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 26 章 唯独如驯鹰般驯服心上人……
薛柔脸颊一痛, 忍不住皱眉。
心底更是冒出一连串不满。
暴戾恣睢、无理取闹、莫名其妙、阴晴不定……
薛柔陡觉谢凌钰能清清楚楚看透她的不满,不再对视,立马垂下眼睫。
少年身形颀长, 近乎半跪在她面前,未束冠的墨发垂落,宽大衣摆委委屈屈落在地上,远看如一只温驯的大猫。
然而在薛柔眼中,皇帝现下则相当可怖。
他衣袖因抬手向下滑落,露出一小截手臂,洁白如玉, 使得青筋格外明显。
这样失礼,他却无整理衣冠的意思, 反倒如一尊执拗的神像,等待她坦白一切。
但薛柔连神佛都不信,何况肉体凡胎。
谢凌钰被怒意灼得喉咙发痒, 半晌问道:“谁教你说这些的?”
“没有。”薛柔抿了抿唇, 觉得离谢凌钰太近, 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合香气息。
她膝盖往后退了半步,不知哪里又惹着谢凌钰,被他硬是扣住手腕拽起身。
谢凌钰见不得她那副受委屈的模样,挤出一个微笑。
“阿音方才是在威胁朕。”他语气尽力平和,“是否有人教过你, 以性命要挟朕?”
薛柔沉默了,要挟天子, 是大罪过。
何况,谢凌钰自登基以来,便时常受姑母挟制, 平素最恨有人敢威胁他。
可现下,她却莫名觉得倘若承认,反倒能安抚陛下的情绪。
“没人教过我,”她看见谢凌钰嘴角僵滞一瞬,连忙补了一句,“是我自己想的。”
谢凌钰神色复杂,“往后别再这样。”
他说完,也不知想些什么,摆了摆手,“回去罢。”
“立后的事,可以再缓一缓。”
薛柔如蒙大赦,连忙退下。
偌大殿宇内,诸多侍从立于一旁,却鸦雀无声,显得寂静空荡。
谢凌钰坐在案旁,盯着一卷展开的舆图,瞧了半刻钟。
李顺大气都不敢出,唯恐皇帝回忆起方才失态模样。
“去,让沈愈之进来。”谢凌钰头也不抬道。
未过多久,沈愈之进殿,只看了一眼皇帝脸色,便轻轻叹气。
谢凌钰读过医书,直截了当道:“许是昨夜未眠,寒邪凝脉,你看是用枳实薤白桂枝汤,还是当归四逆汤。”
所谓寒邪凝滞心脉,多使人心口剧痛,面色苍白无力。
“陛下,”沈愈之欲言又止,“如今盛夏,怎可能寒邪入体。”
他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好,犹豫再三,仗着自己是先帝请进宫的神医,又看着陛下长大,斗胆道:“依臣看,是情志不舒,肝气郁结。”
沈愈之看了眼皇帝脸色,找补道:“许是近来案牍劳累,还请陛下莫过分忧虑国事,顾及龙体。”
知道他给自己台阶下,谢凌钰轻笑一声。
什么国事这般麻烦?
这般捉摸不透?
这般费人心神?
引得他一而再再而三破例。
皇帝颔首,“沈太医说的是,朕自会注意。”
*
一阵风拂过,带着薜荔香。
女官笑呵呵道:“慢些,莫要摔着了。”
“可是阿音回来了?”
太后刚咳完一阵,服下药丸后舒服了些,抬眸便瞧见道翩跹身影转过屏风,直奔向自己。
少女眼眸灿若星子,“姑母,陛下答应了,说立后的事可以缓一缓。”
太后却拧眉,听完薛柔说的话后,好似回想起什么往事。
陛下幼时,先帝拖着病躯带其观驯鹰,问他有何感想。
年仅七岁的谢凌钰答道:“以利诱之,以情惑之,以武降之,驭飞禽走兽如此,驭人亦然。”
一番话令先帝大悦,却令太后至今思之都起忌惮之心。
“阿音,你可知人动情后,先有何冲动?”
薛柔见姑母神色严肃,也忍不住正襟危坐,认真思索后答道:“怜惜?”
“错了,是驯服欲。”
太后叹息,她少时爱上先帝时,便渴望那人走下御座,不再高高在上,独对自己俯首帖耳。
长久居于高位者,这种欲望只会更加强烈。
狂热的痴迷伴有近乎疯魔的占有欲望,唯独如驯鹰般驯服心上人,那人才完完全全属于自己。
所有的退让与柔和不过是诸多手段的一种,且退的越多,往后便成百上千倍反扑。
薛柔怔住,忍不住反驳,“可我对表兄从未有过。”
“那是因为他太顺着你,仿佛生来便要做你裙下臣。”太后忍不住长叹口气,“他也是个好孩子。”
太后沉默一瞬,“待回宫后,你便告假回家一阵子,待及笄后再回来。”
“好,”薛柔点头,“那我需要在家中躲着么?”
“不必。”太后握住她的手,轻轻捏了下,“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次日一早,皇帝携众臣回京。
薛柔方踏入相和阁,便开始四处翻找。
流采忍不住道:“女公子在找什么?”
“一个镂空的木头箱子,我要把玄猊带走。”
玄猊是只黑猫,一双眼睛幽幽的,半夜看着瘆人,偏薛柔喜欢。
往日回府能将它托付给宫人照料,但此次时间太久,薛柔舍不得。
流采找了许久,嘀咕道:“记得放在这里啊。”
待主仆寻得箱子,却发觉玄猊不见踪影。
薛柔没法子,“罢了,时候不早,往后再回来看它。”
她甚至不想在宫中多过一夜,宁愿现下擦着宫门落钥的时间离开。
流采看着她,一路送到马车前,忍不住道:“女公子就不想带奴婢回去么?”
连猫儿都想到了,流采委实有些伤怀。
薛柔怔住,似是想到什么,脸上划过尴尬神色,“薛府奴仆众多,且府中我住的院子也不及相和阁宽敞。”
“他们武功定不及奴婢。”流采接话极快。
正因流采功夫极佳,太后曾许她可随薛柔出宫,形影不离地护在身侧。
薛柔拗不过她,“那你随我回去罢。”
待马车停在薛府门前,天已半黑。
一人身着绿衣,提灯疾走上前,嘘寒问暖道:“女公子受苦了,奴婢让他们做了五味脯和截饼,用的是秦州蜜。”
流采跟在薛柔身后,淡声道:“太后说过,甜食不宜多用,何况晚间用五味脯不易克化。”
“敢问可是宫中哪位女官?”绿衣女子顿住脚步。
薛柔连忙打断她,“方才忘了说,这便是流采,我同你提及过的。”
她又看向流采,笑道:“这是绿云,从小伺候我,一向心直口快。”
“久仰大名。”流采语气冷淡。
原来就是这个人,屡屡带着女公子惹出祸事,撺掇她见王玄逸。
身处宫中日久,流采极为不满这种出格之举,分明就是惹祸上身。
既然伺候女公子长大,更该为她着想才是,在一旁多劝解些。
绿云是薛府家生子,自幼惯会看人颜色,忍不住轻嗤一声。
薛柔头都痛了,岔开话,“阿娘呢?”
“主母在华林苑受了惊,连续几夜未曾睡好,两个时辰前勉强有些睡意,命奴婢记得唤她起来迎女公子,”绿云伶牙俐齿,说话又快又顺,“可奴婢想着女公子素来孝顺,定然不忍,便没舍得唤。”
“还有小公子说,女公子在华林苑定然受了惊吓,他总得多留几日宽慰阿姐才好。”
薛柔一听薛珩在府中,脚步更轻快许多,行走间步摇止不住晃荡。
她刚走进母亲院中,便瞧见一人往外走。
“急急忙忙要做什么?”薛柔伸出手拦他。
“总算回来了,”薛珩长舒口气,“我方才跟母亲说了几句话,见你迟迟不来,正要去迎你。”
少年一边随她进堂屋,一边仔细打量着她,见她气色不错,终于如释重负。
王明月身体不好,屋内只放依稀几块薄冰,见女儿进来,瞥见她脸颊热得发红,吩咐奴仆将冰鉴堆满。
“外头都传动了刀兵,你可受伤了?”
薛柔一直将伤着的手掩于袖中,然而周遭烛火明亮,终于露出破绽。
“究竟怎么回事?”王明月脸色苍白。
陛下说得好听,封锁华林苑是为保护众人安全,但她知道不过托词。
“是不是朱衣使伤了你?”王明月细细抚着伤口附近完好无损的皮肉,心痛到落泪。
陛下与薛氏相争,干阿音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什么事?
除非是被这一个薛字拖累。
倘若真如此,王明月便要和离,带着两个孩子回徐国公府了。
薛柔笑了一下,眉眼弯弯道:“阿娘想什么呢,朱衣使伤我做什么?猎场有南楚刺客,箭锋刮伤我罢了,一点轻伤大家都大惊小怪,不信我给阿娘仔细瞧瞧。”
她说着,竟真要拆开布条。
王明月连忙阻拦,“你不通医理,莫要轻易动它,待府中女医去你院中换药。”
见母亲不再深究,薛柔松口气。
她坐在桌边,因右手不便,一直用左手拿着汤羹慢慢喝粥。
绿云殷勤地夹了几块五味脯送到薛柔嘴边,随后得意地瞥了眼流采。
此情此景,薛柔恨不能埋进碗里,不愿多看。
薛珩只动了几筷子便道饱了,见薛柔放下汤羹,轻声道:“阿姐,我有些撑,能否陪我去院外走走。”
今日月明星稀,将他脸上神色照得分明。
薛柔觉得阿弟心事重重,笑道:“可是担心弘道院的学业?你这般聪颖,缺了几日想来不碍事。”
“嗯,”薛珩走到花丛前,竟如幼时一般,摘下一朵花无意识地一片片掰开揉碎,“阿姐,他们都说,你会入宫,是真的么?”
那日观猎的亦有诸多世族子弟,不少是薛珩同窗,瞧见朱衣使遣送他们回住处时,未露面的唯有陛下与薛二姑娘。
回京路上,虽仍有朱衣使在一侧看守,却松泛许多。
与薛珩交好的同窗私下提前贺喜,“朝中皆道中宫出自薛氏,想必你便是未来国舅了。”
薛珩怔怔,一句“可我阿姐早有婚约”卡在喉咙,终究没有说出口。
“他们是谁?”薛柔语气发冷,其后放和缓些,“都是说不准的事。”
她顿了下,看着尚稚嫩的阿弟,问道:“你希望我入宫么?”
自从姑母带着薛氏一飞冲天,不知多少人想将自家女儿也送进宫。
京中多的是男子,渴求姊妹嫁的好,为自己挣前程。
薛珩见过陛下,那日御座上的少年唇畔含笑,对诸位学子一视同仁,语气柔和。
“朕欲与诸君共启太平之世,垂名青史,戡定中原。”
他不激动是假的,此为读书人毕生所求事,可……这并不意味着想要皇帝做姐夫。
“我不希望。”薛珩仿佛洞穿阿姐的想法,斩钉截铁道。
第27章 第 27 章 薛二姑娘身边那个,是赤……
今夜自从母亲落泪, 他便觉得阿姐在动摇,且在方才达到顶峰。
血脉相连的直觉告诉他,若他自私地回答“希望”, 会将她推向火坑。
身为男儿,为仕途逼迫姊妹做违背本心之事,他从来不屑此歪门邪道。
薛柔见他小小年纪,一副肃穆的样子,“嗤”地笑了一声。
她忍不住想拍拍他脑袋,可如今只能勉强拍他肩膀。
“你先前很是不满王玄逸时,不是动过这个心思么?”
乍然被戳破曾经想法, 薛珩羞愧到耳朵通红,低下头不忘辩解:“我当初有此心, 并非为仕途顺遂。”
他那时没见过陛下,且太后摄政多年,心性再沉稳也不过十余岁, 难免飘飘然, 起轻视之心。
只要他好生念书, 同历代出类拔萃的世家子弟般,出将入相位极人臣。
如此,阿姐入宫后也无甚辖制,舒舒服服过日子,享天下供养。
可他已然见过陛下, 隐隐察觉皇帝虽对所有人一视同仁地赏赐,却更为偏爱寒门子弟。
再想一想朱衣台动作频频, 薛珩便觉得皇宫不是好去处。
野心勃勃的君王或许是伯乐,却不会是好夫君。
除非谢凌钰猪油蒙了心,不顾宗室大臣阻拦, 效先帝旧事。
薛珩扯了扯嘴角,深觉是天方夜谭。
薛柔听完阿弟的想法,忍不住笑道:“你小小年纪思虑如此多,不怕长不高?”
此言一出,薛珩那点纠结难受的小心思悉数飞走,取而代之的是恼羞成怒。
他在书院努力用饭,已比同窗高出不少了。
“莫要再想了,”薛柔眼中笑意更深了些,好似逗弄小孩子是天下最大的乐趣,“明日,我们去酒肆如何?”
“不妥。”
见阿弟断然拒绝,薛柔笑道:“论章酒肆,你也不肯么?”
薛珩眼前一亮。
论章酒肆在洛阳最繁华的长街,有三层高,分东西两楼。
京中人每每提及,多指西楼,一楼供士子畅谈,可于此吟诗作赋。
“那边人多,恐冲撞阿姐。”薛珩想了想还是拒绝。
“我们去二楼。”薛柔眼中含笑,颇有几分得意,“京中玩乐之所,我还有几分薄面。”
朝臣既说她轻薄于行,她若安分待在家中,岂非辜负他们的文章和口水?
次日一早,马车便从薛府离去。
这已是最为低调的一辆,然而聚在论章酒肆的非富即贵,见多识广,一眼认出用料非凡品,纷纷避让,眼睁睁瞧着马车通往东楼。
有人轻“啧”一声,“今日东楼连来两位贵客,不多见。”
“看来你我今日需竭尽全力,指不定便得贵人青眼。”
薛柔听不见外头议论声,直到下了马车,怔住一瞬,对伙计道:“错了,我今日不见小怜,去西楼。”
酒肆主人乃姜氏长公子,每过一旬便出道题,置于一楼显眼处,众人皆可就此题留下诗作一首。
今日乃最后一天,酒肆主人会亲自品评,夺魁者可得黄金二十两。
现下,一楼恐怕已云集京中有才名者。
那位伙计却愣住,有些为难。
薛二姑娘身份尊贵,今日的西楼可谓鱼龙混杂,倘若出了事,该如何同尚书令交代?
何况,长公子在陪那位贵人,今日恐怕要迟些到。
这些最会耍嘴皮子的士人毫无约束地聚在一处,为博二层的达官贵人青眼,常哗众取宠,语不惊人死不休。
伙计怕唐突薛二姑娘。
“我今日是陪阿弟来的,他素日喜好诗文,想见见世面。”
“薛二姑娘太过抬举,薛公子出身名门,来此处怎能说见世面。”伙计连忙道。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也推脱不得了。
伙计带着两人去二楼,特地寻了个隐蔽之所,随即便吩咐倒酒的奴仆在旁好生伺候。
薛柔坐下后,也未摘下帷帽,轻轻掀开薄纱,兴致勃勃瞧一眼周遭。
二楼雅致,每张桌子皆以烟罗相隔,只能看见人影绰绰。
执酒凭栏,便可听见一楼台上的乐人弹琴鼓瑟,待会将那一首首诗唱出。
此刻,酒肆主人还未到,薛柔能清楚听见隔壁桌边来了人。
“薛公子告了好几日的假,他平素不是最为刻苦么?”
“我回家说了这事,阿翁便没责打我,”说话的人“嘿嘿”一笑,声线格外憨厚,“只道薛公子在家中定也未曾懈怠。”
“我阿翁听了这事,反倒将我骂了个狗血淋头,道我算什么绣花枕头,也配跟人家未来国舅比?”
“此事当真?”一人惊疑不定,“王三郎不是与她有过婚约么?”
“谁知道呢,女子见异思迁,朝秦暮楚多了去,见有更好去处,怎会惦记以往情郎?”
声音憨厚者出了声,“此言不妥,女子婚事不由己身,你这话太过刻薄,且污薛二姑娘名声。”
“你见过她么?便这般替她辩驳。依我看,天下女子但凡貌美者,无不擅长以此引诱男人,获得好处,纵使是贵女,也无甚高高在上,也不过是想攀附天家而已,若我何家门庭高于薛氏,薛二姑娘必青眼相待。”
薛珩攥紧拳头,却被按下。
“再等等,让我听一听。”薛柔一改平素好说话的模样,收敛笑意。
她倒不在意自己名声被污,人生在世谁能不挨些骂名,姑母都被骂了多少年牝鸡司晨。
自己过的自在,旁人说几句也掉不了几块肉。
但……这些人是弘道院的学子,是薛珩同窗。
薛柔恼了,这群人在书院里想必也没少议论,难免钻进薛珩耳朵,扰他清静。
那头静默半晌,终于有人小心翼翼发话,“罢了罢了,书院里私下说说便罢,此处人多口杂,倘若得罪薛氏,你我家主还要亲自登门谢罪。”
薛柔深吸一口气,按捺住怒意,轻声问道:“阿珩,那个何家公子平素在书院,也常这般说么?”
她半眯着眼思索,京中哪个何家胆大包天,养出这种出言不逊的东西。
雁门何氏?还是章武何氏?
这两家嫡子她都见过,相当拎得清自己的位置。
薛珩低下头,“他是长乐何氏之子,嘴上素来不干净。”
薛柔想起来了,冷笑一声,此人曾借同乡之谊讨好她,邀她参加品香宴。
她那时见此人獐头鼠目,眼神猥琐,便同表兄离去了,不曾理会他。
薛柔看向正为自己倒酒的奴仆。
“告诉你家主人,今日在酒肆闹事,对不住他了。”
言罢,便起身径直走到那群人面前。
她头戴帷帽,看不清样貌,但一身孔雀罗打眼便知上品。
少女抬手轻轻挑起一角薄纱,露出半张脸,看向面色陡然惨白的男子。
“薛二姑娘……”他嗫喏着,后背冒出层薄汗。
薛柔这些年娇纵的名声倒也不算冤枉,出了宫,素来不给惹自己不痛快的人脸面。
何公子脸上最后一丝血色褪尽。
被这位祖宗抽几巴掌都是小事,太后和陛下纵着她,倘若她回宫告上一状便完了。
他心底喃喃,不会的,到底未出阁的姑娘,怎好意思将方才那些话说与陛下听。
叫她打两下出出气,也没什么。
薛柔见眼前人眼珠子骨碌碌转,不知在盘算什么,心头更加恼火。
被谢凌钰吓唬多了倒也有几分好处,薛柔学着他,缓缓沉下脸,语气冷飕飕的。
众人怔住,原本想求情的也乖乖闭嘴。
“便是你方才说我朝秦暮楚,欲攀附天家?”薛柔低头看着何公子,“你自己数数,方才说了几个字,便扇自己几个耳光,我既往不咎,如何?”
“好……好。”
他闻言连连点头,左右开弓,只是到底养尊处优,几声脆响下来脸便肿起来。
流采忍不住了,“女公子,依奴婢看,不若直接拔了他的舌头。”
“你敢!”何公子一时情急,“我父乃洛阳尹,纵使太后在此,也不会随意动私刑。”
喜欢私下动手的,只有朱衣台那群人。
“你父是洛阳尹,那你可还记得他是如何坐上这位置的?还敢在书院出言不逊,哪怕他闻讯至此,也只会亲自拔下你的舌头,向我谢罪。”
何公子见薛柔说了许多,却终究没吩咐身侧奴婢动手,不由松了口气。
他心道,到底是世家娇养的女儿,不敢喊打喊杀。
今日之事,应当算过去了。
流采一直凝神瞧着他,略猜出他心思,手中短剑陡然拔出一截,亮如白雪的锋芒摄人心魄。
何公子先是一愣,随即竟腿一软跌倒在地。
薛柔隐隐闻到一股气味,连忙皱眉,便要离去。
她想起什么,唇畔多了一丝笑意,回头看向一人,“方才你还算识时务,是哪家的?”
“濮阳伯府,季群。”他生得清瘦,声音却敦实。
薛柔颔首,算是记下这人。
她离去后,几人中,除却原地咧嘴傻笑的季群,都有些嫌弃地上前扶何公子,问:“何至于吓成这样?”
“薛二姑娘身边那个,是赤鬼。”
众人愣了一瞬,面面相觑,反应过来赤鬼是对朱衣使的蔑称后,不以为然地宽慰:“他们只效忠天家,何兄吓糊涂了。”
“不是!她是顾家的人。”
自太宗以降,顾氏代代于朱衣台听命,因手段最为狠辣,心思最为缜密,行事最为极端臭名昭著。
何公子幼时寄居族叔家中,亲眼目睹过他们拿人。
他们皆逆握剑柄,拇指倒压吞口,且不喜宝剑见血,却喜抽出一截剑刃威慑旁人乖顺。
薛二姑娘身侧的奴婢瞧着五官不似顾灵清,但刹那流露的姿态却叫何公子没来由想起当年。
他知晓不会有人信自己,颓然叹口气,更衣后便要回去。
正巧,远远瞧见酒肆主人,姜氏的长公子不知往何处去,衣摆如飞。
“姜太常,何事这般匆忙?”何公子思及父亲提及让他进太常寺,语气谄媚。
姜昇瞥了他一眼,压根不记得是谁,微微颔首便继续往东楼赶。
他心里苦不堪言,陛下方才不是好好的,说要单独听首曲儿,叫他去品鉴诗文。
不过离开片刻,怎就发了怒。
没走几步,一奴仆拦住他,哆哆嗦嗦的,“二楼出事了。”
“什么?”姜昇皱眉,听完后,露出苦笑,“薛二姑娘人呢?”
“说是去东楼,寻小怜姑娘了。”
第28章 第 28 章 其实直到现在,薛柔也视……
东楼顶层雅间, 十二道画屏将室内一分为二。
屏风上依次绘有不同时节花鸟鱼虫,乃姜家长公子亲笔,价值连城。
今日陛下离宫, 陡然造访。
皇帝身边的宦者笑得和煦,“薛二姑娘平素在何处?还有那位小怜姑娘今日在否?”
画屏西侧,唯有一乐姬怀抱琵琶。
阮怜抱着瑟瑟发抖,有些恍惚。
自谢凌钰踏入此处,已过去一个时辰,还是两个时辰?
她如坐针毡,已连连弹错两个音。
薛柔在嫏嬛殿与姜家女公子交好, 故而常来此处消遣,同阮怜一见如故。
仗着无外人, 没少痛骂今上难伺候。
式乾殿内,不是让她留下磨个墨,就是眼睛疲了, 要她读篇文章。
那会正值豆蔻的少女眉梢眼角写满不悦, 可阮怜见多了男子, 隐隐觉得不对。
但事涉天子,阮怜不敢多嘴。
她隔着屏风,能听见皇帝同长公子交谈朝事,少年声音悦耳,用辞简明扼要, 如寒凉秋水令人清醒。
跟薛柔口中的阴郁不大沾边。
待长公子离去,那道声音复又传来。
“今年春, 阿音给你填了首词,唱罢。”
阮怜分不清楚陛下的情绪,究竟是出于对心上人的好奇, 还是怕阿音填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词。
她停下拨弄琵琶的手,思及薛柔玩闹时作的词,忍不住呼吸急促。
时下文人皆不屑于此,谓之长短句,大多靡艳浮华,难登大雅之堂。
阮怜双腿一阵阵发软,“奴不记得了。”
“是么?”
那头传来一声轻叹,仿佛有丝遗憾。
“上回薛柔去姜府,你不是才唱过么?”
阮怜愣住,眼前一片空白,陛下从何知晓?
她欲跪下请罪,却膝盖方动,便摔倒在地,好在没碰坏琵琶。
那头倒没有怪罪的意思,只是又重复一遍方才命令。
“唱罢。”
阮怜抱起琵琶,嗓子如被人拧住的干布,深吸几口气方才好过些。
“香雾浓,酒痕融。因问檀郎何处逢,流霞染颊红。”
女子柔婉沙哑的声音如有实质,穿过画屏绕着人转。
李顺低眉垂眼站在一侧,眼睁睁看着皇帝脸色越来越难看。
少年手中紧攥着瓷盏,指节发白,茶汤晃出来濡湿衣袖也浑然不觉,死死盯着不远处的画屏。
但也不像赏画,倒像在出神想着什么人。
“歌渐慵,月朦胧。才数阑边并蒂丛,双鸳啼过东。”
最后一音落下,阮怜听见一声巨响。
中间画屏被撤走。
少年一脸平静,仿佛心绪无波无澜。
唯有那一地碎瓷片,昭示他方才暴怒。
“淫词艳曲,不堪入耳。”谢凌钰冷冷道。
他急怒攻心,喉咙仿佛有血气翻涌。
早知薛柔填过《长相思》,然而白纸黑字比不过亲耳听见。
这般缠绵悱恻的少女情思,真叫人闻之动容。
谢凌钰每一句都听懂了,今岁三月,他命王玄逸去京畿办差,往返不过短短几日。
她就这么不舍得?
方才乐姬的每一个字落在他耳朵里,都像面镜子,清楚映照薛梵音有多么眷恋她表兄。
也照出他此刻若野火连天的嫉妒,和失控的情绪。
意识到这点后,谢凌钰更加恼恨。
岂有天子嫉恨一臣下的道理,简直可笑。
然而那点嫉妒越烧越旺,由不得忽视,他脸色逐渐苍白,半晌才问:“可还有旁的人知晓,此为薛柔所作?”
“回陛下,没有。”
阮怜迫不及待回答,她岂会愚蠢到将此事告诉旁人。
过分大胆的用词,若流至外人耳朵里,恐怕会揣测薛二姑娘的贞洁。
纵使是姜吟,身为薛柔好友,出于礼,也只会彻底焚毁此词。
谢凌钰半晌不语,揉了揉额角像在思索什么。
“她同你,情谊颇深?”
阮怜恍惚一下,确定皇帝在问自己,“是……”
少年眉头轻蹙,随即道:“那便拔舌头。”
轻飘飘的,仿佛是赏赐。
李顺看了眼,随即垂首不敢多言,心道皇帝现下真是气糊涂了,忽听见外头有动静,连忙借故出去。
“薛二姑娘?”李顺眼前一亮,却突然噤声。
怎么这位也一副不大痛快的神色,身后还跟着个小公子。
薛柔看了眼李顺背后半开的门,颇为讶异,“陛下来了?”
既然皇帝在,她好歹得进去行个礼再走。
李顺却拦住她,有些为难,倘若以往皇帝不痛快,他乐见薛柔进去。
但今日,皇帝不痛快的根源就是薛柔。
“里头有什么,是我不能见的么?”
薛柔疑惑,随后听见几声啜泣,脸色微变推开李顺,径直进去。
她抬眸便瞧见谢凌钰苍白脸色,以及他身边堪称狼藉的地面。
掀翻的桌案旁,是一地茶水。
薛柔怔住一瞬,不知是何情况,想扶阮怜起来,却见她嘴唇动了动,竟是“快走”。
这样的情形,无论如何薛柔都不可能走。
“陛下是否有何误会,小怜素来谨慎恭顺——”
“谨慎?”谢凌钰面无表情打断她,“此人教你作浮浪之词,是她误你,其咎难逃。”
官宦之家,若有姑娘做出失礼之事,其父母为保全名声,便将过错推至奴婢身上,以止流言。
“陛下,我父母尚未追究,倒也不必令天子代劳。”
谢凌钰只觉脑中那根弦断了又断,嘴唇动了动,半晌却只冷笑一声。
“尚书令若知晓,不会再允你踏出家门半步。”
“阿翁从不过问我的事。”薛柔声音坦然,没有半分伤心。
谢凌钰默然,没再阻止她搀扶那乐姬起来。
他一步步走到少女面前,看着那双杏眼。
“都出去,”谢凌钰声音发寒,紧接着扣住薛柔手腕,“你留下,朕有话问你。”
他呼吸有些不顺畅,“王玄逸常陪你玩乐,他可曾对你失礼过?”
几乎一瞬间,薛柔便明白陛下方才听了什么。
那首《长相思》,是她见表兄过分守礼到迂腐的程度,无人时握她手,都要隔一层帕子,才写来逗他。
她也知不妥,易引人误会,叮嘱过小怜莫道何人所作。
薛柔想抽走手腕,却根本动不了,抿唇维护表兄,“他不曾。”
她唯恐皇帝再迁怒旁人,连忙补道:“小怜声线婉转,适合秾丽缠绵之词,我是特为她所作的,只是玩乐罢了。”
谢凌钰一双眼如黑玉,不说话时静幽幽的,盯着面前少女。
耳畔仿佛有人在说话,不断提醒着他,阿音又在撒谎。
她为何慌成这样,语无伦次,究竟是为那个乐姬开脱,还是怕她的“檀郎”受罚?
显而易见,是后者。
薛柔被皇帝盯得心虚,声音越来越小,垂眸勉强说完最后一句。
“关乎男女大防,我与表兄从未有任何逾矩之处。”
她心里默念,未曾耳鬓厮磨,未曾有肌肤之亲,算什么逾矩。
不算欺君。
谢凌钰轻笑,饱含嘲讽之意。
薛柔心里异常憋屈,最讨厌皇帝这种洞穿一切后的轻笑,还什么都不说。
她不知谢凌钰究竟想到哪个地步,连辩驳都没法。
“陛下非不肯信,我也没办法。”她也不敢过分顶撞,“这种事,我实在没法与陛下自证清白。”
说完,薛柔仿佛想到什么。
“陛下实在想与人痛骂我,不若召洛阳尹之子进宫畅谈。”
谢凌钰蹙眉,“新任洛阳尹?他说什么了?”
见皇帝这副模样,薛柔也轻笑一声,“他说的句句在陛下心坎上,陛下不若遣人去问问,说不定相见恨晚。”
谢凌钰脸色难看,“何必含沙射影,朕为何恼怒,你不知晓?”
少年眼底全然是嘲讽,“说什么从未逾矩,赠你金钗的是他,替你簪花的也是他。”
“上元节,春日宴,乃至不久前的游湖……朕都不知京官竟如此闲暇。”
“他年长你几岁,竟连这点男女大防都不懂。”
谢凌钰垂眸,脸上没有半分笑意,全然不在乎自己正握住一截皓腕。
薛柔愣住,略慌乱地看向一旁,回过神后不可思议地质问:“陛下如何知晓?”
“陛下派人监视我?”
简直匪夷所思,朱衣使都有差事在身,或监察百官,或探查民间异动,怎会在她身上花费精力。
谢凌钰神色凝滞一瞬,“王玄逸身为朝臣,朱衣使见他不思公务,禀告朕而已。”
薛柔本不想信,可朱衣使监视她更是荒谬绝伦。
她抿唇,想早些离开,“阿弟还在外侯着,陛下若无其他事,我便退下了。”
“何时回宫?”
少年声线有些不自然,四个字又冷又硬。
“暂且不回去,等及笄礼过去再说。”
谢凌钰松开手,“在宫中办亦可。”
“恐怕不大合适。”薛柔推拒,“届时又要惹人议论。”
她脸色不似作伪,当真在担心。
“回宫就好,没有多嘴的人。”少年眼神微动,仿佛还有话要说,最后却只扯了扯嘴角,“及笄礼前夕回府,也不耽搁。”
“我想多陪阿娘。”
此话一出,就连谢凌钰也无法再说什么。
他蓦然想起临淮之乱后,年幼的薛柔,蹲在一块山石后,一片片撕掉朵牡丹花瓣。
“三日后陛下生辰可以回家,不可以回家,可以回家……不可以。”小姑娘又开始哭,“陛下为什么非要过生辰。”
他走到她面前,想说是太常卿非要过,却见她被吓一跳。
恍若瞧见恶鬼。
其实直到现在,薛柔也视他如恶鬼,只是小姑娘长大了,胆子也大了些。
谢凌钰终于松口,“罢了,你何时回来,自己决定。”
第29章 第 29 章 就是翻进薛二姑娘闺房,……
薛柔怔住, 面前少年垂首的瞬间,神情恍若玉器将碎。
她犹豫一下,最终也没说什么, 推开门瞧见阿弟担忧之色,走上前安抚:“无事了,走罢,阿娘还等着呢。”
却有人拦住她脚步,抬眼竟是熟人。
“姜太常?”她笑了笑,“我近日不回宫,恐怕没法捎东西给姜吟。”
整个嫏嬛殿的人都知道, 姜家长公子疼惜妹妹。
“今日倒不是为此,”姜昇匆匆回来, 却被堵在门外,此刻方有机会致歉,“未曾想酒肆竟有那等无礼之辈, 薛二姑娘放心, 往后他们绝进不来酒肆。”
“待明日, 姜某亲自登门赔罪。”
薛柔摇头,“不必,旁人无礼,我不至迁怒于你。”
再者,太常卿登门, 恐怕会惊动父亲。
她怕阮怜出事,又道:“说什么赔罪, 下次我去姜府寻小怜,你莫要因我今日添麻烦,不允我上门就好。”
姜太常是聪明人, 立马理解她弦外之音,“陛下既已饶恕她,我又岂会追究。”
“那便好。”
薛柔坐进马车,才发现自己手指微颤。
“阿姐,你与姜太常也那般熟悉么……”薛珩老气横秋地叹口气,“罢了,阿姐高兴便好。”
小少年皱着眉,好似大人,“陛下方才也是不妥,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竟比王玄——表兄还过分。”
真是一个比一个居心不良。
他方才在外头,可是竖着耳朵听,也听不出里头动静。
薛柔自己顶撞皇帝是家常便饭,却猛地捂住阿弟的嘴。
“胡说什么?不怕被朱衣使听见?”
薛珩笑了,含糊不清道:“我又不是三岁小儿,阿姐怎么拿他们吓我,他们说到底是人,又不是仙,还能挂在咱们马车底下偷听?”
意识到自己紧张过头,薛柔松开手,努力静下心来。
“女公子,到了。”
薛柔下车时握住流采的手,发觉她指尖冰凉,“怎么了?”
“奴婢怕陛下发怒。”流采声音有些飘忽。
薛柔沉默,她的担忧已成事实。
不愿去想谢凌钰,她轻声道“无妨,火烧不到你们头上,这些时日别再提陛下了。”
甫一进门,薛柔便顿住脚步,对奴仆道:“这几日,王三郎若拜访,记得拦住他,就说避嫌。”
“女公子,方才王家派人来了,给主母递话。”一个家生子带着笑,“还没走呢。”
薛柔闻言,眼底闪过欣喜,脚步放快许多。
“阿娘!我回来了。”
她唤了一声,便看向母亲身边的小厮,心下疑惑,这不是表兄身边的,倒像大舅父身边的。
小厮笑了笑,“二姑娘,公子叮嘱带来的礼,已由夫人收下。”
薛柔抿唇,觉得自己方才太迫切,有些赧然。
“我都知道了,回去告诉兄长,不必担忧,我这里一切都好。”王明月示意小厮离去,又让其余人也退下。
“你父亲从不肯与我多说半句朝堂之事,所以王家派人给我递话,说近来那件大事。”王明月顿了下,“你阿弟还小,你往后还要在宫中……宫中当差,我便多说些。”
“今日早朝,关乎农桑税法之事,仍如往常皆有太后定夺。唯有军务,陛下开了口,禁军两位统领因护驾不力贬官,汉寿侯魏绛举荐了两人,与南楚的战事,战报还未传来。”
“纵使不知成败,陛下已然下旨赏赐河间王,予其颇多殊荣,朝中宗亲多有不满。”王明月轻轻摇头,似是不赞同,“河间王尚未立功,这……”
“还有,你大舅父说,陛下对薛氏门生一如往昔,莫要担忧。”王明月喃喃,“暂时不会遭逢大变,今日早朝不到半个时辰便已结束。”
薛柔扯了扯嘴角,这么早下朝,就为了去论章酒肆?
说完朝事,王明月关切道:“今日与阿珩玩的尽兴么?银钱可还够用?”
“尽兴,”薛柔不想叫母亲担忧,“自然够用,姑母赏了不少呢。”
她眼神忍不住闪躲,借身子疲倦回自己院子歇息。
绿云一边给她捏肩,一边问东问西,譬如酒肆可有新菜,或是今日夺魁者谁家的。
薛柔不想提及那些,干脆眼睛一闭说困乏,得在榻上躺着。
再睁眼,便瞥见窗外一抹月色。
“什么时辰了?”
“戌时。”
她坐起身,忽听外头隐约有人喧闹,“怎么回事?”
“主君方才派人来,让女公子过去。”伺候她穿衣的婢女小声解释,“绿云拦着,与他吵起来了。”
薛柔忍不住蹙眉,真是少见,这个时辰父亲找她做什么?
她走到绿云身边,“莫要置气,不值当。”
“可……”绿云欲言又止,最后垂下了头。
女公子每次去主君书房,回来后都闷闷不乐,故而夫人私下叮嘱,往后主君传唤,能拖便拖。
薛柔不觉得父亲会有什么好脸色,但她习惯了,不在乎。
今夜的月亮朦朦胧胧,连月辉都一片湿润,裙摆沾上一点,被夜风吹上片刻,便湿冷黏人。
待走到书房前,薛柔已是浑身不舒服。
“进来。”薛兆和神色严肃,声音低沉,“今夜唤你来,可知自己过错?”
“不知。”
少女脊背笔直,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
“你不知?”薛兆和冷笑,“太后将你惯的无法无天,今日何公子羞辱你,你说与我听,我自会与何家讨个公道,可你何必仗着太后疼爱,这般残忍?”
“你可知此乃私刑,现下何家找上门哭诉,你要我如何回应?”
薛柔一哂,“叫他扇自己耳光,是私刑?”
“你割了他的舌头,还不肯承认?”
薛兆和眉头紧拧,今晚何公子刚用过膳,便被一人捂住眼睛,割了舌头。
何家问了他身边随从,方知这个孽子做了什么,只当薛家做的。
既不敢找薛氏麻烦,又怕薛氏后面还有招数,干脆一家老小上门哭。
叫薛兆和大惊之余,恼也不是,骂也不是。
好不容易送走何家人,薛兆和琢磨一番,笃定是女儿指使。
薛柔弄明白发生何事,嘲讽道:“依阿翁看,是谁动的手?绿云可是见血则晕。”
“自然是你身后的。”薛兆和看了眼流采,十分不满地皱眉。
既有武功,还是宫中人,不好追究。
流采乍然听见,险些流露眼底轻蔑,天下竟有这样的父亲,冤枉起骨肉来毫不留情。
仿佛笃定了女儿蛇蝎心肠。
薛柔比流采还要恼怒,冷笑连连,“阿翁毫无证据便对我疾言厉色,倘若我今日真将委屈悉数告知,阿翁岂会为我讨公道。”
“女儿虽不知割了何公子舌头的是谁,却觉得此人甚好,”她半点不怵薛兆和铁青面色,“这样看,他倒更适合做我阿翁。”
正当她以为要挨个巴掌时,流采陡然挡住父亲。
身佩短剑的女子眼神冷若霜雪,“尚书令,宫中命奴婢保护女公子,无论是谁想伤她,都不行。”
流采瞥了眼桌案上的盒子,习武之人五感灵敏,顿时察觉腥气。
“那个盒子里,可是何公子的舌头?”流采的语气仿佛在谈论一株不值钱的草,“能否让奴婢看看。”
薛柔又好奇又恶心地探头望去。
“尚书令,宫婢习武是为护主,讲求快准狠,”流采声音轻缓,故意将盒子递到尚书令鼻子下面,“只断一半舌头,且用钝器切舌,是朱衣台。”
与拔舌不同,断舌后仍可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每次出声都是羞辱,养尊处优的人根本无法接受。且以钝器割肉,更是朱衣使拿手技艺。
谁能命令朱衣使?唯有一人。
薛柔愣在原地,想收回方才的话。
没想过这种可能,薛兆和也怔住,半晌拧眉,竟浮起一层新的怒意。
“我不是说过,离陛下远些么?你长姐更适合做皇后。”
薛柔轻嘲,“做皇后是什么好差事?她想做就去罢。”
简直求之不得。
依她看,薛仪简直天生的皇后之材,从不抱怨宫规繁冗,也不讨厌嫏嬛殿课业劳累。
薛兆和脸色铁青,同为男儿,他自然知晓皇帝愿意动用朱衣使为薛柔出气,不是薛柔刻意靠近便能换来的。
他看了眼案上一枝玉莲雕,略带失望,“你怎么养成这副性子?终日没规没矩,出去。”
书房内寂静一瞬,便是少女衣摆微动的窸窣声。
走到门口,薛柔忽然转过头,平静地讽刺,“放心,我养成这样绝无阿翁一丝功劳。”
*
式乾殿。
顾又嵘站在殿中,“陛下,臣已将那人舌头割下。”
“不过……何家人似乎找上了尚书令。”
少年语气平淡,“知道了。”
若非顾又嵘知道皇帝恼怒至极,真要觉得他修身养性了。
一开始,陛下可是想直接杀,还是顾灵清懂如何劝解。
“薛二姑娘快过生辰,弄出命案不吉。”
顾又嵘素来没个正经,心底陡然升起一个念头。
陛下这般恼恨何公子,不若自己去动手。
几年前,顾灵清的父亲还在朱衣台,偷偷教皇帝武功,惹彭城王勃然大怒。
“天子当习兵法,明用人之道,往后决胜于大局之间,而非学那飞檐走壁、潜身入宅的雕虫小技,若为南楚人知晓,徒增笑柄。”
此番话顾又嵘至今记得,不过她觉得,陛下悟性极佳。
莫说翻进何府,就是翻进薛二姑娘被重重守卫的闺房,都不会有动静。
第30章 第 30 章 若德行不佳,陈某定会死……
顾又嵘不敢说出心中所想, 轻咳一声,“陛下,夜色已深, 不若早日安寝,臣告退。”
她走出大殿,深深吐出口气,如释重负。
真怕陛下忽然变卦,又要她跑一趟,把何公子脑袋割了。
那今夜不用睡了。
温热夜风吹得人舒服不少,顾又嵘眯了眯眼睛, 倏然转过头。
“谁?”她蹙眉,走向传来细微动静的墙根。
竟是李顺, 蹲在那不知摸着什么,黑乎乎一团。
她忍不住凑近。
“小祖宗莫来了。”李顺小声嘀咕,“薛二姑娘真不在这儿。”
“这是薛二姑娘养的猫?”
顾又嵘站在他背后, 冷不丁开口, 把他吓得“哎呦”叫唤一声。
“顾大人怎的走路都没个响?”李顺回过神抱怨, “这猫是相和阁的,平素就爱在宫中打转儿,这两日总跑到式乾殿来,幸而被守卫拦下,没被陛下瞧见。”
皇帝不喜猫狗, 可这是薛二姑娘的猫,没人敢打走。
李顺思来想去, 只能窝窝囊囊求猫祖宗别添乱了。
顾又嵘忍不住笑出声,“李中尹不如试试,把这猫儿送到陛下眼前, 许能得赏呢?”
李顺叹口气,不想理会她的随口胡诌,起身便要走。
谁知那猫儿一直跟着,甩都甩不脱。
李顺一路苦着脸,殿门前,将猫儿拎起来塞进守卫怀里,仔细瞧了眼衣摆没蹭上毛,才放心进去。
谢凌钰抬眸,虽未曾说什么,却叫李顺直了下身子。
“陛下,奴婢方才在外耽搁了,”李顺隐约听见外面猫叫,察觉皇帝眉头皱了下,“薛二姑娘养的猫来了,黏着奴婢不肯离去,奴婢也不敢……”
李顺的声音越来越微弱,直至察觉皇帝明显不快,陡然闭嘴。
“她养的猫,怎会黏着你?”谢凌钰声音淡淡。
他搁下笔,道:“把它抱进来,让朕瞧瞧。”
待李顺将猫儿抱回殿内,还未放手,怀中陡然一空,眼瞧着那团黑炭扑到陛下面前。
谢凌钰听宫人提及,薛柔养了只玄猫,名为玄猊。
猊,猛兽也。
然而此刻,少年膝上的玄猫与猛兽半点不沾边。
它一双眼睛圆溜溜的,瞳孔外一圈金黄,像极了番邦进贡的蜜蜡。
玄猊蹭了蹭玄色的天子常服,远看近乎融为一体,分不清楚。
“和‘猊’字哪里沾边?”谢凌钰轻笑。
少年伸手轻轻挠了挠它下巴,忽然被舔了舔手背。
李顺在旁边看着头皮一麻,以为皇帝定然要不痛快。
始作俑者却懒洋洋继续趴在少年膝上,前爪甚至轻轻挠了两下,将锦衣勾出一点细丝。
谢凌钰怔住一瞬,下意识抽回手,却猛地停在半路,而后轻轻摸了摸它头顶。
片刻后,玄猊自顾自跳下去,一副要走遍殿内所有角落的模样。
皇帝没有半分阻挠的意思,一手支着脑袋,颇有兴致地注视着。
式乾殿为帝王批阅奏折,传召朝臣之所,故而端严肃穆,使人踏入便生敬畏之心。
然而此刻,一只猫儿闲庭信步,神采奕奕,步履轻盈如踏浮云,优雅骄矜。
玄猊在相和阁恣意惯了,殿内碰见宫人挡路,也不肯绕开,而是抬起脑袋等宫人挪开半步。
见此,谢凌钰唇角逐渐上扬,“这般骄矜,倒有几分像阿音。”
李顺不敢吭声,陛下今日刚因薛二姑娘恼了大半天。
可见皇帝嘴角笑意愈发明显,李顺也大着胆子道:“奴婢素闻相和阁的猫儿大胆聪慧,今日瞧着的确如此。”
谢凌钰不知想到什么,笑意淡了些,“的确大胆。”
李顺彻底不敢吭声。
半刻钟后,谢凌钰忽然明白玄猊在做什么。
它在找薛柔,至于为何来式乾殿,恐怕与香有关。
平素式乾殿内燃沉水香,薛柔每日来此,衣袖难免沾上气味。
在猫儿眼里,薛柔平素不是在长乐宫,便是在式乾殿。
恰好,殿内沉水香味最浓的两人,除却皇帝,便是添香的李顺。
这才是玄猊亲近他们的缘由。
谢凌钰眉头微蹙,命宫人将玄猊抱走,免得它白费力气。
待躺在榻上,他想起那只傻猫在偌大殿内团团转的模样,忍不住嗤笑一声。
*
急雨大作,茫茫一片,恍若天上玉宫倾倒。
太极殿中,君臣静默无声,面面相觑许久。
“陛下,敢问前线军报可曾送至洛阳?”尚书令上前一步问道。
离开战已过去六天了。
整整六天没有任何消息传来。
如今盛夏,京城又因这份焦灼多几分燥热。
尚书令没敢问出口的,是朱衣使是否截下军报,不肯公之于众。
“不曾。”
皇帝的回答仍旧简洁,甚至没有一句解释。
薛兆和还想说什么,却被太后的眼神震住,退了回去。
退朝后,顾灵清于式乾殿外求见,身边站着一年轻大臣,瞧着刚及弱冠,肤色微黝,正是陈宣。
他先前外放至雍州,负责凿渠灌田,前些时日回京任大司农少卿。
此人一心农事,进殿便长篇大论,痛批雍州天高皇帝远,有些官吏刁钻苛刻,恳求皇帝从朱衣台雍州司拨人严惩。
陈宣一脸深恶痛绝,全然没注意皇帝御案上不知何时爬上只猫儿。
毛发如墨,骄矜自在,脖子上挂了一圈价比黄金的蜜蜡点缀。
顾灵清眼皮一跳,这已经是第几次瞧见它了?
上回看见,陛下还不允它趴在桌案。
陈宣仍滔滔不绝,顾灵清都当耳旁风,盯着那只猫,心底震惊如大潮席卷。
顾灵清知道那是薛柔养的,此刻只恨自己当年不听先生讲学,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
终于,耳边慷慨激昂的陈词结束,顾灵清听见陛下淡声道:“下月底,你去雍州一趟,朕会拨几个朱衣使随行。”
谢凌钰手指轻轻拨了下蜜蜡,“带回三两人即可,以儆效尤,勿太过分,水至清则无鱼。”
陈宣还是谢凌钰伴读时,便是目无微尘的性子,虽不满这个结果,却深知陛下说出口的话绝无可能更改。
他沉默片刻,还是忍不住,“臣能否早些动身?下月底臣恐有不便。”
“何事不便?”
皇帝今日难得好说话,竟并未回绝,反倒多问一句。
陈宣只是想早些去雍州而已,偏他这个性子不适合撒谎,憋红了脸。
“臣……臣的祖母素来身弱畏寒,听闻薛二姑娘及笄宴上,有名医到访,便想——”
“薛氏女及笄,你如何得知有名医到访?”
谢凌钰声音冷淡,他记得陈氏与薛氏素无往来。
陈宣离京两年多,一心只管农事,从不听风月相关的流言蜚语,此刻只当陛下察觉自己撒谎,心虚之下通通交代。
“濮阳伯府季群与臣有私交,他收到薛府请柬,顺道打听过。”
闻言,谢凌钰面上不变,心底却一阵阵冷笑。
濮阳伯府落魄,向来连薛府的门都摸不上,无非是薛柔记得上回在酒肆时,季群维护过她,以示感谢。
薛柔的及笄礼,京中权贵贤达云集,薛府不可能告诉濮阳伯府来客中有谁。
唯有一个可能,濮阳伯府收到请柬,想借此搭上薛家,提前登门拜访,听见或瞧见什么。
谢凌钰脸色越发冷,他命人割舌,贬谪洛阳尹,也没见薛柔回宫谢他半句。
怎么旁人三两句不痛不痒的话,她就愿意给好脸色。
谢凌钰越想,心底酸意越浓,更因自己身为天子,竟因此险些失态而脸色难看。
过了片刻,他方才缓声道:“焕之一片孝心,朕允你下月初动身。”
陈宣杵在原地,浑然不知发生了何事,甚至因陛下松口庆幸不已。
顾灵清却琢磨出不对,忍不住看了眼陈宣,内心只想破口大骂。
早知这个看不懂眼色的腐儒什么话都说,他才不会同意一起来式乾殿。
他陈宣是遂了意,却不管旁人死活。
陛下近来心情尚佳,顾灵清本打算今日将麻烦事一股脑禀告,多要些银钱。
现在看,还禀告什么?顾灵清连忙带着陈宣告退,甫一出殿门,便听见他自言自语。
“陛下瞧着不大高兴?”
“陈少卿,能否拜托你一件要事,”顾灵清面色诚恳,“往后莫在陛下面前提薛二姑娘。”
“为何?”陈宣茫然,“陛下近两年已厌恶她至此地步?”
陈宣连忙摇头,“不对啊,我记得在永安殿时,陛下待她很是不错,那会儿她常不顾宫规,去寻王三郎,陛下也未曾降罪。”
顾灵清恨不能捂住他的嘴,脸上笑容快挂不住,“还有这些事,往后也通通别提。”
“你可曾瞧见陛下案上那只玄猫?便是薛二姑娘的。”
顾灵清点到为止,看着陈宣恍然大悟的神色后终于松口气。
*
“我乃汉寿侯之妹魏缃,来找薛梵音。”
薛府门前,一头戴帷帽的少女声音朗朗。
一听汉寿侯府,家仆们不敢轻慢,通传的人回来,垂首道:“贵客紧随奴婢便可。”
不知走了多久,才到薛柔院子前。
纵使并非首次拜访,魏缃还是忍不住感叹,不愧是先帝赐下的宅子。
她坐下后,也没忘记正事。
只是难以整理措辞罢了。
陈宣与魏绛多年同窗,又是如出一辙的容不得瑕疵,交好多年,与魏缃亦有口头婚约。
昨日,陈宣登门,一反古板常态,要与魏缃说几句话。
“魏姑娘,陈某冒昧,听闻你与薛二姑娘交好,敢问她品性如何?可堪为国母?可变得沉静稳重,无妒防之心?”
魏缃当即发怒,“陈公子这般打探不妥罢。”
“陈某问这些,实乃心系国事,陛下看重薛二姑娘,甚至许她的猫儿进式乾殿,陈某以为,薛二姑娘为后,若贤良,定能襄助陛下,若德行不佳,陈某定会死谏,请求陛下另择他人。”
事涉薛柔,魏缃直接命人打发走陈宣,一早便赶来薛府。
陈宣那个犟驴,定要问第二次,她总得知道薛柔怎么想,才好回答。
魏缃本以为薛柔会恼,熟料面前少女又惊又喜。
“他此言当真?真会死谏?他在朝中分量如何?”【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