,又像拿着一柄刀对准她,反复审视询问,想刺入她心口探究心绪,却又克制着,最后轻轻用刀背拍了拍她的脸。
薛柔勉强笑了下,“许是太过担心。”
“还淋了些雨。”谢凌钰看了眼她发丝,“让太医也给你看一眼,莫要病了。”
少年的声音极为柔和,却让薛柔毛骨悚然。
这是陛下么?他怎会突然变成这样?
谢凌钰说话平和过,冷漠过,也常常压抑怒气,却从未如今日这般。
薛柔满腹狐疑,陡然冒出一个念头,难不成姑母当真病重了,他怕她情绪失控,才一反常态。
越想越对,薛柔有些着急,抿唇犹豫一瞬,恳求他:“能不能让沈愈之来?”
“阿音,”谢凌钰叹息一声,“那是朕御用的太医。”
薛柔当然知道,沈愈之看着皇帝长大,是最了解皇帝身体如何的人,金贵得很。
倘若他被人威胁收买,旁人能轻而易举知晓陛下龙体如何,故而沈愈之寻常只为陛下一人看诊。
除了华林苑那次,沈愈之在皇帝眼皮子底下为她把脉。
薛柔抿唇,犹豫片刻后道:“陛下,只是看一次都不行么?若实在担忧,令朱衣使随行也可以的。”
话音落下,马车内只余静默。
谢凌钰注视着面前少女的脸,片刻后垂眸不再看,指尖微动蹭过她手掌细腻肌肤。
因完全掌控,所以他能察觉薛柔下意识想抽离却又安分的动作。
心里没有任何欣慰,只余寒凉。
眼前人清得如浅浅溪水,那点小心思一望便知。
“朕若不允呢?”
谢凌钰语气倒是温和。
他说完便抬眼,端详着她。
薛柔怔住,有些沮丧地垂头,既然陛下都这么说,应当没有任何回旋余地。
况且……长乐宫那边,恐怕也不会全然赞同沈愈之进去。
见她心低意沮,谢凌钰心底陡然升起一股焦躁。
他反复咽下想脱口而出的话。
为何总是这样?
总是高兴时便视他如蛇蝎,有求于他便软和了神色,仿佛天生便有这样的本事,无比自然地化作春风月色,想吹过谁的脸颊,想洒在谁身上,都全然不管不顾。
她难道不知,他根本不喜春风,也根本不需要月色照拂。
这种东西,谁都能拥有。
但风起月升非人力可为,自然也非人可阻挡。
他闭上眼,心口如有潮水去而复返,岸堤潮湿泥泞。
待马车行至长乐宫前,谢凌钰终于开口。
“李顺,让沈愈之过来一趟。”
薛柔正下马车,闻言怔住,嘴角终于露出个笑,随即便奔向颐寿殿。
目送少女迫不及待自己接过伞,裙摆翻飞如蝶,在雨雾中不断模糊,最终消失在殿门。
玄猊跟着她,雨中飞奔,四足溅起水花。
谢凌钰站在原地,一动未动,良久才喃喃:“实在是没心。”
待他缓步走进颐寿殿,原本的交谈声戛然而止。
皇帝露出温和关切的神情,“母后既已醒来,朕便放心许多。”
“前线还有战事,陛下应以军务为紧,不必来长乐宫。”太后脸色冷淡。
今日早朝她究竟为何晕厥,陛下比谁都清楚。
战报几个时辰前快马加鞭送至洛阳,只有短短几行字。
首战,河间王世子信于亲随,执意轻进,竟殁。精兵存者十无其一。然世子英勇,固守龙亢不曾退。后参将阳寰借洪而断敌粮道,大破之。今敌已退至涡口。
胜乃好事,令太后震怒的是阳寰竟杀南楚降将。
杀降不祥,何况是南楚宗室大将,与此同时,太后方知宜都王被阵前悬首以鼓舞士气。
区区一个参将哪来的胆子,分明是皇帝授意。
皇帝铁了心与南楚撕破脸,和他的每位先祖一样好战。
太后以为谢凌钰来此扮演母慈子孝,不过是让她莫再对军务提出异议。
然而,少年环顾四处,没见到某个身影后眉头轻蹙。
“母后调养身子需心思开阔,近来不若令阿音留下,伴随左右。”
第32章 第 32 章 朕的喜怒,难道由她决定……
“陛下贵为天子, 想要什么无须遮遮掩掩,”太后气极反笑,“想留阿音, 何必拿我这把病骨头做幌子。”
谢凌钰收敛笑意,“母后,朕不过一番孝心。”
一边伺候的宫人默不作声为皇帝添茶,执壶的手微微颤抖。
皇帝眸色深了几许,没有动那盏茶的意思。
“这些宫人年少,难免畏惧陛下。”
太后语气平静,让那宫人下去。
母子二人许久没有面色平和地相对而坐, 纵使只是表面平和。
谢凌钰对太后无甚可说,只是静静看着桌案角落上刻的一只兔子。
稚嫩的线条歪歪斜斜, 能看出是稚童所为。
太后竟没有命人更换新桌案,任由那只兔子留在颐寿殿。
少年恍惚一瞬,眼前浮现某个人年幼时的模样, 蓦然笑了笑。
不知皇帝为何发笑, 太后陡然警觉, 却听见少女轻灵脚步渐进。
薛柔径直坐在太后身侧,抿着唇。
“姑母,衣裳又有些紧。”她附在太后耳畔,“我近来吃的是否太多了。”
太后仔细打量着小侄女,腰身并不紧, 倒是胸前起伏愈发明显。
因皇帝在这,太后不便多说, 一双眼弯了弯,显出几条细纹,“不多, 仍旧窈窕得很。”
谢凌钰唇角扬起,视线避开她,也没说什么。
“姑母,我方才没来得及说,陛下说让沈愈之过来,”薛柔轻轻晃了晃太后衣袖,“他擅长医心疾,或许有好法子。”
太后眉梢挑起,“沈愈之?”
她有心腹太医,然而论及医术的确不如沈愈之。
偏沈愈之死心眼,不肯听陛下之外的人差遣。
谢凌钰察觉太后打量的目光,直直看过去。
“阿音相求,朕便允了。”
少年嗓音比寻常柔和许多,“等沈愈之来,先给你看一眼。”
他唇畔含笑,恍若闲话寻常琐事,“朕方才想起,你上回去论章酒肆,饮了些酒,对伤口不利。”
太后只知薛柔在酒肆闹出些事,却不曾细致到饮过什么,忍不住眉头紧拧。
乍然被揭底,薛柔心里发虚,一时忘记质问他如何知晓。
她盯着指尖不吭声,中途不忘偷偷瞪皇帝一眼。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太后忍不住道:“纵使宫外无人拘束,也不可不爱惜身体。”
“嗯,”薛柔抿唇,异常乖巧地点头,“其实……只喝了一点,下次再也不会了。”
她心底暗暗祈盼沈愈之快来,好在没等太久。
未等沈太医坐下,谢凌钰便十分自然地握住薛柔手腕,像托着一件脆弱易碎的瓷器。
“她的伤口如何了?”
随着皇帝淡而冷的声音落下,沈愈之忍不住凑近些想看得更清楚,耳边却陡然响起顾灵清的警告。
沈愈之移开目光,见皇帝虽面色平静,眼睫却微颤,一时福至心灵,脱口而出。
“陛下,臣近来研制一种可尽快祛疤的膏药,就是太过复杂,待臣教与陛下,每日为薛二姑娘涂抹一次便可。”
太后听不下去,脸色倏然沉下来,这个沈愈之瞧着稳重,也是个轻浮的。
“长乐宫有玉红膏,再者说,宫中多的是伺候她用药的,岂用劳烦陛下?”
“玉红膏乃常用的,臣先前赠予薛二姑娘的膏药中亦有此物,然而……今日见这伤口愈合太慢,恐怕寻常法子不好,”沈愈之装模作样叹气,“太后,留下疤痕是次要,只怕长出蟹足肿。”
太后眼角抽搐一下,纵使怀疑沈愈之和皇帝串通好唬人,也忍不住一颗心提起来。
谢凌钰闻言仔细瞧了眼薛柔手掌,按捺住想触碰的心思。
薛柔却一激灵,总觉他那眼神如有实质,在慢慢舔舐她的手。
“况且,臣这法子不仅需外敷,更要内调,疤痕不消与气血脏腑经络皆息息相关,薛二姑娘每日去一趟式乾殿,臣为陛下请脉时可顺道看诊。”
沈愈之言下之意明白,他不可能每日来长乐宫,那和羊入虎口没区别。
“留疤就留疤,也没什么,左右难看些。”
薛柔说完,便觉对面少年嘴角笑意刹那消失无影。
“罢了,”太后面色沉了沉,默认许久,“阿音每日去一趟也可,先前亦是如此。”
薛柔一愣,还想说什么,却被谢凌钰越发阴沉的神色堵了回去。
她轻轻抽回手,却见对面少年动也未动,垂眸看了眼指尖便收回手,端坐如常。
直到沈愈之为太后开了几服药,准备离去,皇帝也未有只言片语。
太后目送那道背影离去,忽然想起先帝驾崩前,要她好生辅佐新帝,保大昭江山千秋万代。
什么千秋万代,哪有亘古不变的东西,就连人短短十余年也都会变。
想当年陛下还是太子时,虽看着阴郁寡言,却听话乖顺,谁知背地里就没安分过。
方才,他堂而皇之握住阿音的手,太后看得清楚,分明没把长乐宫放眼里。
“阿音,你这些时日在宫中住着。”
太后语气温柔,眼神掠过少女愈发窈窕的身体,如同看见亲手植下的树苗渐有亭亭之态。
青春年少,绿鬓朱颜,皓齿星眸,理当恣意。
“去式乾殿便去罢,”太后抚着她脸颊,“治伤口要紧,出嫁时手执却扇,多一道疤不美,况且若生蟹足肿,每逢夏日会痒得厉害。”
“出嫁?”薛柔低下头,想躲避这件事。
“是出嫁,不是入宫,”太后一眼看出她想法,笑了笑,“慧忍大师今年回京,会有转圜之机。”
“他不是云游不定么?”薛柔惊喜之余,眼底浮现疑惑。
她小字梵音乃阿育王寺高僧静若所赐,而慧忍则是静若的师父,曾经的阿育王寺方丈,名满天下的佛学大师。
当年慧忍开坛讲经,就连南楚天子也派僧人前来洛阳一睹风采。
谢凌钰那只朱砂耳坠,便是慧忍所赠。
陛下不听旁人的,可慧忍的话还是能听进去一二。
“徐国公世子与他有些交情。”
太后点到为止,想起王三郎费尽心思传的消息,不禁叹息还是少年人痴情。
许久没听过“徐国公世子”这个说法,薛柔甚至没反应过来,思索片刻才想起是那自幼浪荡不羁,却出家的二表兄。
几乎一瞬间,她便明白定是王玄逸从中出力,眼睛有些湿润,却又涌起欣喜。
“你知道此事便罢,万不可表现出来。”太后叮嘱道。
“自然。”
*
谢凌钰离开长乐宫,始终没看身后的沈愈之。
直到听见他呼吸渐急促,似是紧张,才顿住脚步。
“朕未曾听过,你近来研制什么药膏。”
皇帝语气冷淡,望着不远处一枝斜斜逸出的花枝,陡然发问:“你觉得朕希望她来式乾殿?”
沈愈之近几年听皇帝说话,越发有种看着先帝的感觉。
多疑。
皇帝究竟是否希望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揣测了,且擅自做了决定,在天子眼皮底下撒谎。
沈愈之连忙道:“陛下,臣是为龙体着想。”
“陛下常情志不舒,臣通过脉案则能见到——”
“够了。”
谢凌钰打断他,眉头紧皱,脸色说不上恼怒还是难堪。
“朕的喜怒,难道由她决定么?”
谢凌钰嗤笑一声,听见沈愈之连连否认,心底却没来由恼怒。
却不是恼怒旁人,而是对自己。
次日一早见着薛柔时,他发觉自己忍不住想起身去迎她,一颗心恍若被风吹得飘起来,又像落叶浮水晃悠悠。
与沈愈之的对话萦绕在耳畔。
朕的喜怒,难道由她决定么?
薛柔发觉皇帝的脸色忽明忽暗,显得喜怒无常,不由心底发怵。
又是哪个朝臣做错事惹他不快了?叫她没来由触天子霉头。
她只觉得奇怪,谢凌钰以前阴郁,但有太后坐镇长乐宫,他尚且可以维持表面温和。
时日一久,反倒越发阴晴不定,朝臣说的“陛下端默沉稳”,她是半点没感觉到。
“阿音,”谢凌钰轻轻敲了下桌案,“到朕身边来。”
他拿出一只小小的瓷罐,甫一打开便有股刺鼻味道。
少年神色平静,垂眸时的眼神认真,如同在看一份重要的奏折。
薛柔忍不住道:“陛下,我自己来便好。”
谢凌钰瞥了她一眼,置若罔闻,但并未如昨日般握住她的手,指尖只碰到她伤痕。
那只瓷罐旁,便是一摞军报,和朱衣使所用的赤色信封。
少女肤如凝脂,被那赤色衬托,如晨光照新雪。
此情此景,在庄重的式乾殿内,颇有几分荒唐意味。
薛柔环顾殿内,发觉左右史官皆不在,心里松口气。
但她真怕被朝臣瞧见,倒不是怕挨骂,只怕自己性子难改,忍不住当面骂回去,叫姑母为难。
“明日不若进去涂抹。”
话说出口方觉不妥,然而谢凌钰已然抬首。
他不会蠢到觉得薛柔在暗示,她心里只有旁人。
少年动作只停滞一瞬,便道:“不必。”
薛柔松口气,随即察觉手上力气大了些,忍不住低头,这才恍然发现皇帝是否太慢太细致了些。
她又不是瓷做的人,何至于像绣花似的一点点来,怕把她揉碎似的。
刚想开口,便听见大司农少卿求见。
“让他进来。”谢凌钰头也不抬,没有半点让薛柔回避的意思。
陈宣进殿后,猛地瞧见这情形,微黝脸皮涨红,如同日头下晒了几个时辰。
简直不成体统!陈宣难以置信,陛下怎会做这种事?
薛柔看着他,想起什么,忍不住掩唇一笑。
第33章 第 33 章 阿音,信与不信,你试一……
陈宣怔住一瞬, 随即怒火中烧,呼吸都不顺畅起来。
他眼中,一袭华服的少女坐在皇帝身侧, 毫无尊卑也就罢了,竟居高临下地嘲笑大臣。
简直,简直媚上惑主,纵使太后当年盛宠也未有这般嚣张做派。
“陛下,臣有要事需禀,闲人恐怕需回避一二。”
陈宣的声音朗如洪钟,毫不退避看向薛柔。
与京中其余年轻公子不同, 陈宣无论何时都油盐不进,视美色如无物, 此时更如寺中怒视妖精的罗汉。
薛柔怔住,她方才那一笑,不过为激怒陈少卿, 盼他莫忘了死谏之心。
然而此刻, 蓦然想起这是好友的未婚夫婿, 真是全然不同的性子,她倒真情实意笑了出来。
谢凌钰将这两人反应尽收眼底,夷然自若道:“焕之,朕有要事。”
“听见了么?陈少卿恐怕需再等一等。”
薛柔莞尔一笑,声音清润如醴泉。
又一次被挑衅, 陈宣抿紧了唇,眼前一阵阵发白。
谢凌钰抬眸看了眼少女弯起的嘴角, 松开手后道:“去偏殿罢,沈愈之等会才到。”
待李顺引薛柔离开,陈宣终于忍无可忍, “陛下,这是式乾殿,岂能行——”
皇帝微微抬手,让他住口,脸色静若平湖,“焕之,你方才太过僭越,岂可平视她?”
陈宣脸色陡然惨白,哪里僭越?此人还未入宫呢,既非皇后,怎就看都看不得一眼了?
“你往后莫要提她,”谢凌钰顿了一下,“今日可是为雍州之事而来,说罢。”
陈宣恍恍惚惚说完,如坠梦中,脚下发软,都不知是怎么离开式乾殿的。
深知陈宣脾性如犟驴,谢凌钰微叹口气,深觉头痛。
他本想让薛柔过来,却陡然改了主意,未曾命人跟着,独自推开偏殿门。
入目便是熟悉的背影,如云似雾的发上堆砌金银珠玉,比画上神女还要娇贵几分。
他走到薛柔身后,顺着她视线望向那副神女图,“这是太宗笔墨。”
薛柔骤然听见耳边有人说话,惊得转头,鼻尖蹭到他龙袍,忙不迭后退,差点摔着。
“慌什么?”
谢凌钰半点没有罪魁祸首的羞惭,伸手抓住她胳膊。
他身子僵住,掌中纤细柔软让他一瞬间怀疑自己力气太大,会让她胳膊发青。
“陛下走路怎的没声响。”
薛柔情急之下毫不掩饰不满,“陈少卿走了,让宫人同我说一声就是,何必劳烦陛下亲自来。”
“阿音,朕有一事不明,”谢凌钰语气温和,恍若虚心求教,“为何要激怒陈宣?”
薛柔虽娇纵,可受太后影响,对务实的官员素来多几分敬重。
按常理,她会在朝臣进殿后提离开,方才的挑衅必有所图。
“你与陈宣的未婚妻子情同姐妹,难道没听过他的脾性么?”
谢凌钰嘴角笑意愈发淡,心中已有答案,偏要追问她。
倘若她给的理由,与他想的不同呢?
“我没有故意激怒他。”薛柔矢口否认。
她不敢直视皇帝,抿唇别过脸道:“是他先厌恶我的,我还不能回击了?”
“他厌恶你?就凭进殿时那个眼神?”
谢凌钰语气浅淡,眼神却和缓许多,甚至有闲心伸手扶了扶薛柔的簪子。
“是又如何?”薛柔语气生硬。
她抿了抿唇道:“何况他向旁人打探我品性如何,是否善妒,往后的事还无定论,他便有怀疑之心,我不痛快他,不可以么?”
薛柔昨夜越想陈宣与魏缃说的那番话,越是恼怒。
就算往后入宫,陛下要做明君做昏君,与她何干?
谢凌钰真想做明君,她还能把刀架在他脖子上杀人不成?
这帮朝臣未免太看得起她,以后谢凌钰若做糊涂事,她还得背个妖女的名头。
还不如现在就背上,让陈宣死谏阻止,妖女总比史书上遗臭万年的妖后好。
薛柔越想越怄,连带着此刻见皇帝也更加不快,轻轻推了推他,想让他离自己远些。
见根本推不动,她抬头看着他,“陛下怎么不说话,也觉得他问的对?”
谢凌钰默然,被她堵得喉咙发哽,一时忘记自己是兴师问罪来的。
半晌,他轻叹口气,“是少卿无礼,朕已训斥过他,往后不会了。”
“我看未必。”
薛柔发觉皇帝没有任何责怪的意思后,胆子也大不少。
“陛下,你的心腹要求未来皇后沉稳大度,我可是半分都做不到,若真叫我入主中宫,三宫六院只能空置,我绝不肯与旁人分享夫婿。”薛柔笑了笑,“陛下恐怕只能另择贤人了。”
“可以。”谢凌钰语气浅淡,“你还有旁的要求么?”
薛柔乍一听“可以”二字,只当皇帝愿意另择他人,心底一阵狂喜,忍不住默默感谢陈少卿今日来的一趟。
然而下一瞬,心头喜悦立马被冻成冰棱,直直向下坠。
“陛下误会,我并非此意。”薛柔瞧见少年倏忽沉下的脸色,没再说下去。
谢凌钰怎会把她方才的话当作答应入宫的要求,任谁来了都能听出婉拒的意思。
分明是故意曲解,还不允她辩解。
薛柔暗暗咬牙,既然如此,便不能怪她胡搅蛮缠了。
“我不信,”她一口咬定,“就连先帝遇到我姑母后,也宠幸过其她妃嫔。”
这话放在外面说,不知要被参多少回,简直大逆不道。
谁人不知,自薛韵专宠,起居注中先帝唯一一次临幸旁人,便是贤妃。
也是今上不能提及的生母。
按她的意思,先帝若真痴情,便该从宗室过继,而不是同贤妃诞下谢凌钰。
果然,谢凌钰脸色阴沉,见她不敢抬头,直接捏着她脸颊,逼她直视自己。
他力道很轻,仔细端详着面前少女。
本想呵斥一句,却瞧见她眼睫一颤一颤,嫣红双唇抿着,可怜到不行,仿佛出言不逊的不是她。
谢凌钰忽觉她像张牙舞爪的猫儿,以为挠的那一下多伤人,实际不痛不痒。
他忽然轻笑一声,慢条斯理道:“那是先帝无能。”
同为天子,谢凌钰比谁都明白,那个男人在情字上有多优柔寡断,又刚愎自用。
太后那样聪明的人,都会被养大的天子反咬一口,何况眼前的薛柔。
谢凌钰自己便是养不熟的,绝不可能允许宫中有异腹子。
“阿音,信与不信,你试一试便知。”
看着少年毫无怒意的脸,薛柔忍不住想夺门而出。
她顾不上什么陈宣不陈宣,满脑子都是陛下疯了不成。
谢凌钰方才说的话,若被史官记下,每一句都足以让他够上昏君名号。
有一瞬间,她甚至怀疑,就算陈宣一头撞死在太极殿,谢凌钰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然而,薛柔直直望向少年的眼睛时,却看不到一点执拗和疯狂。
那里面唯有一片平静,如湖面映照她的惊慌。
“沈太医……沈太医恐怕在殿内侯着了,我……”
薛柔有些慌不择路地绕过皇帝,却被拦住。
“让他进来就是,”谢凌钰十分自然地拉着她坐下,“朕在一旁陪着你。”
薛柔想说不必,却硬生生咽下去。
沈愈之进来,忍不住挑眉,坐着的两人,一个恹恹的,另一个则云淡风轻。
他轻咳两声,望闻问切后,安抚薛柔几句,说是并无问题。
谢凌钰闻言颔首,终于肯放薛柔离开。
“明日,还是这个时候。”
薛柔脸色一僵,“……好。”
*
顾府。
“简直荒唐,匪夷所思,”陈宣不知喝了几盏茶,对着顾灵清满腹牢骚,“往后她一吹枕头风,岂有我等容身之所?”
顾灵清不知在想什么,十分敷衍,“嗯”了几声聊作回应。
一旁的顾又嵘忍不住蹙眉。
前几日顾灵清升为正使,空出来的位置由她补上,思及往后与陈宣同朝为官,顾又嵘浑身难受。
“陈少卿这般操心?”顾又嵘笑得没个正经,“不若净了身进宫代替李顺,终日看着陛下莫要见薛二姑娘好了。”
短短几句话把陈宣挖苦到面色铁青,顾灵清终于回过神,道:“她素来说话直了些,你多担待。”
顾灵清沉吟片刻,“陛下爱重薛二姑娘,多纵容些乃情之所至,焕之何须忧虑?”
顾又嵘忍不住笑了几声,她回了京才知自家竟有情种,也就寥寥数人了解顾灵清在张胭那丢了多少脸。
此刻,顾灵清定极为理解陛下所为。
眼看着陈宣离去,顾又嵘忍不住叮嘱:“你近日心不在焉,听说昨日在地牢里,差点被南楚的犯人摆一道。”
“你在陛下面前,若还是神思不属,恐怕我会是第一个十日内拔擢两次的朱衣使。”
顾灵清闭了闭眼,“知道了。”
但他心里清楚,近来委顿瞒不过陛下。
次日接近午时,他特意避开薛柔在的时候,在式乾殿外求见。
待顾灵清将公务禀告后,见陛下颔首,并无不满神色,心底长舒口气。
说完公示,御座上的少年却陡然开口。
“朕有一事疑惑。”
谢凌钰微微偏首,忍不住瞥了眼薛柔方才待的地方。
“倘若一人想娶一女子为妻,对方不但不理不睬,更是避之若浼,办法用尽后,仍颗粒无收,或许还会耽误正事,该如何?”
顾灵清只当陛下提点自己,连忙道:“臣以私情误事,还请陛下降罪。”
谢凌钰却扯了扯嘴角,现出抹苦笑。
“朕说的,”他默然一瞬,“不是你。”
第34章 第 34 章 人性如此,已见珠玉,又……
殿中一片寂静, 顾灵清思及陈宣所言,反应过来后,恨不能把刚才的话咽回去。
“陛下, 臣以为……”顾灵清吞吞吐吐,“或许未能投其所好。”
“嗯?”谢凌钰倾身,“仔细说来。”
“薛二姑娘平素有些畏惧陛下,男女之间最忌讳此,陛下不若温和些。”
顾灵清说完,便见皇帝脸色一沉。
“朕未曾提及她。”
谢凌钰声音淡淡的。
被顾灵清看出来,他并不意外, 朱衣使替皇帝做脏事,注定能窥探更多。
相识多年, 谢凌钰知眼前青年并非不识趣之人,“你既已知晓,有何想说的?”
当年, 知道皇帝想利用薛氏女的人不多, 顾灵清是最为激进的一个。
作为朱衣使, 他认为往后理应斩草除根。
思及自己以往说辞,顾灵清后背一阵发麻,总算明白陛下为何没有因面子矢口否认,分明是想逼他表明态度。
朱衣使跟陈宣那种只会动嘴皮子的文臣可不同,想对谁下手, 多的是阴招。
“臣当初年少气盛,多有冒进之处。朱衣台只听陛下调遣, 臣如今对薛二姑娘绝无敌意,如无陛下旨意,绝不可能贸然针对她。”
御座上的少年却叹息, “是朕朝令夕改。”
“绝非如此,”顾灵清一口否认,“陛下贵为天下之主,想做什么,臣等绝无置喙之理。”
皇帝终于露出一丝笑意,微微颔首,“既如此,陈宣他们便交由你了。”
顾灵清的头皮都麻了,他们?除了那头犟驴,还有谁?他眼前浮现出一串人影。
可陛下已经下令,他只能硬着头皮接下。
又过几日,就连薛柔都知大司农少卿未上朝。
她刚从颐寿殿出来,路上还同流采疑惑道:“陈大人前几日还生龙活虎,姑母却说他病得厉害。”
甫一踏入相和阁,薛柔便听宫人道魏缃来了。
“你也回来了?”薛柔又惊又喜,快步走向好友,“怎么没在家中再住几日?”
“我听见陈宣同兄长说你不好,一气之下想舞刀弄枪吓一吓他,谁知他胆子小,竟掉进后院湖里,吃了几口淤泥就这么病了。”
魏缃满不在乎,伸手拈了块糕点,“兄长怕陈家找我的麻烦,让我早回宫。”
说完,见薛柔一副动容之色,魏缃连忙道:“莫要看着我,也不全然是替你出气,我早想与他退婚了。”
薛柔缓过劲来,心底浮出一丝疑惑。
陈宣在雍州时,并非终于待在衙署的闲官,反倒常入田间,身子骨硬朗得很,落个水几日不上朝,总觉有隐情。
她正思索,却被魏缃岔开话。
“算了不提他,我听闻太后把叠翠园赐给你了。”
魏缃一双眼睛发亮,写满艳羡,太后果真舍得啊。
叠翠园乃太宗胞弟北海王京中为官时所建,依山而建,白玉为栏金铺地,极尽奢靡,后来北海王一脉绝嗣,朝廷便收回叠翠园。
“确有此事,”薛柔笑着颔首,“说是提前送的生辰礼。”
“能让我去瞧瞧么?”魏缃眼巴巴看着她,“听闻叠翠园里有温泉。”
对公侯之女而言,温泉不算稀罕物,可叠翠园的温泉不同。
相传北海王与道人虚静子交好,得一白鹿,那鹿在叠翠园附近忽然顿住,北海王命人就地挖掘,竟冒出泉水,遂引水入园为汤池,沐浴后精神焕发。
薛柔自然听过,但没当回事,太宗得位不正,刚登基那几年神迹频频,依她看,这个温泉顶多清澈些。
但看着好友的神色,薛柔自己也想去京郊游玩,便道:“太医说姑母身子好了不少,待她再调养几日,我再与你出宫,否则心底总归不安。”
魏缃眼前一亮,抱住薛柔笑道:“就知道你会应下,我许久没出京,快要闷死了。”
舞阳侯府的老夫人异常担忧女儿的性情,总觉她往后会被夫家瞧不起,只要有机会便让她在府中做女红。
薛柔实在想不出好友做女红的模样,看了眼外面天景澄明,“我现下无事,不若出去走走?”
从相和阁到太液池,薛柔听魏缃念叨一路。
“阿音,姜吟现下忙得可怜,否则我们可以一道出去。”
从华林苑回来后,太后虽病,却未曾忘记承诺,给姜吟封了官,平素在长乐宫处理文书。
薛柔在颐寿殿常瞧见她。
“静章素来不喜游乐,与我说她在宫中与文书为伍,心中反倒宁静平和。”
薛柔只觉每人性情不同,随心所欲做喜欢的事,便谈不上辛苦。
偶尔也会羡慕一下姜吟,这个性子天生便能融入宫中。
倘若她也能这样,或许不会如此抵触进宫,也不会叫姑母费尽心思想办法。
“阿音,前面是不是陛下?”
魏缃一句话唤回薛柔思绪。
远处有两人在交谈,身后随从如长龙,最前面的少年一身玄色衣袍,广袖被风吹得微微晃动。
薛柔心底叹气,果真是陛下。
躲是躲不掉的,纵使谢凌钰没瞧见,他身后的随从也瞧见她们了。
待走近些,薛柔认出皇帝身边的臣子,竟是彭城王世子谢寒。
出乎意料,谢寒没像往常般示以敌意,反倒努力挤出个笑脸。
“薛二姑娘风采更甚往昔。”
这干巴巴的恭维让薛柔皱了皱眉。
究竟怎么回事?谢寒的模样活像有人把刀架脖子上了。
谢寒心底苦笑,他还能说什么?陈宣是被顾灵清气病的。
那日顾灵清径直找上陈家,“你与汉寿侯诋毁薛二姑娘了?往后再有此事莫怪我刀剑无眼。”
陈宣大骂:“简直丢尽读书人的脸,你就这般没骨气?一点劝谏的操守也没有?”
“我从小不爱读书。”顾灵清板着脸道。
谁能让顾灵清威胁朝臣?谢寒看了眼皇兄,对薛柔的不满一点不敢露,就怕朱衣台那群野蛮人也冲进自家府邸。
“天这般热,出来做什么?”谢凌钰如同眼珠黏在薛柔身上,“若想游湖,朕可以陪着你。”
皇帝把顾灵清的话听进去了,声音柔和不似寻常,恍若一江春水缓缓流过。
薛柔却十分不习惯,旁人惊愕的目光更令她如芒在背。
“我只是陪友人出来散心。”薛柔硬着头皮道。
闻言,谢凌钰的目光落在魏缃脸上,“朕记得你,与阿音感情甚笃。”
少年目如点漆,纵使在日光照耀下,也是浓墨一般。
此刻嘴角微扬,眼底却无甚笑意,把魏缃吓得想躲。
整个嫏嬛殿,也就薛柔在皇帝面前自在些。
其余人都曾见过皇帝与太后剑拔弩张的模样,忘不掉他拖着把剑,把沾血衣袍扔在颐寿殿门前,少年淡声道:“母后派去的狗不够聪明,朕把他们杀了。”
此事被太后压了下去,长乐宫之外的人不曾知晓。
魏缃纵使在兄长日复一日教导下,不觉皇帝阴戾残暴,却止不住怕他。
薛柔察觉魏缃的恐慌,忍不住蹙眉,明白了倘若谢凌钰不痛快,他现在也不会让旁人痛快。
同魏缃散心是散不成了,她抿唇回过头道:“我记得你还有篇文章未读,不若先回去。”
魏缃如蒙大赦,连连点头,“的确如此,瞧我都忘了。”
谢寒眼角抽搐,心道陈宣的未婚妻子胆子竟这般小,半点不像他说的彪悍。
“陛下,臣方才想起衙署中也有些公务,”谢寒十分识趣地找了个理由,“臣先行告退。”
谢凌钰只“嗯”了一声,看也未看世子一眼,随即便想牵薛柔的手。
薛柔十分警惕地将手背至身后,咽下那句“登徒子”。
这几日在式乾殿,他借着上药牵惯了,方才动作再自然不过。
“陛下,”薛柔调理心绪,忍住怒气,“你吓唬魏缃做什么?”
“朕何曾恐吓过她?”谢凌钰微微蹙眉。
他与魏缃非亲非故,难不成还要温言细语哄着?
“不过寻常一句话罢了,”谢凌钰顿了下,看向薛柔的眼睛,“若那样便算恐吓,你觉得朕现下在恐吓你么?”
少年声音如戛玉敲冰,夏日听来如有丝丝凉意沁人,毫无恫吓之感。
薛柔抿唇,不知如何向谢凌钰解释,可他一双眼静静注视自己,一副刨根问底的模样。
见她为难,谢凌钰忽然问:“想游湖么?”
“太液池另一边,种了些莲花。”少年垂眸看着她,“是洒锦莲花,或许你会喜欢。”
谢凌钰记得清清楚楚,王玄逸曾带她观荷。
他心底轻嗤,不过是寻常小池,寻常莲花罢了,怎能比得上太液池,和那些名贵莲花。
薛柔怔住,仿佛想起什么,神色有些黯然。
京中遍布朱衣使,她不敢再去找表兄,不知及笄那日,他会不会来。
薛柔晃神的时间太久,久到皇帝的脸色从平和冷静到难以自持。
“洒锦莲花?”薛柔喃喃,“只听说过,未曾见过。”
“你会喜欢的。”
谢凌钰语气复又和缓,没什么,只要薛柔见到它们,便不会再惦记先前见到的。
人性如此,已见珠玉,又岂会惦记草芥。
薛柔踏上船,入目珠帘绣幕,桂楫兰桡,望着远处,白茫茫水色与天相接,中有三山伫立,的确风景绝佳。
宫人皆离得远,她盯着一漾一漾的水波,忽然听见身后少年说话。
“阿音,直到今日,你心底也像魏缃那般畏惧朕么?”
他仿佛已有答案,呼吸略不稳,还未等她说话,便执拗地问道:“为什么?”
第35章 第 35 章 少女说话时的唇,像春日……
薛柔转头看他, 替魏缃辩解:“陛下是天下之主,一言断人生死,魏缃难免畏惧。”
“朕问的是你。”谢凌钰看着她, 轻声问:“朕何处待你不好?叫你拒之如狼,防之似虎。”
薛柔直视那双如墨的眼睛,“伴君本就如伴虎,陛下,倘若你面前有一人,可随时取你首级,你可会有片刻松懈?”
哪怕是姑母, 也不敢随意使唤先帝做这做那。
“陛下,我若嫁给表——”, 薛柔硬生生顿住,“若嫁给旁人,我大可以支使他万事顺从我, 哪怕叫他背着我在院子里玩闹都无妨, 但你不行。”
一次两次, 他觉得新鲜,哪日恼了,新仇旧恨一起算,治她个不敬天子的罪,便够薛家吃尽苦。
谢凌钰一时无法反驳。
他与世间其他人, 本就先是君臣,再是旁的关系。
早知做天子便要称孤道寡, 然而直到此刻,才后知后觉地涌起寂寥。
谢凌钰闭了闭眼,那凭什么父皇就有妻子相伴。
为太子时, 不止一次看见父皇阴晴不定暴戾无常的模样,比他可怖百倍,然而父皇有妻子。
薛韵匆匆走进来,整个大殿奇异的安静下来,仿佛被施了仙法。
谢凌钰就静静站在一旁,抬眼便能瞧见父皇躺下来,头枕在皇后膝上,露出静谧安逸的神色。
曾经,他想起那副场景,只觉讽刺,现在只有一阵猛烈的不甘。
既然谢元彻与薛韵可以做眷侣,凭什么他和薛柔不可以。
都是天子,都是薛氏女,若论缘分,他与薛柔的更深,王玄逸不过占了个表亲的便宜。
谢凌钰心底像有野火连片,烧得眼底发热。
然而妒意越炽盛,脑中却越清明,不断提醒自己,她已然有畏惧之心,不能再发怒,不能再情绪起伏不定。
良久,谢凌钰露出一个堪称温和的笑,“朕明白了。”
薛柔怔住,却见少年轻叹口气,好似万分无奈。
“阿音,你说得对,朕不会责怪你。”
薛柔惊疑不定,一刹那以为皇帝变了个人。
趁她出神的工夫,谢凌钰却隔着布料握住她手腕。
“到了,”谢凌钰指着眼前大片接天碧色,“有些是南楚进献,有些是莳花人养出的新品。”
洒锦莲花,花瓣层层叠叠,顶部有点点异色,或紫或绿,相映成趣。
薛柔眼底一亮,她喜好琪花瑶草,就连簪子,也多为金玉所拟花草。
风吹过她发髻,刚好一朵金丝织成的花瓣微微晃动。
谢凌钰一垂眸便能瞧见,恍惚间闻到她发间香气。
他回过神,“你若喜欢,朕命人在叠翠园也种上一片。”
“不必了,”薛柔想了想还是婉拒,“倘若移植不成,白白浪费。”
她实则不想让皇帝的人进叠翠园。
仿佛洞穿她想法,谢凌钰凝神盯着她侧脸,颔首道:“也是。”
他见薛柔的确喜欢,还是命宫人摘了几支,让流采带回相和阁。
“回去后,插进那只刑窑的长颈瓷瓶里。”薛柔想了想,又对流采道:“罢了,那只色太白,换成天青色的好。”
谢凌钰没有说话,静静看着少女说话时的唇,想起春日翻飞的红蝶,又像桃花瓣。
也不对,应当比它们都软一些。
他嘴角微微翘起,旋即又压下去,目光游移至别处,又忍不住转回来。
“阿音,天色晚了,”谢凌钰忽然开口,“朕送你回去。”
薛柔一愣,觉得谢凌钰哪里不对,却说不上何处奇怪。
可他主动要她早些离去,薛柔没有拒绝的道理。
应下后,她便低头闻了闻莲花,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
今日游湖,比她想的顺遂不少。
刚回相和阁没有半个时辰,便能听见外头动静,薛柔掀开珠帘出去,见到李顺,和他身后内侍抱着的盒子。
“薛二姑娘,陛下说洒锦莲花可以配这只花瓶。”
李顺示意小内侍打开盒子,指着琉璃瓶道:“这是齐州进贡的琉璃,晶莹剔透如水精,陛下说赐给薛二姑娘赏玩,倘若还需要旁的,可以去库中挑选。”
薛柔以为自己将最后一句听错了,怔住片刻后道:“哪个库中?”
“陛下的私库。”李顺笑眯眯的。
“这倒不必。”薛柔连忙道,“我见这琉璃瓶甚好,流采,把花儿插进去。”
谢凌钰喜欢赏她物件,珍玩三天两头送进相和阁。
薛柔自幼见多奇珍异宝,从不觉天恩浩荡,只当手里又多些小玩意儿,收下便是。
况且,若她拒绝,皇帝反倒不快。
李顺见薛二姑娘收东西爽快,心底也舒口气,离开时笑容都多了几分。
*
自从那日游湖,薛柔便觉皇帝待她平和许多。
不再莫名其妙沉下脸。
可她近来去式乾殿,也没轻松许多。
“陛下,这药非得在这喝完么?”薛柔抿唇,“我带回相和阁喝,也是一样的。”
她说完,忍不住瞥了眼旁边的沈愈之。
“不可。”谢凌钰嘴角带着笑,却毫不犹豫地拒绝。
薛柔心底后悔,她怕苦,干脆在沈愈之开的药中偷偷加石蜜。
谁知道沈愈之那般神,把脉时说她定在药中加了性平之物,且可治脾胃虚弱。
谢凌钰闻言眉梢微扬,命人一查,便知相和阁去膳房取过石蜜。
从那天起,他便要求薛柔在眼皮子底下喝药。
薛柔不止一次提出异议,皇帝却轻声道:“阿音,太医的话不能不听。”
“沈愈之是朕御用的太医,不会错的。”
薛柔只好叹息,然后一口把瓷碗里的药汁闷下去。
那药太苦,她每次喝完都在原地垂头丧气拈颗蜜饯,含进嘴里慢慢回过神。
今日盘中,是有些酸甜的梅子。
薛柔吃完一颗,嘴里苦味还没散尽,小声念叨:“想吃甘芳园的糕点。”
她以为皇帝听不见,却见谢凌钰顿住,微叹口气。
“下回,朕让宫人去采买。”
少年脸色温和,没有半分不耐,任谁来都会觉得此人温柔。
薛柔却差点被梅子噎住,几天过去,她仍旧不适应皇帝这般模样。
若是以前,谢凌钰定是不知想到什么,轻笑一声,“就这么喜欢甘芳园的东西?”
薛柔扯了扯嘴角,不知如何回应谢凌钰,干巴巴道:“多谢陛下。”
说完,便又拈了颗梅子塞进嘴里,垂眸盯着袖口,仿佛仔细琢磨纹样。
片刻后,有人在外求见,是顾灵清。
顾灵清习惯了这个时辰式乾殿里多了个人,左右今日事不紧要,并未要求薛柔避开。
他禀告公事时,一板一眼,极度认真,平铺直叙每个细节,极易使人昏昏欲睡。
薛柔往日都想闭眼,可今日不同,许是极致的苦味冲开五感,她鼻子现下灵敏多了。
总能闻到顾灵清身上,若有若无飘来的血腥气。
谢凌钰目光时不时落在她身上,将手边茶盏推给她。
待顾灵清走后,他蹙眉道:“怎么忽然不舒服?”
“他身上有些腥。”薛柔连忙喝口茶压一压反胃感。
谢凌钰知道“他”是谁,沉默一瞬,“顾灵清刚从朱衣台过来。”
在地牢待久了,纵使没沾血,也惹一身腥臭。
南楚皇帝近来因前线战事频频失利、信任的宜都王死无全尸而暴怒不已,中羽卫不要命似的一波波来。
什么法子都有,扮作孤儿行商寡妇瞎子……只为摸进洛阳。
朱衣使严防死守,南楚暗卫越不过那几座城门,京郊蛰伏的被逮住不少,顾灵清亲自上手动刑,想挖出些有用的东西。
方法自然多种多样,没有一个适合说给薛柔听。
谢凌钰道:“他近日忙碌,许是未来得及换衣裳。”
“忙碌”二字耐人寻味,薛柔虽好奇,却不便探究他们究竟在忙什么,只听见谢凌钰的叮嘱。
“近日若无事,莫要出宫。”
“为何?”薛柔下意识蹙眉,“我明日便要离宫,京中有何危险么?”
太平之世,洛阳已安稳许多载。
谢凌钰压下不满,“离宫做什么?”
“去叠翠园。”
“不妥。”谢凌钰一口否决,顿住一瞬后补道:“路上太远,还需在外过夜。”
“可以让护卫跟着。”
“朕不放心。”谢凌钰语气生硬。
他总不能说中羽卫在京郊蛰伏,一批批送死,就为了取天子首级。
寻常护卫,哪里能挡得住?
谢凌钰又重复一遍,“这几日莫要出宫。”
薛柔只当他又开始拘着自己,先前也有这种事,忽然不让她出宫,说是有要事,拖延三日便好。
然而三日之后又三日,最后还是她忍不了,让姑母派人送她回家探望母亲。
思及往事,薛柔难免恼火,“我只是想去自己的园子小住两日,陛下不肯放人是何意?”
谢凌钰见面前少女双目盈盈,脸颊泛红,提不起一点不快。
他忽然想起永兴郡主所言,那个阉人在朱衣台里骨头硬得很,招供的话寥寥无几。
然而,有一句皇帝记得清楚。
“中羽卫皆知,北昭皇帝待尚书令幼女不同,接近她便是接近陛下。”
谢凌钰心底陡然不安,再开口时便是不容回绝的坚定。
“让朱衣使跟着你。”
他顿了顿,“或者,朕与你一同去。”
第36章 第 36 章 民间怎么说来着?含在嘴……
薛柔怔住, 以为皇帝在说胡话。
可他神色又极为认真,薛柔想起魏缃怕皇帝像老鼠怕猫,妥协一步。
“何须劳烦陛下, 朱衣使跟着就是。”
薛柔说完,便有些忐忑地打量皇帝是何反应。
日光斜照,带了几分暖意,衬得少年冷如白瓷的脸也温和不少,长睫垂下一动不动,不知在想什么。
“好,”谢凌钰终于开口, “让顾又嵘跟着你去。”
薛柔眼前浮出一张不正经的脸,一时哑然, 但顾家人的实力无需质疑,有她在,的确比带薛家护卫安全多了。
回程路上, 她时不时瞥一眼谢凌钰, 总觉他在生闷气。
少年一句话不说, 唇紧抿着,远远看向逐渐模糊的池上三山。
直到薛柔告别时,他的视线才落回她身上。
谢凌钰轻叹口气,像有许多话不得不咽下去,最后只道:“阿音, 早些回来。”
皇帝这副模样,薛柔以为自己不是去叠翠园, 而是去匪窝,路上越想越紧张起来。
一回相和阁,便瞧见顾又嵘提前造访, 紧张之情一时到顶峰,薛柔脱口而出:“京郊出了什么事?”
顾又嵘眉梢微扬,心底“嚯”了一声,咽下那句戏谑的“小姑娘很聪明啊”。
“哪有什么事?”顾又嵘忍不住为皇帝说几句好话,“陛下担忧你而已。”
“民间那句话怎么说来着?”顾又嵘抬眼思索,“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
“女公子还未出阁,顾副使慎言。”
流采眉头紧拧,忍不住打断她,气不过似的补道:“朱衣台都是你这般作风?简直流里流气。”
顾又嵘笑眯眯的,也不恼,对薛柔道:“相和阁的婢女也这么大脾性?薛二姑娘平素也太惯着了,得好好管教才好。”
薛柔有些头痛,将两人分开,这才有片刻安宁。
次日天边微白,薛柔便被唤醒,睁眼便瞧见流采抿着的唇。
“又和顾副使有口角了?”
薛柔坐起身,揉了下眼睛,想清醒些,免得不自觉再次躺倒。
她打了个呵欠,含混不清道:“毕竟是朱衣使,还是顾家的,这群人不好惹,就算不喜欢也只能忍一忍。”
流采顿住,替她穿好外袍后,轻轻“嗯”了一声。
因出门游玩,不用穿的太过繁重,薛柔整个发髻只用一根玉簪固定。
魏缃上了马车,凑近看了又看,“阿音的头发生得真好,这簪子衬你。”
薛柔今日梳妆时,迷迷糊糊的,压根没仔细瞧宫人拿了什么首饰。
一听魏缃所言,她拿起只巴掌大的铜镜瞧了眼。
玉簪顶端是一枝微翘起的莲花,白如象牙。
倘若没记错,是谢凌钰去年送来的,她随手放进妆奁,今日头一回戴。
薛柔搁下铜镜,对魏缃笑道:“你每回都变着花样夸我,倘若肯对汉寿侯这般嘴甜,恐怕能少许多唠叨。”
“他五大三粗,我才不想说好话。”
魏缃一边说着,一边掀开车帘,看着驾车的顾又嵘,“你瞧着有几分眼熟,之前却未曾在相和阁见着你。”
“我么?”顾又嵘轻笑一声,“朱衣台副使,我记得你,与汉寿侯有几分相似。”
魏缃立马噤声,在洛阳,许多官宦人家的孩子幼时都会听到句恐吓。
“再玩闹,今夜便让朱衣使把你带走。”
魏缃也不例外,她面色白了白,又因对方说自己长得像兄长,难以置信涨红脸。
“陛下派来的,”薛柔同好友解释,“无妨,顾副使很随和。”
魏缃见眼前女子从容洒脱,颇有几分江湖气,忍不住少几分戒心,与她攀谈。
“你们顾家人幼时都练什么?是不是飞檐走壁,踏雪无痕?”
“差不多,有的人还会易容变声,但我骨头太硬个子太高,练不了缩骨,也不便学轻功,学的都是如何破门而入,打家劫舍杀人灭口。”
顾又嵘唇畔扬起,如说玩笑话。
薛柔默然,知道她所言皆是真的。
朱衣台豫州司前几年可谓成效斐然,一旦抓住某些豪族错处,便连根带泥拔出来,手段酷烈到令人闻风丧胆。
现在想想,皆因谢凌钰缺军饷,急于开战,才有豫州司的不择手段。
魏缃倒没有想那么深,只觉这样的人才此刻竟在驾车,一时恍惚。
顾又嵘没听见薛柔搭腔,忍不住道:“薛二姑娘对我们朱衣台不好奇么?”
“不。”薛柔想也不想便答,“游走于大昭律例之外,故而显得神秘罢了。”
没想到她说的这般直白,顾又嵘朗然大笑。
她笑起来气息绵长,能听出习武多年,内力深厚,如流过的江水般不知何处是尽头。
顾又嵘终于明白,为何薛二姑娘叫陛下这般头疼。
昨日,陛下特意道:“你得留意些,她不似寻常人那般畏惧朱衣使。”
顾又嵘一开始没懂,她记忆里薛柔十分拎得清身份,有太后撑腰,所以对世家子弟眼高于顶,又因皇帝贵为至尊,所以偶尔流露畏惧。
这样的人,对朱衣使自然会有几分忌惮。
然而,忌惮畏惧不代表敬服,薛柔在嫏嬛殿学的是士人能屈能伸那套。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表面低个头,心里还是不喜,且因娇纵日久,总难以抑制流露出真实想法。
顾又嵘眼前忽然浮现陛下的身影,难以想象谢凌钰瞧见心上人畏惧与不屑掺杂的神色,会是什么反应。
若是她,定然憋屈到暴跳如雷,又难以发作,只好一股火泄在不相干的人身上。
顾又嵘实在不知陛下暴怒是什么模样,她甚至想象不出陛下多说几句话的样子。
印象里,谢凌钰从小就寡言少语,鲜见他有太大情绪起伏。
顾又嵘好奇,心里痒如猫抓,却不敢直接问薛柔什么,只好收起笑,老老实实往叠翠园赶。
“阿音,她方才在笑什么?”魏缃小声问。
“不知。”薛柔扯了扯嘴角,只觉朱衣台都是怪人。
下回来叠翠园,定然只带自家护卫。
*
风摇翠竹,幽篁深林内,却有几间禅房。
简陋小院中,两人对弈。
其中一青年剃了度,着粗布僧袍,扫了眼棋盘,自知无望翻盘,索性不下了,将手中黑玉棋子随时扔在桌上。
“三公子肯陪我,真是荣幸之至。”
王玄逸深吸口气,不想再看自己兄长这副模样。
“兄长今日唤我来,便是为下棋?”
“诶小僧已皈依佛祖,早已经无父无母,无兄无弟,超脱尘俗。”
王玄逸忍无可忍,自己兄长行事孟浪不肯入仕,索性冠礼前夕去阿育王寺剃度。
实际上呢?王玄逸看了眼地上歪七扭八躺着的酒坛,深深叹口气,直呼其名道:“王怀玉,若是无事,我便走了。”
“我帮你一个天大的忙,你就这般谢我?”王怀玉趴在石桌上吸取凉意,半眯着眼睛,“去附近的园子,帮我再要几坛酒。”
此处风光旖旎,又靠近京城,不少达官贵人在这山上修建别庄。
最近的,也是最负盛名的,应当是叠翠园。
王玄逸瞬间明白兄长所想,冷声道:“我与她自幼便有婚约,何须用这种方法鬼鬼祟祟传句话。”
“瞧瞧你,又清高起来了,”王怀玉嗤笑,扯了扯衣襟散酒气,“被小皇帝横插一脚,心里又恼又恨,还要端着什么君子做派,能见都不去见。”
王玄逸呼吸一时凝滞,回头望向兄长,“你是说,她今日出宫了?”
“否则呢?你以为我真想同你下棋?”
王怀玉眼皮一掀,看了眼输得惨淡的黑子,忍不住再闭上眼,随即便听见少年匆匆离去的脚步声。
甚至连木门都忘了给他关上。
王怀玉苦笑,他常居此处,一身僧袍四处闲逛,与附近不少僮仆相识。
时人崇佛,都愿意同他说几句话,昨日听见叠翠园的人提及薛二姑娘要来,便想起自己那不争气的弟弟。
与天子抢人,没有好下场,但王家势大,总给人几分幻想的余地。
他起身进屋,又打开一坛酒,喝几口便躺在榻上,喃喃:“罢了,看几眼也是好的。”
*
自下朝后,谢凌钰便有些神思不属,总觉身边少了个人。
不知哪个宫人在他桌案上放了碟糕点,还是甘芳园的。
谢凌钰心底烦躁顿时按捺不住,目光沉沉瞥过去。
喜欢甘芳园的人都不在,还摆着做什么。
不知为何,他心底不安越发强烈,仿佛有人用剑挑起心尖,悬于空中晃动。
“朕想去一趟叠翠园。”
少年手中朱笔被扔下,他捏了下眉心,近乎无意识呢喃出心底想法。
李顺大惊失色,示意小内侍去朱衣台,将顾大人请来劝一劝。
陛下真是昏了头,京郊都是刺客,怎能随意去叠翠园?
然而没等顾灵清来,却听左中兵求见。
他一身朝服还未脱下,“陛下昨日奏折批复,臣已仔细看过,如何推行,臣还需与王玄逸商量一番,可他方才下朝后便告假两日,臣望陛下再宽容几日。”
谢凌钰蹙眉,“他可曾说去做什么?”
“似乎是徐国公世子那边有急事相求。”
徐国公世子王怀玉,特立独行,乃狷介之士。
谢凌钰记得他,甚至记得他隐居在哪座山。
想到什么,他的脸刹那阴沉,怒极反笑,半是恼火半是自嘲。
“原来如此。”
第37章 第 37 章 他想拔剑杀了王玄逸,一……
叠翠园依山而建, 薛柔仰头看见最高处的缀玉台。
她瞧了眼长长台阶,对魏缃道:“汤池离缀玉台有些远,不若我们就近住在玉澜馆。”
接引二人的婢女道:“先前尚书令递了话, 说女公子喜玩乐,命奴婢将剑阁洒扫,改作适宜赏乐观舞之所,女公子不若去瞧一眼。”
“尚书令?”薛柔匪夷所思,“是我阿翁?”
见婢女怔住,她也知此话莫名其妙,大昭还有第二个尚书令不成?
薛柔摇了摇头, 父亲还说过叠翠园奢靡,不适合赏给她, 请求太后收回成命。
许是姑母的人,借父亲名义传令。
一边魏缃却来了兴致,“剑阁?可是北海王用来收藏名剑的地方, 那些剑还在?”
“自然, ”婢女怔住, “都收进缀玉台了。”
魏缃眼睛一亮,央求薛柔:“阿音,我想去瞧瞧,今日我能住缀玉台么?”
“温泉我今日不泡了,有你在, 往后多的是机会来,”魏缃也不忘补了一句, “你看中的那幅字,我明日就送去相和阁。”
薛柔习惯了她想一出是一出,点头道:“你小心些, 别在台阶上摔着了。”
望着好友离去的背影,她轻叹口气,往玉澜馆走,越走越觉不对。
薛柔顿住脚步,凑近廊柱,蹙眉道:“太宗竟这般宠信北海王么?竟许其用五爪龙装饰。”
流采顺着她目光,抿了抿唇,“北海王与太宗一母所生,情谊定然不同旁人。”
“罢了,往后将这些纹样换了,瞧着心烦。”
薛柔实在不想在自己园子里,看见什么五爪龙,总叫她想起谢凌钰。
一路赶来,她有些疲倦,想早些沐浴歇息。
然而,踏入玉澜馆的一瞬间,疲倦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惊愕。
纵使陈设早已换了又换,可仍能透过地面通铺的暖玉,一窥北海王豪掷万金的阔绰。
薛柔盯着墙壁上大如鹅卵的夜明珠,一时恍惚。
当年乌洛进贡的夜明珠,应该都用在此处了。
饶是见惯天家富贵,薛柔也忍不住感叹挥金如土,奢而无度。
太宗可以以俭朴勤勉闻名,北海王在他眼皮子底下做这种事,居然什么事都没有。
薛柔褪去外衫,对周遭人道:“你们都下去,我自己来就是。”
她平素沐浴都有人伺候,但叠翠园的婢女她不认识,难免羞涩。
流采抱着短剑,赶在其他人说话前回道:“是,女公子若有事,唤奴婢一声便好。”
待所有人离去,薛柔跪坐于池边,俯身拨弄下池水。
温热气息氤氲而上,像年幼时,母亲的手轻轻抚摸身体。
她慢慢沉进池中,水刚好漫过胸口,然而往中间走,便能察觉池水越来越深。
薛柔没敢继续向前,而是靠在池边,浑身倦意都被温热泉水抚平。
脑中什么都不用想,手指无聊地撩起一点水,温泉水滑腻到如丝绸自掌心泻落。
薛柔也不知过去多久,才起身披上里衣,唤人进来烘头发。
她躺在榻上,婢女先用雪白巾帕一点点擦干发丝水珠。
“女公子等会想梳什么发髻?”
薛柔睁开眼,“散着就好,又不用见客。”
“徐国公府三公子方才叩门,说要借一坛酒。”
听见表兄来了,薛柔猛地起身,发丝被扯了下,头皮一痛也浑不在意。
她匆匆披上外袍,甚至未换鞋履,踩着木屐便往前厅跑。
穿过廊道,远远望见一道身影,比记忆里清瘦些,如翠竹颀长秀拔,萧萧肃肃,微黯光影下异常落寞。
王玄逸还未听见脚步声,便心有灵犀般抬眸。
少女身姿窈窕灵动,宽大衣袖被风吹得鼓起来,若振翅飞向自己的蝴蝶。
“阿音——”
王玄逸所有话戛然而止,现下离近后,方看见表妹脸颊红润好似微醺。
她本就生得白皙,平素如玉似雪,被温泉水泡过后,露出的肌肤泛着粉意,玉软花柔。
少年耳根红如鸽血,后退半步,喉咙一阵阵发痒。
他忍不住去看眼前人,见她茫然盯着自己,心里愧疚潮涌,抬手抚了抚她发顶。
“阿音,怎么头发未干就出来了?”
“我听见你来,一时着急。”薛柔一开口,就鼻子发酸,“你真是来借酒的?”
王玄逸神情凝滞,微叹口气,“不是。”
王怀玉一个和尚,想喝酒跟他有什么关系?
听见这话,薛柔露出一个笑,又因眼睛湿润匆匆低下头。
“表兄你等我一会,我把头发擦干。”
王玄逸点头,坐下想喝口茶平复心绪,却猛地听见一声巨响。
顾又嵘留在厅中,像看犯人一样看着王玄逸,此刻脸色骤变,手摁在剑柄,一副随时拔剑的架势。
她只怕是南楚的中羽卫强闯玉澜馆。
然而,外头却是一声声的“陛下”。
莫说顾又嵘,就连一向沉稳的王玄逸也倏然睁大眼睛。
天子陡然驾临,且面沉似水,一副怒到极点强行压抑的模样。
玉澜馆的婢仆脸色煞白,看着被直接踹开的木门,以及上面隐隐裂痕,只觉今夜连命都要交代在这儿。
谢凌钰从宫中一路赶来,此时脸色却苍白,垂眸瞥一眼地上抖如筛糠的婢仆。
“方才拦朕做什么?”他冷声问,“里头有见不得人的东西?”
“没有,”那人头快埋进地里,“奴婢岂敢阻拦陛下?”
谢凌钰喉咙发紧,一时竟有些不敢进去。
若见到薛柔与旁人亲密,他怕自己会按捺不住杀了他。
分明当初杀临淮王世子时,眼睛都未曾眨一下。
他只顿住片刻,便毫不犹豫走进去,瞧见王玄逸的刹那,心口一凉。
皇帝单独造访,王玄逸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是冲自己来的。
谢凌钰嘴唇抖了一下,呼吸急促,半晌没有说话,坐下后方才开口。
语气一如既往平静,只是格外冷。
“她呢?”
王玄逸手攥紧了,闭了闭眼,知道皇帝此刻处于盛怒中,无论说什么都是火上浇油,不如闭嘴。
然而顾又嵘不这么想,她脑子一团乱麻,呼吸都不顺畅了。
想起顾灵清再三交代的话,只恨薛柔沐浴时,自己守在汤池外,没能拦住王玄逸。
正懊悔着,顾又嵘察觉皇帝视线,嘴皮子打架似的,磕磕绊绊回话:“薛二姑娘沐浴过了,正在擦头发。”
谢凌钰怔住一瞬,脸色更加难看,气到眼前发白。
心底杀心顿起,半点不想再装什么温和。
同为男儿,王玄逸刹那明白皇帝想歪了。
他额角冒出冷汗,“陛下,臣刚来不到一刻钟。”
谢凌钰目光扫过他,的确衣冠齐整,没有半分凌乱,心头怒意终于消去些许。
皇帝冷声道:“阿音还未出阁,你贸然前来不妥罢。”
“恕臣无礼,难道陛下不是贸然前来?”
王玄逸也隐隐有怒气,然而面前的是天子,敢怒不敢言叫他更加憋闷。
知晓自己并未来迟,谢凌钰脑中的弦放松些许,被王玄逸刺上几句,也面不改色。
只要薛柔还是他的,一介臣子几句话罢了,他自认有几分容人雅量。
“朕来见未来皇后,有何不可?”
“立后旨意未下,太后更是未曾发话,陛下此言差矣。”王玄逸字字句句像从喉咙挤出来。
立后乃国事,岂是随口戏言,需经由朝中商议,还要钦天监占验。
谢凌钰闻言,一字未说,只轻笑了声。
尽在不言中,一个握有权力的帝王,想立谁想废谁,没人可以阻拦。
那些朝臣最多添些麻烦,拖延时间罢了,或是在史书中狠狠记上一笔,可谢凌钰不在乎。
王玄逸脸色青一阵白一阵,身为王氏子,从未有过这种时刻。
居于高位者的轻蔑甚至不必言说,好似剔骨刀剜人皮肉。
王玄逸却蓦然笑了笑,姿态谦卑,眼神却略带挑衅。
“陛下,臣得到了想要的东西,此生已然完满。”
谢凌钰神色凝滞,想要的东西无非是薛柔的情意。
究竟怎样毫不掩饰的情愫,叫王玄逸这样胸有成竹,信誓旦旦说自己已经得到她的心。
顾又嵘眼睁睁看着皇帝的脸色时而苍白,时而发青,慌到嘴里都发干,只想借喝口水跑出去,快马加鞭回豫州。
早知回京要经历这种场面,她不要升官也要留在豫州,杀人没现在煎熬。
谢凌钰心里像有酸水翻涌,手掌掩于袖中攥紧,想拔剑杀了王玄逸,一了百了。
但不行,倘若杀了他,薛梵音这辈子都忘不了他。
纵使薛柔日后心甘情愿入宫,谢凌钰也会反复想,那只是因为王玄逸死了。
谢凌钰生来便是太子,不到八岁登基为帝,又筹谋许久从太后手里拿到兵权。
他无法忍受枕边人将自己当作退而求其次的选择。
他要薛柔亲口承认,哪怕可以嫁给王玄逸,她也愿意入宫。
一阵匆匆脚步声传来,谢凌钰知道那是谁,垂眸冷下脸。
他伸出手,却见少女毫不犹豫从自己面前走过,甚至下意识躲开。
薛柔一听皇帝来了,满心怕表兄出事,脸色煞白站在王玄逸身前。
“陛下,他什么都没做,你不要罚他。”
“陛下,表兄只是借一坛酒而已,我头发未干,便让他在厅中稍等片刻。”
“陛下要怪罪,就怪我总想着玩乐,”她顿了顿,“我发誓,及笄礼前再也不会出宫门半步。”
薛柔每说一句,谢凌钰脸色就难看一分。
她一口一个陛下,回护的全是身后的少年。
“不出宫门半步?”谢凌钰怒极反笑,“你若说不出式乾殿半步,倒还能商榷一二。”
他说完,见眼前少女紧抿着唇,要哭不哭,仿佛真的在考虑。
谢凌钰没有半点高兴之色,心里繁杂情绪堆叠,像一团黏稠淤泥没过,甩又甩不脱,洗也洗不干净,徒增无可压抑的愤怒烦躁。
她就这样喜欢他?
喜欢到这样的要求都能答应,喜欢到全然听不出他只是气疯了随口胡说,甚至没想到要反驳。
只要王玄逸在,她那些顶撞天子的本事就通通收敛,顺从乖巧,唯恐王玄逸受伤。
谢凌钰往日是盼着她莫要不听话,但此刻,只觉心底的弦断了又断。
“行了,”谢凌钰哂笑,“朕也不愿你去式乾殿,干扰朕处理朝事。”
他反复咽下过分孟浪的话,最后只道:“到朕身边来。”
薛柔预料中的训斥并未出现,她抬眸,望见谢凌钰眼底浓重郁色,后背发凉,乖乖走过去。
见她不情不愿,谢凌钰索性握住她手腕,轻轻一拽,便将她带至身侧。
离得太近,薛柔偏过脸,抬眸小心打量他。
不知是不是气到了,总觉谢凌钰就连唇瓣也比平素红艳许多,与他的朱砂耳坠相映,多几分妖异之感。
就是那眼神叫人如进寒潭,不敢多看。
谢凌钰察觉被打量,鼻尖萦绕少女身上的香气,莫名没那般烦躁。
薛柔见他脸色变得平和,大着胆子开口:“能否让表兄回去?”
再留王玄逸在这儿,薛柔怕皇帝越想越怒,命朱衣使动手。
还不如她亲口提议,让表兄离去。
大不了……大不了她之后再同陛下解释清楚,求一求情。
王玄逸眼神微动,向前走了半步,眸中自始至终只有她。
心中实在痛苦,为什么偏偏她身边的是皇帝。
今日见了这一面,下次见面还要等多久?倘若与太后商议的法子失败,往后再也难离她这样近。
王玄逸越想越心如刀绞,竟顿住脚步,如石像般定在原地,不舍得离去。
薛柔见表兄半晌不动,皇帝又一言不发,唯有眼底掩饰不住的杀意愈发浓烈。
她甚至觉得,谢凌钰看表兄,就像在看一个死人。
“快走啊,”薛柔着急了,“陛下愿意让你走,还不快走!”
王玄逸有一瞬间,甚至想到倘若太后的法子也无用,他不如死在今天。
至少,阿音会永远记得他,永远不可能爱上陛下。
王三郎光风霁月,才高八斗,倾慕者数不胜数,唯有自己知道,他面对阿音时有多患得患失。
他怕薛柔喜欢上陛下,他在皇帝面前自信不已是装的。
倘若陛下貌丑不堪,倘若陛下胸无点墨,倘若陛下毫无领兵之才,王玄逸都不会怕心上人移情别恋。
偏偏谢凌钰不是。
王玄逸怔怔看着两人,只觉刺目,可皇帝的眼神犹如利刃横于面前,叫他不得寸进。
薛柔手都在发抖,她与皇帝几乎每日相见,只觉那杀意有如实质。
若非外祖父忠心耿耿,恐怕表兄早身首异处。
她再也忍不住,冲一旁婢仆道:“愣着做什么?快送他走啊。”
过分激烈尖锐的声调,把薛柔自己都吓了一跳,她压住颤抖嗓音。
“天色已晚,流采,还不送客?”
得了这句话,流采握着短剑,毫不犹豫上前,对王玄逸道:“请。”
薛柔紧紧盯着表兄,直到他彻底消失在视线中,方才松口气。
而一旁的少年,自始至终一言未发。
谢凌钰垂下眼睫,被薛柔脸上神色刺痛。
或许她自己都没有发觉,方才紧张不已时,甚至抓紧了他胳膊。
那点力道对皇帝而言无足轻重,却叫他心底血气翻涌。
谢凌钰瞥了顾又嵘一眼,顾副使一个激灵,连忙带着所有人出去。
“阿音,你来叠翠园前,当真不知王玄逸也会来么?”
少年嗓音平静,仿佛只是追问无关紧要之事。
“当真不知。”
薛柔抿唇,唯恐皇帝发怒,小心安抚,就像给炸了毛的玄猊顺毛。
“陛下,我若知道,绝对不会来的。”
谢凌钰轻嗤一声,这话真是半点不可信。
然而,他眉头却舒缓不少。
“我明日便跟陛下回宫。”
话音落下,谢凌钰垂眼看她,脸色虽算不上温和,却也不似方才般。
如冰似雪地冻人骨头。
“你本就该与朕回宫,”谢凌钰顿了下,“用不着明日,现在便回去。”
薛柔睁大眼睛,想起魏缃还在缀玉台。
一眼看出她在想什么,谢凌钰道:“朕已命汉寿侯亲自接他妹妹,不会有事。”
“你若想明日走,未尝不可,”谢凌钰忽然笑了笑,“朕早朝少去一次,也无妨。”
薛柔头皮一麻,心道怎么忘了还有早朝这回事。
她连忙道:“现在走,立马就走。”
依谢凌钰的性子,恐怕辍朝一日,朝臣问起,他会直言不讳在陪薛二姑娘。
耽误国事,莫说父亲,就是姑母也要不快。
薛柔急忙走到马车边,发觉皇帝亦步亦趋跟在身后,一时疑惑。
“陛下的马车呢?”
“朕骑马来的。”
谢凌钰面色不变,瞥了眼暗处的朱衣使们。
他一出城门,便嫌马车太慢,索性翻身上马飞驰而来,将一众人甩在身后。
当着朱衣使的面,谢凌钰睁着眼睛说谎。
“朕忽闻有南楚刺客伏于京郊,似是针对阿音而来,一时着急。”
薛柔半信半疑,“刺客要盯也是盯着陛下,我无足轻重。”
“中羽卫最喜要挟,南楚节节败退,你又是太后最喜欢的侄女。”
谢凌钰说话时眉头微蹙,万分可信。
听见姑母,薛柔终于有几分动摇。
姑母素来不喜开战,父亲也屡次劝说陛下及时收手,免得国库空虚。
“倘若不信,阿音瞧瞧他们手里的是什么?”
谢凌钰边说,边看向暗处的顾灵清。
顺着皇帝视线,薛柔瞧见顾灵清手里提着的好似人头。
只是附近太黑,她看不清楚。
一只手挡住她视线,少年声音泠泠似秋水,冲散血腥气。
“看一眼就行,上去罢。”
薛柔上车后,看着少年进来,忍不住道:“陛下将就一下。”
她与魏缃本就打算低调出京,特意选了辆小些的马车。
两个姑娘不觉低矮窄小,但谢凌钰和谢家其他男人一样,擅长骑射,肩宽腿长,难免憋屈得慌。
“无妨。”
谢凌钰只觉鼻尖香气愈发浓烈。
方才在厅中,风从窗户吹进来,不大明显,现在愈发难以忽略。
呼吸间都是股甜香味,熏得他心尖发痒。
他蹙眉,“你换了熏香?”
薛柔抬袖闻了下,摇头否认。
“许是汤池边的香气。”
玉澜馆汤池边四壁皆以香料涂就,泉水蒸腾氤氲,把香气逼得愈发浓烈,根本不用放什么博山炉。
谢凌钰想起什么,脸色一沉,“往后朕派人将玉澜馆重建。”
这香气不好,闻着太过轻浮狎昵。
薛柔只当他又管东管西,小声嘀咕:“我瞧着倒是不错。”
瞧她有心思顶嘴,谢凌钰便想起方才王玄逸在时,她截然不同的模样。
“方才可怜得很,现下又精神了。”谢凌钰目光仔细拂过她脸颊,“左右是知道朕不会拿你怎么样。”
“只是夸一句玉澜馆而已。”
薛柔实在想不通,北海王也是谢家人,所费不资建的园子,陛下怎么就莫名其妙看不顺眼了?
就因为表兄来了一遭?
她气闷,不想再同皇帝多说一句话,安静下来盯着袖口发呆。
过了片刻,忽然疑惑,怎么这条路平缓许多?
薛柔想问,却不想听谢凌钰说话,又想掀开帘子瞧瞧,面前陡然浮现顾灵清手里的人头。
她的手立马缩回来。
谢凌钰一直看着她,将这些小动作尽收眼底,忍不住轻笑一声。
“这是另一条路,直接通向西侧宫门,离长乐宫更近。”
少年嗓音不自觉柔和许多,传进前头驾车的顾又嵘耳朵里,叫她叹息一声。
什么时候陛下也能对朱衣使这么温柔?
薛柔猛地睁大眼睛,诧异道:“太宗这么信任北海王么?”
“叠翠园本就是为太宗建的。”
谢凌钰语焉不详,没解释太清楚。
叠翠园是给“死了”的明贵妃所住,否则给北海王十个胆子,也不敢处处逾制。
此事太过丢人现眼,堂堂帝王人前冠冕堂皇,舍美人爱江山,背地里囚之如禁脔。
此后的皇帝对于此事,皆守口如瓶,就连太后也不知,否则不会赐这个园子给薛柔。
谢凌钰见薛柔还想问,将她的话堵住。
“太宗也是人,偶尔也想放纵,倒也不稀奇。”
皇帝说的云淡风轻,薛柔仔细一想,倒也有几分道理。
她重又发怔,许是温泉水泡的人浑身舒适,她现下想闭眼休息。
困意愈发浓重。
谢凌钰见她脑袋一点一点,忍不住想凑近些。
灯光如豆黯淡,却衬得她越发娇艳,肤光胜雪。
谢凌钰一时恍惚。
先前,他知晓京中皆道薛梵音貌美,光艳照人更胜太后当年,也知晓薛梵音多的是裙下臣,却从未将她与美人二字相联。
于皇帝而言,薛梵音就是薛梵音,跟旁的都不沾边。
美人二字太过宽泛,不足以形容她。
他仔细端详薛柔,忽地想起昨日朱衣使递的消息。
有士人曾路边瞥见尚书令幼女,写了首赋赞叹美人如姑射神女。
谢凌钰知晓此事后,心中一阵不痛快,却不知缘由。
分明那篇赋并无令人浮想联翩的不敬之词,甚至因辞藻华丽为人传抄。
现在,他见少女肤光胜雪,眉如弯月,心底那点按捺不住的悸动无比清晰。
于是刹那明白,一个男子反复描述美人的衣袂飘飘,眉眼含笑时,在想什么?
他陡然生出怒意,这些读书人可以赞美薛柔,却不能赞美她是美人,太过轻狂不敬。
有哪个大臣敢肆意品评皇后的容貌,陈宣官至大司农少卿,就连平视皇后的资格也没有。
普天之下,有资格细细端详她样貌,体味那双眼睛如何潋滟,相貌如何超凡脱俗的,只有皇帝一人。
谢凌钰心底怒意越烧越盛,忽地对外头顾又嵘道:“昨日那篇赋,找到后都烧了,不允私藏,不允传抄。”
顾又嵘怔住一瞬,“是。”
说话的功夫,薛柔脑袋差点不受控制撞向一边木板。
谢凌钰眼疾手快,一把搂住她肩膀,略有不快蹙眉。
“怎么忽然停下?”
“前头有人。”顾又嵘声音隐隐兴奋。
一圈护卫的朱衣使纷纷拔剑,暗夜中寒光亮如白雪。
谢凌钰孤身一人来叠翠园,中羽卫根本想不到大昭天子会做这种事,竟未曾出手,和后面的朱衣使打了许久,方才发觉不对。
被耍了一遭,这帮人恼火得很,出手活似不要命。
外头打杀声激烈,车内一片寂静,甚至如豆灯光也因马车骤然停下消失。
莲花盘中的灯油泼出来一些,有几滴洒在谢凌钰手上。
薛柔也没睡太沉,睁眼便是一片漆黑,外头刀兵相接的声音尖锐刺耳。
她立马清醒过来,问道:“怎么回——”
还没说完,嘴唇便被捂住。
谢凌钰温热吐息拂在耳畔,低声喃喃:“声音小些。”
察觉她害怕,他继续道:“阿音,离我近些。”
还没等她主动靠近,谢凌钰便搂紧了她。
黑暗中,他想抬手摸一摸她头发,却碰着那支玉簪。
“啪嗒”一声,玉簪坠地,听声音应当是碎裂两半。
薛柔今日发髻简单,唯一的簪子坠地,长发如流水倾泻,滑过少年手背。
她只注意听外头动静,浑然不觉谢凌钰呼吸重了点。
因看不见什么,其余感触便格外明显,譬如薛柔的发丝比他的软些,泛着凉意,像绸缎。
还有那股香气,谢凌钰心猿意马,有些渴。
他暗骂一声,太宗那个疯子用的香料定然有问题。
半刻钟后,顾又嵘的声音传来,显然是打尽兴了,带着轻快。
“都解决了,留两个活口带回去审。”
薛柔闻言,想掀开帘子,却陡然被人扣住腰摁在原地,没法动弹。
“外头倘若还有埋伏呢?”谢凌钰语气不快,“不要冒险。”
薛柔没再动。
倒是外头的顾又嵘,听见这话,仗着皇帝瞧不见自己撇了撇嘴。
净知道吓唬小姑娘。
朱衣使做事,怎么可能在周遭漏下活口。
薛柔抿唇,想让人进来将灯点上。
黑黢黢一片,她却总觉有人盯着自己,怪瘆人的。
谢凌钰沉声道:“快马加鞭回宫。”
随着朱衣使齐齐应声,薛柔也歇下心思。
左右不用太久,便能回相和阁。
谢凌钰身上太硬,她有些不舒服,偏偏又挣脱不开。
思及今晚皇帝情绪起伏,指不定有没有消气,认清挣扎无果后,薛柔便僵着身子没再动弹。
过了一小会,她喃喃:“怎么今日这般困乏。”
谢凌钰闭了闭眼,认定是玉澜馆的香料有猫腻,打算回宫让沈愈之给她瞧一眼。
他轻声道:“许是因今日路途疲倦。”
薛柔哑然,路途再疲倦,都比不上他陡然造访带来的疲倦多。
“阿音,等回宫后再睡,朕带你去一趟沈家。”
语罢,半晌无人回应,甚至连个敷衍的“嗯”也无。
谢凌钰垂眸,发觉少女身子毫无防备软下来,脑袋靠在自己胸口,分明是睡熟了。
他怔住,随即心尖那一丝灼痒越发厉害,低下头深深闻了闻她身上气息。
那丝灼热痒意被奇异地抚平。
谢凌钰恼起来,连自己祖宗都骂,心底骂了太宗不知多少遍。
但不受控制的,他只想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
如果可以的话,像捏两个泥人一样,把怀里的人捏进自己身体里。
谢凌钰低下头,意识到自己现在像疯子,像痴傻稚童到处找饴糖吃。
总之不像皇帝。
是这个香气古怪,他喃喃告诉自己。
不该像现在这样……
谢凌钰十分艰难地仰头,靠着车壁,怀里的人什么都不知道。
她发丝垂落,搭在他指尖,偶尔动一下。
为了不再去想旁的,他手指轻轻拈起一缕发丝,绕在指尖转了两圈,随后放开。
周而复始,他却觉得乐趣无穷。
直至马车停在长乐宫门前,谢凌钰掀开车帘,轻声道:“去相和阁。”
顾又嵘放缓速度,在相和阁门前下了车,见薛柔睡着,打算唤她醒来。
流采却一声不吭推开顾又嵘,想将薛柔直接抱进去。
皇帝忍不住蹙眉,让这两人离远些。
流采抿紧了唇,看着皇帝怀里抱着女公子,径直便要进去。
她想拦,却被顾又嵘瞪了一眼。
月华如练,长乐宫内安静无声,值守的人远远看见朱衣使,不会再上前。
除了在场的朱衣使,没人知道皇帝深夜在长乐宫。
谢凌钰声音很轻,“你们身上有血,会弄脏她的衣服。”
顾又嵘低头看了眼自己,哪里有血?她打架向来飘逸潇洒,风流利落。
罢了,皇帝说她身上有血,那就是有血。
谢凌钰踏入相和阁,无人敢阻拦他踏入内室。
他将薛柔放在榻上,扫视四周,不少与佛家有关的东西。
一看便是太后安排的,只因薛柔年幼时那句谶语。
“姻缘坎坷,需礼佛消弭命中灾难。”
谢凌钰眼中嘲讽之意一闪而过,太后年轻时也未必信佛,现在倒是笃信无比。
他没在此处留太久,出来后才瞧见李顺等在檐下。
“奴婢猜陛下会来这儿,便在此处侯着了。”
谢凌钰没有反应,过了一会儿,眼底笑意才多几分,瞧着像终于回过神。
“你倒是聪明。”他想起什么,又吩咐一句,“朕先前送给阿音的莲花白玉簪,让他们重做一支,送去相和阁。”
李顺连连应下,心底舒口气,陛下走时怒极,顾灵清怎么都劝不住。
谁知道回来时,倒是心情尚佳。
次日一早,太极殿内,尚书令上奏。
“臣听闻昨夜突然开了宫门,不知何故?”
顾灵清眼下发青,瞥了眼薛兆和,不冷不热道:“朱衣使做事,无须示人。”
一句把旁人所有话堵死。
下朝后,薛兆和去颐寿殿,怒色毫不掩饰浮现。
“太后,朱衣使做事太过野蛮,难道就这样放任他们?”
“你是想说朱衣使野蛮,还是皇帝?”
太后声音轻缓,听不出喜怒。
“昨夜开宫门,是陛下带着阿音回来,顾灵清自然要堵住你的嘴,免得问个不停。”
薛兆和脸色青青白白,最后涨成红色。
他虽与薛柔不亲近,却知她喜欢的是王三郎。
“简直,简直欺人太甚!”薛兆和手都在抖,“阿音昨夜在哪?现在何处?”
“她昨夜在相和阁。”
太后不冷不热道:“你平素不管她,关乎婚事,居然格外上心。”
明知阿姐在讽刺自己,薛兆和却道:“自然因为臣明白,被迫与不喜之人成亲是何滋味,不愿女儿重蹈覆辙。”
太后神色僵滞,眼底划过悔意,“你仍然有怨。”
她深吸口气,“简直冥顽不灵!王明月何处对不起你?你又何必把气撒到儿女身上?”
“素日不理不睬,来我这儿从未说特意见一眼阿音,待她回府,不是责骂就是管束,好好的孩子,离宫时高高兴兴,回来就萎靡不振。”
太后气得将笔扔过去,墨汁洒在紫色官袍上。
“现在又装什么慈父?现下,她应该在去式乾殿的路上,皇帝让沈愈之给她请脉,你现下打算如何?拦住她,让阿音丢脸,让别人都知道……咳咳咳……”
太后气得咳个不停,最后摆了摆手,“你若真在意她婚事,平素待她好些。”
再过几年,想见都难。
薛兆和怔住,连忙让太后莫要生气,好好养身体。
“出去。”
太后摆手,咳到仿佛要将五脏六腑吐出来。
胡侍中忧心忡忡,“沈愈之的药方,旁的太医也看过,都说没问题,这些日子也确实有用,但……”
明白她的意思,太后缓过气来摇头:“不会是皇帝故意想拖着病情。”
谢凌钰前线打了胜仗,与武将们的忠心耿耿不同,朝中不少文官不赞同贸然开战。
而这些文臣,并非无能之辈,年轻文臣还未崭露头角,诸多内政仍需仰仗老臣。
母子一场,哪怕各怀鬼胎,谢凌钰也知道太后心中有大昭江山,不会忘记对先帝的承诺。
她活一日,便会帮谢凌钰稳住内政不乱一日。
皇帝还不想让她死。
太后闭了闭眼,颇为讽刺地笑,半晌无奈道:“早膳呈上来罢。”
胡侍中欣喜不已,太后一早没有胃口,现下终于愿意吃两口。
待杯盘碗碟一一端上案,太后却愀然变色。
她盯着一碗红豆粥,半晌说不出话,又是猛地咳嗽。
胡侍中连忙命人撤下粥,怒道:“谁那么不懂规矩?送上来红豆粥。”
几句问下来,是个新来的。
太后只觉闹哄哄的头晕,“罢了,我吃两口回去歇息。”
她抿了几口汤,愈发眩晕,这是老毛病了。
只要想起先帝驾崩前的事,总会如此。
太后强撑着起身,陡然身子一软。
召太医的内侍跑得飞快,差点撞上薛柔。
内侍都没看清楚是谁,便连连道:“恕罪恕罪,太后身体有恙,奴婢去请江太医。”
江太医擅长扎针,专治头疾晕眩。
薛柔知道姑母定是又头晕了,对一旁流采道:“我先回去看看,你去式乾殿同李顺说一声,我……之后再来。”
她回颐寿殿时,姑母已经醒了。
“不是要去式乾殿么?”
长乐宫昨夜动静瞒不过太后,薛柔一醒便瞧见胡侍中站在榻前,将事情和盘托出。
太后见薛柔低下头,叹息,“你以为我不喜你去式乾殿,同陛下太近?”
“不,你要去,否则陛下永远像防红杏出墙的妻子一样防着你,时时刻刻盯着你。”
太后隐晦地暗示,“这样的话,你许多事都做不成,往后便懂了。”
薛柔朦朦胧胧知道她意思,待江太医过来,说太后无事后,她便一刻未停赶去式乾殿。
“薛二姑娘来了?”
李顺瞧见她,又惊又喜。
他以为薛柔又要像先前那样,一寻着理由便整日不来。
结果便是陛下心情不佳,宫人都战战兢兢。
薛柔刚进殿,便瞧见少年靠在御座上,并未批奏折,而是垂眸拨弄一只黑猫的爪子。
“陛下,沈太医已经走了么?”
谢凌钰抬眸,压下嘴角,平淡道:“还没有来。”
他轻轻叩了叩桌案,让薛柔坐在自己身边。
案上有不少文书,不避讳地散开让她看见。
薛柔只是不经意扫过去,就瞧见那是吏部草拟好的调任文书。
调王玄逸为怀朔郡丞。
第38章 第 38 章 撒娇卖惨装可怜,她最擅……
谢凌钰抬眸, 关切询问。
“阿音怎么了?可是不舒服?”
薛柔想起姑母说的话,扯起一个微笑。
“没什么。”
玄猊忽然叫了一声,跳到薛柔怀里, 舌尖舔了舔她手背。
“你一来,它便不理朕。”谢凌钰轻笑,“这个德行倒是与它主人肖似。”
看薛柔那个魂不守舍还要口是心非的模样,皇帝心里冷笑连连。
他早想把王玄逸调离洛阳,怀朔路远,免得总在薛柔面前晃悠。
无论薛柔对他是好是坏,只要王玄逸出现, 所有的态度都变成警惕冷淡。
谢凌钰目光从玄猊移开,淡声道:“阿音, 慧忍七月回京,会在阿育王寺开坛讲经。”
“你先前,不是一直想请他为那两枚玉佩开光么?”
薛柔怔住一瞬, 方才反应过来。
那是三年前的事了, 京中有疫病。
她恰巧得块好玉, 托人做成两枚平安符,便想请大师开光,给阿娘和姑母消灾。
可慧忍不在京中,静若大师也在闭关,拖着拖着时疫已消, 便忘了。
没想到谢凌钰还记得。
少年见她反应,轻笑:“不记得了?你当初支支吾吾求朕, 能否命大师出关。”
“朕说大可以交给皇寺开光,你死活不肯,说要最好的僧人。”
谢凌钰越说, 薛柔头越低,恨不能叫他停下,别再回忆年少不懂事时所作所为。
她根本对佛道一窍不通,只当名气越大效果越好,就这样稀里糊涂去求谢凌钰。
待少年终于住口,薛柔冷静下来,陡然想起姑母说过的话,忍不住关心慧忍的行踪。
“陛下怎知慧忍要回洛阳?”薛柔抿唇,小心翼翼试探。
“他声名在外,此次回洛阳一路讲经,朱衣使自然知晓。”
谢凌钰眼底划过一丝不满,他和先帝一样,不喜这些和尚道士。
奈何战火不休,百姓笃信,就连帝王也要装模作样尊崇一二。
先前,谢凌钰看慧忍稍稍顺眼,一来因慧忍赠他耳坠,在众人面前赞他有人君之表,二来因慧忍低调俭朴,从不惹人放下农桑围观追捧。
可这次却一反常态,还未入京,路上望族给的钱帛就装了五车。
谢凌钰不再去想这些和尚收了多少金银,看向薛柔,“你想去阿育王寺么?”
想起姑母日渐虚弱的身体,薛柔自然想找慧忍,哪怕无用,给姑母一些安慰也是好的。
可她见皇帝的态度,像是打算和她一同去。
薛柔犹豫,看姑母的意思,她和慧忍已有联系。
她完全不必为了这一件事,跟谢凌钰再出一次宫。
谢凌钰幽幽道:“阿音不想去?”
“可是有旁的人能替你去?”
少年目光扫过她微妙神色,忽然想起王怀玉便是在阿育王寺剃度,不由自主冷笑一声。
薛柔头皮发麻,连忙笑道:“我自然想去。”
她一脸诚恳看向皇帝,“可我在叠翠园,发誓及笄前再也不出宫门半步。”
谢凌钰气得轻“呵”一声,“朕往日不见你信守承诺。”
“无妨,朕带你出去,不算违诺。”
少年的声音凉幽幽的。
一瞬间,薛柔甚至以为自己那点心思都被看破,只是谢凌钰给她面子没说。
她忍不住喝了口水,不自觉两只手交叠,颔首道:“好。”
谢凌钰嘴角微扬,没再继续追问她的异样。
因沈愈之久久不来,薛柔有些着急,低头不停摸玄猊的脑袋。
再抬眼,便见皇帝当着她的面翻开奏折。
薛柔唯恐瓜田李下,连忙别过脸,想离远些。
“怕什么?”谢凌钰放下奏折。
“怕看见不该看的。”
谢凌钰淡声道:“过来,看见了又如何?”
让薛柔看见几份奏折,尚书令便能逼宫换帝不成?
若真如此,他还做什么大昭天子,早日去给先帝祖宗请罪好了。
“阿音若觉无趣,殿内有书卷,自去取便好。”
薛柔脸上笑容快挂不住,谢凌钰宁愿让她碰那些宝贝,也不放她回去。
皇帝喜欢书,式乾殿内不少孤本古籍,大多晦涩难懂。
薛柔没有半点兴趣,又坐了会儿,连玄猊都百无聊赖到跳下去四处转悠。
她忍不住起身,走向那些书卷,有丝帛,有竹简。
薛柔好奇翻开一卷,却听见李顺低声提醒:“薛二姑娘,这是朱衣使查抄发丘贼寇时,送进宫的。”
闻言,薛柔脸色一白,手里的竹简是随葬品。
她连忙放回原处,又净过手才老实坐下,半是发呆地看谢凌钰批阅折子。
“都不喜欢?”谢凌钰笔一顿,抬眸看向她,“阿音平素爱看什么?”
薛柔差点脱口而出,幸好咽下。
词曲志怪,都是些不入流的东西。
她都怕带进式乾殿,玷污了肃穆之地。
“我没什么喜欢的。”薛柔犹豫再三敷衍回应,“况且,陛下不必迁就我什么,我又不在式乾殿长住。”
谢凌钰眼底温和之色微凝,盯着她,最终也没说什么。
薛柔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好在沈愈之终于来了。
和先前一样望闻问切,沈愈之露出个笑脸,“身体调养甚佳。”
谢凌钰在一旁淡声道:“她昨日用的香或许有问题。”
被陛下怀疑医术,沈愈之收敛笑意。
他强调:“薛二姑娘身体无恙。”
“当真?”谢凌钰微微蹙眉,“阿音昨夜可觉不适?”
“沐浴后有些困乏。”薛柔想了想,“很舒服,但是没力气。”
沈愈之扯了扯嘴角,陛下真是想太多,未免过分紧张薛柔的身体。
只有这些反应,如何推出香料有猫腻?
人沐浴后本就容易困乏。
“脉象没有问题,倘若陛下担心,将香料给臣瞧一眼。”
谢凌钰沉默片刻,先看着薛柔把药喝完,破天荒的肯立刻放她回去。
摒退宫人,皇帝平静道:“朕怀疑叠翠园玉澜馆的香,有催情的作用。”
“你是否知晓,沈家先祖曾用了什么药?”
沈愈之一个激灵,他家自高祖起侍奉天家,太宗朝时,某位先祖特被拨去伺候不可提及的贵人,卷入波澜差点灭族,此后辞官归隐。
先祖在家日日大骂谢家天子难伺候,昏了头似的发疯,教诲后代莫入太医院半步。
沈愈之有反骨,跟祖宗对着干进宫,可再怎么样也知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什么药?”沈愈之茫然,“臣什么都不知道。”
谢凌钰微微皱眉,有些不耐。
沈愈之脸发白,明白瞒不过去,“陛下,臣当真不记得了,或许得回祖宅翻一翻先祖手札。”
“可……恕臣直言,玉澜馆的涂料掺的□□效果再烈,这么多年过去,药效不再。”
“最多让人头脑晕沉,薛二姑娘身体娇贵,许是受了些影响。”
沈愈之猜也能猜到皇帝为何怀疑香气催情,支支吾吾道:“陛下,少年人血气方刚,未必就是……就是中了药。”
谢凌钰脸色顿时难看,半晌不语。
他实在不想承认,昨夜的心绪起伏皆无外力影响。
皇帝脸色明明灭灭,许久才想起殿内还有个太医。
“你回去罢。”
他语气听不出喜怒,就连李顺也猜不到皇帝心情如何。
直到谢凌钰重新坐回御案前,一封奏折看了快半刻钟,忍不住将折子扔回案上。
陈宣的话太多!废话一堆,叫人看着心烦。
李顺将冷了的茶水换下。
殿内寂静无比,只剩白瓷碰到案上的细微声音。
谢凌钰静静坐在案边,平复心绪后,拿起朱砂笔看折子,瞧不出一丝异样。
*
一连数日,薛柔都觉谢凌钰奇怪。
尤其是看她的眼神。
薛柔问过流采是否觉得陛下古怪,被否认后,怀疑是自己太敏感。
纵使式乾殿的书卷皆是她看不进去的,她也要装模作样过去,离皇帝远远的,再盯着布帛上几个字发怔。
今日,她刚走到书卷旁,瞄到一卷格格不入的。
薛柔看向李顺,“这是南楚人写的那本志怪集?”
“是。”李顺忙不迭补了句,“陛下说薛二姑娘喜欢。”
薛柔一边点头,一边翻开手中书卷,看了一小会后猛地诧异道:“陛下怎知我喜欢这些?”
“自然因为,阿音看着便不喜经史子集。”
少年的声音寒凉如秋水,在她背后陡然出现。
薛柔被吓住一瞬,回头撞进谢凌钰那双点漆般瞳仁。
她有些恼怒,这人怎么走路没什么动静?
“朕吓着你了?”
谢凌钰神色平静看着她,平静到让薛柔心里莫名发怵。
“阿音发髻上的簪子歪了。”
说罢,皇帝吩咐宫人递来铜镜,竟是要薛柔自己扶正簪子。
他没有半分动手帮忙的打算。
薛柔看了眼铜镜,随手拨弄一下,没发现少年直勾勾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她今日一身藕荷色,裙摆层层叠叠如莲花初绽,露出一截后颈,叫人想起最亮最柔的那束月色。
谢凌钰闭了闭眼,勉强挪开视线,转而看着她发髻上的簪子。
仿佛盯着死物,就能忽略涌起的心绪。
谢凌钰陡然想起沈愈之的话,心头那股熟悉的灼痒无法忽略。
“陛下?”
薛柔转过头,便见皇帝在发怔,忍不住喊了声。
“朕有些困倦,先去内殿歇息,等沈愈之请过脉,你便回去罢。”
谢凌钰声音果真有几分疲倦。
“其实……我身体早就无事,”薛柔底气不足似的放低声音,“往后不必日日劳烦沈太医。”
她当真不想再喝药了。
可姑母说了,要多与陛下亲近些。
可是……可是就不能用旁的理由么?
薛柔垂下眼睫,没能看见谢凌钰陡然沉下的神色。
“待在式乾殿,就让你这般难熬?”少年嗓音轻缓,“你每日在这没有一个时辰,迫不及待就要走了?”
谢凌钰心底那点灼痒没有消失,反倒像火苗越燎越旺,痛得明显,痒得更明显。
“陛下,我没说往后不来。”薛柔硬着头皮反驳,“沈愈之的药又苦又涩。”
谢凌钰面色松缓,“那便不喝了,往后食补便好。”
他总觉薛柔太过轻盈,仿佛旁人稍稍用力便会伤着,须得补一补才好。
见皇帝嘴角隐约有笑意,薛柔舒口气,随即想到一个问题。
姑母近来身体不适,不能看什么折子,除了让沈愈之看病,薛柔没有往返式乾殿与长乐宫的理由。
总不能……莫名其妙来式乾殿罢。
谢凌钰忽然开口,“你来式乾殿,是朕的意思,无须向旁人解释。”
“宗室们看见我,也无须解释么?”
这些时日,许是薛柔幸运,一次都没见着那些宗亲。
他们只要瞧见薛氏的人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
“不用解释。”谢凌钰毫不犹豫,“不必管他们。”
*
在式乾殿见到同安大长公主时,薛柔只觉一语成谶。
往后再不随便说话了。
公主今日面圣,是为幼子求官的,辈分摆在这里,皇帝给了她几分薄面,让她进殿后赐座。
随后,皇帝便借顾灵清有要事需禀,去了偏殿议事。
至于薛柔,她来式乾殿早已无人通传,就这么径直踏进去,和同安打了个照面。
“谁擅闯式乾殿?”同安轻嗤,“原来是薛家的。”
自从皇帝收回兵权,这些宗室面对薛家更加无礼。
她斜睨一眼,“李顺,你怎的什么人都放进来,陛下年纪渐长,薛韵临朝听政也就罢,手竟还伸到这儿了?”
薛柔行了个礼,嘴里的话却半点敬意也无。
“这话我也想问,殿下怎么来了?”薛柔恍然,“啊是我忘了,殿下幼子还未婚配,是求陛下赐婚的不成?可他吃喝嫖赌,不知哪家闺秀愿嫁。”
同安脸色涨红,站起身指着她。
“我乃先帝之妹,天子姑母,你也配这样同我说话?”
薛柔也不客气,“我姑母乃先帝之妻,天子之母,你也配直呼她名讳。”
乍然被小辈拂面子,同安差点喘不上气。
“就算申斥,也是太后亲自来,轮不到你放肆,”同安揉了揉心口,问一旁内侍,“陛下在何处?”
周遭静默,无人应声,李顺也只是默默低下头,示意小内侍去偏殿,让陛下快些来。
薛柔一哂,实在受够这群宗亲的嘴脸。
当年陛下登基,太后一病,宗亲们都盼她早薨。
就因为太后与先帝一样,拘着宗室不能为所欲为。
同安见她抿唇不语,只当她理亏,“你薛氏再怎么权势滔天,也是臣,总归要认清自己的身份。”
“殿下这话敢在我姑母面前说么?不过欺我一个小辈,现下无人撑腰,”薛柔笑得讽刺,“你这种人,拜高踩低,简直小人嘴脸。”
她每说一个字,同安脸色就涨红一分。
“你竟敢!”同安径直上前,抬手便想扇过去。
李顺终于活过来似的,站在薛柔面前想拦下那一巴掌。
偏薛柔反应快,提前一把抓住那只养尊处优的手。
“就算陛下在这,亲耳听见我方才的话,他也不会帮你。”薛柔笑得明艳,半点不收敛,“不若我们赌一把?”
话音落下,眼前同安公主神色微变。
薛柔转过身,便见一人踏过门槛,朝自己走来。
玄色衣摆被光照着,能望见金色龙纹如活过来般狰狞。
同安想开口,却在瞧见谢凌钰脸色时,陡然怔住。
原因无他,陛下这副模样,让她想起皇兄当年护着薛韵的神色。
无论旁边的是谁,目光从始至终都落在一个人身上,然而就是不分青红皂白地回护。
谢凌钰站在少女身侧,眉眼柔和许多,“阿音方才要赌什么?”
皇帝本人在面前,薛柔实在不好意思复述方才所言。
她本有些尴尬,却在瞥见同安趾高气扬想说话时,一股火陡然窜上去。
“殿下方才让我出去,”薛柔先下手为强,“她不让我在式乾殿待着。”
“她不仅骂我,还想打人,”少女神色可怜,“还想让陛下罚我。”
薛柔从小在父亲那儿受了委屈,一回宫便与姑母说。
撒娇卖惨装可怜,她最擅长。
此刻更是将这七个字用到极致。
谢凌钰脸色凝重,眉头蹙起,看着她微红的眼眶,抿紧了唇,显然极其不快。
他看惯了薛梵音这些把戏。
可是从未用在他身上。
谢凌钰一时恍惚,喉咙发痒,想伸手摸一摸她脸颊。
“阿音,你放心。”
少年嗓音温和,如春冰乍破后涌动水流。
同安脸色更加难看,隐隐觉得这个侄儿与昔日皇兄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朕今日还有事,”谢凌钰终于舍得分一丝目光给同安,“回去罢。”
皇帝赶客的意思十分明显,同安刚想说话,便被李顺挡住视线。
“殿下,”李顺笑眯眯劝着,手却拦着不让同安向前半步,“陛下心情不好,你这又是何必呢?”
随着殿内无关人皆离去,谢凌钰才道:“怎么回事?”
薛柔怒火消弭后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她方才一心只想借皇帝的手,狠狠敲打同安大长公主一把,故而演得可怜。
谁知道谢凌钰这般配合,一句话没问,也没给同安脸面。
现下他要追根究底,薛柔一时支支吾吾。
谢凌钰拉着她坐下,微微倾身仔细观察她反应,轻轻笑了一声。
“看来阿音不记得了,”谢凌钰仍然盯着她,忽然道:“李顺?”
李顺连忙站出来,如说书人般演了遍,只是最后提及那个巴掌时,有些心虚低头,怕陛下怪罪。
听一遍来龙去脉,薛柔想起方才情形,又恼火,又恨不能钻地里。
她紧抿着唇,忽闻少年笑出了声。
“好在不曾吃亏。”
薛柔抬眼,却觉脸颊肌肤温热,有些猝不及防,躲都躲不掉。
“阿音,朕替你出这一巴掌的气,你该怎么感谢朕呢?”
第39章 第 39 章 阿音,唤我表兄
薛柔想后退, 却如同被定在原地。
陛下的神色还算平静,可眼底情绪却浓烈到黏稠的地步,仿佛看一眼就彻底摆脱不掉, 愈挣扎被吞没的越快。
她不知道是该恐惧,还是羞涩,背后窜起丝丝凉意。
“陛下想要什么?”
话一说出口,薛柔便后悔了,唯恐谢凌钰提什么过分的要求。
谢凌钰静静看着她神色变化,垂眸笑了一下。
他真想知道,在薛柔眼里, 他会命令她做什么无耻的事。
“朕还没有想好。”
少年掌心因习武有层薄茧,唯独指腹稍稍柔软些。
谢凌钰总觉眼前少女娇气, 像琼花月华捏成的,故而手掌只是轻轻贴在她脸颊,指腹却不由自主亲昵蹭了蹭她鬓角。
“等陛下想好了便告诉我。”
薛柔立马别过脸, 一副要落荒而逃的架势。
不欲把她逼太紧, 谢凌钰收回手, 让李顺送她回去。
薛柔从式乾殿出来,就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回了相和阁,更是半晌不说话,连流采都不知她在想什么。
就寝前,薛柔忽地握住流采的手, “往后我去式乾殿,你陪着我进去罢。”
流采怔住, 无奈道:“奴婢只能在外头侯着。”
式乾殿,哪是宫人随随便便就能进的。
“今日……”流采犹豫半天,还是问出了口, “女公子究竟怎么了?”
薛柔抿唇,左右没有旁人,直接说出顾虑。
“倘若我执意不肯入宫,陛下会不会直接生米煮成熟饭?”
倘若是以往,薛柔绝不可能有这种想法,她父亲是尚书令,姑母尚在长乐宫。
除非谢凌钰想背千古骂名,不然不会昏了头做这种事。
可今日她瞥见陛下的眼神,一瞬间惊住,就像被巨蟒盯住,再一点点被缠绕勒紧。
仿佛她迟早是囊中物,根本不可能跑掉。
流采瞪大眼睛,半晌说不出话。
“你也觉得我在胡思乱想?”薛柔低下头,“可若真如此,阿翁肯定要让我入宫。”
流采眼前一片空白,她不敢想象倘若陛下听见女公子的话,究竟是什么反应。
恐怕要大发雷霆。
“陛下不会的,”流采绞尽脑汁安抚,“他怎么舍得?”
“才不会舍不得,”薛柔小声念叨,忽然想起什么,“我还答应了,过几日和陛下去阿育王寺。”
流采微叹口气,“女公子不必担心,那日奴婢会时刻守着。”
她眼神清澈如水,“奴婢是太后派来保护女公子的,相信奴婢,不会出事的。”
有流采的承诺,薛柔莫名放下心,“嗯”了一声,便躺下合上眼。
*
七月流火,虽然才月初,也没先前那般燥热。
可薛柔坐在马车里,却格外焦灼。
京中哪里来这么多人?还都是去阿育王寺的。
谢凌钰在她身边一言未发,低头看着手中书卷。
皇帝微服出宫,只着深青色,面容沉静看不出喜怒,可薛柔觉得他心情欠佳。
且这几日皆是如此。
谢凌钰莫名其妙不痛快,薛柔也不想出声,索性静下心慢慢等。
半个时辰过去,马车停在阿育王寺附近官道,未曾挪动分毫。
谢凌钰终于抬眸,扫了眼薛柔攥紧平安符的手。
“前面的都是谁?”
驾车的是朱衣使,闻言无奈叹息。
依朱衣使们的粗暴想法,就该提前肃清官道和阿育王寺,命那群和尚出来迎圣驾。
“回陛——”朱衣使连忙改口,“回世子,前面多是京中公侯之家的女眷。”
“命他们让路。”
谢凌钰语气略有不耐,京中公侯权贵数不胜数,也不至于将官道堵成这样,分明是携数车丝帛金银,作为供奉。
朱衣使闻言,拿出一枚玉佩,走上前交涉。
前头车流缓缓向左右挪动,让出一条窄路。
薛柔想起那声“世子”,忍不住问:“玉佩是谁的?”
“谢寒。”
谢凌钰声音冷淡,不欲多言的模样。
车内恢复寂静,只能听见外头窃窃私语。
直到最后的嘈杂声也消失无踪,薛柔才掀开车帘瞧一眼。
“这是……”她迟疑片刻,“禅房?”
看马车行进的方向,他们方才应该是从北门绕了进来。
“是啊,”前头驾车的朱衣使回应,“咱们直接从后门进,没人看见,慧忍在禅房等着呢。”
薛柔怔住,多看了眼谢凌钰。
察觉那道诧异目光,他沉静道:“朕不想去大殿,便让慧忍侯着。”
“你若想听讲经,朕在禅房等你。”
语罢,马车停下。
谢凌钰先下去,转身伸出手,想扶薛柔一把。
还未碰到她指尖,忽然收回,他淡声道:“让流采扶你下来。”
薛柔愣住,虽说遂她的意,却有些摸不清谢凌钰想法。
她忍不住皱眉,真是阴晴不定。
前面的少年没有等她的意思,薛柔抿唇,疾走才能跟上步伐。
等到一间禅房前,谢凌钰顿住脚步,忽听见少女微恼的质问。
“我近日可有哪里得罪陛下了?”
薛柔实在想不通,他究竟在不痛快什么?
“没有。”
谢凌钰声音冷硬,这几日一闭眼便能想起薛柔在怕他什么。
简直可笑至极,荒谬至极。
他若真想生米煮成熟饭,逼迫薛兆和嫁女,用得着等到现在迟迟不动手?
薛梵音把他想的太下作了。
少年脸色冷淡至极,一腔怒意无处发泄。
他推开门,一言不发坐在慧忍对面,淡声道:“朕已把人带来。”
禅房内其余僧人面面相觑,不知陛下缘何面色难看。
唯有一人始终沉静,岿然不动,犹如一切外物皆不可扰其心智。
薛柔对那人笑道:“静若大师,家母时常念叨你,言及大师讲经深入浅出,她只是略通佛法也能听懂。”
静若眉眼终于起波澜,颔首道:“多谢尚书令夫人抬爱。”
见她丝毫不管自己,转头眉眼弯弯同旁人寒暄,谢凌钰脸色更冷如霜雪。
当年就是静若,说薛柔姻缘坎坷。
谢凌钰差点控制不住神色。
慧忍收下薛柔两枚平安符,道:“过几日,女公子来取便是。”
他说完,便要离去,大殿还有诸多信众等待。
薛柔也想去听一听,她不通佛法,却也好奇。
如慧忍这般高僧,智慧超乎常人,诸法相通,或许能得其点拨一二。
薛柔到大殿时,早已挤满了人,她叹口气,不愿搬出薛氏压人,干脆在角落找到个蒲团跪坐。
慧忍多日赶路,本就疲倦不已,又年事已高,只讲了两个时辰。
讲的是《心经》中的一段。
上面的高僧念道:“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薛柔听得似懂非懂,只知自己终究与佛法无缘。
她心有挂碍,执着于诸多事物,注定是俗人一个。
待殿内人皆散去,薛柔回那间禅房,却见静若面色有些苍白。
她看向谢凌钰铁青脸色,一时怔愣。
“怎么了?”薛柔勉强笑了下。
“朕不大赞同他的话罢了。”
谢凌钰平复心绪,云淡风轻回应。
他垂眸看了眼案上折成两半的木签,心底一股郁气。
方才薛柔不在身边,谢凌钰无事,便问起关于她的谶语。
熟料静若直接道:“陛下可是想问与薛二姑娘的姻缘?”
“贫僧有一句话,过分执迷,难以恒久。”
谢凌钰已是不满至极,偏不信邪地抽了根签。
下下签。
静若的解释更是让他恼怒不已。
“陛下与她有夫妻缘分,却是孽缘,需得修行,才能成正缘。”
谢凌钰不信这些,却忍不住心底频频想起。
什么正缘孽缘,他能送薛梵音凤印,送她中宫之位,普天之下哪有比这更好的姻缘?
薛柔不知皇帝在想什么,只怕再僵持下去,静若脑袋不保。
她轻咳一声,“陛下,我们回宫罢。”
谢凌钰看了眼窗外天色,微微颔首。
回宫路上,薛柔还在琢磨慧忍说的话,陡听陛下开口。
“你信佛法?”
谢凌钰声音淡淡,恍若随口一问。
“虽说不大信,可还是有几分敬畏之心,尤其是不大好的话,”薛柔顿了一下,“譬如那句谶语,我想起时心底总惴惴不安,唯恐成真。”
说完,她小心瞥了眼谢凌钰的反应,未见反驳之色。
“阿音很在意那句谶语?”少年语气轻缓,若有所思,“那群和尚信口胡言罢了。”
他沉默一瞬,不愿再提此事。
薛柔看皇帝脸色压抑,抿了抿唇不再吭声。
片刻后,她忍不住掀开一角车帘,想透一透气。
流采在一旁,薛柔和她小声嘀咕:“到甘芳园附近了。”
虽说在式乾殿喝药的时候,也有甘芳园的糕点吃,但一路送来的,与现做的自然有差异。
谢凌钰听见,忽然抬眸。
“阿音上次问朕想要什么,朕想好了。”
薛柔有些紧张,却听他道:“你陪朕去甘芳园用一次膳。”
以为自己听错了,薛柔眼睛睁大。
还未等她反应过来,驾车的朱衣使已经调转方向,朝甘芳园去。
等下了马车,薛柔愣住。
谢凌钰竟未曾从侧面走,而是光明正大站在大门前。
仿佛他真是哪家公子,而非本该在宫中的帝王。
“既然是微服出宫,不必拘束。”
谢凌钰神色坦然,薛柔惊愕之后道:“可是陛——”
她猛地住口,不知如何称呼。
夕阳晚照,暖而昏暗的光衬得少年朱砂耳坠愈发艳丽。
他声音如敲金击玉,字字清晰。
“阿音,唤我表兄。”
第40章 第 40 章 你一而再再而三信口胡诌……
薛柔被他说的话惊住, 动了动嘴唇,半晌也喊不出那声“表兄”。
她为难得要命,只觉喉咙被谁掐住了, 不好意思看谢凌钰。
“薛二姑娘来了,今日巧的很,你最喜欢的雅间空着呢。”
甘芳园的管事认出了她,又看向一旁的谢凌钰,刚想问这是谁,忽地噤声。
这是朱衣台的地盘,谢凌钰身边的朱衣使, 他认得。
那帮朱衣使配合皇帝胡诌,及时喝止腿一软要跪下的管事。
“我家公子的身份, 你不必管。”
薛柔见管事面色煞白,只当朱衣使太凶吓着人家了。
她抿了抿唇,“这是我……我表兄。”
“走罢。”谢凌钰眼神陡然温柔, 顺势握住她手腕。
若从正门走到雅间所在的小楼, 会经过条曲折小道, 四周是甘芳园辟的园子,里头种珍贵瓜果。
薛柔透过郁郁绿意,蓦然瞥见道熟悉身影。
以为自己看错了,她怔住一瞬,随即对管事的道:“蒲陶竟是你们自己种的。”
“那是自然, ”管事笑得自得,“从凉州带来的种子, 酿酒一绝。”
薛柔飘忽不定应了一声,眼神看似打量蒲陶架子,实则越过缝隙, 仔细分辨那道身影。
快到小楼前,薛柔忽然道:“我记得甘芳园前段时日有道新菜品,是用昙花做的。”
她一边踏着台阶,一边同管事说话,谢凌钰忍不住蹙眉,握她的手更紧些。
“薛二姑娘没记错,只是这道菜需等到戌时后昙花开。”管事的小心翼翼看一眼谢凌钰衣袖,不敢直视,“若是二位喜欢,可以现在去花舍挑一盆昙花。”
薛柔连忙道:“好啊。”
说完,她才想起来旁边还有谢凌钰,抿抿唇道:“我记得你不喜欢花草。”
谢凌钰脚步一顿,“你自己选个喜欢的,早些回来。”
“上楼时,莫要同旁人说话分心,容易摔着。”
薛柔本就心虚,乍然被叮嘱,心里更虚,胡乱应了两声。
“多谢表兄提醒。”
原本神色平静的少年非但没有微笑,反倒蹙了蹙眉,仿佛被提醒什么。
待薛柔轻快的脚步声彻底听不见,谢凌钰喝了口茶,吩咐一旁朱衣使。
“看一眼究竟是谁,叫她这般着急。”
他希望自己的怀疑是错的,但薛梵音每次都让他失望。
朱衣使收到命令便要走,却听身后皇帝又加了一句话。
“若是男子,哪只手碰到她,砍了就是。”
*
薛柔跟着管事的去花舍,一路心不在焉。
她挑了盆花苞最大的,也没问如何烹煮,径直道:“我方才似乎瞧见王三郎了。”
管事怔住,想起京中某些风言风语,脸色苍白。
“他今日没来,薛二姑娘许是看错了。”
薛柔沉默,开始怀疑自己,轻叹口气后抬脚准备回去。
刚出花舍,便见一年轻公子缓步而来,与一旁的伙计说什么,眉目浅淡,温润含笑。
“表兄怎么在这儿?”薛柔近乎小跑上前,眼睛亮如星子,“是与同僚相聚么?”
“不是。”
王玄逸微叹口气,他走马赴任在即,今日鬼使神差想来甘芳园一遭。
听闻有新菜品,想着阿音或许喜欢,他先尝一尝,若好吃,往后回京与她一道来。
没想到会在花舍碰见她。
他勉强笑了笑,“阿音近日在宫外么?”
薛柔总不能透露皇帝行踪,“只是回府一两日罢了。”
“我将去怀朔,你在京中若遇难事,去叠翠园附近竹林,那儿有几间禅房,寻王怀玉就是。”
王玄逸说完,自嘲地笑了两声,阿音有太后庇护,哪需他帮忙。
何况,还有宫里那个人在,她恐怕不会遇到难事。
但还是不甘心,总盼着表妹和幼时一样依靠他,觉得他超乎洛阳诸公子,无所不能。
薛柔不知表兄在想什么,为何脸色如此颓败,只当他舍不得离京。
“你的生辰我赶不上了,可礼物我已备好,是前朝卫大家临摹的《天发神谶碑》,魏缃送给我了。”
王玄逸低头别过脸,喉咙酸涩难忍,“我生辰还早着呢,阿音太过用心,你的及笄礼,我……我恐怕……”
他扯出一个笑,“罢了,我让王怀玉帮忙转交,望阿音莫要嫌弃。”
薛柔连连摇头,表兄送的东西她怎会嫌弃,只是耽搁太久,恐怕陛下生疑。
“表兄,我是……是同友人一道来的,先回去了。”
王玄逸有些不舍,看着她略带慌乱的神色,微微疑惑,却没多问,只是垂眸瞥见她鞋尖沾了些泥。
“阿音莫要动。”
他语调温和,拿出帕子便要俯下身擦去那点灰尘。
然而,就在他俯身的一瞬间,那只鞋履忙不迭后缩,好似受了极大惊吓。
王玄逸疑惑抬眸,却见表妹面色煞白,直勾勾望着他身后。
薛柔脑子一片空白,身子都一阵阵发麻,嘴唇动了动,难以置信地喃喃:“陛下?”
表兄俯身后,失去视线遮蔽,她一眼便瞧见远处的少年。
天色晦暗,深青衣衫远远瞧着恍若玄色,提醒她,那是天子。
而此刻,少年天子不知站了多久,看了多久。
薛柔分辨不出他神色是恼怒还是失望,或是预料之中的平静。
他太沉静了,不是平湖无波无澜的静,而是大雪满千山的静。
瞧一眼便浑身发冷。
更何况,他手中把玩的,好像一把弩箭。
朱衣使手中一盏小小提灯,刚好映出弩箭锋利寒芒。
薛柔连连后退,理智告诉自己,应该及时上前,到陛下身边。
但谢凌钰的模样太瘆人,她下意识想躲,就这样原地不动片刻,才挪动脚步。
谢凌钰声音冷淡,“挑昙花,原是这样挑的。”
“我只是偶然遇见。”薛柔辩解,却一直不敢抬眼,“一出花舍,便瞧见了,寒暄两句。”
她补道:“绝无半点逾矩。”
“撒谎,”谢凌钰将弩箭扔回朱衣使手中,“我看上去这般好糊弄?”
“是偶遇,还是你知道了什么刻意偶遇,阿音心里清楚。”
谢凌钰每说一个字,便见眼前少女头更低一分。
没有半点猜中真相戳破谎言的快意,只有更上一层的恼怒。
薛柔低头盯着谢凌钰衣袖上的暗纹,活似要看出花来。
他什么都知道了,狡辩也无用。
与其让陛下迁怒旁人,还不如都揽在自己身上。
“对不住。”
谢凌钰非但没有松缓,反倒面色铁青,仿佛慢慢咀嚼这三个字。
他轻缓道:“对不住?”
薛柔被皇帝压抑不住的怒意惊到,紧张道:“我不该欺君,不该同表兄说话,也不该……”
她有些语无伦次,谢凌钰的脸色也越发冷淡。
谢凌钰觉得耳边聒噪,一个字都不想听,努力平复心绪,打断她。
“够了,等回宫再同我解释。”
薛柔头皮都发麻,生怕回宫后谢凌钰同她慢慢磨。
她想再说,抬眸对上他眼底郁色,一时卡住,“好。”
回到雅间,薛柔简直食不下咽,对面的少年甚至未曾动筷。
谢凌钰端坐着,活似一尊冷冰冰的玉雕,也不知在想什么。
她实在受不了这份压抑,扯了扯嘴角,挤出一个笑。
“陛——表兄,怎么不尝尝?”
谢凌钰垂眸看向她,一言未发,盯得她惴惴不安。
“不喜欢的话,那便算了。”
话音落下,却见他终于随意夹了块糖炒元子。
帝王因怕旁人揣测其口味,投其所好下毒,用膳时讲究慢条斯理不动声色,不能表露喜恶。
但谢凌钰只吃了一口,便放下双箸,喝了口清茶。
太过甜腻,仿佛堵在胸口不上不下。
薛柔看他反应,便知他不喜欢这道菜,连忙将一碟梅花酥递过去。
她见谢凌钰没有继续动筷,小声道:“这里面是松子,不大甜,你吃一些,饿坏了怎么办?”
那碟梅花酥和糖炒元子不同,还没有动过。
薛柔拿起一块,掰成两半,咬一口道:“放心,不会有毒的,我都试过了。”
一旁的朱衣使眼皮跳了下,要是陛下能在甘芳园吃出毒,他们不如从朱衣台跳下去。
谢凌钰不喜甜食,本想回绝,却见她眼底微带讨好之色,还是接下她手中另一半梅花酥。
吃完他便喝了一杯又一杯茶。
见他这副模样,薛柔也没再劝,草草吃了几口便道:“我们回去罢。”
“昙花还未开。”谢凌钰声音淡淡。
“开不开也不打紧,”薛柔顿住,意识到什么,连忙改口,“我自然想尝尝昙花做的菜肴,可太晚了,明日还有早朝。”
“无妨,我可以等。”
谢凌钰偏过头,看了眼那盆昙花,道:“阿音拿它当托词,现下无用便弃如敝履。”
薛柔从没想过陛下这般仁慈,还会替一盆花不值。
她琢磨片刻,觉得谢凌钰话里有话,又因他点出方才的事而坐立难安。
想了想,薛柔还是想解释一二。
“我的确喜欢昙花,没有全然将它当托词,弃如敝履更是将我说的无情,这花名贵,没有我,还有旁的人喜爱。”
“我既急着回宫,无法细细欣赏,便是没有缘分,不若将它留给旁人。”
谢凌钰沉静面容如冰面裂开道缝隙般,流露出情绪。
他轻笑一声,“你并非无情么?”
纵使当年费心思让薛柔日日来式乾殿别有目的,可这么久了,他何处待她不好。
哪怕是块石头,也该捂热一点。
她倒好,看见王玄逸什么都忘了,简直没心没肺。
薛柔怔住,明白昙花不要紧,陛下根本不在乎。
这是借昙花点她呢,薛柔直接道:“今日花舍旁,当真没有任何逾矩,只是说了几句话。”
“若不止说话,你以为他能好生离开?”谢凌钰声音冷若霜雪,“你同他见面,便已是逾矩。”
薛柔睁大眼睛,被最后这句话气得脑袋发晕。
这是什么意思?她还没有入宫,见一面就是不规矩。
就是京中定了亲的人家,譬如陈家与汉寿侯府,魏缃成亲前见自己表兄弟一面,陈宣那个老古板也没有资格阻止。
薛柔觉得匪夷所思,脱口而出:“见面便是逾矩,那倘若做皇后,是不是连见大臣一面都不行?”
大昭皇后权柄甚重,受皇帝信任与前朝往来频频的,比比皆是。
从高祖吴皇后到先帝薛皇后,在中宫时便与诸多朝臣相熟。
但薛柔只觉谢凌钰恐怕会把皇后关在后宫,哪个外男也不许见。
谢凌钰听见“皇后”二字,眉头微松,语气稍稍和缓,不轻不重斥道:“狡辩,你看他与看寻常朝臣相同?”
“那是自然。”
薛柔硬着头皮,这个时候,只能咬死认定,于她而言,表兄与其他朝臣别无二致。
她继续道:“表兄只是表兄,在我眼里,与顾灵清陈宣魏绛一样,都是朝臣。”
“既然见怀朔郡丞是逾矩,那见大司农少卿也是逾矩。”
薛柔顿了下,别过脸不看谢凌钰,赌气一样道:“都是不规矩,都要受罚,那我往后不去式乾殿了。”
谢凌钰被她睁眼说瞎话的本事气到呼吸急促,他怒极反笑。
听见最后一句话,他实在忍不住,捏着薛柔下颌,逼她转头看着自己。
“薛梵音,你当真以为朕不会拿你怎么样?”
“你一而再再而三信口胡诌,真以为朕舍不得罚你?”
帝王动怒,惹得周遭朱衣使纷纷变了脸色。
刀尖舔血的朱衣使尚且如此,薛柔也怔住,半晌说不出话。
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方才胆子大成那样,倘若在宫里,定然不敢的。
许是陛下今日衣着言语给人一种错觉,才叫她昏了头。
薛柔耳边回荡陛下方才的质问,与其说质问不若说威胁。
她慢慢思索,惹恼谢凌钰的人都怎么样了,好像都被扔去朱衣台了。
据说,顾家人在朱衣台,能把世上任何一个人的嘴撬开。
薛柔喉咙一阵阵发紧,仰脸看着面前少年,“陛下,我不想去朱衣台。”
乍然听见这话,谢凌钰眉头微蹙,随即愕然松手。
他陡然想起薛柔先前惶恐的事,脸色比她还要苍白几分。
周遭朱衣使也不敢吭声,早知自己名声不好,没想到名声差成这样。
让薛二姑娘想到可能去朱衣台,立马服软。
离皇帝最近的朱衣使瞧得清楚,陛下方才震怒,额角青筋格外明显。
定是陛下吓着了薛二姑娘,跟他们朱衣使没关系。
谢凌钰离薛柔很近,近到能看清她眼睫颤抖的幅度。
他意识到自己又吓着她了,有一瞬间惘然,俯身轻轻抚了抚她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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