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怀中刃》
1. 第1章 蒹葭苍苍 白露为霜
又是一年大雪。
在拂晓前的最后一片黑暗里,郁悒的天空沉得可怕,就连黎明中微光都显得浑浊不堪。
阙里狭长的小道上,污秽的泥泞和腐烂的尸骨掺杂出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木材开裂后创面遇上融化的雪水,又散发出一阵与众不同的清香。
有一个瘦弱的身影就蜷缩在那里,在一棵巨大的、被雷电无情斩断的枯木后头,冻得瑟瑟发抖。
她的眼中是一道幽玄的空洞,深邃且迷惘,无数的洁白和灰暗在她的眼底交织,残破衰败,却又格外美丽。
不远处晨曦的尽头,一辆豪华的马车缓缓驶来,马蹄掠过弥漫的水洼,与瘫倒在路边的腐骨擦肩而过,错落地停驻在她面前。
一只皎白的手指从车帘的缝隙里露出来,像是从阴沉的云雾中不经意漏出的光。随之一起暴露在寒冷中的,还有那手侧绣着金鸟纹的袖边,繁复绮丽,宛如迷蝶。
那纤细手指在空中轻悠地上挑,动作缓慢优雅,而就是这么一个不经意地优雅,却让躲在角落的女孩感到止不住地惊慌和惶恐。
这里是莒国,是一个毗邻大国齐国的区区小国。
这是莒国的莒父,虽是莒国的国都,却鲜少见到贵族。
更别提这还是莒父的阙里,是莒父最贫穷混乱的一条街,这里永远不可能会有贵族。
而眼前的,这个未知的人,正是贵族。
她竭力地睁开困顿的双眼凝望着马车的方向,却始终不敢轻易向前一步。
马车内的人见她没有动静,便将车帘又挑得更高了些。
一缕淡雅的幽香扑面而来,在这周遭刺鼻的烂臭味中,盖过了那经过雪水洗礼的繁木香,惊天动地般地埋葬了整个世界。
这是她第一次闻到这样的香味,她甚至都分不清这是一种什么样的香味,细腻、悠扬、却能使灵魂也为之震颤。
她为此,深深着迷。
“你可愿跟我走?”
车内的人轻声问。
那是个男子的声音,声线柔和沉郁,穿过车帘的边边角角,回荡在寂静的空气中。
“去、去哪里?”
她哆哆嗦嗦地抬起头,颤颤悠悠地回问。
“当然是……活下去。”
说完这句话,男子几不可闻地轻笑了一声。
这笑声,纵是多年以后,她依旧记得清晰,却始终无法找到合适的语言形容。
从今日的初见起,她就深深地意识到,他有这样的魅力,美到让人难以言说的魅力。
女孩抱紧了自己的双臂,哪怕冷到牙关乱颤,也死死咬紧嘴唇,尽力不发出一丝奇怪的声音。
这是她最看重的一样东西——活下去。
纵使她刚从一个生不如死的地狱中逃出来,身上衣不蔽体,遍体鳞伤,但她仍然执着地想要活下去。
纵使她潜意识地认为,眼前的这个男子或许就是危险,但她别无选择。
因为,和死亡比起来,恐惧,不值一提。
她用力地点点头,发出应和声带着浓浓的鼻音。
男人随意道:“你无处可归,亦无家可去,从今以后,就跟着我吧。”
女孩望着车内,眼眶湿润,却始终没有一滴泪。
“你可有名字?”
女孩摇摇头,面色凝重,眼神倔强。
“无名,甚好。”
男人又是一声轻笑。
“倘若有名字,还真是件麻烦事。”
女孩被那笑声引得一阵寒噤,胆战心惊地匍匐在地上,细声道:“请恩人赐名。”
“不急。”
男人微笑着收回手,车帘复又轻轻合上,把一切令人神往的香气再次阻断起来,犹如收回轻易施舍给她的怜悯。
“上车。”
车门微微敞开,她昂首探去,内里竟是比破晓时的天际还要深沉的黑暗。
她伏在车舆上的手,略微有了一刻迟疑。
“怎么,怕了?”
男人的询问有些轻佻。
她坚定地摇了摇头,一鼓作气爬了上去。
怕,有何可怕?
若是不走,再晚一步,她必将死在这数九寒天里。
她侧身隐没在一片漆黑中,让晦涩的黑尽情吞噬自己。
天亮了。
车窗的缝隙中泄露了一丝清晨的曙光。
男人的侧颜在一线晨光中半隐半现。
时至今日,她早已记不清,当初浮现在光芒背后的是怎样一张容颜。
她只记得,那天他伸手抚摸她额头时,指尖冰冷的温度如同车外的碎雪,她也记得,他轻柔的笑声如同敲冰戛玉那般悦耳,却唯独不记得,掩藏在那张绝美笑靥底下的,是一张多么残酷的嘴脸。
不知不觉中,她昏睡过去,等再睁开眼,已浑然不知自己正身处何地。
眼前是一方不大不小的内室,除了一席卧床外,仅容纳了一张小方几,几上燃着一盏小油灯,烛火微微晃动,周遭冰凉而又肃静。
她恍然爬起身,适才发现身边的席地上正跪坐着一个生人。
她及时捂住口鼻,几乎惊吓出声,见那人并没有什么反应,这才放心大胆地打量起来。
那是一个少年,乍一看身材瘦弱,却格外高挑,哪怕以跪姿坐在地上,可那双修长的小腿却依然引人注目。
少年的面颊窄尖,眼窝微陷,鼻梁挺拔,发梢呈棕褐色,带着微微卷曲,似乎与他们这些中原人相差甚远,竟是她从未见过的一种相貌。
少年见她醒来,并未出声,只是伏身行了一礼,转身端来一只漆木碗,呈到她的面前。
碗里盛了半碗米粥,冒着淡淡的白烟,应是刚出锅不久。
她并没有接碗,反而局促地往里缩了缩,朝着周边探头探脑地打听道:“这是哪儿?你是谁?我为何会在这?”
少年仍是没有答话,只把漆碗又往近前凑了些,似是想示意她趁热喝下去。
她回想起昏睡前的马车,和那个声称要把她带走的男人,心里蓦然有些惴惴不安起来,又追问道:“你有没有见过一个男子,一个身材高大,长得很好看的男子。”
她直挺起身,尽力用手比划了一下。
“大概这么高,看上去年纪也不大。”
面对她的一再追问,少年依然选择沉默,只是一味地举着碗,眼神躲闪不多看她。
她急了,掀开身上的被褥,跪坐在少年对面,紧紧盯着他。
他们面面相觑,许久,少年总算摇了摇头,算是回答。
她不甘心,无视少年的回应,又问:“是不是他把我带到这来的?”
少年回望着她,张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忽又窘迫地低下头去。
她还想问些什么,直到听见门外传来一声叹息。
“嗐,你又何苦只逼着他。”
她寻声望去,见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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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女子推门而入。那女子身穿花卉纹直裾袍服,袍摆拖地,华丽且精致,头上只梳一团歪髻,简约又不失大气。
“这孩子是个哑的,生来就不会出声,你多问他,也是无用。”
那女子说完款款坐下,捋了捋席地上的袍摆,继而道:“你既来了,便是有人将你托付于我。”
“至于那人是谁,你不必知晓,若有来日,你自会再见到他。”
那女子虽如实说,却并不能打消她心中的疑虑。她是应承了那男子,从今往后,都跟着他。
但既然是只跟着他,他又怎能把自己这么随意地就丢给旁人。就好像是在对待一只随手捡来的阿猫阿狗。
又或许,她对那人来说,就是一条货真价实的狗,一条看着可怜,一时善心大发才捡回来的狗。
“那你是谁?”
她执拗地问。
“我?”
那女子像是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似的,掩着嘴笑得前仰后合。
“没想到,在这莒父竟还有人不认识我?”
女子笑了好半天,终于清了清嗓,正色道:“我乃凝月馆,音娘。”
音娘?
她认真地回忆起来,似是的确在哪儿听过这个名字,却实在记不起来了。
不过她知道凝月馆,那是莒父最大女闾,也是莒父最声色犬马的地方。
原来,眼前这个美貌可人,举止端庄的女子,竟然是女闾中的一名妓子。
她闻言,哗啦一下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就往门外去。
那少年见状,顾不得打翻在地的米粥,飞扑过去拦在门前,眼神恳切地冲她拼命摇头。
“你让开,不要拦我,放我出去。”
“我不要做妓子,不要做妓子!”
那少年身材消瘦,却树干子似的比她高出一个脑袋,仍由她怎么推搡都纹丝不动。
她拼命地扭他的胳膊,他也只是皱着眉直摇头,好像只要放她出去,下一瞬她就会没命似的。
她又怕又恼,一想到自己不久前刚从一间女闾中逃出来,差点失了半条命才留下的这口气,没想到一转眼,竟又被人送进另一间更大的女闾。
命运的枷锁似乎总在同一条的道路上等着她,妓子两个字就如同阴魂不散的鬼魅般,狠狠地刻在她的脑门上。
音娘不紧不慢地起身走到她身边,一手掐住她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来。
“虽然年岁还小,但样貌也算得上是百里挑一。”
音娘一改方才的慈眉善目,一双漆黑的瞳仁如火焰般燎人,将她上下打量一番后,哂笑着道:“他眼光确实不错,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一条丧家犬,常人嫌晦气都还来不及,硬是被他慧眼识珠给带了回来。”
她决绝地偏过头,眼底的刚烈暴露出她无论如何也不肯屈服的决心。
“可惜了,是个驴脾气。”
音娘故作失望地长叹一声。
“难成大事。”
音娘话音刚落,她便觉得后背一紧,猛地转头,只见那少年不知从哪儿抽出一段麻绳,将她双手牢牢缚在一起。
她还来不及挣扎,又见音娘从袖筒里抽出一把匕首,泛着闪闪银光。
冰凉的匕首像是一道锋利的荆棘刺,在她稚嫩的脸上来回拍了几下。
音娘轻描淡写道:“小娃娃,给你个机会。”
“做妓子,还是去死。”
“你自己选。”
2. 第2章 蒹葭苍苍 白露为霜
她盯着音娘那张仿若桃花的笑靥,从骨子里感到一股泛起的冰凉。
她知道音娘并非是吓唬她,一个不愿做妓子的、捡来的女童甚至不如一条看门狗有作用。
在这尸横遍野的乱世中,杀掉一个低贱如蝼蚁的女子,不比杀一只鸡难上许多。
面对死亡,年仅十岁的她本能地感到畏惧。
她正想说些什么,颤颤悠悠地开了口,每个字就像是卡在喉头的鱼骨似的,既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音娘好似等得有些不耐烦,纤细而浓密的睫毛下涌起焦躁的浪潮。
一抬手,尖锐匕首的顶端就朝着她的面颊自由下落,如同皎珠落入银盘。
她恐惧地别过头,硬憋着一口粗气,等待着锥心刺骨的疼痛降临。
可许久,迎接她的却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暖。
那个少年的怀抱,坚毅且敦厚,挺立如脊梁,将她牢牢护在其中。那个拥抱没有一丝闪躲,甚至连一丝犹豫也不曾有过。
她从少年的怀中探出头,看到音娘额前的碎发零落散乱,白皙的面颊被怒气触成微红。
“谁给你的胆子!”
“为了一个成不了大气的小丫头,你敢跟我作对?”
音娘愤恨地扔下手中的匕首,挥掌冲着少年的面门甩上一个响亮的巴掌。
少年被突如其来的力道带得身形一歪,仍不知死活地将她裹在身体里。
他的嘴角溢出鲜血,胳膊上被匕首划出的伤痕又长又深,泉眼似的汩汩直冒。
“好啊,养你一个废物还不够,关键时候居然胳膊肘往外拐。”
音娘直袖一收,气呼呼推开门。
“我给你三天时间,若是不从,我就斩了你俩一块上街喂狗。”
音娘一走,少年便抽干了力气似的,整个人歪倒在门边,胸腔剧烈地起伏着,与此不同的是,他的脸上始终挂着牵强的笑容。
她下意识地鼻尖一酸,看着少年的手臂被染成一幅血色弥漫地图,懵懵懂懂地张了张嘴,道出一声:“谢谢。”
少年点点头,嘴唇微颤,还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他浸满鲜血的手指,缓缓探到她的背后,替她解开身后的锁扣,而后,捂着伤口,独自颤颤微微地离开了。
只这以后,她从少年身上学到了一个生存的道理,那就是——
在凝月馆里,永远不要对音娘说“不”。
只若想活下去,音娘便是这凝月馆的天。
所以,她到底还是在凝月馆住了下来,并非是她情愿的,只是同死相比,更重要的是活下去。
音娘将她安顿在了一间朝南的小屋,远离凝月馆的主楼,紧挨着一堵比三层小楼还要高的围墙,就连阳光也照不进去。于是乎,头顶的那一方澄空,由此也显得分外珍贵。
不消说,这堵厚重的围墙在十岁的她看来,不亚于有天那么高。也正是这堵墙,成了禁锢她的牢笼,将她和外面的世界彻底隔绝开。
身在女闾的日子不好过,这里的每一个姑娘自小都要学习各种技艺。礼、乐、射、御、书、数,六艺之中,她们唯独不学射和御,其他余下的四类,必得样样精通。
除此之外,还有最重要的一项技艺,那便是讨好男人的本事,身为一个妓子,这就是她们存在的价值。
音娘本就貌美如花,又天生得了一副好嗓子,歌喉堪比天籁,因而一跃成了凝月馆里的红人。
只可惜,纵是再美的神颜,也终有年老色衰的一天。
做妓子的,终究是逃不过被始乱终弃的命运。
也许是为了提防着迟早会来的这么一天,也许,只是单纯地为了能在这个混乱的世道安逸终老。
外界盛传,凝月馆的音娘收了个接替人。
她叫音娘师父,音娘却不肯给她个名字,成日里都是小娃娃、小娃娃的那般叫她,听上去既温和又动人。
音娘好的时候,和颜悦色、平易近人,狎客赏得什么好吃的、好穿的,都会想着留她一份。只是每逢训她身法的时候,却像换了个人似的,手持牛鞭,怒目圆瞪。
她没少挨过音娘的打,每每皮开肉绽,她也绝不哀嚎求饶一声。
音娘好像也不在乎她会不会恨,只是看她又倔起来,就忍不住多抽上几鞭子。
音娘总对她说:“你一个女子,学不会哭,将来是要吃大亏的。”
音娘还对她说:“眼泪是一个妓子的武器,是俘获男子最好的工具,哭与不哭,这都由不得你。”
音娘也说:“想在这世道上活下去,你得学会驾驭男子、掌握男子。”
当然,音娘说得最多的还是:“当一个妓子不可怕,可怕的是,你认为自己这辈子就只能是个妓子。”
音娘教她如何笑起来风情万种,如何走起路来摇曳生姿,如何垂泪自怜、又如何暗送秋波。
就连如何在男人面前脱衣裳,才能引得人心底发慌,如何同男人滚在被上,才能让男人流连忘返,这其中奥妙,音娘可谓是倾囊相授。
正如音娘所说,学与不学,这也由不得她。
冬日里,莒父上空的雪纷纷扬扬,下过一场又是一场。积雪层层叠叠,盖住了凝月馆灰青色的屋檐,也压弯了那一方墙头上,从墙外蔓延而来的松枝。
耳边传来一阵嬉笑打闹声,与这静谧的一场晴雪显得格格不入。
“阿狐啊阿狐,你说你天天都跟在音娘后头,那你会不会学狗叫啊?”
“你们呀就别拿他取笑了,阿狐哪里会学狗叫,要学也是学狐狸叫嘛!”
“哈哈哈哈——”
在一群少男少女的哄笑声中,一连串憋闷的咳嗽声此起彼伏。
推开小屋的门走了出去,她看见一个面熟的少年正被人围成一个圈,跌坐在雪地中央。
少年的臂上还缠着一圈白布带,是上次为了护住她时留下的痕迹,殷红穿过灰白,化作淡淡的血沫般的红色。
“谁让他同他那早死的老娘一样,是个晦气的狐狸种,狐狸最会什么,你们难道不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当然是发骚了!”
“哈哈哈哈——”
人群中为首的另一个少年,一脚踩在那个被叫作阿狐的少年的肩上,恶狠狠地碾了碾腿脚,恶狠狠道:“阿狐,别以为你得了音娘青眼就可以目中无人了,等你年岁到了,音娘一准把你卖出去做娈童,你信不信?”
阿狐面上渗出层层薄汗,下颌紧绷,唇色发白,像是没有把旁边嘲讽的话放在心里,他只是一味的紧闭着眼,蜷缩着身体,忍受着。
她转身合上门,从门后的夹角处翻出一根藤条,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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劲力气往门上抽了几下,接着她撕扯着嗓子开始哀嚎。
“师父、师父,求求你,别打了、别打了,我再也不敢了!”
她喊完一句,就趴在门上听外头的动静,果然,门外的吵闹声一时间全都静止了下来。
她趁机又喊:“师父,饶命啊,师父!”
一边喊,一边挥起藤条胡乱狂抽,她越抽越起劲,为了显得逼真,还亲自在地上滚了几圈,撞倒了几上的油灯,噼啪浇了一地。
门外人听到门里的人嚎得这么惨,抽打声落雨似的没停过,个个吓得浑身一噤,脚步声乱作一团,不一会儿就全都跑光了。
她听门外总算没了声响,这才放下藤条,鬼头鬼脑地从屋内走了出来。
“你还好吧?”
她走到少年旁边,将他扶站起来,手不小心碰到了他臂上的伤口,少年眉头微微一皱,带着唇角的破口裂得又大了些。
“哎呀,我这……”
她有些窘迫,只好招呼少年道:“我屋里有药,要不你来,我帮你擦擦。”
她确实有药,且还不少,这都多亏了音娘的“好心肠”,每回训过她,都会命人再送一些新药来,生怕她这棵将来的摇钱树会破了相似的。
少年挣开自己的胳膊,僵硬地摇摇头,就想往回走。
她一步拦在他的身前,就像那天他拦在她的面前,不让她踏出那扇门一样。
“你叫阿狐?”
这回,少年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愣愣地看着她,好像在看一个不相关的人。
“他们为何要欺负你?”
少年埋下头,依旧不答。
“你又为何长得和我们不大一样?”
她指了指少年卷曲的发尾,以及眼眶中那双浅如琥珀的眸子,期待着他的回答。
她好似是忘了,音娘告诉过她,阿狐是个哑巴,她就这么立在那,静静地等待着什么。
少倾,阿狐总算认命似的蹲下身来,随手捡来一条掉落在身旁的松针,在铺着薄雪的地上歪歪扭扭地写了一个字。随后,也头都不回地走了。
她楞在原地,围着那字左绕右转看了半天,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糟糕,她忘记告诉阿狐,她不认字的。
春去秋来,院里的树叶绿了又黄,枝头的红花开了又谢。
如今,又是一年春至。
这三年里,她随音娘学了不少东西,体态也丰腴了不少,就连迈出步都有了几分风韵。
她和阿狐成了最好的朋友,在这一方小天地里有说有笑。
不过,更多的时候是她在说,阿狐就只管静静地听。
女闾的日子虽苦,但有阿狐在,她倒也不觉得难捱。
近来,她都还算乖巧,各门技艺都有所精进,因而在春时下过第一场雨后,音娘允她带着阿狐一同上街,去铺里采买一些做春服用的料子。
回程的路上,田埂上扬起的风翻起天边五彩斑斓的纸鸢,灵动狡黠,却也自由。
她与阿狐抱着绢布,一前一后走在小路上。
忽地,一阵馨香飘过。
她随风回眸,只见身后的阡陌之上,伫立着一道如玉般的人影。
那人在春风中对她含笑。
“可还记得我?”
那人问她说。
3. 第3章 蒹葭苍苍 白露为霜
她从未见过如此美的一张脸,美到似乎不像是这尘世中的一个人。
三年前的那片黑暗中,她在晨曦的微光下也曾窥探过他一回,她本以为那已经是这世上最美的一幅画。
却不曾发觉,一个男子的美,竟可以让身为女子的她都自惭形秽。
他有着墨黛色的长发,不似瀑布,更宛如丝缎。
他那一双让人心悸的桃花眼,眼尾修长,眼神澄澈。笑起来时,双眼微微弯曲,仿佛浮现出月牙的形状。
而他身上的凝夜色的深衣,繁复高贵,沾染着只有贵族才配拥有的沁脾熏香。
三年未见,他也高出了当年许多,较之从前,更显得俊美卓然。
他走了过来,像初见时那样用手抚摸她的额头,轻柔道:“过得还好吗?”
不知怎的,这不动声色的一句话,偏在她眼中惹出一股热潮,差点就将她彻底裹挟。
三年了,她本以为他早把自己给忘了。
抛她在那水深火热的女闾之中,仍由她像即将溺毙的人那般垂死挣扎。
“想哭?”
他问。
她摇摇头,把怀里的绢布又抱得高了些,正好挡住快要下滑的嘴角。
“很好,这就对了。”
“眼泪无用。”
他鼓励似的说:“若是哭了,你早就死在那年的大雪里了。”
她用力地抿嘴,用力地点头,执着地不肯让眼眶染上一点儿湿气。
纵使音娘无数次告诉她,男子都喜欢女子顾影自怜的模样,但她却从未真正地记住过。
她总是坚定地以为,倘若哭了,就一定会被抛弃。
倘若哭了,这充满血腥和屠戮的世界,也一定会将她四分五裂。
“我记得,你还没有名字。”
他依然在笑,冰凉的指尖略过她娇嫩的脸颊,轻轻挑起。
面对他,她就好像身后的阿狐,失去了所有的声音,只会简单的点头和摇头,多一句的回应也不会有。
“你想要个怎样的名字?”
他认真地看向她,眸中露出情意仿佛下一刻就能钻进她的眼里。
她柔软的睫毛扑闪了几下,垂下眼睑,蓦然道:“任凭恩人吩咐。”
“素萋。”
他轻唤一声。
虽不知道他在叫谁,但当她听见这两个字的时候,还是有了片刻出神。
有那么一瞬的恍惚,这个名字好似同她与生俱来一般深深烙进她的心里。
她想,或许这本就是她的名字。
他收回手,指尖抵住自己尖翘的下颌,深邃的眼眸自始至终都追随着她。
她在他莹亮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的投影,一个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投影。
“春日迟迟,卉木萋萋。”
“此名可好?”
她又点点头,拼尽全力说出的“好”字带着微微的嘶哑。
她不明白这个名字的含义,甚至都搞不懂这到底是哪两个字。
她只知道要应承他,只凭本能地去应承他。
春日迟迟,卉木萋萋。
多么美妙的一句诗,从此她就有了属于自己的名字。
初春的寒气咄咄逼人,车外虫鸟鸣啼,田间地头边的野草匆匆抽出嫩芽,阳光温暖和煦。
她随他攀上车,躲进他的狐皮大氅里。
阿狐同车夫一起坐在车舆前的座上,唇边隐约闪过一抹笑意。
马儿缓缓仰蹄,驶出的惯性带得她往那人身上倾了倾,她急急坐正,局促地偷瞄了他一眼。
他侧身替她轻拢氅领,温声说道:“我无名,字郁容,你往后不必再唤我恩人,只叫我一声父兄就好。”
“父兄。”
她乖乖地叫了。
父兄,亦父亦兄。
如此沉重的一个称谓,他救她于地狱枯骨之中,自然担得起这两个字。
而他,竟也无名。
原来这世上还有人和她一样,生来便没有名字。
他的字——郁容。
他的确拥有一张无可匹敌的、完美无瑕的脸,可在那张绝世的容颜上,却始终挂着化不开的愁郁。
那时的她尚在年少,不仅得了一个新名字,还有了一个可以被称为父兄的人。
父兄——
是恩人,也是亲人。
从此,她在这世上,再不是了无牵挂的。
她有朋友阿狐,还有父兄郁容。
可年少的她也不大懂得会看人,只看得出一个人的相貌,却看不出一个人的岁数。
她的父兄虽年长她几岁,但也仅是那么几岁而已。
一个尚未及冠年轻男子,又何来的有字无名?
也正是这么一个仅长她几岁的男子,从此将她彻底拉入了一个万劫不复的深渊。
一个为她精心设计,机关算尽的深渊。
马车行了半晌,适才在凝月馆门前停了下来。
阿狐扛起绢布,敛眉径直走在前头。
她刚想追上去叫住阿狐,又猛然想起父兄还留在车上。
“父兄,到了。”
她小心翼翼地提醒道。
“嗯。”
车内人简短地应了一声,回道:“我还有事在身,仍须再往南行,等过上几日,便会回来看你。”
马夫扬鞭,正要远去。
她着急地一把扶住车辕,斟酌片刻,直问道:“只等父兄再回来,就会接我离开吗?”
车内一片沉默。
屋檐上的鸟儿叽叽喳喳,叫得愈发嘈杂。
“素萋。”
良久,他终于开了口,犹如从掀开的门帘内吹出一道狭隘的风。
“你只管等着我,其余的无须多问。”
门帘再度合上,马车晃晃悠悠前行,车轮滚滚碾过,徒留两道深深的辙痕。
她裹紧身上的狐氅,也依旧防不住那自脚心渗出的寒意。
有了父兄又如何,就算有了父兄,她也仍是个凝月馆的妓子罢了。
凝月馆里有个规矩,既女子迎了癸水后,就得寻个合适的狎客给开襆。
所谓合不合适,不过是钱多钱少的区别。
几个刀币能买半扇豚猪肉,更能买来一个妓子的梳拢夜。
素萋一直庆幸着自己还未迎癸水,每当她看着馆里那些年纪比她还小的姑娘,最终一个个都躺上了狎客的软榻,她就直犯恶心。
她深知,那将也会是她未来的某一天。
只是她从不知,那个会将她初次买下的人,是谁。
父兄只说让她等上几天,却从未准确地说过到底是几天。
她一日日等,一日日挨,竟觉得日子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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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又长了许多。
阿狐见她成日里闷闷不乐,也没太多法子,只得闷头干坐在她身旁,不时又放心不下地多看她几眼。
她明白阿狐的心思,阿狐虽然没法张嘴,可心里就跟明镜似的。
阿狐是在替她担忧,担忧她迟早会有迎来癸水的那日,担忧她那个说走就走,还不知道会不会回来的父兄。
相比之下,音娘的心思可就简单多了。她日日都摆着手指头在算,只算这朵精心栽培过的小花苞,究竟何时才能傲然绽放。
一夜,她像往常一样去到音娘的房门前,正待敲门,只听见房内钻出一连串异样的响动。
她紧张地缩回刚伸出的手,可双腿并没有走开。
这是音娘定下的规矩,每夜入睡前,都要去她房中受检这一天所学。
音娘的规矩就是铁一般的规矩,无论如何都不能违背,否则不仅是她,就连阿狐都得跟着一块儿受皮肉之苦。
当然,音娘还有另一条铁打不变的规矩,那就是从来不留狎客过夜。
因而此时,房内的响动就更显得诡异无常。
“公子一走就是几年,如今可还会想起音娘来?”
音娘的声音从门里传来,温柔似水,魅如酥骨,凡要是个男人听了,准给迷得神魂颠倒。
素萋一听来人竟称公子,恐怕来头不小,国君之子,岂是一般人等。
想来今夜音娘招待的应当是位贵客,无奈开罪不起,适才坏了不可留宿的规矩。
思及此,素萋也不敢多作停留,生怕叨扰了贵客的兴致,当下转身抬脚,打算明日再来找音娘。
只她转身的片刻,一道极为熟悉的声线蓦然出现,犹如晴空里劈出的闪电,叫她挪不动步子。
“你呀,尽会说笑,我忘了谁也不会忘了你。”
这是……
父兄的声音。
她当下扭转方向,矮下身子趴在门脚边,挤眉弄眼地往门缝里张望。
房内油灯滋滋冒着火星,一蹦一跳地映照出两道旖旎的身影。
音娘香肩半露,彤管色的领口滑至手肘,斜在脑后的歪髻也散了一半,零零落落地铺盖着半张脸,美得娇俏又诱人。
把音娘环抱在怀里的那个人,虽被灯火的暗处隐去了面容,但单从他丝绸般的长发上便能看出,那一定是极美的一个人。
他美的是他的神秘,是他的优雅,也是他的高贵。
哪怕只有一个轮廓,他依旧是这世间最美的存在。
与音娘衣衫凌乱不同的是,他身上齐紫色的深衣熨合平整,连一丝褶皱都瞧不出来。
而他的双手正扶在音娘的腰上,瘦削的下颌就抵在音娘的肩头。
火光明明灭灭,他的表情藏在昏暗里,看不真切。
“若非忘了,公子又岂会迟迟不来寻我?”
音娘娇嗔地撒气道。
公子道:“你知道的,临淄的那些事也由不得我,况且,我这不是来了吗?”
“哼……”
音娘冷笑一声,欲拒还迎似的往后拉开了点距离,挑眉道:“公子的那些心思,旁人看不出,我音娘还不晓得吗?”
“公子当真是来瞧我的?”
公子闻言轻笑,没有往下接话。
音娘自顾自道:“公子放心,那小娃娃在我这好着呢。”
4. 第4章 蒹葭苍苍 白露为霜
门缝里的公子又把音娘揽得更紧了些,只这一个细微的倾斜,音娘半挂在背上的衣裳彻底落到了地上。
她苗条的身形顺势暴露在火光里,白皙如凝雪的肌肤是那般刺眼夺目。
“那她可有习得你的半分娇媚?”
公子撩起音娘的发丝,指尖袭过她纤细的脖颈,露骨的语气中尽是诱惑。
“自是不必说。”
音娘自豪道:“也不看看是谁带出来的徒儿。”
“好音娘,如此我可欠了你一个大恩情。”
“这份恩情公子要如何来偿呢?”
音娘凑上前来,双手缠上他腰间的衣带,试探着问。
“呵——”
公子冷不丁地笑了。
“你可知你的命是谁给的?”
他的语气平淡,脸上也没有多余的表情。
他只是淡淡地看着她,接着用手指轻点了一下音娘光洁的肩膀,只那一下,音娘就像是被箭矢射中了似的,鬼使神差地往后跌了半步。
“你和那孩子本就是一样,她做不得的事,你也休想。”
公子借着光线坐回匡床上,沉闷的空气陷入死寂。
良久,音娘颓丧地拾起落在地上的衣物,披在肩上,开门见山道:“公子此番是专程来带她走的?”
公子并未抬头看她一眼,只冷漠地道了一声:“不错”。
“公子要把她带去哪里?”
“临淄。”
音娘倒吸一口气,颤着牙关又问。
“公子可想清楚了?”
“何故此问?”
公子这才扬起视线,认真地打量起眼前的音娘来。
音娘不慌不忙地合拢袍服,去到公子对面,正襟危坐。
“这小娃娃转眼已有十三,如今也逐渐显露出天人之姿,若只将她留在凝月馆里,纵她有再大的能耐,都不过是个妓子而已,哪怕是捅破天,也掀不起多大的风浪。”
“可要是去到临淄……”
音娘说到这,晶亮的双眸一晃便暗淡下来。
“齐国上下恐不得安宁。”
公子勾唇一笑。
“如此才甚合我意。”
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音娘,似是要告诉她一个天大的秘密那般郑重其事。
“音娘,这便是素萋和你最大的区别。”
“她虽是个妓子,但要做谁的妓子,也只能由我……说了算。”
公子撂下这句话,并未顾及音娘露出的不可遏制的震惊,径直起身,推门走了出来。
素萋一时慌神,连忙缩回趴在门边的脑袋,手忙脚乱地跪下,毕恭毕敬地道了声:“见过父兄。”
公子俯下身来,与她对视,干爽纤细的手指擦过她苍白的脸,只道:“别怕,我会带你离开这里。”
他的眸中似是有星辰闪烁,唇边依然带着如沐春风般的笑意。
这是她期待了三年,也等了三年的一个希冀,可当这个希冀即将面临实现的时刻,她居然没有感到半分的欣喜。
她知道,公子不会骗她的。但公子是齐国的公子,是泱泱大国里最金尊玉贵的那个。
他当真会将她一个小小妓子放在心上吗?
她纵有满腹疑虑,可想问的话终究还是问不出口,只得颤抖着双膝,痉挛似的跪在原地。
偏偏公子就像是举头的神明,只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心思,片刻便打破了她的沉默。
“别忘了,我是你的父兄,有我在,旁人伤不了你。”
她仰头,看向公子的笑容中是从未有过的明媚。
公子说的没错。
他虽是公子郁容,却也是她的父兄。
她不要留在凝月馆里做个妓子,日日被音娘攥在手心里。
只要能跟着公子,刀山火海,她也要去。
看到她坚定的眼神,公子又像上回那样抬手揉了揉她的额头,继而转身消失在了长廊的尽头。
屋内的火光闪烁如旧,在一阵漫长的晦暗中,音娘的苦笑里带着沉重的叹惋。
“小娃娃,我要是你,宁愿当年就死在那场大雪里。”
素萋听不出音娘话里的悲悯,还当她是恼自己铁了心要走,恼她是条养不熟的白眼狼。
好歹三年的师徒恩情,竟抵不过公子轻飘飘的三言两语。
“师父……”
“我知你不愿当个妓子,也知你为何执意要走。”
“可是小娃娃……”
音娘欲言又止:“这世上除了公子,没人能逼你做你不想做的事。”
“可若是执意跟了公子,才是你命不由己的开始。”
素萋在地上狠狠磕了一道,垂下头时发现音娘的影子被灯火拉得又细又长。
“徒儿多谢师父挂心,徒儿此生定不忘师父恩情。”
音娘默了好久,久到影子几乎和黑暗融为一体。
许久才道:“你既叫我一声师父,那我便提点你最后一句,也不枉这一场师徒情分。”
“对公子,你可敬、可畏、可怕……只唯独不可爱。”
音娘的话好像一块从天而落的巨石,义无反顾地沉入寒潭的最深处。
“公子无心,你定要好自为之。”
忽然一阵夜风袭过,呼啸着将身前的木门重重闭合,音娘的影子也彻底没了踪迹。
那风声既喧嚣又狂暴,一举将这静谧如水的夜晚打得支离破碎。
那时的她尚在年少,不能明白音娘为师的用心。
直到多年后,她为了公子几度出生入死,回想起这一夜来,她才恍然清醒,原来师父言语中的告诫并非是对她的严厉,而是对她、及对她余生能预料到的所有苦难,怀有深深的怜惜。
她失魂落魄地在幽深的木廊下打着转,像是一叶迷途中的孤帆。
也不知来回盘旋了多久,一抬眼,就见阿狐纤瘦的身形在月光下染上一层银蓝色的边。
阿狐依旧不语,他只是一味地凝望着她,好似一块碑,永久耸立。
她二话不说,闷头冲了过去,抱住他,像是下一瞬就会彻底消散那般紧紧地抱住他。
次日,她收拾完行囊,走出困了她三年的那间小屋。
在凝月馆门前,她回首望去,见那墙边的松树竟不知何时延展出一个庞大的树冠,繁茂蓊郁。
公子就立在那幽暗的树荫下等她,春光透过松枝的间隙斑驳地落在他的鼻梁上,清丽的身影也由此幻化成浓浓的暗紫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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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低头来到公子身边,公子先她一步迈上车舆,转头又朝她伸出了手。
“抓紧。”
她握住他的手,就像在温暖的春日握住了一块冰。
她坐进车里,车夫正要合上门帘,她恍惚看到一个人影,躲闪着将消瘦的身躯竭力隐藏在门柱的后头。
“阿狐!”
她向着隐约处大喊一声。
阿狐一动不动,卷曲的披肩发在风里摇来晃去,扶着门柱的双手悄无声息地攥成了拳头。
“舍不得?”
坐在身旁的公子问。
她转过头,哀求似的看了公子一眼,含在嘴里的“父兄”二字,细弱蚊蝇。
公子没有责怪她,就连一声叹气都没有。
他只是对门外的车夫微微颔首,好像交代了些什么。
不一会儿,阿狐的身影就出现在她面前,他脸上噙着笑,琥珀色的瞳仁里泛着清浅的水光,他一步跃上车座,接过车夫手中的缰绳,打马扬鞭。
“我平日里忙,不得时时照应你,若有个人替我照顾好你,我也可放心些。”
这本是番温情话,可从公子嘴里说出来时,却没有一丝一毫的起伏,冷淡得让她几乎以为,公子或许并没有所谓的人之常情。
公子骗了音娘,他们根本没有去临淄,甚至连莒国的地界都没有踏出去过。
他们在一处偏僻的山林中住下,背靠大山,林前有一条湍急的河流。
林中一间方正的小竹屋就是她和阿狐二人的居所,公子将他们安顿好后,便独自驾马离开了。
过了几日,公子带回了一个沉甸甸的木箱子,交到她的手中。
她打开一看,里面有匕首、暗镖、短剑……还有许多被塞得鼓鼓囊囊的药包。
“从今日起,你随我习武,必得勤学苦练,一日都不可怠慢。”
她一时犯了糊涂,口不择言地问道:“父兄难道不是要我做个妓子?”
“是做个妓子。”
他不动声色地回道。
素萋小心地看他一眼,咽了口唾沫。
“可做个妓子为何要学这些?”
公子转过头,平静地看向她,脸上的表情不再似从前那般温柔。
“因为我要你做一个会杀人的妓子。”
他说话的声线仍旧温和,可眼神中透露着她看不懂的复杂。
她遏制不住地颤栗起来,仿佛终于意识到眼前这副完美的皮囊之下隐藏着多么可怖的真相。
公子拿起一枚暗镖,灵活地摆弄在手里,前一瞬面上带笑,下一瞬手中的暗镖就腾空飞了出去。
“咻咻咻——”
三声一过,身后枝头上跳跃着的几只鸟儿眨眼间就落了下来。
公子收回手,整理了一下宽大的深衣袖口,沉稳道:“妓子无用,唯有会杀人的妓子才是最趁手的利器。”
“可我要是不学呢?”
她话音刚落,只觉得左肩上一阵钻心的疼痛。
侧头一看,竟是一枚暗镖在顷刻间扎进了她的血肉里。
“是吗?”
公子坦然地笑了。
“我可不似音娘有副好脾气。
“无用之人,不配活着。”
5. 第5章 蒹葭苍苍 白露为霜
心脏疯狂地跳动着,不安、恐惧将她彻底裹挟。
她看着公子那双本该含情脉脉的桃花眼中仅剩一丝玩味,适才迟钝地反应过来他曾说过的那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公子要她叫他一声“父兄”,想要的不过是她的唯命是从。
公子带她离开凝月馆,为得也是更好地培养她杀人的本事。
公子说有他在,旁人伤不了她,可伤她的人,恰恰正是公子。
原来,从三年前那个冰天雪地起,围绕着她而编织的那张网,早已徐徐展开。
什么怜悯,什么恻隐,都是虚妄。
公子将她带走,不过是想把她打造成一个专门为他杀人的工具。
可为什么是她?
乱世之下,走投无路,又无家可归的女子那么多,为什么公子偏就挑中了她?
疼痛让她再难站立,她坚持不住,捂着伤口跪倒在地。
身体碰撞地面的声音不大,却惊得林间的鸟儿四散逃窜。
小竹屋里的阿狐闻声赶了出来,见状一下子扑倒在公子脚边,嘴里呜呜咽咽地发出细碎的声音。
公子并没有甩开阿狐,而是顺势捏紧他的下颌,从袖中摸出一个药丸,钳开他的嘴扔了进去。
“这味药可是我花了好大功夫才辛苦得来的,若是每月服用,至多一年,他的哑疾便可痊愈。”
公子缓步走到素萋身前,蹲下身,颇有耐心地解释起来。
“按说确实是味好药,只可惜这药尚有不足之处,便是一月都不可缺。倘若缺了,前功尽弃不说,还会使人全身血液逆流,经脉尽断而亡。”
素萋疼得头上冷汗淋漓,半晌说不出话来,公子也不急,慢条斯理地将她散在脸上的发梢拨到后头,认认真真道:“至于这药缺不或缺,就得看你如何去做了。”
温热的血液顺着肩膀一路流下,她瞪大双眼,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
哪有什么照顾可言,公子之所以会让她带上阿狐,恐怕只是想要拿住她的短处。
丛林里的风略过他的衣摆,他微笑时的目光和头顶上空的阳光一般温和。
如果不是刚才亲眼见证了他的果决和狠辣,她一定不会将眼前这个温润如玉的美人和印象中的魔鬼重叠起来。
她强忍蚀骨之痛频频点头,这不同于从前在凝月馆中的任何一次屈服。
音娘会骂她,也会打她,可从来没有真正地想要过她的命。
而公子不同。
他不喜多言,也没什么耐性,只凭几个小法子,便可轻易打断她的骨头。
公子得到她肯定的答复,满意地点了个头,起身神清气爽地走进了小竹屋。
公子刚走,阿狐就连滚带爬地凑到她身边,把她从地上抱了起来。
她转头将脸埋进阿狐的怀里,第一次为人生的不可自控而感到悲戚。
经此一事,素萋知道,公子做事向来滴水不漏,像是早就预料到她会不从似的,就连受伤后外服内服的药物都提前备得齐全。
夜里,阿狐替她熬好汤药端来后就合门出去了,她坐在灯下,褪下身上的衣物,露出暗红色的伤口。
先是仰头把汤药一饮而尽,她侧过头,看着伤口上的暗镖迟迟下不去手。
她不是怕痛,而是苦恼自己没有拔出利器的经验,担心一会儿下手不准,又将伤口撕得更大些。
正颤着手犹豫不决,恰巧听见一阵敲门声传来。
来人并未等她起身去开门,反而径直推门走了进来。
他手中端着一个托盘,上头摆了几把锋利的小刀,还有外敷用的膏药。
见来人是公子,素萋飞快抓起手边的衣袍想要披回去,可公子比她更快,一手夺过衣袍仍在地上。
“躲什么?不治伤了?”
她故意偏过头,不想同公子答话。
公子似也不恼,自顾自在她身边坐下,拿起一把小刀,在油灯上来回地烤。
灯火缠上尖利的刀锋,搅乱的灯芯发出滋滋的杂音。
公子轻声道:“是不是在同父兄置气?”
他虽说得平常,但话语里总夹着些说不清又道不明的暧昧。
她似乎回忆起,那夜在门外撞见公子同音娘相拥时的情景,那时的公子也是这般对音娘说话的。
事到如今,她也能揣测出来,这大概并不是公子的温柔,而是公子驭人的手段。
只是仍知道这些也没用,明知如此,她还是不争气地涨红了脸。
她接道:“素萋不敢同父兄置气,素萋只是以为……”
“以为什么?”
公子问。
“以为男女不亲,疗伤上药这等小事,不敢劳烦父兄。”
公子轻易就笑出了声,柔声回她。
“这东西叫九齿轮,一旦扎进皮肉,九齿便会深深地嵌在其中,只用蛮力往外拔,连根会带出一大块肉来,到时莫说留疤,只怕是还得留下个窟窿不可。”
“这种棘手的伤势,你又不会处理,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受罪。”
他话也说得轻巧,就像她这伤是别人下的手,与他无关似的。
见她不搭话,公子又道:“这荒山野岭的,只有你我三人,除了我,能为你疗伤的就只剩那个小哑子。”
“你是我的人。”
“倘若论起亲与不亲来,也该是他和你保持距离。”
几乎在一瞬间,她的心跳停滞了。受过伤的那个血淋淋的口子,也似乎在恍惚间逐渐凝结。
她下意识地回过头,眼角的余光瞥见他那双美丽的桃花眼,仿佛在这一刻,那双眼睛化作了春日下的繁花,渐渐把她包围。
她不知道白日里被阿狐抱进怀里时,公子有没有看在眼里。
可公子会同她说这些,也许只是为了让她记住。
她是被公子带走的,是他的附属品,不属于除他以外任何人的附属品。
公子扶住她的后背,转过她的身子,她得以面对着他,却也忍不住低下头去。
公子手持小刀,比划在她的伤口处,宽慰道:“会很疼,你多忍耐些。”
她点点头,公子正待下手,一阵清风掠过,把本就细微的火光吹得摇晃虚弱。
他不禁皱了下眉头,一把擒住她的腕子,把她整个人拉坐在怀中。
她仅剩一件单薄的里衣,受了伤的肩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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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外头,夜风吹得她瑟瑟发抖。
公子把她按在怀里,倾身挪近油灯,火光由此才照得清晰了些。
锋利的刀尖划过细腻的肌肤,血色如花瓣般盛开。
心跳声轰鸣,盖过了疼痛的袭击。
她全神贯注地注视着近在咫尺的他,就像是饮下一杯迷酒那般神魂颠倒。
公子有长而密的睫毛,眉眼半合时尤为灵动,只是他鲜少为谁垂下双眸,因而此时的灵动则显得愈发难得。
她盯了他许久,终于鼓足勇气问。
“父兄为何要教我杀人?”
挖出那暗镖后,公子放下手中带血的刀,换取干净的白布敷上伤药,轻轻盖住那微微凸起的血痕。
“想要在这乱世中活下去,你就要有屠戮的本领。”
公子抬眸看向她的眼睛。
“素萋,这世道弱肉强食,你若不会杀人,终有一天,你会为他人所杀。”
“父兄我……”
他说到这微微一顿。
“不想看见你死。”
他的眼神如此明亮,如若天生的璞玉,无需精雕细琢,就能散发出迷人的光彩。
她在公子的眼中看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真挚,是一种纵使山崩地裂都无法转移的真挚。
谁让她只是个无名无姓,也无过去的妓子,这世上本没有人在乎她的生死,除了公子。
无论公子是把她当做一个杀人的利器,还是其他的什么东西。至少在这一刻,公子对她所言和所期盼的那些,都是切切实实存在过的。
只为了这一刻也好,只为这一刻,她可以为公子赴汤蹈火,生死不渝。
她迟迟没有答话,公子将她抱回了原位,转身又拿出一块白布擦拭起腿上的湿润来。
她顺着光线望去,但见公子紫蒲色下袍的一处,被不知哪儿来的一滩水渍洇成黑色,蹭过的白布上还留下淡淡的粉红印记。
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一时血气上涌,浑身都升腾着滚烫起来。
公子倒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似的,亦如寻常般好声好气道:“无碍,我去沐浴更衣,你也早些休息。”
她还愣着来不及有反应,就见公子缓步走了出去。
仰面躺在榻上,她哀叹一口气,拉起褥子没过头顶。
虽然很不想承认这个事实,但这确实是个不容忽视的事实。
她有癸水了。
作为从年少迈向成熟的一个标记,她少女时期的第一次初潮,就这么不声不响地落在了公子的怀里。
真叫人难以启齿。
她也是后来才知道,公子年长她六岁。
从莒父那场惊天动地的大雪里把她捡回来的那年,公子也才十六岁而已。
可如今,离及冠还差一岁的公子,已然是个高深莫测的武林高手。
他如此身手不凡,光凭自己亦能杀人于无形,又为何要含辛茹苦地去训练一个的妓子。
只是年少时的素萋想不到那么长远,更不明白命中馈赠皆有价码的道理。
这世上,从没有无缘无故的施舍,又何来毫无缘由的恩情。
她欠公子的,往后都得用命去还。
6. 第6章 蒹葭苍苍 白露为霜
公子有味雅兴,与他风流的外在相符,却与他冷酷的内在相悖。
那便是——煎雪煮茶。
每当冬日,鹅毛大雪自天空飘然而落时,公子都会命她去扫下叶片上头最薄的那层雪,用以烹茶。
公子的性情善变、飘忽不定,只在她习武这件事上颇有耐心。
小屋的院中有一张竹木椅,公子得了空就会坐在那里。无论雪下得有多大,那风炉里温茶的炭火也从不熄灭。
素萋记得公子对她说过的每一句话,自然也记得公子告诫过她要和阿狐保持距离。
但她和阿狐之间,从不是公子以为的那种男女私情,更不是音娘口中的龌龊生意。
可要她去说那到底是什么,她也说不上来。
她只知道,阿狐事事都以她为先,在凝月馆就不止一次地为她顶撞过音娘,而今还总为了她惹得公子不大顺心。
阿狐看着她时,无法开口说话,这让她想起自己每次看向公子时,又何尝不是如此。
哪怕和公子相处了这么几年,但大多数时间里她都看不透他,因而也时时忌惮他许多。
自从她随公子习武起,一晃又是三年。
公子日日督着她练功,总是一瓮茶,一坐就是一整天。
有公子在,她丝毫不敢怠慢。
不同于以往在凝月馆时,若是音娘不在,她便想着法子偷奸耍滑。
可在这一方小屋的左右,仅凭公子的一双眼睛,便成了她心照不宣的畏惧。
在这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勤学苦练中,她也有了不小的长进。
大到御马射箭,小到耍剑用镖,她都极为熟稔。
但这三年来,她心中始终执着于一件事。
公子教她习武,其真正目的到底是什么?
只是她从不敢问,公子也从不会提。
她在等,等一个未知日子的到来。
直到这一天,她知道,该来的总算来了。
一日,艳雪初停。
公子招呼她停下手中的剑,近身走来跟前。
“父兄。”
她拱手作揖。
公子含了一口杯中茶,欣慰笑道:“父兄没有看走眼,素萋,如今以你的身手,助父兄一臂之力并非难事。”
她垂下头,没有说话。
公子从怀中拿出一个小盒置于案面,推到素萋面前。
“这是父兄替你准备的东西。”
素萋双手紧贴身侧,脸上困惑不解,却也不敢轻易去接。
“这是阿狐的最后一颗药,只要吃了它,阿狐就能重新开口说话。”
“重新?”
她敏感地捕捉到公子的言外之意,蹙眉问道:“父兄的意思是,阿狐以前会说话?”
公子点头。
“他并非天生哑疾,只是经历过重创后的一时失声罢了。”
“父兄是如何知道的?”
三年以来,这处林间小屋仅有她和阿狐两人的身影,公子虽偶尔会来小住上一段时日,可从未与阿狐单独相处过。
阿狐不会说话,仅会写的那几个字也扭曲得不像样子。想同他交流,恐怕只能凭着心灵感应。
很显然,公子并不会有这样的耐性。
公子笑道:“对你身边的人和事,父兄自然了如指掌。”
他睨了眼阿狐杵在外头的身影,意有所指道:“他是个狄人,生母为白狄一族,狐姓。阿狐只是凝月馆的那些人替他起的外号,不是他的真名。”
素萋看向公子神色不明的脸,警惕地后退了一步,问道:“父兄为何要同素萋说这些?”
她和阿狐朝夕相处,早已成了形影不离的伙伴。他们会在清晨的浓雾中扎马蹲步,也会在艳阳高照的午后偷懒打盹。
有阿狐在的日子,她从不觉得孤苦无依。
她不在乎阿狐的身份,是狄人又如何?
阿狐就是阿狐,永远都是那个只会以她为重的阿狐。
公子轻置茶盏,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素萋,你可有想过,这世上之人于你而言,谁最重要?”
素萋眼神茫然,不知该如何回答。
不等她开口,公子直言道:“那父兄就告诉你,这世上之人于你而言,唯有父兄才最为重要。”
她紧眉敛眸,眼底泛起一丝惊慌失措。
她下意识地想到,或许隐藏在心底数年的秘密,终将在这一日彻底告破。
漫天的大雪纷纷扰扰,几朵白色的小晶莹沿着窗边飘落,淹没在热水沸腾的茶汤里,即刻化作乌有。
这是公子最爱的煮雪烹茶,清雅沉静,能扫清这世间一切的繁杂与障碍。
“如今你已有十六,父兄也不想再瞒你。”
“你有没有想过,这些年来,父兄将你视为己出是为了什么?”
“对你苦心栽培,又是为了什么?”
素萋咬紧双唇,视线紧紧盯着案上的那一方小盒,眼中似是要瞪出血来。
无论如何她都不想承认,更不想从公子的口中听到如此残忍的话语。
可他还是说了……
“我的好素萋,你是父兄最完美的作品,是父兄的利剑,也是父兄报仇雪恨的武器。”
只这一瞬,她终于明白了。
公子郁容之于她,既不是恩人,也不是亲人,而是九死一生的陷进。
她之于公子也是一样。
带走她不是出于怜悯,是出于一场居心叵测的骗局。
她是公子的刀,是公子一手栽培的杀手,是公子用来复仇的杀人工具。
她浑身颤抖颤栗,捏在手心里的指尖紧了又紧。
“父兄说这些,是想让素萋做什么?”
“自然是为己所用。”
公子笑了笑,毫不避讳道。
“明日我会带你离开这里。”
“我们一起离开莒国,去追逐更为广阔的天地。”
公子摄人心魄的眼眸中是从未有过的神采飞扬。
果然,公子还是那个公子。
一些都尽在他的股掌之中。
“可是要去临淄?”
她问。
“非也。”
公子道:“不是临淄,是曲阜。”
曲阜——鲁国的国都。
公子一个齐人,离开临淄这许多年,动身的第一件事竟然不是回齐国,而是去鲁国,这是为何?
公子舀上一盏滚茶,握住素萋的手,将火热的茶盏塞进她手里。
他宽慰道:“此行隐蔽,不宜暴露。阿狐一个狄人相貌与常人不同,倘若跟在身边,行事多有不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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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父兄的话,把药给他,等事成之后,我们再回来。”
那包在手中的杯盏分外烫手,宛如在寒冷的冬天抚摸着一个正在燃烧的火球。滚烫的茶汤浸染杯沿,茶水溢出,灼伤了她的手心。
公子的话看似商议,实则毫无回旋的余地。
这是命令,是最不留情面的抛弃。
只她,在面临公子给予的这一切时,不论是从前,还是现在,她都没有选择的权利。
她习武,公子便遵从诺言。
在三年中的每一个月,能为阿狐治愈哑疾的药从未断过。
不出所料,在服药的一年后,阿狐就能断断续续地发出一些咿咿呀呀的声音。至今,也能一字一字地往外零星吐几个音。可要是想连续说上一句话,恐怕仍需服下这最后一粒药才行。
而这最后的一粒药,此刻,就捏在公子的手里。
她回想起阿狐每每看见她时扬起的笑容,回想起阿狐在无数次的寒冷里将她拥紧。
可她从未想过。
有朝一日,最先抛弃她的人不是公子,而最先抛弃阿狐的人,却是她。
就在这时,阿狐从屋外走了进来,默默地来到她身边。
他跪在公子面前,亦如以往每次面对公子时一样,亦或是,更加地虔诚。
似是看出了素萋心中的犹豫,阿狐桀然一笑,大胆地打开案上的药盒,仰头把那药吞了进去。
她怔忪地望向阿狐,期待着他服药后的每一个反应。
终于,阿狐咬紧牙关,抖动着嘴唇发出了一串拉长的尾音。
“阿……狐……”
他竭力地裂开嘴,可脸上始终挂着那一抹熟悉的笑容,尽是凄凉和苦楚的笑。
“想……留……下……”
“阿狐……留下……”
阿狐的双眸清浅依旧,琥珀色的眸子里有着湖面般微微荡漾的纹路。
他的手掌劲瘦有力,而手指上却布满了皲裂的疮口。
他就用那双长满冻疮的手,接过她手中灼热的茶盏,紧紧地握在了自己的手里,再不肯放下。
“阿狐,留下……”
“阿狐,想留下……”
他一遍遍说,一遍遍不厌其烦地重复着,就像是牙牙学语的孩提,张口闭口就只会说这一句而已。
公子说,阿狐不是他的名字,只是凝月馆的人用来羞辱他的绰号而已。
她该死,竟不知不觉地叫了他这么多年。
她强忍住眼中的酸楚,忍住眼泪想要夺眶而出的冲动。
她对阿狐说:“你不叫阿狐,你有你的名字。”
“是、什么?”
阿狐天真地笑着。
“无疾。”
她坚定地道:“此生,再也无疾。”
“好,无疾。”
阿狐用力地点点头,像是在同她做出什么保证似的。
“无疾就在这,等素萋回来,无疾……”
“哪儿也不去。”
她同样拼命地点头,拼命地用微笑去回应他,好似再慢一点,眼泪就会不听话地涌出来。
她笑着扑进他的怀里,他们对视而笑,彼此依偎,亦如这多年来,他们之间的任何一次相拥一样。
只在她略微愣神的片刻,才恍然发现,座上的公子竟不知何时,没了踪影。
7. 第7章 蒹葭苍苍 白露为霜
夜里,公子想要沐浴,便使唤无疾去取水烧热,再送到他房里去。
竹屋的小柴房里有一口大缸,缸中的清水都是白日里,无疾一桶一桶从附近的小河里挑回来的。
在这寒冷的冬夜,沐浴是一件极其繁琐的事情。
需将冷水一瓢瓢舀进锅中,再拾柴烧火,待水面沸腾,再将烧好的热水又一瓢瓢地舀进木桶里。
这一来二去,冷热交替,无疾的双手浸在其中,手上的疮口难免愈发严重。
素萋看着无疾在火堆前忙出一头热汗,赶忙上去帮着他添柴扇火,心里暗骂着公子可真会折腾人,都落魄到住在这荒郊野岭了,还放不下从前的那些贵族做派。
好不容易把水烧滚,倒满了整整两个大桶。无疾二话不说,咬牙一手拎起一个,跌跌撞撞就要起身。
他手上的伤口受发力的牵扯,裂得又长了些。
素萋于心不忍,奋力抢过一桶热水,强蛮道:“你歇着,我去替你送。”
无疾把头摇得飞快,支支吾吾地说:“公子……沐浴,公子……是男子。”
他话虽说不完整,但素萋依旧能明白他的意思。
无疾是担心,公子是男子,沐浴需脱去身上衣物,若由素萋去送,左右有些不大合适。
素萋回道:“没事,我只送到门边就好,推门时我也闭上眼睛。”
话是这么说,可素萋对于会不会看到公子的赤身净体,其实并不在意。
她是个妓子出身,从前在凝月馆的时候,音娘为了教养她伺候男人的本事,没少让她见过男人的身子。
画在图上的也好,实实在在的也罢,身在女闾的那三年,她看过的男人身子,不说上百,也有几十。
若要往深里说,莫说是男人的身子,就是男女之间的那档子腌臜事,她也是了若指掌。
只是送个洗澡水罢了,实在不是什么大事,还不至于让她觉得面红耳赤的地步。
她会这么说,无非是想宽慰一下无疾,好让他不要有那么多负罪感。
况且就凭这两桶水的份量,对她一个习武之人来说,也算不上什么。
无疾本还想再退拒,素萋却没有给他机会,提起水桶,健步如飞地冲出柴房。
拐过一个弯,到了公子的房门前,素萋把水桶放在地上,轻轻敲了敲门。
“进来。”
房内,公子的声线慵懒暗淡,带着一丝沙哑。
她推开门缝,往里张望了一眼。
房中摆着一个半人高的空木桶,桶边立着的椸枷上挂着公子白日里穿的紫色深衣。
可放眼望去,并没有看见公子的身影。
她轻缓提步走到桶边,把手中桶里的热水尽数倒了进去,而后,转身走出门外。
她刚合上房门,便听见屋内传出搅动的水声,想来应是公子正在手试水温。
不多会,又听见踏入水中的声音。
她这才放心准备离去,却听见门里的公子喊道:“你来,再替我捏捏肩膀。”
她没有应声,脚下的步子迈不开分毫,心底也有些犹豫。
公子定是以为来送水的人是无疾,才会提出这样的要求,若知道送水的人是她,不仅不会轻饶她,兴许还会责罚无疾,因而她也不敢回绝。
她透过微张的门扉打量屋内,发现公子头靠桶沿,以湿润的帕巾覆住双眼,看不到周遭环境。
她这才将心安放回肚子里,尽量让自己走路的脚步声沉重些,好像个男子那般。
房里雾气缭绕,白蒙蒙的一片犹如拂面的纱巾般使人看不真切。
夜风穿过门窗的间隙钻了进来,吹散了一些湿气,也把灯火摇得又颤了几分。
她先是取了些余下的温水净手,擦干后走到公子的身后,双手缓缓落在他的肩上,轻柔地揉捏起来。
公子会武,肩臂处的肌肉较之常人而言也更加清晰,这与他那张俊俏且略带柔美的面容颇有不同。公子的身躯精干有力,哪怕沉浸在模糊的迷雾中,也依旧难掩男子的刚性。
她的指尖划过他细腻的肌肤,触感温热轻柔,宛如在寂静的冬夜里触摸了和煦的春风。
水珠自他下颌的棱角处滑落,安静地在坠落在她的指缝中,空气中的沉默带着些令人焦躁的不安。
“再重些。”
公子吐出一口气,沉在水中的手臂抬起架在桶边。
素萋深呼吸几下,加重指尖的蓄力,强迫自己的思绪集中,尽量不去看掩藏在温热水下的那些东西。
有什么好看的,又不是没见过。
她暗骂自己几声没出息,但又难以抑制地感到好奇。
像是公子这般俊美如仙的人,是不是也像旁的男子那般,有那种颇让人难以启齿的东西。
若是有,那公子的那处,是不是同他的脸一样完美。
想到这里,她没由来地一阵面红耳赤,一下子没崩住,手尖微颤,单薄的指甲擦过公子的肩头,留下一道清浅的红晕。
偏在这时,吃了痛的公子浑身一颤,那原本暗藏在水下的一双长腿也在陡然间挪了半寸,有什么东西在水中逐渐变得清晰起来,叫人不得不在意起来。
此刻,她彻底乱了。双眼着了魔似的不受自己控制,就连一直以来引以为傲的某种信念,也在顷刻间土崩瓦解。
纵使看过无数次又如何,纵使他们都是男子那又如何。
公子是公子,公子的自然也与旁人的,大有不同。
可她好歹是经过历练的,纵是有一时的失神,也能很快地镇定下来。
回过神来的她一心只想遁地而逃,可刚一缩回手,就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攥住手掌,瞬间的惯性使她的身体往前倾斜,她来不及用手撑住自己重心,便整个人栽了过去。
公子架在桶边的另一只手,在不慌不忙中扣住她的后脖颈,将她的脸拉至自己面前。
面巾虽依旧覆在他的眼上,但他炽热的鼻息却无时不刻不在煎熬着她。
湿热的触感犹如失去浪潮的海风,将她彻底包围。那海风迅猛而又强烈,牵着她在禁忌的深海里起起伏伏。
口中的潮热是从未有过的一种特别体验,不同以往在画中看过的,也不同从前在凝月馆亲眼所见的,这是一种真实的、清楚的体验,是一种不容她忽视和辩解的体验。
公子的唇舌灵巧,口津馨香甘甜,叫她轻而易举地深陷其中,陶醉不已。
她忽然想起六年前莒父落下的那场大雪,想起自己曾在那场雪中握住了唯一能拯救自己的浮木。
亦如现在,公子的吻,那火热且充满力量的诱惑,正是拯救她灵魂的那株浮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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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久,公子松开了手,微凉的指尖略过她的唇边。
他轻快地笑了,像个恶作剧得逞了的少年。
“怎么?音娘没教过你这些?”
他面上的帕巾滑落,一双落满星辰的桃花眼顺势跌入她的眼中。
她有些慌张,却不敢过于表露出来,只得呆呆杵在那,看上去手足无措。
“你是个妓子,倘若连这最简单的求吻都不会,将来又如何征服那些男子?”
“父兄这是……”
她局促地别过头,结结巴巴地问。
“父兄这是在考你。”
公子说完,脸上扬起一抹坏笑,哗啦一下从水里站了起来。
他的身体就这么毫无遮掩地暴露在她眼前,他丝毫不感到羞耻,甚至颇为自豪地期待着她投来欣赏的目光。
见她没有上前,公子从水中迈了出来,带着湿淋淋的水渍走到她的身前。
他倾身,附在她耳边柔声道:“父兄是男子,自然和这世上所有男子一样,贪恋美色,更贪恋像你这样的美人。”
她突感全身一震,低头看去,公子竟不知何时伸出双手紧紧环抱着自己。
他未着寸屡,仅有她身上的那几层衣料间隔着彼此,带来令人酥痒难耐的酸楚感。
正值寒冬,她穿得并不少,可就在这一瞬,她竟也像未着寸屡般与公子紧密贴合在一起。
脑中混沌一片,她的呼吸也变得愈加局促,临近崩溃的大脑中只来回闪现着一件事,难不成音娘教她的那些都是假的?
若不是假的,为何真到了这一刻,她会像个未懂人事的小姑娘似的,心如擂鼓,不知所措。
“父兄……”
她声音微弱。
“父兄不要拿素萋取笑,素萋向来敬重父兄。”
“并非拿你取笑。”
公子和颜悦色地道:“父兄说的都是真的。”
“素萋,是父兄该死。”
“父兄竟未料到你会出落得如此貌美。”
他说着,不顾她的一脸震惊,兀自在她眉间留下一吻。
他哀叹道:“只可惜你做了妓子,若不是妓子,父兄定是要收你做姬妾的。”
公子脱口而出这些话时,面上的表情云淡风轻,好似这一些的罪魁祸首都不是他。把她送进女闾,将她托付给音娘的,也另有其人。
素萋也是后来才知道,公子长得美,却也爱美人。可爱美的人都有个通病,那就是有些自傲。
公子向来如此,纵是看见眼前的她美得恍如天人,可他的傲气依旧不允许他放弃自己恪守的底线。
而公子的底线,旁人不知,唯有她和音娘最为清楚。
公子从不碰妓子。
思及此,她心下也坦然了几分。
恐怕公子说的没错,突如其来的这一遭,也许并不是为了戏耍她。
只是公子正像音娘那样,是在考验她这几年来的“功课”而已。
想清这许多,她不再胆怯,转而换上一副千娇百媚的盈盈笑脸,柔荑如藤蔓般缓慢攀上公子的胸口。
她倾倒在他怀里,宛似弱柳扶风。
垂下翦水双瞳,她温声软语:“公子既然不能收了奴家做姬妾,那便……”
“疼疼奴家,好吗?”
8. 第8章 蒹葭苍苍 白露为霜
只这一言刚落,公子便一把擒住她的下颌,疯了似的吻她。
狂热的柔软在她嘴里穿横,仿佛要将她所有的喘息都吞噬殆尽。
这一室,火光恍惚,惊风穿堂。
很快,迷蒙的白雾被逐渐吹散,却怎么都吹不散沉溺在彼此之间的暧昧的试探。
辗转间,公子不知不觉地扯开了她的衣襟,受过镖伤的肩膀露了出来,淡红色的疤痕晕在如玉胜雪的肌肤上,宛如绽于在春日枝头一朵杏花。
既是考验,那她也不甘示弱,主动握住公子的手,探进自己的衣袍里,在冰凉触碰到温热的那一刹那,她几不可闻地轻吟了一声。
那微弱的一声暗叹,却像是一种热烈的鼓舞般,不断挑拨着公子极为敏感的神经。
突然,眼前猛地天旋地转了起来,她来不及惊呼,就被公子横抱起来,转身投入沐浴的大桶里。
“父兄!”
她不会水,一时间整个人被颠倒进水里,更是怕得不行,她紧紧抓住公子的手臂,晶莹的眸中盈满水雾,看上去惹人怜爱。
可那是公子啊,公子是没有怜爱这种情绪的。
他也随她一起浸入水中,把她强行压在桶壁上,几乎不留一丝空隙。
“叫我什么?”
公子压声问道。
“父、父兄……”
她战战兢兢道。
“不对。”
公子探到她的耳边,惩罚似的轻咬了一口她小巧的耳垂。
“再给你一次机会,该叫我什么?”
“公子……公子……”
她急忙连声去应,生怕再晚一步,公子就会假戏真做。
“这还差不多。”
公子似笑非笑地撩起她的发梢,沉在水下的另一只手也有些不大安分起来。
她的衣袍在荡漾的水中被一层层剥落,凝脂玉肌映在公子眼中,惊起春光无数。
他附上前去,强硬地拉起她的手,往水底的最深处抚摸。
“让我看看,你在音娘那都学了些什么本事?”
眼见就要探到尽处,素萋使出全身力气抽回手,瞪大双眼看向公子。
“父兄,莫要如此。”
公子不言,一味地去寻她的唇。
她似是大梦初醒般恍然,生硬地扭过头,生硬地拒绝:“素萋是个妓子,不配触碰父兄的贵体。”
言尽于此,公子蓦然停下手中的动作,眼神深邃地看着她,那道深邃中带着丝丝困惑,似是在追寻什么。
良久,沉默如窒息的海浪一层掀过一层,就在她快要溺死在这片沉默中的前一刻,公子自嘲地笑了。
他垂头,水光映上他的脸颊,火光落在他的眉间。
他什么也没说,板着一张死气沉沉的脸,从水里腾出身。
等素萋凝神抬头,只见公子长身立在椸枷边,早已穿戴齐整。
“行了,你先回去。”
“方才只是一时兴起,你也不必往心里去。”
她点头,抹去眼尾的湿气。
捞起浮在水面的衣物,胡乱裹在身上,手脚并用地爬出木桶,她狼狈地逃出门去。
深夜的寒风尤为刺骨,她浸湿的衣袍黏在身上,周围的寒气便顺着潮湿无孔不入地渗入骨髓里。
犹如跌入千年的冰窖,她被冷到麻木,冷到几乎晕厥。
再仰头,头顶处的月色清亮,在林间洒下一层霜白。
如此深邃的夜色,就如同公子深邃的眼神一般,静谧清凉。
次日一早,她在无疾依依不舍中动了身。
冬末的晴空,薄雾纷纷,林中的枝桠点缀着淡金色的霞光。
她立在一缕光线的后头,回首看见无疾孤身一人,站在小竹屋前朝她挥手告别。
亦如曾经凝月馆门前的那场分别一样,无论是从前的阿狐,还是如今的无疾。
他永远都是那个不曾言语,却始终对她饱含深情的少年。
那个深刻在她青春里,永远也挥之不去的少年。
她还想再多看一眼,只听见骑马走在身边的公子不冷不热地扔下两个字。
“跟上。”
说完,他勒紧缰绳,头也不回地加快了马蹄。
素萋略一沉气,对远处的无疾大声喊道:“等我回来!”
无疾的身影渐渐变得模糊,她仰首挥动马鞭,沿着阳光洒满的羊肠小径,一往无前。
素萋同公子一行走了半日,直至下山出林,一路上公子都不发一言,那张精致俊美的容颜也全然面无表情。
素萋敏锐地察觉到公子似乎有些不对劲,从昨夜的诡异尴尬到今日的冷漠疏离,公子好像始终憋着一股气,却又迟迟不愿发作出来,直叫人瘆得慌。
她没了办法,只得疾行追上前去,主动开口打破这古怪的气氛。
“父兄,天色将暗,我们今夜在何处歇脚?”
眼下虽已走出深林,但附近仍无人烟,一条弯曲小道蔓延而出,怎么都看不到尽头。
公子冷言道:“走到哪儿算哪儿。”
见公子不多理会,素萋又问:“那我们此行前去曲阜,所为何事?”
公子回道:“等到了自然知晓。”
素萋只觉奇怪,公子平日虽也少言,可从不像现在这般惜字如金,好像多说一个字就会要了他命似的。
她瘪瘪嘴,也决意不再搭理公子,扭着马屁走去了公子前头。
又走了小半日,越过一座小山头,视野也愈加开阔。
落日擦过远方的地平线,在穷山峻岭的后头,铺就一条赤红的余光。
霞光尽染,暮云四合。
这凡间的最后一线光明,壮观且迷人。
公子驻马停在眼前,晚霞照在他墨色的长发上,染出一层淡雅的暮紫色。
素萋忽然意识到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节,公子似乎唯独偏爱紫色。
他时常穿着紫色系的深衣,就连垂在发尾的丝带,也是紫色的。
紫色贵气,婉约清雅,也格外衬托他。
就如同这即将坠入暗夜的天际,弥留之下的紫色是它唯一的生命力。
此情此景,美如画作,而她沉浸在这副避世脱俗的美景中,直到一阵尖锐的惊呼声划破寂静。
“救命啊——救命——”
身后的草丛繁茂,大致扫过一眼,惊觉竟有一人之高。
只是她与公子一同骑在马上,适才不被草丛没过身子。
而这一声高过一声的呼救,就来自身后未知的某处深草里。那呼救声听上去惊恐异常,应是有人正身陷险境。
素萋从怀中摸出一把短匕,寻声挥出,凌厉的刀尖在半空中打了个旋涡,斩断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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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草,忽又乖巧地飞回她的手里。
碎叶落尽之处,有一女子绝望地缩在地上,她双手抱头,脑袋紧紧扎在膝盖里,颤抖不已。
而那女子的跟前,正盘着一条手腕那么粗的黑蛇,蛇背上的鳞片透着乌色的暗光,蛇口中还不时窜出信子,发出“嘶嘶”的,毛骨悚然的声响。
女子身着粗布麻衣,袖口处还打着好几处补丁,身后背着一个比她还大不少的竹篓,里头都是些山上常见的草药。
想来应是个寻常农家的采药女,一时遇上毒蛇拦住去路,这才惊慌失措地抱头痛哭。
路见不平,又岂有见死不救的道理。
素萋来不及多想,即刻再次挥出匕首,将那条蓄势待发的黑蛇一刀切成两段。
采药女闻声抬起脸,发现那条骇人的长蛇一头一尾分作两半,血淋淋的黑血从平整的切面处涌出,腥味刺鼻。蛇身仍在原地不甘心地扭动了几下,半晌过后,总算没了动静。
眼看救下一人性命,素萋心里有些洋洋得意,心想学武竟也不算件坏事,若能行侠仗义,救人于危难,她这些年的苦也没白吃。
素萋跳下马背,趟着步子走到采药女身边,把瑟瑟发抖的她从地上拉了起来,她温言和语道:“姑娘莫怕,毒物已死,伤害不了姑娘分毫。”
采药女不动声色地从素萋手中抽回,扭身三步并作两步,跪倒在公子面前。
公子仍坐在马上,面色清寒,如泥雕冰塑,周身三尺都散发出一种生人勿进的气息。
可那采药女却视若无睹,趴在公子马前一连磕了几个响头,哭哭啼啼道:“多谢恩公救命之恩,多谢恩公!”
“若非恩公出手相救,阿岩定要死在那毒物口中。”
素萋满脸无奈,这算什么?
三年不问世事,没想到,这世间竟堕落至此?
还真是美貌即正义。
就连这生在偏远山中的平凡农妇,亦能看得出公子生得有几分姿色。
也罢,想来许是她方才动作太快,那女子并未看清出手的人是谁。
毕竟就她一个从未见过什么世面的女子来说,会武艺能救人的,怎么着也得是个男子,一时错看走眼也是有的。
只那阿岩无论怎么痛哭流涕、肝肠寸断,公子都像个没事人似的不看在眼里,好像她刚才已经死了一般。
“父兄好歹说句话。”
素萋打着圆场,将阿岩从地上搀起来,宽慰道:“姑娘不要放在心上,我父兄生性冷淡,向来寡言少语,但确实是个心善之人。”
“没关系的……”
阿岩抹着热泪,急切道:“贵人口里说的都是金玉良言,少言少语也是应当,阿岩明白。”
素萋点头道:“姑娘不在意就好,方才是我等来迟了,姑娘可有被那毒物伤到?”
“不曾,不曾。”
阿岩连连摆手,只糊弄似的答了两句,便又将目光投向公子那处。
终于,公子露出了今日的第一个表情,只见他微微蹙眉,眼底闪过一丝嫌恶,而后拽绳掉转马头。
“父兄、父兄……”
素萋冲他喊了几声,也没见他停下,一时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只在这荒凉之地,她既不能丢下一弱女子不管不顾,又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公子潇洒离去。
真是,急死她了!
9. 第9章 蒹葭苍苍 白露为霜
眼瞧公子的背影渐行渐远,就快隐没在茂盛的草丛中。素萋牵起缰绳就想去追,不料却被身旁的阿岩拉住了衣袖。
阿岩提眉好意道:“贵人莫要走远,眼见天就要黑了,这方圆几十里都是荒山乱草,少有人家。夜里还惯有凶兽出没,若是没个去处,实在太过危险。”
素萋道:“多谢姑娘好意,只我父兄孤身一行,我若抛下他不管,也是放心不下。”
阿岩道:“不如这样,阿岩的家就在附近,家中只有我与一位兄长相依为命。贵人要是不嫌弃,就叫上方才那位贵人一起,到我家暂住一宿,等到明日天亮再做打算。”
“当真可以?”
素萋喜上眉梢。毕竟从晌午开始她就一直在愁晚上要在哪里落脚,只是公子一点儿打算也没有。
比起随意歇在哪棵大树下,夜里不知是被豺狼还是猛虎什么的叼了去,能有个屋檐遮头,安安稳稳地睡上一觉,怎么不是桩美事。
阿岩忙道:“我家虽不大,但还有一间空房,只是要劳烦两位贵人挤一挤。”
“无碍,能有个歇脚之处,我等已经很满足了,又怎敢挑三拣四。”
素萋应下后,朝着公子远去的背影,提足中气大喊:“要走父兄一人走吧!”
“素萋不走了!”
“素萋有地方住!”
果然,此话一出,公子身下的马儿乖乖停了下来。
阿岩的家在一处偏僻的山脚下,按她说这四下除去他们这一户,并无其他人家。
公子骑马走在前头,素萋牵着马匹和阿岩并肩走在后头。
一路上,阿岩彻底打开了话匣子,叽叽喳喳的鸟儿似的说个没完。
阿岩说,她幼时恰逢战乱,父母皆死在了逃亡的路上,只剩她与兄长二人相伴长大。为了逃避战争,兄妹俩只得在这深山老林中藏了起来,平日里她采药,兄长打猎,闲暇时间再种些蔬菜、养些家禽,也能自给自足。
素萋听着,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
阿岩身世虽苦,但好歹有父有母,眼下也有兄长相依相伴。
哪像她,别说是父母姊妹,她就连自己是从哪儿来的,都搞不清楚,至于还会不会有什么亲属存于世间,更是她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她的过去就像是一段空白,什么都记不得,直至遇见公子,她的人生才开始有了些许颜色。
沉重的往事一回忆起来就没完没了,素萋只好打岔,指着阿岩背篓里的两段血渍呼啦的蛇肉,不解道:“这毒物都死了,你还把它捡走做什么?”
阿岩开朗笑了笑,道:“贵人有所不知,这毒物虽毒,却是味难得的药材,若能拿到集市上去换,也能值下不少丝帛布匹来。”
“原来如此。”
素萋点头附和。
说话间,三人到了一处木屋院前。
阿岩解开门栓,客气地推门引他们进院,冲着屋内喊说:“兄长,我回来了!”
只是阿岩来回叫了两三声,屋内仍是无人来应。
阿岩转头歉疚道:“对不住两位贵人,许是我兄长今日打着了什么重物,路上耽搁了些脚程,这才还未回来。”
素萋应了句:“无事”,就自顾自地在院子里转了起来。
阿岩放下身上的竹篓,转身把马匹牵到院门边系好,又招呼他们进屋去坐。
木屋不大,厅室中间的墙壁上挂着一张褪了色竹帘,帘下放着一盏破旧的铜油灯,灯盘里还剩了些未燃尽的油脂。
素萋安逸地坐下,抬头一看公子还站在原处纹丝不动,想来怕是凝月馆墙外的那棵劲松,都没他来得挺拔。
他不坐,素萋也不劝。
她是知晓的,公子好洁,又是齐国贵族出身,在这深山荒野之地,又怎会觉得自在舒适。
从前在小竹屋里,若不是她和无疾做事勤快,把屋里屋外都洒扫得干干净净,就凭公子这金尊玉贵的派头,定是一日也住不下去的。
阿岩似乎也看出了公子的不适,在屋前的草垛里抽出一把干草,将席子上的灰尘简单扫了扫,腆着笑道:“乡野农家,生活粗陋,还望恩公不要嫌弃。”
公子依旧没有回应,一双眸子鹰隼般地盯着院外,不知道在看什么。
素萋无奈解下身上的披巾,铺在对面的空席上,对公子道:“父兄,走一天也乏了,快来坐下歇会吧。”
公子这才回身来到席前,沉默着坐在了素萋的对面。
阿岩尴尬地苦笑了一下,随后躬身退了出去。
阿岩走后没多久,屋外也逐渐没了响动,仅有周围的风吹叶鸣,在寂静的昏暗中聆听得分外清晰。
“天黑了。”
公子猝不及防的一句话,让静谧的空间又填上几分诡异。
“父兄此话何解?”
光亮在流逝,公子的神色也变得愈渐模糊。
他刚想开口说什么,就听屋外传来一阵细微的脚步。
阿岩一手握着火把,一手托着块破木板出现在门边,木板上放着两只缺了口的陶碗,进屋后她把陶碗放在他们二人身前的矮桌上。
“这是刚煮好的菜汤,贵人请先慢用,等晚些我兄长回来了,猎到的好东西,再割下肉给两位送来。”
阿岩说完引着火把就去点灯,不一会儿,屋里也闪起忽明忽暗的火光。
忙完这些的阿岩什么也没说,垂头又退了出去。
借着灯光,素萋总算看清了陶碗里盛的东西,乌青色的液体有些浓稠,黏黏糊糊的填了小半碗。
路上奔波了一天,素萋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当下也顾不上什么礼节,端起碗来就想开吃。
可她手刚碰上碗边,就被公子飞来的一巴掌给无情地拍了回去。
素萋哀怨道:“父兄怎会如此小气,难不成还要一个人独吃两碗才够?”
公子凌厉瞪了她一眼,抬手就把两只陶碗扔在墙上摔了个粉碎。
“这!”
素萋气得说不出话来,可看公子神情严重,不像是在说笑的样子,只得耐着脾性,小声抱怨:“不吃也别浪费啊。”
公子喜怒无常,这她是知道的,因而但凡公子在气头上的时候,她都小心识趣地夹起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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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做人。
就在这时,屋外响起一道粗狂低沉的男声,听上去五大三粗,沉稳有力。
“阿岩,院外哪儿来的马匹,可是有生人在家?”
阿岩闻声去迎,回应道:“是有两位贵客,都是阿岩的救命恩公。”
“救命恩公?你可是今日遇着什么险事了?”
阿岩道:“被一条毒物缠住了,若非两位贵人出手相救,阿岩恐怕就回不来了。”
“果真如此?恩公在哪儿,快带我速速去见。”
少倾,敲门声响起。
一健壮汉子站在门口,双手抱拳。与阿岩身上的粗布麻衣不同,汉子穿得是野兽皮毛缝成的外衣,脚上是一双沾满黄泥的硬皮靴。
“两位恩公有劳,阿忠代家妹谢过二位。”
素萋礼貌回道:“阿忠兄弟不必多礼,我等也只是碰巧路过,举手之劳,今夜要在此借宿一夜,多有叨扰,还望见谅。”
“欸,恩公这是哪里的话,只管安心来住,多久我们都热情招待,只要恩公住得惯就行。”
阿忠笑得厚道,额前冒着豆大的热汗,拉拉渣渣的胡须和蓬乱的杂草差不多。
还是阿岩心细,一眼就望见了墙角边砸碎的两只陶碗,飞出去的碎菜叶子黏在墙上,像是无数只青蝇趴在上头。
素萋有些歉疚道:“实在对不住,我父兄气性大,又挑嘴得很,平日也常因饭食不合口味而大发雷霆。”
“哎呀,原是这样。”
阿岩忙找来工具收拾残局,嘴里还念叨着:“都怪阿岩,只知拿菜汤招待贵客,贵人金口,如此粗鄙的乡间吃食定然无法下咽。”
阿忠也道:“贵人莫急,今日我在山上猎了一头麕子,这就去割肉烤熟,端来犒谢二位。”
过了良久,阿岩果然端来一盆香喷喷的麕肉,份量大到几乎堆出一小座肉山,许是刚烤熟没多久,肉山上还冒着滚滚白烟。
素萋望着油滋滋的烤肉发呆,与她目不转睛不同的是,公子看上去似乎不为所动。
素萋在心里暗骂他,还真是当贵族吃多了好的,竟连如此美味的麕肉都不放在眼里。
可心里骂归骂,面上还是不敢有任何表露。
谁让他是公子,自小锦衣玉食,众星捧月,旁人若有半点忤逆他的,想必早就被他灭了。
于是,公子不动,素萋也不动。
直到盆里的肉渐渐凉了下来,肉山上的白烟再也冒不动了,素萋也没吃上一口。
看得到吃不到,还不如打从一开始就没有。
照这样下去,公子估计是把肉都扔了,也不会叫她吃上一回,如此折磨,也不知今日又是哪儿得罪他不痛快了。
这头的素萋正胡思乱想,却见那头的公子竟稳如泰山,独自端坐一处,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不知不觉,夜已渐深。
屋外,玄月高照,厚重的阴云覆住天色,被褥似的把所有的月光都裹进无尽的阴暗之中。
就在这寂无声息的月黑风高之夜,头顶上方的屋檐上正时不时钻出一连串微弱且诡异的异响。
10. 第10章 蒹葭苍苍 白露为霜
风,自林间穿梭而来,带动叶片相互摩擦,发出嘶鸣般的沙沙声。
远近周遭的一切都变得喧哗起来,零碎错落的脚步声如同夜晚的虫鸣,一步步由远及近。
顷刻间,几十只弓箭从头顶上空倾盆而下,掀翻了老旧的瓦砾,穿透木板搭成的房顶,砸出无数个鸡蛋大的窟窿。
公子反应极快,一把撑起身前的矮桌挡下利箭,同时又将素萋拢近身边。
昏暗中的乱箭齐发,犹如不得停歇的狂风暴雨,狂虐地叫嚣着索命。
素萋躲在公子怀里,看见滚落在地上的麕肉逐渐变了颜色,把棕色的草席都染成了黑色。
外头,阿岩的呼救声卷在风里,断断续续,却总能听得清晰。
“救命啊!是山匪!”
“有山匪!山匪来了!”
她没喊上几句,便一下又没了动静,紧接着,几声咚隆隆巨响此起彼伏,像是有人破门而入的声音。
不多时,沉重的脚步声踏至门前,素萋刚想抽出怀中短剑准备迎战,就见公子随手拔起几支落在身边的箭矢,以迅猛之力掷了出去。
就在木门被推开的一瞬间,利箭乘风而破,穿过数人的喉咙,留下一个个血淋淋的洞眼。
公子只需如此轻而易举的两三下,便将恶徒尽数惩戒干净,还不等素萋动手,眼前的尸首已垒成了一座小丘。
这是素萋第一次看见公子大开杀戒的样子,却绝对不会是最后一次。
他心狠手辣,一招毙命,绝不会手下留情。
连同往后的多少年里,素萋再度回忆起公子今夜素净的面容时,都会无数次地感慨,亦会无数次地感到恐惧。
只是彼时年少的她不懂如何分辨人性,还以为公子的杀伐果决是为了保护她而已。
她忽视了公子的本性,他骨血里自带的、天生嗜血的本性。
这一夜的公子,是她从未见过的模样。
从前,公子教她习武,也曾与她对过几招,公子出招虽狠,可鲜少要她见血。
她原以为是自己的武艺精进,就连公子也拿她束手无策。
直到今日,她才明明白白地知道,公子不伤她,只是还不想要了她的命。
他日,若是公子出手,必然没有她逃脱的余地。
她随公子走出房门,迎面撞见阿忠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
阿忠好似吓丢了魂,蛮大的个头一见公子却惊恐得双膝瘫软,扑通一摔跪在地上。
“贵、贵人,有……有山匪……额啊……”
阿忠喘在口里的粗气还没吐完,就哀嚎一声如巨石坍塌似的仰面倒了下去。
“父兄!”
素萋不可置信地惊叫出声。
回过神来的她这才发现,自己握在手里的短剑竟不知何时被公子夺了去,此时正不偏不倚地插在阿忠的侧颈上。
那捅破的创口里鲜血狂飙,如从地狱深渊张开的一张血盆大口,咕噜噜往外涌动着暗红色的岩浆。
阿忠死了。
他是被公子亲手杀死的。
素萋彻底傻了,一时竟失去了行动能力,木雕似的楞在那里。
公子轻巧地拔出刺在阿忠脖子上的剑,在剑锋带出血肉的片刻,他微微偏头,灵敏地躲过了那叫他感到嫌恶的血沫碎渣。
公子转头看她,清冷一笑,将短剑交还她手中。
他俊眉微挑,余光瞥向缩在不远处角落里的阿岩,示意素萋道:“素萋乖,替父兄杀了她。”
一阵强烈的耳鸣声击穿脑髓,公子的一字一句落在她耳朵里,个个都如同天雷炸裂般强劲。
他一定是疯了,才会说出这样丧心病狂的话。
取一个人的性命,为何从他嘴里说出来,却是如此的轻松。
那是一个人的命,是一个无辜之人的命,是她今日才救下的一条人命!
“不,我不杀。”
她下意识后退一步,猛地抽回手,扯出的深衣袍袖紧紧攥在手心里。
“素萋听话,父兄向来没什么耐性。”
公子仍在笑着,只是这抹深不见底的笑,却比他白天时的面无表情还要可怖许多。
他虽是在笑,但那笑容里既没有温情,也没有宽宥,有的只是那逐步浮现的,曾一度被他苦心掩藏起来的“真性情”。
原来,公子从来就没有变过。
无论是三年前,仅用一枚暗镖就重伤她的公子,还是现如今,亲手把短剑握进她手里,强迫她沾上人血的公子。
公子始终都是公子。
是那个信奉绝对制霸、绝对臣服和绝对杀戮的公子。
她记得,公子曾对她说过:“这世上没有人不怕死。”
“只要以死作把柄,没有人敢不服从。”
后来,她也问公子,为何既要培养她引诱男人的手段,又要栽培她杀人见血的本事。
那时的公子说:“美色可以拿捏这天底下的所有男子,而死亡可以拿捏这天底下的所有人。”
她想,公子定然不只是同她随口说说的。
今日,她若不杀阿岩,说不定,公子就会杀了她。
想到这,她似乎终于察觉到自己早已退无可退。
颤颤悠悠地接过短剑,她犹豫不决道:“父兄可否给素萋一个理由?”
“什么理由?”
“杀她的理由。”
闻言至此,公子倏然朗声大笑。
“素萋,父兄从前怎么和你说的?”
“不过乱世之中杀个人罢了,还需什么理由?”
“必然是要理由的!”
素萋面目圆瞪,强壮镇定道:“我们途径此处,本就无处可去,是阿岩兄妹好心收留我们过夜。如今,父兄错杀她兄长,不仅不心生愧意,还要素萋把阿岩也杀了,素萋做不到!”
“你说什么?”
公子敛目紧眉,再次重复道:“你可知自己在说些什么?”
素萋胸前强烈起伏着,心想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今夜一下死了这么多人,自己恐怕也难逃一死。
左右是说都说了,要死也得死个明白,死个壮烈,死个死得其所。
她干脆心一横、眼一闭,高声骂道:“素萋就是做不到!”
“素萋是个人,不似父兄,是个滥杀无辜的衣冠禽兽!”
下一刻,她被一下摔倒在墙上,随之而来的是脖颈间强而有力的桎梏。强烈的窒息感几乎将她吞没,就像是被锁进一个暗无天日的牢笼里,同时沉进了一望无际的海底,直面死亡的绝望牢牢占领了她。
“素萋,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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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不喜欢不听话的孩子。”
公子把她按在墙上,纤细的五指不知从哪儿爆发出如此恐怖的力量。
这只手,曾在莒父的第一次初见时抚摸过她的额头,也曾在火光下替她温柔细致地擦拭过伤口,而此时,这只手就是个没有思绪的,只管取她性命的工具。
只待她一个否定,公子便会毫不犹豫地将她掐死在掌中。
纵使面对的人是公子又如何?
哪怕是公子要她死,她也要搏上一搏。
她奋力举起手中的剑,憋着一口气朝身前的公子刺过去。
公子身形迅速,只略微侧身就轻易避了过去,与此同时,他松开掐住素萋的手,转而去拆解她攻击的招数。
眼见她招招致命,却又招招都被公子灵巧地化解。
她怒不可遏,挥出的招式也越来越急,心中闷着一股恶气无处宣泄,正巧这时,她终于发现公子露出了一个细微的破绽。
不可错失良机,这是公子教她的博弈之道。
于是,完全被气疯了的她,想也不想地朝着公子腰间的要害刺去。
剑刃划破衣料,刺穿皮肉,柔软又陌生的手感让她毛骨悚然,温热的血液顺着剑锋倾斜而出,争先恐后地形成一条血色的瀑布。
素萋看着阿岩在面前倒下,就这么不明不白,不清不楚地倒在一滩红到发黑的血洼里。
短剑插进了她的胸口,在打着补丁的粗麻袍衫上,开出一朵血腥又灿烂的花。
“姑娘……莫要再杀恩公……”
“阿岩是甘愿的。”
阿岩口中喷出的鲜血阻碍了她的发声,但她仍是要说,支离破碎地说。
“恩公救阿岩一命……”
“阿岩也救恩公一命……”
阿岩说着,扶住剑柄的手颤抖着伸向素萋,她紧紧地揪住素萋的手,快要干涸了的血迹蹭到了她的手背上。
素萋只感到手上一阵尖锐的紧绷,那血迹就像凝固后的冰渣扎得她无比刺痛。
“阿岩……高兴……”
阿岩的话还没说完,眨眼就断了气。
她微热的手上还残有余温,只是那余温早已残破,全然没了生的迹象。
素萋牙关微颤,胸腔里的熊熊烈焰不断燃烧、跳动,像是要毁灭全世界,她胸中的火焰恨不得把目之所及的一切都焚烧殆尽。
她将阿岩的遗体轻轻放回地面,与阿忠的尸首并排放在一起。
转身抽出短剑,她五指紧攥剑柄,直面公子。
自她跟在公子身边起,朝夕过往,已有三年,可她却从未在公子面前显露过如此刚烈的一面。
只因她记得音娘曾告诫过她:若是不想死,就在公子面前收敛一点。
公子是不讲情的,亦或是,他本就无情。
因而三年始末,凡是面对公子,她总是装出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
是公子给了她一条活路,也是公子让她和无疾从此有了依靠。
她并非恩将仇报、不懂恩情,也并非是不感念公子的。
只是她想知道,阿岩不受他所救,到头来却因他而死。
在他心中,又是否有过一丝波澜。
可公子只冷嘲道:“看我做什么?”
“人是你杀的。”
11. 第11章 蒹葭苍苍 白露为霜
漂浮在空气中的血腥味愈发浓稠,在冬日凛冽的风中强劲地袭击着五脏六腑。
满院横陈的尸体,歪七扭八的箭羽,死去的人脸上覆着黑巾,失去光泽的眼中淌下不甘。
这一幕是那样的真实、尖锐且厚重,像陈酿了多年的老酒里浸泡着死耗子似的,在强烈的不安中踽踽独行的是,更为强烈的腐烂的异味。
素萋再也忍不住胃里的汹涌澎拜,她强撑着蹲下身子,从里到外吐了个翻江倒海。
她虽习武这些年,但在杀生这件事上,除了宰鸡杀鱼,其它的一概都没碰过。
可眼下她不仅杀生了,杀的还是个活生生的人,是个本该无忧无虑活下去的人。
她何来的权利剥夺他人的性命?
纵使是误杀,她也无法饶恕自己。
她止不住地浑身战栗,止不住地疯狂呕吐。
呕吐成了她剥离自我的一个途径,她巴望着能通过呕吐把身体里残存的每一份罪孽都清理出去。
这一夜,一个年仅十六岁的少女,第一次见识到生与死之间,那道永远跨越不过的距离。
既生的残忍,和死的决绝。
公子不紧不慢地走到她身后,抱臂悠闲地开了口。
“吐完了吗?吐完了也该走了。”
在她五指握成的拳头里死死捏着一把泥土,她不肯松手,直到所有的指关节都染上了病态的白。
“这里脏得很,我可不愿多待。”
公子的催促声冷漠异常,好像身后的那场屠戮都是虚幻般不复存在。
素萋没有理会他,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有给,她径直从地上爬起来,扯过衣袖猛地揩了把嘴角,转身在院子里寻着什么。
公子见她又执拗起来,也没有再劝,只是仍旧抱着双臂,杵在漆黑的夜色中静静地等待。
素萋沿着院子的篱笆巡了一圈,最后在屋檐下的杂物堆里找了到了挖地用的器具。
一根粗糙的木棍上用麻绳缠了块锋利的石板,这便是寻常农家用来刨地掘土用的锄头。
素萋扔下手里的短剑,扛起锄头走到院子中央,在月光能照得到的一块微明下,一锄头接着一锄头的掘了起来。
她下了狠手,每次挥出去时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她一刻也不敢停下,阿岩的音容相貌就像挥之不去的噩梦,紧紧将她缠绕。
直到指尖被粗粝的木刺划伤,渗出细细的血线,直到她全身被汗水浸湿,却依旧觉得冰凉刺骨。
掘地的石块越刨越钝,终于在撞到某个未知的硬物后彻底碎成了几瓣,她顾不上许多,一脚蹬断麻绳,用木棍的顶端继续去掘。
坚硬的木棍无数次地插进地里,棍子上的木刺也无数次地扎进她的手心里。在每带出一块泥时,连同着一并带出的,还有她手中的血肉。
好不容易木棍也断了,她再没了趁手的工具,只得跪在地上用手去扒。
肮脏的泥土里夹杂着无数细碎的小石子,一股脑地扎进她指尖的缝隙里,疼得她牙关颤抖,头脑晕眩。
公子再看不下去,一步拦在她刚刨出一半的土坑前头,居高临下地审视她。
“你想做什么?”
“就凭你自己?一个人、一双手,刨出个坟冢来,把这一地的死人都埋了?”
公子的话字字诛心,言语中尽是对生命的漠视和对她所作所为的不解。
“人都死了,你这样又有什么意义?”
“是啊,人都死了。”
素萋看着眼前空洞的土坑,失魂落魄道:“可父兄好歹让素萋图个心安吧。”
“心安?”
公子似是听着了什么奇闻似的,竟前所未有地开怀大笑起来。
“素萋,往后死在你手上的人多了,次次都如此大费周章地处理善后,未免也太过辛劳了些。”
公子的话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剑,不知何时就会毫无预兆地掉落下来。
而此时,这把剑就直插在她心上,叫她万分忽视不得。
也是,她怎么就给忘了。
她本就是公子养出来的杀人工具,一个工具罢了,怎么配有人的感情?
“收起你那点儿可笑的慈悲心,死有余辜之人,能留她一身全尸已是分外开恩。”
素萋困惑地看向公子,颤声道:“何来的……死有余辜?”
她向来是知道的,公子是个贵族,自然不会把寻常百姓的命放在眼里。
贱民而已,卑微得如同蝼蚁,又岂会被他这种的贵族放在眼里。
但贱民的命也是命,只要是命,就没有死有余辜一说。
似是看出了她心中的愤愤不平,公子弯腰钳住她的后脖,将她一把推搡出去。
“去,把剑给我捡回来。我这就让你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死有余辜。”
素萋被推得脚下一趔趄,险些摔进土坑里,好在她身手还算敏捷,稳住身形后才将扔下的短剑又捡了回来。
公子接过剑,拎住她后背上的一处衣料,像抓狸奴崽子似的把她提溜到阿忠的尸首旁边。
只见公子嫌恶地以衣袖捂住口鼻,手中的短剑轻快一挑,阿忠身上的皮毛裤就被轻而易举地划了开来。
在森冷的月光下,死人的肌肤呈现出一种古怪的惨白,两条粗壮的大腿更显得僵硬难看。
而在那双腿汇聚交叉的根部,一处可怖的黑洞如阴云般罩在上头,合着荒凉的月色,越看越觉得毛骨悚然。
公子笑讽道:“你应是最懂男人身子的。告诉父兄,他是不是少了些什么?”
待看清公子说的是什么后,素萋全身的血液直冲脑门,她不敢相信地喃喃道:“怎、怎么会这样?”
阿忠……不!是躺在地上的这个男人,他……竟然没有那个东西,身为男人最重要的那个东西。
“父兄只是想告诉你,我的好素萋,身在这乱世之中,必得对人人都怀有戒心。”
公子淡淡道:“有时你以为的天赐机缘,说不定只是为了诱捕你而特意设下的陷进。”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素萋颤抖着问。
“说来话长,一开始撞见这采药女我也只是有些起疑,直到她这个不伦不类的兄长现身,我才完全笃定。”
“你可知,男子无此物,是何身份?”
公子又问。
“寺、寺人。”
“没错,正是寺人。”
公子满意地点点头、
“凡是寺人,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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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他长得再牛高马大,声如洪钟,走起路来也与寻常男子大不相同。”
“况且……”
公子强忍着反感,以尖利的剑头拨开男人蓬乱的胡须。
“你瞧瞧,这玩意儿贴得也太假了。”
果然,公子的判断敏锐异于常人,在她看来阿忠不过是个老实巴交的乡野猎夫,而在公子看来,他却早已暴露。
只是,寺人皆以阉割之身侍奉于公宫后廷,又为何会出现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郊野岭。
难不成……
思及此,素萋顾不得恶心,徒手在阿忠身上上下摸索起来,可公子却阻止道:“不必搜了,不是莒宫里的人,听他们说话的口音,应是从临淄来的。”
临淄?
如此说来,竟是从齐宫中派出来的。
可若是齐宫中人,又为何要千里迢迢地从临淄赶到莒国来这下埋伏。
还是说,他们的目标是……
素萋正要脱口而出,公子却先她一步道:“不止他一个,这满院之中,除了那女子,前来刺杀的都是寺人,不过是冒充成山匪的样子,想来个里应外合罢了。”
“不过那女子也不全然无辜,你好心救她,她却一心想要你死。遇上这种人,若不早点出手,你迟早也会死在她的手里。”
“父兄是说,阿岩想杀我?”
“不是我,是我们。”
公子继而道:“我从小在齐宫长大,自是没少吃过麕肉,这麕肉是何颜色、是何味道,无需多瞧,我一闻便知。”
公子指着堂屋里那块早已发黑发臭的麕肉,道:“分明淬过毒的东西,她也敢堂而皇之地端上来,若与他们不是一伙儿的,还能是什么?”
“只可惜了你的一片善心,本是为了救下她才斩杀的毒物,差点成了了结自己的东西。”
如此说来,阿岩打从一遇见她们开始就存了杀心,把那毒物捡回来,不是为了卖钱,而是为了要取他们的命。
好在有公子,若非公子目光如炬,恐怕她也难逃一劫。
“方才我也并非有意露出破绽给你,只因那一招我躲的并不是你,而是身后鬼鬼祟祟的她。”
公子说完,以剑身划开阿岩的双袖,只见那粗麻布料下掩盖着的,是一排排锐利的小尖刀。
“好在父兄把你教的好,身手了得不说,出招也不差分毫,若是歪上半寸,这贼人恐怕一时半会还断不了气。”
“她想趁乱杀我,不料却正好撞上你的剑,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你犯不上愧疚难过。”
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串联起来一琢磨,素萋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当真是被愤怒冲昏了头脑。
倘若公子要杀她,随便捏个什么趁手的东西,一招就能毙了她的命,又何苦要费劲去掐她。
料想那时的公子应是想让她清醒一点,只是她脑子混,被表面的假象蒙蔽了双眼,识不出公子的心思。
一帮寺人,一个女子,一群人大费周折地埋伏在这深山老林之中,到底是为了什么?
而他,眼前的公子,齐国未来的继承人。
又为何会引来一些心怀叵测之人的攻击?
在一望无际的群山尽头,远方的齐宫,想必暗藏杀机。
12. 第12章 蒹葭苍苍 白露为霜
听公子说,齐宫中养着一帮寺人,面上做着些宫闱杂役的活计,但实际上却是宫中的暗卫。
他们一个个身形魁伟,出手不凡,只管听任齐国国君的差遣,是临淄上下出了名的屠戮机器。
内到斩杀忤逆犯上的卿族大夫,外到追击反叛而逃的乱臣贼子,只要是国君下的诛杀令,哪怕目标是别国的国君,他们这些寺人也毫不犹豫。
只是素萋想不明白,公子贵为齐国国君之子,理应被好生养在齐宫中重点栽培才是,又为何会同她一起,在这莒国四处流浪。
一路奔向西南的曲阜,又是为了什么?
可公子面色凝重,显然没有同她促膝长谈的意思。
她自知自己行事草率莽撞,这才险些害了公子,因此也不敢多话去问。
只得端着马屁道:“父兄明察秋毫,一眼便瞧出了端倪,素萋不才,以后还得向父兄多加学习。”
公子不冷不热道:“对方破绽太多,只是你看不出来而已。”
素萋苦着脸笑了笑,又道:“父兄是如何看出来的?”
公子道:“这破房子里里外外都是陈年旧土,一看就是常年无人居住。他们说在此处采药打猎为生,可屋里的草席上却落满了灰尘,哪像是有人住过的样子。”
难怪公子自打进屋起就一脸冷峻,眼睛还时不时向外张望,原来他早就发现了不对劲。
“再者,上山蛇虫鼠蚁颇多,寻常上山采药的农人身上都会挂些驱蛇救命的药囊,以备不时之需。”
“可那女子不仅什么也没带,对上毒蛇也只会抱头痛哭,连点儿自救的法子都没有,好像就等着有缘人来搭救似的,你不觉得太过巧合了吗?”
“还有屋里的那盏铜油灯……”
“寻常人家能用得起陶灯积油就已不错,铜灯可是显贵人家才用得起的器具。”
“另外,锐器需用铜铁来造,铜铁在莒国可是稀罕物件,只在军中才有配属,一般的流寇山匪要从哪儿去得?”
“行了行了……”
见公子愈发滔滔不绝起来,素萋赶忙连声打断。
她已然羞愧到了无地自容的地步,公子越说反倒越显得自己是个没脑子的笨东西。
原来,对方暴露的破绽竟有如此之多,但凡她有公子一半心细,也不至于在关键时刻拖了他的后腿。
怪只怪她粗心大意,一门心思只顾得吃喝,哪儿想过这许多。
“可在这之前,一切都只是父兄的推断,父兄下手如此狠绝,还逼得素萋也要动手,难道就不怕错杀了好人吗?”
“错杀又如何?”
公子反问道。
“想要在这世道上活下去,错杀并不可怕,莫名其妙地死在他人手里,才是最不容许的。”
“人只有一条命。”
公子看着素萋,面上是从未有过的认真。
“为了这一条命,你永远可以不择手段地活下去。”
“这是父兄的生存之道,希望你也能谨记。”
素萋默然地垂下头,不敢再去看公子的眼睛。
“既然父兄早就看透了一切,为何不早点阻止素萋?
公子笑道:“如此难得的一场历练,若是错过岂不可惜?”
“而且有父兄在,又怎会让你真正遇险?”
她歉疚道:“若不跟着阿岩走,素萋就不会把父兄也带进虎穴狼窝,都怪素萋不识好歹,还和父兄动起手来,素萋任凭父兄责罚。”
公子说归说、骂归骂,但看她双手冒血,终究也没有再罚她。
公子走进一步,立在她身前,郑重问:“你刚才……是当真想要父兄死吗?”
素萋目光躲闪,神情亦有了片刻恍惚。
只在这一刻,公子扼住她柔软的细腰,猝然带进怀里,不等她做出丝毫反应,他垂下头不由分说地吻了上去。
火急火燎地像是在急于探究什么。
他滚烫的舌尖轻而易举地撩拨着她的唇瓣,源源不断的热感令她无可自控地眩晕起来。
这一地的血水和满目的狼藉,在昏沉的月光下涌动着的是尸山血海中的意乱情迷。
明明是如此混账的一个亲吻,可她却迟迟不愿挣脱,也不愿清醒。
得到了答案的公子,心满意足地松开了她,桀然一笑:“还埋吗?”
她眨巴几下眼皮,连连摇头叹气。
公子见状,止不住轻笑了起来。
月如银辉,公子的一双眉眼似桃花般盛开。
他拾起她鲜血淋漓的手捧在掌心,温声道:“你还真是倔得可以,只可怜了这一双手,竟叫你糟蹋成了这副样子。”
公子此举甚是亲密,她不由地燥得两腮桃红,眸含微澜。
她沉醉在这样的似水柔情里不得自拔。
直到多年之后,才恍然明白。
这一夜荒唐的吻,并不是出于公子的爱,而是公子之于她,无穷无尽地试探。
既是试探她的底线,也是试探她的忠心。
只是她还年轻,不懂公子的城府,更不懂公子的野心。
她单纯地以为只要公子愿意陪她以身犯险,便是对她最无微不至的关爱。
可这乱世之下,哪还有什么真情可言。
若想成长为一个铁血无情的杀手,必要历经无数次血腥的屠戮,唯有经过千锤百炼,方能铸得金身。
只这道理公子明白,而她却看不清晰。
她与公子一同牵上马,朝着远方沉寂的密林走去。
天色尚暗,仅剩几颗遥远的星点穿过云层的间隙,忽明忽暗地频频闪烁。
她蓦然望向身后。一方寂寥的小院内,数具尸首依旧横七扭八地叠放着,而始终等待着他们的,就只剩预料之中的腐化和消弭。
之后几日,她同公子一路向东进发,日行夜宿,眼见就快走到莒国的海边,距离曲阜的方向也是越来越远。
她心犯嘀咕,只想公子定有公子的道理,因而也不多问。
一日午后,他们终于走到了一个名叫岚港的地方。
这是一处久负盛名的海边港口,在蔚蓝的海岸线上,用木板搭出的长廊足有几十里长。
廊下悬空,整齐划一地停放着上百艘大大小小的渔船。廊上人头攒动,摩肩擦踵,摆摊叫卖声不绝于耳,一眼瞧过去,竟比莒父的集市还要热闹些。
素萋几步追上公子的脚步,坦言问:“父兄,这岚港是个什么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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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还未作答,忽听路边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乞丐,扯着嘶哑的嗓音讲道:“岚港是我莒国最大的港口城邑,其中渔船千户、商贾百家,可不比你们齐国的琅琊港差。”
素萋愁眉不解,躬身寻问老者道:“奇怪,为何你会猜我们是齐国来的?”
公子从刚才起连一句话也没说,纵是有些齐国口音,也没机会暴露。
她更不必说,虽不知道是打哪儿出生的,但自有印象起就身在莒父摸瓜滚打,也从未去过齐国。
老乞丐嘿嘿一笑,伸出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掂了掂道:“过客行行好,老家伙我可三天没吃上饭了。”
素萋狐疑地睃了老乞丐一眼,转头看向公子道:“父兄,这可如何是好?”
“坑蒙拐骗,不必理会。”
公子傲然负手,连头都懒得回。
只不过他刚踏出一步,身后的老乞丐又幽幽开了口。
“真是一口标准的齐国官话,美哉,美哉呀!”
老乞丐晃晃悠悠起了身,杵在手中的烂竹竿在半空中压出一道鲜明的弯。
“这位过客似是要寻人?”
此话一出,公子倏然停下脚步。
素萋这下是被彻底震惊了。要知道就连她这个跟了公子一路的人,都不知道公子前来岚港是来寻人的。
这老乞丐难不成是有什么神通?竟能一举猜中公子的心思。
公子心,海底针。
这世上,纵有千难万难,也不敌公子的心思更难。
在素萋看来,但凡能猜中公子心思的,那都得是老神仙了。
从前音娘能猜出个两三分,就已然被她钦佩得五体投地。
“老先生可是会卜卦算命?”
素萋好奇追问。
“素萋,还不快走,再耽误时辰,天就要黑了。”
老乞丐见公子不上套,迫不得已拿出狠招。
“说来甚巧,过客要寻的人,与我这个老家伙可是旧相识了。”
老乞丐浑浊的眼中放出金光,干涸的嘴缝中咧出几颗黄牙。
“这岚港说大不大,人员流动十分繁杂,过客若是想找个人,不易于大海捞针。”
“可这岚港也说小也不小,能像过客这般说一口漂亮的齐国官话,据老家伙所知,也仅有一人而已。”
“哦?”
公子来了兴趣,挑眉问:“你想要什么?”
老乞丐颤微微地竖起三根枯枝般的手指,阴恻恻道:“这个数?”
“三枚金子?”
老乞丐摇摇头,浑黄的视线在素萋身上游走了几圈,提高嗓门道:“三个春宵。”
公子哑然失笑:“好,成交。”
老乞丐污浊的眼中闪过一道银光,掐指算了算,接道:“今夜,子时正刻,北廊下第十三根大柱前见,到时我会告诉过客想找的人在哪儿,还望过客说到做到。”
老乞丐说完,一瘸一拐地消失在人群深处。
素萋犹如惊弓之鸟般望向公子,期待公子能对她说些什么,哪怕只是一句可有可无的宽慰,也会叫她觉着有总比没有的好。
但公子只是冷漠地说:“妓子是没有贞操的,你可明白自己该做什么?”
13. 第13章 蒹葭苍苍 白露为霜
月夜清辉,深沉的天空覆盖在广袤的海平面上,徐徐荡来的波光上点缀着初春夜幕的寒凉。
公子伫立在沉静水面的岸边,听海浪轻轻震颤着船舷,看弦月倒影在水中。
素萋站在他的身后,眼中是无尽的黑暗。
一阵撩人的夜风吹过,海水咸湿的气息迎面扑鼻。
忽地,不知从哪儿飘来一片落叶,摇摇晃晃,悄然落在她的肩头。
她伸手去接,却失手让它逃脱。
不是没有想过会有这一天,她是公子收养的妓子,自然要为公子所用。
可幻想终敌不过现实。
从前音娘总开解她说:作为一个妓子,可以把身子交给不相干的人,却也能把心守住,从不轻易留给任何人。
只要她想,她永远都是自由的。
她能比这世上所有的女子,活得还要洒脱。
她看向公子的背影,风摇曳着他的衣摆,墨色的发尾扬在风中,飘逸斑驳。
不多时,老乞丐应约出现了。
他身披破布烂衫,手杵变了形的竹竿,跛着足走到公子面前。
公子还未开口,老乞丐便兀自搭了腔。
“您要找的人就在这儿了。”
老乞丐从身上掏出一枚竹简递给公子,居功自傲似的道:“虽说是相识的,但也有些时日未见了。”
“寻她这一遭,老家伙我也是费了不少功夫,贵人可要言出随行啊。”
公子应道:“那是自然。”
“素萋。”
公子侧脸唤她上前。
“在。”
素萋垂头缓步走到公子身边,双手拢进袖里,看上去十分乖巧顺从。
“好生伺候老人家,莫叫人累着。”
公子边说,从袖口摸出一块刀币,放到素萋手中。
“这钱你先拿着,三日之后雇趟车,沿着木廊往南走,我会在一处小船上等你。”
“是。”
素萋接过刀币紧紧握在手里,好像握住了一把锋利的刀,仍由尖锐的顶端刺进手心。
她低下头,与公子擦肩而过。
当轻风拂过她的面颊时,她仿佛有种错觉,在公子沉寂的眼底出现了一道细微的裂纹。
她和老乞丐一前一后,在岸边黢黑的木廊下走着。
子夜时分,日出赶海的渔家们早早歇下了,冗长的木廊也失去的白日的喧嚣,只剩夜的清寒。
头顶上空纵横交错的木柱子被月光穿过,发出惨白的、枯骨似的光,老乞丐单薄佝偻的背影被浓重的黑色包裹,显得干瘪粗糙。
约摸走出一刻左右,许是夜里光线不明,老乞丐跛伤的那只脚不小心撞上了石块,本就趔趄的脚步猛然失去重心,随即哀嚎一声滚到了地上。
素萋赶忙弯腰去扶,不料一股带着浓烈异味的破布突然蒙了上来,她来不及反应,登时失去了知觉。
昏昏沉沉的睡梦中,她似是听见两个声音在争吵。
“你莫不是在框我?”
这是一道极为陌生的声音,听上去低沉、孔武有力。
“老家伙我诓谁,也绝不敢诓您。”
这是……那老乞丐的声音。
只听他压着破锣嗓子,狞笑道:“这小女子看上去虽嫩,但一颦一笑却是十足的风韵,只需把她绑去莒父,随便找家女闾一卖,少说也能值回五艘渔船、三间铺子。”
另一个男人急问:“当真这么值钱?”
老乞丐慢条斯理道:“您也算个老牙子了,真与不真,您回头亲自验验不就知道了?”
“我还未沾赌之前,在那莒父好歹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兜里不差数的时候,纵是凝月馆也没少去。”
“牙子老大您四海为家,就算没听过凝月馆,可曾听过音娘这号人物?”
老牙子沉吟了片刻,恍然道:“是是是,听说过的。好像是莒父名气最盛的妓子,传闻要想见她一回,需下重金为礼。”
“没错。”
老乞丐自得道:“许多年前我也曾见过音娘一面,虽只是远远看了一眼,却也是牵肠挂肚,至今不敢忘怀。”
说到这,老乞丐故意卖起了关子,顿了半晌,只等老牙子急得抓心挠肝,他才幽幽开了口。
“今日我送来的这个,相貌自是一等一的绝,不比那凝月馆的音娘差上多少,不信您晚些剥光了仔细瞧,那体态那身段……可比音娘强上百倍不止。”
老乞丐说着,咯咯笑个不停,那笑声仿佛利爪划过石碑,听上去叫人骨寒毛竖。
但老牙子到底也是个跑江湖的,自是不那么容易就被说服。
只听他心有余悸道:“倘若真有这么好,你为何自己不留着,还要拿来卖给我?”
“难不成说这人不是你的,是你坑来拐来的?”
“哎哟哎哟,我的老牙子哥哥。”
老乞丐连声辩解道:“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
“这人呐,可是我费了十成十的心思才跟换来的。”
“那人许我三个春宵,但您看我把老骨头,莫说是三个春宵,纵是一时半刻,也得要了我的命不是。”
“不如送到您这,换些赌资,我也好洗洗手气,回个本钱。”
老牙子闷声不语,良久,他仍是有所顾及道:“只是三个春宵?那要是三日之后,有人来寻可怎么办?”
老乞丐冷笑一声。
“您不必担忧。三日一过,这船早就驶出了岚港,天大地大,纵使那人有三头六臂,也不知该上何处去寻。”
“您就把心按进肚子里,放心大胆地玩儿,等玩够了再转手一卖,保管稳赚不赔。”
两人交谈到这,素萋也全然明了了自身的处境。
原来那老家伙不傻,自知是连路都走不稳了,春宵于他而言,不亚于是味毒药。因而才打了这么一通主意,先将人骗到手,转头卖了赚笔高价。
若是换作别的女子还真不好说,这一进一出,倒过几次手,寻常女子早就吓得魂飞魄散、肝胆俱裂。
也是不巧,偏生他俩遇上的可是素萋,这如意算盘打起来,只怕是要崩自己一脸子儿了。
听声,老牙子应是取来了一大袋子重物,走起路来颠得袋子叮咣作响。
砰地一声巨响,重物落在木地板上。
“三百金都在这了,你算算,半块儿也少不了你的。”
老牙子放了话。
老乞丐笑得龇牙溜嘴,干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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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黑皮都缩成了一团。
“不必算了,也不是第一次同您老做生意,自是信得过的。想来也是一回生二回熟,下回您来,我还给您送好货。”
老牙子点点头,沉声问:“药下得够重?”
“够的够的。”
老乞丐道:“这么个稀罕人儿可不得谨慎着些,您上次留给我的全都撒上去了,一准能睡上个三天三夜。”
老乞丐撂下这句话,躬身捡了金袋子,脚底抹油地溜了。
素萋这才聚精会神地打量周遭的环境,可眼见之处都是黑漆漆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
沉闷的空气中带着呛鼻的霉味,木板拼成的墙体上没有凿窗,一丝光线也照不进来。
在这逼仄潮湿的空间里,尚且能听到外面传来的,海浪敲击木头的声音,身体也能感受到船体轻微的摇晃。
素萋推断,此时此刻她应该是在某艘船的底舱里。
她不动声色地扭了扭身子,发现手脚都被牢牢困住无法动弹。
或许是认定她被迷晕了,一时半会儿也醒不来,由此才没有挡住她的眼睛,塞紧嘴巴。
她正琢磨着要如何自救,忽闻一连串沉重的脚步声由远而近。
她立刻闭上眼睛装睡,手下偷偷摸出公子交给她的那枚刀币。
木门吱嘎一声开了,泄出一条带光的缝。
来人手举火把将挂在墙上的壁灯点燃,而后转身走到她身边,重重跺了几脚。
素萋的心都快跳到了嗓子眼,饶是如此她依然强迫自己镇定,装出一副昏迷不醒的模样。
怕会引起人牙子的怀疑,她不敢眯眼去看,只能通过听觉判断,身边似乎并没有脚步离去的声音,于是只能继续提着一口气,时刻提防着对方。
倏然间,她感到一阵油腻湿滑的触感从双膝之间攀升上来。
那触感黏腻、厚重,所带来的强烈的不适感,令她觉得恶心。
但她仍闭合着双眼,伺机等待。
公子告诉过她,当弱小的动物碰见强大的对手时,常会用装死来蒙骗对方,只等对方放松警惕再一击毙命。
素萋时刻牢记着公子教过她的东西。
若没有十成十的把握,决不能贸然行动,若要动手就必得一招制敌。
她强忍着胃里的反酸,直到一股浓郁的恶臭味喷在她的脸上。
人牙子正用他那肥大的鼻头在素萋脸上四处嗅闻,像是觊觎一块美味的糕点般,沉醉得晕头转向。
“果然是三百金才换来的人间极品,啧啧……还真是值大发了。”
突地,人牙子一把撕开她胸前的衣襟,把头埋了进去,同时上下其手,一手撩开她的裙袍,一手去剥她腰间的细带。
他专心致志,全然没发现身下的人早已睁开了眼睛。
素萋屏息敛气,咬紧下唇,捏紧手里的刀币,以尖锐的一头划开手腕处的绳子,紧接着她手起刀落,仅用一枚刀币便一举刺穿了人牙子的喉咙。
她眼神凌厉,出手如迅雷疾风。
霎时间,炽热的鲜血如泉水般喷涌,飞出的血点溅满了她那张娇俏温婉的脸。
人牙子口中发出几道微弱的抽噎,随即如巨山崩塌,轰然倒在地。
14. 第14章 蒹葭苍苍 白露为霜
耳边海水回溯的声响依旧沉闷,船体的摇晃如水上浮萍。
素萋身上的药效还未过劲,浑身软绵绵的,使不上一丝力气。
可她不能坐以待毙,奋力去推压在自己身上的死人。
但那死牙子块头实在太大,皮糙肉厚身子又重,压在身上堪比千斤巨石,仍由她怎么拼了命去推,都毫无挪动的痕迹。
素萋没有办法,只得拧着上半身往旁边爬,指尖抠进木地板的缝隙里,差点连指甲盖都掀翻过去。
好在她善用短剑,上肢力量训练得力,这才凭着一股气,硬生生从那死人身下爬了出来。
解开脚踝处的绳索后,她跌跌撞撞站起身,撑着身子一头撞开了眼前的木门,火光在刹那间闪痛了她的眼睛。
许是在黑暗中关了太久,她下意识地抬起手臂遮挡眼睛,却不料在这档口,头顶处的木板上方传来一串熙熙攘攘的脚步声。
糟糕,该不会是她刚才撞门的时候动静太大,引起船上人牙子同伙的注意。
她必须要在其他人赶来之前逃出去,若是被人发现她把人牙子杀了,对方人多势众,她还药劲未除,一旦遇上,恐怕凶多吉少。
越是身逢险境,越是要保持冷静,如此才能险象环生。
她沿着陡峭的木梯子往外爬,待到摸到二层的一处仓室,她环顾四周,发现一处杂物堆的后头有一扇封死的木窗。
她当机立断,捡起地上的板斧,几下劈开木窗,在凌乱的脚步声即将围堵上来前,她一鼓作气,一头扎进了冰凉的海水里。
这一夜,月色清寒,亦如公子深不见底的瞳眸。
这一夜,海风震荡,吹得她如雨打落叶般飘零。
她不会水,直到寒冷刺骨的海水尽数灌进口鼻,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个多么可怕的决定。
阴冷的海水像刀一样刮过她的肌肤,水压像两只巨大的手掌将她死死按在一起。
睁开眼,她什么都看不清。
眼里只有黑夜的暗,和海水浸入眼底的痛意。
她在下沉,不断地下沉。
月色离她越来越远,也越来越透明。
在茫茫无际的大海中,她的沉没,甚至没有牵出多少涟漪。
深沉的海水是公子的心。
是无论她如何抵抗、挣扎,都逃不脱沉沦的命运。
终于,一道明亮的光线投来。
她在半梦半醒间感到一丝暖意,那是一双温暖的手轻轻地将她托举,带着最初的善意和慰藉,那双轻柔的手扶着她的脖颈,义无反顾地把她带离海底炼狱。
在她彻底失去意识之前,她似乎看到了一双明眸善睐的凤眼。
世人都说,凤眼薄情,而这双凤眼,从此就成了她一生也忘不去的回忆。
青烟袅袅,兰麝熏人。
素萋猛然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一方简素古朴的席塌上。
屋内陈设简约,门窗紧闭,案几上倒铺着几卷竹简,杯盏茶香四溢,可墨砚却见了底。
南面的角窗下头有一盆滴翠绿叶,妆点出一丝春的气息。
她下床踱步走到门前,正欲推门,就见那门被人从外头打开了。
有一身形挺拔的男子立在门后,仅余一步距离与她隔门相望。
那男子有一双精致清秀的凤眼,看向她时,眼中似是有波光流转。
“你醒了?”
男子笑盈盈道。
素萋见他陌生,也不知道这人究竟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心下也有些防备,只问了句:“你是谁?”
“我叫子晏,楚国人。”
子晏答得爽快,丝毫没有介意她的心存芥蒂,又问她:“你呢?你叫什么?”
素萋狐疑地瞅了他一眼,并没有急着回他。
这个叫子晏的,看上去面相和善,笑得也灿烂,按理来说应当是个好人。
但经过上次阿岩一事的历练,她早已明白,这乱世之中万万不能只凭人的外貌就轻易下决断。
阿岩看上去天真无害,到头来却想要她和公子的命。
那老乞丐看上去也和蔼亲人,结果转头就把她卖给了人牙子。
所谓吃一堑长一智,这次她可没那么傻。
子晏见她不搭理,也不气恼,只关切道:“你可觉得好些?若是好些,不如告诉我你家在哪里,我也好尽早送你回家。”
素萋心里犯嘀咕,这人怎么回事儿,怎么刚一打照面,就问东问西的,简直不像个好人。
“不必了,我可以自己走。”
素萋板着脸说。
“你都昏迷不醒两天了,医师也叫我请来了好几拨,现下刚醒,我又怎好叫你自己回去。”
“什么?两天!”
“是啊。”
子晏无辜点头。
“没错,整整两天。”
这头话音刚落,门外走廊上传来一串嬉笑怒骂的打闹声。
“哟哟哟,子晏,这是不是就是你那个新捡回来的小妇呀?”
“哎呀,我们子晏可真是艳福不浅,旁人都是从海里捞鱼,我们家子晏啊,可是从海里捞妻妇。”
子晏脱下脚上的皮履,照着那几人的面门上甩过去,骂骂咧咧:“快闭嘴吧!”
几人吃了一脚底板的灰,也没有半点停下来的意思,反而起哄得越发有劲。
子晏懒得理会,继续对素道:“你一个女儿家两日未归,家人只怕着急得不行,要是在回去的路出了什么意外,我也不好同你的家人交代。”
“无需交代,我自会解决。”
素萋神情冷淡,侧身从子晏的身边借过。
“糟了,小妻妇不领情呐!”
“子晏加把劲呀,直接带着兄弟几个上门提亲下聘好了。”
“诶,那也太慢了些,依我看干脆把人掳回楚国,咱们今夜就出发,只要路上熬个几日,等到了郢都就可红鸾春帐,良宵一度。”
向来听闻楚人蛮夷,如今一遇,果然名不虚传。
素萋从来不是好惹是生非的性子,眼见对方人多势众,也只逞了几句口舌之快,对她也没有做什么出格之举,于是也当没听见似的,径直往门外去。
子晏火急火燎地追在后面,因丢了一只皮履,他走起路来一踮一瘸的,看起来十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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滑稽。
“对不住,我那几个兄弟都是粗痞之人,平日失心疯惯了,口出狂言,你莫往心里去。”
素萋转头,冷然道:“谢过兄台救命之恩,后会无期。”
说完,她扭身就走。
“那个……”
子晏轻拉她的袖摆,局促问道:“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素萋沉思了片刻,扬起脸道:“素萋。”
她微微一顿,又补了句:“莒国人。”
从子晏住的逆旅离开,素萋回到岸边木廊,依照公子的嘱咐,一路往南去寻。
公子与她许下三日之约,眼下也快到了,但那日公子并未留下具体地址,只说会在一处小船上等她,哪怕要费些功夫,她也只好一户户船家去问。
又走了半日,在她都快记不清问过了几家渔船时,公子的身影终于出现在她眼前。
只见公子站在岸边的一处茶水摊子前,同一面生女子相互攀谈,那女子个头不高,与公子面对面站着,半张脸正好被公子的背影挡住了大半。
女子手边牵着一个体型消瘦的男孩,约摸七八岁的模样,不大爱笑,光苦着一张略带婴儿肥的脸,两条淡眉微微皱在一起。
素萋走上前去,在一丈远的距离看清了那女子的面容。
她相貌寡淡,并不出挑,脸上的皮肤凸显粗糙的燥红,应是常年在海边受日光曝晒留下。她双手交叠放在身前,举止归顺,姿态谦恭,手背上布满了讨生活的痕迹。
此时,午后的阳光正烈。
素萋一声不响地来到公子身后,还未来得及出声,就见那女子当即慌了神似的埋头跪了下去。
公子转过视线见是她来了,什么也没说,回身去把那女子从地上扶起来。
“阿莲,不必惊慌,她是我收养的,名叫素萋。”
阿莲嘴里一直含含糊糊的,好像想说什么又不大敢说,看向素萋的神色也是古怪不明,好似活见了鬼一般。
“这、这……”
阿莲磕巴地说不上话,反倒是身旁的小童搭了腔,他拱手鞠礼,缓缓叫了声:“素萋姐姐好。”
“信儿真乖,看样子在私学里学得不错。”
公子夸赞着,抬手摸了摸信儿的头顶,又道:“等信儿长大了,就随兄长一起回临淄好不好?”
信儿闷脸摇头,整一个满腹心事的模样,道:“信儿哪也不去,信儿只留在岚港陪母亲。”
公子呵呵笑了笑,对阿莲道:“你把孩子带得不错,交给你我也安心。”
阿莲这才缓过神来,斗胆问道:“公子此次可是特意来寻我们母子的?”
公子点头,回说:“正是。”
阿莲道:“多谢公子挂念,从临淄来这一趟千迢万远,既然来了,不如多待几日,也好有时间同信儿多多相处。”
公子应声:“正有此意。”
话听到这,信儿总算一改愁眉苦脸的表情,也乐呵呵地笑了。
这不笑还好,一笑起来,竟是前所未有的熟悉。
素萋看了看公子,又看了看信儿。
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15. 第15章 蒹葭苍苍 白露为霜
阿莲年轻的时候曾在齐宫里当过差,公子十来岁时便是由她侍奉左右。据说阿莲见过公子的母亲,那可是齐宫里一等一的美人。
后来不知遇上了什么事,阿莲在宫里再待不下去,未到年岁便出了宫,领了些安身钱后,也在临淄嫁过个男人,生下了信儿,只是日子过得并不顺心。
阿莲的男人好吃懒做,花钱又不知轻重,不是个会过日子的良配,没多久就把阿莲的安身钱挥霍得差不多了,因而拖累得母子俩也不好过。
说来也巧,就在阿莲母子走投无路之际,竟在临淄的街头偶遇了公子,公子感念阿莲曾经对他的照顾,便时常接济她们母子,后来还把信儿收作了义弟。
听阿莲语感慨万分地说完这些,素萋直觉有哪里不大对劲。
公子会接济落魄的母子俩,她相信,公子会收乖巧懂事的信儿做义弟,她也相信。
但她下意识地以为阿莲是不是刻意隐瞒了什么,毕竟就凭公子的为人和行事作风,他可不像是个只做好事、不谈回报的性格。
公子会是这么毫无理由,大发善心的人吗?
会是只看别人可怜,就向对方伸出援手的人吗?
若是六年前,在莒父的大雪中初遇公子时的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认同。
可现下的她,跟在公子身边朝夕相处这么久,虽不能摸清公子全部的心思,但这点肤浅的表象,她还是能一眼揭穿的。
公子不远千里从莒父一路向东来到岚港,不惜以她的梳拢夜作为交换,如此大费周章的找寻,难不成就只是为了看望阿莲母子一眼?
素萋不明白,公子这么做,到底是重情还是无情。
若说重情,她也是被公子收养的,却抵不过信儿,被视作交换的筹码。
若说无情,从阿莲口中得知,公子好似对她们母子的生活处境格外重视,特别是对信儿的关爱,远远超过了一个义兄该做的。
素萋更不明白,这辈分在公子心里到底是怎么排的?
公子比她长了六岁,却要她认作父兄,无法,她也认了。
可信儿比公子小了十四岁,公子也只要信儿叫他一声兄长而已。
她心里隔了事,心思也愈发沉重,眼神呆滞地看着阿莲娓娓谈来,却并未听进去许多。
母子俩住的地方十分简陋,歪斜的破木门里头,仅有一块儿陈旧的群青色帘子做出的小隔断,隔断外铺上了干草席,隔断里是母子俩晚上睡的木板床。
屋子虽小,倒也拾掇得利索干净。公子坐在阿莲提前换好的一方软垫上,将面前的茶叶碾碎倒入茶壶中,焚火煮开。
阿莲转身把洗净了的白布巾递给公子擦手,有些惭愧道:“家里鲜少来客,这都是放了好几年的陈茶了,回想起来,应当还是刚从临淄迁来岚港时留下的。”
公子不甚在意道:“无碍,只要是茶就行。”
公子喜茶,这素萋是知道的,但公子对茶也格外挑剔,这她也是知道的。
原先在小竹屋时,纵是吃穿用度可以缩减,唯有这茶,公子非要吃巴蜀地上采摘来的。
待茶煎好,公子问:“当初安顿在岚港后,为何不寻人回临淄与我通个消息,也好叫我知道你们住在哪里,捎带送些钱财物什过来。”
“犯不上、犯不上。”
阿莲摆手赔笑:“早先在临淄就颇得公子照拂,多有搅扰也是不得已,好在我那男人死的早,如今没了拖累,我同信儿的日子也好过些,凭着双手双脚自力更生也能活得下去,自然不想再麻烦公子。”
“谈不上麻不麻烦。”
公子缓缓倒上一杯茶,轻匀了一口,接道:“我那都是为了信儿。”
只这话一出,阿莲瞬间僵了脸色,半晌才恍然道:“公子教训的是,原是阿莲昏了头,让信儿跟着吃了这么多年的苦,阿莲……阿莲愧对……”
阿莲的话还未说完,便被公子打断。
“往事无需再提。”
公子严肃道:“今后再遇着什么难事,就差人去临淄告诉我一声,多少花费都不重要,只要信儿平安无事就好。”
“是,阿莲记住了。”
阿莲垂头应下。
“以后每季我会派人送些物资过来,若是缺衣少食的,也只管向我开口,不必觉得避讳。”
“既收了信儿做义弟,我这个做义兄的自然要负责到底。只是你答应我的事,往后也要时时谨记。”
阿莲连声道:“必是时时刻刻都记得的,阿莲应过公子,定会说到做到。阿莲余生只一心把信儿抚养长大,此生绝不再嫁。”
公子这才满意地点点头,不再搭话。
不多时,信儿从屋外踮脚跑了回来,怀里还抱着个竹篮子,里头装着一堆青红色的小果儿,个个油光水滑,小巧玲珑。
“兄长,这是信儿刚刚去田边采的甜果,鲜甜可口,兄长快尝尝。”
信儿将一蓝小果尽数抖落在桌上,故作深沉的小脸上竭力隐藏着几分期盼的笑意。
公子温和笑了笑,拾起一枚小果放进嘴里,慢条斯理地嚼了两下,赞叹道:“信儿真棒,这小果真是不错,兄长竟从未吃过这么香甜的果子。”
信儿天真地眨巴了几下眼睛,信以为真道:“当真吗?齐宫里连这样的甜果都没有吗?”
公子笑道:“自是没有的,若不是托了信儿的福,兄长何时有幸能吃到。”
信儿听了这话,总算宽心笑了,随手捡了几个,塞进素萋手里,催促道:“素萋姐姐,你也尝尝看。”
素萋微笑着应下,拿起一个塞进嘴里。
齿贝咬下果肉的那一瞬间,她几乎不可自控地缩紧了眉头,整张脸都皱巴巴地黏在了一起。
这……这也太酸了吧!
纵使她早就做好了心里准备,但依旧是被这突如其来的酸意袭击得不知所措。
为了不露馅,她赶忙舀上一杯茶,囫囵着吞了下去,扯出一道比哭还难看的笑,夸张道:“哇,真是……太甜了!”
信儿嘻嘻笑了,捂着嘴有些害羞。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竟越看越觉得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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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同公子有几分神似。但具体要说是哪里像,又全然说不上来。
明明是不一样的眉眼,不一样的轮廓,但莫名就有一种相似之感。
若是不说,单看过去,还以为信儿乃公子所出。
不不不……
素萋赶紧把脑中不切实际的猜想一扫而空,这也太离谱了。
公子只比信儿大了十四岁,且当他十四岁就有了姬妾生了孩子,又为何不把孩子养在齐宫,反倒让他在民间流落,跟着阿莲孤儿寡母吃尽苦头。
担心公子看出她的异样,素萋连忙寻着阿莲搭话,随便捏了个话头问道:“阿莲姐,为何那老乞丐会说同你们是旧相识。”
阿莲啐了口唾沫,骂道:“呸!哪里来的旧相识,他那个老痞子,若是不早死些,我定年年咒他不得好死。”
“这是怎么回事?”
素萋问。
“我和信儿刚到岚港时无依无靠,那老痞子是个货铺的掌柜,我上他家去想找个活儿干,结果他却打起了信儿的主意,想把孩子骗走,卖到鲁国去做奴隶,好在我及时反应,带着信儿躲了起来,这才免遭一难。”
“后来我支摊做起了生意,也和左邻右舍熟络了起来,大家帮我一同提防着他,才叫他死了这条心。”
阿莲缓了口气,继续道:“不过话说回来,也是许久没有见过他了。前阵子听街坊说,他好赌欠了不少债,家也败完了,如今以乞讨为生。”
“我也是打心眼里高兴,像他这样的坏人就该有报应,要是趁早死了才更好呢。”
阿莲说完,素萋斜睨了公子一眼,只见他杯中的茶水略微颤了颤,面上却甚是平静。
“以后少带孩子出去见生人,如今四处战乱频发,各国之间更是打得不可开交,正是抓丁充军、买卖奴役的当口,还是谨慎为好。”
“是是是,阿莲谨遵公子之命。”
用过几盏茶,又叙了几番话。公子落杯起身,拍了拍信儿的肩膀,道:“今日不早,兄长先回去,明日再来接你去玩。”
“去哪里玩呀?”
信儿睁着大眼睛问。
“明日自然知晓。”
公子答说。
告别阿莲母子,素萋跟随公子走在街上,路边的小贩的叫卖声依旧红火,远处的海岸线在余晖中影影绰绰。
少倾,公子倏然顿足停下脚步。
素萋一直暗存心事,埋头跟在头后,不料却迎面撞上公子的后背。
她揉着鼻子,疼得龇牙咧嘴,忙问道:“父兄,怎么了?”
公子没有回头,只问:“你这几日……”
“去了哪里?”
有风淡淡地吹过,斜阳透过云层映在他的背上,竟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悲凄。
这世间所有的一切,明的、暗的,在此刻尽数交织在一起,而这一切竟然都敌不过他郁郁寡欢的那一刻。
世界暗淡了。
风也停了。
公子的声音又轻又弱。
“可曾有人对你做过些什么?”
16. 第16章 蒹葭苍苍 白露为霜
早春昏沉沉的夕阳下,温煦的海风夹着咸味儿穿过路边树梢的末端,光线从树荫的缝隙中漏了出来,形成灰白色的斑驳。
素萋把这两天的经历一五一十地说了,当她说到仅以一枚刀币抹穿人牙子的脖子时,公子神色淡然,似乎并未感到诧异。
可当她说到自己为了逃命竟一头跳进海里时,公子的一双桃花眼似是微弱地颤动了一下。
不过她好在被人救起,也算是有惊无险。
只是关于救她的人是谁,公子好像并不好奇,他既没有主动去问,素萋也懒得开口去提。
两人一前一后回了岸边的长木廊下,海水清浅的一处沙滩上,系着公子临时租来的一艘两层小船。
公子掀开船帘躬身进去,自顾自地走上通往二层的小木梯。
良久,木质隔板的上空传来公子清冷的声音。
“里侧有一间卧房是留给你的,夜里你就睡在那吧。”
这话说完,楼上再没了任何动静。
素萋走入里间,拉开木门,一处干净整洁的小房间引入眼帘。房内不大,侧壁上开了一处天窗,躺下刚好能看见夜晚璀璨的星空。
翌日,素萋同公子一道领着信儿上街游玩,阿莲说摊口离不得人,怎么都不肯一块儿去,因而只有他们三人一行前往。
信儿哪怕再早熟懂事,到底也是个孩子,他走在前头又蹦又跳,高兴得咂嘴暗笑。
想来是阿莲平日里光忙着摊口的生意,鲜少带他出门游玩,这难得出来一趟,信儿当然喜不自胜。
公子看出了信儿的小心思,含着笑问:“信儿可有什么想吃的,兄长带你去买。”
信儿咕噜转了几下眼珠,眉开眼笑道:“糖糕!”
“何处的糖糕?”
“岚港最好吃的糖糕!”
信儿一蹦三尺高。
“西街口陈老儿家的糖糕,就是整个岚港最好吃的糖糕。”
“好,那兄长这就领信儿去买。”
“好耶!”
不一会儿,三人走到西街里,只见人潮涌动、川流不息,仔细一打量才发现这仅有二里长的一条小街,竟从头到尾开满了食铺酒家。
往来食客络绎不绝,不少酒肆门前大排长龙,巴望着一饱口福的来客甚至都挤到了街流中央。
信儿像个松了绳的球儿似的,直往人群最密集的地方滚,他个头小,擦着人们的腰间钻得飞快,可苦了公子和素萋跟在后面,差点没把肺都给挤出来。
素萋倒还好,她好歹是个女子,身形骨架没有男子那般大,拐弯溜缝什么的也算灵活。
可公子就不一样了,他本就喜静,厌烦闹腾喧嚣的环境,加之身为男子,身量自是女子孩童比不得的,人一多起来,他便有些不大适应。
素萋见公子落在后头,也不敢走太快,只得一把揪住信儿的衣领子,好叫他不要跑得太远。
好不容易到了陈氏铺子门前,信儿停下脚步,气喘吁吁地匀着气。
素萋这才有功夫回头去寻公子,却见他本是神采奕奕的一个人,不知何时起竟一脸疲态。
“陈老伯,要三块儿糖糕。”
信儿踮脚望着蒸笼直流口水,对着铺里的掌柜喊道。
“欸,这就来了。”
头发花白的陈老儿接过信儿递来的竹箪,铲出三块儿糖糕放了进去,随口一问:“信儿,你母亲呢?今日怎么一个人出来了?”
“我母亲在守摊呢,我也不是一个人上街来的,老伯你看。”
信儿指着身后体貌瑰丽的公子,洋洋得意道:“这是我兄长,从临淄来的。”
“哟,你竟还有兄长呢?从前也没见过,看这模样相貌神俊,想必是从临淄来的贵族吧?”
信儿笑嚷道:“我兄长可是……”
“信儿!”
公子打岔道:“糖糕买好了吗?”
“买好了,买好了!”
信儿扭头蹦回公子身边,喜笑颜开地邀起了功。
“信儿买了三块儿,兄长和素萋姐姐一人一块。”
陈老儿逗趣道:“原来是兄长和姊姊,小老儿乍一瞧,还当是兄长和兄嫂呢。”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陈老儿这话一出,素萋脸上几不可闻地热了热,泛起些许微红来。
公子点头示礼,也不做声,牵着信儿转身走了。
陈氏食铺正对面,恰是西街最繁盛的一家酒肆,穿着灰色粗衣的酒保立在门口迎客,迎来送往之间,早就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
见气质出众的公子携一女子和小孩儿从门前经过,还当是哪户家主陪家眷出来闲游,当即便迎了上去。
“贵客留步,小店有玉液美酒、佳肴茗品,都是这岚港最好的,贵客何不稍作休憩,携家带口一同来尝尝鲜。”
公子瞥了一眼酒肆的店门,冷眼婉拒:“不必了,我瞧你家宾客如云,恐怕也没了空位。”
酒保舔脸笑道:“有的有的,楼上还有一处雅间,专门留给像您这样的贵客。”
酒保话音刚落,信儿偷摸拽了拽公子的衣袖,缩在后头发出的声音细弱蚊蝇。
“兄长,听母亲说这家酒肆是岚港最贵的,要不还是算了吧。”
公子不作片刻沉思,陡然道:“就这吧,我瞧着也不错。”
说罢,他正欲抬步往里走,素萋默不作声地跟在身后,忽然听见从头顶上方飘来一阵爽朗的呼唤声。
“素萋!”
她顺势抬头去看,但见微熹的阳光下,有一容颜俊朗的年轻男子立在二楼的围栏边,他唇边带笑,明亮的凤眼恍若熠熠生辉,宛如春风过境,掀起繁花无数。
公子稍作停顿,回头问她道:“你认识?”
素萋闷声垂下头,正想该如何作答,忽闻身边一阵惊呼。
周围来来往往的人不由分说地停下脚步,纷纷仰起头看向二楼。
就在众人的围观下,子晏干脆利落地翻身越过围栏,在一片惊恐的目光中纵身一跃,翩然落在她的面前,犹如从天而降。
他身轻如燕,落地轻盈,笑容如春光般和煦。
“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又见面了。”
素萋见状,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半步,面上露出几分惊诧,她显然没有料到子晏会如此胆大妄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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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来听说楚人荒诞无礼,行事更是鲁莽灭裂。
他一个男子,众目睽睽之下大声呼喊一个女子的名字也就罢了,竟还恬不知耻地一步跳到她的面前,挡住她的去路,不顾旁人异样的眼光,对她言语亲熟,还当真是个登徒子。
素萋刻意避过身子,不作理会,径直走向公子身边。
但子晏就像是毫无察觉似的,对周遭的一切置若罔闻。
他一个劲追在素萋身后,扬在嘴角的弧度也依旧没有丝毫褪色。
“听闻你们中原人都信缘分一说,我原是不信的,现下再看,你们才是对的。”
“你也是来这家喝酒的吗?这儿的位置可不好定,天天都是人满为患,我那还有空座,要不一块儿吧?”
见素萋不答,子晏没有半点灰心丧气,自说自话反而越发起劲。
只他刚走出三两步,便被一人拦住去路。
公子立在素萋身前,将她拉至自己身后,负手傲然地看着子晏,冷声道:“你是何人?”
“我是何人?”
子晏冷嘁一声。
“我是她的救命恩人,你又是何人?”
公子本来平展的眉头顷刻便紧紧锁到一起,可子晏仍不知死活地挑衅道:“我同素萋说话,与你有什么干系?又何需你在这多管闲事?”
公子沉颜冷眸,手底一翻,从袖边落出半枚暗镖。
“父兄……”
素萋立即出声制止。
“信儿还在。”
她暗叹不妙,公子平日里虽看上去性情淡漠、形不外露,但实际上却是喜怒无常,阴晴善变。
换作平日,他若有三分不痛快,定会叫他人百般不自在。
他向来是锱铢必较,睚眦必报的性子,谁要惹他不高兴,也不知道还能活得过几日。
可此处人多眼杂,又是闹市街巷,实在不宜大打出手,多生事端。
万一不小心暴露身份,更是得不偿失。
另说子晏,就以他方才落地时轻巧身手来看,他亦是身负奇功,且功力不低,不然又怎会毫发无伤地把她从风高浪险的大海里捞回来。
一时间左右僵持,剑拔弩张,谁也不肯先行退让。
正在此时,二楼凭栏后头又传出一阵幸灾乐祸的调笑声。
“子晏,你是不是傻,人家那才是一家三口,孩子都那么大了,你上赶子凑什么热闹?”
“哟哟哟,原是小妻妇早就嫁人啦!白叫我们子晏惦记了几天几宿,今夜躲被窝里,怕是眼泪都要哭干咯!”
只这拿趣的嘲讽还没说上几句,倏然一簇疾风掠过,伴随着咻地一声脆响,子晏腰间的佩剑迅速出鞘,烈刃破风而上,顺势插入二楼的廊柱正中。
“嗡——”
青铜铸就的剑身在空气中发出剧烈的震颤,楼上的嬉闹瞬间全都噤了声。
“再说一句,我就先摘了你们的脑袋。”
子晏紧抿唇线,凤眼凌冽,紧盯公子眼神宛如窥视猎物的豹子。
“呵……”
公子脸上露出一抹讽意,轻蔑一笑。
“有意思。”
17. 第17章 蒹葭苍苍 白露为霜
公子与子晏相视而立,形同水火不可调和。
气氛逐渐变僵,两人之间仿佛横着一道隐形的闪电,转瞬间就可化作团团烈焰,熊熊燃烧。
素萋不敢再等,眼见拉不动公子,当即大喊一声:“子晏!”
与此同时,半大点儿的信儿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缩头缩脑地躲在公子背后,一双小手紧紧扒住公子的袍摆,小声嗫嚅了一句:“兄长,我饿了。”
公子低下头,看见信儿原先捧在手里的糖糕一不小心滚到了地上,适才摇了摇头,叹气道:“罢了,落地上就不要了,兄长带你进去吃别的。”
“那赶紧走吧,赶紧赶紧!”
“信儿要饿死了!”
信儿连忙拖着公子往前走,咬着牙生拉硬拽的模样,好似生怕公子会不配合似的。
看见公子走远的背影,素萋好不容易松了一口气,挥散四处围观的人群,也准备跟着进酒肆去。
可子晏显然没有退缩的打算,只见他鬼头鬼脑凑到素萋面前,贼兮兮地笑着问:“你刚刚叫我什么?”
素萋连白眼都懒得给他一个,又想打个弯绕过他,这回子晏却是学乖了,没有拦在她的身前,只黏在后头像条跟屁虫似的。
“你是不是叫我名字了?”
“真好听。”
他嬉皮笑脸地追着道:“再叫一声呗,再叫一声。”
“你有完没完。”
素萋气不打一处来,一双秋水般的眸子直愣愣地瞪着他,脸上有因愠怒而晕起的红霞。
“我又不认识你,你为什么总要跟着我。”
子晏不解地皱了皱眉头。
“怎么就不认识了?”
“是我把你从海里救上来的,我救过你一回,你难道不记得了?”
他越说越委屈,一张俊俏的脸肉眼可见地耷拉了下来。
“况且,我知道你名字,你知道我名字,怎么就不算认识?”
“在我们楚国,交换了名字就是朋友,难道你们中原人都这么忘恩负义吗?”
“那是在你们楚国。”
素萋正色道:“这里不是楚国,是莒国。”
“若你要谈楚国那一套,不如趁早回去。”
她说完,转身就走。
子晏急忙上前一步,拉住她臂弯处的袖管,焦灼道:“好好好,不谈就不谈,我只是随口一说,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素萋回过头,睃了他一眼:“松开,这在莒国是非常失礼的行为。”
子晏陡然缩回手,动作迅速得比被火撩了还快。
“对不住,我刚到此处,还不是很懂莒国的规矩。”
见他满脸憋屈,素萋的语气不由也软了几分,有些歉疚道:“你既救我一命,我自然十分感恩,若有机会,定当犬马相报。”
“只是在我莒国男女有别、生人不近,还望子晏兄弟多多见谅。”
“好说好说。”
子晏双臂一抱,登时扬眉咧笑道:“一生二熟,若下回再遇上,你可得陪我痛饮几杯,好吗?”
素萋默然颔首,行礼拜过,转身进了酒肆。
待酒保引她到二楼雅间,公子已然带着信儿落了座,案桌上摆了几盘瓜果冷菜,一盆子酱肉正腾腾冒着热气。
公子趁热片出几块,放进信儿碗里,嘱咐道:“当心烫,慢点吃。”
信儿埋头吃得不亦乐乎,软嘟嘟的小嘴上挂满了油渍。
素萋走过去跪坐下来,自觉去接公子手里的刀柄,温声道:“父兄,让我来吧。”
公子松开握刀的手,兀自斟上一杯热茶品了几口,沉默了半晌,问道:“都处置妥当了?”
素萋点点头。
“方才那个楚人是什么来头?”
公子问。
素萋垂头答道:“素萋也不知,只知他是个楚人,那夜我不慎落入海中,确实是他救了我。”
公子闻言,沉思了片刻,直言道:“楚地蛮荆,楚人亦是生性粗鄙、尚未开化,往后你少同他有来往。”
“是,素萋知道。”
她不多话,公子说什么她便听什么,手头上光忙活着片肉的工夫,一刻也不敢停下来。
不多时,三人用完饭食,推开雅间的拉门打算离开。
不料刚走到楼梯拐角处,又撞见子晏抱臂守在那里。他脚边放着一支竹篮,篮子上用一块儿青布盖着,布头隆得高高的,看不出来里面放了些什么。
子晏见素萋走下楼梯,笑嘻嘻拎起竹篮送到她面前。
“我刚找这里的酒保打听过了,他说莒国女子都爱花儿,在莒国送花是非常有礼数的一件事。”
“诺,这都是我方才特意去买的,不知道你喜欢哪种,就一样都买了几支。”
子晏扯下青布,竹篮中赫然装着一簇鲜花,正春时节的花朵洋溢着一年四季中最繁盛的柔情。
牡丹花、木芍药、虞美人……不同的花束交错在一起,争相斗艳,清奇动人。鲜嫩的花瓣丛中浸透着水灵灵的湿气,宛如阳光般闪耀炫目。
“我为先前的失礼向你赔个不是,若是收下了,就当没有放在心上。”
他脸上挂着清晰的笑容,那笑容上又挂着晶亮的汗珠,凤眼上纤长的睫毛扑闪出金光,他眉间扬着喜悦,似是在等待她的回答。
素萋有些犹豫,心有余悸地偷瞄了公子一眼,却见他脸上一如既往地没有表情,甚至看不出一丝情绪。
少倾,她斟酌道:“不必多礼,方才的事我也不在意,这花……”
“不如就收下吧!”
素萋的话还在嘴里,信儿竟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大喇喇地接过子晏手里的竹篮,往她怀里一塞,笑道:“素萋姐姐,信儿瞧这花儿长得娇美,正巧配得上你,若是不要,实在可惜。”
“私学里的夫子也说,拒人好意乃轻视礼数,是不可取的。”
她进退两难,当下像被架在火上烤似的心有不安,但公子并未说什么,只一手牵着信儿从子晏身边经过。
见公子没什么反应,子晏也就没有再找茬,只对素萋乐呵呵道:“既然收下了,那就是原谅我了。”
他说罢摆摆手,跟着也往楼梯下去了。
之前一直和子晏结伴同行的三两个青年男子正站在酒肆门前等他,碰见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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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面走来,都默契地往后退了几步,自觉让出一条空档。
子晏走到同伴跟前,转头看向素萋露齿一笑,仿佛在说:下次再见。
素萋忽然缓过神来,再看公子身影已经走出去老远,她手挽花篮,忙不迭一路小跑跟了上去。
待把信儿送回阿莲那处后,她又随公子回了租住的小船。
公子亦如昨日那般,不发一言,径直上楼进了卧房。
素萋回到自己的小屋,合门落栓,将花篮中的花尽数捧了出来。凑近一闻,沁人心脾的芳香盈满鼻尖,夺人心魄。她不由莞尔一笑,心中一派畅然。
她不是没得过花,从前在凝月馆时常有狎客给音娘送花,可音娘不大喜欢,只说那些娇气的东西无甚大用,一不能吃、二不能穿,还不当送几捧刀币来得实在,因而不论多少,转头就都赏给了她。
可这次不同,这是她有史以来第一次收到别人送她的花,是只送给她的,而不是送给旁的什么人。
公子是对她好的,给吃给穿,可公子从没送过她什么女子才喜欢的物件,更别提还是要花心思去挑选的鲜花。
她取来一只木盆,打上半盆清水,把花束抖散,一朵一朵小心翼翼地摆放在水面上。
水影映照着花儿晶莹透亮,宛如一片微微荡漾的花海。
她把盛满花瓣的盆放在从天窗透出的阳光下,莹亮的水光温润秀丽,仿佛沐浴在明朗的晴空下。
一室芬芳。
是夜,月落汪洋。
素萋窝在自己的小塌上迷迷糊糊地打着盹,忽听门外响起一连串轻微的叩击声,她起身开门,却见公子一脸沉静出现在门外。
他穿着一身凝紫色的直裾袍,衣襟略松,袖边飘荡,腰间的宽衣带上坠着一方润玉,在银灰色的月色中泛着淡淡的华光。
束起的发髻上别了一支冰白色的杏花玉簪,冷峻孤傲的脸上带着轻微的动容。
素萋本想说些什么,但公子没有给她机会。他径自走入她的房间,在灯火忽闪的案边坐下,主动道:“过来,坐。”
如公子所愿,素萋乖巧走到他的面对,与他相对而坐。
许久,公子再没说一句话。
唯有案上那一缕孤寂的光,在如此荒凉清冷的夜里,拼命地燃烧着。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过,宛若手中握不住的细沙。
公子的目光从屋内的角角落落掠过,终于在天窗下的花簇上略微停了下来。
他仓促开了口,几乎没有半点从容。
“素萋,你告诉父兄。”
“谁才是你的救命恩人?”
素萋闻声瞳孔微震,慌不择路地看向公子,登时有些语塞。
“怎么,这个问题很难回答?”
见她不答,公子反问。
她下意识摇摇头,缓了缓心绪,才道:“父兄说笑了,素萋的恩人自然是父兄。若没父兄,又怎会有今日的素萋。”
这话可不算瞎说,若没有公子,她早死在莒父的大雪里了,哪儿还轮得到子晏去救。
公子和颜悦色地点了点头,意味深长道:“那你可愿为了恩人付出些什么?”
18. 第18章 蒹葭苍苍 白露为霜
“父兄此话何意?”
公子安然坐着,背脊挺立犹如劲松一般。
好久,他才道:“父兄心中有一事,这许多年来亦是从未忘却过。”
“只是此事,如今也到了不得不做的时候。”
他神色凝重,暗淡的火光笼罩在他脸上,衬得脸色略显苍白。
“父兄请说。”
公子道:“我在曲阜有个仇人,从前他尚在齐宫,曾听命于我父,也就是齐国的国君,可后来他竟假传国君之命,一举谋害了我的母亲。”
“素萋你说这样的人,究竟该不该死?”
素萋听着公子沉重的叹息,心下像被暴雨淋湿了似的沉甸甸。
那是公子的过往,是公子从不曾向她袒露过的心际。
素萋沉声道:“杀母之仇,不可不报。”
“不错。”
公子凝神道:“我本也是这么想的,只是我当时年幼,无力与之抗衡。只待我习得武艺,发誓要手刃仇敌,亲自为我母亲报仇。”
“只是……”
说到这他稍稍一顿,继而道:“数年前他不仅安然无恙地离开了齐宫,还顺利逃去了鲁国,做了陪臣,因而报仇一事时至今日,也迟迟未有了结。”
话已至此,素萋当下也明白了公子的心思,她捏紧双膝上的裙布,颤颤悠悠问:“父兄是要素萋去杀了那个人?”
“是。”
公子毫不避讳,眼底的暗流涌动如海上的波涛一般凶猛决绝。
“只我身为齐国的公子,隐藏身份潜入鲁国已是重罪,若再取下重臣之命,只怕会引起两国争端,万一衍变成战事,更是罪无可恕。”
“可这血海深仇若是不报,我此生恐难自赎。”
公子郑重地开了口。
“素萋,父兄需要你的帮助。”
“素萋明白。”
她往地上轻轻一叩,缓声道:“素萋的命是父兄给的,素萋甘愿为父兄赴汤蹈火。”
那人既是鲁国的陪臣,想必也是个不小的官衔,倘若处理得不够干净再连累了公子,后果不堪设想。
两国之战,只在朝夕,一旦交恶,便要牺牲无数条无辜的性命作为代价。
如此一来,由她出手才算为良计。
毕竟又有谁会想到,一个堂堂鲁国举足轻重的陪臣,最后竟会死在一个毫不起眼的妓子手里。
这恐怕就是公子栽培她的真实目的吧。
他身为一国公子,定然有诸多要事无法亲自完成,由她代劳才最为妥善。
她果然,只是公子的一件工具。
“可是,素萋应当如何去做?”
她迟疑着问。
曲阜是鲁国的国都,人口繁盛,车水马龙。想要在偌大的曲阜找出一个人,可不是件轻而易举的事。
况且那人还是个陪臣,身份上流、地位显赫,出行自有私属护行左右,又岂是随意能够接近的。
“此事你无须操心。”
公子答说:“我早已派人打探过了,此人乃好色之徒,偏爱狎邪游,时常出入曲阜的女闾之中。若能寻得机会,便是你成事的绝佳时机。”
“依父兄的意思,等到了曲阜之后,素萋须得前往女闾伺机而动?”
“正是如此。”
公子点头称是。
“一切我会提前为你安排妥当,你只要按照计划行事,想方设法接近他,并让他对你不加防备,由此方能计获事足。”
海上的孤月清冷,船体轻悠地摇晃着,胜似万分悠闲。
从窗棂上落下的一束银光映照在陈旧松软的木地板上,投下一圈圈粗糙潦草的光环。
公子身上有着沐浴过后的清淡幽香,他缓缓凑近她几分,带着一丝柔软的语气说:“等事成之后,我便带你回莒父,我们一同回小竹屋,一同去看无疾,可好?”
从公子身上散发出的馨香,是这世上最迷醉人的神药。
亦如曾经莒父下过的那场大雪,在那场一眼望不到头的银白中,这抹芳香早已将她彻底俘获。
从那之后,她都是公子的人。
是公子救了她,那公子的仇人便也是她的仇人。
杀了公子母亲的人,不配活在这世上。
那人本就该死!
狂妄之人肆意绞杀无辜的性命,定是要以命来偿的。
此行虽险,却不单单是为了复仇,杀了他,也是在替天行道。
她屏息敛气,深深颔首,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公子允诺了她,只要能杀了那个人,他们就能一起回到小竹屋。从此以后,她可以永远和无疾陪伴在一起,逃离这乱世,永远无忧无虑地活下去。
多好啊,公子必然守信用的。
只要允了,就一定会说到做到。
公子见她应下,桀然一笑道:“当下尚有一事,仍须从长计议。”
他伸手挑起她的下颌,好让她能目不转睛地注视自己。
“既是妓子,若还有贞洁之身,恐怕叫人心生猜忌。”
他语速轻缓,几乎是一字一停,好似生怕她会听不明白似的。
“你看,这当如何是好?”
冰凉细腻的指尖带着微微寒意,漫不经心地搔过她侧脸的肌肤,有意无意的撩拨如春柳轻抚水面。
经过音娘的调教,素萋早就懂了男女之事。
她是个妓子,她的身子迟早要给不相干的男人,这是她如何也摆脱不了的宿命。
公子说的没错,若她仍抱有完璧之身,又怎能让对方信服。要是由此因小失大,她和公子都将在劫难逃。
她侧过脸,不经意地避开公子若有似无的挑拨,故作镇定道:“素萋明日就去这岚港的女闾碰碰运气,找个合适的狎客替素萋开襆。”
“父兄无须担忧,素萋不会坏了父兄的大计。”
公子轻笑出声,那双摄人心魄的桃花眼弯成一道优美的弧度。
“乖素萋,父兄自是知晓你的心意,可你又能否知晓父兄的心意呢?”
月色下,公子轻阖的双眸盈满春情。
他纤细的羽睫是蝴蝶投下的影子,一闪一闪地,在晦暗不明的光线中轻悠晃荡。
素萋连忙膝行后撤几步,凛然道:“素萋敬重父兄,不敢妄为!”
可公子依旧在笑,那笑容云淡风轻,细看还有些逗弄的意味。
“素萋,你不明白。”
“父兄只是觉得可惜,等到了曲阜,我苦心栽培的花儿就该轮到别人来采摘了。”
公子有着这世上最俊美的一张容颜,眉若山峦,唇似含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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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这张美丽的脸上,始终蒙着一层阴郁的纱。
今夜,只有在凝望她时,那层纱却仿若透明,随风弥散。
她终于清晰得见了他的容颜,竟是从未有过的清晰。
素萋局促地低头下,心不在焉道:“素萋听师父说过,父兄……不碰妓子。”
公子倾身伏在她的耳边,轻咬耳珠,嗫嚅着提醒道:“你尚未开襆,算不得真正的妓子。”
此话一出,素萋再装傻不下去。
公子这是铁了心想要她,竟是连从前的底线都可以不管不顾。
公子虽美,却不止一次地赞她更美。
她早该知道的,公子从未忽视过她。
素萋始终不敢吭声,僵着身子跪坐远处,低下的头恨不得埋进膝盖里。
窗外响起海浪舔舐船舷的声音,在这一方小窗外的天地,广阔的海岸似乎都被迷蒙的月色包围,连同着洒落一地的银光,一块儿坠到深不见底的浪潮里。
这一夜,映照在静谧月光下的公子的身影,他凝紫色的衣襟上投射着从晦涩火光中流泻出的明丽。
苍穹在墨蓝色的海面上歪歪斜斜地摇晃,耳旁除了此起彼伏的海浪声外,只剩公子意乱情迷的声音。
“与其给了旁人,不如……”
他话未说完,蓦地一把将她推倒在地。
脊背撞上坚硬的木质地板,她缩紧眉头,在愈渐朦胧的视线里,看着公子的脸从清晰逐渐变得模糊。
“就让父兄做你的第一个恩客。”
他不由分说地热吻她,好像再晚一步,她就会成了别人的。
他一手扣住她一双皓腕,高高举过头顶,紧紧压在地面上。
另一只手轻巧地挑开她的发髻,接着,又蔓延至她的腰间,与她细软的衣带细心耍玩。
她被牢固地控制着,没有半点喘息的空隙。
他的唇齿撕磨着她的柔软,好似在发泄白日里积攒下来的不满。
遗落在唇畔的津汁,宛若用雪光编织成的蛛丝,又或仅仅是蝴蝶飞舞过后,在空中泼散下的淡淡痕迹。
对于公子来说,比起一个女子的默许,主动的迎合显然更能令他心醉神往。
他决不满于现状,于是暂且退了半分,唇边含着意犹未尽的气息,轻言道:“来,让我见识一下你的本事。”
说罢,他侧身在席地上躺下,随手抱起她横放在自己身上。
她的脸抵在他胸前,耳边蓬勃的心跳声清晰可闻。
公子缓缓褪下她的衣裳,在昏黄的光线下尽情地欣赏着,欣赏她肩头赤粉色的伤疤,犹如春日的杏花一般绽放。
素萋沉着呼吸,闭上眼,小巧的舌尖轻柔地拂过公子的喉结,炽热的鼻息喷洒他的脖颈间。
月色消隐,无光的天空中浓云缠绕。
肆虐的风把海浪越卷越高,在海水翻滚到最高处时,沸腾的体温几乎将她尽数焚烧。
她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一种悸动,一种不曾有过的、万分陌生的悸动。
那浓烈的芬芳永不弥泯,如高涨起伏的洪水将她吞没。
她投降似的陷入了一场灭顶之灾中。
在这股无畏的冲动下疯狂地颤栗着。
等她再次清醒,记忆中微红的颤动仍旧刻骨铭心。
19. 第19章 蒹葭苍苍 白露为霜
清晨,一线暖阳透过天窗落在光滑的地面上,折射出一束闪耀的光斑。
那光斑投在她闭合的双眼上,留下灼烧般的刺痛。
素萋微微睁开眼,看见木质的小屋被阳光照得透亮,再没了昨夜的幽暗和寂寥。
塌边空无一人,胡乱铺叠的被褥上留有被大力搓揉过的痕迹,皱巴巴地缩成一团,看上去只叫人心烦意乱。
她撑着从塌上爬起身,忽地觉得双腿一阵酸麻,缓了半天才好不容易站稳。
船体微晃,她跌跌撞撞的身形如同漂在水面上的一片落叶,无依无靠。
就连耳边传来的海浪翻涌的声响,都像是对她昨夜境遇的嘲讽。
忘我、迷乱、癫狂……
昨夜的她好似就不是她。
是一个被攻陷后,只顾着沉沦的破碎灵魂。
而这一切,竟然都是公子赐予给她的。
她使劲拍了拍脸颊,好让自己的思绪能稍微清醒一些。
再抬眼却恍然发现,昨日放在天窗下的那盆花竟莫名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支皎白的杏花玉簪。
她杵着酸软的腿蹲下,将摆在地上的玉簪拾起来,越看越是眼熟。
昨夜朦胧颤抖的画面再度呈现,眼前的玉簪竟就是公子佩戴的那支。
凝月馆有个规矩,妓子的梳拢夜不收钱财,只收恩客留下的赠礼。
因为钱色交换才算作真正的交易,可纵是身在女闾,也没有哪个女子会情愿自己的初夜是一场皮肉上的生意。
于是才有了这不成文的规矩,只要收下的不是钱财,她们的初夜就不算被出卖,她们的灵魂也依旧只属于自己。
想必公子应是知道这些的,才留下了这支晶莹剔透的玉簪。
她把玉簪贴在怀里反复擦了擦,顺在脑后挽出一个歪髻,心里雾蒙蒙的,说不上是失落还是欢喜。
时过晌午,她随公子去了阿莲那告别。
公子从马匹上取下一只麻布口袋,进屋后放在阿莲手上,开口道:“这些都是留给信儿的,无须省着花,也足够把他养育长大。”
“从前日子困苦,我不怪你,只这往后,你万万不可再苛待了他。”
阿莲接过口袋打开一看,只见里头金闪闪地直晃眼睛,登时吓得跌到了地上,再爬不起身来。
“这、这……哪儿来的呀,我阿莲活着还没见过这么多金子哩!”
公子沉稳道:“不多,三百金罢了。你需谨记,财不外露,有了这些钱尽早搬个好些的住处,免得再受人惦记。”
阿莲赶忙收拢口袋,揣进怀里抱得紧紧的。
“知道了,知道了,可不敢随处乱说,明日,哦不,今日我便带着信儿离开这里。”
公子点点头,转而对信儿道:“兄长这就要走了,日后要多听母亲的话,等兄长寻了空,会再来岚港看望你的。”
信儿故作严肃地板着小脸,大人模样似的拱手送礼,只头才低到一半,便再憋不住,从眼尾淌下两行泪来。
“兄长一路走好,信儿定会好好长大,处处孝敬母亲。”
公子和蔼一笑,再没多说什么,转头翻身上马,勒绳起行。
素萋急忙驾马跟上,才走出几步又驻足回头看了一眼。
但见阳光之下,阿莲的影子被拉得老长,信儿屈膝蹲在地上,小小的身子缩成一个点儿,那样子看着既孤寂又可怜。
她加快速度追上公子,好奇问道:“父兄既然如此疼爱信儿,为何不带在身边亲自抚养?”
公子蹙眉:“你叫我什么?”
这猝不及防的一句话倒把素萋给问住了,她愣了半晌,左思右想也没悟出问题出在哪儿。
“父兄啊,怎么了?”
公子冷不丁笑道:“既已如此,再叫父兄恐怕不大妥当。”
他话中有话,虽未点明,可言语之间尽是另有所指。
素萋当然明白他的言下之意,只是要将此事放于台面来说,她自是有些不大自在。
脸上掀起一道酡红,像吃醉了酒似的,连带着神志都变得迷糊起来。
“那……公子?”
她试探着问。
公子摇摇头,有些不满道:“我等出门在外,需得时刻隐藏身份,朝政上下波云诡谲,各国之间亦是明争暗斗,倘若暴露身份落入有心之人手中,只怕恐有性命之忧。”
“我在宫中多以身份示人,并无多少人知晓我的字,你便只唤我的字吧。”
他的字。
那是……
“郁容?”
她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
公子畅然一笑,一双桃花眸中似有明光闪动。
“切记,千万不可再叫公子,以免引祸上身。”
“是,素萋记住了。”
二人打马西行,不多时就到了岚港的西城口,这里是出城西去的必经之路,因而往来商旅颇多。
天色尚早,门下例行盘查的队列井然有序,道路两旁贩卖干粮和茶水的摊前也是人满为患。
公子下马步行了一段,从腰间抽出几枚刀币,嘱咐素萋道:“先去附近的买足了干粮再走,此行前往曲阜路途遥远,易腐坏的东西少买,肉干和饼皮可多备一些。”
素萋接过刀币,点头应下,转身消失在人群中。
她先是挑了个人少的摊口买了十来张面饼,再走到最近的一家肉铺前要了几块儿晒干了的肉脯。
把所有东西收进包袱后,她正欲离开,却听见身后响起一阵混乱的争吵声。
“你这蛮子,休要不讲道理,说了这贝币不好使,不信你随便换家铺子问问,看看岚港有谁家会收你这破烂玩意儿。”
“我这贝币怎么就不好使了,在我们楚国,这可是最好使的东西。”
“不好使就是不好使,在你们楚国好使,不代表在我们莒国就好使,莒国有莒国的钱币,楚国的钱币自然做不得数。”
素萋寻声望去,只见几个身高体长的青年男子围在隔壁的一家铺口,同店家吵得不可开交。
再打眼一看,那几人中竟有一人分外眼熟。
“依我看,倒是你这店家不明事理,我实实在在掏了你的酒水钱,你却不认,还拽着不让我走,也不知是哪儿来的规矩。”
子晏争得脸红脖子粗,一双俊美都快扬上了天。跟在他旁边的三个青年亦是一脸严肃,好似下一瞬就要撸起袖子干仗。
素萋背起包袱走了过去,对店家道:“店家,对不住,他们几个吃了多少钱的酒水,我替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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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这事就当作罢,您看行吗?”
子晏闻声转过视线,看见来人是她后,惊呼一声道:“素萋!”
“怎么是你!”
素萋并未回他,仍直视着店家道:“行是不行,总得有句话。”
店家抻直了脖子,鼻孔朝天,比划出两根手指,道:“两个刀。”
素萋摸摸袖管,拿出两枚刀币撂在台上。
“这下可以让他们走了吧?”
店家冷哼一声,挥挥衣袖:“走吧走吧。”
“嘿!你这泼皮无赖,当个什么店家,凭什么她的钱可以收,我们的钱收不得?”
素萋还没来得及走,就听子晏身边一个五官硬朗的男子抱怨道:“莫不是你这店家故意欺负我们楚人,却叫这小妻妇卖了个人情。”
“子项,不得胡言!”
子晏赶忙赔着笑道:“对不住、对不住,我这兄弟是个粗人,说话做事没一点儿规矩,你别在意。”
素萋点点头,只道:“你救我一命,我帮你解围,也是理所应当,他说的没错,我的确是来卖人情的。”
子晏还想说些什么,只这当口那店家又好死不死地搭了腔。
“可不是我欺负你们楚人,你看看人给的钱,这可是货真价实的齐刀,哪儿像你们,不知从哪儿弄来的一些贝币,如今莒国早就不认这些了。”
所谓齐刀,便是在齐国铸造的一种货币,由青铜铸成,在齐国及齐国周边的几个国家流通。
而楚国盛行的贝币,则是由天然的海贝做成,与齐刀属于两种截然不同的材料。
莒国与齐国相邻,却与楚国相隔甚远,自是受了齐国的影响而通用齐刀,不收楚国的贝币原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只是听了店家这番话,那个叫子项的仍是不明缘由,还当是店家瞧不起他们楚人,登时火冒三丈就要动手,得亏子晏眼明手快,一把揪紧了他的裤腰带,才叫他没有像头野牛似的直冲出去。
一小店家哪儿见识过这等场面,愣是吓得不敢吱声,捡起两块刀币,灰溜溜地钻回了铺子里,再不敢冒头。
素萋懒得掺和他们几个捣乱,眼见算是替子晏解了一时困境,也没再说什么,转身就想走。
子晏刚见她扭头,慌了神似的一下松开了拽住子项的手,身后的力道一松,子项一头栽进了地里,扯着嗓门骂道:“子晏!你个鬼迷了心的,一见着这小妻妇就连魂儿都丢了,难不成她是狐狸变的,你看看你这副窝囊样!”
可子晏却顾不上这些,仍由子项骂得再难听,他都像两耳灌风似的不闻不问,只一个劲围在素萋身边,前前后后,比青蝇还烦人些。
“素萋,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你是不是特意来寻我的?”
“方才多谢你帮我,要不是有你在,我真不知道如何是好。”
子晏絮絮叨叨地说着,嬉皮笑脸地跟在后头,也不管来去路人投来的异样眼光。
他反正是嚣张惯了的,也没觉着有多么不自在。
可素萋却感到一阵没由来的心慌,下意识抬头一看,正见公子一脸沉郁地立在不远处。
他双手负在背后,宽大的衣袍被风吹得鼓动。
一双明亮的桃花眼中,目露凶光。
20. 第20章 蒹葭苍苍
素萋朝子晏低头行了一礼,道:“我父兄还在前处等我,就此别过。”
见她铁了心要走,子晏也不再阻拦,只回说:“好,你去便是。”
“可我眼下就要回楚国了,今后若是想再见你只怕也难了。你可否告诉我你住在何处,等我回去处理完一应事务再来岚港寻你。”
素萋道:“不必了,我也只是途径此处,今日也是要离开岚港的,你纵是再来,也无处可寻。”
“是吗?”
子晏苦恼地挠了挠头,有些遗憾道:“那岂不是再见不到你了?”
素萋微微颔首:“若是有缘,定会再见。”
说罢,她转身离去,只留下子晏孤身立在来往的人群中,神情落寞。
她一路小跑着回到公子身边,公子什么也没说,伸手接过她背上的包袱拴在马匹上,脸上的阴霾却丝毫没有退散的迹象。
气压分明低到可怕,她虽知道公子向来不喜言辞,但如此沉闷寡语也是少见不已。
她不知该如何起个话头,也只好什么都不说,沉默地跟着公子一同走进出城的人流中。
“喂,你们听说了吗?东巷后头死了个人,就在今日一早被发现的,死状才叫一个惨,面目惊恐、四肢扭曲,但身上愣是不见一点儿血迹,竟像是被活活吓死的。”
“有这么玄乎吗?我倒听说那人是个滥赌鬼,应是欠下不少赌债,被追债之人给活活打死的。”
“胡说!那尸首乃是我亲眼所见,上上下下连一块破口都没有,绝不可能是被打死的。照我说,分明就是亏心事做太多,半夜遇上恶鬼索命,被鬼给吓死的。”
旁边几个出城的农夫扛着锄具,越扯越起劲,表情生动、言语夸张,就像是确有其事一般。
素萋听着只觉得心里打鼓,脚下的步子也放得慢了一些。
“再说了,那人就是个乞丐,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的,一瞧就是连饭都吃不饱的样子,哪儿来的钱财去赌。”
“他那面相一看就是个歹人,应是平日胡作非为惯了,如今落得个如此下场,也算是恶有恶报。”
乞丐、好赌、欠债、死状惨烈……
素萋不由一怔,惴惴不安地问公子道:“是那个人吗?”
公子闭口不答。
她又小声问:“是你……做的吗?”
晨时身边的空塌,留给阿莲却不知从何而来的三百金……
若不是公子,还能是谁?
杀人不见血,也只有他了。
公子仍是避而不谈,从包袱里取出覆面的布巾盖在她的脸上,说道:“小心慎言,附近有人跟着我们。”
她警惕地环顾四周,可来来去去的也只有褐衣麻衫的平头百姓,并无半个可疑人的身影。
好不容易出了城,他们驭马往西疾行,临了日落西山,总算到了一处荒野逆旅歇脚。
推开陈旧的破木门,一股浓重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从二楼尽头走出个身材臃肿的女店家,见着有客进门,当即堆笑迎了上来。
“哎哟,幸得二位贵客光临,一路劳顿辛苦了,二位可是要住店呢?”
素萋问道:“可有两间空房?”
女店家应道:“有是有的,只是……”
“只是什么?”
女店家面色为难地指了指一楼离间的后厨方向,压低了声量道:“来了几个不速之客,偏赖着不走,空房也给他们几个占去了。”
素萋道:“既是开门做生意,来者便是客,若是不好安排,我等再找下家也是一样。”
本想捡起包袱就走,不料女店家却急急追了上来,有些哀求道:“二位行行好,能不能就勉强在此处留宿一夜?我把自己的卧房让给你们可好?”
素萋困惑地问:“这是为何?”
女店家拧了拧眉毛,左顾右盼道:“后厨里的那几个不讲道理,粗鄙得很,说起话来也是七嘴八舌胜似鸟语,我听不大明白,自然有些害怕。”
素萋闻言眉间一蹙,放下包袱就想进去查探一番,却被身后的公子拽住了衣袖。
“不急,再等等。”
公子说完拉着她坐下,神色泰然地对女店家道:“麻烦上一碟干茶,外加一壶清泉水,备两份吃食,有什么上什么,只管新鲜就行。”
“诶,好。”
女店主笑嘻嘻地应下,扭身去了后厨。
“父……郁容为何不让我进去?”
素萋思索着问。
公子唇线紧抿,咬牙切齿扔出四个字:“阴魂不散。”
他这头话音刚落不久,果不其然后厨就传出一阵翻天覆地的打砸声。
叮呤咣啷的锅碗瓢盆摔了一地,碎碗破碟的声音更是此起彼伏。
“我就不信了!杀人不过一砍刀,杀一只野山鸡还废得着这么大功夫?”
“子项!拦住它、拦住它……别给它飞了!”
“啊啊啊啊……它啄我,好痛啊!”
只听一声巨响,后厨门轰然倒地,子晏捂着被野山鸡啄伤的手背,龇牙咧嘴地从后头钻了出来。
“居然敢啄我,看我不一锅炖了它。”
子晏骂骂咧咧地抬起头,正巧看见素萋同公子就坐在不远处,登时面色一改,眉飞色舞道:“素萋,果然我猜得没错,你们当真会往这落脚。”
“要我说,子项他们几个还偏不信,你看看,这不给我等着了吗?”
他倒是正在兴头上,手舞足蹈地说着自己多么有先见之明,可把素萋苦恼坏了,满是不解地问:“你不是在我们后面吗?怎么还先我们一步找到这来了?”
子晏嘿嘿一笑,也不再隐瞒。
“我见你们往西走,掰着手指头算了算,最近的一处逆旅就是这儿了,只好带着子项他们抄小路先赶到了这儿,就等你呢。”
原来在出城时公子说的有人跟着他们,说的就是子晏这鬼头鬼脑的一行人。
素萋道:“等我做什么,在岚港时不是早就别过了吗?”
子晏道:“是别过了,可我忘了告诉你一件极其重要的事,只好追上来再同你说。”
“什么事?”
子晏笑眯眯道:“若你居无定所,我也寻不到你。但我可以把我的住处告诉你,倘若你遇到什么难事,便可去楚国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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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
公子面色一沉,冷声道:“有我在,她遇不着什么难事。”
子晏连啧两声,鄙夷道:“话可不是这么说,你只是她的父兄,又不是她的夫婿,哪儿能处处都照料着她?”
“若真能照料着,那夜也不会叫她落进海里。”
子晏话音刚落,公子当即挥出两枚九齿轮,咻咻两道正往子晏面门上飞去。
子晏亦是反应神速,侧过半个身子,轻而易举地避过了公子的暗器,顺势抽出腰间的长鞭正欲还击。
素萋连忙站起横在两人中间,生怕两人再打起来。
这两人的身手如何,都是她亲眼所见的,若真不顾死活地交起手来,恐怕谁也讨不着半点儿好处。
公子见素萋护在他身前,自是不慌不忙地翘起腿,挺拔的上半身往后一仰,略带挑衅地说:“我是不是她的父兄,你我说了都不算,你若是好奇,不如问问她自己?”
子晏也是不甘示弱,回击道:“不必多问,想来你这父兄也是个假名头。她是个莒人,你是个齐人,当真还能攀上血亲不成?”
“说的不错。”
公子洋洋得意道:“确实不是血亲。”
他故意拉长音调,卖起了关子,这番惺惺作态,好似就为目睹子晏暴跳如雷的样子。
“不过,可比血亲还要亲。”
“是吗,我的好素萋?”
公子难得地露出一抹坏笑,意有所指地故意把问题抛给她。
他好整以暇地望着她,那副笃定的神态万分自信,就像心中早已有了确信的答案。
素萋不愿同他们争,她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在子晏这个只见过几次的男人面前,去解释她和公子的关系。
她和公子,不是亲人却胜似亲人。没有公子就没有她,她甘愿为公子去做任何事,只要公子需要她。
可眼下子晏的手背上正汩汩冒着血,他到底是舍身救过自己一次的人,总不能不顾半分体面,再故意去惹恼了他,岂非恩将仇报。
于是她什么也没答,只是冷淡地转过话道:“你手上的伤可还要紧?我这有伤药,要不要取些给你?”
她不搭腔还好,这话一出,却叫公子的一张俊脸顿时变得比恶鬼还阴森些。
她从没见过公子如此面沉色冷的模样,僵硬的脸庞好似被冰封住了一般,处处透着渗人的寒气。
子晏却与公子的反应截然相反,他一双晶亮的凤眸里充斥着莫名其妙的喜气,扬起的英眉蹦蹦跳跳,就像穿梭在春日花丛中的花蜂似的活泼欢快。
“那可太好了!素萋,你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女子。”
子晏说着,卷起袍子大喇喇地往素萋身边一坐,也不管公子那头脸都挂得比锅底还黑。
就在这时,从后厨里又走出两个人。女店主端着茶水和吃食走在前头,后来的子项手里端着一盆被拧断了脖子的野山鸡,招呼子晏道:“子晏,鸡杀好了,你看看是烤还是煮?”
素萋趁机松了一口气,正想转头去包袱里取药。
公子睨了她一眼,绷紧下颌站起身,二话不说径直往楼上扬长而去。
23. 第23章 蒹葭萋萋
素萋决定先去红香馆碰碰运气。既然支武已在女闾中大肆招揽妓子,那红香馆定是绕不开的必经之地。
若能顺利进了红香馆,也不失为接近支武的一种办法。
因而她拿出抛开食宿外身上仅剩的几枚刀币,去了布铺定了身合适的行头。
作为妓子而言,服侍的华美炫丽直接决定了她的身价和气质,按理来说,这块儿是万万省不得的,但她身上再没了多余的钱财,只得将就定了身相对朴素的直裾单衣。
走到红香馆门前,果然人声嘈杂,过往不绝,许多盖着覆面的女子沿街排成一条长龙,神色焦灼地站在原处等待。
素萋拢紧自己脸上的覆面,挤近门前拉住一个小仆,问道:“这位小兄弟,请问红香馆可还收妓子吗?”
小仆缩着脖子,指了一下街边的长队,叹道:“喏,这些都是要来我们红香馆的,你若也想来,就跟在后头排队吧。”
素萋望了一眼看不到尽处的人头,一时语塞。
“这、怎会有如此多人?”
做个妓子又不是什么好事,若非战俘、罪女,走投无路之人,又有谁会来干这档腌臜营生。
从前的她要是有的选,哪怕有口饭吃,也绝不会进女闾。
可这女闾一旦进了,妓子的名头便永远跟着她,再也逃脱不掉。
小仆讪笑:“这你就不明白了。如今家宰大人广招家妓,我们红香馆可是全曲阜最大的选地,之后家宰大人定会亲自派人前来相选,曲阜多少女子都盼着这一遭呢。”
素萋不解地皱了皱眉,难不成当今世道竟落魄至此,女子不以自求谋生,还以做妓为荣?
素萋还没再问,那小仆又得意道:“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遇,你瞧,门外这些可都是别家女闾中的红人,从前她们各凭本事也能混口饭吃,而今不都挤破头想到红香馆来。”
“不仅如此,这其中说不定还有不少良家女。”
“倘若当真飞出一只金鸟,飞进了鲁宫,那该是光宗耀祖的大喜事。”
素萋思索着点点头,心想这回还真有些棘手。
她虽在凝月馆待过三年,日日受音娘亲身教诲,本事是学过不少,但也没什么切实经验。
后来她长期跟在公子身旁,公子虽要过她一回,却鲜少叫她使过什么手段。
想来也是有些惭愧的,她虽是个妓子,可却从不曾接过什么正经狎客。
既没有良家子的纯贞,又没有妓子的老道。
如此不上不下,委实有些尴尬。
不过人都来了,她总要想着法子试试,于是乖乖站去了人群的最末端。
约摸等了小半日,这才好不容易轮到她。
好在她学过武艺,体力耐力自是寻常女子比不得的,哪怕站了这许久,旁人早就蔫了吧唧地像残花败柳似的,唯有她满面红光,神采奕奕。
“下一个。”
门前小仆扯着嘶哑的嗓门唤出一声。
素萋赶忙迎上前,垂眸应道:“小兄弟,该是奴家了。”
小仆点点头,飞快转身走在前头。
“你随我来。”
她随小仆踏入红香馆正门中,穿过一方露天的前院,再走过一道长长的回廊,终于,二人在一扇乌青色的木门前停了下来。
“管事的就在里头,兴许一会儿会寻些法子考你,不必慌张,大多都是平日的接客待事之道,若见你有潜质,管事的自会将你留下好生教养。”
素萋点头。
“多谢小兄弟。”
她先叩门三次,听屋里有人回应才敢推门进去。
这些基本礼数都是从前凝月馆的规矩,不过音娘说过,天下女闾大差不差,走到哪儿规矩也都差不多。
屋内宽敞,四面透光。
正南方向的墙上挂了一扇半人高的雕花镂窗,阳光从南面的树影中落了进来,恍恍惚惚映在一座偌大的丝绢屏风上。
管事坐在正中的匡床上,两条黑黢黢的眉毛紧紧揪在一起,看似不胜厌烦。
“你叫什么名字,打哪儿来的?”
素萋躬身行了一个拜礼,回道:“奴家素萋,莒国人,是从莒父来的。”
“莒父来的?”
管事沉重粗重的嗓门问:“既是莒父来的,又为何要到我红香馆来?”
素萋道:“世道混乱,奴家无父无母亦无亲人,一个弱女子自是活不下去的,想来贵处讨口饭吃。”
管事上下打量她一番,又道:“可我红香馆向来不养闲人,你还是另寻出路去吧。”
分明方才还说会考考她的,怎得突然就反悔了?
素萋急切往地上一跪,恳求道:“奴家本身就是妓子出身,曾在莒父的凝月馆待过,各项技艺也由师父教导得差不多了。如今流落在曲阜已然无处可去,还请管事的留下素萋,赏口饭吃。”
管事连连扇手回绝:“莫要再提,而今我红香馆门前什么样的妓子没有,纵是洛邑来的名妓也有几个,小小凝月馆又如何算得上排场。”
“我这可不是什么乡野草包都要的,你衣衫质朴、身形纤瘦,自然不够体面。”
“做妓子的哪个不是衣貌华贵、体态丰腴,你再看看你,若真有谋生的技艺,又何愁在凝月馆待不下去,还跑来我这红香馆搅混水。”
“像你这样的人我见多的,识相的还是赶紧走,免得我让人哄你出去。”
管事自顾自一通乱吠,两条黑眉臭虫似的蜷曲,那见人下菜碟的模样令人作呕。
可素萋并不想失去这个机会,若能在红香馆留下来,说不定还有机会四处打探公子的下落。
这里是曲阜最大的女闾,公子如若到了曲阜,兴许也会来这里寻她。
门外小仆见管事的发了邪火,擅自主张溜进门来,拉住素萋的手臂就往外拖,一边拖还一边冲她小声嘀咕:“你还是快些走吧,管事的脾性不大好,若惹得他不高兴,定叫你讨一顿好打。”
“不、不要。”
素萋猛然挣开小仆的拖拽,以她的身手力道,寻常小仆还真不是她的对手。
那小仆被她带得脚下一滑,扑通趴倒在了地上。
与此同时,门外听见了动静,乌泱泱又窜进来几个人,擒住她的胳膊就想把她给扔出去。
仅此一番闹腾,她脸上的覆巾松松垮垮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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掉了下来,秋叶般飘飘然荡在空中。
“慢着。”
蓦然,丝绢屏风后头传来一道男人清雅的声线,那声线清晰悦耳,好似回旋在流泉中清透的水声。
“你方才说,你叫什么名字?”
那男人不曾露脸,阳光透在素白的屏布上,依稀能看清他颀长的身影。
几人听命松开了素萋,躬身退了出去。
素萋埋头捋了捋衣袍,朝屏风方向微微屈身,回道:“奴家名叫素萋。”
“素萋?”
男人低声笑了笑,又问:“你头上的杏花玉簪是从哪儿来的?”
素萋老实道:“是奴家的第一位恩客给的,凝月馆有规矩,妓子的梳拢夜不收钱财,适才得了这支簪子。”
事关公子,她仍需谨小慎微。
既然尚未摸清对方底细,自然也没必要说得太过清楚。
公子一路在外,齐宫里的势力亦是对他虎视眈眈,轻易还是不提及的好。
屏风后头的男人沉默良久,忽然转过话题。
“如此说来,你在凝月馆待过许久?”
“正是,前前后后恰有三年。”
“可会唱什么曲儿?”
素萋抬眸看向屏风上那道黝黑的影子,恍然想起前几日在街边小亭下见过的那张朦胧面孔,她下意识地答道:“会。”
“《杏花恋》。”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屏风后的男人就像彻底失了神般,再没了半点声音。
倒是那狗头嘴脸的管事最懂得见机行事,忙命刚从地上爬起来的小仆去把琴取来。
布置好琴台,素萋款款落座,玉手拨弦,一曲《杏花恋》娓娓道来。
“清风过亭,泪别郎君,挽袖轻音传。”
“日暮晨昏,静夜疾风,莫叹杏花恋。”
那日亭下女子吟唱的是此曲上半阙,今日再由她续上这下半阙也算是有始有终。
一曲毕,屏风后久久没有回音。
俄顷,她正欲起身,忽听那男人问:“这曲儿是谁教你的?”
她道:“是素萋跟师父学的。”
“你的师父是?”
“凝月馆音娘。”
“哈哈……”
突如其来地一声长笑,打断了她的思绪,那男子幽幽道:“果然不错,没想到你竟是音娘的徒儿。”
素萋没料到他会有如此大的反应,试探问:“你认识我师父?”
“不认识,只是音娘名气大,我身在曲阜也略有耳闻罢了。”
言语间那男人从明亮的丝绢后头走了出来,他亦如几日前的那样,将长发束得端正,只是身上又换了件铅白色的深衣,却依旧不失风雅华贵。
男人缓步走到她身前,脸上带着沉稳谦和的笑意。
雕花镂窗外的落叶在飞舞,穿堂的轻风尽数扑向他。
他的衣袖被风吹得飘荡,飘荡在他身后反着树影的屏风上。
他的声音如悠扬的琴声那般动听。
“你可认识一个人?”
他轻盈地问她。
“齐国的公子……”
“郁容。”
24. 第24章 蒹葭萋萋
素萋心里一沉,眼前的男人说话并没有齐人的口音,若并非齐人,又怎会知道齐国的公子是谁。
她心里有了提防,便愈发不能实话实说,只装作不明所以道:“奴家不知什么齐国的公子,奴家是个莒人,自幼也是在莒父长大,并未见过多少齐人。”
男人松了口气似的点点头,莞尔道:“既如此,那你便在红香馆留下吧。”
他招呼管事的又嘱咐了几句:“给她单独收拾出一间卧房,不可同旁的妓子挤在一起,再拨个人好生照应,切不可出半点差错。”
管事的挠挠头,左右为难。
“这……这恐怕……”
“怎么?很难办到?”
“不是不是。”
管事的连连辩解:“小的并非这个意思,只是……她一无名气、二无来头,将她留下怕也不能叫家宰大人相中吧。”
男人凛然道:“这就不必你多虑了,你只管按我说的去办。”
“至于家宰大人能不能相得上她,那得凭她自己的本事,你我都不可妄加揣测。”
他背起手往门口走了几步,复又停下来敲打道:“记住,往下再选人进来,切不可只看衣着和名声,有没有真本事需得试过才知道。”
“家宰大人狎妓多年,眼光毒辣、品味独到,他要相中什么人,不是你一介小小管事可以决定的。”
“是是是……”
管事的把脑袋埋得低低的,和钻进洞里的耗子差不多。
男人刚提步走出门,他便冲身边的小仆吆喝道:“你来,往后就你跟着她吧。”
“东馆哪儿还有几间空屋,你带她过去,叫她自己挑一处吧。”
“是。”
小仆乖巧应声,拽着素萋飞快溜了出去。
二人刚踏上回廊,素萋就耐不住好奇问道:“方才那个将我留下的男子是谁?”
“他也是红香馆的人吗?为何他好像比管事的分量都大些。”
“他呀。”
小仆弓着腰走在前头,老实道:“他不是馆里的人,却比馆里任何一个人都有威望。”
“莫说是管事的,纵是整个红香馆都得听他的。”
“当真如此?”
素萋暗自咂舌。
“那他到底是什么来头?”
小仆摇摇头。
“什么来头我就不知道了。只不过听旁人都唤他一声长倾大人,此次家宰大人相选家妓一事也是由他全权统管,想必应是家宰大人的心腹吧。”
“如此说来,我既是被他留下的,那便是有望被他送给家宰大人了?”
“那可不好说。”
小仆接茬道:“家宰大人向来刁钻得很,自从他在曲阜后,时常出入各家女闾,赏玩过的妓子不到一万也有上千,一般人哪儿能入得了他的眼。”
“若非如此,管事的也不会大费周章,还特意派人从洛邑请了几位名妓过来,怕得不就是曲阜的妓子都叫他腻味了吗?”
素萋吃惊不已,当真是好大的口气。
她之前打探到这曲阜的女闾少说也有百家,光造册在案的妓子就不下三千人,难不成这三千人他都见过、还都狎过?
若此事为真,那他还当个什么家宰,鲁国宫里的国君恐怕都没他艳福享得多。
正琢磨着,小仆领她到了东馆院前。
这是一处四方形小楼,不高仅有二层,灰木色的建筑乍一看上去平平无奇,但走进一瞧,才发现每根廊竹上都雕刻着繁复的图案,既有百鸟祈福、也有百花齐放。
“这儿就是东馆了。”
小仆指了指一楼的几扇木门,道:“这几处都是空房,你可随意挑一间来住。”
素萋绕在廊前来回走了好几圈,啧啧叹道:“你们这红香馆可真不赖,小小一处木楼竟修缮得如此精美,不知道的还当是到了鲁宫。”
小仆暗笑道:“我虽没去过鲁宫,但想也知道宫里定比这还好。”
“想来你从前在莒父也没听说过,这红香馆可是家宰大人亲自督造的。”
“诺,就这一处东馆,那可是修了整整三年,撒下去的钱财更是不计其数。”
“既如此,为何还有空置,岂非可惜?”
小仆长叹一声:“想要住进这里头,又何谈容易,这可是红香馆里最金贵的地方,寻常妓子哪怕熬到人老珠黄也休想踏进来半步。”
“还是你命好,叫长倾大人一眼相中,若非得了他的应允,你纵是侥幸进了馆,也得和旁的妓子一同睡在北馆的大通铺里。”
原来这一处红香馆竟还有这么多讲究,恐怕这里的日子不比从前在凝月馆好过多少。
如此说来,那个叫长倾的男子还真是她的贵人了。
方才要不是有他在,她早就叫人撵出去了,更别提还想在这舒适的东馆住下。
素萋是懂恩情的,因而心里对这个长倾也有了几分感念。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她忽然想起,转头问小仆。
小仆天真一笑:“我叫贵宝。”
管事的说的没错,红香馆不养闲人。
馆里的妓子们不仅白日里要学文书才艺、礼仪举止,夜里还需接待曲阜各处的名流权贵。
偶尔几个有头有脸的大户家做宴会,也会来红香馆请几个才貌俱全的妓子上门去捧捧场子。由此一来,每到夜幕降临,这红香馆可谓是曲阜最热闹非凡的人间仙境。
但这一切都与素萋无关。
文才礼仪她是要学的,可接客待客却怎么也轮不到她。
因而夜夜都现在东馆的房里无事可做,也不知要等到哪日才有机会去寻公子的消息。
她没了主意,只得去问贵宝,贵宝也只是耷拉着脑瓜告诉她:“管事的说了,长倾大人叮嘱过,不叫她待客。”
再问,便也没了下文。
就这么干等苦熬地过了一个春天,时临初夏的一日,贵宝一头撞开东馆的大门,气喘吁吁地撑着膝盖道:“来了来了,这回是真的来了。”
素萋闻声从匡床上起身,搀着贵宝问:“什么来了?”
“长倾大人。”
贵宝摇头晃脑道:“我没看错,一准是长倾大人,此刻就在正馆同管事的搭话呢。”
居然是他?
素萋顺着思绪回忆起来,上回见他应是月余前的事了。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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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他开口让她在红香馆留下来,而今还是他第一次来。
“那你可有听见,他同管事的在说什么?”
贵宝无辜摇头。
“没听见。”
“那你激动个什么劲儿?”
素萋埋怨道。
长倾来红香馆,又不一定是来找她的。指不定是来找管事的商讨别的什么,看贵宝这激动的模样,还当他是听见了什么了不得的机密。
贵宝听了这话,两眼皮一翻,差点儿晕厥。
“长倾大人他人都来了,又没人捆住你的脚,你想打听什么,亲自去问问他不就完了。”
素萋一拍脑门,懊悔自己在红香馆还真是闲日子过糊涂了,脑子竟不如贵宝的好使。
她赶忙整了整衣袍,急冲冲地迈出门,往正馆的方向快步走去。
到了正馆门前,还没来得及进去,就见管事的提溜着脑袋,连滚带爬地退了出来。
抬头正巧撞见素萋迎面而来,当即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哀嚎道:“哎呀,得亏你来得及时,我正想叫贵宝去找你。”
“管事的。”
素萋急行一礼,忙问:“可是有何事?”
管事的掸了把头上的汗,慌张道:“方才长倾大人说了,家宰大人今夜就会来红香馆,这回指了名要见你,你可得好生准备。”
“要见我?”
素萋困惑道。
她来红香馆还不到两个月,家宰支武是怎么知道有她这个人的?难不成还真是长倾在其中斡旋,是他把自己引荐给了家宰?
素萋问:“长倾大人可还在里面?”
“在呢在呢。”
管事的扶墙,撑起一双软腿,唉声恳求道:“这回能不能侍奉好家宰大人,可就全指望你了。”
“素萋,你一定要全力以赴,为我们红香馆着想啊。”
素萋敛眉点头,错身走进屋里。
还是上次的那间屋子,那扇洁白的丝绢屏风依旧坐落在原处,只是再没了上回那叫人挪不开眼的柔光,也没了上回那轻扬的微风。
素萋颔首一拜,拘礼道:“长倾大人,好久不见。”
“素萋,别来无恙。”
长倾并没有像上次那样坐在屏风后头,他立在案前,垂头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时至初夏,屋内有些闷热,四周的窗子都开着,却怎么也不见空气在流动。
她莫名有些心慌,坦言道:方才我来的路上,撞见管事的了。”
“你都知道了?”
长倾没有抬头,视线仍旧落在案前的一卷竹简上。
“嗯。”
素萋道:“可是长倾大人向家宰大人引荐奴家的?”
“没错。”
长倾毫不避讳道。
“长倾大人与奴家并不熟识,且只有过一面之缘,大人如此帮奴家,可是为了什么?”
长倾收回视线,怔然望向素萋,反问:“你希望我是为了什么?”
“奴家不知,奴家不敢揣度大人心思。”
长倾失神笑了笑,沉默有顷,他问道:“可曾有人对你说过。”
“你长得很像一个人?”
25. 第25章 蒹葭萋萋
素萋眉头微蹙,大致回忆了一下过去,回道:“从未有过。”
“是吗?”
长倾哑然失笑,喃喃自言:“难道只是我的错觉。”
素萋见他好似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故而也不好继续发问,只得默默地等待着。
许久,长倾终于回过神来,嗟叹一声,道:“你的样貌与我从前相识过的一位旧人颇为神似。”
“从前她曾有求于我,只是那时的我有心无力,帮不了她,时至今日回想起来,我亦是万分悔过。”
“帮你,不为其他,只为弥补我心中对当年的愧疚。”
长倾深深地凝望着她,好像正透过她的皮囊与另一个灵魂对话。
“我知你想入家宰大人的宅邸,我也知你千辛万苦地踏进这红香馆,并非就为了单纯地做个妓子。”
“可去做家宰大人的家妓却也不是件易事,又何况要入得鲁宫,侍奉公卿。”
“常人看似飞上枝头,但又有多少人了解其中危机。”
“倘若你入了鲁宫,从此生死便由不得自己。”
“我能帮你的,也只有将你献给家宰大人而已,若你一门心思笃定这就是你想走的路,那我便顺水推舟,助你一臂之地。”
“只是这往后的路该如何去走,一切都还得靠你自己。”
“如此,你可想通透了?”
长倾身前的案台上摆放着一顶花纹精巧的铜香炉,他随手掀开炉顶,将其中的熏料点燃,幽幽的火光颤颤微微地闪烁着,升起的白烟再次将他的面容隐蔽。
素萋如何不知道,那丈高百尺的宫墙就是一方牢笼,里头的人想出来,外头的人想进去。
莫说鲁国,这天底下哪一方宫闱不是如此?
齐宫、莒宫,哪怕是周王宫也都一样。
每一座宫殿都是吃人不见血的地方,那数座巍峨高台之下埋葬的是无数枯骨,是无数无需硝烟便可燃尽的亡魂。
可她到底不是奔着鲁宫去的,飞上枝头也好,侍奉公卿也罢,就算未来能有幸亲侍国君,她也毫不在意。
那些常人眼中的荣华富贵她视若粪土,还不如跟随公子走南闯北来得逍遥自在。
公子许诺过她的,只要能大仇得报,就带她回莒国的小竹屋去。
是公子赋予了她新生,只要是公子想要的,她一刻也不敢怠慢。
她一心只想为公子报仇,杀了家宰支武,回到莒国去,那里还有无疾在等她。
于是,她沉声道:“是。奴家既敢来这红香馆,自然早就在心里琢磨清楚了。”
“还望长倾大人成人之美,助我一回。”
长倾沉眸一笑,疏朗的眉目中尽是些不明所以的愁绪。
他坦然道:“我见你并非平庸,想来也是有鸿鹄之志的。”
“既如此,那我也无需多言。”
说着他把面前的竹简收拢成卷,细细捆扎好,起身交由素萋手中。
“家宰大人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你唱的那首《杏花恋》是齐国广为流传的名曲,他曾在齐国多年必是听过无数次。”
“只凭你会的那一段恐怕不够,这是剩下的全部,你拿回去多加练习,今夜务必要演绎得尽善尽美。”
素萋接过竹简缓缓展开,上书的字迹陈旧模糊,墨迹早已渗入竹体的纹理之中,干涸得形成一道道裂纹。
不知怎的,素萋看着这些陌生的字,却莫名有些说不上来的熟悉感。
《杏花恋》的全曲共有三段,每段又分上下两阙,总共六阙。
从前音娘教会她的仅仅是第一段,这后面的两段并非音娘不教,而是从齐宫中流传出来的版本中,后两段词曲已然失传,纵有人听过,却也无人会唱。
素萋触摸着竹简上的纹路字迹,一丝疑虑涌上心头。
如此失传了多年的齐国词曲,为何长倾一个居于曲阜的人会有?且从竹简的磨损程度来看,这卷应该就是原稿没错。
可素萋还是没有表露心迹,她不动声色地收下竹简,谢过长倾后便转头回了东馆。
入夜,红香馆正馆上方张灯结彩,迷蒙的星光和门前闪耀的灯火交汇在一起,宛若霓霞。
今夜的红香馆不招待任何客人,所有的妓子们都被传唤至廊下待命,头上的簪花排成一列,像一条长龙在五彩斑斓中缓慢穿梭。
贵宝站在人群中踮脚,伸手掰开前头的人影替素萋引路。
“萋姐,你往这边来,当心脚下。”
素萋脸上覆着鲛绡色的丝纱,身上穿着的绣满木芍药的垂袖曲裾,每走一步脚边的裙裾散出波浪,头上妆点的金银珠翠也随之发出清新悦耳的声响。
再次行至正馆门前,又见管事的俨然一副大难临头的表情,他难得的衣冠熨帖,只那两撇八角胡怎么看怎么诙谐。
“素萋,快快。”
管事的一把搀扶起她的手臂,腆着狗脸道:“怎得才装扮好,家宰大人该等不及了。”
“管事的莫要见怪,女子梳妆总是要费些时间的。”
话虽这么说,但这显然是她随便捏的托词。
她一贯记得从前跟音娘学的那些门门道道。
一个妓子若要让男人流连忘返,就一定要沉得住性子,要能勾得住男人的期待,更要钓足男人的胃口。
凡事别太上杆子,特别是这第一次会面,定要保留十足的神秘感。
是人三分贱,且说还是男人这东西。
易得到的向来不易珍惜,只有那得不到的,才会叫人夜夜辗转反侧,惦念在心。
可管事的哪懂这些,光给吓出一身凉汗,面色惊恐地咽了口唾沫,接道:“不见怪、不见怪,只怕你再晚来一会儿,我在这红香馆就该待不下去了。”
素萋轻掩嘴角,风情万种地娇俏一笑。
这一笑不要紧,没成想竟让管事都跟着看呆了,双眼直勾勾的,连正经话都忘了嘱咐半句。
素萋迈着盈盈碎步走到门槛前驻足,贵宝嗖一下钻到前头,替她先一步撩起门帘。
室内明亮的火光在一瞬间闪过她的双眼,她不由眯起眸子,借着虚影瞄向堂上主座的那个人。
年过半旬的男子两鬓斑白,身形轻微佝偻,脸上却是红光满面,打着皱的面褶纵横交错,沟沟壑壑里藏满了洗不净的油光。
他伸手捋了捋大嘴边的虬须,打量着素萋的目光里带了几分戏谑。
“你就是那个新来的?”
“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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奴家。”
素萋俯身跪在地上,沉稳叩首。
“抬起头来。”
家宰支武的声音深沉却也嘹亮,中气十足的声线久久地在堂上回荡。
“确有几分姿色。”
他板着脸点点头,身旁的几个妓子见机往他的铜爵中斟满美酒。
“听长倾说,你擅唱《杏花恋》?”
素萋垂头答:“奴家会。”
“就唱这个吧,我已离开齐国多年,再没听过这等熟悉的乡音了。”
既是齐国的名曲,自然要用齐国的官话来唱,先前她都跟音娘学,可音娘不是齐人,唱来也时常带了些莒人说话的音调。
后来她为了唱得更地道,又去请教公子,一来二去竟唱得和齐人相差无几。
伴随着伎乐声缓缓流淌,素萋轻点舞步在铺满绒毯的地面上旋转,脚下轻巧无声,仿若踩在水面上,裙边更似泛起的涟漪。
她从腰间抽出一把团扇,那是由齐纨织成,扇面上开出的杏花栩栩如生,发出柔美润泽的光芒。
她边唱边跳,歌声悠扬、舞姿瑰丽,仿佛从天而降的天宫仙子。
纵是昆仑玉碎,芙蓉泣露也不过尔尔。
一曲唱罢,她呼出轻柔的气息,胸前的山峦跟着起伏轻颤。
堂座上,饱经半生风霜的家宰大人手撑下颌看得入神,乐停曲熄,他却久久不能忘怀,眼尾涌出一道微弱的水光。
“甚好,甚好!”
他抚着一双枯槁的大掌连声称赞,眼神却止不住地抛向左侧的一处竹帘后头。
素萋寻着家宰支武的视线望去,只见连波微动的竹帘后有一道清丽的身影正斜侧在筵席上。
那身形风态雨姿、极尽慵懒,如醉玉颓山一般体态秀雅。
帘后光线幽暗,在灯火照不到的隐蔽处,隐约能看出他并非孤身一人。
三五个身姿绰约,婀娜窈窕的妓子伴在左右,有的执杯、有的捶腿,更有甚者软着腰肢卧在他的怀里。
那水蛇般的细腰不堪一握,被他半臂揽在身前,纤柔媚态,如若无骨。
“依公子看,此女可有几分蔡国夫人当年的风采?”
“嘁。”
帘后那人冷嗤一笑,说出的话如寒铁冰刃。
“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妓子,如何能同齐宫里最美的夫人相提并论?”
“是是。”
家宰支武忙不迭附和道:“公子此言甚是。原是支武草率了,离了齐宫这么些年,年岁也都上来了,从前的记忆多少有些恍惚不清。”
“遥想当年,蔡国夫人是何等风姿,举手投足、一颦一笑皆为风情,那可是齐君当初最疼爱的姬妾,只可惜……”
“咻——”
家宰支武的话还未说完,一枚九齿轮以迅雷之速从竹帘后腾空飞出,锋利的九齿划过凌冽的空气,一头扎在支武脑后的木屏上,砸出一道笔直的裂缝。
崩裂而出的木刺刮过支武的脸,挂出一条细长的血痕。
“支武酒后失言,公子莫要见怪。”
透过竹帘划破的缝隙,素萋分明看见了一双幽暗的桃花眼,那眼神是料峭的春寒,凌厉中带着恨意,宛如蛰伏在暗夜中迅猛的凶兽。
26. 第26章 蒹葭萋萋
“就你也配提她?”
“公子教训的是,支武再不敢妄言。”
家宰虽坐在主座上,但上半身却佝得极低,面朝竹帘方向点头哈腰地拱手作揖,眼中余光仍不忘落在素萋身上。
他歪了歪头,冲她唇语道:“还不快去。”
素萋垂头领命,缓步走到帘前,半晌都提不起勇气撩帘进去。
藏在阴影深处的公子,他俊美的容颜上面无表情,双眸半阖,看不清眼底的情绪。
“公子,她是馆里近日新招揽的妓子,听闻是个诗书礼乐俱佳的美人儿,还望公子笑纳。”
少倾,帘后人淡然发话。
“近前伺候。”
素萋无声颔首,沉吸一口气,掀开帘子走了进去。
晦暗的光线下,案上的铜炉里闪动着微弱的火星。
几个年轻貌美的妓子盈盈款款地倚靠在他的身上,凝雪般的柔荑划过他的脸侧和脖间,勾勒出优美的线条。
似是承受不了如此媚惑的挑逗,公子忍俊不禁地轻笑出声,窝在他怀中的女子趁机捻起一颗赤红梅子,递到公子唇边,刻意拨弄道:“公子,张嘴。”
公子轻启唇线,一口含住那放肆作乱的纤纤玉指,转瞬低头,将口中梅子又渡回那女子嘴里。
“唔,公子无赖。”
那女子掩面嗔怪道:“奴家不喜食酸。”
公子冷笑嘲道:“你不喜,有的是人喜。”
一音话落,他的目光若有似无地向素萋投来,拧眉不悦地说:“还愣着干什么,不会斟酒?”
“是。”
素萋跪坐在地,急切往前膝行几步凑到案前,拾起酒盅里的长柄碧玉勺,慢慢舀起一勺,倒入面前的玉斗中。
她双手奉上玉斗,微启朱唇道:“请公子饮酒。”
天知道,她说出这句话前到底下了多大的决心。
捏在宽大袖底的十根手指止不住地颤抖着,裙裾下的双膝疼痛不已,好似跪在刀尖上一般。
此刻,再华贵繁美的袍裙都掩盖不了她心底的仿徨与无措,她竭力地控制住身形,稳稳地跪在他的面前,可心中的潮涌却宛如岚港暗夜下的波涛,无论她再怎么压抑,也只会越掀越猛。
她想,或许公子说的没错,纵是她再不愿承认,那股莫名的酸楚都像是挥之不去的梦魇,一直将她困扰。
公子哂笑一声,道:“喂我。”
她点头,又往前腾挪了几寸,双手举杯贴近公子唇边。
蓦地,公子倾身出手,以两指轻而易举地扯下她覆在面上的鲛绡纱,横眉冷眼地命道:“我说的是,用嘴。”
鼻尖泛起一阵难耐的潮热,但素萋始终沉眉敛眸,极力地隐藏起心里的屈辱。
她是公子一手养大的妓子,她早就做好了打算,迟早要为公子献给旁人。
她不是没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也曾无数次地设想,如若真到了这番处境,她又该如何应对,如何寻个万全之策。
只是她千思百想也从未预料过,临了她要面对的人会是公子。
“为何不动?”
“还是说你一个妓子,竟连如此简单的侍奉都不会?”
公子面色冷峻,说出的话不带一丝温度。
他再没了从前在小竹屋时待她的温情,好似一场梦,过了就是过了,不留任何痕迹。
“算了,不会作罢。”
公子夺过她手里的玉斗,转而放在身旁那女子的手中。
“她不会,你来。”
公子对女子抛出一道暧昧的眼神,意有所指道:“拿出你的看家本事来,叫她好好跟着学学,做妓子的该如何侍奉。”
“奴家遵命。”
那女子喜出望外,捏着一双兰花手接下玉斗,眼含秋波地同公子越靠越近,眼看两人就要无缝贴在一起,女子又戏弄着故意偏过头,把玉斗举到半空中,张嘴接住倾泻流下的酒水。
透明的酒渍溅在她胸前的衣料上,打湿了她洁白的肌肤,可公子的视线好似并不在她身上,沉冷的目光不知看向何处。
女子近身捧住公子的脸颊,温软的双唇径直凑上前。
就在这眨眼的瞬间,素萋肩一沉、气一提,转头抄起案上的酒盅,不顾身旁所有人的惊呼,仰头咕嘟咕嘟大灌了几口。
猛烈的酒水尽数倒进口里,火烧般的灼热感在胸中和胃里横冲直撞。
她不是不善饮酒,相反从前在凝月馆学艺时可没少喝过。
可她还记得公子分明不喜饮酒,如今不知为何,偏要以此来羞辱她。
服侍喂酒的女子本都差点儿吻上公子的嘴角,硬是被她这股豪迈之气给吸引得停下了动作。
众人惊慌失措,几个妓子更是怔得面红耳赤,尖叫连连。
素萋猛然想起音娘曾对她说过,妓子陪酒不到万不得已,切不可把自己灌醉。
酒会麻痹人的思绪,也会令人迟钝,如若醉酒,所有心思都会变得无法感知,这对妓子而言,是极其危险的。
可素萋却顾不得这么多,因为她还知道,酒可以麻木她的痛感,叫她不至于被眼前的这一幕给痛到昏死过去。
但她到底是忘了,酒这东西时好时坏,如此一通猛灌,莫说是她一个女子,哪怕是地里的老牛都能放倒几头。
她眼瞧着公子的身影变得虚晃重重,脸上的灼烧却未曾消退一分,反而愈演愈烈。
低头看见手捧的酒盅里还剩下一半,她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仰脖又闷了几口。
这回她学聪明了,没有全部吞进肚里,而是含在嘴中借着酒胆,晃晃悠悠爬到公子身边。
她鼓着嘴一头扑进他怀里,睁着微红的双眼,吻上了他的唇。
清透的液体从她绯红的唇畔溢出,丝丝缕缕,慢慢从他双唇的缝隙中渡了过去。
唇齿相交,柔软的触感让她几乎忘乎所以。
公子身上那久违的馨香,终于又将她再次俘获。
只在这顷刻间,她明白一个了不得的事情,眼前的公子之于她,是这世间最重要的人。
无论他有多么冷酷、多么决绝,这样的公子却始终会让她感到倾慕和向往,甚至是……心疼。
身下的公子喘着粗气,炽热的呼吸在她口中交换。
他双手攀上她的后背,顺手扯下她身上的外袍,绵帛撕裂的声音回荡在寂静的幽暗中。
旁边的妓子一个二个都被吓得噤了声,倒也不是没见过这等活色生香的场面,但这毕竟仍在筵席上,还有多人在场,纵有胆大的也不敢放纵到这个地步。
几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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妓子暗暗咂舌,腹诽着这从莒父来的可就是不一样,竟能如此狂放不羁、放浪形骸,该是众妓效仿的榜样。
主座上的家宰总算发现了这头帘后的异常,慌忙叫停奏乐,又将一边那几个只会干瞪眼的妓子全都轰了下去。
这还不算完,他静步退出门前的最后一刻,还特意命人吹熄了堂内的几座多层铜灯,只留下三两盏小油灯兀自散发出悠然暗光。
吻了许久,公子稍稍离开她的唇,眼含笑意讽道:“月余不见,技艺竟有如此长进?”
她羞怯地缩在公子怀里不敢搭腔,偏生公子就像没看见似的,恬不知耻地又问:“是不是急了?”
她仍不出声,泛红的脸颊比天边的云彩还要鲜艳。
公子却也不恼,笑着挑起她尖俏的下巴,佯装嗔怪道:“你可知,就凭你这一闹,今夜差点儿坏了我的大事。”
“什么大事?”
素萋急忙问道。
“方才座上那人,你可知道他是谁?”
素萋思索着点点头。
“知道,家宰大人支武。”
“不错。”
公子道:“也是我的杀母仇人支武。”
素萋倒吸凉气,果然她的猜测没错,支武的确就是公子报仇的对象。
她不解地问:“方才你明明一招就可以毙了他的命,又为何要故意失手?”
“毙了他的命又如何?”
公子沉声道:“这里是曲阜,是他的地盘。”
“他身为家宰,有重兵、有私属,这红香馆里里外外都围满了他的人。”
“杀了他倒是容易,只是他死了,你我又怎能活着出去?”
素萋垂下眼眸,心中有些异样。
难不成公子刻意手下留情放过支武,是为了护自己周全?
她内心自责不已,拧眉歉疚道:“都怪我,若我不在,你也无须有所顾忌。”
若只凭公子一人,他定能杀了支武,再从这重兵把守的红香馆里洒脱离去。
他一贯武艺高强,若非顾及她的安危,此时此刻的支武恐怕早就只剩一具尸体。
“不怪你,我又怎会怪你?”
公子温柔地抚了抚她的头,宽慰道:“你放心,支武迟早会死,只是他不能死在我的手上。”
素萋闻言,抬头茫然地看向公子。
公子接着道:“他只能死在你的手里。”
素萋不明白公子话里的意思,本想问个清楚,但公子却转过话道:“你先前那段歌舞,已然入了他的眼。”
“就这几日,他定会寻个机会,派人来把你接去他的宅邸。”
“你若被他收做家妓,离了红香馆,才是成事的良机。”
“可他不是手握私属重兵吗?”
素萋追问:“仅有我一人单枪匹马,又怎敌得过他手下那些训练有素的私属?”
“自然只有你一人足以。”
公子笑道:“素萋,你有所不知,男子行人事之时,正是他最脆弱的时候,此时下手绝对万无一失。”
“事后你再趁夜潜出宅邸,春宵良辰,又有谁猜得到他会死在温柔塌里?”
“等到天光大亮,你我早就连夜逃出了曲阜,纵使他有私属百千,又该去何处捉拿我们?”
27. 第27章 蒹葭萋萋
公子说的不错,若由他亲自动手,轻易能取支武性命不假,但他齐国公子的身份在那。
支武是鲁国的陪臣,他的死必将引得鲁国朝政动荡,倘若再牵连齐国朝堂,使得两国兵戈相向,那可是天大的罪过。
想必如此,公子才会决意要借她之手速战速决的吧。
公子能用得上她,她深感欣慰,便愈发觉得公子这多年以来,对她的栽培是有意义的。
她并非一无是处,她与旁的妓子都不一样。
她是公子的左膀右臂,是公子不可替代的那个素萋。
公子对她而言是重要的,她对公子而言是特殊的。
由此足以。
她强压着烈酒上头的后劲点头,本想趁着还算清醒,扶着瘫软无力的身子从公子怀里爬出来。
怎料她一个不小心,膝下一滑,猛然又跌了回去。
双手胡乱一抓,顺势压上了公子的手臂,这才好不容易稳住重心。
“嘶——”
公子眉间紧皱,下颌微收,左手覆在右臂上,额间冒出几滴晶莹的汗珠,原本被酒气熏红的脸颊染上些许苍白。
素萋蓦然想起自己曾在逆旅中划伤过公子,她仍记得女店家同她说过,公子走时天还未明,却能清楚地看见从他身上流出的血滴落在了马背上。
她当时被公子过激的举动吓昏了头,在那样情形下挥出的一刀并未收力,更是奔着拼尽全力去的,想必也将公子伤得不轻。
素萋内疚不已,关切地问:“是不是我伤你太深了?”
公子扑哧一笑:“就你那点儿皮毛功夫,能伤我多深?”
凡是男子多少好些脸面,她是公子养大的,如今被自己一手栽培的女子伤到,说起来确实有失颜面。
纵使公子不愿承认,可她仍有过意不去,俯身道:“容我看看。”
她轻手褪下公子的外袍,撩起他右臂上的衣袖。
精壮的小臂处裹了几层薄薄的白帛,帛上透出一星半点的微红。
素萋刚想拆开帛布一看究竟,顷刻却被公子一把按住双手。
“别看了。”
“小伤罢了,看不看都一样。”
鼻子好像被什么堵住了似的难以透气,她闷声闷气地摇摇头。
“不,要看。”
公子见她执拗,哑然失笑。
“有什么好看的,伤都伤了,你看了也不会好。”
“月余了,竟还没好吗?”
素萋颤声问。
公子平静道:“方才我不是说了,男子行人事时最为薄弱,对你,莫说是在那种意乱情迷之下,纵是平常我也鲜少设防。”
“我受这伤,错不在你,怨我,一时好妒过头,太急着想要占了你。”
素萋只恍然记得,当时的公子一心只想要她,却也绝口不提是何缘由。
在那的前一夜,她已然成了公子的人,倘若公子好声好气同她商议,她必定舍不得回拒。
可他偏要不管不顾地强来,触了她的怒气,她也不会叫他好过,哪怕头破血流、鱼死网破,也要拼一拼。
她贯是这样的脾性,一只顺毛驴,只要发起倔来,八匹马都拉不回头。
公子讽笑她道:“原是我小瞧了你,一直见你乖顺,还当你是只温驯的兔儿,没成想留在身边养了这么些年,到头来却是只一言不合便会亮爪的狸儿。”
她别过头,执拗道:“我才不是兔儿,更不是狸儿。”
“我有名字,我叫素萋,我是个人。”
“哦——”
公子刻意拉长音调,装模作样斜睨她一眼。
“有名就好,有名那就是有主的。”
他说完,低头把脸贴到素萋面前,又装模作样地假问道:“那你总记得,你这名是谁给的?”
素萋垂头默不作声。
细想好像有些不对,怎么说着说着,反倒把自己给坑进去了。
公子见她不答,就知道她在心虚,乘胜追击地逗她。
“想清楚了,谁给的名谁就是主。”
她瘪了瘪嘴,有些僵硬道:“公子。”
公子强忍笑意,嘴边挂在意犹未尽的弧度。
“哦,原来你的主是我呀。”
他佯装恍然大悟道:“既是我养的狸儿,若是抓伤了主人,又当如何是好?”
素萋的脸越埋越低,白皙的两颊似是要滴出血来。
她默然有顷,投降似的道:“任凭公子吩咐。”
公子满意地点点头,收起玩味的笑意,郑重其事道:“素萋,这段时日,你不在我身边,我也想清了许多。”
“你是个妓子,出身女闾,你的身子就是你存在的价值,你自然不必为任何人守贞,当然也包括我。”
“只是,身子是身子,心是心。”
他忽然转过头,一双明亮的桃花眼怔然地望向她。
在那未知的尽头,灵魂的最深处,他说出了他埋藏在心底已久的一句话。
“我不去管你的身子如何,但你的心……”
“你的心,只能容我一人。”
他借着昏暗的光,轻缓地解开她身前的衣带,再又轻缓地亲吻着她。
从脖颈到脸颊,从鼻尖到唇瓣。
案几上的铜炉里,星星闪闪的微光也悄然灭了。
在这幽深的寂静中,唯有衣料簌簌、喘息渐浓,和愈发升腾的酒醉迷香。
过了两日,贵宝呼哧带喘地跑来报信,说是长倾大人又来了。
这回他学机灵了,没有第一时间回来报信,而是猫腰蜷在窗棱下,把长倾同管事说的话,一字不落地都听了去。
素萋直夸贵宝头脑灵光、办事得力,赏了他两枚刀币,叫他上街买只烧鸡吃。
贵宝兴高采烈地摸了刀币就想走,刚抬腿就被素萋拦了下来。
素萋转头伏在案前写了几支竹简,嘱咐贵宝好生揣在怀里,买完烧鸡顺道去城东最大的那家旅店跑个腿,把这几支竹简交给从齐国来的公子。
贵宝先是一惊,显然未料到齐国金尊玉贵的公子此刻竟就在曲阜,接着他挠挠头,面色焦灼且为难,可还不等素萋开口,他又心一横,捂紧竹简攥紧刀币,扭头就跑了个没影。
素萋在竹简上说,公子预料得不错,长倾受家宰支武的嘱托,将于一月之后把她从红香馆接出,送去家宰的宅邸做家妓。
只是那全卷的《杏花恋》原稿虽然在手,但她却从未去过齐国,更从未听过《杏花恋》的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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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至于这后半首曲子该如何唱,她一时还真拿不准主意。
上回支武到红香馆来是初次见她,加之公子掷出的那一发九齿轮搅乱了他的注意力,因而他并未察觉到她只唱了前头。
此次入他宅邸做了家妓,必要使出浑身解数才能博得他的青睐。
所谓机缘难求,成败也就在此一举。
傍晚时分,贵宝拎着一只荷叶包好的大肥鸡,从门外兴冲冲地赶了回来。
素萋还没来得及问话,贵宝就从怀里掏出一支竹简交到她手上。
上书二字齐文——音娘。
七日后,一趟从东北方向驶来的马车缓缓踏入曲阜的城阙,车辕上挂着清脆的铜铃,车檐下坠着飘逸的薄纱。
马车慢悠悠地在红香馆门前停下,车夫卷起竹帘,一个穿戴华美、富丽雍容的女子从车上走了下来。
素萋赶忙出门去迎,还未走到跟前,她便一声不吭地跪了下去,怯生生地喊了声:“师父。”
音娘手捏丝帕,搔着脖颈上的香粉,颇为不耐地道:“这儿南一点儿的地方当真来不得,还未夏至,曲阜竟如此闷热。”
离开凝月馆三年,亦是离了师父的三年,三年不见,素萋本是百感交集,差点儿挤出两滴泪来应景。
不料音娘前后不搭的一句话,倒让她险些笑出声来。
音娘不悦地蹙了蹙秀眉,瞥了一眼杵在素萋身后的贵宝,问道:“这个脸生的是谁?”
“阿狐那个狗崽子呢?”
“当初不是跟着你一块儿走了吗?”
她边说边往红香馆门前打量,好似再仔细一点儿,就会发现阿狐正躲在哪扇门、哪扇窗后面偷瞧她。
音娘只是随口一问,可素萋却放在了心上。
她声音低落道:“他……不在。”
“不在?”
“那他在哪儿?”
音娘絮絮叨叨说:“那孩子可怜儿,从小没了娘,我白养他这么些年,他一点儿旧情不念,转头就跟你跑了。”
“跑了就跑了吧,我也乐得清静。”
“可他从未离过凝月馆,这外头的世道多乱,他一个哑子,又不会出声,要是受了旁人欺辱,想伸冤都没个法子。”
素萋听到这里,心下隐隐一阵绞痛,暗自下定决心,等杀了支武替公子报了仇,等她了却了公子的恩情,她一定要回到无疾的身边去。
他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是今生决不能分离的亲人。
她自责愧疚,把离开凝月馆之后的事一五一十地都告诉了音娘,却保留了她最初习武的目的。
那是她和公子心照不宣的秘密。
她为公子所用,为公子杀人。
倘若音娘知道了,也一定会心疼的吧。
音娘听完前因后果,思忖着点了点头,长叹一声:“留在竹屋也好,他虽会开口说话了,但终究性子孤寡,还是僻静安逸的地方更适合他。”
“对了,你方才说他叫什么来着?”
“无疾。”
素萋答说。
“这名字委实不错。”
音娘笑着附和道:“不曾想,他居然还是个白狄人的种。”
“罢了。等我从曲阜回去,路过再去看看他吧。”
28. 第28章 蒹葭萋萋 白露未晞
十年前的一个冬夜,一个白狄人的孩子趴在凝月馆的门前奄奄一息,而他身边躺着的,正是他死去多时的母亲。
那一年的莒父分外寒冷,虽未有雪,但连日来头顶上的天始终都黑沉沉的。
音娘陪最后一波客人走到门外,送客离开后她正欲转身,却在门阶下的枯草垛里发现了他。
一个样貌奇怪的孩子,鼻梁高深,瞳色偏浅,乍一看竟像只化了形的狐狸崽子似的。
音娘本不想多管闲事,但那孩子约摸只有六七岁的模样,瘦得不成人样,一双干瘪的小手被冻得开裂流血。
在他身边,死去的女子枯草般的头发像极了一床被褥,严严实实地覆盖在孩子腿上。
她一个妓子,乱世之下尚能混口饭吃已是不易,又何况要养个孩子。
可她到底也挨过苦日子,终究是于心不忍,把那孩子抱了起来。
她从腰间拿了几枚刀币,扔在路边一个乞丐的碗里,嘱咐他去弄张破草席,将孩子的母亲找个干净地方埋了。
她虽只比那孩子只大个十来岁,但从那天起,她却成了孩子的半个母亲。
也好,妓子本做不了母亲,既然上天给了她机缘,也当圆了她一个为人母亲的念想。
素萋听音娘娓娓道完这些,心里便愈发不是滋味。
她感慨道:“还是师父心善,这才让无疾有了条活路。”
音娘哼哧一笑,慢条斯理地将碾碎的茶屑倒进烧开的铜壶里,壶嘴登时窜出两道热气,熏红了她的眼睛。
“谈不上善与不善,我亦不是什么圣人,只不过从前沦落,也得过他人的恩惠罢了。”
素萋跪坐在音娘身边,顺手往壶添上了半勺清泉水。
这是公子煮茶时的习惯,自她跟在公子身边起,这些平日里的细碎琐事,他有怎样的癖忌,她都摸得一清二楚。
不知怎么的,她却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师父所说他人,可是公子?”
她只顾着一头热,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只刚说完当下便后了悔。
不该问的,如今音娘名扬四海,追捧之人险些把凝月馆的门槛踏破,又怎愿去提从前的糗事。
自知多言理亏,素萋不再作声。
音娘掂了掂手边的铜茶碗,状似无谓地道:“必然是他。”
她垂眉久久不语,有顷,终于长舒一口气。
“过去我曾被亲生父母卖去了临淄与人做妾,那时我年岁尚轻,印象中应是刚过及笄。”
“那户人家是齐国的高门大族,途径莒父时路过我家门前,正巧听见我在院中唱歌,识出了我天生有个好嗓,下马拿了十块齐刀把我给换走了。”
“到了临淄,他磨人从齐宫请来了一位乐师,教我弹琴唱曲,谱诗作词。”
“日子本是得过且过,只那老东西仗着自己官大,时常对我拳打脚踢。我实在经不住这番皮肉之苦,借着一回他带我进宫参宴,适才瞅准了时机从他身边逃了。”
“那后来呢?”
素萋急切问。
她本以为只有自己命苦,却不曾想音娘较之自己,也好不得哪里去。
音娘把煮开的茶水舀进茶碗里,轻启丹唇吹了几出凉风,悠哉道:“后来,我就遇见了公子。”
她说话时语气从容、面容恬静,半点没有想象中的惊惧,好似那些前尘往事早就随着时间烟消云散,更好似那些过往都不属于她。
“老东西想把我揪回去,不料却迎面撞上公子,只好悻悻作罢。”
“只待入席,我又想方设法地躲在公子后头,装成个随行的仆婢,总算逃过一劫。”
“宴席后,公子问我作何打算。”
“我说莒父的家是回不去了,倘若回去,再有下次还会被卖。”
“公子却说宫里容不得我,我是个妾身,留在宫里不合规矩。”
“我当下便同公子保誓,我可不愿待在宫里,左右没有一点儿自由,动辄就要掉脑袋,还不如那老东西的宅邸。”
“所以,师父就去了凝月馆?”
素萋简直不可置信,这世上竟还有女子会自愿选择进女闾。
音娘笑道:“小娃娃,你年岁小,许多事想不明白,也怪不得你。”
“做妓子的虽算不上体面,但既好过朱门高户里的侍婢、更好过深宫大院里的姬妾。”
“做妓子只有身子不由自己,除此一切皆随己愿。”
“你师父我呀,再没比这更好的去处了。”
“宁为女闾妓,不做官家妾。”
“如此,你可知晓?”
素萋听得有云里雾里的,迷茫地摇摇头。
她确实不懂音娘所想,只道这世间所有女子,谁不想混个安稳度日。荣华富贵也好、平平淡淡也罢,说到底都是求个倚靠。
唯有音娘这样的,把一身傲骨看得比什么都重。
为了那虚无缥缈的自在,为了所谓灵魂的崇高与圣洁,为了这浑噩世道本就不存在的自由。
她甘愿出卖□□,为之献祭。
铜壶里的茶水汩汩冒着白烟,铜炉里的火苗也越烧越旺。
素萋正想提壶把火扑灭,却被音娘拦住。
音娘伸手舀来新的清泉水重新将壶填满,温声道:“好茶慢烹。”
她恍然记起,公子也对她说过这句话。
彼时的他们还在小竹屋里,她曾不止一次地看过火苗乱窜,险些把铜壶都烧裂。
可那时的公子正如眼下的音娘一般,不紧不慢、不慌不忙。
好茶慢烹。
兴许这随遇而安的四个字,便是她一生也学不会的真理。
素萋感叹,或许音娘和公子,不失为同一种人吧。
为达心中所念,不畏一切,甚至不惜牺牲一切的那种人。
素萋眼巴巴地望着铜壶里的茶汤浑了又清,清了又浑,许久,她才如梦初醒般问:“师父可会唱整首《杏花恋》?”
“何有此问?”
音娘意犹未尽地品着茶,头也不抬地问。
素萋不敢隐瞒,转身从里间拿出长倾给她的那卷曲谱交到音娘手上。
“这是全首《杏花恋》的曲谱,请师父过目。”
音娘半信半疑地接过竹卷,神色严肃地问:“当真?”
“听闻这曲的全谱早就失传了,你是如何得来的?”
素萋老实道:“是一个叫长倾的大人给徒儿的,徒儿也不知他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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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哪里弄来的。”
“长倾?”
音娘拧着眉回忆。
“师父认得她?”
半晌,音娘摇头:“不认得。”
“那你可问过他,为何会有此物?”
“徒儿没问。”
素萋道。
音娘思忖了片刻,又道:“这首《杏花恋》早年仅盛于齐宫,后来被宫里的乐师传了出来,以至于大街小巷、市井人家都会哼上两句,只是会的不多。”
“当初我也是跟了宫里的那位乐师才习得这曲的前半段,只是苦于无谱,我纵是有幸听过一遍,也唱不下来全部。”
“这下可好了。”
音娘兴致冲冲地摊开手里的竹卷。
“有了这曲谱,学唱下来也并非难事。”
“师父听过有人唱下全曲?”
素萋慌忙问道。
音娘点点头:“是,听过。”
“就是那次我出逃的宫宴,宴上有一女子唱了这整首的《杏花恋》。”
“那女子是谁,师父可知道?”
音娘又摇了摇头,颇为遗憾道:“我初次入宫,连路都识不清,又怎会识得清人?”
她愁眉不展地思索着当年的记忆,缓缓道:“我只记得那女子擅歌,所唱歌声犹如天籁,还极擅抚琴,琴音绕梁三日、不绝于耳,竟连当时的我都听痴了。”
“如此厉害?”
素萋喃喃道:“这世上当真有这神仙般的女子?”
“自是比那神仙还要神仙。”
音娘抿了口茶,感慨道:“我习艺多年,却不敌她分毫。”
“也难怪当日宴上,所有男子不论老少,都只顾着她瞧。”
“只可惜,她当时面覆薄纱,我并未看清她的容貌。”
“不过想来,那般骄人之姿,相貌也定然惊为天人。”
素萋的思绪起起伏伏,过往记忆中一些琐碎的片段似乎影影绰绰地浮了又浮。
只当她想抓住些什么细细琢磨,那些支离破碎的残片仿佛又化作了缕缕青烟,不消而散了。
“师父可曾听说过蔡国夫人?”
素萋斟酌着问。
音娘眼底一沉,恍惚道:“不曾。”
素萋道:“听闻她是齐宫里的夫人,应是当年……”
“不曾就是不曾。”
音娘急急打断道:“我一个莒人,自小生在莒父,被卖去临淄也不过短短半年,纵是得幸进过齐宫一回,又怎知那深宫禁闱之事。”
她说着,双手几不可控的颤抖起来,铜碗中的茶水洋洋洒洒,很快就少了一大半。
“一个蔡人,与你我有何干系?莫要再问。”
“是。”
素萋乖顺回应。
《杏花恋》是盛行于齐国多年的一首名曲,所谓上行下效,此曲诞生的源头便是那深不可测的齐国公宫。
据传当年,每逢入夜,齐君都要听着此曲方能入睡。
时至今日,纵使只余下半首流传于世,也引得人们争相效仿,趋之若鹜。
家宰支武亦是如此,不可免俗。
素萋知道,这是她唯一的机会。
为了公子,她无路可退。
29. 第29章 蒹葭萋萋
音娘同素萋一起在红香馆的东馆住下了,白日教素萋抚琴唱曲,夜里师徒二人同塌而眠,说了不少知心话。
从前在凝月馆学艺时,音娘对她严苛相待,彼时的她年岁尚浅,不懂音娘身为人师的苦心用意。后来她跟了公子,从此离了音娘身边,回过头来才知师父当初一言一行背后的寓意。
师徒俩就这么安逸地过了几日,一日晨时,贵宝一头撞开东馆的大门,扑在门槛上喘道:“有人来了。”
素萋仍自在抚着琴,随口一问:“又是长倾大人?”
贵宝把头转得飞快,指着门外来路的方向道:“不是长倾大人,是是……”
“是什么?”
“是上回要我送信去的那个、那个……齐国公子。”
贵宝磕巴了半天,总算把气喘匀了。
素萋拨弦的动作蓦然一顿,手下银光一闪,琴弦应声崩断。
音娘把琴抱了起来,正欲起身走入里间,却被素萋一把抓住手臂。
“师父。”
她眼神微闪地看了音娘一眼。
音娘轻柔地脱开了她的手,宽慰道:“想必公子是来寻你的,我还是避一避得好。”
说罢,她转身隐入内帏之后。
不多时,公子果然出现在眼前。
他前脚刚踏入房中,贵宝便识趣地搬来一块干净的软垫放在席地上,细细铺整好后,弯腰退了出去。
公子兀自落了座,还没开口寒暄上几句,便又见贵宝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进来,慌里慌张道:“又有人来了。”
这回素萋还没来得及问,就见门前的小径上多出一道身影。
那身影颀长清秀,不须多看,便知来人是谁。
公子亦是一眼就瞥见了正往此处来的人,继而整了整衣袍,起身道:“既有人来,那我先走,下回再来同你细说。”
他自顾自地说完,不管素萋有何反应,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通向馆外的唯一道路曲径通幽,公子与长倾擦肩而过,在洒满阳光的斑驳小径上,留下一道风一般虚晃的影子。
长倾倏然停住脚步,回首叫了一声:“公子。”
公子却像没听见似的,径自离去,不做任何停留。
“郁容。”
长倾的声音又碎又散,仿佛一下子就会被风吹散。
公子的脚下微微一顿,可也依旧没有回头。
少倾,他再次迈开步子,若无其事地消失在小径的尽头。
素萋见状急迎了出去,本想说些什么,却见长倾一脸幽怨,好似被抛弃的小寡妇,便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还是贵宝有眼力劲,凑上前来打着哈哈道:“长倾大人来了,小奴一早就把茶酒都备好了,只等大人随时来呢。”
像贵宝这样能在女闾中混下去的小仆,少说也是个人精,平日里多难缠的恩客,也得靠他们去打发。
在贵宝看来,长倾与公子的不欢而散实为寻常。
红香馆向来生意繁盛,以往也不乏有几位恩客同争一个妓子。
所谓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更何况还是风月场上的仇敌,场面虽是难看,但在红香馆也不过是家常便饭。
可素萋知道,事情并非如此简单。只以长倾方才看向公子的眼神,分明是有话急上心头,却又轻易不敢言说。
她只好岔开话问:“长倾大人来此,所为何事?”
长倾下意识瞥了眼素萋发髻上的杏花簪,眉目不禁一皱,前后不搭地扔下一句:“局势有变,家宰大人命我十日后来接你入宅,你须尽早准备。”
而后,急匆匆地追了出去。
十日后,从家宰宅邸中驶出的骏马高车,优哉游哉地绕过小半个曲阜,晃晃悠悠地停在了红香馆门前。
素萋身披彤管色垂袖轻纱袍,犹如待嫁的新妇般从容地上了车。
贵宝杵在音娘后头不作声,两只小眼干干巴巴地弯着,分不清到底是在哭还是在笑。
素萋挥了挥手同音娘告别。
音娘上前一步,挽住她的手,面色沉重地嘱咐道:“往后这路是你自己选的,无论生死你都要自己拿捏,可记住了?”
素萋认真地点点头,憋着泛红地眼眶,躬身钻入车里。
家宰支武的宅邸就安置在季氏大夫修阳的住所附近,位于曲阜城中,距离鲁宫不远。
这样的安排起初是为了更好地帮助大夫管理家宅,后来却逐渐演变成利于操控的幕后诱因。
支武是管控整个季氏家族的人,因而他的宅邸宽广奢华,纵是比起大夫修阳的宅邸也丝毫不差。
素萋坐在马车中穿过曲阜的闹市,弯弯绕绕到了大宅一处侧门前,她被使唤下了车,换坐一乘步撵,被三五个劳力从侧门抬了进去。
门里门外安插着大量私属,持兵握戈,严阵以待。
有人把她带进了一处光线昏暗的小屋,并叮嘱她好生待着,哪儿也不许乱走动,等到了夜里,自会有人来领她去见家宰。
她无声应下,在屋里找了块合适的席地跪坐等待。
日光如愿以偿地泛了黄,从斜窗的间隙投了进来,又过了一会儿,天色渐暗,屋外闪起了点点火光。
她行至窗边放眼望去,只见大批私属往来巡视,手举火把、目光如炬,那熊熊火焰如同妖冶的怪物,竭力地吞噬着黑暗。
素萋按紧藏在胸前的半枚齐刀,把惴惴不安的心咽回肚子里。
入家宰宅邸前的盘查异常严密,她不得随身携带利器,只能想方设法地藏下断了半截的齐刀,打磨锋利。
公子教过她,一个功力深厚的刺客可以没有任何武器,也可以利用任何东西当做武器。
对此,她深信不疑。
夜里,果然有一人轻轻叩响门扉,她起身去开,门外站着一个上了些许年岁的女子。
她面如枯槁,声线沧桑,只道了一句:“跟我来。”
素萋跟在那老妇身后走过幽深的庭院,在一处富丽华贵的湢室外停了下来。
又有三五个年轻女婢服侍她盥洗着装,她趁人不备,将齐刀从藏入脑后的发髻中。
在灯火辉煌的华居内,素萋只穿了一身单薄的曲裾,盈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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跪在地上。
家宰支武仰靠在塌边,有一遭没一遭地嘬着铜樽中的酒,醉眼朦胧地道:“妙哉,美哉!”
“今夜,这一首《杏花恋》只为我一人颂唱。”
他举杯朝天,越过头顶把酒倾洒在自己脸上,茂密的须虬被打湿,黏黏糊糊粘在一起。
素萋转身坐去琴前,素手弹上一曲。
乐声靡靡,余音袅袅。
她温婉的声线和淡雅的琴韵融合,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曲终音散,醉酒昏沉的支武已然熟睡了过去。
门外,人烟阒寂,静夜无声。
素萋缓缓跪行至支武身边,牵起卧榻上的丝褥,盖在他的身上。
悄悄绕到他身后,她纤柔双手攀上他厚实的双肩,或轻或重地揉捏起来。
“唔。”
支武在睡梦中适意地打了个鼻哼,往下滑了滑脑袋,复又沉沉睡死过去。
素萋深呼吸沉下气,抽出右手慢慢摸到脑后,在指尖触碰到齐刀的那一刻,她奋力高举右臂,将锋利的边缘狠狠向支武粗糙的脖子上扎去。
刹那间,支武猛然睁开眼,一双锐利的眸子铜锣般地瞪着她。
她一时惊惧,手下止不住松了半分。
支武瞅准时机,大手一挥掀开身上的丝褥,仅以一掌就将素萋牢牢掐控在地上。
他沉重的背脊压在她身上,如同雄山巨石一般,粗粝的掌纹剐蹭着她细嫩的脖颈,令她疼痛不已。
“就凭你,也想杀了我?”
支武粗哑的嗓音比砂砾洒在铜锣上还要难听,他言语森寒,表情狰狞得犹如在黑暗中囚徒索命的恶鬼。
这一室,百盏灯火相映璀璨,而她却察觉不到丝毫的温暖。
眼前是被光刺透的疼痛,支武可骇的面容还须臾中变得恍惚,胸中憋闷不已,无法喘息。
她的脸越涨越红,宛如溺水似的,灵魂仿佛再次回到了数月之前那冰冷深邃的海底,同样的窒息感和濒死感如潮水般蜂拥而来,而这一次,再没有子晏来救她。
与此同时,无数甲士鱼贯而入,刀枪剑戟碰撞发出的铿锵声毁天震地,将一室内外围了个水泄不通。
素萋咬牙强迫自己冷静,眼下行事败露,她恐怕难逃升天。
她死不可怕,只是在死之前,她势必要拼尽全力为公子铲除后患。
为此,哪怕是死,她也不足为惜。
千钧一发之际,她恍然想起了公子的九齿轮,当下握紧指尖的刀币,以韧力飞出,直逼支武的脑穴。
可支武纵使饮了酒,也分毫不犯迷糊,他快速一闪,轻易躲开飞如暗镖的刀币,却在不经意间放开了掐住素萋的手。
素萋趁机一个滚身,从支武身下翻了出来,同时往他胸前狠踹一脚。
支武吃了痛,捂住胸口匍匐在地上,眨眼间呕出一地鲜血,提声叫嚣道:“把她给我拿下!”
正当此时,前排甲士迅速整列脚步,分出若干小队,汹涌着向前包围。
只听一阵怒吼,彷如山崩海啸般,无数黑影提剑猛冲过来。
30. 第30章 蒹葭萋萋
素萋见机连连闪避,以案几屏风为阻挡,穿梭在各种障碍之后,同他们玩起了捉迷藏。
甲士们虽武功高强,但奈何身穿的甲胄太重,行动攻击并不迅捷,素萋只穿一件薄单衣,加之女子天生的小巧身形,躲闪起来也不算费劲。
只这一味躲藏也不是办法,体力总有消耗殆尽的一瞬,倘若对方再调来弓箭手,她就算有三头六臂,也会被射成个刺猬。
于是她索性故意现身,引得两名甲士挥刀劈来,她侧身避开,一个回旋转到其中一甲士身前,顺势抽出他腰间悬挂的短剑。
利刃出鞘,瞬间抹过几人的脖颈,魁梧的身形颓然倒下,横七竖八地累成一捆山柴的模样。
素萋借着极其灵巧的身手,戏弄几名甲士于股掌之中,不多时,频频倒下的尸首堆积成山,温热肮脏的鲜血染湿了她素白的衣袍。
可成批成批的甲士呈排山倒海之势袭来,宛如倾巢出动的蚁群,无穷无尽。
她拼尽余力奋勇杀敌,怎奈体力不支,出手的招式已然慢下许多。
几名甲士借机架起弓箭,眼看离弦之箭就要射出,家宰支武强撑中气,怒声吼道:“抓活的!”
“哇哇哇——”
甲士们自发架起人墙,将她前后围成一团,为首的几个同时挥出锁链,一发将她束缚起来。
“唔!”
她被紧紧捆压在地上,喉间泛起丝丝腥甜,可面上依旧沉着镇静,唯有眉间微微收紧。
“好!真好!”
蓦然间,家宰支武抚掌长笑,他爽朗的笑声几乎将屋顶掀翻。
他一手揉搓着胸前的淤青,歪歪斜斜地走到素萋面前,躬身蹲了下来。
“身手不错。”
支武揪住她脑后的发髻,强迫她扬起脸直视刺目的火光。
“不亏是公子郁容养出来的刺客,果然身手不凡。”
“什么?”
素萋眼眸一沉,光亮刺痛了她的眼底,使她禁不住半眯起双眼。
“一出手就干净利落地解决了我几十个甲士,这一番试炼可叫我损失惨重啊。”
支武粗劣的大掌毫不怜惜地拍了拍她的脸颊,耻笑道:“长了一张与蔡国夫人有几分相似的脸,动起手来却比训练有素的甲士还要狠绝,像你这样的女子倘若送入鲁宫,不得搅得鲁国上下乾坤颠倒?”
“你在做什么美梦?”
素萋冷唾一口:“我绝不会进鲁宫。”
“为你所用,还不如去死。”
她眼中是从未有过的恨恶,这恨恶竟叫支武看了都心有余悸。
“这由不得你。”
支武冷然道:“你可是公子郁容特意送来的一柄利器,我若不好好用上一用,岂非白白糟蹋他的一番苦心?”
“不识好歹之人,是没有好报的。”
支武说完,又是一阵仰天大笑。
“你什么意思?”
素萋沉声问道。
为什么要进鲁宫,什么叫公子送来的?
眼前这个满腹算计的家宰支武,到底和公子是什么关系?
仇人?
敌人?
还是什么?
公子对她说,支武同他有杀母之仇,如此血海深仇不得不报,由此她才为公子以身犯险。
既如此,那支武所言又是何意?
支武使了个眼色,几名甲士见机行事,即刻将她捆紧扔在地上。他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满屋子甲士井然有序横成几排,将满地的尸体全都拖了下去,只留一地血流成河。
待一室人都清了干净,只剩下他们两人时,支武慢悠悠开了口:“要你入鲁宫的人并非是我,而是你的公子。”
“我不信你!”
素萋横眉冷眼道:“你休想骗我。”
“公子一个齐人,为何会要我入鲁宫?”
“就算他要我去,他为何不亲自来同我说?还轮得着你来多费口舌?”
支武听了这话,实在没忍住哈哈大笑,不过这一笑扯住了胸前的淤伤,逼得他连咳几声。
“咳咳……你呀,身手自是不错,只可惜年纪轻,行事盲目,思虑过浅,若经好生锤打,或许能成大器。”
“你以为把你养大的人是谁?”
“他可是堂堂齐国的公子。”
“未来极有可能成为齐国的国君。”
“他肚里有几分心思,心里到底装了些什么,你可知道?”
“他费尽心思把你养大,栽培你学艺学武,想用你换取什么,他想得到什么,你可又知道?”
素萋道:“自然是为了杀了你,替他的生母报仇。”
支武讽笑道:“如此拙劣的借口也只有你会相信,我是杀了他的母亲不错,但仅是报仇,他为何如此大费周章?”
“以他的功力,若想取我性命易如反掌。”
“要是嫌脏不想动手,也只需从齐宫带几个武功了得的寺人潜入曲阜,轻易就能要了我的命。”
“杀我,于他而言并非难事,犯不上这番苦心筹谋。”
素萋想起来了,那夜红香馆的宴席之上,面对公子时的支武噤若寒蝉,那种恐惧不像是假的。
他说的不错,若公子想要的是他的命,凭公子的本事夜潜家宰的宅邸,不须打草惊蛇,也能杀人于无形。
这千百甲士,不过形同虚设。
“况且,公子性情沉郁,不可以常人之心揣度,我虽绞杀了他的生母,但他却从未打算置我于死地。”
“他并非恨我,反倒还要谢我,这一点他比我清楚。”
“如若我当初没有违背齐君,杀了卫国夫人,又怎会有今日纵横朝野的公子郁容。”
曾经,音娘对她说过,公子的生母卫国夫人,乃是齐宫里数一数二的美人。只可惜红颜薄命,就如同所有身处后宫的女子一样,卫国夫人亦逃不脱波云诡谲的宫廷纷争,成为了深宫之中的一屡幽魂。
“我可是帮了他一个大忙,要不是因为他,我又何苦像只丧家之犬,沦落到曲阜苟且偷生。”
支武脸色发黄,嘴边溢出的血迹逐渐干涸,他深呼吸了几口,压下身上的不适,继续道:“为感念我当年替他杀母的义举,公子曾与我许下盟约,他助我杀了季氏修阳,成为鲁国新一任的卿大夫,作为交换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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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向他许诺,可将你送入鲁宫。”
“为何要把我送入鲁宫?”
素萋彻底慌了。
若支武说的都是真的,那她对公子来说到底算那什么?
曾经她以为自己是公子复仇的工具,她花了好长的时间才说服自己去接受。
只要公子能用得上她就好,只要能为公子所用,她就不是没有价值。
可现在呢?
公子把她当做什么?
杀人的器具,还是谈判的筹码,又或许是一个没有自我意愿,仍他玩弄的妓子。
她把身子都给了公子,就连心里也只容得下他一人。
但这些她视以为重的,好像公子并不在意。
他想要的,也许从来都不是这些。
不是儿女情长,不是你来我往,自始至终,在他心里,到底所图何为?
她颤抖着声音问:“公子想要我入鲁宫,莫非是要我杀了鲁君?”
支武失声笑道:“刺杀国君,乃毁天灭地的谋逆之举,鲁君一死,必然惊动洛邑的周王室,届时莫说公子,对整个齐国都将是灭顶之灾,公子还不至于昏庸至此。”
“那他到底想让我做什么?”
身上的枷锁在她无意识地挣扎下越收越紧,敲骨吸髓般的疼痛从四肢百骸传来,但她全然都不顾上。
这些肉身上的痛楚,纵使快要将她撕裂,也抵不过心上痛觉的万分之一。
“鲁宫里住着的可不只有国君一人,要杀的自然也并非鲁君。”
说到这,支武刻意放缓了语速,好似生怕她会漏听了一个字似的,他逐字逐句顿道:“公子要杀的,是齐国的另一个公子。”
“他的哥哥——公子沐白。”
幼年杀母,成年弑兄。
这种对常人而言,令人发指的禽兽行为,对公子来说,却是他一直以来,千辛万苦也要去做的事。
她全然不敢相信,在听清这句话的一瞬间,全身上下的血液一同逆流,冲破头顶。
耳边是呼啸的风声,比在岚港的每一夜所听到的海浪声还要汹涌。
这澎湃的巨浪几乎把她击碎,她像只搁浅的鱼儿,被别有用心的渔夫捡走,以绳索穿透身体,紧紧缚在竹竿上。
原来都是圈套,这么多年来,他的养育、他的栽培,竟全都是圈套。
她于公子,从来没有任何情分可言。
既不是恩客,更不是父兄。
从头至尾,不过是她的一厢情愿罢了。
什么报仇、什么暗杀,都是假的。
是他为了利用自己而精心编造的谎言,他用谎言将她困住。
让她心甘情愿做个妓子,心甘情愿地跟他到曲阜,心甘情愿地给了他,就连一颗赤诚之心,也都心甘情愿地双手奉上。
难怪当她决意离开凝月馆的时候,音娘脸上露出的表情是那么地恨铁不成钢。
想必师父也早就猜到了吧?
只是碍于公子的身份,而无法明示她。
她恍然记起,她同公子一起离开小竹屋那日,天光大好,可无疾的脸上却自始至终都带着浓浓地忧伤。
31. 第31章 蒹葭萋萋
公子沐白的母亲原是鲁国的公主,因是长女又是嫡出,故而颇受鲁君的疼爱。
后来齐鲁两国交好,鲁君万不得已便将女儿送去了齐宫。
鲁国夫人的样貌平庸,不仅算不上美艳,就连相较同时期进宫的卫国夫人也是逊色不少。
只在当时,鲁国强盛,卫国孱弱。
鲁国公主凭借着她显赫的身世和纯正的血脉,由此得了个正夫人的名号。
而卫国夫人却不得不屈居于人下,只做了个小小的姬妾。
不过多久,鲁国夫人诞下了嫡长子公子沐白,卫国夫人也诞下了公子郁容。
只因公子郁容出生在寒冷的冬季,卫国夫人本就身体赢弱,加之生产不力烙下病根,从此便时常病痛缠身,不得出户。
为了保护公子不受病气,齐君命人将他带离了卫国夫人身边,从此,柔弱的卫国夫人孤身一人过起了幽居深宫的日子。
可公子沐白却好好地围在生母膝下,健康茁壮地成长。
再后来,两位公子相继长大,几年间陆续又有几位公子和公主出生。
齐宫之中暗潮涌动,个中势力相互掣肘。
终于,在公子十六岁那年,宫乱爆发了。
寺人听命于年迈的齐君而暴虐肆杀,齐国的公卒则被卿族大夫们牢牢把握。
以国君为首的公族和以卿大夫为首的卿族展开博弈,在无数场惨无人道的厮杀逼迫之下,鲁国夫人带着公子沐白匆匆忙忙逃回了鲁国。
彼时,卫国夫人已然身死,卫国国力也日渐衰微。卫国自身难保,不愿插手齐国内斗,因而也不打算接纳公子郁容回国。
于是,那一年的冬天。
年仅十六岁的公子流落到了莒国,并在莒父的街头遇见了快要被冻死的她。
公子虽年少,却尚有自己的抱负,和未完成的大业。
他接纳了这个,同他一样无家可归的女孩,替她取了一个寓意新生的名字。
春日迟迟,卉木萋萋。
只有春日的芳草,才能不畏春寒,生长得蓬勃茂盛。
思及此,素萋眼底一暖,面上却强忍着情绪问道:“公子要杀沐白,可是因了从前在齐宫中的仇怨?”
“非也。”
支武故作高深地摇摇头。
“如今齐君年衰,虽仍在位上,却是一日不如一日。眼见齐宫内外乱作一团,国君继任之位,几方势力从中对峙,至今仍无归属。”
素萋道:“周礼宗法制以嫡长子继承,是以公子沐白方能继任齐君之位,公子又为何……”
她说到此处,下意识顿了顿,不敢再往下细想。
“你说的没错。”
支武笑道:“可公子是何人,他又不是当年的卫国夫人,岂能一生都甘愿居于他人之下。”
“你是说……”
素萋经不住浑身颤抖,噎在嗓子眼里的字眼比刀刮还疼,她本想一口气大吐为快,可喉咙却怎么都不听使唤,发不出一丁点儿声音。
“公子想要的,从来都不是秘密。”
“他知,我知,齐君知,天下知。”
支武长叹一口气:“唯有你不知罢了。”
他沧桑的嗓音回荡在静谧的空气中,周遭是一片令人心悸的清寒,纵使火光闪烁如旧,也依旧照得他面色苍白。
公子沐白乃是嫡长,理当袭承国君之位,若他不死,公子便永无机会。
弑兄篡位,以周礼召示,重逆无道。
纵使他真的做到了,也无法使天下人臣服。
故而,他才急需一把利器,一把足以替他扫清前路障碍的利器。
正如公子所言,这世上没有不好美色的男子,公子不例外,沐白也不例外。
而这才是公子培养她的真正目的,接近公子沐白,杀了他,取而代之。
他的目标,从一开始就不是家宰支武。
支武不过是他随口一编的幌子,为得是试探她,可以为了自己,牺牲到何种地步。
如今,如他所料。
素萋为了他,可以连命都不要。
可他呢?
是否对她,又有过片刻的真心?
支武需要除掉季氏修阳,以便更为名正言顺地夺得鲁国大权,而公子则需要支武协助,将素萋堂而皇之地送入鲁宫,送到公子沐白的身边。
支武道:“在此之前,我会让你以我家妓的身份送去大夫修阳的宅邸,你先替我把他杀了。之后,我会兑现同公子的承诺,将你改换身份,送进鲁宫。”
“我要是不肯呢?”
素萋板着脸倔强道。
“你肯与不肯都不重要,我早就和你说过,此事由不得你。”
支武叹道:“如今在鲁国,国君不过是个傀儡,只有大夫修阳还保有几分话语权。”
“他要是死了,鲁国真正掌权之人就是我。”
“公子想要继承齐国的君位,他一个庶子,势必要得到周边国家的支持。”
“而这之中,又以鲁国的疆域最大,在周王室面前,也更有分量。”
“若能得到鲁国的助力,公子的登位之路才会更加顺遂。”
“言尽于此,想必你也明了。”
“你并非是在帮我,而是在帮公子。”
支武语罢,意有所指地看了眼不远处的血河,脸上挂起了一丝劫后余生的忧虑。
“那日红香馆的宴上,公子就曾向我提起过你,我还当他在夸口,便想出这个机会试你一试。”
“不成想……”
支武摇头连啧几声:“哪知这世上竟有你这般色艺双绝的女子。”
“不,不止是色艺双绝,就连杀起人来,也毫不眨眼。”
“这一地的甲士死得不冤,是他们轻视了你,只把你视作一个寻常,哪知你并非善类。”
“你虽锋利,却懂得暗藏杀机,以弱示人。”
“我若不是对你早有防备,里里外外设下这满院私属,可能此时也早已成了你手下的亡魂。”
“大夫修阳也好,公子沐白也罢,他们都一样贪图美色,侥幸轻敌,你定会有可乘之机。”
支武说到这,兀自得意地笑了笑。
“公子当真太过高明。”
“他深知人性,养出了你这么个人间利器,看似柔善恭顺,实则刀刀致命。”
“有你相助,公子的夺位之路,彷如探囊取物。”
他的笑声让素萋不寒而栗。
她不禁回想起公子对她展露过的,无数次温润沉静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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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面如朗月的容颜之下,隐藏着一颗冷血嗜权的残酷野心。
支武杀了他的母亲,可他却不把支武当仇敌,反而一心招揽,相互扶持,宛如乱世之中的盟友。
难道这就是权利的诱惑?
竟能叫人放下血仇和芥蒂,唯利是图地追逐权势和地位,再没了作为人应有的感情。
而她,也只不过是他们用来争权夺利的棋子。
没有思维,也没有感情的器具。
公子让她去杀谁,她就要去杀谁。
命运从一开始就让她没得选,自当年莒父的那场大雪起,她便再无路可选。
她倘若不跟公子走,冰天雪地之下,留给她的唯有一死。
她到底还是不想死的,跟了公子,从此,却也只能手染血腥,成为公子屠戮天下的一柄刀刃。
“好了,事已至此,该说的我都说了。”
支武踉跄着站起身,拽住她后脖上的锁链将人从地上拖了起来。
她手脚被缚,背在身后动弹不得,像个落入陷阱的兽物,只得任人宰割。
“这几日,你就在我这好好待着,也别想着逃。莫说这一方院墙之中,绕是整个曲阜都布满了我的私属,就算你有天大的本事,插翅也难飞出鲁国。”
“且公子还在曲阜住着,若你要是跑了,不仅我遭殃,你也必死无疑。”
“他是何等身手,无须我多说,你也清楚。”
“识相的,就别给我找麻烦。”
“等你杀了公子沐白,公子他自会放你一条生路。”
素萋冷笑一声:“你真当我傻?”
“一个鲁国的大夫,一个齐国的公子,我要真杀了他们两个,还能有什么活路?”
支武道:“你有没有活路,不是我说了算,得看公子给不给你留活路。”
“若你聪慧,讨得公子欢心,他自是不会舍得杀你。”
“公子此人轻义却也重情,能有几分像当年的蔡国夫人,也是你的福分。”
“莫说我没提点过你,你如若能好好用上自己的这张脸,公子必然有留你之处。”
公子重情?
素萋止不住笑得发颤。
这一定是她迄今为止,听到过最好笑的笑话。
公子无心,他的眼里只有他自己。
又何来的重情一说。
不过她到底没有说出,不知怎的,好像真说出了口,这些一直以来刻意回避的,就不得不摆放出来供人展览,再隐藏不了,也再忽视不了。
支武见她不搭话,还当是说中了她的心思,便愈发口出狂言,肆无忌惮。
“我虽爱狎妓,却也有底线。”
“我乃正人君子,从不夺人所好。”
“你既是公子的人,那我也不便碰你。”
他贼笑着用戏谑的眼神将素萋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仿佛下一刻就要透过那纤薄的衣衫,看穿她年轻的肉/体。
“大夫修阳可就不同了,他向来颇好女色,凡要是他看上的,用偷用抢也要得到。”
“不肯在他身上下点儿血本的话,只怕还真上不了钩。”
支武嘲弄道:“可公子又好洁得很,倘若知道你失了身子,你猜,他还会不会留你的活路?”
32. 第32章 蒹葭萋萋
支武命人将她关在了一间居室内,门外上了几重铁锁,四周的窗棂都被木板严严实实地封死里。
屋内仅有三盏铜油灯照明,光线昏暗,待久了难保日夜不分。
为了送一日两顿的饭食,还特意在墙角砸出了一块豁口,约摸三掌宽。到了时辰就有人从豁口处推进来漆碗,顿顿都有鸡汤、有麦粥,偶尔还放几张夹了肉碎的油饼,伙食上倒也不算亏待。
毕竟再过不久,她就要被送给大夫修阳、公子沐白,为了将养着她秀丽且富有血色的容貌,吃食上头支武万不敢大意。
素萋环抱双膝,缩坐在墙根的角落里。
一室寂静。
纵是夏时,无处不在的黑暗依旧让她觉得寒冷,那寒冷就像被冰封在万丈深的海底,无孔不入。
她瑟缩着身子,拢进身上薄透的素衣,裙摆和胸前溅上的血渍早已干涸,如同坚硬冰凉的铠甲束缚着她,散发着污秽肮脏的腥臭味。
六年前,在莒父的大雪里。
她不懂世事,迷茫且惊慌,只能窝在死人堆里苟延残喘。
而如今,家宰支武的华室内,那一地的死人皆因她而死。
是她杀了他们,是她亲手扼杀了那些年轻鲜活的生命。
一股难以名状的愧疚感袭来,她的心像被无数个针尖戳穿。
胃部一阵强烈的抽搐,她浑身无力地伏在地上,不可遏制地哇哇大吐。
第一次,她犯下杀孽后呕吐,彼时,公子就站在她的身边,冷眼旁观。
而此时,她的脑海中,竟也全是公子的音容相貌。
他的一颦一笑,他的轻言细语,好似都和这个颠倒混乱的世界格格不入。
公子在她心中是那样的光明伟岸,可正是这样一个看似光明伟岸的人,却为她精心编织了一张天罗地网,好不犹豫地将她推入万丈深渊。
夜色氤氲。
终于,她吐累了,拥着污浊的秽物和血渍,彻底昏了过去。
不过数日,来了个人把门锁下了去,抬手招来几个粗壮的女婢,肩抗手抬地把她移去了湢室。
和当时进这宅邸一样,她被强行架着里里外外翻洗了一遍,好似个物件,任人揉圆搓扁。
女婢端来的托盘里,陈放着从鲁国能得来的,最华贵柔泽的齐纨。
素白且薄如蝉翼的齐纨披在身上,火光一闪,浮动出如水波湖面般的七彩粼光。
描眉、点唇、含朱、施黛……一道道繁琐的工序层层叠加,一支支昂贵的珠笄争相堆砌。
她被精心装扮,宛如一件包装精美的馈赠礼。
在这个受权势裹挟的世道,她没有半点说不的权利。
支武懒懒散散进了门,肥硕的下巴颌往上一挑,戏道:“看上去不错。想来饶是当年的蔡国夫人还在世,比你也差之分毫。”
素萋不语,低着头,好似一只任人摆布的木偶。
“别那么灰心丧气。”
支武又道:“这几日我去见过公子了,他要我给你转个话。”
“说是当初的允诺不变,只要你顺利完成,他仍会放你回莒父去。”
她始终垂着头,描画艳丽的容颜上勾起一抹暗淡的微笑,似是沮丧,又似是自嘲。
“一会儿,会有专人把你送去大夫修阳家里。今日鲁君诞辰,宫内设宴,所有公卿大夫都得进宫赴宴祝寿,等散了宴回来,恐怕也该醉得不省人事了。”
支武走到她身后,弯腰低头,表情猥琐地在她脸侧猛嗅了几口。
“若我判断失策,他尚能维持清醒,就得好好想点法子才行。”
他沙哑的声音如同荒野中的恶狼猛犬,嘶吼叫嚣着,逼她就范。
支武粗拙的指尖缓慢而悠闲地划过她的臂膀,从手肘处逆流向上,一直漫游到肩膀,撩过的齐纨被这股粗疏的力量碾得发皱,变得有些黯然。
“这个你带好,以备不时之需。”
素萋面朝铜镜,看着支武面带阴笑,把一直镶有赤玉髓的金钗插进她的发髻里。
“这是什么?”
她问。
支武摆弄着金钗,眼望铜镜,寻了个能显出玉髓光亮的合适角度。
“一支钗子而已,不过是为你量身而作。”
“这玉髓珠子中是空心的,手指轻轻一拧就能打开,里头藏了些好东西,关键时刻可助你成事。”
素萋秀眉微蹙,迟疑道:“是……药?”
支武得意一笑,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说:“这可金贵着,我得来也费了不少功夫。”
“此物名为鸩毒,将其融在酒里便是鸩酒。”
鸩,是一种毒鸟。
传闻中人们取下鸩的羽毛泡在酒里,却使酒色不变,饮酒者难以察觉。
中毒之人面态平静、状似寻常,体内则五脏尽溃、一应俱焚。
因其不易查出死因,又保留了死者生前最后的仪态尊严,故常用于宫廷暗杀或赐死上臣。
“他若不醉,你就找个机会把这东西下进酒里,可若事情败露,你就果决点儿自己把酒喝了,也好过受那后头的皮肉之苦。”
“修阳家里专设有一间暴室,用以惩治犯过事的罪人,听说那里百般刑罚一应俱全,但凡进去了,就没有活着出来的。”
“他手握之权虽大不如前,却好歹也是个卿大夫,惩处你这么一个小小刺客,还用不着秉呈鲁君。”
素萋惨笑:“你是想得周到,既要我去,又怕事败?”
“你在怕什么?怕我受不住酷刑,把你给供出来?”
支武佯装镇定,面色如常道:“我可不怕,敢做就是干当。”
“我是可惜了你的好模样,若那道道恶刑都受了个遍,不知这副好皮囊得残成什么样子。”
他以指尖撩挑着素萋鬓边的碎发,沉重浓臭的呼吸就像经久不散的蚊蝇似的,不停地在她耳边徘徊。
“你总得为公子多考虑考虑。”
支武恳切惋惜道:“他养你这么一遭也不容易。”
“你要只把我供出来,倒还罢了,可要经不住把他也供出来……”
“你说,那鲁宫里的公子沐白还会不会放过他?”
素萋后背一震,颤抖着后槽牙,竭力忍耐着阵阵寒意从脚心窜至头顶。
在这闷热难耐的酷暑,她硬生生憋出了一身冷汗,十根手指比冰刻出来的还僵硬。
“鲁国公族的权势是不如卿族,但鲁国夫人可是齐君的嫡夫人,如若公子沐白有难,第一个发作的恐怕还轮不到鲁君。”
“在齐国,一个死了母亲的庶子,得不到母国的倚靠,又当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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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善终?”
素萋捏紧手心,细长坚韧的指甲扎进肉里,也只让她感到分外清醒。
“我不会供出公子。”
她咬牙切齿道。
“那好,那好!”
支武朗声笑道:“如此公子也不算看错人。”
他含着苍茫的笑声拂袖而去,脚下的步子也逐渐轻快。
素萋望着铜镜里自己那张年少且精致的脸,分明是画过笑靥的面容上,透出的尽是难言的苦涩。
那就再冒一次险。
只当是为了公子,了却他的救命恩情。
等杀了公子沐白,她就饮剑自戕,为自己犯下的杀孽恕罪。
她再帮公子这最后一回,助他顺利登上君位,得到他想要的一切。
也不枉公子养她的这几年。
月满为盈,夜云叆叇。
素萋坐在大夫宅邸门前的马车里,听见一连串狂暴的马蹄声如急雨般由远及近。
那正疾驰而来的车中坐的不是别人,正是她苦等了一夜的大夫修阳。
宫宴尚未结束,修阳的双马快车如离弦之箭,在青石铺陈的驰道上疾行。
他以醉酒之故向鲁君请辞,提前离席回去休憩,实则是听人来报,从家宰支武那选中的家妓已然送到了家门前。
听闻那女子尚在碧玉年华,比他的嫡亲闺女还要小上几岁,容貌更是艳绝曲阜,就连鲁宫里那些各国来的夫人也不够比。
他急不可耐,一心只想探个究竟。
素萋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只待耳边的马蹄声放缓,她才深吸一口气,拢紧华丽的衣袍,体态雍容地下了车。
大夫修阳急急卷开车帘,手脚并用地从车上滚了下来,想必他在宫宴上也没少喝,走向素萋的脚步凌乱急骤。
“奴家素萋,见过大人。”
她声线如水,眼波如云。
刚一见修阳,就缓缓曲了一礼,只单单瞧着,却是姣花照水,弱柳扶风。
“素萋小娘。”
修阳喝得五迷三道,黑黄的面皮上浮着诡异的酡红。他踮着步子稳住身形,歪歪扭扭地朝前一拜,假模假样道:“有礼有礼。”
“大人不必如此,奴家一小女子,受不住大人的礼。”
素萋胡乱客套了几句。
“欸。”
修阳摇头晃脑地摆摆手。
“你不一样。”
他东倒西歪地凑近素萋,打着酒嗝嬉笑道:“你这么美,纵是国君向你一拜,你也受得。”
“嗝——”
一股浓烈的酒臭味扑面而来,就像在地窖里藏了几年的黍米通通发了霉,那恶臭几乎要把她熏晕过去。
“还是大人爱说笑,如此风趣,当真让奴家倾慕不已。”
“嘿嘿……倾慕就好,倾慕……嗝……”
素萋几不可闻地皱了皱眉,瞬间换上一副甜美的笑容。
“大人,夜深露重,咱们还是先进去吧。”
“好好、美人说得对。”
修阳连应几声,正想往前走,不知是不是故意,忽地脚下一崴,径直倒在了素萋身上。
他拉碴的胡须在素萋的脸上蹭了蹭,肥厚的嘴唇趁机在娇嫩的脸蛋上重重嘬了一口,恬不知耻道:“今夜,我定要好好宠你,嘿嘿嘿……”
33. 第33章 蒹葭萋萋
素萋把醉醺醺的大夫修阳扶进了房里,她正欲转身去取琴,就听修阳瘫在榻上磨磨唧唧地喊:“人、人呢?”
素萋不敢走远,忙迎上去。
“在呢,大人,我这就去把琴拿来,为您弹歌唱曲。”
“不忙,不忙……”
修阳醉得神神忽忽的,却仍是声音硬朗地说:“我不听,你来。”
他一把拽过素萋,顺势往后一趔跌在地上,素萋被他带得脚下一歪,瞬间坐进了他怀里。
修阳贼眉鼠眼一笑:“美人儿,如此春宵我等应当好好珍惜,还听什么曲儿,你说是不是?”
素萋抬起袖口,掩嘴笑道:“大人说的不错,只是连曲儿也不听,怕不是少了些闲情逸趣。”
她说完,盈盈款款从修阳身上爬了起来,跪行至案前,提起铜酒壶,斟上满满一杯。
“不如,再与奴家喝个尽兴,一会儿奴家也好陪您玩个尽兴。”
修阳粗眉一挑,带着龌龊的笑意,二话不说就把杯中酒喝了个干净。
素萋见状,眉眼含情地又倒上一杯,趁修阳打酒嗝的间隙,她缓缓伸手去摸头上的那支金钗。
只她手还未来得及碰到发髻,便觉得身形一颠,整个人都被修阳拦腰抱了起来。
“美人儿,这酒什么时候喝不行,偏要在此刻喝多没意思。”
修阳抱着她,歪七扭八地往塌边走了几步,含含糊糊道:“眼下宠你才是最紧要的事,若想喝酒,等会儿我们尽了兴,再喝个不醉不休。”
修阳到底是上了些年纪,无论酒力还是体力都比不上年轻人。他本就醉得神魂颠倒,脚下步子也飘浮得很,再加上还抱了一个人,一脚深一脚浅地没走几步,脚底一滑栽倒了地上。
素萋被他压在身下喘不过气,小心翼翼地轻推了他一下。
修阳咧嘴□□,趁机把脸埋在素萋的颈窝里。
“好香啊,美人儿。”
“我抱过的女子那么多,就属你最香了。”
他话音刚落,还不等素萋作何反应,就径自匍匐着起了身,双手去解自己的裤带。他忙活了半天,火急火燎地出了一头热汗,这才光着两条腿,急忙又趴回地上。
自始至终素萋都双眼紧闭,无论修阳折腾成什么样,她也不看一眼。
人前稳重,人后淫/邪,像大夫修阳这样的人只会让她恶心,而恶心之人不配入她的眼睛。
素萋猛然想起家宰支武的话:“不肯在他身上下点儿血本的话,只怕还真上不了钩。”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既然要杀他,必要豁得出去。
她深呼吸着,从颈上蹦出几道青筋,浑身僵硬得如同被冰裹住一般。仰面朝天躺在地上,静静地等待着这世间最为惨烈的羞辱。
突然间,一声沉闷的巨响贯彻耳膜,周身恍如地震山摇般晃了一下。
迎接她的并非意料之中的粗蛮和羞愤,而是死一般的沉寂。
等她再次睁开眼,只见大夫修阳背脊朝上,倒在了离她半步远的地方。
他的下身未着寸缕,好在衣袍过长,挡住了不忍直视的关键部位。那赤条条的双腿上泛起异样的青紫,成片成片的,仿佛被人徒手厮打过似的。
难不成是醉晕了?
素萋壮着胆子挪过去,轻轻推了推他的肩膀。
“大人、大人?”
一连叫了几声,都不见修阳有半点反应,好像一匹累死的马,已然油尽灯枯。
她琢磨片刻,颤颤微微地伸出手,移到修阳的鼻孔下方探了探。
这一探可不得了,竟是已经没气喘了。
这……是怎么回事?
她明明还没找着机会下手,这修阳怎就莫名其妙地死了?
素萋惊慌失措地收回手,晃晃悠悠地从地上爬起来,强制自己冷静下来。
家宰支武要她是杀掉大夫修阳,如今只要修阳死了,就算大功告成,又何必在乎他是怎么死的?
至于他是怎么死的,和她没有一丝关系。
只要死了就好,只要死了,她就能回公子身边去了。
想到这,她连忙爬去门边听门外的动静,半晌,外门依旧寂静安然,私属手上的火把井然有序地蹿动着,却无半点异常。
素萋转身走到房中的一扇窗边,推开一道缝隙谨慎地望了望,幽静的庭院内乔木无声,整洁宽敞的木廊上没有半个人影。
她把木窗推到最大,踮脚爬上窗沿,滚身翻了过去。一脚跌进半人高的草木从中,她趁着夜色摸过几条小路,刻意隐身避过了几波巡视的私属,终于来到了院墙的最边缘。
眼前的土墙有一丈高,只要能借势爬到树上,纵身一跃便可逃出这里,而这爬树翻墙对她来说也不是难题。
于是乎,她撩起袖裙打结塞进腰带里,三下两下就爬到了树梢上。
正当她打算纵身跳下,电光火石之间,一支利箭从远处直射而来,嘭地一声刺穿了她头边的枝杈。
“什么人,竟敢夜闯大夫住处?”
顷刻间,数名身披重铠的甲士闻风而动,穿廊过道往墙边聚集过来。
眼见串串火光涌动,一晃之间汇成几条火龙,原本昏暗的庭院被照得犹如白昼,清冷的夜色也被炽热的火焰驱散。
素萋不敢多作停留,扭头就从茂盛的树冠上跳了下去,只在她翻上墙头的那一瞬间,又一支迅猛利箭破空射来,直直刺过她的手臂。
她一声不吭,闷头滚倒在墙外的青石道上。
剧烈的疼痛从伤口处蔓延开来,她来不及查看伤势,当即咬紧后槽牙,捂紧伤口站了起来。
“跑外面去了,快追!”
墙内的脚步声纷乱嘈杂,噔噔哚哚犹如奔流的潮水,一浪盖过一浪。
素萋跌跌撞撞倚墙而行,恰好遇见一辆运送草垛的牛车走在前头,当下鼓足最后一丝力气,趁车夫不备,钻进了草堆里。
浑浑噩噩间也不知走了多久,周遭越来越偏僻,驰道房舍也越来越远。
她不敢再走,磨蹭着从牛车上滚了下来,又强撑走了几步,再坚持不住,两眼一黑,没了知觉。
夜色清寒,宿鸟入静。
林间野树的枝头,映着一轮明月的清光。
嘎嘎吱吱的木轮碾过石板路,迟钝地抖动令人不禁生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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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迷蒙的睡梦中,恍惚听见有人在攀谈,一男一女,男子声线醇厚,女子声线清亮。
“公子当真要带她回去吗?”
女子问。
“总不能见死不救。”
男子说。
“可她来路不明,就这么冒然带回去,要让夫人发现了,岂不大祸临头。”
“傻啊!”
男人赏了女子一个脑门儿崩,严肃道:“那就不会不让她发现?”
“哎哟!”
女子摸着脑门唉声叹气:“夫人是什么人,手眼通天,这世上还有能瞒得过她的?”
男子悠闲地吹着口哨,不再搭理女子。
不一会儿,女子又悻悻问:“公子执意要带她走,是不是想起了什么人?”
口哨声忽然戛然而止,男子的声音不怒自威。
“彤果,你要再敢胡言乱语,就罚你去囚室舂米。”
公子?
真好,是公子。
可这公子,为什么不是她的公子?
窗外的阳光照在木棱上,盛夏白日的清晨,略微带了些凉意。
素萋睁眼,看见不远处的案几上靠了一男子,那男子以手背撑头,点头捣蒜地困得直犯迷糊。
环顾四周,帷幔层重,屋脊高悬。华丽堂皇的富居里,布置雅趣,顽石盆景陈列有序。
塌边,一只三足小鼎里燃着檀香,雾白余烟,缓缓上扬。
素萋刚想起身,不料牵动了手臂上的伤,疼得不由地打了个颤。
她皱着眉又躺了回去,而案前坐着的男子听见动静后,如惊弓之鸟般,登时睁大了眼睛,一溜烟跑到她身边来,关切地问:“杏儿,你怎么样,好些吗?”
杏儿?
素萋有些不明所以,刚想好好问问男子是不是认错了人。
可还没等她张嘴,那男子又飞快地跑出门去,边跑还边叫:“彤果,彤果!快去把医师写的药炖来。杏儿醒了,醒了!”
男子冲着檐廊尽头吼了几嗓子,直到听见一道尖细的女声回应,他才又心急如焚地赶了回来。
素萋茫然地看了他一眼,问:“我这是在哪儿?”
“这儿?”
男子耸眉笑道:“杏儿不用怕,这是我家。”
眼前的男子样貌清秀,虽算不上丰神俊朗,却显得贵不可言。
与之相配的是,这一室雕金镶玉,富丽堂皇,让人看了都禁不住连声喟叹,目不暇接。
素萋困惑道:“你为何一直叫我杏儿?”
男子莫名其妙道:“这还有什么为何?当然因为你就是杏儿。”
素萋摇摇头,皱眉道:“不对,你认错人了,我不是杏儿。”
“你就是。”
男子执着道:“我确认过了,不会错的。”
“确认?你怎么确认的?”
男子瘪了瘪嘴,有些羞赧地低下了头,小声道:“昨夜我为你包扎手臂上的伤口,不小心看到了你肩膀上的胎记。”
他说着,意有所指地指了指素萋的左肩。
“粉色的杏花。”
“你就是杏儿。”
34. 第34章 蒹葭萋萋
左肩上的痕迹是几年前公子的九齿轮留下的,那回公子恼了,毫不犹豫地掷出九齿轮,九齿铜钩深深嵌入皮肉,勾勒出宛如杏花绽放一样的瘢痕。
但公子还是手下留了情,那时的她不会武功,也无法闪避。若公子用了全力,她早就死了,又怎会有命活到今日。
说到底,她的命是公子救的,却也是公子留的。
可见眼前人一脸笃定,素萋也不好反驳,她亦不想同生人有什么瓜葛,至于肩上的杏花痕,是伤疤还是胎记,她也懒得去解释。
“多谢兄台救命,只是男女有别,此事……”
“我懂。”
素萋话还没说完,男子接道:“你放心吧,我不会告诉旁人的。”
“杏儿你大难不死,定要好好的活,往后在这曲阜,若有人敢伤你分毫,我定饶不了他。”
素萋窘困地笑了笑,又问:“敢问兄台,不知从这该如何出去?”
“你要出去做什么?”
男子反问。
“当然是离开这里,回自己家去。”
素萋接道:“我一个女子,身负有伤,总在你这躺着也不是个办法,迟早是要回自家去的。”
男子点点头:“那是自然,只是眼下恐怕不行,昨夜医师来瞧过了,说你伤得不轻,仍需卧床静养,万一路途颠簸,落下病根可就了不得了。”
“要不这样……你先安心在我这住着,等养好身子,我再亲自驾车送你回去。”
素萋连声婉拒:“那如何使得,我这伤一时半会儿也好不了,叨扰得久了,甚是无礼。”
她想离开这是真的,只不过借口是胡诌来的。
大夫修阳已死,估摸要不了多久,他的死讯就会传遍曲阜。当下修阳的私属们正在四处寻她,以她现在的处境,再留在陌生的地方,只会多一分危险。
眼前的男子来头不明,不论是一心帮她,还是有意害她,左右也辨不清楚。
还是得尽快找个理由脱身才好,总好过像个落网之鱼任人宰割。不然只等私属们挨家挨户地查来,牵连了无辜之人,她也于心不忍。
可如今,红香馆怕是回不去了。想必追查的私属早就蹲守在那里,只等她自投罗网。
她还是得去找公子才行,现下她唯有公子了。
就在此时,门前走来一个身材瘦弱的少年,面容白皙,模样看上去有些女气。
少年双手捧着一只精致的玉碗,毕恭毕敬地跪在地上。
“公子,药炖好了。”
少年的声音细长,听上去就和女子似的,身穿绀青色宫服,却有种雌雄莫辨的味道。
难不成是个寺人?
“彤果,你来帮我扶她。”
男子从彤果手里接过碗,步至塌前,温和地对素萋说:“来,杏儿,喝药。”
彤果低眉顺眼地膝行到她身后,撑起两条细胳膊把她从塌上扶了起来。
素萋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问道:“你是公子?”
“鲁国的公子?”
男子古怪地问:“杏儿你不记得了?是我,我是沐白。”
原来他就是公子沐白?
齐国的嫡长公子,未来齐君的正统继承人,也是公子千方百计要她杀的人。
昨夜她昏迷在树林中,阴差阳错将她捡走的人竟是公子沐白。
她迟疑道:“那这里是……鲁宫?”
沐白还当她是想起了什么,连忙应道:“是啊,我随母夫人一同离开齐国好几年了,这几年里,我们一直都待在鲁宫。”
“那你呢?你还好吗?”
“怎么会昏倒在树林里,还受了伤?”
看着沐白焦急关切的神情,素萋心里犯了难。
这里是鲁宫,外人想要进来一趟,恐怕得查完祖上三代。
而公子沐白就这么不声不响地把她给带了进来,这对她来说,可谓是天赐的良机。
公子要她杀了沐白,送上门的机会定然不能错过,倘若她执意离开,再想接近沐白可就难了。
可鲁宫公卒遍地,多如牛毛。不同于家宰和大夫住处的私属,公卒是一个国家最正规的军事力量,前能作战打仗,后能拱卫公宫,实力不容小觑。
只凭她一个人,若不盘算周全,也只有功亏一篑。
她打定主意将错就错,先扮成沐白口中的那个杏儿,留在他身边,博取他的信任,再找个合适的时机下手。
素萋思索了片刻,道:“这几年遇到不少难事,许多过往也都记不清了。方才见了你,我竟一时没想起来,听你这么一说,却是似曾相识。”
“昨日天黑,我赶着回去,走在林中不料被猎手射中,走没几步就晕了过去,好在遇见你,不然我小命难保。”
她边说边轻笑出声,好似久别重逢后的欣慰,亦或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沐白也道:“当年母夫人带我离开齐宫,我便再没见过你,时时派人回临淄打探你的消息,也无从查起。”
“你不知道,这几年里我愧疚不已,想来也是我害了你,要不是因为我,你说不定早就……”
“哎,过去的事就不提了。”
素萋腼腆地笑了笑:“如今我不是好好的吗?”
沐白见她笑,不由地也笑了,只是嘴上还嗔怪着:“你还是和以前一样会安慰人,只是什么时候能多为自己着想就好了。”
“昨夜要不是我和彤果提前离了宫宴溜出去,你一个人受这么重的伤,又该如何是好。”
素萋对沐白并不熟悉,更不知道杏儿是个什么样的人,害怕说多了露馅,只好不咸不淡道:“还说,这药还喝不喝了?”
“哎呀,瞧我多糊涂,都该凉了。”
沐白恍然大悟地一拍脑门,将碗中的药又搅了搅匀,舀起一勺凑到素萋嘴边。
素萋含着笑,把沐白喂的小半碗药都喝完了,复又沉沉睡去。
夜里,沐白使唤彤果端来了一些鲜甜可口的饼饵,一盅煨了滋补药膳的肉汤,再加一碗白净的米粥,上边还洒了些盐巴。
“医师说你伤势未愈,最好不沾荤腥,这些都是清淡的,你看看可还合胃口。”
素萋笑着点了点头:“有心了。”
待彤果布完菜食物后,沐白兀自在案前坐下,正欲举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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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酌一口时,却见彤果满脸忧虑地望着他。
“你这什么表情,有谁要你命了?”
沐白随口一问。
彤果把头摇得飞快,虚晃着偷瞄了沐白一眼,面上依旧惶恐不已。
“到底怎么了?可是母夫人又把你喊去问话了?”
沐白呷了一口酒,慢条斯理地说:“下回她再让你去,你就把嘴闭紧什么也别提,她要是不如意找你的由头,你就说凡事都是我的主意,和你没关系。”
“左右她只敢罚你,也不会惩我,你只管把事都往我身上推算完。”
彤果不动声色地又摇了摇头,低声细语道:“不是夫人。”
“哦?那是什么事?”
沐白好奇道:“这鲁宫里除了她,还有人敢找你彤果的麻烦?”
彤果没有答话,缩紧脖子巴头探脑地瞥了素萋一眼。
“有话直说,杏儿她不是外人。”
彤果咽了口唾沫,试探道:“那奴可当真说了?”
“说吧,只管说。”
沐白不耐烦打断道。
彤果战战兢兢,往地上磕了一头,在张口结舌道:“是、是宫外出事了。”
沐白见彤果一副天塌了似的,跪趴在地上的手脚止不住地簌簌发抖,不禁也正色起来。
“出什么事了,把你吓成这样?”
彤果慌里慌张地答:“大、大夫修阳死了。”
“死了就死了。”
沐白不以为然地扇扇手。
“一个卿大夫而已。他死了,不还有别人吗?难道鲁国少了一个修阳就会土崩瓦解不成?”
彤果急道:“倒也不是。”
“只是他死得蹊跷,如今君上正在命人严查,曲阜都快被翻了个底朝天。”
沐白问:“他是怎么死的?”
“听说是死在一个妓子手里,那妓子好像从红香馆出来的,至于怎么去了大夫那的,奴就不知道了。”
沐白冷嗤一声:“嘁,那都怪他自己,平日正事不干,偏爱好弄美色。”
“指不定是哪个惨死在他手下的女子化作怨魂,来讨了他的命。”
彤果道:“也不是没这个可能,只是君上不信这些,还调集公卒包围了红香馆,看样子势必要查出些什么来。”
“哗啦——”
素萋手中的食碗一不小心落了下去,被盐巴滋润过的米粥洒蒻席地上,点出些水灵灵的光。
“杏儿,有没有烫着?”
沐白也不管彤果还要说什么,扭脸凑上前来寻问。
素萋摇摇头,温声道:“没事,只是伤口有点疼,手没拿稳。”
沐白关切道:“你先躺下,我让彤果再去盛一碗来。”
沐白刚说完,正想差遣彤果,却见彤果双眼一红,噤若寒蝉地跪在地上砰砰叩头。
“奴求公子了,快把这女子送出宫去吧。”
彤果打着摆子被吓得面色煞白,魂不附体,可他仍不放弃,直言进谏。
“眼下曲阜乱作一团,要是让君上和夫人发现公子私藏了人在宫里,那、那可是要掉脑袋的死罪啊!”
35. 第35章 蒹葭萋萋
“彤果,你瞧瞧你,小鸡崽的胆子都比你大些。我几时说了不送她出宫,可总得等她伤好清了再做打算,就这么把她送出去,这和送她去死有什么区别?”
沐白板脸嗔怒道:“再说了,这曲阜天翻地覆也好,和她一个弱女子有什么关系?”
“修阳死都死了,难不成还是叫她杀的?”
彤果皱脸抹汗,眼珠子咕噜噜地转。
“这、这……”
他一时语塞,也想不到什么说辞接下去,说重了怕被恼,说轻了又劝不动,索性豁出去了什么也不说,往地上重磕了一下,夹着脑袋灰溜溜地跑了。
沐白无奈地摇摇头,转头对素萋道:“你别往心里去,他向来是这样草木皆兵。你只管安心住着,这里没人敢不欢迎你。”
“多谢公子。”
素萋佯装宽心地笑了笑,可心里却始终沉甸甸的,一点儿也轻松不起来。
修阳虽不是她杀的,但他的死却和她脱不了干系。
那夜,只有他们二人在房中,修阳醉到神志不清,完全没有半点儿反抗能力,这可是被多人亲眼所见的事实,亦是她无论如何也反驳不了的。
可修阳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死得那么突然,且毫无征兆。
但凡查到她身上来,她纵是有嘴也说不清。
眼下红香馆被围,她也无处可去,还不如就留在鲁宫,留在公子沐白的身边。
公子沐白不同于公子,他没有公子那么深的城府,也没有公子那般绝情的心肠,他应该会帮她度过这一劫。
沐白说彤果胆小,草木皆兵,但彤果有一桩事却是说中了。
鲁君不仅对大夫修阳的死颇为在意,且动用了大量人力巡察死因,有种不查出真相誓不罢休的意思。
按理说,他好歹是个一国之君,如此雷厉风行的做派,怎么着也得让曲阜的天地抖上三抖才是。
可公令下了没出三天,曲阜城里公卒竟一夜之间全都蒸发了似的,消失得无影无踪,鲁国上下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好像一个卿大夫的死,在如此诡谲的朝堂之中,也变成了一件再微小不过的事情。
正如公子沐白所言,死了就死了,鲁国除了他,自然还有别人。
卿大夫之位,也不是只为他一人设的。
而这个别人,正是一心盼着修阳死的,他的家宰支武。
不出所料,修阳那头的尸骨还没来得及下葬,支武已然在半个朝堂的托举下,升任为了新一任的卿大夫。
他一个外姓,非但不出自鲁国公族,且还是个齐人出身。仅凭一己之力,却能越过鲁国最大的卿族季氏,掌控朝政,就连鲁宫里的那位也都被他捂了嘴巴,可见他在鲁国早已独揽大权。
公子会选他做盟友,亦可谓是独具慧眼。
这几日,沐白一如既往每天都来看她,有时也会同她一道用个饭食。
每回都由彤果在旁贴身伺候,可彤果也再没像之前那般愁眉苦脸过,反倒是肉眼可见地轻快了起来。
素萋好奇,便随口问了句:“近来彤果小哥可是有什么喜事?成日都这么笑嘻嘻的。”
“嗐,奴一个无根之人,哪能有什么喜事。”
彤果如释重负道:“不过是前些日子,杀了大夫修阳的那个女刺客给抓着了,想来这安生日子还能继续过,奴心里的石头也跟着放下了。”
“什么?抓着了?”
素萋的双手止不住地颤抖起来,手里的竹著也愈发拿不稳了。
“什么时候抓着的?那人是个什么样子,真是个女刺客?”
彤果笑笑:“说是次日就抓着了,不过人也没跑,就在红香馆里待着呢。料想是闯了这般塌天大祸,自知也无路可逃,只得乖乖留在那束手就擒,也好少吃些苦头。”
彤果越说越起劲,渐而眉飞色舞起来。
“至于是个什么样子,奴没见过,自然也说不上来,不过听说确实是个妓子,相貌也还不错,算是个地地道道的美人,只可惜人美心恶,杀人不见血。修阳大人死得那叫一个惨……”
“彤果!”
只在一旁坐着的沐白突然抬手拍案,冷脸怒叱:“属你话多,又皮痒了是不是,囚室正空着,想去我即刻命人把你押去。”
“奴不敢、奴不敢。”
彤果哗啦一下跪在地上,连扇自己几道耳光,红鼻肿眼地哀求道:“是奴多嘴,奴该死,公子饶了奴吧。”
沐白凛声道:“滚出去!”
彤果蹭了两把鼻涕,再不敢吱声,提起袍角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见彤果走远,门也被合得严实,素萋壮了壮胆子,试探道:“此事,公子可知晓?”
沐白也放下手中的竹著,正色道:“杏儿是说女刺客的事?”
素萋点点头:“是。”
“杏儿为何对这事有如此兴趣?”
沐白平静地问:“难道说,你同此事当真有什么牵连?”
素萋迟疑了片刻,很快就摇头否定道:“没什么牵连,只是我识得一位旧人就在红香馆,也怕此事对她有牵连。”
沐白琢磨着道:“可红香馆里的都是妓子,杏儿你又怎会认识妓子?”
素萋笑道:“是妓子又如何?”
“哪里都分好人坏人,做妓子的也不都是些下作货,说来说去,我这条命还是那位妓子保住的。”
“原是如此。”
沐白叹气道:“自打离了齐宫,你也吃了不少苦,此事你不必担忧,我会去替你打探清楚。”
素萋笑着,又点了点头。
思来想去,她还是决定对公子沐白有所隐瞒。
修阳死得蹊跷,倘若沐白要是知道了她身为妓子的身份,恐怕也会对她产生怀疑,到时再想得到他的信任伺机而动,可就难上加难了。
当天夜里,沐白就带了消息回来。
果然,公卒撤回并非毫无缘由,却是因为杀人凶犯早已捉拿归案,堵住了悠悠众口。既然结了案,那鲁君自然也无话可说。
但这错抓的犯人却也不是别人,正是教她养她的师父音娘。
听公子沐白说,那夜公卒围了红香馆,还不等天亮便从东馆里揪出了个从莒国来的妓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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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闻那妓子因会唱一曲《杏花恋》而被挑中,送去了大夫修阳那予以讨好。
怎料,那妓子是个刚烈性子,回回都要相选合眼缘的恩客才肯过夜。一个要走、一个要留,因而惹恼了修阳,二人起了争执,加之修阳当时酒醉,浑身疲软,气力竟不敌一个女子,他被那妓子错手推到了地上,前额直撞地面,头脑震荡而死。
沐白长叹一口气,道:“也是个可怜女子,只是无论有心还是无意,修阳都已经死了。”
“他生前是卿大夫,也是鲁国数一数二的人物,就这么轻易死了,国君势必不会饶恕她。”
“那她会如何?”
素萋急切问道。
沐白无奈摇摇头:“现下人已经入了囚室,只怕再无回旋的余地。”
忽然间,素萋膝下一软,身体失去重心,直愣愣地跌跪在地上。
她喃喃自语道:“怎么会呢?这说不过去……”
“她一个女子,又不会武艺,怎能杀得了一个男子?”
“她连红香馆都没踏出去过,修阳的死和她无关,为什么要抓她?”
她揪紧自己的衣袍,直到十个指节频频发抖,纤细的指节染上苍凉的白。
胸腔里的心脏疯狂地跳动着,她像窒息般大口喘着气,却牵动手臂上的伤口,被一阵阵彻骨的疼痛折磨得低吟出声。
“杏儿,你、你这是怎么了?”
沐白慌张地跪在她身边,急促道:“那个杀人的妓子,你竟当真认识她?”
“为何会抓她!”
素萋极力地忍痛质问,可灵魂却像被撕开了无数条口子,疼得她几乎疯魔。
“抓人总得有个凭证,这到底是为何!”
沐白一时慌张得不知如何是好,手足无措地搀着她的身子,好让她能往自己身上靠些。
他惶恐道:“这……我也不知道。”
“我问了几个当夜有差的卒头,可他们见我是个齐人也不愿透出太多。”
“只说、只说那妓子会唱整首的《杏花恋》,定是错不了的。”
“还说在她房里发现了失传已久的曲谱,她也是因了会唱这曲才被送去给修阳的。”
只是会唱一曲《杏花恋》而已。
难道就因为这么个不起眼的缘由,就可以轻易将人定罪?
那这世道,到底还有没有王法?
想到这,她禁不住惨笑失声。
原来,打从一开始公卒就奔着红香馆去,根本不是为了蹲守她,而是为了捉拿音娘。行动之快,出手之果决,好像早有预料。
她是莒国来的,这不是秘密,她会唱一曲《杏花恋》,这也不是秘密。
她是从红香馆出去的不假,但她住东馆的事却也只有馆里的人才知道。
不,除了馆里的人还有……
公子。
先是凝月馆,再是红香馆,同为莒国出身,同在莒父长大,同样会唱《杏花恋》,除了年岁上的差异,她和音娘有着几乎完全相同的经历。
而知道这一切的人。
也唯有公子。
36. 第36章 蒹葭萋萋
一望无际的长廊又狭又窄,廊边左右上百间囚室阴暗惨淡。
看不见光的阴沉的天,下过雨后沉重的廊檐,纷纷透着一股腐朽的烂味。
潮湿的黑砖地上四处可见黏腻的绿苔,铁链紧锁的囚室内,传出一声声有气无力的鬼哭狼嚎。
素萋在狱卒的引路下,来到一间昏暗闭塞的囚室前,狱卒卸下锁链,恭敬道:“小卒就在门外候着,贵人有何吩咐烦请知会一声。”
素萋颔首谢道:“有劳。”
小卒弓腰道:“不敢不敢,饶是公子沐白有言在先,小卒必当言听计随。”
说着他掌起一盏油灯交到素萋手上,转身退了出去。
素萋执着灯,往黢黑的囚室里摸索了几步,直到看见一张苍白晦涩的面容,笼罩在一束无瑕的青光下。
“师父!”
她踉跄着跪在地上膝趋而前,双手却颤抖着始终不敢触碰。
音娘那张美艳的脸早没了往日的光鲜,双目憔悴空洞,似是没有灵魂的精致人偶。虽仍穿着华贵的衣裙,却已然破败不堪。她颓丧地瘫在一堆杂乱的麦秸上,犹如风中凋零的落叶。
听见动静,她缓缓抬起头,露出一道干裂的笑容。
“小娃娃,你来了?”
那如天籁般的嗓音嘶哑破碎,像是被生生撕裂再又强行拼凑了回去,叫人听了心碎不已。
“师父,师父……”
素萋跪在她身边,压抑着哭腔问道:“都怪徒儿莽撞,这才连累了师父,要不是徒儿把师父招来曲阜,师父此刻应当留在莒父享福才是。”
音娘带笑嗔怪道:“傻娃娃,此事与你无关,你以为我是为了你蹲大牢的?”
“我那都是……”
说到这,音娘自嘲似的摇了摇头,再没接下话去。
她沉默了半晌,听着素萋沉闷的鼻息,又接道:“莫哭,你呀,打小就不爱哭,任我打了多少回也是一样。怎地在这节骨眼上,反倒多愁善感起来了?”
素萋呼了口长气,找回平静的声线,道:“师父再等等,徒儿一定会想办法救师父出去的。”
“救我出去?谈何容易。”
音娘道:“死的那人可是卿大夫,你还是顾好自己吧。”
素萋倔强道:“可以的,徒儿这就去求人,一定可以救师父的。”
音娘无声笑了笑:“求谁?公子吗?”
“他一个齐人,还能管得了鲁国的事?”
素萋慌忙道:“不是公子,不,也是公子。”
“不过不是公子郁容,是公子沐白。”
“公子沐白是谁?”
音娘问。
“是公子郁容的嫡亲哥哥,他母夫人是鲁国的公主,只要他肯帮我,师父定然可以平安无事。”
“徒儿此番能来这囚室探望师父,也是有他帮了我。”
音娘垂下双眸,思索片刻道:“不必了,为师的命数已定,我已认罪,只等伏法。”
素萋急道:“师父怎能说丧气话呢?杀人的明明就不是您,您为何要含冤赴死?”
“那杀人的可是你?”
音娘直勾勾地看向她,晦暗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凌冽的光。
她的质问如冰锥刺骨,字字珠玑。
“回答我,修阳是不是你杀的?”
素萋揪紧手心里的衣袍,双唇几乎咬出血来。
沉默有顷,她犹豫道:“也不是徒儿,那夜我虽在他房中,但还未来得及碰他,他便一头栽倒在地上,再也不喘气了。”
“我不敢多留,生怕被私属抓住,只得趁夜逃出。”
“既然人不是你杀的,那为何要你逃?”
音娘此话一出,她彻底语塞,全然不知该怎么回她。
公子要她做的事,公子要她杀的人,她通通都不敢告诉音娘。
若是音娘知道了,肯定会不顾一切地扇她几个耳光,骂她一声蠢货,竟被公子迷了心智,生死也要为他卖命。
所以,她不敢说。
决意低着头,一腔也不搭。
“你不说我也知道。”
音娘惨然一笑:“本以为这世上只有我一人这么傻,没成想,我教出的徒儿竟也和我一模一样,蠢笨得无可救药。”
“师父这话是什么意思?”
素萋茫然地问。
音娘缓了缓道:“据说大夫修阳年事已高,素日喜好酒色,夜夜痴迷于寻欢作乐,一把身子骨早就经不起折腾了。”
“那夜若只有你与他二人同在一室,他受不住美色所惑,一时激奋难当,突然猝死也是有的。”
“师父是说,修阳是猝死的?”
音娘点点头,若有所思道:“若你所言属实,在他死前并未对他下手,那就只有这一个可能。”
“从前凝月馆也没少见过这档事,许多上了年纪的狎客正当兴起,就这么死在妓子身下的也不是没有。”
“那我这就去同公子沐白说。”
素萋唰地一下站起来。
“修阳他是自己猝死的,不是我杀的,更与您无关。”
“站住!你往哪去?”
音娘出言制止道:“你说这话,有谁会信你?”
“鲁君不会信,公子沐白也不会信,这天下的人都不会信你。”
她从眼角滑出一滴泪,只趁着火光昏暗,飞快别过头拭去。
“这世道是男子的世道,女子的话由不可信。何况你我二人还是妓子,你说,又有谁会信一个妓子的话?”
“无凭无据,你这是自投罗网。”
音娘拽住她的衣袖,恨道:“你以为我为何会待在这囚室里?”
“你以为我为何不替自己辩解?”
“是我不想吗?”
“不!是我不能!”
她暗哑的声音像刮骨利刃般,断断续续地带来刺疼。
那一阵阵的疼激得素萋抬不起头来,更不敢去看音娘绝望的,如死水一般的眼睛。
许久,音娘惶然道:“我从一开始就是枚棋子,事到如今就要舍棋弃子了,我又怎能逃得过去?”
“这都是命。”
她叹了口气。
“是我的命,也是你的命。”
“师父,您在说什么?”
素萋不解道:“徒儿为何听不懂这话?”
倏然间,音娘的视线落在她髻里的金钗上,一动也不动。
“这钗子真好看,是公子赠你的吗?”
她摸向头顶的金钗,忽而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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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支武给她的那支。
从修阳宅邸逃出来的那夜,她逃得狼狈也慌乱,身上的袍服都挂破了不说,就连头上的发饰也都丢得差不多了。
正似冥冥之中的注定,这枚淬了毒的金钗就如同阴魂不散的恶鬼似的,死死跟着她。
她下意识地摇摇头,胡乱把钗子取下来攥在手里,好像生怕音娘会抢了去。
“不,不是公子赠的。”
音娘如释重负地笑了笑,喃喃道:“不是公子赠的就好。”
“既不是公子赠的,那你就赠给师父吧,可好?
“也当是了却你我师徒二人的一场情分。”
素萋只觉得困惑,看向音娘的眼神中满是疑问。
音娘是凝月馆的红人,更是莒父的头一份。她的恩客众多,夜夜排着队也要见她的人不计其数。独坐闲聊也好,对酒当歌也罢,哪个想去见她的不带点像样的钱物在身上,都不好意思踏进那凝月馆的大门。
音娘自是不差钱的,又怎会稀罕小小一支金钗?
偏她提了这句,素萋也没有拒绝的道理,只得不动声色地把钗头捏在手里搓了搓,直到搓掉了上面的那枚赤玉珠子,这才放心地递给音娘。
不料音娘冷嘲热讽道:“这么小一支钗子,也就那只赤玉值点钱,你叫还给拆了,有那么舍不得?”
素萋将赤玉握在手心里,紧紧地,说什么也不愿拿出来。
音娘摊手向上。
“拿来,给我。”
素萋摇头,拼命往后缩。
“小娃娃。”
音娘陡然叫住她,深沉的双眸里仿佛噙满了水光。
她平静道:“师父怕疼,你要是孝顺,就让师父体面一点。”
“不要,师父。”
她不管不顾地往后躲,拧巴着身子把玉髓紧紧护在胸前。
失去金钗的修饰,她墨黛色的长发披散了一地,恍如痴傻了似的。
“不要,求您了,师父。”
她不断地低吼:“再等等、再等等……我一定能救您。”
音娘强撑一股力,拽住素萋的衣襟,抬手就是毫不留情地一巴掌。
“啪——”
清脆的耳光声响彻狭窄的囚室,久久不散。
素萋重重地偏过头,白嫩的脸颊像被火燎过一般瞬间肿了起来。
手中的油灯飘然落了下去摔在地上,溅出的油渍泼洒在湿润的麦秸堆上,登时燃起几处绚烂的火花。
“我早同你说过,不要这般地倔。”
“你睁开眼睛看看,我的今日,就是你的明日。”
音娘抽出金钗,往她手背上奋力一扎,她疼得倒吸一口气,指尖不由松了几分。
音娘趁机掰开她的手,挖出那枚赤色玉髓,仰头吞进了肚里。
再抬头,音娘绝望的脸上早已布满泪痕。
她歉疚、不安,趴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师父!师父!”
素萋来不及管自己肿胀疼痛的脸,爬过去把音娘从地上抱起来,急忙揽进怀里。
音娘因极度畏寒而蜷缩着身躯,她冰凉的手紧握住素萋的手,泣不成声地说:“小娃娃,我就要死了。”
“你替我给公子带句话,好不好?”
37. 第37章 蒹葭萋萋
几点火星在麦秸上迅速燃成一串,赤橙色的光芒将半个囚室的昏暗驱散。
音娘抽搐着躺在素萋腿上,惨白干燥的嘴唇被溢出的鲜血重新染得红润。
“你替我同他说,这么多年,终究是音娘错了。”
“音娘悔了。”
音娘虚弱的声音几不可闻,似乎早已被烈焰的喧嚣盖过。
她一急,乍然呕出几口血来,素萋吓得魂不附体,紧紧握住音娘的手,抽泣道:“师父,您慢点儿说。”
“当初我不该那么倔。”
“这世上,哪儿有女子肯做妓的。”
音娘惨笑回忆道:“当年他若愿留我在齐宫,哪怕在他身边做个婢也好。”
“只是我一向心高气傲,低头的话从来也说不出口。”
“公子他不允,我便死也不肯开口求他。”
周围的火势愈演愈烈,腾起的火光把音娘憔悴的脸照得透亮,泪水在她的面颊上蜿蜒,越过沟沟坎坎,通通流进了她僵硬的嘴里。
“我好悔,小娃娃……”
“我多羡慕你,可以跟在公子身边。”
“哪怕是为他赴汤蹈火,为他去死都好。”
音娘的说话声越来越低,生命如同即将凋零的花瓣一样腐败在枝头。
素萋心如刀绞,很想说些什么同师父告别也好,但张嘴却只能发出低沉的悲鸣,犹如失去母兽的小兽。
她拼命地俯下身,把耳朵贴近音娘的唇边,可身边秸秆燃烧时发出的爆裂声实在太大,噼里啪啦地响成一片,音娘含在嘴里的字,也被熊熊烈火吞噬得断断续续。
“小娃娃,不要难过……”
“师父是情愿的。”
“为了公子……”
“我……死而无憾。”
音娘滚满泪珠的脸朝向囚室外那一方沉寂的深空,好像在同记忆中的那个人做最后的诀别。
“公子,来生一定要留我好吗?”
“公子……”
“来生,再叫我一声音儿……”
她望向苍穹的双眼缓缓合上,唇角的血迹微微干涸,再也不抽搐了。
周遭突然变得很安静,安静得仿佛聋了一般。
大火已然将周围的一切尽数吞没,炽热的温度不断地烘烤着潮湿与阴暗。
素萋抱着音娘再也发不出声音的躯体,用力抓住音娘逐渐失去余温的手掌。
那双手曾无数次打过她,打得她皮开肉绽,浑身是伤。
而此时,她却多么希望这都是幻觉,只要睁开眼,那双手就能再给她一个巴掌。
素萋知道,音娘是这世上真正为她好的人。
音娘训她,为得是不想她步了自己的后尘。
音娘打她,为得是不让她活成曾经的自己。
但她终究还是辜负了师父的一番苦心,走上了一条同师父一模一样的不归路。
忠于公子,这就是下场。
抱恨终天,葬身火海。
音娘死了,这世上再没人会为她好。
火焰窜出的浓烟没过囚室的门缝,一阵阵往长廊上方涌去。
守在门外的小卒发现了不对劲,打湿衣袖捂着口鼻钻了进来,拽住素萋的肩膀就往外拖。
“快走啊,快走!再不走就走不了了。”
素萋怔愣着一动不动,浑身僵直得就像被钉住了似的。
她死寂的眼神,始终落在音娘失去生机的脸上,她就这么一直看着,顾不得火烧得有多旺,脸上被掌掴后的伤有多痛。
小卒甩开嗓门大吼:“你要是死在这,公子沐白会杀了我的。”
他拼尽全力把素萋往后拉,一连大叫几声后,被浓烟呛得连连咳嗽,再说不出话来。
眼见没了办法,他只得转身摸来一条长棍,照着素萋的后脑砸了出去。
在火舌就要烧到脚边之前,小卒咬牙把人拖了出来。
眨眼间,烈火飞向空中,硕大的光影将一方囚室彻底笼罩,惨寂的阴暗被升腾的烈焰埋葬。
烟雾渐满了出来,像永恒不尽的泉水,四处弥漫。
在一片沉闷的烟雾中,囚室朦胧的阴影轰然倒塌。
素萋在榻上昏了整整三日,三日水米不进,手臂上的箭伤又复发了。
公子沐白叫来了好几个医师,一头进一头出,忙得不可开交。
这三日里,她一个字都没发出来过,又聋又哑,恍如从前的无疾。
一想到无疾,她的心就隐隐作痛。
他是音娘抚养大的,若他知道音娘不在了,是不是也会难过得昏死过去。
音娘来时还说,回去莒父时要去看看他,如今,却再也实现不了了。
她窝在塌里,瞪着干枯发酸的眼窝,直到一阵轻浅的脚步声打乱她的思绪。
公子沐白立在帘幔外,许久才叹出一口气。
“人死债消,君上不会再追究囚犯的死因。”
说完这句,他似是有些不放心,又补了一句道:“她的遗骨我也命人带去莒父好生安葬了,你可以安心。”
如何能安心?
那般滔天的大火,焚烧过后怕是什么都不剩下了,全都化成了灰,还哪儿来的什么遗骨。
她不忍拂了公子沐白的好意,只道:“多谢。”
公子沐白点点头,杵在幔后来回踱了几步,问道:“过几日支武升任卿大夫会办宴礼,就在他新乔迁的宅邸里。他邀了我,也下过了名帖,你要不要同我一块儿去转转,也当散散心。”
有人升官乔迁,为之大喜。
有人身化尘埃,抱憾九泉。
这世间的悲欢,也许从来就不得相通。
只是支武的宴礼,想必公子也会去。
他定是邀了公子的,只要邀了公子,那她也要去。
她要去替音娘带话,替音娘好好问问公子,事到如今,公子是不是也有过一丝悔意。
她强撑身子,冲幔外站着的身影道:“好,我随你一同去。”
又过了三日,她勉强能下榻,在彤果的搀扶下上了车辇,不紧不慢地往支武的新宅邸去。
此次,她并非以妓子的身份,而是公子沐白的随从,因而并不像以往那样抛头露面,带起了白纱织成的覆面。
马蹄扬扬,很快就到了支武的宅邸。
门前宽阔,到处吊着喜气洋洋的绸布花,就连门高处悬挂着的金字牌匾,也是由鲁君亲自提的。
这鲁国的天下,得偿所愿,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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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他一个人的了。
素萋与彤果走在一处,埋头跟在公子沐白身后。彤果老实,走到哪儿也不瞎张望,只她一会儿一个顿足,一会儿一个回首,始终在交错的人群中寻着什么。
席间,支武命人招来红香馆的一队妓子,年轻貌美的姑娘们又唱又跳,举头投足风情万种,场面欢声雷动。
眼前越热闹,素萋就越觉得讽刺。
这陌生的热闹只令她感到不适,她面无表情,显得与周边格格不入。
公子沐白看出了她的不自在,转过头低声问:“怎么了?是不是闷得慌,要不出去透口气?”
素萋环顾席面一圈,并未发现公子的身影,于是点头应下。
“宴席不散,我这一时半会也走不开,要不让彤果陪你去?”
她道:“不必了,我不走远,让他留在这伺候你吧。”
公子沐白应道:“那好,你多加小心,要是身子不舒服,我便派人将你早些送回去。”
“嗯。”
她起身走出宴堂,沿着九曲八弯的檐廊一路走到一处僻静的小花园。
仲夏蝉鸣兴盛,池边柳条抽出新芽,一眼看去满树嫩绿,风波微动过后,层层枝条在空中摇晃,枝繁叶茂。
素萋围着岸边转了转,寻了处庇荫处坐下,素纱衣摆落在地上,像水面上浮动的微光。
午后,阳光慵懒,虫鸟喧嚣。
忽地,她闻见一阵怡人芬芳,举目望去,只见不远处的柳树边立着一道暮紫色的身影。
那淡淡的紫色极其华美,犹如丁香花开,诉说着无骨柔情。
青绿色的柳条拂在他身后,这一幕,美得不可方物。
紫色是极衬他的,衬得他像个心志高洁的正人君子,而非冷血无情的衣冠禽兽。
他也看见了她,却没有走过来。
只是远远地看着,也不说话。
素萋拾裙起身,几步走到他面前,还未开口,她便再忍不住,挥手给了他一耳光。
公子习武,向来反应迅敏。
他本可以躲,可他没有,就这么硬生生地挨了下来。
眼底的刺痛一闪而过,他很快恢复平静,冷笑着开了口。
“打我?你不要命了?”
素萋紧绷着脸,咬牙切齿地骂道:“是你害死了师父!”
“支武给我的钗子有毒,是不是你告诉她的?”
公子轻笑:“明知故问,你还是和从前一样天真。”
“你!”
素萋气结于心,抬手就想再扇一道。
这回公子可没有让她得逞,一举抓住她扬起的手腕,顺势往背后一拧,将她反身过来,牢牢控在自己怀里。
他侧到她耳边,低声说:“死得其所,对音娘来说未尝不是见好事。”
“你怎知,她不是心甘情愿的?”
“我这是在帮她,了却她多年来的念想。”
“你不是人!不是人!”
她撕心裂肺地叫骂:“都怪你害死师父!”
“我要杀了你,我一定要杀了你!”
公子豁然一笑,明亮的桃花眼中溢出澄澈的光。
他善意地提醒道:“别忘了,她可是替你去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