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开眼，杨柯发现自己竟然躺在一张宽大华丽的软榻之上，难道她还在梦中，或者已经死了？
她环顾四周，发现此处似乎是一座西域宫室，四壁悬挂的织毯全是蟒蛇的图腾，赤红与玄黑交织，色彩浓烈，穹顶也比大夏的建制高出许多，周围还绘着金色蔓草纹样。
她低下头，惊觉自己原先的衣衫已被换下，穿着的是锦缎长袍，腰间还束着皮革腰带，脚下踩着的是一双软鹿皮制成的绣花短靴。这一身虽然华美，却让她感到莫名的不安。
正在她怔忡之际，一列柔然侍女鱼贯而入，每人手中皆捧着银盘木碗，盘中盛满烤羊排、奶酥和各式她叫不出名字的瓜果珍馐。眨眼间，一旁的矮桌上便已琳琅满目。
“姑娘，请享用。”为首的侍女微微躬身，说出的汉语还带着奇怪的口音。
杨柯震惊得一时语塞，难道柔然人如此热情好客？这场景实在诡异得出奇。
“你们是谁？”
对方微笑着沉默，也许是听不懂汉语，她正思忖着，帐帘被再度掀开，那个将她掳来的首领迈步而入。他已换下戎装，身着一件紫色绣金蛇纹锦袍，腰系玉带，高鼻薄唇，眉宇间桀骜不驯，又带着柔然人独有的异域风情。
“这么快就醒了，睡得可好？”他开口问道，语气像是老友一般。
杨柯警觉地看向他：“你是谁？”
“在下阿揽延，”他见杨柯瞳孔微张，唇角勾起一抹了然笑意，“我知道，你早已听过我的名字。”
杨柯无语：“这是哪儿？”
“一个你应该在的地方。”
杨柯无心与他周旋：“我为何应该在这儿？”
他笑看着杨柯，但眼眸却格外冷冽：“因为，对于我忌惮的那个人来说，你，非同一般。”
杨柯心中疑窦丛生，但不作他想：“狸儿在哪里？”
他平静道：“那小丫头在别室安睡，我已经派了专人悉心看护，杨姑娘，莫要担心。”
杨柯心下骤然一沉。专人看护，无非就是软禁。他既点明她的姓氏，显然已查清她的身份，眼下处境，可谓凶险更加。
“咕～～”杨柯的肚子却在这时不合时宜地叫出了声，旁边的侍女不禁掩嘴轻笑。
阿揽延也笑了出来：“杨姑娘，不妨先吃点饭菜，吃饱了，才有力气逃跑，不是吗？”
心思被他一语道破，杨柯只得干笑两声掩饰尴尬：“哪里哪里，王子如此盛情，我怎会不识好歹？”
杨柯顺势在桌边坐下，既然他暂且无意取她性命，这饭大抵还能吃得。
阿揽延笑道：“菜肴快凉了，姑娘请慢用，在下不便打扰。”言罢，便转身离去。
“你们也下去吧。”杨柯对身旁站着的一排侍女道。
“是。”众人应声退下。
一见帐内无人，杨柯立即扑到饭桌前，风卷残云般大快朵颐起来。
柔然的吃食与大夏截然不同，大夏的荤食，讲究一个雅字，凡是端上桌的肉，大小不过三寸，厚薄不超过三厘，但眼前满桌菜肴，只有整块炙烤的牛羊，不仅分量豪迈，而且孜然味十足。
一顿狼吞虎咽之后，杨柯浑身重新充满了力气。
杨柯捏着门帘一角，轻手轻脚地溜出了门。眼前是一栋西域风情的宅院，两侧廊柱皆用白玉砌成，柱身没刻大夏常用的龙凤纹，反倒雕着缠枝葡萄纹，藤蔓蜿蜒间还嵌着细碎的青金石，像把葡萄锁在了玉柱上。庭院里栽满了紫藤萝，点缀在青石板铺出的环形石径中央，石缝里嵌着浅紫色的玛瑙碎石，踩上去沙沙作响。
杨柯小心翼翼地穿过门廊，避开往来侍女的视线，挨个贴近紧闭的房门，侧耳倾听。
“……这是璎珞，来，戴在头上可好看了。”
“好重呀……”
是狸儿的声音！
杨柯立刻闪身猫腰，藏到那房间的窗户底下，透过缝隙，她看见狸儿正和一个侍女并排坐在梳妆台前，侍女手里拿着一串珠链，要往孩子发间戴去。
杨柯正飞速思索着如何支走侍女，背后蓦地传来一道男声：“看来杨姑娘已经吃饱了，还有闲情在此漫步。”
杨柯身形一僵，悻悻然回过头：“王子殿下，你好。”
阿揽延正立于缤纷花丛中，锦簇花团衬得他一双深陷的狐狸眼锐利逼人。若说伯喻是温润内敛的和田美玉，他便是光芒夺目、棱角锋利的赤红宝石。
“在下听闻大夏乃礼仪之邦，怎么杨姑娘受完主人款待，却连声招呼都不打，就急着要走？”
杨柯微微屈膝：“殿下可真幽默，我正要找您道谢呢。只是，我心中实在记挂狸儿，便先寻来看看，失礼之处还望海涵。”
阿揽延挑眉打量着她：“现在放心了么？”
“放心，自然放心！”杨柯边说边向他走近，袖中金钗悄然滑入掌心。
阿揽延见她笑眼盈盈地朝自己走来，脸上的表情也缓和了些：“杨姑娘初来柔然，不妨随在下出去游览一番风土？”
“王子盛情邀请，哪有不去的道理。”杨柯笑语嫣然，距离他两步之遥之时，故作脚下一拌，“哎呀”一声轻呼，整个人向前倾去，手中金钗借着身形掩护，直刺他脖颈。
然而阿揽延仿佛早有预料，身形微侧半寸，右手精准扣住她的手腕，金钗的尖端在离他衣袍存许处戛然而止。
四目相对，气氛瞬间凝滞。
杨柯面上迅速漾开一个笑容，手腕顺势一松，金钗“叮当”一声落地。她借着被他扶住的力道站稳：“殿下这儿的石板地可真滑，差点儿撞着您不说，连钗子都没拿稳。”
她弯腰想去捡，手指刚碰到钗身，却被阿揽延按住手背——金钗到了他的手中。
杨柯心下警惕四起，只见对方缓缓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抬手将金钗往她发间插去，狭长的狐狸眼紧紧锁住她：“是地滑，还是杨姑娘的心太急了？”
钗尖戳上她头皮，刺痛顺着发根往太阳穴窜。
杨柯顿感吃痛，却依旧维持着软和的笑容：“也许，是方才吃得太饱，脚有些软了。”她轻轻蹙眉，示弱道，“殿下，您弄疼我了。”
阿揽延盯着她看了片刻，终于放下手，但那探究的目光并未移开：“杨柯，你就是靠这幅装软卖乖的模样，勾着伯喻，又黏着宇文泰的？”
杨柯再也演不下去，猛地抬眼：“呸！少往我身上泼脏水！你想拿我威胁他们，做梦！”
“还挺聪明。”他冷嗤一声，眼神更冷，“可惜，由不得你！”说罢，扣住她手腕的手猛地发力，狠狠将她往后一甩。
杨柯趔趄着后退数步，后腰重重撞在廊柱上，才勉强稳住身形。她扶着廊柱站直，眼底燃着怒火，声音却平稳无比：“命在我手里，由不由得，轮不到你说了算！”
“哼，你若求死，我绝不阻拦。”他勾起嘴角，伸手指着狸儿的方向，“只不过，那孩子也会立刻下去陪你。”
杨柯痛骂道：“畜生！”
他反而邪笑：“畜生也杀光了你们大夏人。”
杨柯咬牙道：“你们柔然兵又活下来多少？就连叱罗和赛比海，不都被我们杀了么？”
阿揽延冷声道：“叱罗死有余辜。要不是多亏了你们的章老将军，他岂能爬到今天的位置？”
杨柯切齿道：“章满迟早会得报应！”
“哼，杨姑娘对大夏朝政果然了解得颇深呐，”阿揽延饶有兴致地打量她，“不愧是跟过皇子的女人。”
杨柯立刻回敬：“阿揽延王子对我大夏皇室秘辛也如数家珍，不知道的，还以为您常年趴在龙榻底下偷听呢！”
他眉间骤然腾起怒火，猛地伸手捏住她的脸，眼中凶光毕露：“你小心点儿！别在宇文泰向我低头求和之前，就让我先捣烂了你这张嘴！”
杨柯刚欲反驳，他已厉声喝道：“巴哈尔！把她给我绑起来！”
话音刚落，不知道从哪儿钻出来一个彪形大汉，不容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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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挣扎，三下五除二便将她的手死死反剪身后。
“放开我！混蛋！放开！”杨柯气得跳脚，抬腿便欲踹向阿揽延。他却故意站在她将将能够到的边缘，微笑欣赏她的徒劳：“省点儿力气吧。”
“阿揽延！你抓我也没用！宇文泰绝不会来！我已为伯喻背叛了他，他巴不得我死！”
阿揽延闻言挑眉，慢条斯理道：“是么？可惜，你的伯喻，半月前就死了。”
世界瞬间失声。杨柯只觉脑袋仿佛被重锤狠狠击中，思绪骤然被抽空，眼前的柳绿花红狂乱地扭曲着，狰狞得怖人。
她想扯出一个无谓的笑容，可是嘴角却动弹不得，脸上仿佛被冻僵了，身体也仿佛被冻僵了。
阿揽延满意地浏览着她的每一寸惊骇与绝望，伸手掐住她的下颌：“好一对苦命鸳鸯。可惜，只能去黄泉再续前缘。”
杨柯猛地朝他脸上啐了一口：“你说什么我就信什么？他是大夏使臣，怎会轻易就死？”
他抬手抹去唾沫，指尖力道更加狠厉：“义县都已是我囊中之物，你说，我要一个大夏使臣，有何用？”
“不！伯喻他那么聪明，绝不会死！”杨柯厉声反驳。
阿揽延嗤笑一声：“我何必骗你这个将死之人？他在与不在，于柔然，有何区别？”说完，视线一转，“巴哈尔，押她上马车！”
忽然间天旋地转，杨柯整个人被倒挂在了那大汉肩头，“你要带我去哪儿？”
阿揽延的声音从后方传来：“带你去见一个故人。”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就被一把扔进了马车里。车身随之微微一沉，阿揽延已在她身旁落座，杨柯立刻挺身坐起，警惕地绷紧背脊。
阿揽延见她并无过激举动，唇角勾起一丝玩味：“你若想跳车，现在倒是良机。”
杨柯不理会他，径自探身凑近车窗，撩开帘子向外望去，试图辨认方位。
马车正驶过城墙，城墙底下，每隔十步便立着一个士兵，手握长矛，身披盔甲，目光凶悍。城墙四周加盖了四座异常宏伟的角楼，高达五层，表面覆着生牛皮，形同四座巨兽。
城墙上，大批劳工正顶着烈日，拼命夯土筑墙，飞扬的尘土几乎吞没了他们的身影。他们大多赤膊上阵，形容枯槁，身上锁着比手臂还粗的铁链，手腕和颈部已经发黑发紫，那是脓血和汗水淤积的印记。
其中一人体力不支微微弯下了腰，监军的鞭子立刻就抽了过来。那劳工被打得猛扑向地，鞭子却仍如雨点般落下，一声声脆响炸开，一道道血痕留下。劳工疼得蜷缩在地上，监工也打累了，骂骂咧咧地跨过他，走到别处去。
那劳工挣扎着爬到城墙边缘，身子逐渐探了出去，瞬间向下坠落，发出的闷响刚好被一队疾驰出城的骑兵马蹄声掩盖。
骑兵的马后拖拽着几具劳工的尸体。他们对此习以为常，熟练地用绳索套住刚刚坠落的劳工，拴在马后，向南疾驰而去。
杨柯看得心惊肉跳，猛地缩回车内，正对上阿揽延冰冷的目光：“外面很热闹？”
杨柯强压下翻涌的恶心，镇定道：“他们在建城墙？你们用的土，看起来和大夏不太一样？”
“三合土，由石灰、黏土还有沙子搅拌而成，风干后异常坚固，用铁锥还能凿击出火花。”
“那些拿着铁锥的是做什么的？”
“监军。他们会将铁锥会刺入土中，若深度达到一寸，即刻斩杀劳工。”他语气平淡，好像在谈论天气。
杨柯忍不住道：“柔然人……真是残暴。”
他挑眉道：“残暴？那些都是奴隶和俘虏，留他们一命已经足够仁慈。”
杨柯默然，与这等视人命如草芥之人，有何道理可讲？而这样冷血的国家，又凭何妄想称霸一方？
正想着，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车帘被侍从掀开，一片巍峨压抑的阴影笼罩下来——柔然王宫已矗立在眼前。
“杨姑娘，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