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的一个冬夜,一个白狄人的孩子趴在凝月馆的门前奄奄一息,而他身边躺着的,正是他死去多时的母亲。
那一年的莒父分外寒冷,虽未有雪,但连日来头顶上的天始终都黑沉沉的。
音娘陪最后一波客人走到门外,送客离开后她正欲转身,却在门阶下的枯草垛里发现了他。
一个样貌奇怪的孩子,鼻梁高深,瞳色偏浅,乍一看竟像只化了形的狐狸崽子似的。
音娘本不想多管闲事,但那孩子约摸只有六七岁的模样,瘦得不成人样,一双干瘪的小手被冻得开裂流血。
在他身边,死去的女子枯草般的头发像极了一床被褥,严严实实地覆盖在孩子腿上。
她一个妓子,乱世之下尚能混口饭吃已是不易,又何况要养个孩子。
可她到底也挨过苦日子,终究是于心不忍,把那孩子抱了起来。
她从腰间拿了几枚刀币,扔在路边一个乞丐的碗里,嘱咐他去弄张破草席,将孩子的母亲找个干净地方埋了。
她虽只比那孩子只大个十来岁,但从那天起,她却成了孩子的半个母亲。
也好,妓子本做不了母亲,既然上天给了她机缘,也当圆了她一个为人母亲的念想。
素萋听音娘娓娓道完这些,心里便愈发不是滋味。
她感慨道:“还是师父心善,这才让无疾有了条活路。”
音娘哼哧一笑,慢条斯理地将碾碎的茶屑倒进烧开的铜壶里,壶嘴登时窜出两道热气,熏红了她的眼睛。
“谈不上善与不善,我亦不是什么圣人,只不过从前沦落,也得过他人的恩惠罢了。”
素萋跪坐在音娘身边,顺手往壶添上了半勺清泉水。
这是公子煮茶时的习惯,自她跟在公子身边起,这些平日里的细碎琐事,他有怎样的癖忌,她都摸得一清二楚。
不知怎么的,她却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师父所说他人,可是公子?”
她只顾着一头热,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只刚说完当下便后了悔。
不该问的,如今音娘名扬四海,追捧之人险些把凝月馆的门槛踏破,又怎愿去提从前的糗事。
自知多言理亏,素萋不再作声。
音娘掂了掂手边的铜茶碗,状似无谓地道:“必然是他。”
她垂眉久久不语,有顷,终于长舒一口气。
“过去我曾被亲生父母卖去了临淄与人做妾,那时我年岁尚轻,印象中应是刚过及笄。”
“那户人家是齐国的高门大族,途径莒父时路过我家门前,正巧听见我在院中唱歌,识出了我天生有个好嗓,下马拿了十块齐刀把我给换走了。”
“到了临淄,他磨人从齐宫请来了一位乐师,教我弹琴唱曲,谱诗作词。”
“日子本是得过且过,只那老东西仗着自己官大,时常对我拳打脚踢。我实在经不住这番皮肉之苦,借着一回他带我进宫参宴,适才瞅准了时机从他身边逃了。”
“那后来呢?”
素萋急切问。
她本以为只有自己命苦,却不曾想音娘较之自己,也好不得哪里去。
音娘把煮开的茶水舀进茶碗里,轻启丹唇吹了几出凉风,悠哉道:“后来,我就遇见了公子。”
她说话时语气从容、面容恬静,半点没有想象中的惊惧,好似那些前尘往事早就随着时间烟消云散,更好似那些过往都不属于她。
“老东西想把我揪回去,不料却迎面撞上公子,只好悻悻作罢。”
“只待入席,我又想方设法地躲在公子后头,装成个随行的仆婢,总算逃过一劫。”
“宴席后,公子问我作何打算。”
“我说莒父的家是回不去了,倘若回去,再有下次还会被卖。”
“公子却说宫里容不得我,我是个妾身,留在宫里不合规矩。”
“我当下便同公子保誓,我可不愿待在宫里,左右没有一点儿自由,动辄就要掉脑袋,还不如那老东西的宅邸。”
“所以,师父就去了凝月馆?”
素萋简直不可置信,这世上竟还有女子会自愿选择进女闾。
音娘笑道:“小娃娃,你年岁小,许多事想不明白,也怪不得你。”
“做妓子的虽算不上体面,但既好过朱门高户里的侍婢、更好过深宫大院里的姬妾。”
“做妓子只有身子不由自己,除此一切皆随己愿。”
“你师父我呀,再没比这更好的去处了。”
“宁为女闾妓,不做官家妾。”
“如此,你可知晓?”
素萋听得有云里雾里的,迷茫地摇摇头。
她确实不懂音娘所想,只道这世间所有女子,谁不想混个安稳度日。荣华富贵也好、平平淡淡也罢,说到底都是求个倚靠。
唯有音娘这样的,把一身傲骨看得比什么都重。
为了那虚无缥缈的自在,为了所谓灵魂的崇高与圣洁,为了这浑噩世道本就不存在的自由。
她甘愿出卖□□,为之献祭。
铜壶里的茶水汩汩冒着白烟,铜炉里的火苗也越烧越旺。
素萋正想提壶把火扑灭,却被音娘拦住。
音娘伸手舀来新的清泉水重新将壶填满,温声道:“好茶慢烹。”
她恍然记起,公子也对她说过这句话。
彼时的他们还在小竹屋里,她曾不止一次地看过火苗乱窜,险些把铜壶都烧裂。
可那时的公子正如眼下的音娘一般,不紧不慢、不慌不忙。
好茶慢烹。
兴许这随遇而安的四个字,便是她一生也学不会的真理。
素萋感叹,或许音娘和公子,不失为同一种人吧。
为达心中所念,不畏一切,甚至不惜牺牲一切的那种人。
素萋眼巴巴地望着铜壶里的茶汤浑了又清,清了又浑,许久,她才如梦初醒般问:“师父可会唱整首《杏花恋》?”
“何有此问?”
音娘意犹未尽地品着茶,头也不抬地问。
素萋不敢隐瞒,转身从里间拿出长倾给她的那卷曲谱交到音娘手上。
“这是全首《杏花恋》的曲谱,请师父过目。”
音娘半信半疑地接过竹卷,神色严肃地问:“当真?”
“听闻这曲的全谱早就失传了,你是如何得来的?”
素萋老实道:“是一个叫长倾的大人给徒儿的,徒儿也不知他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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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哪里弄来的。”
“长倾?”
音娘拧着眉回忆。
“师父认得她?”
半晌,音娘摇头:“不认得。”
“那你可问过他,为何会有此物?”
“徒儿没问。”
素萋道。
音娘思忖了片刻,又道:“这首《杏花恋》早年仅盛于齐宫,后来被宫里的乐师传了出来,以至于大街小巷、市井人家都会哼上两句,只是会的不多。”
“当初我也是跟了宫里的那位乐师才习得这曲的前半段,只是苦于无谱,我纵是有幸听过一遍,也唱不下来全部。”
“这下可好了。”
音娘兴致冲冲地摊开手里的竹卷。
“有了这曲谱,学唱下来也并非难事。”
“师父听过有人唱下全曲?”
素萋慌忙问道。
音娘点点头:“是,听过。”
“就是那次我出逃的宫宴,宴上有一女子唱了这整首的《杏花恋》。”
“那女子是谁,师父可知道?”
音娘又摇了摇头,颇为遗憾道:“我初次入宫,连路都识不清,又怎会识得清人?”
她愁眉不展地思索着当年的记忆,缓缓道:“我只记得那女子擅歌,所唱歌声犹如天籁,还极擅抚琴,琴音绕梁三日、不绝于耳,竟连当时的我都听痴了。”
“如此厉害?”
素萋喃喃道:“这世上当真有这神仙般的女子?”
“自是比那神仙还要神仙。”
音娘抿了口茶,感慨道:“我习艺多年,却不敌她分毫。”
“也难怪当日宴上,所有男子不论老少,都只顾着她瞧。”
“只可惜,她当时面覆薄纱,我并未看清她的容貌。”
“不过想来,那般骄人之姿,相貌也定然惊为天人。”
素萋的思绪起起伏伏,过往记忆中一些琐碎的片段似乎影影绰绰地浮了又浮。
只当她想抓住些什么细细琢磨,那些支离破碎的残片仿佛又化作了缕缕青烟,不消而散了。
“师父可曾听说过蔡国夫人?”
素萋斟酌着问。
音娘眼底一沉,恍惚道:“不曾。”
素萋道:“听闻她是齐宫里的夫人,应是当年……”
“不曾就是不曾。”
音娘急急打断道:“我一个莒人,自小生在莒父,被卖去临淄也不过短短半年,纵是得幸进过齐宫一回,又怎知那深宫禁闱之事。”
她说着,双手几不可控的颤抖起来,铜碗中的茶水洋洋洒洒,很快就少了一大半。
“一个蔡人,与你我有何干系?莫要再问。”
“是。”
素萋乖顺回应。
《杏花恋》是盛行于齐国多年的一首名曲,所谓上行下效,此曲诞生的源头便是那深不可测的齐国公宫。
据传当年,每逢入夜,齐君都要听着此曲方能入睡。
时至今日,纵使只余下半首流传于世,也引得人们争相效仿,趋之若鹜。
家宰支武亦是如此,不可免俗。
素萋知道,这是她唯一的机会。
为了公子,她无路可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