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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料峭生(六)

作者:雾沉玉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顺着他指尖摩挲之处,顾曾看到了一个细微到几不可察的豁口,大抵是被她刚刚两败俱伤的一招戳出来的。


    她抬手拭去嘴角的血沫,知道自己遇到了不讲理的硬茬子,却牵起了嘴角:“我几时说要赔了?北庭的王刀岂是我能赔得起的么?”


    那弯刀如月,平滑如镜的刃面上倒影着她狼狈的笑,还镌刻着通体的梵文,其上金蛇游走,无数的奇异符号与图腾一股脑的混在一起,只显得精细又繁复。


    那人眼中喷薄欲出的杀气停顿了一瞬,略一垂眸,低低笑了声:“有意思。”


    他凑到顾曾的耳旁还要说些什么,一侧的唐鸿雪却终于不甘再干看着,平地而起炸出了一嗓门响彻天际的嘶吼。


    “放开我们顾将军!”


    他咆哮着,飞身踏入那令他作呕的血泊中,自无名尸首中拔出自己的金刀,开天辟地般就朝着蒙面人劈来。


    方才系好的腰带随着猎猎罡风再次崩开,唐鸿雪大步流星没两步,只听“嘶”的一声,他的束膝胡裤从头破到了尾,松松垮垮地耷拉到了长靴之上,露出他光秃秃的两条腿来。


    但唐鸿雪并未停止脚步,甚至不再有耻意,狂暴的刀锋中,他有种近乎超脱的专注,转瞬就袭至蒙面人身后。


    蒙面人长眉一紧,轻飘飘的“嘁”了一声,带着呼之欲出的不屑与厌烦,却不得不回身应战。


    他的身法诡谲难辨,弯刀快出残影,割破青天长空一般锐不可当,唐鸿雪不过几式便被他逼得左支右拙,全然落于下风。


    顾曾没时间事不关己在旁看戏,挣扎爬起了身,猝不及防地咳出两口血来。


    她凭着一口吊着的仙气捡起遗失的短匕,再一瞥眼,只看到那蒙面人正像戏弄虫豸一样挑逗着唐鸿雪,眼神更是轻蔑得像在看一只沟渠里的臭老鼠。


    唐鸿雪浑身已不知多了几条细长的刀口,衣衫凌乱不堪、布条乱飞,却只咬死了牙关,奋不顾身地把刀挥得愈来愈快。


    顾曾蓦然心想:“不行。”


    她不允许在“找死”这件事儿上有人比她还着急。


    那一瞬,她忽然便有了力气,就像先前放话出去的那样——她觉得自己还能再打上几个时辰。


    一个错刀的间隙,她大喝了声“退下”,随后欺身而上,加入了战局。


    “把刀给我!”


    那短匕虽然锋利,在蒙面人的弯刀面前终归气势有限,顾曾只能为唐鸿雪争得一道喘气的功夫,而唐鸿雪亦不愧为御前侍卫,转瞬间便明白了她的用意,后撤一步的同时将金刀向前一送,直直把刀柄递到了她手中。


    顾曾决心要将自己发不完的怨愤全都倾泻出来,当空一声铮鸣,将金刀甩出了个虎虎生威的“刀花”,纵声一笑:“重新来比过吧。”


    霎时间,铿锵之音大作,她与蒙面人已行云流水地连过十余招。


    唐鸿雪顾不上遮掩自己的腿,也没空理那些正往外淌血的伤口,侥幸脱身后,他浑身抖得像在筛麦子,只能眼睁睁地在一旁看着。


    只有跟这蒙面人真真切切打过一架,才能体会到此人究竟是个多么可怕的对手,唐鸿雪方才都以为自己活不成了。


    他颤抖着擦着脸上的血,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地看向正在恶战的两人,暗暗心惊肉跳:“太强了……”


    顾将军实在是太强了!


    她那具身躯也不知经受了怎样残酷的千锤百打,竟能坚韧成这幅样子。方才明明都直不起身了,现在却和那可怖的家伙打得有来有回,且一招一式都是不要命的打法。


    不愧能做他的上司,他唐鸿雪如今心服口服。


    顾曾身为局中人,自然明白一个道理——纵然她的心智还能撑下去,身体却是有极限。


    对面这个疯狗一样的家伙明显是收着了才让她坚持到了现在,他如此存心戏弄,要么是想让她更快露出破绽,要么便是想看她恼羞成怒的样子。


    可惜她在打架时,越是凶险便越是冷静,无论如何都不会让此人得逞,只抱着一副能打多久打多久的心态,每一刀都当作是这辈子的最后一刀来战。


    她身形如风,卷起脚下尘烟翻滚,单薄得几乎微不足道,却仍是天地间最桀骜不驯的那一阵凛风。


    好在没多时,喧腾的马蹄声逐风而来。


    那抹红衣太过张扬,顾曾都不必费余光去瞟,便知道,是荣王来了。


    她第一次抱着庆幸的心态见到这家伙。


    荣王领着部下赶到,一时半会没搞清状况,只看到满地尸首,一个红衣人正你死我活的和一个蒙面人缠斗在一起,身旁还站了个衣衫不整的破落乞丐。


    矜贵惯了的荣王入神策军也不过几个月,莫说上战场了,演阵都没见过几次,此刻他看着那些断肢残臂,震惊之余只觉得反胃,迅速地别开了眼。


    眼见他皱了皱眉、下巴微扬,身侧的信兵立刻便跳下马去,气沉丹田吼道:“都住手!荣王殿下在此,尔等还不速速行礼!”


    等了一阵,未有回应。


    荣王遂板着脸跳下马来,走到那乞丐身侧,干咳了好几声,沉声切齿道:“放肆,你是不认识本王么?本王……”


    “乞丐”唐鸿雪这才留意了他,又惊又喜之下一把环住他的腰,将脸颊贴在他胸口上蠕动着嚎啕大喊:“殿下——您总算来了。”


    “……你是,唐鸿雪?!”荣王连推了他两把才把他从身上推下去,掸了掸袍子,皱眉道,“赤身裸体上街,你这厮莫不是疯了?”


    “下官本来是穿了的……不对,这不重要。”唐鸿雪舌头直打颤,喜悦到几乎便要哽咽,“殿下快救救我家顾将军,头儿派我照顾好她,我、我却……”


    荣王脸色一变,探手就揪住了他前襟:“你说救谁?”


    不过不消唐鸿雪解释,他已经可以自己看清了。


    原来那不是什么红衣,而是一条被鲜血染红的长裙。而那没把他放在眼中的暴徒之一,正是昨天让他伤心到一夜未眠的顾娘子。


    他昨夜辗转时一直在想,怎么会那么巧呢?他好不容易对一个小娘子动心,却恰好就是铸光军的将军,这世上必不会有这种荒诞到不讲道理的事情,一定是他父皇和母妃商量好了哄骗他的。


    他们不喜欢顾娘子,嫌弃她的出身,不同意他和她好。


    可这也不是什么无法商量的大事,大不了让她做侧妃就是,再不济,那就做他的媵婢。


    只要能留她在身边,什么办法不是办法?


    此刻,他却在冲天的血腥气中看得痴怔了,细语喃喃:“原来她真是……”


    荣王的喉咙微动,那一刹终于明白,有那么多人还要靠着这颗大漠明珠照明,他却妄想把她囚之于笼,难怪她想都不想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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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不愿意”。


    “本王的弓!”他半晌才堪堪回过神来,脱口而出,又本能地扬手接过副手递来的弓箭,顷刻便挽出一道长空满月。


    只是那两道身影迅捷如鬼魅,他的箭尖晃了又晃,瞄了又瞄,眼前愈发模糊,却终究射不出那一箭。


    他心中骤然有感:是了,他这种人连空中的纸鸢都射不中,怎么可能能帮上顾娘子……不,顾将军的忙呢?


    顾曾老早便知道他来了,如今却只在一旁干瞪眼地看戏,顿时急道:“荣王殿下,不是叫人取弓了么,怎么还……”


    说话间,弯刀无形的刀锋划过她的左臂,勾连出一道细长入骨的伤口来,顷刻间血流如注。


    顾曾眼前一黑,心道:“罢了,但愿下辈子还能回想起这个道理——万事得靠自己,不能指望身后这些不靠谱的混蛋玩意。”


    可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那蒙面人却及时收了势,并未趁机剁了她这条胳膊,反而挥手击飞了她的金刀。


    他探手一揽,已将她紧紧拥在了胸前。


    顾曾被他彻底压制,动弹不得,作呕之余只得恶狠狠地瞪去一眼。


    蒙面人却凑得更近了,顾曾甚至可以清晰感受到他平静无澜、似是一潭死水般的心跳。


    那双清澈明亮的桃花眼与她相距不足一尺,随后扬起轻佻一笑:“阿曾。”


    “……”


    顾曾仰头看他,瞳孔在那一刹几乎凝成一线,有如被数道无形的大手扼住了咽喉、攥紧了心窝,一丝气都喘不出,只不由自主地积攒了半眶眼泪在眼中打转。


    这双眼睛,这个笑起来的神情……她太熟悉了。


    这疯子是……程容与?!


    她忽然觉得自己活成了个笑话。


    若是夜半人静之时,她许是免不了一番惆怅,感慨自己识人不淑。


    可此刻青天白日,这么多人看着,她无论如何都惆怅不起来了。


    她绝不会心甘情愿地在人前为他落泪,几乎是立刻便止住了那几乎让她溃不成军的颓势,自牙缝中冷冷笑了一声:“阁下究竟是何人?扮作别人的样子很有趣么?”


    那蒙面人隔着厚厚的面纱贴紧了她的耳侧,指尖满是戏弄地扫过她光洁如玉的脖颈,温热潮湿的呼吸避无可避地往她耳中钻。


    他笑道:“本来我想杀你的,可现在我又改主意了。”


    下一瞬,他旋身而动,毫不怜香惜玉地将她一掌拍到地上,整个人则化身成了一只飞鸟,踏着旁人的尸首扬长而去,在彻底消失前,又昭告天下似的朗声说道:“杀你太无趣,小爷我要娶你——”


    顾曾瘫倒在地,几欲昏死,耳畔却响起了此人铺天盖地的大笑,笑声如此熟悉,更令她一番不知所措的肝肠寸断。


    唐鸿雪也若有所思地揉着脑袋:“这人怎么那么像我们头儿……”


    荣王被彻彻底底地吓坏了。


    他从未想到自己竟然如此无能,居然连帮忙的资格都没有,还因为害得顾曾分心而落败。


    他甚至没脸看她,只沉默地看着自己发抖的双手,头痛欲裂,一片白茫茫中只能依稀听到副将的声音,问他:“殿下,追吗?”


    荣王沉默地点了点头,指尖按住眉心寻回一丝清醒,停顿片刻,终于说道:“留下几人送唐大人和顾……顾将军去太医署,其余人随我去缉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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