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成蹊》
1. 雨夜
肆虐的暴雨绵绵无际,浓雾里缓缓驶近一辆吱呀乱响的破马车。
被雨水打湿翅膀的飞蛾脱力地落到一枚晶亮的箭尖,而箭尖纹丝未动。
顾曾借力倚着一颗枝桠,挽弓似满月,微眯的目光亮如鹰隼,沉声道:“阿姐,来人已至百步内。”
射程之中,她无人可匹敌,只待来人露面,定叫他亲口尝尝自己脑花的味道。
“再等等。”领队的女子打着手势,按捺下潜伏在四周的手下,嘱咐道,“阿曾,你莫出手,不可误伤百姓。”
顾曾浅浅“啧”了一声,收起弓箭,稍稍活动四肢,肩胛处便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骨头响。“这押粮的活儿当真不是人干的。”她心中腹诽,眼神却不敢离开那马车半分。
转瞬间,她对大道中间孤零零站着的林霜低声吆喝:“阿姐,五十步了,再不拿下怕是要失了先机。”
可林霜依旧是那句:“再等等。”
今夜无星无月,雨水会冲刷掉所有血污,最适合杀人越货,而在这荒郊野外迎面行来的马车里,藏的必定不是什么善茬。
喘着粗气的老马似是感受到了不安,一声刺耳的嘶鸣,停在了林霜面前十步之遥。
暴雨如柱,水汽氤氲得教人看不真切。
马车内传来窸窸窣窣的交谈声,顾曾耳力上佳,只听得一个男人沙哑的呼喊声,零星说了几句:“二……不敢……不要……”
车帘猛地一动,顾曾搭箭上弦的一刹,一个圆滚滚做富商打扮的中年男子连滚带爬地从马车上旋转而下,一个大马趴跪在了林霜面前。
瞧这架势,他似乎是被人当个球直截从马车上踢下来的。
林霜没搞清楚对面在唱哪出,紧了紧眉,中气十足道:“这位兄台快快请起。”
富商“哎哟哎哟”叫着爬起,脸上被迫浮起一个五官紧凑的局促笑容,说:“有道是,那个……有缘千里来相会,和这位……姑娘?”
他走近了才看清,眼前人竟是个手持斩马|刀、容貌清丽的英武女将,一时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畏畏缩缩地寻觅四周,却再没瞧见第二个身影。
“这位仁兄在找谁?”顾曾哂笑一声,轻轻从树上跃到林霜身侧。
她身形如鬼魅,富商只见她突然蹿出,惊得连连后退,“不敢、不敢。”晌久他才鼓足勇气抬眼看,发现竟是个披甲戴胄的妙龄少女。
顾曾手持一把半人高的大弓,目光冷寒,与林霜并排而立,在这死气沉沉的黑夜里,活像两尊地狱来的索命无常。
顾无常动了动眉梢,凝视着马车微微飘拂的车帘,冷冷道:“叫车里那人也下来。”
“什么?”富商舌头一打结,愣了下方缓过神来,好声好气道,“姑娘有所不知,在下那个姓姓姓白……”
顾曾:“我又没问你叫什么,你先让他下来再来套近乎也不迟。”
“姑娘不知,车里的那位是……是……”富商欲哭无泪,眼神止不住马车里瞟。
林霜不禁冷笑:“是哪位大人,还是山大王?”
富商连连摆手,“不是不是,是在下的那个……儿子,犬子体弱多病,受不了风寒的。”
顾曾笑道:“你都怕成这样了,你儿子却要你独身应付。依我看,这不孝子不要也罢,我这就替你清理门户。”
说罢,她骤然拉起一箭,箭身势如破竹地穿帘而入,马车内只留一片阒寂。
恰好一个响雷袭来,石破天惊地响彻山谷,也映得富商脸色惨白。他此刻再去阻止为时已晚,两片肥厚的唇止不住地颤动,终于化作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哎哟,完咯,我的二……”
“差一点儿。”马车里倏地响起一声轻笑。
众目睽睽之下,那神秘的车内人终于手执箭身褰帘而出,身姿潇洒自如,全然不似个病秧子。他朗声笑道:“就差这么一点点,姑娘就可以要我的命啦。”
顾曾不屑道:“要的便是差这一点,不然阁下肯乖乖下车么?”
那人缓缓走近,摊开手掌,“喏,姑娘的箭,还请收好。”
又是一声响雷炸开,冰冷凄厉的白光闪过一瞬,映出那人身形。
这是一弱冠之龄的少年,身着玄色长袍,生得俊美无俦,神色间盛满恬淡疏阔,仿佛此刻并非身处荒川险境,而是泛舟在游般,轻巧地掬了把山风与满月入此身。
他带着天生的清贵,仿佛事不关己,只在冷眼旁观。
富商见他安然无恙,后知后觉地擦了把满脸的鼻涕和吓出的眼泪,恰到好处地把适才的哀嚎喊出:“我的儿哟,吓死你老子我……”
那少年瞟了他一眼,他即刻改口:“吓死我这个无能的爹咯。”
四人面面相觑站了一会,谁也没多说一个字。
林霜等了许久也没等来对面的“援兵”,赧然之情不禁溢于言表,率先抱拳道:“还以为二位是泥腿子的斥候,多有失礼,在此赔罪。阿曾,你也来。”
顾曾的直觉告诉她,这两人虽然不是匪徒,也应该不是什么好东西,当下只不情不愿打了个揖。
富商见好就收,喜笑颜开道:“二位姑娘,在下姓白,是做绸缎生意的,领着我儿出来见世面,不料碰上山匪将家底都抢光了。如今在这荒川野岭无依无靠,不知二位姑娘可否载我二人一程?”
顾曾冷笑:“这山匪真是仁至义尽,抢别人都是剁成肉馅,抢你二人倒好,连衣服都给你们留身干净的。不过这些倒也无妨,”她扬起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不知二位要去哪?”
白富商不做解释,一揖至地,“阆州。”
“哎哟这可不巧,”顾曾对惊诧的林霜火速使了个眼色,“我们是往渭城去的,不顺路,二位慢走不远送。”
白富商面露为难之色,“这个这个……”
他儿子小白,那个大逆不道的小白脸语不惊人死不休,突然开口道:“二位大人不是奉命运粮去阆州么?怎么粮还没运到,人就要打道回府了呢?”
白富商白眼一掀,险些昏过去。
顾曾霎时眉目如刀,喝道:“知道还装什么孙子,跟着我们可是会死得更快,识相的就滚远点。”
林霜拦下她,忧心忡忡道:“二位不知,我等一路前来受阻颇多,前路恐有隐忧,二位跟着我等实非明智之举。”
“是是是,您说得对。”白富商在雨中擦了把不存在的虚汗,偷偷抬眼望向他家不肖子,“那不然我们走?”
小白脸冥顽不灵:“不,小爷我偏偏就要跟着你们。”
顾曾手指一拨,抬出腰间一段雪亮的寒刃,冷笑道:“兄台找死么?”
白富商扯着他家小白脸的衣袖哭丧道:“哎哟我的爷,我的祖宗,你就少说两句罢。”
小白脸没心没肺一笑,抬手一甩,将他爹当个球一样拨到一边,道:“知道我这爹是谁么?他叫白望农,是堂堂仓部员外,特奉圣命巡视阆州。二位大人这运粮的差事就算干得再好,没把小爷哄开心了,我老白爹一个折子参上去,就叫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瞧你这眼神,不信是么,不信你看看这是什么?”他边说边掏出一纸符牒,林霜只来得及看清户部的官印,那符牒便被大雨洇成了一团千疮百孔的废纸。
世人对皮囊姣好的人总是格外偏待,可此刻,顾曾很想把这小子的脑袋拧下来给他爹当球踢。
白大人扭着胖乎的身躯过来,短小的手指指着小白脸,欲哭无泪,“你你你,哎哟你说这些干嘛,我们商量好的不是这样的嘛。”
“哎呀,爹——”小白脸拿腔作势喊了一声,白望农便跟踩了老虎夹子一样,身躯一震,登时不多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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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位女将军慧眼如炬,咱们那点小九九怎么瞒得过她们蕙质兰心呢?倒不如乖乖说实话。”
白望农:“是……”
从未见过活得这么像孙子的老子。
小白脸转头又对顾曾二人笑道:“二位大人,考虑得怎么样了?给你们两个选择,一,在此把我二人灭口;二,老老实实把我二人当佛爷供着送到阆州。”
在大漠吹了十几年的沙子,顾曾还没见到狂到这种地步的傻子。她抽出半截刀刃,映出一双锋利的眼眸,“我选一。”
白望农见势不妙,哇哇大叫地滚到一旁。
“阿曾,别冲动。”林霜费了好大力气才把她杀气腾腾的刀摁回剑鞘,“朝廷命官你也敢杀?”
顾曾:“这俩人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就算对他们礼遇有加,也难保他们回去不会胡言乱语。”
话虽如此,可林霜是天底下最循规蹈矩、安分守己的老实人,顾曾终究是没能成功对白大人下手,只得看着他们的马车混在粮车中间,被负责的林将军守得严严实实。
上车前,那遭人恨的小白脸还不忘对她回眸一笑。
顾曾暗骂一声:“真当自己是什么风流无二的人物了,比你好过百倍的人我都见过,还能稀罕你么?”
不过她心里再如何不忿,还是要依令行事。主将要护着他们,她身为副将,只得言听计从。
运粮大军继续上路,直至雨势渐歇,曙光渐盛,漫长的一夜终于过去,众人枕戈待旦,早已疲惫不堪。
林霜命人歇息,自己则领着几个兵巡逻放哨。顾曾被白望农响彻天地的呼噜声吵得睡不着,又没人撒气,只好起身跟着巡逻。
“阿姐,你去歇罢,我守着。”她看了眼憔悴的林霜,心有不忍,“不知那帮混蛋什么时候又出现,你是主心骨,可不能倒下。”
林霜噙起一个若有若无的微笑,“几时这么懂事了?果真是长大了就能成贴心小棉袄,还好你小时候犯浑我手下留了情没把你打死,不然现在还享不了这个福呢。”
顾曾打趣:“等回了渭城,阿姐你天天什么都不用干,连沐浴我都可随身伺候。”
往常她要是这么嘴贫,保准屁股上得挨一巴掌,可今日的林将军也不知怎么了,只知唉声叹气。
“唉,要是真能早点回去就好了。”她枯槁的视线掠过蜿蜒的车队,“以我们如今的境遇,实在是一车粮也丢不得了。”
一行人从河内至西南阆州,两千里官道四通八达、宽阔气派,开道的高头大马两侧悬着威风凛凛的“铸光”军旗,原以为能震慑宵小,不料却成了沿路百姓的救命稻草。
可这是运给西南前线的军粮。
林霜无奈之下,只好命下属以铁盾开道,挡住饿殍高高扬起以求救的双手,闭了眼把良心撕碎了咽到肚子里去。
运粮队轮番放哨,彻夜不休,饶是如此,几番拉锯之下,还是丢了将近两成的粮食。
顾曾那时还心道:“还好阿姐有先见之明,早就猜到路上会被抢,多备了些仓中盈余,否则这简单的运粮任务怕是得要了我们俩的脑袋。”
入西南府前,他们得防着无路可走的流民。可自打入了西南府,事情就变得更糟了。
此处山高林深,不见灾民,只有一重接一重的山头,随便一个里面都可能藏着数千的山匪。
这些人做的是刀尖舔血的勾当,乱世之下,只要被他们盯上,管你是军是民,身上有没有值钱玩意,定会被盘剥得骨头都不剩——何况他们本就是一块浩浩汤汤行走的砧板肉。
刚至西南府不久,众人就遭遇了一伙训练有素的山匪,抢了他们一小半的粮食不说,还伤了不少弟兄。
顾曾与林霜都心知肚明,这才只是小打小闹而已,不把他们一行人吃干抹净,那些匪徒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2. 万春
几日奔波,一路却顺利得出奇。
各个山头的老大也不知是被朝廷招了安,还是在酝酿一出大戏,不约而同的偃旗息鼓,放任林霜这支运粮队在山中游走。
一连数日的警戒下来,顾曾早就累得上下眼皮不知打了几回架,眼看着前面要到青城,人烟渐多,匪徒不大可能偷袭,她这才找了团粮袋倚靠,半梦半醒地睡去。
这一觉睡得不短,再醒来的时候,粮队已过了青城。
入目湛空如洗,暮色四合,草长莺飞。四月时节,若是还在渭城,她大概正在沙漠里捉狐狸打鸟。边塞日子苦寒,可也不像现在这般,要把脑袋系在腰带上讨生活。
鼻尖传来一丝若有若无清香,顾曾这才发现自己身上披了件华贵的鹤氅,其上花纹精美繁复,看得她眼晕——他们军中是决计不会有这种东西的。
她跃上马,骑到白望农的马车一侧,敲敲窗板,面无表情地奉上衣服,“多谢白大人。”
有人卷帘接过鹤氅,笑道:“不用谢。姑娘夙兴夜寐,小爷我再没良心也不忍看着你受苦。”
顾曾一瞥,看见了一张挂着狡黠笑容的小白脸。
他开始大放厥词:“还暖和罢?我这大氅可是陛下……”
顾曾手中一送劲,连人带衣服给他塞进了车里,抬手一抽,卷好的车帘“唰”的落了下来,世界复归清净。
“姑娘,”小白脸不依不饶地把车帘再次卷起,对着顾曾的背影喊道,“敢问姑娘芳名?年龄几何?可有婚配?若无婚配,可有意中人?”
“咳咳咳咳咳咳!”白望农爆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声,险些被他这个好大儿给气得去见祖宗。
顾曾没理会,提缰缓缓向前。
“阿曾,”小白脸抬高了声音,引得众人侧目,“我也可以这样叫你么?”
一柄雪亮的钢刃飞来,堪堪擦过他的鼻尖。
顾曾比划着短刀,双颊燥红,恶狠狠道:“再叫一声,割了你舌头。”
“那姑娘想要我如何称呼?”小白脸不见惧色,一双妩媚的桃花眼中盛满了笑意,奇的是,却不显轻浮。
有些神情猥琐的人做什么都显得下流,而此人行径虽惹人厌恶,却又仿佛和这些卑劣的词汇沾不上一丝一毫的联系。
仿佛他叫她“阿曾”就当真只为知道她的名字,而此刻他的笑也并非插科打诨,好似他就真的只是想对她笑一笑,不经意间流露出他的天命风流。
顾曾与他那双极亮的眼眸对视片刻,微微一笑,“滚。”
“好的,我这就滚。”小白脸不急也不恼,听话地放下卷帘。
就在顾曾以为这家伙终于学乖了的时候,他果然不负众望,又将卷帘抬了个缝,偷偷瞧她,悄声道:“我其实知道你的名字,早在京城我就看过调令了,你阿姐林霜是主将,你是副将,顾曾,对么?”
忍无可忍,顾曾扬起一枚飞刀,刀刃擦着白大人那稀疏的头顶而过,牢牢嵌入木板中,马车中霎时响起了白大人杀猪般的嗷嗷乱嚎声。
顾曾清冷而倨傲地盯着缝隙中的那双眼,“无聊且不知廉耻。”
“姑娘别动怒,”小白脸好声好气冲她眨眨眼,唇角浮现一丝笑意,“在下只是想同姑娘正式拜会,别无他意。”
顾曾这些时日没休息好,吹着冷风和他置了这么久的气,有些神情恍惚,头痛欲裂,当下终于学会不再睬他,一夹马腹,驶到了队伍最前方。
那小白脸怔怔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没人在意的时候,他倏地释怀一笑。
此后,不论小白脸再怎么费尽心思和她搭茬,顾曾都没再分给他半刻眼神,而他也终于知道见好就收,整日窝在马车中,不再自讨没趣。
难得清静几日。
这日傍晚时分,众人行至万春镇。
此处离阆州不过百里之遥,民风尚算纯粹,看上去也未曾受到饥荒波及,大部分百姓可称安居乐业。
有不少摊贩正在城门口卖自家的瓜果蔬菜,对一旁几个衣衫褴褛的乞儿避之不理,视而不见。
众乞儿看到车队便知道来了活,霎时热闹起来,有的敲着手中的破碗围着人说好话,有的止不住磕响头。
林霜是大善人,但是手头不宽裕,又怕惹来人哄抢军粮,只好从自己的口粮中挪了一些分发,再多的,再大的善人也给不起了。
白望农下车来舒展筋骨,他那宝贝儿子正忙着和一摊贩讨价还价,顾曾见他开始作妖,便偷偷留意着,心想等他被百姓围攻暴打时,她还可以跟着帮帮百姓忙。
小白脸:“店家,枇杷怎么卖?”
小贩看了眼他身后尘土飞扬的大部队,又低下头,“一篮二百文。”
“多少?”小白脸气笑了,打着折扇,摇头晃脑开始指点江山,“如今正是成熟期,时新枇杷在京城也不至这个价,你这里还是盛产地,如此狮子大开口,真当小爷我不懂行么?”
小贩:“如今不太平,生意不好做,我们也是被逼无奈。”
小白脸拿腔拿调:“万春镇临近阆州,好歹也是一方重镇,安宁侯在此,褚大人治理,何来不太平之说?尔等刁民休要胡言乱语。”
那小贩像看疯子一样看了他一眼,说道:“你爱怎么说怎么说罢,总之这几个月山贼泛滥成了灾,还尽好抢些新奇的瓜果,我家山头的果园子都快被他们薅秃了……”
“等等……”小白脸手中折扇一停,紧了紧眉,心有灵犀般回身看向顾曾,果然见她神色紧绷。
顾曾冲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继续。
小白脸会意,从怀里掏出个银块掷给小贩,笑道:“大哥,山贼都爱吃你家果子,看来我得买来尝尝,当冤大头我也认了。”
也不知是不是为了赔罪,他提起一篮枇杷,强行塞到了顾曾手里。
给了钱便是爷,那小贩笑得两眼直眯,福气话如流水般滔滔不绝:“姑娘肯定爱吃,公子人善心慈,姑娘貌美无双,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顾曾“咯吱”攥住篮柄,眼中映出一团腾腾怒气,把篮子丢给小白脸,“你自己留着磨牙罢。”
“欸阿曾,先别走呀。”小白脸凑近,压低了声音,“忍忍,穷乡僻壤的,你还想要他说出什么好听的话,没祝你早生贵子就不错了。”
恰在此时,小贩喊出一句唱戏般绵长的祝福:“愿公子姑娘两位大善人喜结连理、早生贵子——”
“哈、哈哈,”小白脸局促地笑了两声,飞快闪出两步远,“为了大局,阿曾你便牺牲一下。”
他跃到那摊贩面前,“老板,多谢!话说太满可就不吉利啦。你这果子我家……咳,舍妹喜欢得紧,正巧我们来阆州贩粮,同你换些可好?”
小贩连连摇头,“不成不成,现在粮价贱得很,一斛卖不到三十文,我家囤的粮食几年都吃不完,怎能再同你换?”说罢,他悲悯地看了二人一眼,“客官,你们要去阆州卖粮食?哎哟哟,那可真是要亏得血本无归呶,如今家家户户都不缺粮,粮食连山贼都瞧不上来抢,你们卖怎么能卖的出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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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曾叫这番话说得心中大惊,一股寒意从脚底直渗到了天灵盖。
西南的崇山仿佛一张无形大口,不知不觉已将他们诱至咽喉。
“阿姐!”她丢下有可能被暴打的小白脸,匆忙来到林霜身旁,已是冷汗遍布,“有问题,从圣旨到沿途这一路,全有问题。”
林霜对她从未狐疑,见她神色不妙,心知定有大事,安抚道:“别急,你说清楚些。”
顾曾:“适才那摊贩说阆州从来就不缺粮,那军需何苦要我们千里迢迢从渭城送来?粮食泛滥,粮价低贱,圣旨却言今西南辎重吃紧,这根本就是假的,也不知是陛下听了哪个奸佞之言才下了这道圣旨。”
林霜的眉心现出一道因常年思虑而嵌刻的皱纹,沉默不言。
顾曾又道:“若是如此,那安宁军传去京城的讯息又是真是假?倘若前线状况不明,殿下他、他……”她的胸膛剧烈起伏着,素日苍白的双颊因血气翻涌而现出醉人的殷红。
林霜道:“圣旨既下,你我无权过问,你又如此……”
“是……阿姐,是我不对,我又莽撞。”顾曾敷衍道,“可我怕姜旬有危险,现如今整个西北都离不开他,这可是天大的事。”
林霜扬眉,“你待如何?”
顾曾定了定神:“先把粮食送到阆州,待交付给仓官,阿姐你回军中等我消息,我去云雾山走一趟。”
位于西南边境的云雾山曾经山清水秀,如今常驻大昭的十万精兵,还隐匿着数万楚人,几场大仗下来,恐怕早已烧得尸横遍野,寸土不生。
好在顾曾是在一望无垠的黄沙中长大的,生来便不知畏惧为何物。而渭城的凛风也不止让她孤傲,也早已将她浑身骨血练化为了铁,最不怕烈火淬炼。
顾曾道:“若云雾山无碍,我有信心能全身能退。可若是你们等不到我消息,定要把事情告诉小姑,要她无论如何也得驰兵救急。”
林霜心乱如麻,眉心拧得看不出纹理来。
“阿姐,”顾曾握住她的手,“你多年来恪尽职守,从未辱命,如今叫你依着我任性行事,实在是强你所难。可大昭不能没有西北,西北战线不能没有姜旬,你就当是为了大局……”
林霜只道:“事关重大,入了阆州再看看,兴许是那摊贩心怀鬼胎,胡言乱语。不亲眼见到阆州的情况,我不会信。”
顾曾微微颔首,沉吟道:“这便是我第二个担心的事情——阿姐,他们恐怕不会让我们活着到阆州。”
若那摊贩所言为真,西南不缺粮食,山匪为隐藏行迹也不会大量囤货居奇,那先前和他们交手的匪徒想必便不是为这一车车的军粮而来,而是只为杀人……
上一次交手山匪未能将林霜等人一击毙命,索性抢了他们一部分东西来掩藏自己真正的意图。而他们蛰伏这么久还未出手,显然不是改邪归了正,而是在等待真正一剑封喉的时机。
而这时机,就会在从万春镇到阆州这百里之间。
“所以这是个圈套,”顾曾冷笑道,“有人想搅弄西南战事,谎称军粮吃紧,但又不想把真相散播出西南府,便买通山匪,杀人灭口。”
她活这么大,最不愿做的便是别人局中的一步死棋,不明不白被吞吃,却连执棋者为谁都不知道。此人既视她等性命于不顾,她还偏偏就要翻腾出水花给那人瞧瞧。
顾曾牙疼似的笑了一声,咬着后槽牙,“铸光军只是多年偃旗息鼓,又不是死绝了,敢打咱们的主意,要他有来无回。”
3. 青山
林霜下令继续赶路。
白望农急急忙忙往马车里钻,却被一个脏兮兮的小乞儿拦住,勾住他衣角,说道:“好心的老爷,赏点吃的吧,阿平饿了。”
白望农看着自己衣服上的黑手印,那叫一个心疼,杀猪般嚎叫起来:“适才救济了你们那么多,如今还来要,当真是冥顽不化的蛀虫,再大的皇仓也得被你们吃空,滚啊,滚啊!”
“嚎什么屁话呢,老头,挡我道了,你先滚一步。”他家小白脸从身后蹿出,对着他屁股来了一脚,白望农连滚带爬地上了车。
小白脸张扬一笑,从怀里寻出个物什塞到那名为“阿平”的乞儿手中,挑了挑眉:“小孩儿,小爷赏你的。下次讨饭长点脑子,那个肥头大耳的肉球看起来像是有良心的人吗?”
阿平捧着他的赏赐左看右看,小脸微微一皱,随手丢进了路边的泥泞中。“大哥哥……吃、吃的!”他还是不依不饶。
小白脸顿时英眉倒竖:“你你你,你怎么这么不识好歹?”
顾曾双手抱在胸前,本是在一旁默默看着,此刻见这俩人一个气得跳脚,一个懵懂无知,实在是看不下去了。
“小鬼,接着。”她大袖一挥,便有个硕大的荞麦饼飞了来。
阿平一跃接住,抱着那比脸还大的饼欢天喜地说起了吉祥话:“大姐姐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顾曾从泥里捡起小白脸的“赏赐”,定睛一看,登时面沉似水——那竟是个鸽子蛋一般大的东珠!通体浑圆,色泽光亮,无半分瑕疵,拿来买下整个万春镇想也不成问题。
“不识货呀不识货。”小白脸“啧啧”两声,从她手里将东珠拿回,复而踱至阿平面前,说,“小孩儿,你拿着这玩意,叫上你的弟兄们,去找你们这最大的官,要他好好安顿你们,给你们住的吃的,还得供你们读书。他要是敢不听,你就去阆州找你们西南巡抚告状。”
这般年纪的孩子,很多事情有心无力,拿着这东珠去换银子也守不住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倒不如换个前路顺遂坦荡来得实在。
阿平半信半疑,但既然是别人白给的,又说得这么玄乎其神,他这次不敢再丢,便小心收好,又端出一连串的祝词,将小白脸哄得飘飘欲仙。
“对,没错,多说几句,小爷我爱听。”某些脸皮奇厚的人将扇子打得起飞。
白望农在马车里偷窥,看着直心疼得肝颤,弱弱道:“二……儿啊,你对这帮刁民也用不着这么阔绰罢。”
小白脸叫他扫了兴,冷冷地道:“滚。”
“……”白望农乖乖放下帘子,不敢多吭一声。
顾曾几乎可以确定,这两个人并非亲生父子,白望农的身份想来不假,但这“小白脸”不像他的儿子,只怕是个更加位高权重的公子。
他大概并非哪位簪缨世家的世子——各大世家哪怕权倾朝野也多少会顾忌些面子,对白望农这种实权在身的官员一向谦和,不会养出小白脸这般混蛋的玩意。
但瞧白望农这畏头畏尾的样子,此人莫非是哪位白龙鱼服的皇子?
顾曾轻抬了下唇角,心道:“这不是送上门来的脱身妙计么?”
她难得笑一下,小白脸遂恬不知耻地凑上前来:“阿曾,想什么呢笑这么开心,给我也说说?”
顾曾眼中不起波澜,如实答道:“在想你。”
小白脸霎时神色古怪,脸色由白转红,由红再转紫,眼神乱飞,嘴角抽搐,想纵声大笑却又不敢恣意妄为,仿佛把这辈子的酸甜苦辣又细细品尝了一回。
他磕巴道:“阿曾,你……你再说一遍。”
顾曾叹了口气,掀了掀眼皮,“在想你……是哪位屈尊纡贵的殿下。”
小白脸愣怔片刻,这才释怀地笑了一声,慨叹“说者无心,听者却有意”,他轻摇折扇没头没尾来了一句:“今天是……唔,四月十七,天朗气清。”
顾曾:“所以?”
风卷来一阵梧桐与竹叶的碎香,他垂下眼眸,细长的睫毛遮住他本就云烟缭绕的神色,眼角不知为何却红了一刹,连嘴角凝固住的笑容也显得不那么真切。
顾曾在那一刻觉得他要哭了,她可不想给人当老妈子,欠身道:“告辞。”
“我叫程彧!阿曾,你先别走。”他叫住顾曾的背影,嗓音发颤,“恐怕教你失望了,我不是什么皇子……我叫程彧,你也可以叫我容与。”
那一刻,顾曾被定在原地,瞳孔缩成一瞬,思绪千丝万缕扭成一团乱麻。
程彧……程家的二公子?在话本先生的排行榜中,位列世家纨绔公子榜首,遥遥领先第二名五百票。
程家百年显赫,近些年势头之盛更是无人可及。这权柄滔天的一家人向来和穷乡僻壤的西南两不沾,如今插手局势,来的还是最娇贵的程二公子,这简直比皇子下放微服私访来得还要说不通。
程彧被她晾在身后半晌,吹着透心的风,不自然地蹭了蹭鬓角的碎发,无奈笑了一声:“阿曾,你也太伤人了罢,就算没听说过,好歹也理一理我不是么。”
顾曾回身一揖,将心底的弯弯绕绕全都掩盖起来,朗声道:“原来是程二公子。二公子说笑,五王八侯都已成为过去,但天下谁人不识二公子?鼎鼎大名,如雷贯耳。”
这是实话,苦寒之地的将士每年总能听到些从京城流传来的故事,粗略估计,其中得有五成出自这位程二公子。
在纨绔遍地开花的京城,此人的离谱程度也是独树一帜。
如今见到本人,可知传言非虚。
“当真?”程彧的眼神却陡然亮了,神色赧然道,“原来你早就知道我,我还怕你会记不住我的名字。”
顾曾觉得他这没由来的亲近别有用心,不敢贸然应对,好在此时林霜已经等不及上路,程二公子再怎么依依不舍,也架不住林将军的铁爪魔心,被硬生生塞进了马车。
顾曾头疼的毛病又犯了,试图去理清,却发现问题太多,而留给他们的时间太少。
程家为何要插手西南?白望农究竟是个小跟班,还是有自己的任务?他又为何会和程彧在一起?还有程彧,为什么那么古怪?
她心神不宁到无法思考,眼尾与心脏一齐突突狂跳不止。
眼前群峰连绵,曲流绕山。
过了万春镇,官道陡然变窄,许多路段不过是悬空搭在半山腰的木栈,如同一条摇摇欲坠的腰带,横穿西南的层峦叠嶂。
此起彼伏的猿啼于空谷回响,映着栈道上层层寒霜。
“明朝骑马摇鞭去,秋雨槐花子午关。”程彧在马车里没心没肺地吟着诗,白望农则死死攀住马车窗缘,快被脚下的万丈深渊吓得背过气去。
众人连夜赶路,下木栈时,正赶上清晨霜露最浓的时候。
顾曾附在林霜耳边悄声道:“我预感他们要在此处下手,来不及去阆州叫阿姐你验个清楚。你若信我,便令兄弟姐妹们别再顾及,贼寇若敢来,全力杀出去方有生路。”
死局是有人操控的,目的是为了控制西南战局,那么只要姜旬在云雾山大胜,班师回朝后不愁没有人为他们这些无辜遭罪的小兵说话,西南这个局就被盘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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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眼下么,自然是保命最要紧。
林霜死死攥住缰绳,额上青筋遍布,“他们必然倾巢而出,我们这几个人不是对手。阿曾,你带着老刘他们先走罢,我一个人押着粮食吸引他们注意力。”
顾曾心里一热,笑道:“我的傻阿姐,都这种时候了,没人能独善其身。喏,你知道车里坐着的那位是谁么?”
她指的当然不是白望农,林霜心急如焚,“谁?别卖关子了,快说。”
顾曾浅浅一笑:“程二。”
林霜的反应和她如出一辙,“他怎么会在这?程家要做什么?”
顾曾摇摇头,道:“不管他们要做什么,眼下程二同我们一路,便是有利。若真是赢不了那帮贼寇,便拿他的名号出来溜两圈,看看能否让贼寇投鼠忌器。”
林霜还欲说些什么,马匹却被什么惊住,骤然一停,险些将她二人跌下。
饱经风霜的战马打了声嘶哑的响鼻,不安地刨着地面。群鸟大叫着冲天而起,眨眼间散了个干干净净。
顾曾握紧腰间利刃,眼中刀锋乍现,“来了。”
话音刚落,下一刻,漆黑的人头伴着尖锐刺耳的喊杀声就蔓延了整座青山,于高峡中回荡,如黄钟大吕。
林霜不能再犹豫,震声高喊:“弃车!”
冲在最前面的山匪不识相,正好赶在林将军指挥时冲上来,被她的大刀一刀劈成两半,血溅三尺。
拉着粮货的牛和驴都有求生本能,惊吓之下,横冲直撞地四处乱跑,冲散了山匪那本就不怎么精巧的布阵。顾曾瞧见一个口子,招呼了几个人随她开道。
刚从木栈落到实地,白望农这心里头高兴得很,正不顾程彧的白眼优哉游哉地哼着小曲,瓷实的大地却倏地震了起来。他把脑袋探出车外:“啥?地震了吗?”
但见漫山遍野抡着刀枪的山匪已经黑压压地杀了过来,一个没忍住,白大人直吓得屁滚尿流。
程彧也听到了动静,抬步便要出马车,被白望农死死抱住了大腿。白大人上下一起排水:“二公子,可不能出去啊,您身份贵重,陛下临走前特意交代要护好您的周全,您要是有个闪失……”
一路的废话听来,程彧的耳朵早就生茧了,扬手就是一巴掌,把白望农扇得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林霜经历过大小不知多少次战役,此刻心无旁骛的背水一战,以立在地上的斩马|刀为轴,长枪横刀一起上,已杀得周围人仰马翻,血流成河。
顾曾的手臂受过伤,短兵相接会力不从心,便令部下抽剑相迎,自己则纵马狂奔,双手一刻不歇,一箭一匪,不落一击。她策马经过程彧时,随意一瞥,发现这家伙身边竟没人保护,可他却不见惧色。
程彧颇有闲心地对顾曾扬手,笑道:“不知顾将军还缺不缺人手?”
顾曾拔刀砍翻一个背后袭来的贼寇,喊道:“白大人呢?”
“在里面睡觉呢,叫我们不用管他。”程彧对她晃了晃自己不知从哪整来的佩剑,雪亮的刀刃泛着华光,“顾将军,带我一起上?”
顾曾:“没时间。”
震天的喊杀声中,程二公子没脸没皮轻笑道:“好嘛,阿曾,其实我都快怕死了,你保护我一下好不好?”
顾曾两眼一掀,呼出一口想把他碎尸万段的恶气,单手提马碾过几个袭来的敌人,右手长刀切菜一般割过。
骏马于程彧面前高高扬起烙着精铁的前蹄,吼出一阵清亮的嘶鸣。顾将军白皙的半张脸浸在飞溅的血水里,如雪落红梅,对程彧探出手来。
“上马。”
4. 烈马
程彧的指尖烫得骇人,顾曾握住他时宛如触到了一块火热的烙铁。
她弯腰避开匪徒刺来的一枪,回手一个飞刀,骏马腾挪甩身,顾将军手上一带,程二公子拔地而起。
“啊啊啊啊阿曾,你悠着点。”程彧一声哀嚎后,稳稳落在了她身后的马背上。
适才这力道使大了,顾曾右臂的旧伤一阵剧痛,不禁伸手揉了两下,险些被一个山匪砍中,低骂一声:“……可恶。”
程彧一眼看出她带伤,急道:“阿曾,你的伤碍事么?”
“还轮不到二公子来操心。”顾曾游刃有余地单手持缰,骏马的铁蹄“訇”的一声落到那山匪面前,吓得他当场愣住,被顾将军即刻斩于马下。
程彧第一次乘这么烈的马,差点被当场颠飞。顾曾交战之余还得随时留意着他,好几次抢在二公子坠马前将他捞了回来。
几番如此,二人一马已是险象迭生。顾曾忍无可忍,吼道:“大哥,你能不能坐稳点?”
程二公子委屈巴巴:“我连个扶的东西都没有,坐不稳……”
顾曾登时会意,暗骂他无耻,眼一闭心一横,说道:“抱紧我。”
“啊?好。”程彧本有一瞬的犹豫,但见她双目通红,再磨叽恐怕连自己也得被砍上一刀,只好小心翼翼环住她的腰身。
顾将军身上有清冽的幽香,如山泉似明月,隐在浓重的铁腥中。
精铁制成的甲胄比寒冰还要刺骨,碎痕交织,不知历过几场大战。她腰身纤细,仿佛只要盈盈一握——终日操劳,这身粗粝的战甲对她来说果然还是太大了些。
少了后顾之忧,顾曾耍起来便顺手多了,就是苦了娇生惯养的二公子,被她折腾得出奇得安静,看模样,似是正憋了一口气不让自己呕出来。
铸光军骁骑营与数百匪徒大战半个时辰,杀得青山染红,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晨曦逐渐明朗,今日又是个好天。
“坏了,”顾曾面沉似水,“等雾散去,他们就该放箭了。”
程彧咳了两声,道:“阿曾,擒贼先擒王,那匪首就在半山腰,穿得像个唱戏的那个就是。”
顾曾扫了一眼,“没看见。”又奇道,“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程彧低笑道:“我也不是什么都不干的废物嘛。”
山间起风时会短暂拨开缭绕的雾气,程彧就是那时注意到那位把自己打扮成关公的匪首的。
眼见骁骑营已经左右支拙,有人体力不济,还有不少身上挂了彩,令有几个兄弟不慎牺牲,而山匪仍是不要命般一波接一波袭来,丝毫未见颓势。
有道是: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
他们这么点人,正面硬拼想来是赢不了了,那便只有出奇制胜这一个法子了。
顾曾半偏着头,冷冷道:“二公子,会骑马么?罢了,这种时候,你不会也得会。”
不待程彧开口,她便将那棘手的缰绳强行塞到那置于她身前的手中,“你来控缰,稳当些,摔死了我可不管。”
程彧哭笑不得:“属下定不辱命。”
得了空,顾曾弯腰抄起弓,抽出箭筒中最后的两支利箭。她眯眼望去,喃喃道:“半山腰半山腰,唱戏的唱戏的……程容与!怎么驾的马?!”
程二公子操作失误,骏马四处乱蹦跶,自己的腿正好撞到别人枪上,还没顾得上喊疼,又经顾将军当头一声暴喝,险些就要哭出来了,委屈道:“阿曾,你这马它不听我使唤。”
“笨死了,”顾曾覆住他的手,引着他牵引缰绳,“我的马自己会躲刀剑,你只需顺着它来,该松时松……若它撒野,就像这样,你也不可由着它胡来。我不要你冲锋陷阵,只要你为我争取片刻,懂了么?”
她那和战甲一样冰凉的掌心满是粗茧,落在程彧温润如玉的手背,恰如耳鬓厮磨。
二公子耳根发烫,囫囵应付道:“懂、懂了!”
顾曾再次松开手,抬眼望去,果然看见了程彧口中那位“唱戏的”。
这位山大王此时正游刃有余地观战,对上顾曾杀气凛冽的眼神时,还对她咧嘴大笑,露出满口黑乎乎的坏牙。
顾曾不语,开始搭弓。
程彧进步神速,此时已然不会让人在马上四处乱飞了,颇有闲心问道:“阿曾,如何,有把握么?”
顾曾:“有点远,你先稳住,我让你拉缰时你全力向后扯。”
“好。”程彧也不管她要做什么,只管干劲满满应道。
朝暾初上,灿烂的光幕落在顾曾的一侧,抚平她无尽的清冷,添她一丝温柔。程彧偷偷看着她明亮专注的眼神,挪不开视线,好似要把这一幕牢牢镌刻在心里。
“再看,下一支箭的滋味就留给你。”顾曾冷冷一瞥,吓得二公子身子一僵,慌乱别开头去。
顾曾拉开弓弦,死死盯住箭尖所指。一片薄雾飘过她与匪首之间,连老天也要助她一臂之力。
她的身体绷得笔直,鬓角冷汗直流。她不会说,其实她的右臂早已酸麻不堪,现下完全是在凭着千万次训练留下的肌肉记忆在拉弓。
薄雾散去,露出匪首那争奇斗艳的衣角。
就是现在。
“程容与!”顾曾一声高喝,程彧用力扯住缰绳,骏马被扼住咽喉一般,前蹄高高抬起,仿佛下一刻便要学会直立行走。
二公子没坐稳,一个跟头从马上跌落。
“阿曾!”他心急如焚抬头一看,顾将军正人马合一,安如磐石地焊在马背上,长发猎猎如飘扬的战旗,手中挽弓如满月。
利箭直出,穿云破雾,毫不拖泥带水地在匪首的喉心洞了个窟窿。
“好精湛的箭术……”程二公子一时又看呆了。
不待马蹄落下,顾曾抄起最后一支箭,眼疾手更快,搭弓便射,赏了匪首身旁那呆若木鸡的军师一个穿心箭。
骏马重重落地,暴躁地长声嘶鸣,好似在埋怨主人对它的心狠手辣。顾曾探身揉揉它的耳朵,好生安抚了一番。
不多时,山谷中响起一阵隆隆的鼓声,急躁杂乱,不伦不类——山匪见势不妙,终于打算撤兵谈判了。
顾曾行至程彧面前,喘着粗气,翻身下马,疲惫一笑,没什么诚意地拜道:“二公子,情急之下多有得罪,不碍事罢?”
她几乎是挣扎着下来的,右手软塌塌地垂在一侧,仿佛一只不听话的义肢。
程彧立即便留意到了,颤抖地抬眼,“阿曾,你不碍事么?”
原来她早就连胳膊都抬不起来了,所以才不得不借助骏马腾跃的力量。
顾曾摇摇头,避开他关切的目光,快步走到林霜身侧。
被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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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血人的林将军英勇无敌,毫发未损,身侧的尸体摞得有半个人那么高。
“阿姐,”顾曾垂下眼睑,轻轻开口,“看在我除掉他们老大有功的份上,这次你得听我的。”
林霜:“什……”
不待她多问,几个满脸横肉膀大腰圆的汉子教一群虾兵蟹将围着,已然赶到了他们面前。
霎时,污言秽语与唾沫星子横飞,不堪入耳。
林霜忍无可忍,斩马|刀在手扫过半圈,喝道:“你们到底还要不要谈,不谈那便继续打。”
吓得众山匪鸦雀无声。
她借势冷笑道:“你们一个头儿死了就再没有个能出来主事的?那个不开眼的怂包躲在你们后面,要小喽啰替他送死,还充什么老大,真当我铸光军是那么好惹的么?”
山匪听到“铸光”的名头已然开始打退堂鼓,叽叽喳喳和围在中间的一个矮小精明的男人嚷道:“十三爷,老大跟我们可不是这么说的!”
他们那死掉的老大忽悠他们说,林霜这帮人人生地不熟,又只会跑,不费什么功夫就能收拾了,干完这票,每人能发一两银子!
哪知这帮家伙简直不是人,是杀人如麻的利器!
万春山十六个山头的弟兄一拨一拨地去送死,人没除掉,那夸下海口的老大却死了,许诺的银子又该找谁讨去?
那“十三爷”打量了一下残存的骁骑营,狞笑了一声:“兄弟们,依我看他们也快坚持不住了,先把这票干完再说,不能白白折了咱们这么多弟兄。说不定出钱的老爷看咱们辛苦,每人给发上二两打牙祭,就算一两没捞到,也当是给白死的弟兄们报仇了!”
“报仇!报仇!”这些山匪都不大聪明,只跟着上头的人做事,这时候只要有个主心骨站出来,他们便能听风落雨。
“慢着。”
“慢着。”
山匪复燃的一点士气就如狂风中的火星子,随随便便就灭了。
顾曾刚出口,就发现身后有人和她同异口同声。
程二公子闲庭信步,仿佛在自家府邸的后院踏青一般,踩着满地尸首徐徐而来,足上的浮光锦不染血色。
一个山匪捂着心口,流着哈喇子,“谦谦君子,温润如玉。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十三爷,这小白脸能不能赏我?”
顾曾不自然地掀了个眼皮,心道:“小白脸也是你能喊的么……”
不得不承认,程二气质卓然,举手投足满是矜贵,虽不似林霜等人那般威压,看起来却更加惹不起。
那十三爷耸了耸眉梢,狭长的眸间永远都留着一丝阴狠,口中仍是笑着:“不知这位公子有何指教?”
“指教谈不上,”程彧折扇轻摇,“你是老十三?你们老大老二老三老四老五呢?怎么轮到你出来说话?”
十三怒道:“我名十三,不是行十三!我就是我们万春十六洞里老三!不对,老大和老二都死了,我如今就是老大!”
程彧嗤笑几声:“老三还是老大么,都一样。”
他三言两语就触到了这十三爷的逆鳞,十三将拳头捏得咯吱作响,杀意更重,“阁下究竟想说什么?”
“我想说啊……”程彧折扇一合,从怀中掏出个亮到晃眼的符牌,眼中神采飞扬,笑意溢于言表。
“不想陪葬的话,休要轻举妄动。”
5. 金翎
十三眯眼瞧了瞧程彧手中的符牌,蓦地脸色一变:“金翎符?!”
顾曾闻言骇然,细看那符牌,一眼便知并非凡品。这小玩意不大,却比深宫里的琉璃瓦还要辉煌,金灿灿到有些灼目,四周密密麻麻刻着数不清的符号与图腾,中间一个双臂环蛇的神女正虔诚地跪倒在苍鹰之下。
确是只存在于传说中的金翎符无疑。
她和林霜相视一望,交换了个不可思议的眼神——这金翎符是何等宝物,怎么陛下就随随便便赠与了程二这外臣之子?
“什么金翎符?”四周刺目的视线快要将他大卸八块,程彧撇眼一看,“哎哟见谅,太着急拿错了……”
他火速收回那金翎符,又从怀里掏出一块板正的碧玉牌,拿在手上,指尖扣出叮铃叮铃的清脆响声,“这次才对……咳咳,十三爷,你瞧这是什么?要不要拿去验验货?”
程彧现在手上所持是大内侍卫统领的玉牌,寻常人见了也要打个寒颤,奈何珠玉在前,除非他此刻掏出个传国玉玺,不然众人也见怪不怪了。
他左一个东珠,右一个金令,口袋里不知还藏着多少件价值连城的宝贝,相比之下,他那一身不合时宜的锦衣华服都显得没那么突兀了。
一个不开眼的狗腿子眨巴着一双猥琐的眯缝眼,道:“十三爷,这些个宝贝得值不少钱罢,属下这就杀了他,全都拿来孝敬您……”
十三当头给了他一拳,黑脸发青,怒道:“杀杀杀,你有几条命?活得不耐烦自己找棵树去吊死。”
“这位公子,”他好声好气抱了抱拳,“不知可是哪位殿下大驾光临?小的们也是在乱世中讨口饭吃,并非有意为难殿下。金翎符既出,小的们自然退下。”
众所周知,三枚金翎符,一枚由乾安帝自己把玩,一枚赐给了皇长子,而程彧拿着这最后一枚,十三便认定他也是皇帝宠爱的哪个皇子,又见他气度卓群,便更坚信自己的推论。
万春山这些土匪是无法无天的地头蛇,就算是大内统领在此也未必能镇住他们,可所持金翎符者必定天潢贵胄,他们小小的黑|道组织,本就是为了活命最后搏一把,可不敢冒着被西南府十万大军赶尽杀绝的风险得罪这位“殿下”。
程彧:“殿下?什么殿下?我不是。”
先前的眯缝眼狗腿子谄媚失败,打算在谄媚的路上一走到底,帮腔喝道:“你小子装什么蒜,我们大哥说你是你便是,哎哟……大哥这下打得好啊,小弟我多年的头疼风湿好像都治好了。”
十三叫人把这不争气的手下拖走,赔笑道:“殿下潜龙在渊,只是金翎符既出,吾等自然不能视而不见。”
程彧干咳两声,面不改色道:“行吧,既然不小心被你们认出来了,本王就不躲躲藏藏了。”
“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顾曾无声掀他个白眼,心道,“鬼才信你是不小心的,也就骗骗这帮脑子不怎么灵光的土匪。”
程彧扬了扬眉梢,试探道:“那放我们走?”
第一天当上老大的十三爷一改往日的威风八面,皱着张苦瓜脸,唯唯诺诺不吭声,仿佛欠了几辈子都还不清的债。
怎么就没人提前告知他要截杀的队伍里有个皇子?难道是上头那帮人的权术之争?可大家都在西南这地界混日子,若是这样平白放走了这些人,将来万春山十六洞会不会被安宁军里那帮军大爷为难?
两相权衡之下,十三竟发现自己谁也不敢轻易得罪——他既不敢放程彧他们走,又不敢不放他们走。
这种时候,他无比希望能收回先前声明自己是老大的那句话,在心里把已经归西的前老大老二的十八代祖宗都问候了一遍。那二位兄台走得倒是潇洒又清净,留给他这么一个难以收场的烂摊子。
程彧慢悠悠道:“洞主老大,怎么个说法?”
十三艰难地抬起手,终于妥协道:“其他人都可以走,她不行。”
“我?”顾曾本在一旁默默看戏看得正起劲,不料怎么对面话锋一转落到了自己身上。
她不安地瞧了林霜一眼,无声地询问:“他们知道了?”
林霜将拳头捏得咯吱咯吱响,喝道:“敢动我妹妹,得先问问我手里的刀。”
“林大姐,消消气,气大伤身。”程彧生怕双方一言不合又要打起来,“阿曾,你怎么说?”
顾曾抬眼,眸间闪过转瞬即逝的诧异——即便她愿意,也没料到程彧当真打算用她来换所有人的命。
虽然顾将军无坚不摧,但毕竟只是个十八岁的小姑娘,被人推出去的那一刻也会有郁郁不平和不知所措。
她的声音有些异样的嘶哑,笑道:“好啊,划算得很,那就这么定了罢。”
林霜怒道:“不可能把阿曾交给你们!”
眼见她就要拔刀再战,顾曾忙道:“阿姐你听我说。”
“听你说个屁,”林霜指着程彧大骂,“我铸光军才不屑和这种人为伍,就算是全军覆没,也不会……”
“林将军,”顾曾压低了声音,正色道,“你连我的话也不听了么?你当初是如何许诺的,可还记得?听我的命令,立刻带人走。”
林霜不可思议地看着她,凶神恶煞的气势逐渐减弱,最终化为了一汪落寞的死水,几不可闻应道:“属下遵命。”
顾曾握住她冰冷刺骨的双手,悄声道:“这帮匪徒未必会信守诺言,出了这段山,你们立刻去向阆州求援。若是阆州不救,就去云雾山求殿下来救。阿姐,我没发疯,我清醒得很,在等到你们之前,我有的是筹码和他们谈判,不会让自己有事,你信我。”
她嘴上说着信她,实则双手已经掩不住在微微颤抖。未及披甲,已闻刍狗之叹;雪夜未行,已忧山道崎岖。
她是怕的。
长在林霜的庇护下十几年,顾曾从未有过孤立无援独扛大局的时候。她是沙漠最骄傲自负的鹰,总是觉得自己无所不能,这时候突然发现,没有千千万万站在她身后的铸光大军,她什么都不是,就连一群简单的乌合之众都能让她插翅难飞。
璞玉未琢,利剑未锋,而少女正在磨炼金戈铁马的胆魄。
她不自主搭上佩刀的握柄,见万山青葱,大河茫茫无际,心叹:若真是死在这群人手里,那她就算得上是大昭二百年来最窝囊的上将军了罢。
但见铸光军的兵士忿忿地望来,各各摩拳擦掌,仿佛只要她一声令下,他们就能视死如归地再战一场。
她又突然觉得自己也没那么没用。
“林大姐,你们走好。”程彧笑盈盈地对林霜摆手,俨然一副送客的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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态,“放心,我会照顾好阿曾的,谁敢动她一根头发丝,我就叫人砍他一根手指头,绝不食言。”
他这句话几乎是高喝出去的,群山间的上千匪徒皆听得清清楚楚。林霜登时大喜过望,若真是由他罩着,山匪投鼠忌器,想来不会为难顾曾。
十三听了却颇为头疼,心想着好不容易能把这尊大佛送走,不料人家不仅不走,还打算在他们的洞里搭窝长住。
程彧看他抓耳挠腮的模样,笑笑:“十三爷不肯放阿曾走,这其中定有什么误会罢。你怕得罪人,无妨,本王亲自去替你摆平误会,教你从此高枕无忧,可好?”
十三说不上哪里怪,但在万春山十六洞混了这许多年,也是有些天生的求生本能在的,总之就是有种不祥的预感。可程彧下一刻就大手一挥,塞给他一袋亮闪闪的金子,还附带了几颗硕大到像假货的东珠,险些晃瞎了十三那永远都睁不开的眼。
不止是他,其他的山匪加在一起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大手笔。
程彧豪迈大笑:“本王赏的,放林将军他们走。等我和阿曾去你们那坐够了,本王还另行有赏。哦对了,那马车里还有我一个不中用的废物手下,劳烦十三爷一并带走。”
眼前是明晃晃的金子,耳朵里听到的是赏赐,再冷静的土匪那也是土匪,也是见钱眼开的亡命徒,十三当时就被冲昏了头,下令让兄弟们给林霜等人让道。
漫山遍野的匪徒摇旗呐喊,见到钱让他们的眼睛比杀人时还要红上几分。顾曾心感不安,扯了扯程彧的衣袖,悄声道:“少露点财,这帮人为了银子可以不要命,你小心他们宁愿铤而走险也要绑了你当摇钱树。”
“放心,我有分寸。”程彧道,“一袋金子,几颗东珠,短期内想要兑成现银不容易,在来人之前,每个人分到的钱还不足以买他们的命,他们不敢轻举妄动的。”
顾曾见他成竹在胸,颇为意外,没想到话本中整日鸡飞狗跳的败家子程二的本尊倒也不是全然无知的废物,甚至,有点城府。
她扬眉:“‘来人’?谁要来?”
“没谁要来,”程彧含混笑过,眼神青白分明地望来,浅浅笑道,“阿曾,你适才是在关心我么?”
方才积累的那点神秘感被他一句话涤荡一空,顾曾虽不愿却也不得不承认,在听到他主动留下来陪她时,她是欣喜过一瞬的,不过顾将军清醒理智惯了,立刻便意识到,自己先前的那点麻木不仁也有他的一份功劳,两相消弭。
意思就是她不打算揍他一顿出气了。
山匪簇拥着二人向老巢前进,程二公子出手阔绰,深得人心,山匪主动将前老大的轿椅奉上,抬着他晃晃悠悠地走在山间野路里,像在荡秋千。顾曾面无表情地走在他身侧,隐有不安,右臂又疼得厉害,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林霜领着人出了山匪的包围圈,交代了几句,便单枪匹马向南狂奔而去。
此处距阆州不过几十里路,她能做的也只有尽快赶到。她手上有马,即便马跑不动了她还可以自己走,今天,怎么也要见到阆州巡抚褚大人。
就在林霜心急如焚赶路时,空旷的山谷间却再次响起一声撕破天幕的嘹亮号角。
林将军勒了马,低骂一声:“这他娘的又是哪个山头来的人?!”
6. 石室
白望农两眼一睁就开始“哎呦哎呦”呻吟,入鼻一股浊臭,扯着脖子越过自己硕大的肥肚,看见裤子上满是污亵。他旋即意识到,那时看到的山匪不是梦,那帮不是东西的玩意真打来了!便不忘初心地嚎叫起来:“二公子!可不能去啊!”
“……”程彧轻飘飘眄他一眼,“我要去哪?”
他就靠在一个燃得极盛的火堆旁,面色苍白,鬓角的碎发叫汗水浸湿,说话时有气无力,连素日里那股子不可一世的劲儿都弱了几分。
他们此时身处万春山深处的一座寨子中,外面已经入了夜,山匪们也不知是不是白天过的太惊心动魄,并未早早入睡,流水般的筵席既为悼念死去的弟兄,也为庆功,从日落一直持续到了现在。
顾曾靠在此间狭小石室的岩壁,听着外面永不止歇的嬉笑怒骂,瞥了眼程彧,道:“二公子脸色不好,可是和匪徒们称兄道弟累着了?”
这家伙口若悬河、舌灿生花,在筵席上把一众没文化的山匪哄得服服帖帖的,就差当场和他拜把子拉他入伙了。若不是他嚷着要回来“慰问”下属,顾曾觉得他能和三千匪徒一人干上一杯。
胆识是令人佩服的,就是行为有些不着调。
程彧微抬唇角,苦笑道:“阿曾你就别笑话我啦,实不相瞒,我这人一在幽室中就心慌意乱,有时连气也喘不匀。”
有些人在孩童时期遭遇过难以愈合的创伤,就会变成这个样子,好似留在身上一辈子的伤疤。顾曾没多问,只坐到他身侧,说道:“二公子需要人把你打晕么?我乐意效劳。还是说,有人陪你说说话会好受些?”
程彧眼神陡然一亮:“彻夜长谈么?那自然是极好,阿曾想聊什么?”
顾曾:“不知道。”
“唔……”程彧低头,轻声道,“我很好奇,若是没有我出面,你们打算如何脱身?”
顾曾:“杀出去。”
“杀不出去呢?你会把我交出去谈判么?”程彧抬眼望向她,眼里藏着隐隐的期待,烛影在他瞳中不安又恣意地跳动。他倏地又低笑了一声,似乎也被这问题愚蠢到了,想掩盖过去。
“会。”顾曾沉默许久,如实答道,“我会毫不犹豫把你推出去。”
程彧眼神一颤,看得顾曾肝疼了一下,下一刻二公子就没脸没皮摆手道:“你才不会。我今天没能让你脱困,你是在生我的气,对么?我的好阿曾,我这不是留下来陪你了么,你就行行好,原谅我这一次。”
顾曾两眼一黑,心道:“这人哪来这么多奇怪的歪理,竟然还自圆其说说服了自己。”
白望农见到他家凶神恶煞的混世魔王二公子如今转性般,围着人家姑娘花孔雀般地开屏,惊得下巴都快垂到肚皮上了,心道:“这位姑娘可当真是了不得啊。”
他留意起了顾曾,细短的眼睛眯成一条线,好似一只打盹的金丝虎,心里却明镜似的细细盘算着:“长得有点像,年龄也对得上,难不成真是……”
顾曾心中燥热,腾地起身,起身把外甲脱在一旁。内里湛青的棉衣几乎已教血染成墨紫色,散发着一股与她本人格格不入的腥臭气。
白望农捏了捏鼻子,细嗓道:“顾将军是哪里人士?家住哪里?不知……”
“第一,”顾曾冷冷开口截住他的话茬,“闲聊恕不奉陪。第二,这些问题你家这便宜儿子几日前已经问过了,你见我答了么?”
白望农好声好气陪笑了几声,又道:“边塞的日子难熬,将军戎马倥偬,可是家中……”
他生生止住了话匣,因为他看到顾曾身后的程彧正死死盯着他,浑身透着毒蛇信子般的丝丝寒意,微微扯着面皮笑上一下,就比十八罗刹还来得令人畏怖。
顾曾见他住口,高兴还来不及,懒得同他纠缠。她卸甲时右臂用力太过,现在疼得像被车轮碾过一样,强忍着不出一声,只靠在石壁上微微喘着粗气。
身披战袍时她不怒自威,让人不敢冒犯,如今除去伪装,少女灵气自然流露,倒教人忍不住多看几眼了。
不消细看也能看出,她其实生得很美——眉目如画,眸若寒星,魂似冷月,不施粉黛便可皎然脱俗,只是大抵是失了艳丽,让人只敢远观而不敢靠近。
用铸光军里曾经的一个相面先生的话来说:“清冷太过,没了烟火气。”
先生的后半句话是:“是个薄情薄命的主。”后来,林霜把他拖下去打了一顿。
程彧看着她强忍疼痛,睫毛止不住地翕动,心尖一软,道:“阿曾,还想继续聊么?”
顾曾擦去鼻尖的汗滴,双目无神,应付道:“嗯,你说。”
程彧:“你这胳膊……是如何伤的?打仗的时候弄的么?”
顾曾随口答道:“不是,自己摔的。”
“怎么摔的?”
程彧呼出的每口气息都更紊乱一分,顾曾立即留意到了,还以为他患了什么疾,猝不及防地将手贴上他额头,给程二公子吓得不轻,向后仓皇挪了半步,结巴道:“阿曾你……做什么?”
“没发热啊,”顾曾自说自话,“早知道会让你更严重就不跟你聊这么多了,该直接把你打晕。”
程彧急道:“哪有说书说到一半不讲的道理,究竟怎么摔的?”
虽然不知他为何这么执着于揭别人伤疤,但总归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没什么不能说的,顾曾道:“当时为了救个小孩儿,从城墙上掉下撞到了一块石头上,就这样了。”
那一下直摔得她整个胳膊断成了好几截,彼时又狼烟四起,她无暇静心养伤,就这样留下了病根。
见程彧沉默,白望农遂在一旁夸张的“嚯”了一声,适时捧场道:“顾将军侠义心肠,令人好不敬佩!”
顾曾不屑一笑:“当时年纪小不懂事,瞎逞英雄罢了。”
那些时日,她总是想着赶紧长大,心思全都花在了怎么出人头地上,总是要她爹追着给她处理烂摊子,真可谓是名副其实的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包括这次掉下去摔断胳膊,其实城墙下就是察罕的十万大军,若非她爹捞得及时,顾将军恐怕早就投胎转世了。
嗯……十二年过去了,就算是重新投胎,算上在娘肚子里的时间,她现在也该是个水灵灵的小毛孩了。
程彧一直没说话,顾曾只道他身子不爽,索性便开始闭目养神。
她思虑心重,一静下来就开始信马由缰地胡思乱想,顺着先前的思路,若她真在那时投胎转世了,那怕是做不了爹娘的女儿了,只能做一家兄弟姐妹了——娘亲成了大姐,她是二姐,她那个不着五六的爹下辈子得给他们当小弟!
她又想到林霜,阿姐她一生清贫,外冷内热,本就不善言辞,又带着她这个爱惹事的拖油瓶,以至于这辈子连个意中人都没遇到过,镇日就是待在渭城练兵吃沙子,当年的“玲珑霸王花”如今脸上都教风刮出了一道道的细纹。
还有姜旬、花雨闲……
即便是闭着眼睛,她也习惯分些心思留意四周动向。黑暗中,她的耳力更佳,忽然闻得石室外传来一股清亮的角音,呜呜然循风而来,霎时吹散了她纷杂的思绪。
这是只有大昭的正规军才会使用的巨型铜角。
她欣喜若狂,虽然知道林霜无论如何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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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赶来救她,可她没料到他们来得这样快,一切简直就像算好的那般。
思及此处,顾曾心绪一滞,猛然意识到了什么——林霜就算一刻不停赶向阆州也要将近一天,安宁军再怎么好说话,藩台那边再怎么通融,派兵来也得至少两日之后了,所以这些……其实都是某人算好的。
她心中已有计较,漠然看向程彧:“是你做的?”
程二公子眉目不惊,将光华内敛于心,稍稍抬了抬眉梢,笑道:“贺向笛这厮来得倒挺快,我还以为至少要等到明日清晨才能出这个鬼地方。”
他口中的“贺向笛”是安宁军的二级副将,同时也兼顾安宁侯和褚大巡抚的府兵防务。若不是有程彧在,区区一个顾曾是不可能请得动这位大人出山的。
三人中最喜出望外的算是白望农,他先是莫名其妙挨了程彧一拳,醒来就在这深山老林里受窝囊气,连屁都不敢放一个,如今援军终至,只消将程二这个喜怒无常的大佛安然无恙地送给安宁军,那他这一趟可就算漂漂亮亮完成了任务,只待来日回京随意交个差,高升户部侍郎那定是指日可待。
见他笑得合不拢嘴,程彧踱步至其身前,乐道:“白大人,什么事这么高兴,也同我说说?”
白望农摆手掩面,露出一个可谓娇羞的笑容,道:“二公子这话说的,贺将军来救咱们啦,下官能不高兴么?”
“嗯?”程彧瞧了瞧石室入口,冷笑,“贺向笛是来救我和阿曾的,同你有何干系?”
白望农笑容一僵,“二公子?这话……”
他突然就发不出声音了,眼神向下一瞟,发现自己的脖子上不知何时多了柄薄如蝉翼的流纹刃——这还是出京前在宫里,他亲眼看到皇帝赐给程彧防身的,没想到二公子第一次拿来用,竟是用到自己身上。
他是鬼,绝对是鬼!是追魂索命的无常,是业火焚身的阎罗,是……
程彧手指一带,整个人向后一仰,白望农的血霎时溅了一地。
白望农咽最后一口气前,只能模模糊糊看见个程彧的人影,听他低声笑道:“白大人今日为护我而不幸葬身匪窟,容与感激涕零。只愿黄泉路上你一路好走,莫再回头……”
白望农断气了。
程彧在他的尸身上擦干净匕首,微笑着把话说完:“……回头的话,我可只好再杀你一次啦。”
顾曾一直在旁默默看着,心间早已大骇,心跳得宛如在战鼓上撒了一把碎石子那般波动不休。
她不是怕见血,也不是怕死人,她莫名恐惧的其实是眼前这个笑靥如春的明媚少年,令她捉摸不透——京城的人都是这么手段毒辣、草菅人命的么?何况那人还是相识已久的同伴……
顾曾还未开口质问,石室外便涌来一阵耸动的嘈杂声。
“殿下,殿殿殿下,救命啊!”一个醉醺醺的麻杆山匪连滚带爬四脚并用地跑来,口中不住呼唤,“安宁军打上门来了,他们不听我们解释的啊,我们可是好吃好喝供着殿下你的啊——”
他站在石室门口,望着地上一大摊新鲜的血,傻了眼。
“殿下?”麻杆晃了晃脑袋想看清些,正对上白望农一双睁得老大的眼,直吓得上下嘴皮子胡乱打架。
程彧对他晃了晃手中的流纹刃,笑道:“哎哟抱歉,先前骗你们的,其实我不是什么殿下,这次可帮不了你们。”
麻杆心有所感,拔腿便跑,顾曾眼疾手快,追上去一刀劈穿他后心。
她手腕一甩,横刀于空中划了个流畅的半月,雪亮的刀锋对准程彧,目光灼灼地冷笑一声:“看来二公子下一个该杀我了,出招罢。”
7. 铁门
三千匪徒在自家老巢被偷袭,前有大军后有高山,跑也跑不掉,只好被迫和安宁军开战。
他们要人有人,还占据地形优势背水一战,安宁军则胜在出其不意,大军分成几路包抄流窜的山匪,如洪水一般迅速席卷了整座匪寨。
贺向笛在中路盯着全局,林霜则救人心切,领着一路人从西边的山道蜿蜒而上,直奔匪寨后方而来。
安宁军早就知道这帮山匪在这横行无忌,但是没办法,剿匪要费太大力气、花太多钱,这帮贼寇又和兔子一样,年年都要冒一窝新的出来,杀都杀不完,剿匪这种事冤大头才会去做,吃力不讨好。
象征性平了两个山头之后,安宁军索性便和他们议和:我不剿你,但你也别太过分,抢到的东西还得分我几成。
两股势力就这样相安无事并存了许久,直到最近,贺向笛收到京城加急传令,命他护好来西南府出游的程二公子——出游怕是什么借口,视察才是正经要事罢!
贺向笛全力戒备准备大张旗鼓迎接一番,可是信都到了好多天了,各个关隘却没见到程彧的人影。他这才慌了神,明白自己想是摊上了大事。
安宁军的密探迅速分散到整个西南府,日夜搜寻,仍是没能找到程彧的踪迹,就在贺将军准备北上负荆请罪之时,有探子来报,说万春镇里有个小乞丐拿着个大得吓人的东珠,应该就是传说中皇帝当年赏给二公子的那斛从东瀛进贡来的神物。
贺向笛稍感欣慰,一口气还未喘匀,与此同时,万春山十六洞这边也报出异象——这帮闲人素日就喜欢在山里打洞,如今几乎倾巢而出,气势汹汹往万春镇方向杀过去了!
他几乎要被这群没脑子的蠢猪气死:“贪得无厌的山匪活腻歪了么,居然抢到程二公子的身上来了?”
气急败坏的贺将军恶向胆边生,也不顾什么和山匪的友好协议了,立即动员了三万安宁军来剿匪。
三千匪徒又如何,他点了三万人,难道还能打不服这帮龟孙子?
大军赶来的路上恰好遇上心急火燎的林霜,贺向笛听说程彧还被这帮龟孙给绑回了寨子里,当场破口大骂三声“狗贼乱我河山,欺人太甚”,拎着大刀急冲冲地就前来寻仇。
他知道十六洞这群山匪的规矩——长得磕碜的,直接剁了喂狗;长得有点姿色的,就轮流玩直到腻了为止,且男女一视同仁,绝不放过一个。
二公子模样俊秀,谪仙般的人物,落到他们手里,怕是凶多吉少。
贺将军亲自上阵,想到自己的仕途可能就要这般断送,已是杀红了眼,全然不顾寨头那摇得起飞的白旗,命手下的兵源源不断地涌上前方。
顾曾背靠石室出口,听着外面响彻山谷的喊杀声,显然已经乱成一锅粥了。她晃了晃泛着寒光的刀刃,似乎是在催促:“二公子,还不动手么,在等什么?”
程彧将流纹刃插回袖袋,苦笑一声:“阿曾,你好生伤我心。我又没疯,杀你做什么?”
顾曾却不领这个情,朝躺在地上的白望农扬了扬下巴:“那你杀他做什么?”
“因为他该死。”程彧冷冷撇下一眼,“这位白大人在京城为官十余载,贪赃枉法,结党营私,无恶不作,我杀他何错之有?”
顾曾:“该不该死,不是你说了算的。”
程彧道:“那他和人串通好,一路上给我的食膳下毒,想让我不明不白死在西南,再以此要挟安宁侯协其为虎作伥,除掉程家这个政敌,也不干我的事么?”
顾曾犹豫了一瞬,仍是没放下刀。她本想问他毒解没解,但看他现在活蹦乱跳的样子,怕是一早就发现了端倪,根本就没中毒。
她有些恼自己这不合时宜的仁义,说出口的话刻意带了几分刺:“要挟安宁侯……你有那么大面子么?”
即便她口中如是说,心中仍是信的。外界流言道,皇帝对程家二公子宠爱之至,远胜大部分皇子,若以他相挟,安宁侯不见得不会有所忌惮。
“阿曾,我自然还有别的私心。”程彧顿了顿,迎着她锋利的刀刃走近两步,悄声道,“陛下派他来西南,可不是来赈灾的,他让他来此寻人……”
顾曾心里陡然一个激灵,身上不寒而栗,已不自觉握紧了拳头:“寻谁?”
程彧不慌不忙,神秘兮兮笑了半天,才道:“你猜?”
“……”顾曾被他的大喘气吊得胸口快炸了,狠狠瞪他一眼,“爱说不说。”
程彧歪头瞧她,一双桃花眼已经笑成了个弯弯的月牙:“寻已故上将军傅昙的独女,傅无隅,你可认识?”
顾曾心里“咯噔”一下,多年后再闻此名,她浑身如堕冰窟,心脏不安稳地砰砰乱跳,四肢几乎动也不能动,好在做了多年将军,气势还是在的。她面上毫不改色,仍是清清冷冷的,一呼一吸间,只轻轻咬了咬舌尖,已然镇定了下来:“认识,很熟。”
还不忘心道:“岂止是认识,傅无隅本人如今就站在你面前同你讲话。”
“什么?她在哪?”这下轮到程彧诧异了,呼吸连带着一滞,竟前所未有地紧张起来,心道,该不会是自己认错人了罢?那可真是大大的不妙!
顾曾勾了勾唇角:“十二年前,死在某个无人知晓的荒郊野岭了。此事天下皆知,二公子难道不知?”
程彧一怔,松了口气,释然一笑:“我知,我自然知道。只是白望农这厮很会讨巧,回京面圣定要一番天花乱坠牵连出无辜人士,到时候傅将要倒霉,宸王要倒霉,西北不太平,天下要大乱。阿曾,你说,我有没有必要现在灭了他的口?”
“二公子才是会讨巧,”顾曾悠悠抬眸,望进他看不出悲喜的一双眼,连连冷笑,“杀了人,还能把自己夸成是为民除害的大善人,天下巧舌如簧第一人,二公子当仁不让。”
她有种不祥的预感,程彧是知道她的身份的,只是她拿不准他说这些话的意思究竟是不是在威胁自己。
但总之,他肯定是知道的。
那一瞬,顾曾甚至有了个荒唐的念头——她该不该在这里把他也灭口?
不过这念头转瞬即逝,顾将军在心里狠狠给了自己一个耳光,用这种方法来保全自己,简直为人所不齿。杀了一个程彧,还会有千百个程彧来试探,难道她还能把所有人都杀掉么?
最坏的情况也不过就是让皇帝知道当年她是假死,欺君之罪,大不了掉个脑袋下去陪爹娘,没什么可怕的。
顾曾原以为自己内心这点阴暗的挣扎被隐藏得很好,可程彧内心的敏感却出乎她的意料。他像只小鹿般怯生生地向后退了半步,低声道:“阿曾,你刚刚的眼神……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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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怕。”
“这就可怕了?”顾曾仰面笑了笑,“你……”
一句话没说完,她的余光已经瞟到了一个大吼着舞着铜锤呼啸冲来的山匪,褪到一半的杀气还没全消,身体已经先神智一步做出了反应。
“有什么话……”她当胸一脚把那人踹下石阶,长刀一劈,血溅三尺,恶狠狠道,“待会再说。”
话音未落,又有人张牙舞爪袭来,顾曾手腕一震,刀背横扫过三道黑影,右臂此时却倏然剧痛,横刀“锵啷”一声落地,再起身已失了先机,登时险象迭生。
眼看这右手是指望不上了,左手更是个花架子,她反手将长刀楔入铁门缝隙,以腿为攻势,一脚一个,将两个山匪踢到了亘在空中的刀刃上。
顾将军踹开抽搐的山匪,深知独木难支,转头对一旁不知道在鼓捣什么的程彧吼道:“臭小子,不是会用兵器么,快出来帮忙,难不成是在等着给我收尸?”
程彧在石墙上左敲敲右抠抠,总算摸到了个隐蔽的铁环,用力全力,那环扣猛地崩开,带出一段腥臭的铰链。几乎是电光火石间,他已跃到顾曾身前,挡住了几柄砍来的大刀,昏暗的石室外霎时火星四溅。
“阿曾,你先进去。”他反身踢开卡在门口的横刀,左手连揽带推把顾曾又弄回了石室中。
“……”顾曾铁青着脸道,“我是叫你同我一起杀出去,没让你在这做窝。”
程彧笑而不语,横刀碎星般划过,抢得了半个身位,刀柄迅速在石壁某处一撞,一扇满是锈迹的铁门自上方如雨幕般坠落。
几十号山匪刚赶到就被隔在了门外,对着那厚重的铁门又捶又砸,缭乱的叫骂声犹如鸦鸣。
“这就是你想的好主意?”顾曾捏着眉心,说道,“把自己锁在牢里就万事大吉了么?”
程彧得意洋洋:“放心,我套过话了,钥匙只有他们以前的老大知道在哪,现在的老大还没摸清楚门路呢。”
“妙啊,”顾曾冷笑两声,真诚道,“所以敢问二公子,我们一会儿怎么出去?”
程彧在火盆旁选了个没溅血的地方,枕着胳膊躺下,笑道:“船到桥头自然直嘛,阿曾,你也累了吧,先睡一会,这里是当地最大的贼窝,贺向笛恐怕一时半会攻不下来呢。”
透过铁门犹能听到门外的山匪止不住的喝骂声,还有人试图撞门而入。
门外人想进来,门内人出不去。
顾曾这一身蠢蠢欲动的好战心被程彧强行掐灭,心中惊惧未定,倚在一旁石壁喘了许久才缓过气来。
倦意渐渐袭来,而程二公子就跟算准了一样,合着眼拍拍身旁铺着鹤氅的空地,说:“快来吧阿曾,给你留的上风口,床也铺好了,保证暖和。”
顾曾有种想把他脑袋踩住跺两脚的冲动,但是如今身家性命还得靠人家的面子来救,只好默默咽下这口气。
柔软光滑的大氅将她裹住,衣上传来淡淡的艾草香,门外的人依旧在热火朝天地叫嚷砸门,眼前是凹凸不平的石室顶,火光肆无忌惮地于上起舞,勾勒出一副古老又模糊的岩画,而不远处,还有个躺得四仰八叉的尸体。
火把噼里啪啦跳出最后几颗火星子,灭了。一丝幽柔的月光透过缝隙洒落。
如果这不是一场梦,那就一定是她疯了。
8. 炸药
“阿曾……”晌久,程彧缓缓开口。
顾曾吓了一跳,还以为他早就和周公梦里相见去了,身子不由自主挪远了些,淡淡道:“何事?聊天的话恕不奉陪。”
程彧嘿嘿一笑:“没事,看看你睡着没有。”
顾曾斜斜剜他一眼:“无聊。”
程彧更起劲了,探过身来,眨巴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笑道:“你说你之前听说过我,是如何听说的?”
“聊天恕不奉陪。”
程彧:“阿曾——”
“不奉陪。”
“我的好阿曾——”
“……”
“你最……”
“闭嘴,吵死了。”顾曾此刻饥肠辘辘,头重脚轻,浑身就如散了架一般,便把力气都用在嗓门上。
程彧不说话了,只在一旁眼巴巴盯着她。顾曾深吸了两口气,终于投降了,说道:“讲话本的说书先生说的。”
程彧喜出望外,追问道:“说我什么?小爷我这么出名么?”
“真想知道?”见他一脸以为自己成了盖世英雄的模样,顾曾挑了挑眉,模仿着说书人慢悠悠道,“诸位客官,今日就给您献上一本《玉面魔君孽海情天录》。”
“?”程二公子的脸仿佛被人连捏带揉拧成了一团内带褶皱的包子。
顾曾:“且看那风流子恃美纵欢场,惹得那痴娇娥含恨赴幽冥,绣阁内千金泪尽湿了罗帕,那薄情郎君却笑掷了定情簪。”
程彧双颊彤红,喊道:“等、等等,什么玩意?”
顾曾巴不得看他笑话似的:“看他檀口轻启,尽负了三生约,叹那玉骨冰肌,却空付一江秋。”
“……”程彧被噎得半晌没憋出个字来,抬眼看着她,弱弱吭声,“这都在瞎扯什么淡,小爷我几时负过别人?不被别人负就算好的了。”
顾曾:“还有一次讲了本《朱衣艳骨祸国记》,夸你是个狐狸精转世的魑魅,垂青纵恶却依旧龙颜袒护,陛下对你比对太子殿下还好。”
“胡扯!”程彧英眉倒竖,勃然作色,“泼这种脏水给小爷,简直居心叵测!阿曾,你们在军中天天听这玩意,能有心思好好打仗么?”
顾曾漠然道:“连书都不许听,一天到晚只能打仗,二公子当暴君定是能遗臭万年。”
渭城一年有一多半的时间在刮狂风,沙石飞走,黄尘肆虐,可他们就算把头包得只露一双眼也得日日巡防、事事留心。入夏就会好些,往来西域的行脚商会短暂地活跃一段时间,这时候,蛰伏了一整个黄沙季的说书先生会来到渭城,打着羽扇溜达着出门,在街边随意找个茶摊,一说就是一下午。
即便是边塞,仗也不是天天打,人生苦短,及时行乐,且有乐必须乐。顾曾只活了十八年,在这些事上却远比有些活了四、五十年的要更明白。
程彧嘟囔道:“这先生的水平可不怎么样,怎么不写我点好的?”
顾曾:“不如二公子说说自己哪儿好,教我也长长见识。”
程彧不假思索,笑道:“我会英雄救美啊。”
顾曾嗤了一声:“哪位美人这般福气能被二公子救?”
程彧抿嘴,单纯无辜地望着她,叹道:“你真不知还是假不知,可不就是你么。”
世上没有平白无故的恩惠,尤其是这帮吃着百姓粮不干正经人事的公子哥们,时常比商人还懂得筹码与交易。
顾曾直觉他意有所指,目光如刀,冷冷道:“倒要请教二公子,你若亮明身份,一路自有西南府军为你开道,贺将军想必也会夹道欢迎为你开路,为何又偏偏要跟着我和阿姐走?你在万春镇把东珠送出,是巧合还是你算准了贺将军看到那珠子便会前来营救?从前怎么没听说二公子有这般玲珑心思?”
程彧这时机掐得刚刚好,万春山这一带山高水险、峡谷幽深,山匪摆明了要在这里动手,而安宁军和这帮匪徒的关系不清不楚,若只有运粮队遇险,想必不会施以援手。到最后还是得靠着程二公子那大如天的面子,他们才能全身而退。
让顾曾百思不得其解的是,程彧千方百计地卖给他们这么大一个人情,所求究竟是为何?
不过她又转念一想,匪都剿了,她和林霜也都活得好好的,事情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程彧已然仁至义尽,余下的就该她鸟尽弓藏翻脸不认人了。
顾将军当下厚颜无耻道:“二公子难道不知道么,在行善事之前要先把条件讲好,签字画押,最好还要留下点对方的把柄在手里,防止对方抵赖。”
程彧忍俊不禁道:“阿曾,你不会真就是这么打算的罢?堂堂铸光骁骑营的副将,居然打算公然耍无赖么?”
“没错,正有此意。”顾将军大言不惭道。
“好嘛,那这样罢,你答应我一件事,小爷这次涉险救你的事就一笔勾销。”程二公子着重强调了“涉险”二字,仿佛先前和山匪称兄道弟打得火热的另有其人。
顾曾在这世上无亲无故,从不欠别人债,更不喜欢欠情,只要所求不是什么大事便一切好说,当下点头道:“二公子请讲。”
程彧瞟了眼不远处的尸体,道:“喏,就是这个咯,杀他这事替我保密。”
“没了?”顾曾有些意外。
“没了呀。你还想怎么样?”程彧笑道,“其实我苦心孤诣策划了这么久,就是为了寻个机会把他捅死。没想到啊没想到,竟然全都被你看到了,你可千万要替我保密。”
他若真就是为了除掉白望农,路上有大把大把的机会。抛去别的不谈,谁会想到话本里只懂风花雪月的程二有那个胆量和手段给人一刀封喉?
“程容与,”顾曾面沉似水,咬了咬牙,“你当我是小孩儿么?”
程彧没心没肺含混道:“不清不楚就是福,什么都不知道对你对我都好,何必执着问个明白?有些事情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去做,你问我为何,我又怎么答得上来。”
他音量稍轻,眼中犹如一道碎星闪过,神情变得羞涩又稚拙,“总之你信我,我永远都不会伤害你,若伤你一毫,我就……减八百年阳寿怎么样?”
顾曾不为所动,淡淡道:“就为了下官这个微不足道的小喽啰,犯不着把十几辈子都赔进去。”
程彧哭笑不得:“顾将军,你是完全油盐不进,软硬都不吃的吗?”
话不投机,追问无果,顾曾没好气地瞪他一眼,旋身不理他了。没过多久,铁门处叮叮当当响了大半个时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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撞门声戛然而止。
二人虽然迷迷糊糊的,但都颇有戒备心,当下不约而同起身,还没到门口,便听门外传来一声暴喝:“我妹妹在哪?”
“咣”的一声巨响,有个倒霉的山匪小弟被赶来的林霜一脚踢在了铁门上,惨叫声隔着门都能糊人一脸。
“阿弥陀佛。”顾曾鬼使神差念叨一句,捶门喊道,“阿姐,我在里面。”
林霜大喜,揪住那山匪的衣领逼问钥匙的下落,可惜那山匪骨头都快被她捏碎了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林霜打仗时足智多谋,但真到智取不管用时,她又秉承着“蛮力可破万物”的理念,命人卸了山门口那根山匪用来歃血为盟的祭坛柱子,叫了二十多个人一起上,企图把门撞开。
怎料这扇铁门是实打实的固若金汤,小半个时辰过去了,竟然连个裂纹都没出现。
程彧讪讪笑了两声:“那位十三爷还真没吹牛,没钥匙不会真打不开这门罢?那可真是麻烦了。”
顾曾翻给他一个顶顶嫌弃的白眼,心道:“原来您还知道‘担心’二字怎么写。”
林霜无法,只得命人停手,对门内喊道:“阿曾,你让开些,注意掩蔽。”
顾曾不愧是她姐带出来的副手,即刻就明白了林霜的意思,捡起地上的铠甲,扯着程彧后心把他揪到石室最里面。程彧问道:“林大姐这是要做什么?”
只听林霜在几丈外声如洪钟:“来人,堆炸药。”
“……”他苦笑一声,“阿曾,我现在知错还来得及么?”
顾曾没理他,上前一步把他脑袋箍在了自己臂弯里,架起铠甲,扬声道:“阿姐,点火罢。”
程彧震惊之余,连挣扎都忘了,一阵石破天惊后,石室外壁轰然倒塌,顾曾甩了甩头上的灰尘,脸上还有几丝被碎屑划破的血痕。
她抬手替犹在发怔的程彧拨掉几块头发上的碎石,没好气道:“看什么看?现在还不出去是真打算在这安家?”
放眼望去,石壁外的方寸空地中横七竖八不知躺了多少个被炸得四分五裂的山匪尸体。
林霜火急火燎地跑过来,一个没留神,差点被地上的白大人绊倒——白望农被一块巨石砸中,只留半截身子在外面,惊得林霜倒吸一口凉气,话都说不出来了。
顾曾上前搭住她的肩,道:“阿姐放心,人不是你炸死的,是个没心肝的山匪杀的。”
她说这话时望了眼程彧,想看看这人会不会趁机落井下石,怎料程彧呆若木鸡站在一边,好似被适才的爆炸吓丢了魂。
“阿弥陀佛,可怜了白大人。”林霜缓缓呼出一口气,对程彧一拜,“多谢二公子舍身护舍妹周全。”
顾曾无声冷笑了一声,心道:“说反了啊阿姐,你妹妹我看上去是需要别人保护的么?”
程彧痴愣愣地经林霜一喊才缓过神来,面上一红,轻咳道:“林将军不必多礼,不知贺将军此刻又身在此处?”
林霜手指一勾向身后一指:“收拾这帮不知好歹的兔崽子呢。”
顾曾冲程彧挑了挑眉,揶揄道:“贺将军欺负你好兄弟呢,二公子不去管管么?”
程彧脸更红了,笑道:“他们狗咬狗,干我什么事?”
9. 阆州
适才林霜一路开道气势汹汹杀过来时,贺向笛正在山门暴揍跪地求饶的陈十三。
十三凄凄切切地对着冷脸的贺将军哭诉:“小人冤枉,小人一直对那位殿下礼遇有加,好吃好喝供着,绝对不敢冒犯。”
怎料话音刚落,倏地一声巨响,匪寨深处升起一团隆隆的浓烟,大地似乎都震了一下。
贺向笛怒目圆瞪:“狗贼好大的胆子,这种时候居然还负隅顽抗!”
十三直截流下来两行热泪:“将军,真不是我做的啊。安宁军交代的事情小人一直有在尽心完成,侯爷要杀的人虽然没杀成,但我也抓来了,就和那位殿下关在……”
“胡说八道,竟然敢攀咬侯爷。”贺向笛大喝一声,大手伸来像拎小鸡一样揪住十三的衣领,随手丢给近侍,咬牙道,“斩了,别让他再乱说话。”
他领着手下三步并两步地来到浓烟所在,心里一潭死水,已经做好了要给程彧哭丧的准备,一口气酝酿已久,就差见到死者了。
此时,死者本人却突然从烟里冒出来了,身旁还跟着两个修竹般英气的姑娘。
贺向笛在京城是见过程彧的,今见他虽蓬头垢面,狼狈不堪,但犹可称得上安然无恙,神采奕奕,一口气终于可以长长呼出来。
顾曾没料到他来得这样快,心赞“不愧是安宁军大将”,正要拜谢,余光一闪,身旁的程彧却先她一步伏倒在地,再定睛一看——这小子居然是昏过去了!
她不由得心道:“将才还活蹦乱跳的,怎么说晕便晕,难道真是惊吓过度?”
相比冷漠无情的顾将军,贺将军显而易见在意得多。他大惊失色,一个飞扑滑跪在地,险些嚎啕大哭出来:“二公子,属下救驾来迟,甘愿领罚!”
程彧躺在他的臂弯中幽幽睁开双眼,面若金纸,朱唇似血,扑闪的睫毛在眼中镀上一层妖冶的暗影。
他鼻头一皱,哽咽着炸出一连串炮仗般的疯言疯语:“贺向笛,你怎么才来?小爷我快死在这了!西南这鬼地方老鼠一窝窝,抢劫抢到小爷头上来,你们是不是都巴不得小爷赶紧死……”
“是是是,啊不是不是……”高大威猛的贺将军似乎早有所料,默默忍受着程彧的浑话,身形不动如山,堪称西南第一硬汉。
顾曾好整以暇抬了抬眉梢,心中两股势力旗鼓相当地在打架:一半觉得这怎么和她认识的程彧不像一个人,莫不是被什么脏东西附身了?另一半咂咂嘴,这不就是话本里的程二公子么,如假包换的玉面魔君是也。
贺向笛的一个近侍上前,跪在三步远的地方,说道:“将军,首领已伏法,其余宵小如何处置?”
贺向笛略显犹豫之色,他此次围剿万春山十六洞已是破了安宁军和山匪的契约,若是赶尽杀绝,之后定会迎来一轮山匪歇斯底里的报复,因此对于余下的人,他实则隐有招安之意。
坏就坏在这侍卫不懂看场合说话,现在把这事抖落出来,贺将军很难办。
贺向笛回身瞪了一眼:“此事待会……”
“待会?为什么要待会?”程彧笑了两声,阴恻恻的,贺向笛不由得起了一身冷汗,“他们欺我辱我,难不成你还打算放他们一马?贺将军,以后陛下若是问我在西南有何见闻,你要我该如何回答?”
“二公子误会了!”贺向笛心一横,笑道,“诸位第一次来西南,本不该见这么多血,但二公子所言有理,这群匪徒扰我西南安宁已久,决不能轻饶!传令下去,整座山不留活口。”
破晓前最后一段黑夜,热闹了大半天的万春山终于死寂,要把地心砸穿的钟声也逐渐平息,群鸟纷纷归巢……
倏地,某处的星火炸了锅,由一转二,二转四……顷刻之间燃成了一片火海,犹如一条蜿蜒的巨龙。
十六洞被剿了。
这消息压根不需要费心传出去,光看那烧得冲天的火光就够有震慑力。
贺向笛把程彧连哄带绑地架走,而顾曾到最后也没来得及跟他道声谢。
林霜召集了骁骑营的兵,把流窜在各地的运粮车稍加整合,粗略一算,竟然也还能有预计的八成之多。沿路百姓受这些山匪骚扰已久,苦不堪言,如今匪患已除,见到一串的运粮车过去,竟自发地往上堆自家的存粮。不知不觉,又把缺的那两成给补回来了。
阆州就在眼前了,虽同为边陲重镇,这里可比渭城繁华得多,风调雨顺、物产丰富,百姓安居乐业而鲜问国事。
一行人马浩浩汤汤驶进阆州时,正是满城开遍紫藤花的时节。
顾曾没有预料的那般如释重负,只感慨,这一路走得如此惊心动魄,可倘若朝廷对民生多几分在意,又何须他们冒险走这一遭?
余下的事便顺利得很了,也不知粮仓主管是不是被人提前交代过什么,见到骁骑营时点头哈腰的,态度好得仿佛是在做梦。待粮食清点称重完毕,按律法,骁骑营需即刻返回渭城,不得在阆州逗留。
不过律法是针对大部队的,不是针对顾曾这个游手好闲的副将的。她依旧坚持己见要上云雾山一探究竟,气得林霜吹鼻子瞪眼,满院子找笤帚要揍她。
“你一天不找事就心里不痛快么?”没找到笤帚,林霜更气了,手扶着桌案一下接一下地拍,快把那实木桌子给拍塌了,“人家宸王殿下是大昭第一良将,需要你操那个心吗?”
顾曾执拗道:“得良将易,得良饷难。殿下在西北大权在握,自是没什么后顾之忧,可这里是西南,难免有人因妒忌而从中作梗。”
她意指安宁军的郭侯嫉妒宸王的不世军功,想要将他围困在云雾山中。
不消她指明,林霜自己也早就有了这个猜测。
早在一年前,昭楚两国大战爆发时,皇帝就钦点宸王为帅,郭侯为将,宸王的扶苍军为前锋,郭侯的安宁军做后备。扶苍军是大昭最利的刀,安宁军是大昭最厚的盾,两军夹击之下,楚人不可能坚持超过三个月。
然而一年过去了,大战依旧,朝野上下弹劾宸王的折子漫天飞,说他以战养功无视江山社稷,说他名不副实有违圣心所托,更有甚者,说他拥兵自重意图谋反。
可是,只要有人来到阆州,看到此处不问国事的百姓和游手好闲的安宁军,难免心里要生出个疑窦:安宁军真得做好那最厚的盾了吗?
林霜同顾曾一样,心中是担心的,可是要她派小妹去战争前线,依旧于心不安,只好骗别人也骗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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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道:“安宁侯的长子自幼跟在殿下身边,两个人比自家兄弟还亲,这次和楚人交战,郭小侯爷也跟着殿下来了,安宁侯再怎么丧心病狂,总不会连自己儿子都害罢?”
顾曾当即反驳:“阿姐,郭侯对他那个大儿子什么态度你又不是没听说过,我看郭侯巴不得这个儿子赶紧战死,好把侯位传给他家老二。”
见林霜无动于衷,顾曾只好祭出她的绝活——拿她爹说事。
她偷偷掐了自己一把,眼中闪出难得的波光,低声道:“当年爹爹执掌边境军权,七大子军各司其职,默契无比,北察南楚西三十六,哪个是我们的对手?如今七去其三,爹爹也不在了,我们内部勾心斗角,连最弱的楚人都敢欺上门来。阿姐,午夜梦回,爹爹若是问我为何放任不管,我该怎么面对他?是说我贪生怕死,还是该说我无能为力?”
“……”这招果然管用,她盈盈秋水望来,林霜被她几句话就说昏了头,全然忘记,她这个心里蔫坏的妹妹,从来都是不认亲也不认爹,只在必要的时候才会把她爹抬出来压一压人的口实。
林将军抓耳挠腮地揪心了一会,实在拗不过她,遂大马金刀往桌子上一坐,道:“你去你去,爱去哪去哪,我才懒得管你死活。”
出人意料,这次顾曾没直接蹦起来说“阿姐真好”,反倒拘谨一拜,正色道:“还请阿姐让小姑向陛下请战。”
顾曾口中的小姑名傅岚,是她爹爹的亲小妹,正经的武将世家出身,拜她爹所赐,不到而立之年就成了铸光军的统武大将军,替她爹收拾烂摊子,心力交瘁十年有余。
顾曾也说不清楚,当年那个娇怯温良的小姑是如何一步步成为如今这样顶天立地的大长辈的,只觉时光飞逝,她和小姑都因为那场大战蹭的一下长大了。
林霜板着脸道:“以何理由请战?”
顾曾轻笑了一声,冷冷道:“就说,我军骁骑营南下阆州,见战争多屠戮,心有不忍,今扶苍与安宁两军既罔负圣恩,久不下楚人主力,铸光愿请战,还西南太平盛世。诚心诚意之举,陛下岂会不准?”
四大军有三个都往西南扎堆,皇帝想必是疯了才会同意,不过以现下皇帝种种令人咋舌的旨意来看,他可能是真得疯了。
“西南这仗打了太久,”顾曾喝了口暖茶,声音找回一丝温度,“陛下心里也是希望能早点结束的罢。”
次日一早,伴着阆州的细雨和风,林霜一行人策马扬鞭出了城,身后留下一串凌乱的马蹄印记,独留顾曾一人于闹市中徘徊。
她是有事瞒着林霜的。
林霜只道解决了万春山的山匪就万事大吉,只有亲历者顾曾自己心里清楚,他们其实是要她死,灭骁骑营的口不过只是顺便罢了。
她能从死前的白望农眼中看出贪婪与试探,也能从贺向笛眼中读出隐隐的杀意,只是前者已无开口说话的机会,后者投鼠忌器,不敢轻举妄动。
若真叫安宁侯把叛国谋反的帽子扣实在了宸王身上,下一个倒霉的就是她,和铸光军。就当是为了自己,为了阿姐,为了小姑,她也决不能坐以待毙。
只是这些事情,不能和她那操心操到海里去的阿姐讲,她得一人担着。
10. 云雾
阆州太繁华了,早市时分的街上摩肩接踵,车水马龙,一条蜿蜒的护城河静静流淌穿行其间,浮起数条钓鱼的行舟。
顾曾第一次造访这般繁华似锦的州府,奈何时间紧迫,她有心闲逛也逛不成,当下只特意避开了巡查的西南府军,往城西的云雾山方向赶去。
出了城才发现,这安宁侯可真不是个东西,他竟然直截把进山的官道给封了!还美其名曰为了保护百姓。
顾曾被破格提拔做副将之前是在军中做堪舆师的,千山万水,她基本上看过一眼就知道该怎么翻过去。
官道口被封,她也没怎么在意,大不了从旁边的山绕道,只是不免叹息,看来安宁侯是铁了心要在混账这条路上走到黑——西南,注定要乱了。
分神之际,一个骑着高头大马的人影出现在她身后,还未及开口,顾曾已然察觉。
耳畔倏然响起一声熟悉的轻笑:“阿曾,这么巧啊。”
从贺向笛那天把他接走的架势来看,程二公子出行,必定一众仆从相随,而顾曾此刻,最不想见到的就是人。
见她身形骤然一凛,掌心已搭上佩刀,程彧往后缩了半步,道:“你别紧张,就我一人。贺向笛这两日被调走了,不在阆州。”
顾曾这才微松了口气,旋过身来,仰起头难得对他明媚一笑:“二公子,别来无恙。”
程彧耳根一红,俯身贴在她耳畔,软乎乎道:“有恙。”
几日不见,他明明浑身上下容光焕发,水灵白嫩得像刚在奶缸里泡过,身上还穿了身能把人眼睛晃瞎的垂烟罗,总之顾曾是没看出来他哪里有恙。
程彧戚戚叹了口气:“小爷我被他们关起来好生审了一遍,烦都快烦死了,若不是我使出看家功夫,还不定能出来呢。”
顾曾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看家功夫?”
“一、胡搅蛮缠,二、装疯卖傻,三、仗势欺人。”程二公子颇为得意地一脸坏笑,指了指自己身后,“阿曾,上马,郭霄给了我通行令牌,我带你过去。唔,你知道郭霄么?”
“当然,”顾曾颔首,露出一丝讥讽,“安宁侯宠爱的二儿子,另一个鼎鼎大名的二公子,世家纨绔榜排行第二。”
也难怪能和程彧这家伙玩到一块去,真是物以类聚。
程彧觉察不出她的揶揄,只扬声一笑:“此人饱食终日,无所用心,不学无术之至,他在那个什么纨绔榜上排第二,我绝对没意见。”
顾曾嗤了一声:“话说这么满,你怎么不问问谁是第一?”
“那肯定是楚尚书的孙子……”程彧言之凿凿,骤然一顿,“等等,不会是我罢?小爷我哪里纨绔了??”
他见顾曾只笑而不语,并无上马之意,便索性跳下马来,牵着缰绳与她并肩,悄声问道:“阿曾,你要上云雾山是不是?”
“……”顾曾沉默一瞬,说道,“不清不楚便是福。”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程彧果然莞尔:“好哇,你也太记仇了罢!”他咳了两声,压低了声音,“我们做个交易怎么样?我带你过这道关口,你带我上云雾山。”
一个游手好闲的世家少爷突然说要跟着她上前线,那绝对会成为一个十分棘手的拖油瓶,顾曾想都没想:“不做,告辞。”
“顾将军,”程彧扬手拦住她,一贯多情的脸上此刻面沉似水,沉得与他周遭气质全然不符,正色道,“我这次来西南并非兴致所使,实有要事在身,事关宸王殿下,愿你助我。”
原以为他这话说得够使人信服,怎料顾曾只上下打量了他几眼:“你骗骗山匪还行,少来纠缠我。”
她竟然头也不回地走了!
“……”望着她的背影,程彧站在原地哭笑不得,“世上怎会有这般软硬不吃的人?”
不远处响起一阵哄堂大笑,他瞥眼一看,发现竟是那几个站岗的兵士正在看他笑话。
这些人未知全貌,招呼他道:“公子,惹你家阿妹不开心了罢,还不快去追?”
程彧正在气头上,把郭霄那巴掌大的铁令牌掷到他们面前,没好气地开始仗势欺人:“小爷我要上山。”
——
初夏时节,云雾山上已然进入了雨季,一下就是沥沥拉拉好几天。
是夜,雨停了,月色透过白皑皑的雾气照进山涧,死气沉沉,不动声色地掩盖了整座山散出的血腥味。
山涧入口,一个单薄的背影正坐在崖头观天象。她着素衣,满头秀发被一根艳丽的红绳高高挽起——正是孤身一人闯山的顾曾。
她绕过官道的守卫后,一番寻觅,选择从北侧的悬崖攀上云雾山。
本以为能看到宸王军营上飘扬的帅旗,到了才发现此处只有一片密得教人分不清东南西北的常青林,人影么,却是半个都没有。
“奇怪,怎么一直找不到踪迹?”她嘀咕了两声,正准备往深处继续走时,不远处忽然有窸窸窣窣的人声传来。
顾曾忙藏身在一棵参天巨松后,远远的只听一人说道:“贺将军吩咐过,此处山高林密,危险重重,您千万不可再往前了。”
一匹骏马短促地嘶鸣,不住地踏来踏去,似乎同它主人一样急躁。只听另一人道:“你没听懂么,小爷我是奉圣命来此的,还不让路是想抗旨么?”
“竟是程容与这小子。”顾曾暗暗纳罕,“他还当真跑这深山老林里来受苦了,难不成先前他说“事关宸王”并非开玩笑,而是我错怪他了?”
先开口那人道:“二公子若执意前行,恐葬身猛兽之口,陛下怕是会怪罪,属下只好得罪了。”
他话音未落,便有二十多个人从身后跃出,各个着棉布暗甲,肩披对襟,一身安宁军精锐的打扮,齐齐应声道:“得罪了!”
程彧人在马上,根本不给他们动手的机会,一声冷笑后便猛夹马腹,骏马腾地而起,电光火石地就朝顾曾这方向冲来。
顾曾心紧了一瞬,心道:“笨蛋,逃跑也不看清路,那边再往前可是悬崖!”
骏马几乎是贴着她的身子擦过去的,程彧鬼神神差一瞥眼,正对上顾曾缩成一线的瞳孔,本能地拉紧了手中缰绳,硬生生停在了她身前几步远。
在独自逃跑的快意和故人相逢的缱绻之间,程二公子果断选择了后者。
“阿曾,我没在做梦罢?”他怔怔笑了下,眼中又惊又喜,“没有郭霄的令牌,你是从哪过来的?”
顾曾松了口气,惊惧之余指了指二十余丈外的悬崖:“那边飘过来的。”
程彧终于看见那天堑,一阵头晕目眩,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好险……”
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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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安宁军已在这当口追了上来,为首的看看程彧,又看看顾曾,道:“二公子,这是您的……同伙?”
程彧笑眼弯弯,不假思索道:“没错,同伙,如假包换的。”
“……”顾曾此刻十分后悔去听这个墙角,叹了口气,缓缓抽出腰间横刀,冷冷睨了一眼,“你待会最好同我解释清楚。”
她在月色下冷得不像真人,倒似一座清冷的玉像,是个主杀伐、善屠戮的恶观音。
安宁军对视几眼,拿不住她的来历,正在犹豫要不要出手,空中却倏然传来沙沙的风吹枯叶声。
有什么东西飞过来了,极快。
程彧在马上听得最清楚,当机立断飞身而下,拉起顾曾就跑。几乎是同时,二人身后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
顾曾忍不住回身一望,发现一人的额头正中插了把硕大的环刃,雪亮的刀锋犹在往下滴着血。
安宁军兵士眼见一人毙命于前,已是吓得面色惨白,为首那人纵声喊道:“是羌人,快撤退!”
骏马受惊发了疯,嘶鸣着横冲直撞。暗处的羌人出手也毫不拖泥带水,似是恨极了这群安宁军,追魂索命,神出鬼没,不一会就撂倒好几个膀大腰圆的精悍兵士。
余下的人已然吓破了胆,适才还信誓旦旦要保护他们二公子不受猛兽袭击,如今又抛下他连滚带爬地下山逃命去了。
程彧拉着顾曾趁乱躲在一侧,气息紊乱,心跳如擂鼓,生怕也被这些人盯上,好容易捱到人都走光了,一垂眼才发现怀里抱着的顾曾正恶狠狠地瞪着自己。
“还不松手?”顾曾推开他,起身掸了掸衣服,瓷白的脸上覆上一层愠色。
她搓了搓程彧鬓角断开的发丝,冰凉的指尖掠过他滚烫的面颊,喃喃道:“好利的环刀……”
程彧也不知是吓的还是怎么,颊上裹了一层淡淡的嫣红,笑道:“可不是么,死在那的差点就是小爷了。”
顾曾心绪不宁地望向山林深处:“刚刚那人说什么‘羌人’,我没听错罢?”
古书有记载,昭帝并西南靖楚之地,其山中有六夷七羌九氐,与大昭多有过节。
先帝在位时,羌人已然归顺,甚至还成了正规的七军之一,后来狼烟四起,九州倾覆,羌人亦背信弃义,与大昭划清界限,彻底消失在了西南密林中,想不到今日能在此遇到。
他们非但不躲不藏,还会主动攻击安宁军,看来两族之间这几百年的过节,也就在她爹还活着的那段期间,短暂地放下了那么一瞬而已。
她慨叹片刻,拔步向前行,见程彧仍立在原地,回身道:“还不走么?你不是要见宸王殿下?”
程彧登时大喜,眼中燃起一抹亮:“阿曾我……可以跟着你么?”
顾曾咬了咬嘴唇,因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而头皮发麻,连身上也起了层细细的薄汗。
她抱拳拜道:“二公子,先前多有得罪。我因心中成见只道你在消遣我,实在是小人之心,盼你谅解。”
程彧呆愣良久,释然一笑,上前来把她扶正:“这种小事,哪里还用得着赔罪?你若是与我同行,免不得要被那群人盘查,我知你是不想惹麻烦,并不是真的讨厌我。”
“……”顾曾无语,只心道,“在揣摩旁人心思方面,这人真是一枝独秀的没脸没皮。”
11. 宸王
二人一路向西,白天赶路,夜晚幕天席地。密林遮住了大半日光,连辨认方向都十分困难,顾曾大半时间都一脸正经地忙着找路,程彧也难得乖巧,没怎么碎碎叨叨地烦她。
就这般过了两日,终于钻出了密林,恰逢暮色明晃晃地落在脸上,照得人眼生疼。
初夏时节,此处竟还有簌簌碎雪。苍松落在一片雪白之上,本该若翡翠般耀眼,只可惜,大战当前,已是焦土遍地、满目疮痍。
脚下的路愈发崎岖,时不时还会踩到些硌脚的玩意,程彧抱怨了几句,还没来得及低头,就被顾曾一把揪住了头发。
“别看,”她叮嘱道,“信我,一点都不好看。”
程彧倏然便明白自己踩到的是什么东西了,“嘶”的起了层冷汗:“罪过罪过,安息……”
不远处的山头于此时传来嘹亮的角声,回荡于群山间延绵不绝。与山匪的战鼓和安宁军的号角截然不同,这角音极清澈、极绵长,令人闻之便霎时如临雪原之巅。
顾曾眼神登时一亮:“是扶苍军的收军号!”
而恰在此刻,阒寂的四周齐刷刷传来一连串的裂帛音,如风拂松涛,携着一股凌冽的杀意。
程彧还没来得及开口,一只纤细的胳膊倏然落在了他肩头,冰凉的手探在他颈侧,微微一带,他踉踉跄跄栽倒在顾曾的肩上,一股清新的淡香袭来。
“不公平……”程二公子这般想道,“你护着我就可以,我护着你怎么就不行?”
顾曾比程彧还先意识到了埋伏,副将做习惯了,情不自禁就喜欢逞能保护别人,想都没想就回身把他搂进了臂弯中,扬声道:“铸光军骁骑营副将,求见宸王殿下。”
潜藏在暗处的埋伏低低笑了两声:“渭城距此地几千里之遥,你敢说我都不敢信,来人……”
四周的弓弦拉得更紧了。
“阿曾……”程彧被她一只手护着头,所嗅皆是她,已然羞得满脸通红,“他们要动手了,你……你快松开我。”
顾曾不为所动,也不畏惧,于来人对峙半响,倏地轻笑一声,把程彧推到身侧,染笑道:“花先生,别装神弄鬼了,我找殿下,有要紧事。”
暗处那人啧啧两声,打算装孙子装到底:“什么‘花先生’,没听说过,想来在我扶苍军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
“……”顾曾捏了捏眉心,无奈喝道,“花雨闲!千里迢迢来见你们,你就这么对我?你了不得,最了不得,没了你整个扶苍军都得完蛋,可还满意?”
那人这才大笑一声,缓缓从林中探出身来,原是个面容柔和俊朗的年轻人,左右不过二十多岁的年纪,生得一双清冷的丹凤眼。
他踱至顾曾面前,死性不改:“那你再说一遍,你来这是找谁?”
顾曾两眼一掀:“找殿下。”
“没良心的东西,”花雨闲笑骂一声,“不找我谁带你去见殿下,指望你旁边这个毛头小子么?”
他眉目萧然,举手投足端雅沉凝,不似寻常人物,想必是伴宸王左右的军中谋士。程彧被他扫来的冰冷视线看得如坐针毡,深知在此人面前不该放肆,揖身一拜:“在下……”
“把他给我绑了!”
花雨闲似乎极不耐烦,眉宇微微一皱,随着他一声令下,林中即刻便冲出几个人,七手八脚地就把麻绳往程彧身上套。
“喂!唔……”程彧还没来得及反抗,手脚便不能动了,再然后,眼睛被蒙上,嘴也被堵上了。
“等等!”顾曾急道,“花先生,他是程家二公子,奉陛下之命来寻殿下。”
花雨闲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说道:“什么程家、什么二公子,军纪面前人人平等。你自己私闯军营的罪还没清,就忙着替他说话?真以为我扶苍军散漫到容你们随意进出么?”
嘴上说不过他,顾曾只好没好气地心道:“全军上下最散漫的人就是你。”
“带走。”花雨闲勾勾手指,下令道。
程彧竭力挣扎,奈何被五花大绑,人没动两下便腾空而起,已被几人合力扛在了肩上。顾曾可不想像他一样被麻绳捆成个蚕蛹,只得乖乖听话,随花雨闲往扶苍军大营走去。
云雾山的山涧中建有石栈,施于绝壁悬崖上,绿岩凿孔,插木为桥,一侧是高耸入云的石山,一侧是深不见底的幽谷,一步踏错,万劫不复。
程彧看不见,自是不知其中凶险,倒是免了这苦楚。顾曾在石栈上手脚并用地向上爬着,一双耳朵已然冻得发红,却一步也不敢停。
被洗过的天空湛蓝无垠,月色极盛,把万物镀上了一层银白色的霜。
这就般不知走了多久,眼前终于出现了一排排规整的营帐,放眼望去,几乎看不到尽头——她苦苦寻觅多日的扶苍军大营,就在此地。
——
花雨闲扛着人上来时,郭翩正在马厩里给马添饲料。
“日子不好过啊。”郭将军叹了口气。他十几年来费了多少心神驯的良马,因为水土不服折了一大半,直心疼得他天天耷拉个脸,谁见了都得退避三舍。
花雨闲倒是心情不错,扬声:“郭大将军,忙着呢?”
身为宸王左副将的郭将军头也没回,听脚步声便知是花雨闲这个贱兮兮的家伙走近,说道:“回来这么晚,花大军师又抓到探子了?”
“可不是么,”花雨闲干笑了两声,“还一抓抓了俩呢,你不来瞧瞧?”
郭翩“哦”了一声,没多大兴趣陪花雨闲审探子,他还是更在意他的马。
花雨闲见他兴致缺缺,遂附在他耳边,煞有其事道:“其中还有个姑娘,专程来找你的。”
“啥玩意?”郭翩一听,堂堂八尺男儿吓得双腿一软,“云雾山她也敢来啊?让她赶紧回去。”
眼瞅着郭将军就要收拾行囊跑路,一旁看不下去的顾曾朗声道:“郭翩将军,殿下可还安好?”
郭翩本来都吓得汗如雨下了,抬眼看到是她,这才吁了口气,咆哮着一拳抡向花雨闲:“你小子活得不耐烦了就直说,老子赏你个痛快。”
花雨闲轻巧躲过他开天辟地的一拳,笑嘻嘻道:“我又没说是褚姑娘,是你自己天天念着人家才想错了,反倒怨起我来了。”
郭翩远比花雨闲靠谱,这种场合也不跟他多计较,只沉沉咽下这口气,对顾曾道:“你来找殿下么?他在帅帐,跟我来,带你去见他。”
“多谢将军,但在那之前……”顾曾撇嘴瞧了眼旁边半死不活的程彧,无奈道,“能不能先请将军把他放了?”
郭翩走近一看,看到那张熟悉得很的脸,顿时下巴惊掉一地:“程容与?!你来做什么?”郭将军是大好人,三下五除二拆了程彧满身的麻绳和废布条,大手落在他头顶揉了揉,又在他脸上轻拍几下,“喂,程容与,醒醒别睡了。”
“小侯爷安好……”程彧迷离地睁开眼。他在路上被人倒扛着颠了一路,眼冒金星,胃里翻江倒海,差点就要吐了。
“你小子!”郭翩恶狠狠瞧向一旁事不关己的花雨闲,“故意的是吧?”
花雨闲慢悠悠道:“哎呦,阿曾一肚子坏水,我以为她诓我呢,原来真是程家二公子,多有得罪。”
郭翩:“就该让殿下赏你一顿板子,你才能老实。”
“翩翩想赏谁板子,说与我听听?”此刻,有一人从不远处的帅帐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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褰帘而出,声音清冽含笑。
围观看笑话的士兵们顿时立直了身子,胸膛绷得笔挺,接二连三行礼:“参见殿下。”
程彧朦朦胧胧间看到个人影走近,闻音陡然睁大了眼,原来这便是大昭尊贵的宸亲王殿下,姜祐珣。
他只知宸王姜祐珣年纪轻轻便战功赫赫,可没料到他竟是这样年轻的一个美男子。
来人二十出头的年纪,一身赤甲玄羽的戎装,胸口绣了只招展的猎鹰,背后长袍猎猎而扬。奇的是,他虽然面覆尘霜,眸间却寒星难掩、极其明亮,明明正含着笑,神色也有柔和的书卷气,整体观来却透着的罕见的矜贵孤傲,想来是命格中的天潢贵胄罢。
宸王太俊美了,俊到让程二公子第一次感到自惭形秽。
郭翩指着花雨闲:“就是这个成日里好生是非的狗东西,殿下,你快把他丢回雍州罢,我的马再看他一眼都得多拉三天肚子。”
花雨闲却嘚瑟地晃悠到姜祐珣面前:“殿下,瞧我给你带谁来了?”
姜祐珣探头一看,登时笑意盈盈:“阿曾,你怎么来了?”
几年未见了,他却依然一眼就认出了她。这孩子似乎又长高了一截,整个人出落得纤长高挑,眉眼也褪去了少女的稚气,更加英气凌厉,俨然已是个征战四方的将军模样。
顾曾其实心里还没准备好见他,怕他怪罪自己莽撞,此刻更是紧张得话都说不出来,磕磕绊绊许久才蹦出几个字:“姜、姜旬……”
直到她听到身侧的程彧小声嘟囔了句“眼睛都要贴别人身上去了”,才回过神来,拜道:“参见殿下,不知殿下可还安好?”
“嗯……不怎么好。”姜祐珣浅浅笑道,“仗打了这么久还没有大获全胜,能好到哪里去呢?京城那边想必也是这么想的罢,程二公子?”
程彧见他望来,奇道:“小王爷认识我?”
姜祐珣笑道:“眉如墨画,面如桃瓣,顾盼神飞,世无其二。我曾在去年的仲秋宴上见过你一次,实在是入目难忘。”
程彧不自然地提起眉梢,叫他说得有些害臊,况且,他怎么不记得去年的仲秋宴上有宸王在?若是有姜祐珣这般人物,他怎么也不会忘记的。
他心中所想尽数写在了脸上,姜祐珣笑道:“去年我只是回京述职,陛下没空见我,便叫季公公递了个折子就赶路回了雍州,仲秋宴也只是远远看了一眼,你自是对我没有印象。”
花雨闲在一旁冷笑:“咱们殿下倒是夙兴夜寐,也不知道让京城里的谁得了好处。”
程彧神色更加不自然了,仲秋本该是家宴,姜祐珣堂堂亲王,陛下的亲侄子,因为事务繁忙都没能来得及坐下喝杯茶,他一个外臣之子反倒在宴席上大放异彩,实在是……心生惭愧。
姜祐珣摇了摇头,道:“是我自己不喜人多,你莫要多想。”
“好、好罢,小王爷,幸会。”程彧讪讪行了个礼,眼神瞥向身旁的顾曾,不由得又小声嘀咕道,“怎么还看啊……有比我好看那么多么?”
姜祐珣莞尔,拍了拍他的肩,温言道:“容与,阿曾,你们不会无缘无故找我,定有要事罢?谁先说?”
顾曾正要应声,只见程彧干巴巴笑了一声:“不然还是我先说罢……”
他往怀中一探,扯出了个奇形怪状的物什,又从他那囊括万物的袖袋中抽出个一尺长镀着金边的布帛。
姜祐珣和郭翩登时神色一变,竟齐齐跪下,身后的将士们立刻跟着沥沥拉拉跪了一地,连花雨闲都不情不愿屈下膝来。
顾曾茫然,也打算跟着下跪,程彧倏然拦下她,正色道:“阿曾,你不用跪,这旨意是下给扶苍军的。”
12.狼烟
顾曾大惊,定睛一看,才发现他左手所持竟是专为下达军情所用的圣旨,而右手那小巧的玩意儿竟是虎符!
这家伙身上装了这俩玩意还敢一路招猫逗狗,片刻都不安分,陛下也真是心宽,才能放心把这个活交给他来做……
程彧摊开圣旨,朗声念了一遍,除了些什么“朕继位十四年有余,夙兴夜寐,未敢有半分懈怠”之类的不痛不痒的话,大意便是令宸王撤兵,立刻班师回朝。
姜祐珣接了旨,神色松动,对程彧释然一笑:“容与,多谢你,此番辛苦了。”
这场仗打了太久,姜祐珣身在其中,也深知其中利害——若再打下去,扶苍军这把最利的刀就不是被磨钝这么简单的事了,怕是要折断在这西南的烟瘴丛林中。
主帅心疼自己的家底,撤军自然是欣喜,可副将郭翩就没那么开心了:“殿下,若就这么回去,到了京城你定要受御史台那帮老东西不少的窝囊气。”
这种时候,郭将军倒不在意自己那些马驹的死活了。
姜祐珣叹了口气,勉力笑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总比饿死在这强,传令下去,收营撤军。”
“等等,‘饿死’?”程彧脸色一变,悚然道,“西南天府之地,铸光军也一直在向此地运输辎重,何来饿死将士一说?”
姜祐珣等人沉默不语,只有顾曾无奈对他扯了扯嘴角:“二公子总算意识到问题所在了啊。”
甫一踏入这大营,她便意识到不对劲了。
这里死气沉沉,毫无生机,即便所有人都佯装打起精神,脸上却泛着一股掩不住的青黑倦色,仿佛一群八辈子没吃饱饭的饿死鬼在林间游荡。即便是宸王姜祐珣本尊也不似以前那般意气风发,残存的只有无尽的疲态。
她猜想的果然不错,安宁军怕是别有用心,不仅没有把矛头对准楚人,反倒过河拆桥,撤了前线应有的补给,妄图把扶苍军困死在这云雾山上!
宸王和他手下的兵再是什么虎狼之师,那也是人,是人就要吃饭,没饭吃就没力气打仗。
还好有程彧携着圣旨来了。
仗没打赢,但好歹可以保住这群人的性命。
皇帝下这道旨意,难道是已经看清西南的局势,才特意派程二而不是一个普通的传信士卒来此么?若真是如此,回京之后要倒霉的是宸王还是安宁侯还说不准呢。
所有人之中,郭翩的脸色最难看。即便他不想承认,他爹安宁侯这个罪魁祸首的帽子也摘不掉。
在这当口,郭翩突然单膝跪地:“殿下,千错万错,都是属下领兵不当,这才误了战机……”
“郭翩翩你听听你这说的什么屁话?”花雨闲冷笑一声,“你是你爹的好儿子,可他朝咱们殿下下手的时候可曾想过你也在这山上?他可管过你的死活?你如今替他说话,难不成还是要殿下看在与你的情谊上饶过他?你一人的面子能抵过那么多枉死的兄弟的命么?”
“好了,别说了。”姜祐珣听不下去了,转身便走,“郭翩,你也起来,跪着也没用。”
郭翩心里一惊,他和姜祐珣从小一起长大,深知他的脾性——宸王殿下鲜少说重话,而一旦说了,那便当真是要认真计较的。
姜祐珣在西北无往不利,何曾受过这等掣肘?他面子上再怎么波澜不惊,靠赫赫军功厮杀出来的将军,也不会这就般任人宰割。
对于郭翩来说,这条路他怎么走都注定不会顺的,不忠和不孝两个罪名必定有一个要落在他的头上,而他却没有自己选的余地。
花雨闲收工晚,伙夫给他们加了顿餐。名曰加餐,实则就是煮了一锅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米汤。
顾曾捧着那粥碗正围着火暖手,花雨闲趺坐在她身侧,笑道:“小鬼,上次叫你读的《六韬》和《三略》悟得如何了?”
顾曾咽下一口汤水,从口中哈出一团白雾,面无表情道:“三年前留的课业,现在才来问是不是有点太晚了?”
花雨闲慢吞吞叹了口气,做心碎状:“果然是女大不中留,及笄后连老师也不认了。”
“认,自然认,一辈子都认!”顾曾最烦他这欠嗖嗖讨打的模样,也自有对付他的方法,扬手搭在他脖颈处,扬了扬眉梢,“学生给先生您捏捏肩可好?”
“别别,你那手劲,饶过我吧……”花雨闲直往后躲,被她一把捏住经筋,发出一声蔫了吧唧的惨叫,“疼疼疼,没轻没重的,你轻点!”
疼是真疼,但他脸上笑得倒是挺欢的,全然没留意到身后不远处一双幽怨的眼神。
程彧因为和姜祐珣多聊了几句没抢到顾曾身边的位置,只能坐在另一团篝火旁看着对面的大哥抠牙缝,心情正无比郁闷,又见到她一反常态,竟然和花雨闲打闹,更是气得连汤都喝不下了。
郭翩路过他时,程彧的肚子正好发出一声求救的哀嚎,郭将军遂停下脚步,如贴心大哥一样宽慰道:“吃不惯罢?先凑合两天,咱们马上就下山了。”
程彧痴愣愣应了一声,没动。
“看什么呢?”郭翩顺着他的眼神望去,恍然大悟道,“哦我懂了。”
程彧后背汗毛直竖,紧张道:“小侯爷你……你懂什么了?”
郭翩拍拍他的肩:“你是不是也觉得花雨闲那厮吵得令人头发昏?”
“……是,是挺吵的。”程彧松了口气,有一搭没一搭问道,“花先生是阿……顾将军的老师?”
郭翩算是点头地点点头:“顾曾还小的时候,殿下每年都会派花雨闲去看她,给她带点新奇玩意,顺便教她点兵法、治军之术之类的罢,一来二去,就算认他做师傅了。这小子运气也是当真好,有了这徒弟,这辈子吃喝都不用愁了,真叫人羡慕呐。”
程彧眄他一眼,心道:“身为侯府世子的你说这话不怕遭天谴么?”
他天生明快的脸上仍带着一丝颓然,含了口米汤,囫囵问道:“小王爷干什么对顾将军的事这么上心?她有什么特别的么?”
“嗐,你说这个啊,”郭翩摆摆手,道,“因为我们殿下打小就中意她,想要娶她做王妃呗。”
程彧差点被口中的米汤呛死在这,觉得自己就多余问这么一嘴,自说自话:“一个、两个……说罢,还要有多少?”
郭翩:“你数什么呢?”
程彧诚恳道:“想要暗杀的对象。”
“嘶……”郭翩一把大手落在他头顶,几下就把他头顶揉成乱糟糟的鸡窝,笑道,“小小年纪不想点好的,净想些苦大仇深。”
程彧心里本就一团乱麻,还要受他摧残,简直是……倒霉透了!当下只捂着脑袋哀嚎:“小侯爷,停手,别揉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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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到一半,大地于此时突然颤了起来,篝火旁的小石头不安地跃动,火星子噼里啪啦往外溅,随后一声巨响。
砰——
所有人皆应声而起,朝那声响方向望去。只见远处的山涧处逐渐升起一团大火,没过多久就烧成了一条火红的长龙。
顾曾突然就想起了那日被贺向笛一把火烧个精光的十六洞寨。
好在刚下过雨,火势并未向他们这里蔓延,而是很快化为了一团浓重的黑烟,就像是什么……信号。
思及此处,顾曾悚然一惊:“殿下呢?!”
花雨闲也眯了眯眼,眸子沉得如一滩黑水,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凉飕飕的字:“……这帮混蛋居然敢勾结楚人。”
姜祐珣从帅帐闻声赶来,瞧向浓烟的方向,问道:“那边是……?”
顾曾忧心忡忡看他一眼:“西阆雪山,我和二公子刚从那里上来。也就是说,安宁军把下山唯一的一条官道给炸了。”
花雨闲立刻接道:“楚人看到狼烟必定全力反扑,殿下,我们在这里耗是耗不过他们的,必须立即下山。”
姜祐珣颔首:“从北方的小路撤军可行么?”
“使不得!”程彧从一旁蹿过来插话,“我来时遇到安宁军在那边修筑工事,想来不是为了对付楚人,而是……”
而是为了埋伏走投无路的宸王的。
浓烟飘近了,空气中弥散着一触即发的硝烟味。
“混账东西,”花雨闲忿忿骂道,“安宁侯这个狗贼……”
“花先生。”姜祐珣瞥了眼一旁垂头不语的郭翩,对花雨闲摇了摇头。
“翩翩,”他走到郭翩身旁,轻轻掴了两下他的后背,说道,“你先传令下去,命全军即刻拔营从南地下山,楚人很快就会来,你领隼前卫殿后。”
郭翩灰蒙蒙的眼中总算多了分神采,大声应了句“是”便去整兵了。
花雨闲道:“殿下,南边不行,南边有……”
“蝴蝶谷。”顾曾冷冷接话道,“不能去。”
程彧见她脸色不妙,弱弱试探道:“蝴蝶谷是什么地方?”
顾曾沉下口气,说道:“前上将军傅将的兵败之地,密林遮天蔽日,瘴气横生,是兵家险地。”
她那个福大命大的爹,若不是在此战丢了全军主力,也不至后来溃败如山倒,落得个拔剑自刎的下场。
花雨闲将手搭在她肩头,恰如一堵坚实的后盾,附道:“迷阵般的密林是一点,那里还是羌人的地盘,殿下,咱们去不得。”
程彧心里咯噔一下,羌人……就是那群差点把他头皮削掉的家伙,那的确去不得。
姜祐珣垂眸,略加沉吟,坚持道:“安宁军此次下手决绝,北边必定有重兵埋伏,去了便是自投罗网,只能向南搏一搏出路。”
远远的,众人似乎听到了楚人大军的喊杀声正在逐步靠近,也没有多少犹豫的时间了。
“花先生,你熟悉地形,带人去开道,我和翩翩去迎战。”姜祐珣的语气明显急了,他是神行将军,可是还从来没打过这么仓促又毫无底气的仗。
可是他得打,他得赢,这全军上下都得靠他活命,就算是倒,他也得看着别人都好好的,才能心安理得地倒下。
他一手一个,拉住顾曾和程彧,推到花雨闲面前。
13.仓皇
花雨闲气极反笑:“殿下这是做什么,托孤么?”
姜祐珣微微一拜:“他们两个拼死传递情报,不该和扶苍军一同长眠此地,还请先生照顾好他们,保他们安然无恙。”
他这话不说则以,一说出来,顾曾登时不干了,反身挣开他的手,喝道:“姜旬,你要做什么?和楚人打到死么?”
姜祐珣看向身后,温润的眸中倏然升起凛凛杀意,冷冷道:“生死有命,两权之下,我还是更想要楚人有来无回。”
他倏地抬眼一笑,在自己脸颊上轻轻刮了刮:“我们这些做将军的可丢不起临阵脱逃这个脸,你说对么?”
顾曾一点也笑不出来,但无言辩驳。“将军”二字有千斤重,一直压在他们肩上,时常令人喘不来气。
她最清楚宸王是如何一步步走到现在的,他十二岁请缨西北,从谁也不听他的光杆将军变成如今说一不二的护国柱石,其间辛酸,旁人不懂,她却最明白。
她笑不出来,可还是尽力笑道:“姜旬,这么多年才见你一次,可别就这么轻易死了,不然我可是要瞧不起你。”
姜祐珣接过侍卫递来的马缰,翻身上马,笑道:“还没看咱们顾大将军扬名四海、纵横九州,我就是死也难以瞑目呐。”
“……”顾曾瞪他一眼,心道,“说了还不如不说。”
姜祐珣纵马而去,忽然又回首浅浅一笑,神采飞扬,清澈明朗:“所以,小鬼,本王答应你,不会死的——”
西北三军近乎所有人,栉风沐雨十余载,卧雪眠霜不归乡。
程彧望着宸王远去的背影,快要把嘴唇咬出血来,心中五味杂陈——少年将军,是否就该是这个模样?
他是第一次,那么、那么的妒忌一个人。
有的人生长在沙场,天生就有一身的豪气干云,镇日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何等恣意潇洒?再得一人常伴左右,与自己共赴沙场同生死,此身就这样了却,又何尝不可?而不是像他如今这般,活得人不人、鬼不鬼,连渴望那人注视一眼都成了无望的奢求。
他时常在想,若自己也是个将军就好了,那一定不会输给任何人。
花雨闲重重叹了口气,没有要管程彧的意思,只扯了扯顾曾:“和我走,你一会儿跟着……”
“我不去。”顾曾摇头,欠身道,“先生,请准我去蝴蝶谷探路。”
花雨闲面色一沉:“你别闹。”
顾曾正色道:“我没闹,我脚力比大部队快,肯定能先你们一步到,就让我进去探一探路,也好过你们在里面乱兜圈子。你别忘了,我可是铸光军的堪舆师。”
花雨闲没什么耐心:“知道你是了,但这高山密林和你们渭城那大沙漠能相提并论吗?”
顾曾和他相处的时间不短,知道他是个说不通也不听别人说的犟种,正巧,她也没什么耐心,气鼓鼓地转身便走:“算了,不用你管,先生告辞。”
花雨闲气得吹胡子瞪眼,但也知道,她这脾气上来了没人能劝动,兴许姜祐珣能说动她一二,奈何宸王殿下现在已经去临场杀敌了,而他自己还要忙着安排撤军之事,哪有功夫全心全意照料她。
“随你便罢!”花雨闲对她的背影喊道,“切记,死了的话可别回头在梦里找我哭。”
顾曾没停下脚步:“不劳您费心,要哭也不找你。”
花雨闲被她噎这一口,心情更差了,连白眼都懒得分给程彧,半个字都没说,径直去寻了手下的百户。
程彧的脑子大概是被郭翩揉成了一团浆糊,只知周围纷纷扰扰,却有种不知所云又不知所处的茫然,好在有一点他是听懂了的——顾大将军要去那个劳什子的蝴蝶谷探路。
程二公子即刻放下心底那些不甘与落寞,朝着顾曾的方向跑去:“阿曾,你等等我!我与你同去!”
已是亥时。
天上乌云密布,不见繁星,唯有月光撕破阴云一道口子,悄悄漏给山上人一点光亮。
众所周知,几百里开外有阆州的万家灯火,更亮更诱人,可惜中间有崇山相隔,没人能看见。
先前牺牲的士卒遗体还未来得及安顿,流着血和泪的战士又提刀奔赴了前线。
云雾山仿佛成了昭人永远无法迈过的劫数,无数的精兵良将丧命于此,英灵也好,棋子也罢,皆数埋骨青山。
顾曾一点不客气地钻进姜祐珣的帅帐,拆家式地寻摸了个罗盘,甫一出门,恰好遇到两个兵士正往营边的一个简易木棚挪尸体——他们不忍战友曝尸荒野,开始大规模焚烧尸身。
那具躯体的主人也许刚咽气不久,嘴唇微启,眼珠涣散,清秀面容上的血迹已成黑色。他的胸口上仍有十余支箭簇未来得及拔下,腰上粘连半挂着一把狰狞的狼刀,清瘦的身躯几乎被斩为两半。
这是个年轻人,是那种家里人还会为他年纪轻轻就加入了前途无量的宸王麾下而骄傲的……那么年轻的一个少年。
随意搭就的木棚中,彼时鲜活的生命化作幽幽青烟,化作一抔白灰,重归于山川。
在军中这么多年,顾曾并非第一次见到此情此景,可每一次见到,都仿佛重回第一次。
那时,她爹捂着她眼睛,不断重复着一句话:“囡囡,没事的,没事的……”可他自己说着说着却掉下泪来。
她透过老爹的指缝,看着裹着白布的娘亲与其他人一起消失在扑天大火中。从那之后,她再想见娘亲,就只能仰头看星星了。
这一夜,兵荒马乱,星月明灭,所有人都仓皇地做着归乡的梦。
顾曾双手合十低声念了句什么,用手随意抹了把脸,便转过了视线,脚步再也不停留。
她足下生风,如飞燕一般越过防御工事,朝蝴蝶谷的方向狂奔,胸中卯了好长好长一口气呼不出,只能靠一刻不停的前行来抚平心绪,似乎只要在奔跑,她便能忘记故人的脸。
程彧不管不顾跟在她身后,累得气喘吁吁,可他不敢放她一人独行,咬着牙也跟得死死的。
二人一前一后走了很长一段,直到身后嘈杂的战场已逐渐模糊,顾曾终于回过身来,青白分明地瞪他一眼,喝道:“跟着我干什么,找死么?”
她胸中躁气翻腾,心道:“难不成真以为自己是来西南出游的么?真是娇生惯养的不知死活。”
西南险峻,阆州倒还好说,再往深处至这烟瘴丛林中,遍地毒虫猛兽,还有敌人的大军伺机潜伏。天险之中尤以这蝴蝶谷为甚,虽名“蝴蝶”,却一只蝴蝶也生不出,有的只有比人脸还大的蝙蝠。
相传这里曾有一小村落,村中之人皆习巫蛊之术,被大昭的开国皇帝铁蹄踏平后命案频发,成了不折不扣的凶地。再后来,边境百年动荡,这里便成了两境丢弃尸体的古乱葬岗,直至尸体填满了整座山谷,邪祟频生,这里才渐渐荒废。
九死一生之地,程彧这种贵公子哥非要跟着她来这里,除了找死,顾曾想不出别的理由。
她的脸色黑得像一滩浓墨,冷冷道:“你从北面下山,祭出你装疯卖傻的绝活,装作误打误撞什么都不知道,安宁军看在你爷爷的面子上不会为难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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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程彧一怔,神色萎顿:“阿曾,这话骗谁谁能信?你就这般嫌弃我,要我去送死么?”
“快走,别跟着我。”顾曾连反驳的心思都没有,只一味催促。她心乱如麻的同时还得保持住自己这视死如归的决心,没多大闲心陪他在这耗。
“阿曾你……”程彧喉头滚动,滞住了,只轻轻哂了一声,垂下眼来,“你就这般不愿见到我么?如果是宸王殿下跟着你,你也会厌烦么?”
他没有蹙眉,睫毛铺开来的一片阴翳遮得眼底云深雾绕的,第一次露出了教人看不真切的神情。
顾曾不知怎得,竟觉他这样子有些灼人,心里像被根细针扎了般,燃起一阵若有若无的疼。
她是将军,程彧却不是兵,那他便是她拼了命也得护着的人。她这般撒气在他头上,便和欺压百姓的恶霸一样,惹人鄙夷。
程彧缓缓开口,鼻尖眼尾皆有一抹嫣红:“那花先生对我什么样子你没看到么?所有人都厌恶我,包括你……其实我根本无路可去,如今连你也不再收留我,我这便去自生自灭好了。”
顾曾在旁边像根木头一样立着,生平第一次需要她哄别人,有些手足无措。
念在此人千里迢迢前来传旨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她终究还是心软了,抬手招呼他:“罢了,有你在也好,有个人照应。”
“当真?”程二公子登时没心没肺地欢呼一声,先前那点细碎的泪花还没出生就夭折在他大大的露齿笑中。
“……”顾曾为自己的一时冲动而感到十分后悔,但话都放出去了,总不能出尔反尔。
她偏了偏头,示意程彧走到自己身侧。
二人一直沉默无言走了不知多久,程二公子倒不似想象中的那么金贵,丝毫未落下风。
此时的密林鲜见雪松,狭窄小径两侧尽是黑压压的榕槐,像堵不透风的高墙,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越往里走,越觉得要被这鬼打墙一样的林子吸入腹中。顾曾喊了停,掏出罗盘在掌心拨弄。
程彧见她面色凝重,手下也愈发焦躁,温言道:“阿曾,当局者迷,切忌一叶障目。未知之事你少想,只需走好当下的路。”
顾曾握拳敲了两下自己的额头,已是无比的烦躁,掀他一个白眼道:“当下无路可走,睿智的二公子请说该怎么办?”
言下之意,请他少站着说话不腰疼。
她蹲下身来,借着残存的月色开始在地上写写画画。罗盘不顶用,指针一刻不停地乱转,片刻不安稳,他们怕是已经走到蝴蝶谷的地界了。
这里是一座天然的五行八卦阵,不得生门,寻不出路。
顾曾心知肚明,是内心那点微末的恐惧令她如此不安,可她几乎是下意识地不停去想:当年她爹身旁那么多精于奇门遁甲之术的能人异士,还不是折在了这里,如今她身边可只有一个半吊子程彧,能行吗?
她又想了想自己对花雨闲夸下的海口,定了定心神——不行也得行!
入夜后的寒气仿佛要侵蚀进五脏六腑,叱咤风云的顾将军蹲在地上也不过就是小小一团,冻得直打哆嗦,好在她忙活了许久终于有了些眉目。
此时,程彧却蓦地攥住了她的手腕,手上一用力,即刻把她拽起身来。
顾曾脸上一阵掩也掩不住的愠怒:“程容与,你又做什么?”
程彧的掌心温热,对她咧嘴笑笑,往一侧偏头:“阿曾,往这边走,这边有山风。”
顾曾暗暗纳罕,他指的不就是她刚刚猜测的生门的方向么?这小子,难不成天赋异禀?
14.谷底
直觉告诉顾曾,该跟着程彧走。
二人携手踏进密林深处,待转过几个弯,便连来时路也看不到了。
繁茂的枝叶黑压压地遮天蔽日,顾曾闭了眼,心中默念了几句心经,稍稍平静些许,这才感受到程彧口中的山风扑面而来,在一团浊污阴郁的瘴气中显得醒目又清冽。
看来她先前当真是深陷心魔难以自拔,才会忽略如此明显的生门痕迹,只得不甘地叹了口气,心道:“也许今天是该躲在别人身后歇一歇。”
可是天不遂人愿,难得顾将军今日想给自己放个假,鸦雀寂寂的密林深处却响起一阵栖栖遑遑的沙沙声。
“等等。”顾曾手上一紧,拦住程彧,几不可闻道,“有人来了。”
“哪个方向?”程彧全神贯注追着那阵风,倒没怎么留心周围动向。
顾曾:“四面八方。”
程彧:“……”
顾曾旋身倚住他后背,说道:“打起来注意分寸,走散了我可不知去哪捡你。”
昏暗中,程彧轻轻一笑:“阿曾,谁说我会打了?我可是娇弱不能自理的二公子,你得保护我。”
顾曾重重肘了他一下:“少装孙子,你当我是笨蛋么?”
程彧低笑几声:“阿曾,等此间事了,你随我回京城罢,我请你吃最贵的馆子。”
“闭嘴。”顾曾从后槽牙挤出一句,“留心四周。”
来人不少,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先是一股浓重的浊气逼近,再是紊乱的脚步声,最后才是来人手上亮起的星星点点的火把。
也不知这群人在这蝴蝶谷中被困了多久,身上的甲胄已被磨得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个个披头散发、双眼凸起,神智看起来也有些失常。
顾曾定睛一看,冷笑道:“是楚人。二公子,这次随便你杀,我可当作什么都没看见。”
“遵命,将军大人。”程彧手腕一震,两把冰凉刺骨的流纹刃已滑落至他掌心。
程彧脸上的笑意压都压不住,心道,虽然他当不了将军,上不了战场,但他可以和顾曾并肩作战,似乎也没什么不好的。
顾曾歪了歪头:“怎么不用你那佩剑?”
程彧笑道:“这就是个摆设,哪能真拿来用?”
顾曾无声地白他一眼,心道:“知道是花架子还随身带着充门面,真是至死都改不了纨绔本性。”
楚人见到二人,俱是大喜,也不待双方叫阵,口中一阵叽里呱啦的“嗬嗬”之音,便抡着大刀砍了上来。
耳畔疾风呼啸盘桓,瘴气混合着铁刀上的腥锈味随风而来。
顾曾如今眼前只有敌人,反倒豁然开朗,心境前所未有的平和,待看清对方攻势后,一声轻咤,长刀如月下明镜,电光石火间便料理了一地楚人。
她抬了抬眉梢,看向程彧那方,颇有余力地笑道:“这些人在此处困了太久,战力不足平时三成,二公子再不麻利解决,可是要被我瞧不起了。”
程彧平日不用这双刃,手法不够娴熟,方才也一直藏拙,观察敌人攻势,但顾曾既出言相激,他便不得不再认真些了。
于他而言,被顾将军瞧不起,那可是顶顶要命的大事!
流纹刃是世间罕有的神兵,不仅削铁如泥,暗夜中还泛出丝丝冷光,映照出他眼中森森寒气。
他腕间一转,短刃脱手而飞,贴着一人喉管擦过,几乎没挨到那人身子。那人暗叫一声“好险”,还没回过神来,脖子蓦地一软,竟已被看不见的刀锋斩成了两半。
楚人行动笨拙,不是二人合力的对手,不消片刻,地上已横七竖八躺满了人,血腥气蒸腾而起。
程彧正要送最后一个上路,却见那人面色惊恐,口中不清不楚喊了两句什么,下一刻,竟一把从地上捞起个大活人!
那是个纤弱的少年,身披了件不合身的暗纹绣袍,头戴着一顶方正硕大的布帽,被五花大绑给人做了肉盾也不见惊慌,只平静地抬起明亮如锋的一双眼。
顾曾拦下程彧,作唇语道:“羌人。”
二人不敢轻举妄动,那楚人掐着这羌族少年的后颈,手指来回把四人指了一遍,叽哩哇啦叫个不停。
程彧对他喊道:“说什么鸟语呢,小爷听不懂。”
顾曾沉吟道:“可能是在说,如果我们两个不让他离开,他就杀了那孩子。”
程彧嗤的一声冷笑:“小爷我最讨厌受人威胁。”
他和顾曾交换了个眼神,径直走到楚人面前,把流纹刃搁在手中掂着把玩,挑眉道:“想要活命对吧?”
那楚人想是没听懂,见他走近,登时大骇,横起刀就架在那羌族少年的颈上,口中呜嚷呜嚷叫得更大声了。
程彧遂把刀刃收回袖中,对他摆了摆空空如也的双手,笑得十分不像好人:“行行行,饶你饶你。把人放下,滚吧。”
楚人战战兢兢揪着那少年衣领,一步一步往后退,待到离程彧十步之遥,骤然加速,手中却没放开那少年。
“程容与,蹲下!”顾曾一声暴喝,程彧即刻应声而倒。
她的横刀化为一道不见形迹的风刃,层层残光闪过,远处的榕树处只响起了一声闷哼。
顾曾上前从树上拔下自己的刀,给那少年松了绑。
走近细看才发现,这少年身量颀长,比她还高出一截,已然是十四、五的大孩子,只是身形过于羸弱,适才被绑成一团时才显得犹为稚嫩。
羌族少年低着头,像根木头似的一言不发。他的脸色苍白似雪,眉目漆黑如炭,稚气未脱的脸上已难掩清逸俊秀,再长开些怕又是一个祸国倾城的妖物。
为什么是“又”?顾曾抿了抿嘴,不自然地扫了程彧一眼,心道:“因为这里已经有一个玉面魔君了。”
她怕吓着人家,特意还刀入鞘,尽力温柔道:“你是羌人?怎会落在楚人手中?”
少年依旧沉默。
她试着清了清嗓子,又柔和了一些:“别怕,我们是好人。”
少年动了动眼眉,淡淡道:“楚人,不好。昭人,不好。你,也不好。”
顾曾被他逗笑了,还未来得及说什么,程彧倒先急了:“你这无赖小儿,阿曾救了你,你难道不该谢谢她么?”
他简直是愈想愈气,心中嘟囔道:“阿曾她对我何曾这般温柔过,臭小子身在福中不知福!”
少年漠然与二人对视片刻,说道:“告辞。”
“慢着!”顾曾伸手拦他,却只够到他半截衣角,那少年就似鬼魂一样,脚下踏过一阵风,绕过几株槐树之后便不见了踪影。
羌人定居在蝴蝶谷附近,定熟悉这里的地形,她本想问这里可有通往山下的出路,奈何这少年恁是防备,对她二人这等救命恩人也不多相与,也只得忿忿地吐出一口气。
眼下没有办法,还是得靠自己。
顾曾碰了碰程彧的手背:“继续带路罢,二公子。”
程彧听话地走在前面,心里犹在闹别扭。细想之下,顾曾她好像对所有人的态度都还算尚可,只有对他,像是天生的冤家路窄一样,回回相处都恨不得竖起一身的尖刺。
他小声嘀咕道:“真就那么讨厌我么……”
“二公子碎碎念什么呢?”顾曾问道,“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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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发现出口了?”
出口出口就知道出口。他程容与就是个人形罗盘的作用。
“……”程彧叹了口气,“还没有,不过前头能看见点亮光了。你说,羌人会不会在这布什么陷阱以防……”
他话只说了半句,顾曾只听到“哎哟”一声惨叫,而后感到手腕一紧,整个人被他拽得直直向前扑去。
“程容与!你这个混蛋!!”
程彧的嘴可能是被乌鸦开过光,说“陷阱”陷阱就自己长腿跑了来。二人脚下的大石块“咔嚓”一声,四分五裂开来,随后脚下一空,无着无落地跌了下去。
手足无措、天旋地转,瓦砾成堆、荆棘密布。
可能是为了弥补自己的错,程彧几乎用尽了气力将顾曾整个人围了起来。反正他自觉皮糙肉厚不怕摔,不能连累被自己硬生生拽下来的顾曾也遭这无妄之灾。
顾曾的五脏六腑都快被颠飞,一切来得始无征兆,她正忙着拔腰间的佩刀,倏地就被程彧的双臂环住。
“你这个……”一句话还没骂出口,脑袋就被他一只温热的手护在了颈间。
离得太近了,甚至可以说是肌肤相贴,顾曾嗅到他满身清香,耳根竟骤然发烫起来。
幸亏这山坡不怎么高,转了几圈后,她仰面摔在地上,只有背脊和腿侧被草刺刮了几下,不痛不痒的,无甚大碍。
再睁开双眼,入目便是月悬高天,繁星万里,久违的神情气爽。
耳畔传来轰隆轰隆的巨响,她撇眼一看,发现二人已身在谷底,不远处有一条玉带般倾落的大瀑布,激起银浪流珠,洋洋洒洒落了满地。
不过眼下不是欣赏美景的时候——她还被人抱在怀里。
程二公子大抵是使不上什么力气了,整个人软塌塌伏在她身上,压得她有些喘不上气。顾曾心里暗骂:“看着挺清瘦一人,怎么这么……死沉死沉的!”
一股浓郁的血腥气涌上。
顾曾终于有些慌了,摇了摇他胳膊,试探道:“二公子,你受伤了?”
“嗯……我在,别怕。”程彧沙哑回了她一句后,便没了动静。
“谁怕了……”顾曾没好气地白他一眼,探出手去,揪住路边一颗无辜的野草,想把自己从他身下抽出。
她不过挪动了半分,程彧似是被惊醒般,猛地嘶了一声,昏昏沉沉嘟哝道:“阿曾,别动。”
腥气更重了,排山倒海般扑面而来,顾曾急得汗流浃背:“程容与!”
程彧没应声,在他的刻意控制下,沉重的呼吸声终于逐渐趋于平缓,半晌后,他艰难地撑起身子,混着血的汗珠沿着他白净的脸流下,宛若清水上落了几滴朱砂,顷刻糊成一团。
他咳了两下,笑道:“唉,真是可惜了,小爷我英雄救美这么潇洒的场面也没旁人瞧见,以后想放到话本里怕是都没人信。”
顾曾瞪他一眼:“英雄救美?难道不是你一个失足拉着我来给你当肉垫吗?”
程彧讪讪笑了几声:“你是英雄我是美,这样行不行?”
被树枝刮坏的衣衫下透出了他微微起伏的胸膛,月光下,他肌肤莹润,筋骨清晰可见,顾曾登时面红耳赤地别开眼:“没事就好,还不快让开!”
“好……”程彧淡淡一笑,人正要动,神色倏地一变,匆忙将头歪向一侧,几乎是贴在顾曾的耳畔“噗”的涌出了一大口血。
鲜红的血溅了几滴在她脸颊上,顾曾心里骤然一紧,正要上手帮忙,程彧已然站起身来,用手背拭了拭嘴角的血沫,带出一团氤氲的嫣红,对她咧嘴笑笑:“放心,小爷没事,快起来,走啦。”
15.云戈
“站住。”顾曾起身,借着稀疏的天光,只见他后背割出了一条老长的伤口,血从里面透出,染得他墨蓝外袍一团漆黑。
程彧手扶着腿,弯腰又咳了几声,笑道:“怎么?想要打我一顿出气?”
顾曾不语,上前一个燕子抄水,将他面朝下放倒在自己腿上,接着从怀中掏出瓶军中常备的治伤药,辛辣的粉末胡乱倒了一手,一大把盖到了程彧的后背伤口处,压声道:“有伤不治是找死,别乱动。”
程彧虽然不拘绳墨,但适才也是情急之下才对她动手动脚,如今整个人如婴孩一般趴在她腿上,受宠若惊到想当场找地缝钻进去。
不过他这不知所措也没持续多久,伤口处便传来一阵万虫啃噬般的剧痛。
“阿曾……”他疼得想要满地打滚却又不敢,只捏紧了拳头,死死咬住下唇,额上冷汗频出,“这真不是什么毒药罢?”
好在药效来得快,不一会,他的后背由火辣辣的疼转成一股温热,只觉泰然又舒坦。
顾曾预计差不多了,冷声道:“起来罢?”
程彧咳了一声,煞有其事道:“阿曾你好狠的心,我现在疼得厉害,你再容我些时间缓缓可好?”
顾曾冷哼一声,没再催他。
程二公子悄悄抬眼,看着满天的星云流转,心中暗喜道:“她对我也不算太差嘛。”
赶在顾曾发现他在装疼之前,程彧主动爬起,对一脸嫌弃的顾将军好生一番感谢。
二人慢慢朝那条瀑布走去,谷底水汽大盛,两侧的石壁光润如玉,透如琉璃,月光洒在其上犹如镀了层白霜。
瀑布底端有一若隐若现的洞口,旁边没有镌刻,也没有石碑,分不清是桃源还是陷阱。
顾曾忧心忡忡看了眼程彧,他虽佯装无事,但那伤口不可小觑,教他跟自己再爬回山上恐怕会要他的命,如此一来,管这山洞是龙潭还是虎穴,也须得闯一闯了。
她握紧刀,对程彧使了个眼神:“走我后面。”
正要踏入那洞口,身后骤然响起个人声:“别进。”
她心中大惊,分明还没听清对方说了什么,已下意识地啸出武器,横刀于空中一声清亮的嗡鸣,稳稳落在了来人胸口。
“是你。”顾曾看清了来人,原是他们不久前救下的那羌族少年。
少年又木讷地重复了一遍:“危险,别进。”
顾曾还刀入鞘,问道:“里面有什么?”蛇虫鼠蚁类的毒物?还是藏着楚人的窝点?
少年:“我家。”
“……”顾曾稍许沉吟,问道,“你是说……羌寨?”
“嗯。”少年颔首,黑亮的眸子如曜石般幽深,“昭人,不喜欢,会杀掉。”
顾曾想到在来云雾山的路上碰到的那批羌人,的确凶残嗜血,对安宁军丝毫不手下留情,她带着个半残的程彧,两个人进去是送死。
但又转念一想,羌人既然可以到安宁军的地盘,就证明这羌寨并不是个全然封闭的秘境,和外界至少是连通的,若能找到羌人下山的小径,那扶苍军便有救了。
况且,他们现在没有别的选择,只有眼下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顾曾不死心,问道:“这里可有其它出口?”
少年像个木偶般缓缓摇头:“问长老。”
顾曾恍然大悟:“所以你也想离开这里,但是寻不到出路,才会被那些楚人擒住,他们抓你也是为了出去?”
“对。”少年不带一丝感情地答道,“东边,不许,这里,没人。”
他说话颠三倒四又不连续,顾曾思忖许久,问道:“你们长老对你不好么?为何想出去?”
少年罕见地犹豫了一瞬,应道:“长老,好。出去,寻姐姐。”
“原来是为了找姐姐,”顾曾心说,“这孩子倒重情重义。”
程彧冷不丁插话道:“这世间纷纷扰扰,坏人的心眼子多得很,你语言不通,身手也不怎么样,如何寻得到你姐姐?”
少年不语,只略显悲愤地垂下头,将拳头捏得死死的,从指关节处透出全身仅有的一丝血色。
顾曾反手给了程彧一下:“不会说话就闭嘴。”
程彧冲她眨眨眼,又道:“你姐姐叫什么名字?有何容貌特征?待小爷我回京,定替你仔细寻她。”
少年的眼神亮了一瞬,又即刻黯了下去:“你,坏人。”
“?”程彧气得“嘶”了一声,嘴角险些耷拉到下巴上。
昭人不是好人,楚人不是好人,顾曾不是好人,到他这,直接变成坏人了?顽劣稚子!
顾曾一个没忍住笑出了声:“小兄弟慧眼如炬。”
“阿曾你!”程彧两眼一掀,差点背过气去,“行行行,小爷我不管了。”
那少年将视线从气急败坏的二公子身上移开,落在憋笑的顾曾身上,认真道:“姐姐,迦若墨月,容貌,像我。”
程彧气定神闲冷笑一声:“原来你还会四个字四个字往外蹦。”
顾曾却笑不出来,浑身宛如被一道晴天霹雳砸过,目瞪口呆道:“你是……迦若将军的儿子,云戈?!”
少年“咦”了一声:“你,认识?”
顾曾又惊又喜地轻声一笑,心道:“何止是认识,你满月的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她不由得细细打量起这名为云戈的少年,有些感慨,那五大三粗像个活张飞一样的迦若将军竟能生出这般秀气的儿子,他娘亲该是个怎样的大美人。
她没见过云戈的母亲,在那征战频繁的几年,身为七大将军之一的迦若将军带领羌人,与安宁军一起横扫西南战场,云戈的母亲在后方呕心沥血,身体承受不住,生下云戈没几天便撒手人寰。
据说,迦若将军只来得及回来在爱妻墓前上了几炷香,连泪都没来得及流,便又匆匆奔赴了前线,再未归家。
两年后,待他葬身沙场,才得以魂归故里。
按照羌人的习俗,即使云戈这孩子没爹没娘,外族人也是没权力照看的,顾曾也只见过他那一面。想不到多年过去,世事变迁,昭羌早已再次反目成仇,她却在此处得遇故人。
云戈的姐姐墨月比顾曾还长个几岁,从小便是个不爱说话、痴迷古籍的娴静姑娘,竟然孤身一人走出了这蝴蝶谷羌寨?
顾曾抚平不宁的心绪,没接云戈的问题,只说:“墨月,长得像你,我记住了,定会尽力帮你寻她。”
云戈露出一个极浅的笑容:“谢谢,姐姐。”
程彧看得出顾曾心里在意得紧,说道:“阿曾,你放心,我也会在京城留意此人。”
“多谢二公子。”顾曾对他微微欠身,“云戈,带我去见见你们长老。”
云戈摇头:“不行,会死。”
顾曾重重呼出一口气,看着眼前这懵懂的少年,又想起离家出走的墨月,一时悲愤交加,心道:“若非他们两个在这里过得不开心,又为何要千方百计出去?云戈这孩子,更是连中原话都说不利落。他爹爹一心想要维护羌族与大昭的和平,若见到自己儿子终此一生受困于此,又该作何感受?”
迦若将军是顾曾她爹的手下、好兄弟,也是她眼中的好叔叔、大英雄。上将军可以不做,功名利禄皆可不要,但是故人之子,必须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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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顾曾面沉似水:“我同他交涉,我会带你走,相信我。”
云戈视线撇到一旁的小野花,低声道:“神女,才行。”
什么神女?神女能做什么?
顾曾被他说得云里雾绕的,没想到过他这关还要费这般口舌,当下大手一挥,豪迈笑道:“神女?我就是。还不带我去?”
程彧“噗嗤”一笑,挨了她恶狠狠的一个白眼。
“你,不骗我?”云戈瞳孔发颤,得到顾曾心虚的首肯后,他想必终是心动,旋身踏入那山洞,偏了偏头,“跟紧。”
话虽如此,但他跑起来就像脚下踩了风火轮,顾曾又得照顾半死不活的程二公子,不过瞬息之间,已寻不到云戈的影踪。
顾曾无奈心道:“这孩子……放在铸光军里估计得被人揍死。”
好在脚下只有一条路,她只需搀着程彧慢慢走便是。
这山洞其实应当算个山涧,只是上方被碎石掩盖,才形成了一条狭窄的洞窟,内里伸手不见五指,愈往里走腐臭味愈重。
他们脚下时软时硬,“石块”大小不一、形状各异,顾曾有好几次都差点被绊倒。她有些庆幸这里没有光亮,生怕一低头就看到个舌头拔长的人脸盯着她。
眼前逐渐出现一团眩目的白光,不远处有滴滴答答的声音传来。
她还以为出口就在前方,心中大喜,走近定睛一看,登时由喜转骇。
也不知是不是为了震慑来人,这些羌人在山洞顶部倒挂了成片的尸体,先是零星几个,愈往深处,人影愈是密集。
几盏幽幽的长明灯明暗不定地闪烁,放眼望去,前方五十步远已是挤满了密密麻麻的人头,有几个楚人许是刚死没几个时辰,垂下来的头发上还在缓缓向下渗着血。
酸腐与腥甜交织的黏稠恶臭迎面扑来,程彧手刃过活人,溅得过满身血,但这辈子还没见到过这种场面,实在是难以定神,面色不佳地伏在了顾曾肩上:“阿阿曾……对不住,有点恶心……”
顾曾深知,若非自己打小就在血雨腥风中长大,怕是现在不会比他好过。何况程彧刚敷了药,身子是麻的,所听所感会远比平时敏锐,她理应多关照他些。
“别怕,闭眼。”她难得柔和地牵起他的手,领着他缓缓向前。
二人一步一挪走过尸林,已出了一身薄汗。
顾曾微微舒了口气,松开手:“好了,可以睁开……等等!”
但为时已晚,程彧睁开眼,正对上眼前三尺处一个死不瞑目的大哥。那位仁兄的半张脸已然烂掉,一团蛆虫正在欢快地啃噬他的眼球。
程彧淡定地扯了扯唇角,将头靠回了顾曾肩上。
顾曾环住他的腰,半是安抚半是欣慰:“还好还好,二公子胆识过人。”
“那当……”程彧在她肩头点了点头,然后,吐了。
吐了她满怀。
“……”这种时候,顾曾反倒释然了,干脆心一横,拔出刀便冲着前方一顿胡乱劈砍,二十几刀下去,满顶的人影被她大卸八块清了个干净。
她又忙活半天,从死人堆里清了条路出来,终于抖掉满身污血,扬声笑了笑:“还怕么?”
程彧一愣:“什、什么?”
顾曾无奈瞧他一眼:“现在头顶都干净了,二公子该不害怕了罢?”
她既没怨他,也没嫌他,还反倒这般照顾他。
程彧出神了许久,穿过她开辟的那条路走到她面前,失心疯了般,抬手把她鼻尖上的一粒混着血的汗珠抹去,呢喃道:“嗯,不怕了。”
顾曾冲他笑笑,扬了扬眉梢:“那继续走罢?”
16.壁画
洞窟愈往深处,甬道便愈发开阔,山壁间隐隐可闻回声。
二人看见前方火光,当下三步并两步,来到了个透着天光的石洞中。这洞窟极大,与寻常大户人家的宅子不相上下,而且四通八达,有数个出口,走错一个怕是要彻底陷入鬼打墙。
难怪云戈方才让他们跟紧了,原来是怕他们迷路。
可顾曾在洞中寻觅了一大圈,也没找到他的人影,准确地说,是半个人影都没看见。
程彧忽然扬声道:“阿曾,看那里。”
顾曾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高逾十丈的光滑石壁上端有霜白的月光不偏不倚地垂下,落于其上,映出石壁上形形色色的五彩壁画。
这些壁画以白作底,赭红、玄青、赤金等多种岩彩交汇,线条遒劲又粗犷,毫不吝惜地布满四周。壁上所绘大多为巫神,祂们有的振翅而风动,有的可挥臂引雷电,有的可喷雾而化雨,极尽奇能百态。
南侧石壁最特别,其上绘了一位展袖而御、姿态如风的白衣少年。他的样貌不甚清晰,只可隐约看出他眉目清秀,神色英武。
少年于花下舞剑,豪气干云,似要一剑刺破天穹。
程彧似是而非轻笑了两声:“什么牛鬼蛇神也好意思出来骗人,小爷我最不信的就是菩萨保佑。”
他没什么兴致,只随意打量着这些石壁,手指时不时还要上去摩挲两下,顾曾见了,不免斥他道:“程容与,你尊重一下巫族文化好不好,这可是传承了几百年的壁画!”
程彧却像没听见似的,反而搓得越来越起劲,大喊道:“阿阿阿阿阿阿曾!你快过来!!”
顾曾以为壁画上有谜题,正在尝试寻找出路,听到程彧的喊声还以为他被什么毒虫咬了,赶忙跑来,却见程彧脸色铁青,嗓音发颤地指着一处:“墙上刻的有字。”
顾曾伸手一摸,果然不假!登时起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这些笔迹都断断续续的。”程彧面若寒霜,勉力辨着字,念道,“四十五天,好饿……小兰,娘,我想家了……只有不到一百个兄弟了,援军……将军……吴阳绝笔。”
顾曾骤然脸色煞白,回过神来时发觉自己浑身都在微微颤栗,轻声道:“吴阳……是已故上将军傅昙的贴身护卫。”
在她印象中,这位吴阳叔叔性格极好,整天就知咧着嘴傻笑,顿顿能吃三碗饭,被她爹罚了还能笑呵呵地带她去买糖葫芦。
她心中早就明白,也已接受了这个事实——很多故人都不在了。
可她一直以为他们埋骨在青山绿水间,幕天席地,与雪原苍松为伴,却从未料到,原来这只有一隅之光的石室,才是故人们最终的归宿。
程彧面色僵硬,嘴唇开了又合地停了好一会,才说道:“这里定还有别人的笔迹,阿曾你还要继续看么?”
顾曾的神色倒不见太大波动,只缓缓颔首,一扇画一扇画地寻觅过去。
墙上的刻痕并不多,大部分杂乱无章,有的来自籍籍无名的士兵,也有的来自像吴阳这样有名有姓的人物,从家长里短的胡言乱语,到胡乱刻画的临终遗言。
两人最终站到了最大的那幅公子舞剑图面前,程彧恍然一怔,说道:“阿曾,你觉不觉得这画有点怪?”
顾曾应声道:“不错,旁的壁画都是与巫族祭祀有关的东西,只有这幅,所绘倒更像是我大昭的少年儿郎。”
眼看她抬手就要触碰到那壁画,身后不远处突然响起了几下脚步声,云戈急道:“不能动。”
程彧连连冷笑,从齿缝里挤出一句:“臭小子,还知道回来接我们?”
云戈挡在顾曾和壁画之间,神情惶恐不安:“长老,不许。”
程彧冷冷道:“那长老又算个什么东西?若是不许,叫他自己来劝小爷,人没见到,规矩倒是不少。”
顾曾询问道:“这幅壁画可是你们长老所作?”
云戈摇了摇头:“姐姐。”
迦若墨月这人从小便有主见,跟旁人都不同,这画出自她手倒不稀奇。
顾曾叹了口气:“云戈,你知道么,你爹当年也是个征战四方的将军,这墙上的东西也很有可能与他有关,你不好奇么?不想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吗?”
云戈垂下眼眸,仍然只是那句:“长老,不许。”但气势已然弱了许多。
程彧将手搭在他头上,像郭翩揉自己那样揉了他两下,说道:“你们这就从来没人来这儿偷看过么?小爷我不信。”
云戈避开他的魔爪,摇头道:“大家,不识字。”
顾曾与程彧互觑一眼,心有灵犀地想:“这长老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
程彧嘿嘿笑了两声,说道:“小孩儿,万一这上面有你姐姐留下的线索呢?要是就这么错过,你可能一辈子都要找不到她啦。阿曾,我们走,依我看,他对他姐姐的事情也不怎么上心,你也别费那力气去见他们长老给他求情啦。”
他拉起顾曾的袖子便往来时的方向走,走了三步,云戈没反应,走了十步,云戈才终于慌了:“等等。”
程彧心中得意道:“小样儿,还治不了你么?”
云戈望向顾曾:“姐姐,可以。”又望向程彧,“坏人,不可以。”
“……”程彧忿忿道,“小爷我还不想看呢。”
得了他首肯,顾曾遂上前,将掌心贴在冰冷的石壁上,即刻便摸到了一大片刻字。这些刻痕大小相同,深浅一致,其主人想必腕力不浅。
她探出手指,落在了第一个字上——那是个清隽的“昭”字。
她指尖一行行划过,口中跟着念道:“昭毅右将军萧仕临亲记:初临此巫寨,不见古乱葬岗之诡,但见山清水秀,大道坦平,实乃兵家必夺之地。傅公见此新景,不胜欢欣,取名‘蝴蝶’,寓之破茧。
……
傅公携全军于蝴蝶谷中修整,余领兵意外寻得南楚主力,蛮番亦有几万余人蛰居澜关。凛冬将至,傅公命速战速决,奈何粮草断绝,千车辎重杳无音讯,军心不稳,常有败仗,澜关久攻不下。
……
傅公向左将军王晟求援,援军三月未至。余率军突围,撤退之路竟被吐蕃拦堵,王晟狗贼怕是降了。
……
大败。
……
大败。
……
大败。
……
战,永不降。
……
这方堪舆竟是巫族,居心叵测诱骗我等入这古阵。傅公中瘴气之毒,昏迷不醒,怕是命不久矣。然少将军尚且年幼,傅公若卒于此地,少将军又该如何自处?
……
此阵诡异,吾等无奈,只得以身试错,幸甚幸甚,吾大昭将士从不惧死。
……
生路终现,赵晨崔辞二位将军护主先出,余与吴阳将军殿后。傅公虽出,余与吴兄怕是再难见天日。
……
我军只余三千人,敌军妄言大昭已将此地割让,实乃无稽之谈。
……
援军何在?
……
援军何在?
……
援军……可叹,我大昭万里江山,必将毁于狼子野心之辈手中。余与吴兄痛心疾首,只望傅公安好,少将军承傅公之志,愿吾儿萧淩心系河山、来日收复故土。
……
家乡临安今所似?汀花细雨暖风闲。”
……
风循着洞口呜呜然地吹来,犹如一把以天地为躯的古箫,催人断肠。
顾曾叹了口气,神色平静得出奇:“原来是萧将军的绝笔,原来当年……还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照理说,她比任何人都该悲愤交加,可大概是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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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类似的事情太多次,或亲历、或见证、或有所耳闻,她已经麻木至全盘接受,似乎本应如此,似乎上一辈那些威名赫赫的将军就该有这样的结局,无人能免于此难。
十三年前,察罕发起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大战,战火始于北境,烧到西境,又屠戮了西南,大昭几乎被所有的邻国同时围攻。
上将军傅昙与麾下右将军萧仕临亲征西南……萧将军埋骨于此。
左将军王晟支援西北的先宸王姜冕……姜冕战死,留下他年仅十岁的独子姜旬。
羌族的迦若将军与彼时还没成为安宁侯的郭将军合征南境蛮夷……迦若战死。
只有渭城保住了。
渭城是如何保住的呢?是从蝴蝶谷勉力逃出的傅昙领着手下最后一批人,射空了所有的箭矢,砍得冷铁卷了刃,杀得几乎全军覆没,才赢得此战。
此一战,吃空了整个大昭的国库,牺牲了几十万将士。
继位不足三年就差点做了亡国之君的乾安帝战后派人犒军,第一句话便是问傅昙:“傅公,夜来安寝否?少将军之体尚健否?”
傅昙笑笑:“内忧外患,怎敢安寝?此身无颜面圣,但求以死谢罪,惟愿小女无隅一生平安。”
随后,这位话本里天纵奇才的傅昙上将军于隆冬雪地中拔剑自刎,而他六岁的女儿就缩在一颗枯树后面,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地看着。
那天下了鹅毛大雪,很快就覆盖了地上那摊新鲜的无名血,无人在意过。
萧仕临的绝笔对于云戈这没读过书的少年还是过于困难,他有一大半都没听懂,只关切道:“姐姐?父亲?”
“是你父亲的旧时好友,”顾曾道,“或许你该称他一声‘伯父’。”
云戈眼睛一亮:“伯父,这里?”
顾曾淡淡笑了笑:“嗯,他可能就在我们脚下罢。”
她猛然意识到,来时路上看到的那些腐尸其中……会不会就有往日故人?
“阿曾,你别乱想。”程彧见她怔怔出神,说道,“十几年过去了,他们若是还在这里,也早就……成一具枯骨了。”
“我,没用。”云戈无措地攥着衣角,也不知脑中是否想起了别的什么往事,脚底止不住地摩挲,似是将气都撒到了脚下的碎石块上,用力地想将它们碾成齑粉。
顾曾眼角蓦然一抽动:“你何故之有?”
云戈这孩子当年连话都不会说,谁死谁活的,与他何干?真正辜负了亡魂期待的,明明是他们那个名不副实的少将军——是那化名为“顾曾”的傅无隅。
“小孩儿,”一片缄默中,程彧突然上前拍了拍云戈的肩,笑意张扬,“作为兄长,小爷我教你点人生道理,是我在像你这么大年纪时我哥教给我的,要不要听?”
难得的,云戈没反口呛他。
程彧遂朗声道:“庄子曾言,‘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 [1]……”
云戈直摇头:“不懂。”
程彧扶着他的肩,望进他的眼中,正色道:“简单来说,就是你墙上写字的这位萧伯父,抑或是你爹、你娘亲,他们怎么死的、如何死的……都是他们自己的选择,与你无关。他们已然安息,既不是你的错,便不必再细想去折磨自己。”
云戈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怔怔道:“好,不想。”
“这才对。”程彧不太正经地轻笑着,负手踱步到那少年舞剑图下,似那画中人一般,衣袂翻飞,满室飘扬。
“有道是‘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2],万事么,不必逼着自己强求,顺其自然即可。”
他眸中波澜不惊地望来,说不准到底是在看谁,后几不可闻说了句:“人生在世,恍如石中之火,白驹过隙,何苦找些那么沉重的担子扛在自己身上?我在一旁看着都觉得累。”
顾曾的眼睛在那一刹倏地红了。
17.洞窟
“姐姐,”云戈关切望来,“哭了?”
顾曾立即旋过身去,她何止是“哭了”,此刻的她简直是泪如雨下,偏偏她又说不上来自己为何要哭,只觉压制在心底许久的七情六欲仿佛寻到了一扇逃出生天的大门,就奔着那亮光汹涌地喷薄而出,她再也克制不住。
见她躲着自己,云戈只好不情愿地扯了扯程彧的袖子,重复道:“姐姐,哭了。”
程彧恍若未闻,只眯着眼上下打量着壁画,啧啧道:“丹青妙笔,大家,绝对是大家!”
云戈又急又气,雪白的脸上透出一丝愠怒带来的血色,大声道:“坏人!姐……唔……”
程彧扬起胳膊,勾肩搭背似地别过他那瘦削的小身板,一把搂住他的嘴,口中嬉笑道:“小孩儿,你会不会蹴鞠?”
他不怎么干净的掌心在云戈白净的脸上抹来抹去,给他印上了一团凌乱的手印。
云戈长在羌寨,别说会不会了,连“蹴鞠”这两个字都没听说过。他心智仍如稚子,叫程彧这一逗,立刻便分了心神,不解道:“是什么?”
“一个好玩的东西,”程彧露出一个得逞的坏笑,压在他耳畔悄声道,“小爷我称霸京城,等带你出去,我教你。”
云戈略显迟疑看了他一眼,似乎不怎么相信他的话。于他而言,大概没有什么比在野林子里乱窜更好玩的了。
当下寂然无声,程彧趁机偷瞄了眼顾曾,见她已然止了眼泪,只是眼眶一周仍是红的,似乎犹在抚平心绪,便继续大言不惭地扯淡:“京城里有个靖安阁,还有个皇帝,皇帝你知道罢?”
云戈摇头。
就是话本里动不动就要砍人脑袋的那位。”程彧解释道,“他一过节就喜欢在靖安阁兴办各种比赛,那些个世家子们都争着抢着要在这种时候出风头,你可知为何?”
云戈又摇头。
“哎呀,笨。”程彧轻轻弹他个脑瓜崩,又忽然意识到他许是还没到年纪,咳了两声掩饰道,“因为会有姑娘们来看呀,兴许就相中了哪家世子又或是看重了哪家的官大……咳咳,总之,为了结亲。”
云戈话不多,但很会抓重点:“‘结亲’?你也是?”
程彧猛地被他噎了这一口,滞了一滞,朗声道:“这不重要!总之,不论是蹴鞠,还是打马毬,小爷我在全京城一骑绝尘、无人可以匹敌。我这手出神入化的功夫,以后就传给你,我也算是咳咳,后继有人了。”
“我,结亲?”云戈刚学会一个新词,正用得不亦乐乎。
“都说了不是了!”程彧抓耳挠腮,脸涨得彤红,“你这逆徒,怎得一天到晚就想这些?还想不想学师父我的绝技了?你若再如此本心放荡,师父我便不传你艺了。”
云戈“噢”了一声,似乎在说,本来他也没想学。
程彧抬了抬眉,正欲开口,肩上突然一紧,顾曾在他身后笑道:“二公子风流蕴藉,京城定有不少姑娘对你倾心已久罢?”
“那是自然。”程彧想都没想,张口便答,“每年上巳和七夕,朝我丢鲜花和手帕的小娘子那可是……”
他话头生生止住,回头浅浅一笑,已在心里扇了自己几个大耳光:“阿曾你怎么偷听……”
“怕你带坏小孩儿。”顾曾知道的关于程二公子名动京城的故事说不准比程彧本人知道的还多,听到这些也不为所动。
她掀了掀眼皮,把饱受摧残的云戈从他怀里拉出来: “走罢,找你们长老去。”
云戈如获大释地点点头,正要迈腿,顾曾猛地喝道:“慢慢走,不许跑。”
“噢。”云戈一下便蔫了,垂头丧气地走到二人身侧。
他带着二人从一间隐蔽的洞口钻出,在蛛网般密布的洞窟中左拐右绕,没过一会,顾曾这个昔日的堪舆师就被绕晕了方向。
这些洞隐埋在整座山峦之下,几人先前来到的那间大石室不过是角落里的九牛一毛。它们大小不一,但长得几乎全然一致,从洞口望入,每间都能看到不少布满灰尘与蛛丝的枯骨,想来是十二年前被困于此的大昭士兵。
最先路过这些洞口时,顾曾还合十拜了拜,但到后来,这样的山洞实在是太多,拜也拜不过来,便只好专心跟着云戈走迷宫。
直到抵不住倦意,三人才寻了处还算宽敞的甬道凑合了一夜。
醒来后,顾曾询问云戈还有多远,云戈稍加思忖,比出两根手指。
程彧松了口气:“还好还好,只剩两成了。”
顾曾看云戈满脸疑云,弱弱试探了句:“你不会想说,只走了两成罢?”
云戈点点头,程二公子差点当场背过气去。
三人不见日月地赶路,不知疲倦,但前路仿佛茫茫无尽,永远都走不完。就当顾曾觉得要困死在这里时,脚下的羊肠小道陡然转过一个急弯,前方倏地亮起了一道天光。
她只觉这辈子都没见过这般绚丽夺目的……白光。
那亮光是从一个小孔射入的,云戈透过那小孔朝外看了看,确认四下无人,便用力推动石壁,吱呀一声,石壁上露出一扇狭窄的石门,昏暗的小径霎时天光大明。
眼前便是这万窟之山的出口。
顾曾回头望去,方才走过的这条阒静幽深的小道无尽延伸至黑暗中,无声无息仿佛能吞噬掉一切,又看了看云戈,不由得心道:“这孩子天资聪颖,胆识过人,竟能记清一路走来这几千条岔口,假以时日,必是大才。”
她花了许久才适应这刺目的白昼,稍许偏头揉了揉眼角,睁眼正看到一缕晨曦落在程彧脸上。他神色疲惫,面上柔情却不减,唇角挂着一丝淡淡的笑,眼中明亮如摘了把星子。
折腾了这么久,此人居然还能如此超凡脱俗。
顾曾偷偷耸了耸眉梢,心道:“二公子人不靠谱,模样倒是挺令人信服的。”
整个羌寨山环水抱,树木参天,松影入湖,雾云伸手可触,俨然一座隐于西南大山中的世外桃源。
此处屋舍林立,皆是些错落有致的平顶,每家每户的房顶上都放着白英石,似乎是为了侍奉五神君。户外大门左侧大都立了个石敢当,神情或肃穆或扭曲到惹人发笑。
远处雪山山脚下的几缕青烟透过晨雾,袅袅而升,几幢古铜色的碉楼更是灼人眼球,它们依山而建,高者竟有十余丈,想来是作为战备防御之用。
程彧长长吸了一大口清新的雾气,笑道:“你们羌人当真会挑地方,这里山清水秀,望之即忘忧。”
云戈不领情,用力扯了扯他衣角:“坏人,嘘。”
程彧嘴角僵了僵:这孩子有完没完了?认识了这么久,怎么他还是坏人?
他顺着云戈手指方向望去,不远处有几户飘着炊烟的人家,清晨时分,想是主人已起床用膳。
三人为了不惊动其余人,便由云戈带路,自一片竹林后方悄悄穿行,期间果然见到不少全副武装巡逻的羌族士兵。
顾曾心里一惊,这羌寨如此偏僻,又并非在与外族作战,羌人却仍时时刻刻如临大敌,光这骁勇之气就强过大昭正规的安宁军不知多少倍。西南之乱,如今看来实则是无可避免的,只是早乱晚乱的事罢了。
云戈终于带着二人绕到一间简陋的竹屋旁,松了口气:“家,到了。”
此处幽篁溪鸣,竹屋立于溪水畔,门口的石桌上堆着三两杯盏。石桌的一侧仰躺着一个白发老妪,不声不响的,已然双目迷离,醉态尽显。
程彧轻笑一声:“这老夫人好自在,一大早就醉得这么不省人事,真羡煞旁人。”
云戈眼中浮出不悦,轻巧地跃到老者身旁,摇晃着她的胳膊唤了两声。老妪摆了摆手,口中混骂了一句不知什么,连眼都没屑于睁开。
云戈叹了口气,拿起石桌上一个巴掌大的长身青瓷瓶,打开了瓶口。
一条黑亮的小蛇随即探出,蜿蜒地爬上了老者的手背,待找准穴位后,猛地张开了口,露出两颗尖利雪亮的獠牙。
程彧“嘶”了一声,赶紧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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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了眼。
老者“嗷呜”一声惨嚎中,顾曾挑了挑眉,看向程彧:“二公子现在还羡慕么?”
程彧忙摆手:“不敢了不敢了,家里有这么个白眼狼孩子,辛酸都酸不过来了,怎还敢羡慕……”
那老妪暴跳如雷地跳起,一把把那小蛇从她血淋淋的胳膊上扯下来塞回瓶中,指着云戈的鼻子一番龇牙咧嘴,适才的醉态已然尽消,精神矍铄得很。
虽然顾曾没听懂,但她猜测说的无外乎是“打死你个小兔崽子”之类的不痛不痒的话,因为这老妪只是在骂,张牙舞爪半天,手掌也没舍得挨云戈的身子一下。
她骂了好半天,云戈也面无表情地听了好半天,四下寂然后,才指了指顾曾二人,说道:“客人。”
老者吃了一惊,堪堪回过神来,围着二人上下左右好一番打量,眼中颇为警戒,说道:“不知阁下是何处来的客人,可否报上名号?”
这下轮到顾曾吃惊了,这老妪竟会说大昭的中原话,且比云戈流利得多。
老妪身形小巧、鹤发童颜,身穿了件绣得满满当当的褶裙,不在叫骂时声音沧桑沉静,颇有世外高人之感,不容小觑。
程彧率先应声道:“在下程彧,字容与,乃是大昭察汗吐蕃南楚龟兹公认的在世第一美男子。”
这人又在信口开河,顾曾有点想把他打死。
果然,老妪漠然道:“程容与?没听说过。第一美男子不是姜冕殿下么?”
程彧本就没打算她能正眼看自己,也不以为忤,把顾曾推上前半步,笑道:“无妨无妨,那说说她罢,她啊,那可是鼎鼎大名,你肯定知道,她可是你们那什么……圣女?神女?”
顾曾反手肘了他一下,对他无声做唇语道:“你胡说什么?”
她现在就像个逃难的流民,自称是羌人的神女,也不过是拿来骗云戈这小孩的话,当着人家老人的面,怎还能如此胡诌?程彧三两句话的口舌之快便是把她往火坑里推。
老者看了看顾曾,若有所思一阵,霎时变成了一副笑弯了眼的神色,五官上写尽了“慈祥”二字,上前拉住顾曾的手:“哎呀呀,天底下竟有模样如此秀致的姑娘。”
顾曾第一次同长辈这般诡异的亲昵,神色顿时有些不自然,活像个挨夫子训话的稚童,连那天不怕地不怕的气势都弱了几分。
老妪咦道:“啧啧,这衣襟怎得脏成这样?快跟阿婆来,阿婆给你找件干净衣服穿。”
扮成羌人的模样说不准更方便在这里晃来晃去,顾曾脸上一红,勉力装出一副温婉模样,盈盈一拜:“多谢阿婆。”
程彧在一旁看得低声一笑,立刻被她瞪了一眼,却笑得更肆无忌惮了。
“云戈!”那老妪又唤了一声,似是仍气得不浅。
晃来晃去、吊儿郎当的云戈登时挺直了身板,任凭他家阿婆吩咐道:“上次给你做的那件毪袍不是太大了么?去拿给这位小公子穿。”
云戈闷闷不乐扫了程彧一眼,扬了扬下巴,示意他跟来。
二人来到竹屋后一间低矮的侧室,云戈也不说话,只翻箱倒柜地埋首许久,总算找出了件华光内蕴的长袍,依依不舍地递给程彧。
这袍子墨色为底,银丝做纹,绣工极繁密工整,衣领及袖口缀了几株绛梅枝,任谁穿上都得平添三分贵气。
“我的,没穿过。”云戈言简意赅嘱咐道,“别弄坏。”
程彧正想笑话他护食,但听竹屋内“锵啷”一声巨响,便也顾不得穿这新衣服,匆匆赶来一看,只见云戈的阿婆不知怎得瘫坐在地,身旁一个硕大的陶土盆碎成了几瓣。
她似是受了极大刺激,晌久说不出一个字,只将手颤颤巍巍指向内室。
“阿曾!”程彧只道顾曾遇险,脸色遽然一变,急冲冲地便去推门。
只是那门将将开了个缝,便被一股大力弹回,险些拍到程二公子这张俊美的脸上。
“竖子!”顾曾怒气腾腾喝道,“我在更衣。”
18.绳桥
山清水秀,繁花簇锦,山间悠悠传来绵长的山歌。
云戈走在最前,顾曾和程彧跟在其后,三人心思各异,皆沉默不语。
晌久,程彧扯了扯顾曾衣袖,压低声音:“阿曾,你究竟跟那婆婆说了什么?她怎得就认定你是‘神女’?这当真不是个陷阱罢?”
此时的顾曾在云戈阿婆的勒令下已洗得干干净净,身穿了件洁白的褶裙,头上和颈上层层叠叠摞了不知多少件银饰,俨然一个俏丽的羌族贵女。
只是这发饰太重,压得她浑身僵疼。
“我半个字都没多说。”她无法顺畅地摇头,只摆了摆手指,“是不是陷阱,去了便知。”
兹事体大,其实她是有所保留的,早在出门前她便约莫想通了是怎么回事。
早些时候,云戈的阿婆在她更衣时突然大喊:“我嘞个天神阿爸咯,还真是神女!活的神女!”然后就慌慌张张冲出了内室,在陶盆上撞了个人仰马翻。
那时,顾曾的衣服不过刚褪了寸许,堪堪露出左肩。
她肩上正好有一道天生的胎记,不过指甲盖大小,却朱若蔻丹,宛若雪落红梅缀在她白皙的肌肤上,极其吸睛。
这世上有胎记之人何其多,但从那阿婆颠三倒四的话中来看,像传说中的羌人神女的,唯她一人。
顾曾有点头疼,总觉得这“神女”一说和她那好装神弄鬼诓人的老爹脱不了干系。可惜老爹没提前跟她透底,只好走一步看一步。
她满头波光粼粼的银饰在微风下叮铃作响,引得沿路劳作的羌族百姓纷纷侧目。
有几人笑着同他们问话,都由云戈代为回答。这孩子即便是说家乡话时也不善言辞,但大抵十分得体,路人也就吆喝了几句便笑着放他们离开。
程彧歪头看顾曾,笑眼弯弯:“阿曾,我猜,他们在夸你好看。”
顾曾平平转了下头,费了半天劲才挑动了一侧的眉,说道:“我倒觉得是在夸二公子玉树临风。”
程彧正穿着云戈宝贝得紧的那件毪袍,丰神俊朗,剑眉星目,像……
顾曾犹豫了一下,恍然一笑,心道:“像那壁画中踏风而来的天神。”
云戈倏地停下了脚步,回身道:“都有。他们说……嗯……”他思忖了好一会,眼神一亮,“般配。”
程彧的脸霎时一红,眼神别到道路一旁,轻咳道:“是么……小爷我也这么觉得……”
顾曾身心俱疲地翻了个白眼:“二公子说笑了,我自知粗鄙,不会绣手帕,渭城也没有繁花可摘,所以半点也配不上你。”
程彧滞了一瞬,后低头一笑,拼命抿着嘴唇,嘴角却快扬到了耳朵根——她这算什么?醋坛子翻了?
顾曾说话时没过脑子,想到什么便说了,就这样在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做了大昭第一口是心非的醋精。
眼瞧着程彧在一旁想笑又不敢笑的傻样,又不知在发什么疯,她无奈地叹了口气:“莫名其妙笑什么?快走罢,不是说长老天黑后不见客么,别误了时辰。”
程彧沉默地跟在后面,一路上总想找点什么话说,可又觉得说什么都是多余,遂一言不发地在心底美滋滋地将顾曾适才的话回味了数十遍。
金乌西坠,暮色四合。
就在顾曾忧心今日大概要吃个闭门羹时,云戈抬手指向前方几十丈外的一座高阁,说道:“宗祠,长老,在那。”
那宗祠依山而建,在昏暗的日头下几乎与整座山的阴影融为一体。楼身外形奇特,有许多长短不一的木头柱子支棱出来,远远望去,活像头身上插了几十把刀剑的猛兽。
巉岩万仞,一条湍流奔涌的澜江横亘在羌寨与那高阁之间,二者仅以一条悬于高山之上的粗麻绳桥相连。
太阳已经快被群山遮个利落,晚空留有玳瑁般稀薄柔和的光。
顾曾站在崖边往下一探头,顿觉一阵晕眩。
澜江就在脚下奔腾,黑压压一片,根本瞧不清全貌,只能看到江心中打起的数个白色小旋涡。耳畔犹如万马齐喑,可见河水湍急。若不慎失足跌落,怕是片刻就要粉身碎骨。
云戈不以为意,只淡淡说了句“扶稳”,便轻巧地踏上了那绳桥。
绳索在逐渐黯淡的江面上近乎不可见,他便似一只人形风筝般,随风上下舞动,却极灵巧,没一会儿便到了对岸,冲二人招手示意。
程彧笑了笑:“这小子真是死性不改,将来你要是把他带回军中可得好好治治他。我们也去罢,阿曾?嗯……你怎么了?”
顾曾头上那圈银饰像头盔一样,阴翳遮住她脸的一大半。程彧贴近去看,才发现她脸色苍白,额上冷汗连连,顿时急道:“你病了么?”
顾曾摇摇头:“无妨,走罢。”
程彧还没来得及拦她,她已率先踏出了第一步。
但也停在了第一步。
顾曾站在绳桥上,手足无措,几番深呼吸后,咬牙切齿想着:“姜旬,要救姜旬,我要救姜旬!”
就这般,她又逼着自己前行了几步。
云戈抬头看了眼天色,嫌她太慢,去而复返跳回绳索上,朝她飞快地挪去,口中喊道:“姐姐,快些。”
他早就对这秋千一样的绳桥习以为常,甚至还在上面蹦蹦跳跳的,荡得本就不安稳的整座桥愈发摇晃。
顾曾耳中只能听到下方的滔滔江水声,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云、戈……你、你给我消停点。”
“噢。”云戈委屈巴巴停在一半,而后身形一转,又回去了。
“阿曾,”程彧终于发现她是在害怕了,自背后唤她,“你右手抓住绳索,左手抓住我,看看会不会好受些。”
大丈夫能屈能伸,顾曾毫不犹豫地搭上他冰凉的指尖,只觉他素手修长,骨节分明,握起来手感不错。
即便是叫江心的风吹着,她掌心仍有一层薄汗,掌缘的一圈粗茧都覆上一层滑腻的触感。
程彧没心没肺笑她两声:“阿曾,你是不是也晕船?”
顾曾板着脸生硬道:“回二公子的话,没坐过船。”
程彧咦了一声,旋即笑道:“那等你以后来临安,我带你去坐长江的楼船。那船内里雕廊画栋、炊金馔玉,还稳得很。船身有好几丈那么高,能从江口一路驶到南洋。”
顾曾:“说得好像你坐过一样。”
“我自然坐过。”程彧道,“每隔几年我哥就会带我回临安老家过年,待到入夏时节才回京城。临安真是好地方啊,粉墙黛瓦,杏花烟雨,尤以季春时节为盛,这辈子总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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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去看一次。这样罢,待你哪日不再戍边,我带你去逛逛可好?”
顾曾被他说得动心,仿佛已看到了那只存在于话本中的细雨绵绵江南水乡。可她转念一想,既然是期冀,那早晚都是要落空的,倒不如不去想,也省得失去时空落落。
她一辈子都没离开过边塞,就连这次来阆州,也是她第一次离开大漠和雪原。雄鹰离开了大漠,孤狼离开了雪原,那该是什么样子?会变成什么也不是的怪物么?
她自觉见识短浅,想象不出来,叹了口气:“当真会有那么一天么……”
程彧立刻接话道:“当然会有!小爷我还总觉得一辈子都见……都来不了西南边疆呢,这不还是来了么?”
顾曾弯了弯唇:“也有道理。”
谈笑间,她一只脚已然踩到了坚实的土地上。这看似不可逾越的天险,竟这样叫她一步一步趟过来了。
顾曾这才恍然望向程彧,道:“原来二公子是为了让我分心,才一直陪我闲聊,多谢你用心良苦。”
程彧忙摆手:“才不是,我是真想带你去临安看看的!你不信是不是?那便这样说好了,你以后要是下江南,一定一定一定要和小爷我一起去。”说罢,他手腕一翻,勾住她的小指,轻轻晃了几下。
云戈盯着看,不解道:“何意?”
程彧笑道:“勾手起誓,就像歃血为盟一样,说过的话、承诺的事便不许反悔。”
“我可没答应和你同流合污。”顾曾笑着抽回手,“但若届时二公子能略尽地主之谊,那我倒可以期待期待。”
程彧大步向前走,回身一笑,高高束起的长发泼墨般落在肩头,右手戏谑地朝她打了个响指:“保证不让你失望。”
几人言笑晏晏刚踏上那石阶,天边还挂着最后一丝余晖,宗祠的大门却在此时“訇”的一声响,合上了,里头还传来了落锁的声音。
相觑无言,云戈难掩失落:“关门了,对不住。”
顾曾愧疚得想钻地缝:“是我的错,是我……心魔难解,耽误了时辰。”
程彧这才问道:“说来也奇,阿曾你怕高么?”
无论是千百山匪的刀剑,还是倒悬于顶的尸林,她都没怕过,为何会怕这区区一段绳索桥?
左右这长老是见不到了,顾曾正被这满身的银饰压得头昏脑涨,干脆直截在石阶上坐下,说道:“我幼时曾跌落山谷,在一座差不多的绳栈上吊了两天两夜。”
云戈“啊”了一声:“危险。”
“是啊。”顾曾几不可察地抬了抬唇角,最后一丝暮色落在她身上,满头银饰洒满了碎金,衬得她面色温暖又柔和,“当时是冬天,风又冰又冷,绳栈也跟着打颤。我那次真觉得这条小命不在自己手里,而是握在老天爷手中,它让我活我便活,让我死我便死,可最气人的是,它偏偏让我半死不活地吊着……”
程彧好似被什么东西扎了般,眉心一紧:“后来呢,有人来救你了么?”话刚出口他便明白这问题很蠢,若没人救,那眼前人还能是鬼么?
顾曾眼前浮出许多往事,难得温柔地点了点头。
程彧倏然福至心灵,神色一黯:“救你的……是宸王殿下么?”
“奇了,”顾曾猛地撇头看他,“你怎知的?”
19.长老
顾曾与姜祐珣很早之前便相识了。
十二年前,父母早逝,小姑自顾不暇,所有人都不愿放过她,派出一批一批的杀手追着她四处奔逃。最后在挣扎着爬过那座绳索桥时,她浑身是血,无论如何都迈不动步子,心里也已万念俱灰,不想再过这样亡命天涯的日子了。
她索性在吊桥上听天由命。
濒死之际,是岸边一人突然唤醒了她。
那人也不过就是个十岁出头的小少年,寒冬腊月里,他挽起袖口就要下绳桥,还生怕她一个轻生跳下去,不住安抚她道:“小鬼,你别怕,我这就来救你。”
那一刻,她朦朦胧胧意识到,原来,老天还是要她活的。
小少年身侧比他高出两个头的随行士兵慌张道:“我的殿下唷,这怎么行……”
可是那少年没听,抓着绳索几下就到了她身旁,对她扬起手,笑道:“你抓住我,说不定就没那么怕了。”
小顾曾听话地抓住了他的手,那是那个冬日里她接触的第一个暖和的东西。
“还怕的话就闭上眼睛。”
她又听话地闭上了眼睛,只感觉被那少年单手抱在怀里,也不过就是几个呼吸之际,再睁眼时,她已经被稳稳放在了平地上。
“殿下……?”小顾曾终于弱弱地开口,“你是什么殿下?”
那少年哈哈大笑,颇有几分豪情:“我可担不起‘殿下’二字,我叫姜旬。”
后来,姜旬给她找来了毯子,架起了篝火,喂饱了她的肚子,甚至还有几天,在她噩梦连连的夜晚,寸步不离地守着她。
他们相处了两个月,直至顾曾被安然无恙地送回到林霜的身边。
念及往事,顾曾垂下眼来,浅笑道:“那个时候,姜旬还不叫‘姜祐珣’。”
她也是几年后在街上听到别人聊天才知道,原宸王姜冕战死沙场,其独子不过一蒲柳弱质的少年,居然自请挂帅,镇守雍州,以风卷残云之势平定了西境叛乱,真乃傅昙之后的又一天纵奇才。
皇帝为褒其忠心,令姜旬袭宸王位,并昭告天下,视新宸王如己出,从此他便是大昭的三皇子——姜祐珣。
云戈在一旁听得云深雾绕的,呆得像块木头,什么“宸王”,什么“姜旬”,他一概没听过,只看出顾曾和程彧这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微妙,尤其是程彧,脸色实在难看得紧。
程二公子缩在一旁,眼皮半垂着,一手撑着下巴,喃喃自语道:“也难怪……你那么在乎他。”
他当然知道被人救过一命是什么感觉。
什么枯木逢春、雪中送炭,那皆是老生常谈。于他而言,那感觉并不是一开始便有的,而是他在十余年中的每个夤夜孤灯下冥思苦想出来的。
他每次睡不着觉,脑海中都会出现那人的身影,心里只觉又苦又涩,更加睡不着觉,即为“冥思苦想”。
“我懂,我自然懂。”程二公子想起那夜夜难眠的煎熬,自嘲般笑了笑。
也不知从何时起,全京城的小娘子们对他丢再多手绢也没了用处,加在一起能带给他心底的波澜也不及那人月色下的惊鸿一瞥——即便那人曾经只活在他心里。
程彧也不明白自己这是“多情”还是“无情”。
顾曾不知所云地看向他:“你又懂什么了?”
少年多情,偏偏遇上的是最无情的女将。
年幼失怙,顾曾唯一的至亲——小姑傅岚——又怕暴露她的身份,把她托付给林霜后便再没过问她的事情。
无人教导,于顾曾而言,林霜、姜祐珣、营里的刘叔潇潇姐大风哥……都算她的家人,花雨闲于她亦师亦友,虽然这人有时候有点讨厌,那也可算半个家人。
至于家人与家人之间,林霜和姜祐珣之间,于她又有什么不同,她从未细想过,也不需要费那个脑子去想——因为不论是哪位家人,都值得她上刀山下油锅。
人生在世,不过就这么几个惦念。别的杂念越少,越纯粹。
是以,她虽非天真无邪的痴傻小女孩,有些事情没有亲身经历过,只得从话本中听来。而故事这种东西,永远都是把听众摆到旁观者的角度。
顾曾的脑子可能就是这样听迟钝了,听别人讲能听得头头是道,自己遇上点事便拎不大清楚,程二公子那点别扭的小心思就算对她坦言,怕也是对牛弹琴。
二人一人恼、一人懵,就在云戈觉得自己有必要说些什么时,身后紧闭的宗祠大门突然“吱呀”一声开了,几声铿锵的金石之音随之而来。
寒风不声不响地吹得几人打了个寒颤。
灰蒙蒙的月色下,一个发须皆白的老者站在宗祠堂中,身上一半是裹在阴影里的,只可隐约感觉他面色不善地望来。
云戈霎时站起了身:“长老。”
顾曾与他对视一眼,只觉那眼神里犹如镀了层冰,令人不寒而栗。
那长老声若洪钟地说了段话,云戈登时神色慌张,连说带比划地解释了好半天,扯了扯顾曾的衣角:“姐姐,叫你。”
顾曾早在来的路上便打定了主意,不论是吉是凶,这宗祠她是闯定了。
“叨扰了。”
她执起裙摆,照猫画虎地福了福身,正要上前,程彧却扬手挡在她身前。
“阿曾先别去,”他目光如电,死死盯着那长老,“我觉得这老头不是什么好东西,有什么话在这不能谈么?”
长老身形不动,只冷笑两声:“你们既然主动送上门来,逃避也是无用。再不过来,我便只好让人把你‘请’过来了。”
顾曾拨开程彧,对他摇了摇头,缓步走到长老身前,霎时呼吸一滞。
那长老远观来身形伟岸,走近看才能发现,他已是耄耋之年,浑身瘦得皮包骨,脸上一丝多余的肉都没有,一双不知叠了几层的眼皮稀松地挂在那,遮住了大半浑浊的眼神。
最令人讶异的是,他的四肢和脖颈正被五条手腕粗的铁链死死捆住,如跗骨之蛆般紧紧箍住他的骨骼,要他即便他瘦成骷髅也无法挣脱。
铁链的另一端探进黑漆漆的宗祠深处,想来是连着山体,若非神力不得拔出。长度更是设计得恰到好处,他现在所处已然是他的极限,竹竿一样的四肢于此时被拉扯成了一个简易的“大”字形,远远望来,只可见其翩翩衣袂随风而动,极其唬人,近看才知其狼狈。
顾曾敛住异色,还算恭谨地拜道:“见过长老,深夜造访实属冒昧,此番是想向您求教蝴蝶谷出谷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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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
长老阴恻恻笑了两声,半抬不抬扬起眼皮,道:“小姑娘,敢随我进来么?”
那宗祠里一盏灯都没有,黑得瘆人。
顾曾最不怕装神弄鬼,回身看了眼程彧,对他摆摆手,说道:“长老请带路。”
她刚踏进门槛,那长老便似个木偶一般,拖着铁链在地上猛地一划,铁门“咚”的合上,“吧嗒”落了锁,与他们先前听到的那声一致。
眼前一片漆黑,这里的隔音又甚好,即便只有一门之隔,顾曾也只能依稀听见一点点程彧在门外叫魂儿似的的鬼哭狼嚎。
倏地,有灯亮了。
那长老掌心托着把油烛,一张孤魂野鬼般的脸就离她三步之遥。
顾曾不动声色笑了笑:“长老,关起门来说话敞亮,有话还不说么?”
长老不言语,脚不离地地拖着铁链哗啦哗啦地走来走去,逐一把周围一圈的香灯点亮。
顾曾看清了居于中央的那座垒得极高的白英石塔,四周香炉环绕,供着上百座小牌位。沉香缭绕着白塔,散之不去,灯影争相浮动,清净澄明,流转万千。
最显眼的那块牌位上写的是迦若将军的名字:迦若次乌。
长老趺坐在白塔前的一块蒲团上,合上了眼:“你是傅昙的女儿?”
顾曾心中一凛,没有应声。
“你就是傅昙的女儿,我知道得清楚。”长老自顾自冷笑道,“十八年前,你刚出生没多久,次乌生怕和昭人的和平只维持到傅昙这一代,二人苦心孤诣地求我伪造天神降世的假象,以你为模,传出所谓神女的预言,只盼将来若再有乱世,你能保我全族性命。”
“果然,”顾曾一点也不意外地心道,“果然是她那老爹干的好事。”
“小姑娘啊……”长老的笑声凄厉起来,“你终究是来了,可惜来得太迟,竟晚了十几年。当初我们需要你来为我们讨个公道时,你又在哪?”
他问完才恍然意识到:“哼,也对,傅昙死得早,你那时也不过只是个小娃娃。”
顾曾惊心动魄地听着,哪怕心中再波涛汹涌也不敢打断,这老先生仿佛要散架般端着四肢,她生怕一出声,他就当场坍塌成一缕魂魄飘走。
长老神色混沌地细说起事情原委:“我族的祖宅自古以来就在阆州附近的青牛山上,是你们昭人贪念太重,生要争抢我们的地盘,才与我族数百年交恶。老朽我真是不懂,你们已经有了那么广袤的土地,为何非要想着争一些、再争一些呢?
“我族世代隐于大山,直到首领之位传到次乌手中。这小子一番雄心壮志,出去游历一圈后,便信誓旦旦说要带领我族与昭人和平相处,想来也是受了傅昙那小子的蛊惑。
“次乌好口才,说动了全族,连我这种老顽固都有点向往他口中的和平了。于是我做了此生最后悔的事——允许次乌领着我族精锐出山。
“他被傅昙骗得好惨,又把我们族人骗得好惨。你们那狗皇帝允诺的话连个屁都不如,封了次乌为将军又如何?蛮夷平定之日,姓郭的那个畜生还不是一碗毒酒送了次乌去见阎王,而后又带着他麾下铁蹄屠戮了青牛山?”
顾曾悚然一惊:“你……你是说郭侯和安宁军?”
20.苍山
人皆道:迦若将军战死沙场、荣归故里,羌人却不满赏赐,狼子野心地想要吞并整个西南府,皇帝不允,羌族遂叛出大昭。
可是真相……竟然是反过来的么?
羌人屠杀安宁军将士是为冤冤相报,而云戈也没能走上他爹期望的那条路,没能带领部族与大昭交好,反倒连中原话都说不利落,连字都不识。
百年恩怨横在中间,善恶因果皆有业报,上一辈亲手系下的死结,如今就如勒在他们这些后辈喉咙上的那根白绫,缠得人几近窒息。
长老眉目不惊道:“我族被迫西迁几百里到这深山老林中,机遇之下发现了古巫族遗址,便扎根于此,依靠蝴蝶谷的天然屏障苟延残续。老朽我亦知无颜面对先代长老,这辈子都不配再见青山绿水……”
顾曾喃喃:“所以这铁链……”
“不错,”长老冷哼一声,“是我自锁于此,只愿赎罪。小姑娘,念在次乌曾拿你爹当知己的份上,我可以让人放你离去,但这蝴蝶谷已是我族最后一道生机,你讨要舆图是绝无可能。”
言至于此,顾曾深知不该再强求,可大昭已经一错再错,若再折了个姜祐珣,小人守国,天下很快便会大乱。
“长老……”
长老显然不想听她说话,阖上了双目,催促地摆摆手:“真相为何,该说的我都说了,余下万事都与我族无干,你出去罢。”
即便香灯环绕,宗祠内仍然阴冷异常,山风自后袭来,卷出人一身寒栗。
顾曾不死心,弯身拜道:“郭侯如今要故技重施将友军斩杀殆尽,晚辈不希望他得逞,只求……”
“你以为敌人的敌人于我们来说便是朋友了么?”长老阴沉沉笑了两声,“天真,你们昭人内部狗咬狗,与我族何干?我巴不得你们全都死干净。”
顾曾登时便被惹恼了,不救便不救,却要因为十余年的前尘旧梦莫名骂了自己一顿,真是叫人窝了一肚子火。
她可真是恨死她老爹了,真不明白他老人家当年为何偏要自刎,难道人死了,这江山就能自己稳固下来么?
顾曾握紧了拳,一句一顿:“宸王殿下、扶苍军,还有我,不是狗。若扶苍战败,天下大乱,羌族未必能独善其身,长老,请助我们一臂之力。”
长老晃了晃自己的两条麻杆手臂,哂道:“老头子我两只胳膊都被捆得严严实实的,一臂之力也助不了。”
“如此,告辞。”顾曾不再多说,两片薄唇微抿,眼中一片压抑于心的血红。
长老见她神情坚定,心中称奇:“你仍要去救人?”
“自然。”顾曾面沉似水,“长老不愿襄助,我便凭自己本事。一条生路罢了,没有的话,放火烧、用炮轰我也能给它开出来。”
长老听罢,旋即轻蔑一笑:“你爹当年胆识过人,次乌才甘于追随,老朽我被他骗也认了,想不到这家族遗风到你这女娃身上,竟只成了莽夫行径。”
顾曾冷冷道:“胆识过人也好,莽撞也罢,是我爹当年看走眼才叫郭侯小人得志,如今的我是在给他收拾烂摊子,嫌我做得不好,那他就赶紧从棺材里跳出来自己上罢。若跳不出来,他也得给我闭嘴。”
“你……你这小姑娘,”长老被她噎得哑了声,“简直胡搅蛮缠。”
他叹了口气,不再说话,只将身上的铁链裹成个大铁球,一寸一寸于身前收紧。
铁门缓缓打开,揽一丝冷月入室,门外漫天星河如缎。
“阿曾!”程彧几乎是飞身扑过来的,顾曾猝不及防被他撞了个满怀。
他一见她冷冷清清又故作镇定地板着脸,便知她心中难过至极,登时恶狠狠地瞪来:“老东西,你敢欺负她?”
“少胡说,快走。”顾曾心烦意乱把他推开,已走到了门槛。
程彧奇道:“你要去哪?”
顾曾咬着后槽牙,冷冷道:“把蝴蝶谷一把火烧了。”
她心中明白,这大概是行不通的,此处全年多雨,瘴气横生,木头怕是很难烧起来。若真是这么好解决,她那个倒霉爹当年早就这么干了。
顾曾最后看了那长老一眼,这风中残烛般的老者耷拉着满是沟壑的脸,不见悲喜,神色风轻云淡,大有一副“杀了我也不帮你”的架势。
眼见这人是劝不动了,她开口道:“长老允诺放我二人离开,此事还作不作数?”
长老抬了抬眼皮,掏出个木牌掷到她面前,慢吞吞道:“那是自然,你当我族同你昭人一般……”
“好。”顾曾没什么耐心地打断他一视同仁又不讲道理的指责,拾起木牌,又理不直气也壮道,“我还要带云戈一起走。”
云戈本是默默缩在一旁的角落里,听到自己的名字,身躯一滞,抬眼正对上长老那幽深的眼神,登时慌乱地垂下头。
他纤细的手藏无可藏地握紧成拳,绷得笔直地垂在身体两侧,半响,细声细语地说道:“我想,出去。”
长老一动不动盯着他看了许久,终于叹道:“也罢,你姐姐不在,你即是本族首领,我就算有心去管却也没那个资格束缚你。”
云戈如蒙大赦,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愣了好一会才露出一个又惊又喜的微笑:“多谢长老,谢谢,姐姐。”
顾曾看他如此高兴,终于也扬了扬嘴角,手中一顿,将那出谷的木牌递给了程彧:“二公子,求你帮个忙。”
她投来的视线冷冰冰的,却极亮极专注,能把人吸进去一般。
程彧叫她这般看着,半个“不”字都说不出,立即应道:“你尽管开口,我定不辱命。”
顾曾:“你带云戈出谷,速回京城。”
“啊?”程彧只道她要自己先行逃命,心中一番五味杂陈,僵住了。
这算帮人哪门子的忙?
顾曾对他浅浅一笑:“你别误会,我有事所托。来此之前我已让阿姐给傅岚将军带了话,请她上书支援西南,可折子未必能这么快递到御前,陛下不亲眼见到西南现状,也未必肯允她。”
程彧领悟得不慢:“所以,你是要我去求陛下?”
顾曾微微颔首,这是他们最后的机会了,都说皇帝宠信程二公子,若有他从旁协助,傅岚能驰兵来援,未必不能搏出一条生路。
程彧立刻就想通了这其中关窍,怫然变色道:“那你呢?你不跟我走么?你要留下和他们……同生共死么?”
顾曾一滞,她早就知晓程彧未必会应允——程二公子插手其中,便会拉程家入这乱局,这与程家的家风不符。
可程彧先在意的竟然是她的生死,这倒是让顾曾有些不知所措了。
顾曾以手抵额,皱着眉心:“扶苍军如今全然被蒙在鼓里,我得回去找花雨闲。”
这些人若是一步踏错,像她爹当年一样误入了那满是耗子洞的山里,恐怕再难脱身。
程彧咽下一口半闷半醋的气,眉目凛然,正色道:“除非你跟我一起走,不然小爷我才不干。这一来一回少说几个月,他们弹尽粮绝,若被左右夹击围困在这深山中,哪里撑得了那么久?”
“二公子未免也太小瞧我们了。”顾曾傲然一笑,“大漠里摸爬滚打出来的兵,最不怕的就是忍饥挨饿和人兜圈子。”
往日他们剿匪,在望不到尽头的荒漠中和沙匪们你来我往地躲迷藏,时常一潜伏便是几个月之久。云雾山这里好歹有山有水有树,只要肯费心周旋,斗到冷铁卷刃,未必就是死路一条。
顾曾又向程彧投来一个千斤重的视线,轻声道:“二公子,算我求你走这一遭。若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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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有缘再见,我定全力报答你今日恩情。”
她这话说得谦卑温良,难得没有含枪带刺,可在程彧这却犹如霹雳过耳,蓦然升起一阵摧心蚀骨之痛。
什么叫“若此生有缘再见”?她是觉得这辈子便再也见不到了么?
还有,她素日里是那么高傲的一个人,此刻如此低声下气地求他,还说要全力报恩,果然是为了宸王么……
程彧胸口如抵尖刀,连呼吸都小心翼翼起来,晌久才颤抖地掀起眼皮,望进她期盼的眼神,任命般在心底自嘲:罢了,若换作是她遇险,他大概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好。”程彧挤出一个不怎么诚心的微笑,“快马加鞭,义不容辞。你千万等我,别随便死了,我定回来救你。”
月华透过铁门的缝隙投来一道霜白的光幕,他就站在阴影中,眼中却如月色清亮。
虽然相识不久,他的话此刻却如同雷霆之音,教人深信不疑。顾曾得了他的允诺,稍稍放宽了心,笑道:“好,我等你。”
远处的雪山与苍松交织成黑影,寨中星星点点,灯火阑珊。
四下寂然,二人倏地相视一笑,程彧拿指节敲了敲她的手臂,招呼道:“走啦,其实小爷我也不要你的什么报答,你留口气陪我下馆子吃饭就行。”
顾曾与他并着肩往外走,一本正经道:“这如何不能算是报答?我可从不轻易陪人吃饭的。”
程彧哭笑不得:“阿曾,你讲点道理罢。都说是我请客了,你就稍微纡尊降贵陪陪我又怎样?”
顾曾浅浅一笑:“行,那我考虑考虑。”
他二人的背影很快就模糊在了夜色中,云戈呆呆伫立许久,将手挪至胸前对长老匆匆一拜,转身朝门外喊道:“等等我!”
宗祠中便只余长老一人。
他怔怔地将那铁链裹成的铁球推开,铁链“哗啦”散了一地,激得他一阵耳鸣,脸色也愈发黯淡无光,浑浊的眼珠望了一眼迦若次乌的牌位,眼中说不准是悲悯还是落寞,只怅然若失地叹了口气。
他心中的大事皆已了却,尘封了十几年的往事于今日宣泄出口,却怎么也觉不出畅快——大概是活在愧疚中太久,他已然忘记了欢欣是何种滋味。
他选择对扶苍军见死不救,也可算是以命偿命,但当年屠寨之仇,何时才能让郭侯这小人还清?身为长老,这些年来,他尽力选拔战士,修筑防御工事,可若安宁军的铁蹄再次袭来,羌族仍是螳臂当车,不过也就是能多杀几个昭人罢了,仍旧挽救不了全族人的性命。
“次乌……”长老自言自语,几不可闻道,“当年我给过你和傅昙一次机会,身为长老,我是否也不该偏心,也该给他的后人一次机会?说不准她能行呢,说不准哎……”
苍山如海,峰峦如聚,绿松波涛如怒。
顾曾再次站在那绳桥前,仍心有畏惧,但此刻心中憋了口吐不出的恶气在,只能把那气往自己身上撒。
走这一遭虽然一无所获,但她好歹悟出了一个道理——求谁都不如求自己。
她得让自己行,让自己无所不能,至少要比她爹强,才能挺直了身板同人谈条件,不然便只能活在她爹的阴影中。
她就这样卯着一口气,正要踏上绳桥,身后却倏然传来一声尖啸,如鹰啼一般响彻天际。
回身一看,只见那宗祠屋顶的四周仿佛布了条引线,由中间一颗火星引燃,霎时就烧成了一圈连绵的火舌,喷薄出两尺高,在这黢黑的山间暗影中无比乍眼。
顾曾眨了眨刺痛的双眼,还未反应过来,四周的碉楼倏地于此时鸣钟大作,厚重的余韵犹如洪水过境,片刻便响彻了整个山谷。
而原本寂静的羌寨顷刻灯火莹煌,手持利刃的战士冲破自家大门,正呼啸而来。
21.围攻
程彧捏紧了拳头,怒极反笑:“这出尔反尔的老东西,小爷我这就让他试试刀架在脖子上的滋味。”
可羌人来得比预料中快得多,澜江这条天险于他们而言形同虚设,一群人犹如山间大野猴,几瞬呼吸就跨过绳桥荡到了他们面前。
他们手持长矛利刃,堵在三人面前,时不时就要把刀尖往前戳几下以示威吓。
云戈一贯寡言少语,此刻急得满头大汗,简直快要把喉咙说冒烟,才勉强拦住几个抡大刀的暴躁大哥。
在羌人的步步相逼中,三人已逐步退到了宗祠门口。
长老并未将门掩实,露了一双阴沉沉的三角眼,对他们得意地扬了扬唇角:“老朽我思来想去,对你们昭人实在没必要手下留情。”
程彧冷笑:“老东西,找死。”
他扬袖一挥,长老只看见什么东西映着月色飞旋而来,快出残影。他匆忙扬起手中铁链,护住自己一根棍子似的身躯。
“叮”的一声脆响,昏暗中闪过一道火星,那铁链竟生生被斩断了一半。不远处的地上,一把不过手掌大小的飞刃正在急速打着旋,通体还闪着幽幽碧光。
程彧“嘁”了一声:这流纹刃果然还是太小了,关键时刻派不上用场。
可是长老本人已被骇得不浅,他这铁链是古巫族人留下来的神兵,嵌于山体中,坚不可摧、牢不可破。
他当年既然选择戴上它,便是存着至死不摘的决心,自认世间没有利刃可将其斩断,没想到,今日却被一其貌不扬的小暗器随意就切断了一半,而那暗器竟丝毫未损。
长老死鸭子嘴硬,掩盖住内心惊慌,仰天大笑几声:“便只有这点本事么,小子,我看你还是老老实实躲在这姑娘身后罢。”
“哦,是么?”程彧似是被这话逗笑了,抬了抬唇角,眼中戾气大盛,“阿曾自然是极厉害,但对付你这老东西,我一人足矣。”
他如山风一般纵身而出,腰间长剑似白虹划过,鹰嗥九天,踏破长空。
长老没有功夫在身,心中大骇,再次甩出臂上铁链,层层叠叠要把他绞在其中。
程彧躲也不躲,剑身不动如山,剑势丝毫未收,寒光照夜,映出他杀气腾腾的一双眼。那不过半个巴掌宽的剑身几近温柔地扫过,剑身微微嗡鸣。
电光火石间,厚重的铁链便犹如一条虚张声势的长蛇,啪——应声而断。
他衣襟处梅花点点,恰似业火中破茧而出的红蝶,手中一把长剑无坚不摧地斫断一切,剑风过处,所向披靡。
剑尖游龙般朝着长老的头颅而去,就在他即将血溅三尺之时,只闻“锵啷”一声脆响,那气势逼人的长剑竟突然落了地。
适才还杀气腾腾的程二公子单膝而跪,猛地咳出了一大口血来,流光溢彩的长袍背部已洇成了一团绛朱色的绣球牡丹。
云戈倒吸了一口气,神情古怪,也不知是心疼程二公子还是心疼自己这件衣服。
长老经此变故,惊惧未定,心道玩过头了,差一点就把自己玩没了,半响才一顿一顿地吐出憋了半天的一口气来。
谁知这口气刚舒到一半,还没来得及出口讥讽,眼前霎时又是寒光一闪。
“二公子受伤了便安分点罢,此处交给我。”
顾曾几乎是和程彧同时冲出来的,但众人的注意力都在程彧身上,没人留意时,她已偷偷潜伏在门旁的暗影里。
长剑落地的那刹,她似一条游鱼般滑出,抄起剑柄,反手便是一剑。月光落在剑身,映出满室华光。
长老几乎是下意识地双手护住头颈,但听“叮叮当当”几声脆响,四肢上的铁箍已被尽数斩断,枯槁的皮肉却毫发无伤,不由在心中暗赞她这力道拿捏得正正好。
顾曾并未痛下杀手,手腕一转,将长剑啸出一丝清亮的铮鸣,负手立于身后。
她衣摆如云,睥睨而来,于月色中飘飘似仙。
“你这小妮子!”长老怒气冲冲地没话找话,“出手前想都不想,若是真把我四肢斩断,你们永远也别想离……”
顾曾大抵是被他烦到再难忍受,把脑子里的“尊师重道”、“敬老爱幼”统统往后一抛,上手揪住套在他颈中的铁链,用力一扯,长老的喉咙发出一丝诡异的哀嚎,脖子差点被这道大力扭断。
他终于不敢再胡言乱语了。
族规禁止人随意进出宗祠,虽然自家长老正在挨打,他手下这帮羌族的战士们也只围在门外干看着,叽里呱啦吆喝出鸡鸭啼鸣般的合声吟唱。
顾曾反手把剑架到长老那风一吹就能断的脖子上,纵声一笑,活脱脱像个阴险的大坏蛋:“你们谁再多说一句话,我便割他一片肉,不信的尽管试试罢。”
想不到人之将死,还得再挨一次凌迟极刑。长老苦着脸,在心里快速地盘算了一下自己有没有得罪过什么人。
好在他素日里还算颇受爱戴,羌人受到威胁霎时安静如鸡。
顾曾终于可以弯下身来查看程彧的伤势,他面若死灰气息紊乱,衣襟上血迹斑斑,一副奄奄待毙的模样。
顾曾先是吓了一大跳,后又皱眉道:“先前这伤有这般严重么?”
程彧也不知她是否当真瞧出来了,但面子上也只得硬撑着续把这戏演下去,当下悠悠探出一只手来蹭了蹭她的手背,露出一个自觉美轮美奂的莞尔一笑,正要开口说话。
“还有脸笑?!居然还好意思腆着脸笑?”也不知他又怎么触了顾将军的逆鳞,顾曾量大管饱地抓起一把金疮药,反手赏在他后背上,重重拍了拍,“逞能是吧?下次还敢不敢了?”
程二公子的背上多出了好几个白花花的掌印,疼得他眼泪差点出来。
“……”长老离得最近,赶紧别开头,眼观鼻鼻观心,“罪过罪过。”
程彧咽下被她一掌拍到嗓子眼的五脏六腑,心道:“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再有下次真要死在你手里了。”
面上仍是强颜欢笑的,把戏做得十足十:“阿曾,你轻些。我……我、我好疼。”
顾曾咬牙切齿地掀给他一个白眼:“疼也给我忍着。”
她折腾够了,便丢下程彧,一脸冷笑地朝长老走去,已作捋袖揎拳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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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老生无可恋地闭上眼睛,心道:“傅昙啊傅昙,你造孽啊偏生出这么个魔王。”
他此刻心中无比后悔,也不知适才自己的脑子是哪根筋搭错了,要帮就痛痛快快地帮他们,要不帮便放他们顺利离开,却偏偏选择挖了个这么大的坑给自己跳。
外人看来他仍是那副高高在上受人尊崇的模样,端正地趺坐在地,双手捏势搭在膝上,朗声大笑:“你以为擒住我有用么?我活这么大岁数早就不畏生死,可你二人如此年轻,若伤了我,被我族人取了性命,岂不亏哉?”
“长老说的我自然清楚得很,可是真不幸,你也没给我们选择的余地。”顾曾清寂又和缓地笑笑,轻松得仿佛是在唠家常,“反正铁定是要死在这儿了,不如咱们就黄泉路上做个伴罢,正好我已经快不记得我爹长什么样子了,有你在也方便在下面找他。等见着他,我必得好好说道说道他有多识人不善、遇人不淑。”
长老还是第一次听到一个妙龄少女说要和他这糟老头子作伴去死的,气得直吹胡子瞪眼。
他幽幽叹了口气,这黄泉路又不是什么通天大道,他还没想着去走一遭,现在的年轻人却能这般坦然面对了?看来世道艰辛啊……
“慢着!手下留情!”剑拔弩张的宗祠外忽然传来清越的高呼,一白发老人正自绳桥上摇摇晃晃而来,正是云戈的阿婆。
她匆匆忙忙一路小跑过来,拨开大气也不敢出一声的羌族战士,一把将云戈搂在怀里,待再三确认他未曾受伤后,才对长老深深一拜。
长老高高在上睨了她一眼,夹了半天的尾巴终于可以放肆翘起,语气陡然变厉:“彩南珍,你可知罪?我把次乌的两个孩子托付给你照养,墨月离家出走至今杳无音信,现在云戈也要和这两个外人一起离开,你究竟给他们灌输了什么迷魂汤?”
他是用羌语说的,顾曾一个字都没听懂,只看到云戈阿婆诚惶诚恐地双手举天,伏地一拜。
阿婆说道:“回长老,我已细细验过,此女正是天定的神女,施我族以祥瑞,如今她既唤云戈离去,乃是云戈的福报,怎敢忤逆?”
自然,她也是用羌语答的。
顾曾和程彧互觑一眼,看着长老和云戈阿婆你一言我一语地有来有往,而围观的羌人由义愤填膺逐渐偃旗息鼓,投来的视线已大有不可思议之状。
她心下慨叹,真不知道老爹当年施了什么法,把这群人忽悠得五迷三道的,还真随便就信了她是神女这种鬼话。
云戈一点一点挪到她二人身边,悄声道:“姐姐,快走。”
程彧歪了歪头,笑道:“他们聊这么欢,难道不是在想着怎么把我家阿曾好吃好喝地供起来么?”
云戈摇头:“有人,不信。”
顾曾不禁皱眉,他们不信也没法子,这胎记虽然就长在她身上,可她总不能当众脱衣服给他们看罢!
云戈又道:“长老说,要考验。”
想到不用脱衣服,顾曾的语气轻松了许多:“怎么个考验法?”
云戈沉默了一瞬,抬起了眼皮:“火烧。”
22.考验
“老东西,你找死!”程彧登时垂死病中惊坐起,趁长老正端坐如野鸡,当头一击落在他天灵盖上。
长老回身破口大骂:“尔等黄口小儿,恁是无礼!”
“程容与,你别闹了。”顾曾揪住他,自己却居高临下地看着长老,笑道,“老头儿,听说你要烧我炼丹?”
长老未露惧色,意味深长一笑:“真金自是不怕火炼,神女褪去肉骨凡胎方可真正化神,只是不知我们的‘神女大人’是否是那块真金呢?”
顾曾的眉梢眼角都是讽意,并未打断他。
长老:“若神女大人通过这烈火焚身的考验,我等定以你唯尊,听从派遣。”他下垂的眼尾竭力动了动,露出一个得意又奸诈的笑容,“自然,若神女大人要我奉上蝴蝶谷的舆图,老朽也不敢说半个‘不’字。”
羌族众人中不乏会说中原话的老人,听到长老的允诺,异口同声拜道:“请神女大人早日化神,泽被天地。”
看来这群人是定要不管不顾把她往火架子上推了,顾曾揉了揉眼眶,慨叹自己的气运真是世间绝品,无奈道:“现在就要烧?”
长老见她面露怅然,想来是惧了,大笑:“非也非也,三日后才是良辰吉日,不必急于这一时,神女大人大可趁这三天了却世间尘缘事,化神之后,再不过问俗世。”
他欲将她留在谷中几日,好生“考验”她,看看她究竟是不是那块供人遮风挡雨的料子。至于火烧一说,纯属是他被打了一顿之后的即兴发挥,想着出自己一口恶气。
“了却尘缘事,比如什么?”顾曾抬了抬眉梢,好整以暇地听他大放厥词。
长老视线一动,打算给自己找个帮手,遂看向程彧蔼然一笑:“神女大人一看便还未成亲,既然和这位……”
他陡然意识到自己甚至不知道眼前这位公子姓甚名谁,以一咳声带过,“……两情相悦,大可在这三日内完婚。后日是婚嫁吉日,我族上上下下会允神女大人笙歌一夜、红妆十里。”
顾曾于心中冷笑一声。
这老头那点歪心思全写在脸上了,只有傻子才看不出来。他明知神女一说为假,却迟迟不让手下人动手,反而执意要将自己留下,目的不就是为了吓唬自己么?
无聊。
她的耐心快被这个瘦骨嶙峋的老头儿耗尽。既然不是真打算杀她,那就好办多了。
顾曾轻描淡写道:“听上去是不错,可我赶时间,那可如何是好?三天也太短了,我有太多事想做,也拿不准主意,还是不如直截砍了你然后再杀出去来得简单。二公子,你意下如何?”
程彧被她揪了两下肩头的头发,却恍然未闻,只丧魂落魄地囫囵应着:“……啊,我……”
从长老喋喋不休说到“成亲”他便开始直犯迷糊,极其不中用地就上了当,再听到顾曾居然说“听上去不错”,整个人就仿佛在茜草染缸里浸泡了三个月,一张粉雕玉琢的脸活脱脱涨成了绛紫色,别的什么他便再也听不进去了。
即便他心知肚明,管它三日五日,他绝对不会让她往那火坑里跳的,只是仍克制不住在脑中天马行空地胡思乱想,一边想一边又默默在心里扇自己耳光,直扇得自己意识迷离。
他不应声,顾曾以为他怕了,但也并不气恼,反正她也没指望这家伙能有多不惧生死。
她眯眼望了望天,轻声一笑:“既然我们赶时间,长老前辈,咱们就各退一步罢。烧我可以,只是莫要等到三日后了,择日不如撞日,明日午时如何?”
成亲,没了。火坑,还是要跳。程二公子的美梦,被她一语惊醒了。
他眼瞳霎时一缩,羞意未褪的脸上浮起一丝美梦变噩梦的愠怒,看向顾曾的眼神就像在问她是不是被人夺了舍。
“阿曾,你……你是不是疯了?!”
他越想越搞不懂她的心思,这些人又不图财又不图色的,说烧那必定是真把她架在台子上烤,想跑都跑不成,她竟然允了,还催着他们烧快些?
既给了他们三天的缓和时间,寻点别的方法不行么?再不济,让云戈再把他们原路送回去就是了。
她难道……就这么不想和自己有任何一丝丝牵扯么?
顾曾回身看向阴影中的长老,气定神闲道:“放心,我死不了。”
本就是为挫挫她的锐气,长老压根没想到她有胆量应允,更没想到该如何收场,瞠目结舌半天也说不出个完整的句子:“这个……那个……”
“说人话。”顾曾森然扫了他一眼。
长老背心一凉,鬼使神差就点了头:“明日还是三日后,自然没有什么分别,都听你的。”
他感觉自己才是被挫了锐气的那个人。
“很好。”顾曾满意地扬了扬嘴角,转向众羌人扬声道,“你们也都听到了,明日午时,就在门口这片空地上,不论横竖正反,你们爱怎么烧怎么烧,想怎么烤怎么烤,在下悉听尊便。现下快都散了,各回各家去。”
羌人愕然相顾,皆露出“原来这就是神女吗”、“好有魄力”的仰慕神情,连云戈看向她的目光中都多了几分陌生的崇敬。
他们都已然相信,她就是神女,无疑。
只有程彧一个人边生闷气边着急,但见顾曾负手而立,双目灼如烈日,气势非凡,仿佛下一刻就要携大军攻城掠地,再借程二公子八百个胆子也不敢拂了她的意。
程彧只好窘迫地揪了揪她的衣角,悄声道:“阿曾,你有什么锦囊妙计提前给我透透底,免得我今日心慌意乱睡不着觉。”
顾曾睨了他一眼,没应声,那眼神已经把嫌弃明晃晃地挂在了脸上,仿佛在说“你睡不着觉与我何干”。
程二公子登时蔫了——她怎么……生气了呢?
宗祠前攒动的人群渐渐散去,夤夜又回归了它本该有的模样。
倏地一声清鸣,顾曾毫无征兆地一刺,当空挽了个利落的剑花。
残影之下,剑尖擦着长老的脖颈而过,堪堪停在了他鼻尖前一厘,剑身清亮如雪,倒映出他那张被吓得面如死灰的脸。
“你……你要干什么?”她做事不按常理,长老已被治到没了脾气,连质问都弱不禁风起来。
顾曾眼皮一掀,沉默着上前,手指轻轻于长老的颈上一弹,最后的铁箍就如一块于风中飘摇的枯叶,发出了“咔哒”一声错动,碎成两半脱落在地。
她踱步至门口的石阶,将被晚风打乱的碎发挽到耳后,露出一瞬清浅至温柔的笑容,低喃道:“前辈,有空多出来看看天地广袤吧。占着如此山清水秀的一块地,却偏偏要把自己锁在笼子里,真不知你怎么想的,我……”
她本想说:“我在大漠那么多年,做梦都想住在这种好地方。”
但思忖之下,每个地方的人都有自己的难处,渭城自然也有自己的好,她便只叹了口气,将这后半句吞回腹中。
长老摸了摸自己那被铁链磋磨得体无完肤的脖颈,又不可思议地动了动四肢,恍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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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世。
十年的枷锁,就这般一朝尽断。
他不用再像个木偶般挪动,可是这久违的自由却让他感到无所适从,仿佛蹒跚学步的稚婴,每走一步都要歪歪扭扭停顿许久。
三步后,他逐渐平稳行走。五步后,他步伐加快……
十步后,他奔跑着冲出宗祠,跃下石阶,置身于银河流转之下,霍地两声大笑,笑着笑着又嚎啕大哭起来。
所幸,眼前的羌寨万家灯火熙熙,他十年心血与煎熬也算没有白费。
顾曾倚着门框,看着长老独身一人肆意疯癫,浅浅打了个呵欠。
程彧站在她身侧:“阿曾你啊就是嘴硬心软,帮别人还帮得如此别扭,你要人家如何感激你的好心?”
话刚说完,他嘴角的笑容还没来得及消,余光一闪,正瞥见顾曾一丝冷笑,满脸全是铁石心肠地望来,便知自己又摊上事了。
程二公子此刻眸若寒星,声若环佩,腰板挺得笔直,全然不似有恙。
“我看二公子这伤好的快得很呐,”顾曾探手捏住他的肩,动人一笑,“有什么疗伤诀窍,也同我说说?”
不亲身试过是真不知道,顾将军这手劲真是不可小觑。
程彧定力不浅,眉目不惊道:“还好有你在,不然……嘶,就凭我伤成这样……嘶!怕是吓不住他们呢。阿曾,咳咳,你下手轻……你真厉害!三下五除二就制住了那欠揍的老东西。”
顾曾皮笑肉不笑:“那不还是要多亏二公子‘让’给我这出风头的机会。”
程彧牵牵嘴角:“你就别取笑我啦,我这三脚猫的功夫摆摆样子倒还好,真动起手来难免露怯,还是要你出马才稳妥。”
“下不为例。”顾曾冷哼一声,这才松开他。
她方才也以为程彧当真伤重,心惊肉跳了好一阵,待发现这家伙居然连自己都要唬,又怒又好笑,盘算了许久要如何教训他。
见他还算诚恳,又的确有伤在身,刀子嘴豆腐心的顾将军决定暂且放他一马。
她的视线终落到那长剑上,将其横于胸前,仔细掂了掂,再用双指夹住剑刃,一阵彻骨之寒顷刻袭来。
“阿曾你当心些!”程彧在一旁看得心里七上八下,这剑锋利无比,他生怕她一个不小心切下自己两根手指来。
顾曾轻弹剑身,清冽的脆鸣仿佛凝成了一条线,流光乍现,纤巧的剑身只微微翕动了一瞬便没了波澜,光滑如初。
“好剑。”她手腕一甩,递给程彧,“收好罢。”
程彧还剑入鞘,脸上一阵变幻莫名:“你既喜欢,赠与你可好?”
顾曾方才放下的眉梢再次提起:“陛下的赏赐,二公子也敢随便赠人?”
程彧轻笑道:“权当丢在路上了,我不说你不说,这世上又无第三人知晓。”
顾曾冷冷道:“我位卑身鄙,居于一隅终日不出,要不起这稀世神兵,二公子自己留着切菜罢。”
程彧默默叹了口气,但凡提起故人和旧物,顾曾这嘴就跟严丝合缝焊在了一起一样,浑身也要生出生人勿近的尖刺,他再存心试探怕是要再挨一顿打。
他没想戳破她刻意隐瞒的谎言,他只是在想,她究竟何时才能认出自己这个故人来。
顾曾自然是识得此剑的——这把上将军的佩剑由先皇斥人打造,赐予了她祖父,又曾经在她爹身上挂了十余年,如今本应佩在她的身上,奈何她不想要。
名剑有灵,她自认不配。
23.神女
二人正在思索在哪过夜,对岸的许多羌人却去而复返。
他们背着一筐筐的柴火,自发地在祭台上堆了起来,不一会就把丈许来长的祭台堆了个满当。
有人还贴心地在最中央放了块绣花软垫。
“……”程彧本想笑,但一想到顾曾明天说不定就要被烧成干尸,嘴角又无论如何也扬不起来了,“阿曾,趁着夜深人静,咱们跑吧。”
顾曾跨过碎木枝,气定神闲地在软垫上坐下:“跑又跑不出去,不过是白费工夫。本神女掐指一算,明日有雨,这火是烧不起来的。”
“当真?!”程彧又惊又喜,“可恶,你不早说,害我担心了这么久。”
早听说军中的堪舆师或多或少都能占星辨月、推断晴雨,他适才情急心切之下竟把此事忘了,如今见她老神在在,便跟着宽下心来。
顾曾早就盯上了天间的那朵云,稍加感知风向,堵上一条不值钱的小命断言:明日必有雨。
她不做亏本的打算,引火烧身是决计不可能的,这神女也是一定要做的,蝴蝶谷的舆图她更是势在必得。
待到众羌人都心悦诚服,届时她倒要看看这疯疯癫癫的长老还能耍什么花样。
忙碌了一整日,顾曾已觉疲累不堪,伸罢懒腰正要起身,又见云戈的阿婆携着一众女眷扛着大包小包而来。众人见她已自觉地坐好,甚是欢喜,便又哄又拜地不许她再起身。
她们七手八脚地把她那雪白的褶裙摊开,将她围在中间,各自从包袱中抽出五颜六彩绚若云霞的丝线与锦缎,开始在她衣衿上行云流水地以线作画。
羌人崇敬神女,要奉她以最美的裙裳。
顾曾诧异之余很快便留意到,云戈阿婆的针黹乃是一绝,任何其貌不扬的色彩入了她的手都能发挥妙用,顷刻便可乘风化云,化作祥符花鸟栩栩如生地腾飞。
她撇头看了眼程彧身上的那件玄色毪袍,想来是耗费了阿婆不少个日夜做给小云戈穿的,如今就这么被程彧的血……和她那撒起来不要钱的金疮药给糟践了,一阵羞惭蔓延至她心头。
俄顷,又来了几位步履蹒跚的古稀老婆婆,先在她脖子上层层叠叠摞满了银项圈和银压领,树皮般斑驳的枯手又颤巍着伸进袖口里,掏出她们传家宝的银角银扇银簪子,一股脑地全往她头上插,边插还边振振有词地求她保佑风调雨顺、太平昌隆。
虽然顾曾的脖子快被压断了,但一想到这些人大半夜被她的话骗来此地,就有种虐待老人的心虚感。
程彧站在一旁看热闹不嫌事大,甚至趁着人多眼杂,还偷偷在她发髻上簪了两颗琉璃花钿——是临行前他特意向皇帝讨的龟兹国的贡品,打趣说要送给看着顺眼的小娘子。
这一宿,有人伏首针工,有人虔诚叩首,有人被折腾得肩酸背痛脑袋涨,还有人笑眯眯地躲在一旁看心仪的姑娘。
朝墩初上,云蒸霞蔚。
羌人起了个大早围在祭台旁,就为了抢个看神女化神的好位置,有辰时才匆匆赶来的人已然挤不进来,只能隔着条澜江望眼欲穿地往这边瞧个热闹。
整个羌寨万人空巷,皆数围在了澜江两岸,远远望去,人头攒动之势比滔滔江水来得还要汹涌澎湃,被围在中间当猴看的顾曾再也做不到平静无澜,赧然至极,恨不得将头埋进胸口。
巳时,天空开始掉雨点了,毛毛细雨,没人当回事。
巳正,瓢泼大雨倾盆而落,不少抱着孩子的妇人和上了年纪的老人只好急匆匆地回家避雨,余下的大部分是精壮汉子——他们身兼重任,要替全家人在神女面前祈福。
午时,预计该点火了,可雨还在下。
提前堆好的柴火早已湿透,烧大概是烧不起来了,扎起来做个木筏应当还是够很多人乘坐的。
长老站在宗祠门口,全程呈长者巍然之风,沉默着睥睨而下,心中却大笑不止。他终于明白,顾曾怕是早就料到了这一出才应允得那么干脆,慨叹道:“此女聪慧过人、胆识可嘉,罢了罢了,这次算我败咯。”
羌人不知所措,向长老投来求助的目光,似乎在等他定夺。
长老遂清了清喉咙,手掌探出,拨开屋檐下一方水幕,朗声道:“天意如此,吾等自当尊崇天意。尔等,还不拜见神女?”
众人不疑有他,齐刷刷跪地而拜。
顾曾得意洋洋一抬眼,还瞧见程彧学着羞答答的小娘子模样对她福了福身,无声对他笑骂一声:“你找打。”
浩瀚的吟唱声中,她顶着全身几十斤的行头巍然起身,湿透的衣摆上锦绣绚烂,如一朵盛开的七色水莲,将她稳稳托起。
起身之际,天边却有一声惊雷炸开,大地随之剧烈一颤。
众人纷纷愕然:“这难道是不祥之兆?”
顾曾面沉如墨,死死盯住远方一线:“那不是雷声,那是……”
沉重的钟声撕破雨幕而来,如催魂般杂乱无章地撞个不停。碉楼上的烽火台逐一点亮,顷刻间已燃到了眼前,可是羌人隐居于此十余年,从未见过这烽火点燃的样子,登时有些不知所措——这烽火……是何意来着?
顾曾回头看向长老,沉声道:“有人打上门来了。”
她知晓得最清楚,那不是雷声,那是安宁军的开山炮,威力无比,号称一炮可平山川。
不多时,一个高挑的男子嘶吼着奔来,脸上已挂了彩,张牙舞爪比划了半天。
顾曾急得想骂人:“他说什么?”
云戈阿婆攥住她的手,道:“姜旬小殿下也来了么?”
顾曾一惊:“阿婆何意?”
阿婆叹道:“这是我族的斥候,他说山下有人乱喊叫阵,说‘姜祐珣,出来受死’。”
顾曾霎时便握紧了拳,眼中已现出凌厉的棱角,寒声道:“倒要叫他看看是谁先死。”
不能再犹豫了。安宁军如今在郭侯的默许下,已滋长为一庞然大物。他们一旦出兵便全然不问道理,只会荡平大军前进路上一切阻碍,多年前他们便可横扫最强盛的羌族,如今这小小羌寨与之相比可谓是几乎不堪一击。
顾曾双手并用,拼命地拆卸自己这满身的累赘,见羌人犹在犹疑,她蓦地甩下一枚银簪,高声而喝,不容置疑:“全军,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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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征。”
羌人依旧乱作一团,茫然地看着他们大呼小叫的神女大人。顾曾猛地意识到,这些年轻人大多不会说中原话。
敌人都打到家门口了,她这边的内部事务还没处理好,一时间只觉焦头烂额。
好在,她一眼便扫到了人群中的云戈。少年神色还算镇静,眼神远比他四周的彪形大汉来得坚毅沉稳。
顾曾对他招招手,喊道:“云戈,你来做我的传令兵。”
羌族本代首领迦若云戈年方十四,素来是个不合群的冷漠少年,今受召唤,心中油然而生起一股奔腾热烈的暖流,神色肃穆上前来:“遵命。”
他将顾曾的话翻译出来,出人意料,羌人仍是安静如鸡地愣在原地。
顾曾和他们面面相觑几眼,有种大事不妙的预感,急道:“将军呢?你们领头的呢?”
仍是没人应声。
示警的钟声敲得更加催魂夺命,顾曾恍然,转身对一旁隔岸观火的长老大喝一声:“老头儿,你不会没教他们如何打仗吧?!”
长老低头嗫嚅:“这个那个……我们在这里也不用跟人打仗……”
迦若次乌死后,族内再无领兵之人,长老虽在那时扛起重担,但他不懂兵法,甚至连基本的治军之术也一窍不通,只把部族里的战士简单分成了几个彼此照应的小队。
再者,羌人平日也不怎么出山,倘若出了,碰到的也皆是些被派出来巡山的小兵,从未与摧枯拉朽的安宁大军有过正面交锋的经验。
虽置身大雨,顾曾却真切地有种被架在火上烤的急迫感,两眼一黑又一黑,感慨这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还没来得及把受困的扶苍军接下山,安宁军就这么明晃晃地打来了,而她还得下场去救这帮仗都没打过的奶娃子。
可事已至此,跑是跑不了了,那就打吧。
她视线飞快掠过众人,对长老喝道:“还不赶紧把舆图送过来,是在等死么?”
云戈一个嘴快,连这句话都顺口翻译给了羌人听,人群听到“死”这个字,登时弥漫出耸动的不安。
长老安抚众人两句,神神秘秘地招顾曾进屋。
第一天做神女的顾将军赶鸭子上架,着手安排道:“全族所有有力气能打的,不论男女老少,分为三路,两路精兵带轻便武器,另一路赶紧扎些草人备用。半个时辰后,山门处集合等我。程容与,跟我来。”
她说得和缓,极有耐心,恰如对幼童循循善诱,但又字字铿锵,带着不容忤逆的气魄。
羌人见她如此决绝,惶恐大减,对他们的神女坚信不疑,即刻便照她说的前去准备。
看来没经验也有没经验的好处,比如,好糊弄。
变故来得突然,程彧其实心里也没底,打仗他比羌人还外行,只能在一旁看着顾曾指挥。
他很从容,外界就算闹个天翻地覆,此刻他满心满眼也只有她,山崩海啸都不如她指挥时那短短几句话来得震耳欲聋。
“程容与,怎么还不过来?”顾曾站在宗祠门口,对他招招手。
程彧这才恍然回过神来:“来了。”
24.生死
长老将他二人领到宗祠内的一处暗门旁,不怎么熟练地打开机关,露出一条延伸至深山中的黑黢黢的甬道,颤声道:“这条路可以直穿蝴蝶谷,我把舆图奉上,你二人快离开罢。”
搞了半天整这么一出,顾曾怒极,冷笑一声:“‘走’?你没听到我让他们在山门等我么?现在走,岂不是擎等着让他们去送死?”
长老揪着自己凌乱稀少的头发,青筋暴起,快要把最后那点仙气飘飘的门面也给薅秃,着了魔似的一直重复着一句话:“打不过的,打不过的啊!”
十年前他便目睹过漫山尸首的惨剧,十年前他就无能为力,今日噩梦再临,他自知无力可挡,而自己多年的心血终究还是要化为泡影。
他不是恐惧,他只是比所有人都更清醒罢了。
但对于将军来说,最鄙夷的便是不战而降。
顾曾此刻怒火中烧,浑然不顾什么前辈不前辈,扬手揪住他前襟,哑着嗓音恶狠狠道:“老头儿你少废话,我告诉你,我铸光军中没有‘临阵脱逃’一词,再不拿舆图来,我就先拿你开刀。”
长老已全然被往昔痛苦的回忆裹挟,发出无助的哽咽声,喃喃道:“为什么……你为何要帮我们?”
顾曾突然笑了,眉目间的那点心绪不宁于此时涤荡一空,朗声道:“下民易虐,上苍难欺。你们不是认我做那什么神女么,这世上从无抛下子民自己逃命的神祇。何况鄙人一向眼空四海,你要我做个欺世盗名之辈,绝无可能。”
活命是好,可惜列祖列宗在上,迦若将军的排位在前,她丢不起这个人。
至于长老的那句“为了什么”,在军营里和那帮视死如归的家伙们混久了,她有许久没听到这种毫无意义的问题了。
就当是为了那笑容纯粹的少年,为了还身上这条彩裙的情,为了那些横七竖八压得她头昏脑涨的银饰,为了大山中千万双辛苦劳作的双手……
他们既奉她为神,那此身便当化神,她将无往不利、无坚不摧。
长老眼眶一润,突然便想起了十几年前的某一天。
那天,新任首领迦若次乌在他面前兴冲冲地大放厥词:“长老,我这次下山新认识了一个朋友,此人豪情万丈,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就如天神阿爸一样!”
彼时心还未死的长老遂第一次见到了那位天神一样的傅昙将军,只觑了一眼便冷冰冰心道:“哼,不过是个毛还没长齐的混小子。”
之后的那几年,在次乌和傅昙两个混小子的运作下,大昭数不尽的物资流入穷乡僻壤的羌寨,年轻人走出去又走回来,带回一个又一个的新奇玩意,而他们也组建了一支兵强马壮的军队,从此可不惧宵小、不畏外敌。
那时的族内是何等兴旺繁盛啊,可为什么一夕之间全都没了呢?
澜江对岸的羌寨,羌人正一刻不停地筹备着。
顾曾道:“现在除了你没人放弃,你们费尽心血,别这么轻易言败。本铸光军骁骑营副将在此允诺,一定会保住你们的家。”
长老缓缓地笑了。
次乌曾说过,有他在和小傅在,一定能守境安邦。如今他们虽然不在了,此时此刻却有新的人在这当头的倾盆雨幕中水灵灵地站到了众人面前。
长老心道:“傅昙啊傅昙,生了这么个女儿,你若有灵,也当欣慰得很罢。”
他定了定神,眉头一展,复归平日里的矍铄之姿:“行,跟他们拼了!”
他从壁上的某个暗格中抽出一张破旧的羊皮卷,塞给顾曾,两眼直泛泪花。似是许久都没这么心潮澎湃过了,他涕泪横流道:“神女大人,全靠你了。”
顾曾郑重颔首,手中迫不及待展开那舆图。
羌寨分南北,所处蝴蝶谷正东,位于一狭长的山谷间,两侧险峻难登,仅以一条隐蔽的羊肠小路与东部的山林相连。
南寨山门以倾泻的澜江为屏障,居高临下,易守难攻;缺点也很明显,一旦失了山门的天险,寨内地势平坦,将再无抵抗之力。
祠内噤若寒蝉,顾曾在心底快速盘算了一遍:“若所料不错,安宁军的主力应当还是埋伏在北山,于此处出现或许是误打误撞,或许是另有所图,但总之,并非坚不可摧。”
她近乎一目十行扫完,一把将舆图塞给一旁没什么存在感的程彧,对他浅浅一笑:“我一人可应付不来,关键之处,全仰仗二公子了。”
也真是奇了,她明明什么都没说透,程彧却偏偏当即明白了她言下之意。
一时间,他心中幽然暗生了不知多少百转千回,望着顾曾莞尔:“你啊你,总想着和别人同生共死,什么时候也和我生死与共一下?”
顾曾敛眉,弯了弯唇角:“有二公子在,我哪还敢胡作非为让你涉险?”
“好吧好吧,”程彧边笑边叹气,将舆图揣到怀里,清亮的眼神泛起一层薄薄的水雾,连带着语气也温柔了不少,“你舍不得我死,我知道的。”
长老不知所云地看着他们两个,心里却莫名臊得慌:“你们在……”他本来想说“打情骂俏”,但瞥到一脸大义凛然的顾将军,又觉得是自己误会了,当下羞惭不已。
顾曾同他解释道:“你们人太少,不可能打得过安宁军,充其量也不过是拖延他们几天。”
长老急道:“那你还……”
“所以这不是需要我们二公子去给扶苍军领路么?”顾曾笑着看向程彧,“我还就不信了,郭侯养的这帮兵膘肥体壮的,难道还能比得过我们在西北战场厮杀多年的将士么?”
原来如此,果然是自己想多了!长老感激涕零地看向程彧,握住他的手,擦了他满手黏糊糊的眼泪:“那就全仰仗这位……二公子了啊!”
程彧嗤的一笑,拍了拍长老的肩,顺势将他的眼泪又抹回他身上,又对顾曾摆摆手道:“快去罢,他们整兵大概也快要整好了,主将大人该去坐镇了。”
顾曾“嗯”了一声,对他欠身一拜,刚转过身,程彧突然在背后慌乱说道:“阿曾,别……别逞能,别真死了。还有,别忘了,以后……”
顾曾冲他回身一笑,清肤玉容,灿若云霞:“……等你请客吃饭,翻来覆去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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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遍了,我记着呢。”
程彧犹如被一把看不见的烈火烧过,荒芜的心间如今只有一番灼热的燎原,焚烬他所有残存的理智。
他嘴上应得轻巧,实则却是怕极了。他怕她受苦、受难、受委屈,怕她就这样死去,怕以后再也见不到她,怕她会轻易就将自己忘掉。
他还怕,有些话此时若不去讲,此生便再无机会宣之于口。
程彧不由自主地缩回探了半步的身子,踱步至顾曾身前。顾曾也并没有催促他离开,她就站在他对面笑意柔和地望来。
若是能留得再久一些该多好,若是能一辈子待在这不问世事的大山里该多好,可是战争说来就来,所有人都没有做选择的命。
程彧隐隐只觉他二人心有同感——此间一别,他们或许会此生不复相见。
“阿曾……”他附在顾曾耳边,第一次感受到她专注的灼灼目光落在如此近的一侧。
“嗯,我在,你说。”顾曾以为他要说什么正经事,不自禁凝神去听。
程彧有太多话想说,比如:“……你还记得我么?我就是那个……罢了,瞧你的样子就不记得,不记得也无妨,只要你从现在起一直记得便好……”
然而千言万语涌至唇边,他心里却伴随着升起一阵锥心刺骨的绞痛,脑海中不住重复呓语:“我不配被她这样看着……我该死……我该去死,我不配!”
君为高山,我为尘埃。万千思绪交杂,教他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
程彧的迟疑其实只有几瞬,而顾曾就在这片刻沉寂中第一次听到了自己胸膛里那呼之欲出的心跳,令她几欲窒息。
程容与,这个与她过往人生格格不入的混蛋,这个其实也没那么混蛋的混蛋……要对她说什么呢?
她惊觉自己在意得紧。
万籁俱寂,唯有雨声。
此时,她耳边闪过一阵温热,裹挟着一丝蜻蜓点水般又麻又痒的刺痛。
“………………”
这混蛋是属狗的么?居然在这种时候……咬了她一口?!!
顾曾怔怔摸着自己那遭罪的耳尖,面上燥热,一巴掌还没来得及抡出去,程二公子便化身一缕灰烟,嗖的一下钻进暗道跑没影了。
程彧倚着暗道墙壁,四肢百骸都在微微颤栗。
顾曾在外面暴跳如雷吼了一嗓门:“臭小子,再让我瞧见你,我扒了你的皮!”
不消看也知她正气得跳脚,程彧低低一笑,倏地释然吐出一口气,向着暗道深处走去。
宗祠内,顾曾并没有跳脚,她实则失魂落魄的,总觉得胸口堵得慌。
她好似也有什么该说的话未曾宣之于口,然而时间紧迫,容不得她细细梳理自己的思绪,她便只好敛了敛心神,握紧拳,将一切不为人知的幽愁暗恨抛却,疾步冲至雨中。
冰凉的雨水劈头浇来,她倏地意识到,其实自己也不知该说什么,那便……祝二公子此生平安喜乐、顺遂无忧吧。
顾曾轻抬眼皮,眸间已雪亮如刀。她的眼前,如今只该有雪虐风饕的战场。
25.少年
澜江在暴雨的加持下更加肆虐,绳桥如同一只滑溜溜的泥鳅,不安地扭曲着自己蜿蜒的身躯。
生死大事面前,顾曾什么都不怕,更不畏惧这绳桥,只告诫自己扶稳些。
掉进水里淹死这个死法可不怎么样,估计以后得被她帅气自刎的老爹嘲笑。可若是战死沙场马革裹尸,高低她爹也得夸她一句“英勇就义”。
就这样,不想让自己死得太难看的顾曾极其顺利地到达了对岸,而此刻,长老还在瑟瑟发抖。
他那么多年没跨过这澜江了,今日再见,竟有控制不住的眩晕之感。好在,人活了这么大岁数总不能事事都不行,仗着年轻时的底子,他总算是有惊无险地通过。
此时,顾曾已经顺了身少年人的铠甲穿好,云戈也已在一旁静候。
云戈左看右看,奇道:“坏……哥哥,不见了。”
长老:“好孩子别担心,那位少侠去搬救兵啦。”
云戈看向顾曾,心道:“姐姐,在保护他么?”
顾曾正在雨中行走如风地指挥,看得长老有些恍惚。
他清了清嗓子,正要发些多余的感慨之时,突然便被她狠狠剜了一眼。
顾将军正好郁结难舒,需要找个人撒气,喝道:“别光站着不干活,你年纪这么大就别去前线捣乱了,领着妇孺先去山里的耗子洞里避避险。”
长老立刻挺直了腰板:“是……”他这两日跟中邪了一样,这小姑娘说什么他都不得不听。
“有一点你得记住,”许是不放心,顾曾又追上来嘱咐道,“你们是全族最后的希望,若……若我们没撑住,你们便立即离开,千万别回头。你既然是长老,就有点长老的样子,少耷拉着脸一副全世界都欠你银子的模样。切忌人心不稳,切记切记。”
长老甚至没来得及应声,顾曾便拉着云戈一齐走了,留给他两个视死如归的背影,与当年傅昙和次乌并肩离开的样子如出一辙。
他突然一句话都慨叹不出来了,只觉冥冥之中万事皆有天意。
顾曾的心中其实早就乱成了几股大麻花,只是就像她嘱咐长老的那样,害怕人心不稳,只好装出一副泰山崩于面前也纹丝不动的气魄。
二人火速赶往阵前,羌人已照她所说,左右翼各一千持锋携盾的精兵,中路有将近两三千参差不齐的老弱病残。
顾曾拧了拧眉心,单手拎出个瘦猴似的小崽子:“你多大了?”
小猴不敢看她的眼睛,低着头道:“十七。”
他连个头都还没开始蹿,顾曾听了直发笑:“再胡说我这就拿你去塞敌军的炮筒,我再问一遍,多大了?”
“十……十二。”小猴差点被她吓哭。
“胡闹!”顾曾脸色遽然一变,喝道,“所有人,不到十六的,给我滚回去躲着,好好照顾你们阿娘,大人的事情长大了再来掺和。”
云戈愣了一下,垂头丧气道:“姐姐,我……”
顾曾的手落在他肩上,语气柔和:“你除外。你是首领,理应担起更多的责任。”
“是。”云戈的眼神霎时清亮如初。
少年们不甘心地离开,回首盼了又盼,奈何顾将军的心肠是石头做的,满脸嫌弃地让他们滚快点。本来就没几多少战力的中路,经过此番轻简后只余不足千人。
不多时,派出的斥候回来了,云戈将他的话转述给顾曾听。
安宁军一炮轰垮了澜江的马蹄口,为避免洪水泛滥正在原地观察地形,给了羌人喘息的机会。
顾曾思忖着斥候的话,若有所思:“为首的人很年轻……嚣张……听不进旁人的话?所作所为也十分像个笨蛋……安宁军有这号人物么?”
郭侯虽然是个小人,但他是个真将军,提拔出的手下也都不是无能之辈,不然也镇不住西南的蛮夷和山匪。
但听斥候的意思,这位率兵而来的主将似乎是个彻头彻尾的……废物,郭侯怎么会重用这样一个人?!难不成他是在给他家亲戚走后门……
思及此处,顾曾那心事重重的眉头霎时舒展:“……除非那人是他儿子!”
郭霄。
她的思绪霎时便理清了。郭侯谨慎,就算要把主力放在北边,南边也不会全然不理。但这里山穷水恶,姜祐珣能不能带着人下来还是个问题,就算下来了也是半死不活的残兵,派出他这个废物儿子也便足够。
至于郭霄好端端地为何要打羌人?顾曾猜测他压根就不知道自己在打谁,只是看见人便想着出风头,管你是敌还是无辜,大军面前,他视人人如蝼蚁,最后都得成为他战功的一部分。
正在气头上的顾将军咬牙切齿地握了握拳,阴冷一笑。
有些混账东西不吃点苦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为了帮助郭霄更好地认清自己,她决定在这里把他打得满地找牙,让他承认自己只是个做纨绔的料,以后休要再来玷污“将军”二字。
“来人有多少?”顾曾将被雨水浸湿的碎发塞到巾帼中——羌人这支杂牌军连个正经头盔都没有,每人头上只绑了些花花绿绿的发带作区分。
斥候说了半天也没说明白:“许是一万,或是两三万?”
顾曾看着眼前这两千多号人,一时有些唏嘘,一两万的差别对于叱咤大漠的铸光军来说不算什么,但对于羌人,那便是五倍还是十倍的区别。
敌军五倍兵力之于己,若战,能胜,可谓骁勇。若敌军之势如排山倒海,若战,是以卵击石,谓之不自量力。
她表面风轻云淡,扬手招呼左翼的小队长:“那位兄弟,你来一下,领着你的人,绕到侧后方先按兵不动。右翼的那位千户兄,你埋伏在山腰,和左翼把他们三成的人和辎重合围起来。”
她令下完,发现这群人连辎重都不知是何意,战术也听得一知半解的。最终,她只好端出自己所有的耐心,像教稚子识字一样,又细细地给两队解释了一遍战术。
最终点到中路:“余下的……”
余下的这帮大爷大叔、大妈大婶们各个面露风霜,有的甚至还缺胳膊少腿,手中抄着同样残破的锄头之类的农具。
她捏了捏眉心,笑道:“……先把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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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架起来吧,别架得离大门太近,容易露馅,那些走路不方便的叔伯们,同我留下充充门面,身体还好的诸位,由云戈带着,去把那边堵了的河道先挖开一半。”
众人听她安排,也不论有没有道理,但总之各有各的活干,都兴高采烈地听从吩咐。只有云戈稍显犹疑,问道:“姐姐,火炮……怎么办?”
他已经开始学着有首领的样子了,顾曾发自内心感到欣慰。
她不会像程彧那样随意摸一个少年的头,手扬起来又放下,只拍拍云戈的肩:“西南山林茂密,火炮笨重,推不上山,向来是冷铁打天下。安宁军全军只有三架火炮,名为‘开山炮’,极其笨重,但有移山填海之能。”
云戈大惊失色:“危险。”
“不危险、不危险的,”顾曾笑道,“西南多山多水,自然也多山洪,开山炮一旦启用,必会移平山头,令河流改道。适才郭霄那一炮已然撼动澜江,如今他于下游,若再敢开炮,的确能把我们活埋在此,但他自己也得全军覆没。虽然他那个废物未必能想到这一层,但他手下的人总不想跟着他送死,一定会替我们拦住他的,你莫担心。”
云戈听明白其中缘由,眼睛直发亮,旋即又黯淡下去,叹道:“他笨,我也笨。”
顾曾哈哈大笑:“傻小子,你才不笨,许多事都是看经验丰简的,你没见过,自然便不识。以后我给你找个全大昭最好的老师,保证你能胜我百倍。”
云戈摇了摇头:“不。”
顾曾笑骂:“臭小子,给你找老师还不干,你想干什么,造反么?”
“不是,是……胜不过姐姐。”云戈重重地点了下头,“但我会学。”
顾曾眼眶与心头同时一热,转过头去,慨然叹了口气:“你……这种时候别说这些话啊,平白叫我难过起来了……好啦快去吧,还有人在等你。”
云戈应了声“嗯”,瞬间蹿出两步远,突然又回身对她喊道:“姐姐,我以后也想当将军!”
他居然可以说出一个完整的句子了,顾曾惊讶之余,对他弯眼笑笑:“你已然是了!”
云戈兴奋难掩,紧了紧自己那不合身的甲胄,肃然道:“将军,云戈定不辱命。”
顾曾看着他欢天喜地的背影,含笑叹了口气:“当将军有什么好的啊,心要操碎,命却比纸还薄。”
若不是他们这些人卧雪眠霜十年饮冰,这国家早就碎成不知几块了,而他们毕生所求也不过就是个安度晚年。
可惜,乱世之下,连这都成了奢求。
郭霄的手下果然还是有正常人的,他没有再动用开山炮,反而在原地扎了营,挖了一整天被炸垮的澜江河道。
雨水混着江水,把山土捣成泥浆,翻腾出一股刺鼻的浊腥气,一群人边骂边挖,边挖边骂。
堂堂安宁军居然干起浚工来还有模有样的,顾曾站在一处隐蔽的高地,笑了好半天,心道:“自作自受。”
入了夜,眼看云戈那边也挖得差不多了,她呼哨两声叫了停。
差不多是时候开战了。
26.强弩
只是此刻,顾曾无奈地看着山门口立着的一片稻草人大军,心中又好气又好笑。
那帮被她撵回去的小崽子们不甘心,各个卯足了劲儿比谁扎稻草人扎得快,手上功夫不行的便干些跑腿的活计,每过一会儿就有七八个少年抱着一捆一捆的假人过来。
谁还没有个一腔热血无处使的年纪,她也是从这个时候过来的,左右也不是什么大事,便由他们去了。
谁知这帮少年不仅自己攀比,还拉着自家的阿娘阿婶阿婆一起。一小家子人凑在一处,你钉骨架我扎腿,分工明确,干活麻利又有耐性,一天之内几乎用光了寨里所有的秸秆,扎了上千个草人。
奈何山门就那么窄的一条道,大半天过去,地上的草人已经插得密密麻麻的,看着都教人喘不过气来。
顾曾从地上揪起一个正在“插秧”的小孩,笑道:“别做了,快叫大家停手吧,你看看这还像话么?”
成片的草人中零星混了些昏昏欲睡的农夫,均分下来,五个“人”里只有一个真在活着喘气。
“还有,摆得这么密,这两个都前胸贴后背了,敢问是在排队跳崖吗?”顾曾拔起那小孩刚刚插好的一个,挪到了五尺之外,比划道,“每个,要间隔这么远,至少也要是能自由挥剑的距离才能骗过对方。你们既然想帮忙,就把这烂摊子重新摆好,多余的草人赶紧拿走。”
几个少年又忙活了大半个时辰,才照她的吩咐做好。
雨势早就小了许多,但澜江已进入丰水期,河道堵了一半,上游羌寨处的水位在大半天的时间里升了得有小半丈,眼看郭霄那边的河道也快挖通了,是时候要叫他体会一下“满腔心血付之东流”的感觉。
顾曾吩咐云戈点灯,幽深静谧的羌寨门口霎时煌然如昼,映出一条通往谷内的崎岖小道来,而小道上,有刚做好的草人大军,影影幢幢,望不到头。
顾曾杵了杵云戈:“你去叫阵?”
云戈脸上一红:“我?说什么?”
顾曾稍加思忖,笑道:“你就说,‘郭霄狗贼,速速出来受死’。”
云戈面红耳赤脸,照她教的磕磕绊绊说了一遍,细声细语,同翻腾的澜江相比简直就如蚊子在耳旁打了个响。
顾曾斜斜瞄他一眼,笑了,云戈登时更紧张了,勉力提起一口气,用他胸膛内所能爆发出的最大气力朝山坳外大喊:“郭霄狗贼——速速出来受死———”
第一声放出,他忽然觉出一丝恣意的畅快,仿佛所有的浊气与顽皮赖骨都随风而散,有种陡然开悟的实感,激动之下便一口气又重复喊了五六遍。
雨后初晴,天际墨蓝无光。
少年清脆明亮的声音穿过溽湿的浮云,顺着山谷,飘进了快被瘴气腌入味的安宁军耳中。
顾曾打手势示意云戈停下,笑道:“好了可以了,再叫小心一会儿被按在地上揍。让左右两翼做好准备,不可恋战。”
她又挑了把窄细的短刀递给他:“待会真要动起手来,千万别闭眼。”
云戈神色复杂地接了过来,他虽看过族人训练,也有心加入,奈何从小不好好吃饭,身形过于纤弱,从未成功入选过长老钦定的巡山小队。
此刻,是这少年第一次正经地握住一把刀。
他正着握反着握,怎样都拿不顺手,只觉那刀有千斤重,稚拙的脸上浮出一阵无所适从。
这十四岁的孩子心底倏地有了个念头——虽然他现在还无力做到,但也许有一天,他也会披金带甲地挺身而出,将所有人护在身后,直至粉身碎骨,就像面前这形影单薄的姐姐一样——他愿意称之为他的宿命。
云戈笑意沉稳:“姐姐,我不会躲的。”
山色空蒙,松色滴翠,起雾了。
这支安宁军受命埋伏在此,本是安安稳稳在澜江的河道沿岸扎营,奈何斥候来报说前方有一巨大的村寨,可能会有敌人埋伏,主将郭霄激动之余开了一炮,然后,山体就垮了,澜江上流的水源也被堵住了,几丈宽的河道中央此刻只余一条细细的涓流。
最近正是汛期,垮塌的河道易致山洪,安宁军只好半截小腿踩在泥地里,尝试将淤堵的河道挖开。
直至天色黯淡,劳累了一天的安宁军将士终于放下了铁锹。
他们又累又饿,面色已被熏得青紫,宛若中毒。最要命的是,炊灶里那白花花的米粒子都泛着令人作呕的腥臭,看着像是掺了石灰的泔水,狗彘来了也难有胃口。
惨剧的始作俑者郭霄小侯爷年方十八,长得是普普通通的清秀,正是英姿隽迈的年纪,心气大过天,绝不会容许此等山间浊气污了自己的玉体。
他寻了个上风口,一边骂手下这帮废物拖累自己称霸西南群山的进程,一边抱着那架巨兽般的火炮爱不释手。
他心道:“这次出门真长见识,开山炮果然威力无比,难怪父亲大人将其奉为圭臬,若有机会,得一炮一个山头地打过去,看谁敢不服。”
正当郭霄欣喜洋洋做梦时,云戈的叫骂声不合时宜地响起,给他灿烂的心花上当头泼了盆挑衅味的冰水。
他站最前,听得最清楚,而他手下那帮人自然也听到了,甚至还一个不小心笑出了声。
郭霄缓缓摘下头盔,霍地往地上一掷,金石相击的脆鸣缭绕中夹杂着他的怒吼:“反了,反了!”
这年头真是开了眼了,什么货色都敢来叫板了!
他怒火中烧地扑上前去,打算再开上一炮。
几个副将吓得遽然变色,匆忙拦住,抱腿的气沉丹田、说好话的上下嘴皮子翻飞:“小侯爷,冷静!之前是咱们运气好没把澜江炸决了口,要是再来这么一下,咱们可都得死在这啊!您大人不记小人过,莫与蛮人多计较啊!”
郭霄一想到有可能要埋在这臭泥地里,也觉得有些不妥,便飒然地甩了甩衣袍,英武地将手中重剑“哐啷”一声扎到了地中。
他缓缓露出一个笑容,佯装出来的沉稳中还带着点不伦不类的流氓气质,扬声大喊道:“姜祐珣呢?出来受死,我要和你单挑!”
几个副将差点当场一头撞死。
他们先前就劝过他不可张扬行事,奈何郭霄不听。能把偷鸡摸狗的事做的如此光明正大还理直气壮的,郭霄小侯爷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人。
见没人应声,手下这帮不会看人眼色的废物也不知夸他英明神武,郭霄终于勃然大怒,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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仗似的吐出一阵叫骂,直骂得自己口干舌燥。
他停了下来,眯眼一看,隐约望见这破寨子门口有一列鬼鬼祟祟的人影,想来是敌人躲在迷雾之后打算伺机埋伏,心中止不住地冷笑:“看来不给这帮喽啰点颜色看看,他们就不知该认谁做爹。”
他大喝一声:“上弩阵。”
正在吃泔水的安宁军不敢忤逆,被迫收起锅碗瓢盆,给林间全副武装待命的弩队让道。
数百身着金曜甲的强弓手自两岸密林中鱼贯而出,各各龙精虎猛,胳膊比脖子还粗,怒目金刚似地瞪着一双双锐利的鹰眼。
顷刻,他们已列阵排开,有条不紊地架好了弩,只等待郭霄发号施令。
雪亮的箭矢犹如碎星,烙在远处静静观望的一双漆黑的眸子中。
一切都如预料的无二,顾曾哂笑一声:“可怜天下父母心,郭侯果然还留了这么一手,可惜什么好东西给了郭霄也是白瞎。”
郭侯万分宠爱他这个二儿子,郭霄出兵,他定会派出安宁军最精锐的弩队相随。
早些时候,顾曾已派斥候打探了整整一天,但郭霄把这杀手锏藏得隐蔽,寻大概是寻不到的,她只好引蛇出洞。而郭霄这条一点杀伤力都没有的菜蛇,果然一引就上当。
顾曾压低身子,示意众人速寻山石掩护。
有些故事她早就听到包浆了,例如当年她祖父当年就是靠着所向披靡的弓箭手平定了西南,这些弓箭手最后却并没有跟随祖父回到渭城,反而留在了西南,成为了安宁军的中坚之力。
随着郭霄一声令下,密集的箭雨呼啸而来,几百个立在寨门口的草人君们霎时就被扎成了刺猬,随着震颤的箭尾翕动不休。
箭矢由精铁打造,自强弩射来,如疾风般穿云破雾,即便是一头扎进湍流的澜江中也蹿行了好远,有几个羌人大爷被流矢擦伤,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却不敢嚎叫出声,只捂着嘴忍得好生辛苦。
顾曾:“无妨,大声叫罢,毕竟没有人被射成筛子还不惨叫的。所有人,若是你身旁有人喊不出来,允许你揍他一拳替他松松嗓子。”
主将有令,莫敢不从,霎时间,山谷中响起了一阵凄厉的鬼哭狼嚎。
这杀猪般的鬼叫在郭霄耳中却如同仙乐,得意之至地眯眼一瞧,发现这帮人简直是不要命地送死,倒下去了一波,居然立刻就补了新的一群人。
“放箭,放箭!”他几乎是吼出来的。
又是一阵暴雨般的急矢。
顾曾心觉差不多了,再演下去就该露馅了,便命人火速拆掉草人,准备开战。
云戈抱着一个刺猬草团子扎到她面前,又递给她一张弓:“姐姐,你要的。”
那是把生了锈的大铁弓,一看便有年头了,顾曾拎在手里掂了掂,竟然觉得挺顺手。
故事总归是故事,得有个续。当年她祖父靠铁弓平西南叛乱,而今时今日,在一干出类拔萃的强弓手面前,心高气盛的顾将军也敢妄言:这天下第一神箭手的位置,从来都是她的、她家的,而非他安宁军的。
她从草人上拔下一支箭,展身挽弓,凝眸而去,所有的意志皆凝聚在箭尖所指,对准了郭霄的眉心。
27.噬心
郭霄这混蛋小小年纪就生得满脸草菅人命的戾气,偏偏她还不能伤到他的性命,否则朝廷那边谁也无法交代,郭侯一怒之下定会请旨灭了羌人全族,说不定还要颠倒黑白,将祸水引到姜祐珣身上,西南这局便成了死局。
拿十个……不……一千个郭霄换一个姜祐珣,她都觉得得不偿失。
几番思索之后,顾曾“嘁”了一声,咽了一口不甘的恶气,稍微将箭尖偏移了几寸,眼角微微抽动:“真是便宜这混蛋了。”
箭鸣清亮如啼,几乎没人看清箭身,只见一道银光乍现,擦着郭霄的鬓角而过。
与此同时,云戈一声令下,澜江淤积的河道口处响起了一连串巨响——他们引爆了堆在那里的炸药。
顾曾其实也不确信这法子能不能奏效,小山寨里的辎重比不上安宁军,开山炮肯定是没有的,有的只是一些平日里凿山用的黑火,看着黑烟滚滚甚是骇人,实则威力不大。
但没法子,东西就这么多,凑合用罢。
郭霄只感到什么东西疾风一样擦着自己过去,留下一阵丝丝寒意,抬手摸到了几根断掉的鬓发,皮肉却丝毫未损。
此人心宽无比,完全没意识到他刚刚逃过一道生死劫,只有身旁的几个副将吓得面若死灰,簇拥着郭霄:“快保护小侯爷!”
郭霄烦躁地推开他们,愣怔怔看着山寨口的浓烟,蓦地纵声大笑,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村口唱戏的把戏也敢拿来骗本世子,真当我是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么?”
笑声未落,下一刻,便见一条通天澜江卷着无尽砂石、携着滔天怒火,咆哮而来。
郭霄吓傻了,他和几个副将占据高地,只湿了半条裤子,但他手下的兵可就惨了。
首当其冲的是站在最前的强弩阵,崭新的金曜甲连血都没溅上一滴,便被劈头盖脸地卷进了泥泞的江水中。
涨水期的澜江犹如一条庞大的凶兽,所到之处,片甲不留。
发黄的水中浮起一连串的气泡,除了最前面被拍成杂鱼的强弩队,大部分的兵福大命大并没被卷走,只是被江水冲得在泥水里打了几个滚,在江水稍加平静后便踉跄着爬了出来,一边爬一边吐着酸水,身子被泥泞拽得走不动道。
怎料,第一批人刚爬到岸边,酸水还没吐干净,便见一群早已埋伏在此的羌人举着大刀杀喊了过来。
这些人各各身长八尺,燕颔虎须,气势汹汹如若天雷,是羌人中的精锐!
安宁军阵型大乱,断后的队伍本来都拿自己当会使刀的伙夫,怎么也没料到羌人会先拿他们和辎重车开刀,被两相合围之下,几乎毫无抵抗之力。
天时地利人和俱全,左右翼的两股羌人以迅雷之势会整完毕,火速杀向了安宁军的中路。
一旁观战的郭霄怒火中烧,吼得喉咙都哑了:“杀啊,快把他们都杀了!老陈,你去指挥。”
身侧的老陈不应声,郭霄一急,用力搡了搡他,这位陈副将却蓦地身子一软,跌进了奔腾的江水中。
他的尸体在十丈外才浮出了水面,身子朝下趴着,脑袋正中插了根强弩队的疾风矢。
郭霄恶狠狠地回眸瞪来,望向的正是顾曾的方向,嘶吼道:“无耻小人,有种的单挑!”
顾曾深深看了他一眼,冷声一笑,又抽出了一支箭。
这次,郭霄是眼睁睁地看着另一个赵副将脑壳开花的,鲜血混着脑浆溅了他一脸,人死前还狰狞地扒拉了他几下。
他这下再顾不得单挑的事了,直吓得两眼翻泪花,连滚带爬地跑进了安宁军混乱的大部队中,撕心裂肺喊着:“有人要杀我,保护我,快保护我!”
顾曾与云戈无声对视一眼,抽出腰间佩刀,而那少年也依着她的模样,举起了手中的利刃。
斯人已逝,而遗风长存,铁血犹在。
顾曾扬声道:“小花招都用完了,接下来便要靠手中的刀剑来说话,以此为界,退者斩立决。”
她第一个跨过自己劈下的那道印记,眸间杀意凛然:“随我上。”
她身后,是一群最不能称得上兵的农民、裁缝、厨子、铁匠……三教九流们齐刷刷应道:“是,将军。”
——
细长的甬道如延展的血脉一般贯穿了整座山谷,不知几百年前的巫族耗费了多少代的心血才打通了这些耗子洞。
程彧脚踩着蜿蜒盘旋的石阶,如临大敌地紧握着佩剑。
这石阶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头,周遭阴冷异常,路上偶尔可见几盏长明灯,灯光熹微,并无大用。
他早已把舆图上那九曲十八弯的路线深深刻在了脑子里,其余的不敢多想,怕自己的思绪天马行空到一些不该想的东西。
没说出的千言万语被理智强行压回腹中,一旦想起,他便会觉得心里被凿了个窟窿,漏的风活像吞了把碎刀子。
程彧扶住石壁,用力甩了甩头,脑中传来一阵剧痛,苦笑道:“这地方真是人能待的地方么?有没有不会喘气的僵尸大哥陪我聊个天解解闷——有人么?”
四下阒寂无声,只有他愈发急促的喘息声。
又不知过了多久,他浑身颤抖,眼前已然不由自主地开始眩晕,后背的伤口缓缓渗着血,时不时传来一阵剧痛,他便凭着这丝剧痛勉力维持清明。
这种不知疲累的奔跑令他想起了那些为奴的日子,猛兽于身后穷追不舍,他不想死的话,便只能不要命地跑。
他已经许久没这样跑过了,尔今却不是为了活命,是为了牵挂。
黑暗无穷无尽,程彧只觉踽踽独行了几十年那么久,久到他快要绝望地喊出声来时,远处的门上露出了一个透着天光的小孔。
他没有减缓脚步,一脚重重踏上,破落的木板应声而开,门樘轰然脱落,一条洒满月色的羊肠小径浮于眼前。
小径只有一人宽,大部分地方都被厚厚的青苔和野草掩埋,几不成路。
程彧大口喘着粗气,浑身已被冷汗浸透,泛着青筋的手就近搭着一株树干,眉头一紧,又不顾形象地吐了。
他满眼冒着金星,面色难看至极,回首再看这条绵延不绝的甬道,生出一种劫后余生的后怕,心道:“以后打死也不再钻这耗子洞了,就算是阿曾求我,我也……也得考虑考虑。”
舆图标明,他才走了不到一半的路程,他不敢歇息,甚至加快了步伐。
月光流转,从头顶逐渐移到眼前,日升月落,林中逐渐又蒸腾起一层薄薄的瘴气。
如此不眠不休地赶路,他的眼皮早就重得抬不起来,骨头缝里都在往外冒酸水,四肢百骸叫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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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迭,但愈是在这种神智不受控制的时刻,身体往往会愈发警觉,甚至会先人一步做出反应。
程彧恍然回过神来时,自己已经长剑出鞘了。
他眼光这才一凛,定到前方几个不知何时出现的楚人身上,长剑仿佛生出了意志,几乎没有犹疑地割过一阵长风,劈得一众楚人七零八落、四肢乱飞。
他收剑时甚至还有些恍惚,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那双柔美到不像受过苦难的手掌,蓦然惊醒,悄悄地、缓缓地发出了一道不似人声的冷笑。
多年困于囚笼的经历犹如斩不断的枷锁,他原以为不刻意去想便会慢慢忘记,假装一切不存在过,可原来,他的身体已经替他牢牢记住了如何杀戮和毁灭。
即便过去了这么多年,这野狗一样的求生本能竟然还阴魂不散地跟着他。
没错,每当想起这些,他都觉得自己是一条下贱的野狗,卑微地向上天乞讨来一条烂命,毫无尊严地喘着气,没脸没皮地掩饰自己去做那全大昭最臭名昭著的纨绔。
程彧自嘲一笑,抖落满身鲜血,面色冷得骇人。
左右四下无人,他也不屑再去伪装什么清风朗月的翩翩佳公子了——那就做这世上最毒的刃、最锋利的暗器。他的出世引来了无休止的战争,他本就该为杀伐而生。
他头晕目眩,步伐沉重,已不知自己身处何地,也不知自己为何要前进,只催促自己一刻不停地走着,心中重复道:“往前,往前。”
就这样浑浑噩噩挣扎了大半天。
眼前再次出现人影时,程彧的眼中已经容不下一丝活物了。
若熟悉他的人在此看到他,绝对不会相信眼前人和众人熟知的程容与是同一人——此人杀气腾腾,武艺奇高,堪称世间难有。
他双眼彤红,暴虐的恨意燃遍全身,几乎是依循本能刺出长剑,剑势凌厉而霸道,仿佛要把眼前人生吞活剥。
对面并未与他过招,刀鞘格住长剑,侧身一闪,连刀带鞘已被他的剑锋斩成两段。
程彧一声讥讽的冷笑,回身变招时才看清来人,统共有十余个挺拔英武的侍卫,围着一个着白玉带、眉目清隽的年轻男子。
他眼睫微动……哥?
这片刻的清明化作带着尖刺的倒钩,勾在他心中,令他胸口骤然燃起一阵尖锐的刺痛,一股腥甜涌上喉间。
“程容与,还不住手!”年轻男子不怒自威地喝道,“你看看清楚我是谁?”
……你是我哥。
只言片语犹如惊雷划过程彧耳畔,他再也握不住手中长剑,四肢百骸松弛下去的一瞬间,接连呕出了几大口黑乎乎的瘀血。
年轻男子神色倏然一变,俯身将他抱在怀中,刚碰到他身子,便摸了一手的殷红,登时倒吸一口凉气:“不要你来偏要来,不分场合地胡闹……现在伤这么重……唉,你叫我说你什么好?”
他下手轻如落雪,温柔地拍着程彧的头顶,释然落下一口气:“好在找到你了,别怕,咱们回家。”
程彧此刻已然迷糊得七窍生烟,耳中只隐约听到“回家”二字,抬了抬唇角:“回家……回家好,阿曾……带我回家。”
年轻男子眉头一紧,不动声色地捂上他的嘴,招呼侍卫道:“二公子伤得太重,我们快离开此地。”
28.血战
羌寨寨门外山涧,冲在最前的安宁军已被来势汹汹的羌人砍翻在地。
顾曾铁了心要让郭霄吃个教训,派人对他穷追不舍。郭霄仓皇逃窜,一脚绊倒,狠狠喝了两口泥水。
可惜,他福大命大,这种时候四脚并用,跑得比兔子还快,很快便被忠心护主的安宁军围在中间,再想活捉他怕是难了。
羌人毕竟占了先发制人的优势,待到安宁军重新修整,列好阵型,战局很快便被扭转。
安宁军举起长刀架起盾牌,阵型坚固,如一堵密不透风的墙,准备开始反攻。羌人一看架势不对,牢记顾曾的叮嘱,迅速散成一团,仓皇跑进了密林中。
“等等,先别追!”郭霄拦住前锋军,大骂道,“你们是不是傻?刚吃了这么大亏,也不动脑子想想,他们在林中怎么可能没有埋伏?”
他一双杀气腾腾的眼睛投向寨门口,做出了人生中第一个英明神武的决定:“给我集中火力往这匪寨里面打。”
顾曾远远看到安宁军调转了方向朝寨中攻来,沉声道:“先往后撤,叫左右翼看准时机,一旦他们前锋军进入山堑口,立刻掐断后路。”
云戈火急火燎地传令下去,回来时,却见顾曾捏着眉心倚在一块大石头上发怔。
她脸色苍白至极,云戈有些担心:“姐姐,你怎么了?”
顾曾冲他摆摆手,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扯出个心虚的笑容。
她方才突然开始耳鸣,眼前也花了起来。
满打满算,她已是足足快两天没合过眼了,适才靠着石头磨刀时,更是一阵没由来的心慌,险些一个失神掉进澜江里。
眼见她握刀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云戈正色道:“姐姐,去休息,我会在这里看着。”
顾曾暗忖,既然她的目标是活下去,若是提前把自己熬死了,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她望了眼下游,刚刚防住了郭霄的一轮攻势,如今双方正在偃旗息鼓,各自商讨用兵计谋。
她一向以不变应万变,现在的确可趁机稍加歇息,于是边走边嘱咐道:“我们的人太少,不可挑衅过度。若他们不主动出击,便不要去招惹他们。若郭霄死咬着不放,把他们往南寨引,那里山路更窄,也提前做了些许埋伏,必要的时候吓唬吓唬郭霄,他胆子小,未必就会穷追不舍。切记,我们的目标是拖延时间,只要能拖到扶苍军来,便万事大吉。”
云戈点点头。
顾曾:“两个时辰后叫醒我。”
她想了想,又补充道:“若有任何紧急情况,打也得把我打起来。”
云戈笑着点点头。
顾曾遂挑了个胖胖的稻草人,在寨门口的警哨处随意找了个空地,躺下就睡着了。
这一觉连梦都没来得及做,便被一个羌人大叔叫魂似的给吵醒了,顾曾抬头看了眼天,也就睡了一个时辰左右。
“发生了何事?”看到来人不是云戈,她便觉大事不妙。
羌人大叔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连叫唤带比划地说:“挡,不住,了。”
她急忙奔到寨口去看,只见安宁军已然占据了南寨,寨口的天险失守,安宁军的大部队正在稳步向前推进,郭霄这孙子躲在最中间,抓了十几个人举着盾牌护着他,堪称固若金汤。
云戈正在和一个人高马大的战士血拼,他纤细的胳膊根本握不住刀,好几次都被人打得兵刃脱手,好在足够灵活,总能滑溜溜地擦着敌人的利剑而过,又狼狈地把窄刀捡回手中。
顾曾上前,一脚把那人踢到坡下,喝道:“所有人,先后退。”
羌人仓皇退回到北寨,安宁军于原地修整,顺势将南寨的屋舍洗劫一空。
照理说,大昭军纪森严,是决不允许洗劫百姓的,可他们在西南做土皇帝做习惯了,竟公然违纪。
顾曾清楚地记得,前两日来给她缝补裙子的人中间有位和蔼的大姐,她家就在南寨,如今已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而在刚刚撤退的路上,好似还看到了她丈夫的尸体。
顾将军自付这一生顶天立地,从未有过对不住谁的时候,可此刻,她觉得自己十分之没用,不说愧对列祖列宗之类的虚话了,她只觉对不住这位大姐,对不住南寨的所有人。
这份愧疚几乎令顾曾发疯,她要用力咬着舌尖才能勉强留住神智,问云戈:“怎么回事?怎么打成这样?怎么就剩这么点人了?”
她不过就睡了一个时辰,两千多的士兵便只剩不到一千还在活着喘气,南寨遍地都是尸首,澜江的马蹄口几乎变成了一滩血水。
云戈喘着粗气,浑身都在发抖:“右翼的阿文大哥,没忍住,偷袭了他们,然后……”
然后发生了什么顾曾已经可以猜到了——偷袭不成,却被安宁军包围,清剿了个干干净净。
顾曾没说话,可云戈从她失望的眼神中已读出了她的言外之意。
真要论起来,他其实比谁都要愧疚。虽然是阿文未听他的劝阻,但又的的确确是自己辜负了她的信任。
在此战之前,他不过就是个乡间野少年,空有当首领的心,真到要使唤人的时候却无人在意他的话。
他蓦然意识到,他需要变强,变得能被人听到,才能被人承认,才有资格担起首领,才能避免类似的悲剧再次重演。
顾曾将手落在他肩上拍了拍,权当安慰过了,而后捡起根树枝,在潮湿的土壤上圈圈画画,说道:“如今南寨失守,安宁军正忙着抢劫分赃。他们无端挑事,暴虐弑杀,事后定会封堵整个寨口,不会让任何一个活人跑出去。
“郭霄既然有如此打算,定然起了打长久战之心,耗也要把我们耗死在这。
“可我们不能轻易露底,一旦要他摸清了我们其实就是在打肿脸充胖子,安宁军定会全力攻来,北寨口没有天险,无处可避。
“从现在起,每一场小役都是关键,不管他放出多少人,都必须倾尽全力去战,如此才能要他投鼠忌器,不会贸然举大部队进攻。”
此时,斥候又匆匆来报:“神女大人,敌人在整兵,已经准备往北寨口进军了。”
“你过来。”顾曾把云戈叫到自己面前,努了努嘴:“云戈将军,这次你来下令,我倒要看看谁敢不从。”
云戈颤巍巍地举起他那不起眼的窄刀,目光闪烁,喉间带着哭腔——不是那种小孩子玩闹时的哭腔,而是大人慷慨陈词英勇就义的那般——对着余下的残兵败将朗声道:“迦若云戈,问请天神阿爸,护佑我族。”
此一战,没有退路。
顾曾忧心忡忡望向深山:“程容与,全靠你了……”
乾安十五年五月初七,申时,羌人第一次于北寨口迎战安宁军,伤敌五百,自损二百,余下的不足千人。
当天夜晚,二更天,安宁军第二次来攻,规模不大,只放出了千余小兵,还没来得及偷袭便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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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了誓死抵抗的羌人,他们的防线坚不可摧,安宁军火速撤兵。
连日无休,云戈也疲惫之极,随意把被汗水浸湿的长发拨至而后,看向顾曾:“姐姐,真叫你说中了,他们果然还在试探。”
右翼的损失实在太大,顾曾再也不敢歇息,眼中已是血丝遍布,眼尾止不住地抽动,边指挥人殓尸边哑声道:“死守,后面的人将空位补上,不能叫他们瞧出破绽。”
羌人士气低迷,左翼的千户望着死去的兄弟,老泪纵横道:“神女大人,你说的援兵何时才能到?我们真得能守住么?”
“快了。”顾曾应道。
扶苍军很快就会来,那位不靠谱的二公子定能不负所托,姜祐珣定能及时赶到。
漫山遍野的杜鹃花忽然一夜之间开了,朱颜如海,如同死去的人落叶归根。
五月初八,辰时,安宁军第三次来犯,依旧只放出千余人,羌人不敢有怠,此役后人数只余七百。
未时,金霞满天,当了两日缩头乌龟的郭霄再也按捺不住,命安宁军大举进攻东寨口,而扶苍军还未来援。
五月的西南,天气逐渐炎热,潮湿的瘴气给万物拢上层面纱,而面纱之下,两军正在殊死交战。
北寨口是必须要守住的,一旦扩大战线,安宁大军便会呈覆水难收之势,再难抵挡。
喊杀声震天撼地,响彻山涧。
不止是家园惨遭屠戮的羌人在愤怒,安宁军也在此烟瘴之地遭了许多天的罪,此役乃是最后一战,定要彻头彻尾地发泄完全。
没了强弩阵,安宁军又临时凑了一支弓弩队。他们将松球串到箭簇上,再将其点燃,不顾敌友的一通乱射。湿哒哒的枯叶碰到火光,燃不起燎天火焰,只有迅速弥漫了整个前线的滚滚黑烟。
一轮箭雨过后,安宁军的前锋如蝗虫般席卷而来,遇上了早已埋伏在此的羌人。白雾与黑烟交织,所有人杀成一团,一丈外难辨人影,只有凄厉的哀嚎声不绝于耳。
两方人从天亮打到了天黑,本该寂静的群山今日熙攘不休,尸横遍野。
戌时,天空又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
云戈身侧的一位大叔被敌人砍中,砰的一声倒在了他身旁。这大叔是南寨最好的厨子,腌制的腊肉是全寨一绝。
少年心如刀绞,眼睛一酸,痴愣愣落下两行清泪。
一柄长剑倏地袭来,擦着他胸口堪堪而过,他正要去挡,来人就被顾曾一脚踢飞开来。
“哭可以,但打仗时不许分心。”顾曾一声叱咤,又替他挡开了劈来的一把琅环大刀。
她仿佛在血海里打了个滚,全脸已被染得难辨五官,只余一双青白分明的眼,清亮至极。
顾曾右手持刀,左手握箭,一劈一戳,已经顾不得眼前人是有罪还是无辜。这一战,她毫无保留,几乎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没人比她更清楚,多日劳苦,所有人的精力差不多已到极限,若抵抗不住,今夜就是他们的死期。
其实于她而言,死不死的倒无所谓,她只是有点不甘心。
还未见四海平定、百姓富足安宁,还未见小姑、阿姐和姜旬得到朝廷应有的嘉奖,还未见潇潇姐和大风哥成亲,还未见云戈长成将军的模样,还未找回墨月,还未……
她突然情不自禁地失笑一声。
……还未剥了程容与那小子的皮。
她有点不甘心死。
29.神女刃(七)
顾曾只觉自己刀舞得愈来愈快,眼前血肉横飞,连她也分不清到底是砍了谁人的胳膊还是腿。
双拳难敌四手,云戈的胸口被人抡过一击,一阵剧痛蔓延,喉间顿时腥甜不已。
这要强少年此时终于克制不住,“哇”的一声呕出一口血来,反手一刺捅穿来人心窝,自己却头重脚轻,踉踉跄跄地靠在了顾曾的肩上。
他眼前血水氤氲,视野已逐渐模糊了,淡淡地笑了一声:“姐姐,他们不会来了,对么?”
“不可能。”顾曾掷地有声,“这世上谁都可以不信,唯有宸王殿下,你不得不信。”
她把云戈交给几人护着,视线飞速扫过战场,终于在角落里一颗大树的阴影下寻到了悠然看戏的郭霄。
此人悄悄躲在几个护卫身后,时不时地拍手叫好。
顾曾不由得握紧了刀,冷冷道:“你们坚持住,我先去擒个人质。”
郭霄这孙子野心大,胆子却比耗子还小,自从前天差点被一箭爆头之后,就打定了主意要当缩头乌龟,绝不再冒头出现在人前。奈何今日战局实在令他得意,心痒难耐之下便偷偷摸摸地爬上来欣赏自己的出师大捷。
然后就被顾曾盯上了。
她几乎是像个鬼魅一般闪到了他的身侧,待到郭霄看清人影时,一旁的护卫已经接二连三地沦为了她的刀下亡魂。
郭霄想脚底抹油开跑,但顾曾浑身透着非同凡响的杀气,一旦将后背留给她,恐怕是要坏事。郭小侯爷破天荒地镇静下来,眯了眯眼,咬牙冷笑道:“前天就是你对本世子不敬?”
顾曾懒得同他废话,冲上前去一拳击中了他的鼻骨。
郭霄那自认俊朗的脸差点给她打毁,满脸鼻血横飞,涕泪横流。这心高气傲的少年也终于不堪折辱,“嗷”的一声怒喝,拔出一柄两个巴掌宽的金刀,虎虎生风地就向顾曾劈了过来,卷起的风沙于耳畔猎猎作响。
“小小侯爷,这才像点样子。”顾曾不遑多让,不怵也不退,横刀拦腰架住他金刀的一击,霎时迸溅出几颗四溢的火花。
郭霄仿佛被触到了逆鳞,火冒三丈,瞋目切齿道:“你叫谁小小侯爷,不会好好说话么?”
顾曾冷冷一笑:“你爹是侯爷,你哥是小侯爷,我叫你一声‘小小侯爷’已算是敬你了,真不知你是如何大言不惭地自称‘世子’的,脸皮也忒厚了。”
郭霄的脸上镀上一层青紫色:“郭翩那个混蛋早就被我爹撵出家门了,有什么资格自称是‘小侯爷’,这世子之位自然也是我的!”
他发出一声声嘶力竭的怒吼,咆哮着举起手中利器一阵毫无章法地劈砍。
顾曾蓦地飞起一脚,蹬住了他腰窝,手中横刀于背后轻轻一架,四两拨千斤似的化开他劈来的一刀,手腕一转,横刀脱手于空中诡异地转了小半圈,落下时已明晃晃地架在了郭霄的脖子上。
她虽然只打算吓唬吓唬他,可不代表她会温柔地吓唬。
顾曾手上一用力,郭霄的脖子上霎时便被她挫了老长一道刀口,嚎得比即将被杀的猪都要响亮三分。
“住手,住手,全住手!”郭霄撕心裂肺吼道,“你们再不停手是想看本世子死吗?”
在郭二几声响亮的命令中,安宁军投鼠忌器,终于逐渐退到一侧,而羌人也相互扶持着往后退开,身上几乎全挂了彩,有的人已然通体血肉模糊。
两军陷入了一阵诡异的寂静,唯有滔滔江水兀自奔流不休。
对峙之际,郭霄手下一个面生的年轻副将跳出人群,一句一顿寒声道:“这位姑娘,还请放开我家二公子,不然这位小公子的命……”
他倏地持弓对准了云戈,顾曾手上一抖,又割了郭霄一个口子。
“谢明叡,你个疯子!”郭霄叫得人一个脑袋两个大,“你是不是不拿本世子的命当回事?”
“正是因为关心二公子,才出此下策。”那名为谢明叡的副将漠然看向顾曾,“下官看得出,这名少年对姑娘很重要,望姑娘下手前再三考虑。”
顾曾冷哼了一声,把郭霄的脖子又往前推了几厘,郭霄咆哮道:“疼疼疼,疼死我了!谢明叡你快停手!那小畜生的命能有本世子重要吗?!”
谢明叡抬了抬眼皮,全然将郭霄的话视作耳旁风,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地射出一箭,箭尖直擦着云戈的眉心而过,齐刷刷地割断了他一层眉毛。
谢明叡:“姑娘,还不停手么?”
顾曾不动声色,实则早已被他吓出了一身冷汗,可是郭霄松不得,若松开他,在场所剩的这几百个残兵败将怕是一个都别想再活,而云戈……
云戈的脸上丝毫未见惧色,对她笑笑:“姐姐,别顾忌我。”
顾曾心跳如雷,眼前天旋地转。她实则已经几乎握不住刀柄,此时此刻只想闭上双眼好好地睡一觉,只想让这场噩梦赶快结束。
他们当真……不会来了么?
倏地,有凛冽的呜呜然响起,清冽如冰,甘之如泉,激起群山鸦鸣——是她等待已久的扶苍军的号角音。
一支苍蓝的飞羽破空而来,笔直地落在众人面前,尾羽大动,后方赶来的大军脚步沉重,大地都跟着嗡鸣不止。
顾曾眼中复归一丝清明,松了口气:“来得还不算太迟。”
血战终结,噩梦也该醒了。
郭霄听到号角音后便神色大变,青筋暴涨,拳头握得死死的,奈何脖子架在别人刀上,半点都不敢乱动。
趁谢明叡分心之际,顾曾蓦地撤刀,一脚踏到郭霄后背,将他踢到谢明叡与云戈之间,而后飞扑而来,旋身一把抱住那少年,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带着他往后狂奔。
郭霄踉跄几步,捂着自己鲜血淋漓的脖子咆哮道:“谢明叡,还愣着干什么?给我射死她!!还有那个小孩,杀了他们!”
谢明叡下意识地便射出一箭,再后悔时已是覆水难收。
云戈被顾曾扛在肩上看得最清楚,那雪亮的箭光直奔她后心而来。
他想要架起窄刀替她抵挡,但身手迟滞,整个人都不听使唤,还未来得及端起武器,那箭锋已近在咫尺。
姐姐……就要这样死在他面前了。
电光火石间,一柄九齿琅环大刀从天而降,劈出一阵飞沙走石的气势,咣的一声直插入地,于这千钧一发之际横在了人与箭矢之间,生生止住了箭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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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明叡这才悄悄松下一口气,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郭霄瞠目欲裂,咬牙切齿喝道:“又是你坏我好事,郭、翩!!!”
下一刻,不远处有金翎乍现,扶苍军的郭翩将军手执长矛、戎装加身,骑着一匹黢黑的红鬃马飞驰而来。
他身形高大无比,生得棱角分明,剑眉入鬓,不怒自威,再加上他现在不怎么有耐心,脸上一阵阴晴不定,颇为低沉可怖。
他先是看了一眼谢明叡,蹙了蹙眉:“谢将军,怎么是你?”
也不待跪地的谢明叡作解释,他的视线又落在了自己那游手好闲的弟弟身上:“凌阁,你来作甚?”
郭霄并未正眼瞧他,阴恻恻冷笑道:“关你屁事。”
顾曾将云戈交给族人后,正愁无事可做,见郭霄仍然如此狂妄,左手倏地甩出一箭,逼得他急忙向身侧闪避,一句破口大骂还未成型,她人已至他身前,寒光闪闪的刀尖对准了他胸口。
郭翩以为她要痛下杀手,惊得不浅:“顾将军手下留情!”
虽然他弟弟是个混蛋,但他也没到想要大义灭亲的程度。
顾曾有恃无恐,存心要治一治郭霄的戾气,冷冷道:“我还以为这人是小侯爷你的兄弟才对他处处留情,可他如此六亲不认,想必是个冒牌货,我便只好不客气了。”
她手中一发力,刀尖平平向前推出,郭霄吓得连躲都忘记了,震声哀嚎道:“哥!大哥你快救我,这女的是个疯子,她要杀我!”
郭翩揉了揉眉心,无奈道:“顾将军,他的确是我胞弟,烦请高抬贵手。”
顾曾这才收了刀,却依旧环伺在郭霄身侧,一副随时要将他捅个对穿的架势。
郭翩居高临下望来:“回话,你在这做什么?”
郭霄终是被顾曾唬住了,不敢再出言不逊,不甘心地吞了口气:“我爹……咱爹……咳咳,郭侯爷听说这南边有蛮番作乱,担心宸王安危,特意让我带兵来看看,若能找到宸王殿下,便接他回去。”
他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羌族如今与大昭交恶,躲在这深山老林里,还真叫这小子误打误撞遇上,倒让他的一切说辞都变得合理了起来。
顾曾后知后觉地冷静下来,于她而言,最理智的做法该是拿着舆图直截去接姜祐珣下山。可最理智并不代表那就是正确的,就算有重来的机会,她也绝不会让羌人成为双方争斗的牺牲品。
这山清水秀的羌寨不该沦为一片废墟,十余年前的惨剧也不该重现于眼前。
她爹当年走得早,没机会阻止安宁军,而今时今日她有机会、有能力完成她爹没做成的事,便如此去做了。若是阿爹还在,估计也会笑着摸摸她的头打趣:“哎哟咱们小隅儿怎么这么厉害,真是天生神武,爹爹都自愧不如。”
顾曾眼前一片模糊,好似当真看到了这一幕,不由得喃喃自语:“阿爹,你在看么……”
郭家二兄弟置气之余,花雨闲第二个赶到了。他上来便跳到顾曾身侧,上下打量了她几眼。
见她浑身是血,却没受什么大伤,便咄咄一声冷笑:“如今多管闲事都管到西南来了,不如同我说说,还有什么是你不敢做的?”
30.南柯梦(一)
郭翩揉了揉眉心,无奈道:“顾将军,他的确是我胞弟,烦请高抬贵手。”
顾曾这才收了刀,却依旧环伺在郭霄身侧,一副随时要将他捅个对穿的架势。
郭翩居高临下望来:“回话,你在这做什么?”
郭霄终是被顾曾唬住了,不敢再出言不逊,不甘心地吞了口气:“我爹……咱爹……咳咳,郭侯爷听说这南边有蛮番作乱,担心宸王安危,特意让我带兵来看看,若能找到宸王殿下,便接他回去。”
他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羌族如今与大昭交恶,躲在这深山老林里,还真叫这小子误打误撞遇上,倒让他的一切说辞都变得合理了起来。
顾曾后知后觉地冷静下来,于她而言,最理智的做法该是拿着舆图直截去接姜祐珣下山。可最理智并不代表那就是正确的,就算有重来的机会,她也绝不会让羌人成为双方争斗的牺牲品。
这山清水秀的羌寨不该沦为一片废墟,十余年前的惨剧也不该重现于眼前。
她爹当年走得早,没机会阻止安宁军,而今时今日她有机会、有能力完成她爹没做成的事,便如此去做了。若是阿爹还在,估计也会笑着摸摸她的头打趣:“哎哟咱们小隅儿怎么这么厉害,真是天生神武,爹爹都自愧不如。”
顾曾眼前一片模糊,好似当真看到了这一幕,不由得喃喃自语:“阿爹,你在看么……”
郭家二兄弟置气之余,花雨闲第二个赶到了。他上来便跳到顾曾身侧,上下打量了她几眼。
见她浑身是血,却没受什么大伤,便咄咄一声冷笑:“如今多管闲事都管到西南来了,不如同我说说,还有什么是你不敢做的?”
“敢问先生,我做错什么了么?”顾曾不爽地掀他一眼,径直走到一处小水洼,拿袖子蘸了水,湿哒哒地抹了把脸。
怎奈那血已经干在她脸上,这一擦直擦得她脸上红一块粉一块的,像个花妆的戏子。
花雨闲见她不知悔改,语气更寒:“你为何要管这些人?是不是一天不找事便心里不痛快?如今好了,你帮这些羌贼打安宁军,日后陛下定要追究,你是让殿下对你不管不顾还是想拉他一起下水?一股脑做事前动过您那该活动活动的脑子了么?”
顾曾心中明白他说得都对,这次的确是自己又任性了,也的确会让姜祐珣十分为难。
此事她对自己、对羌人、对列祖列宗问心无愧,但却对不住她最开始想要护着的宸王殿下。
她立在原地,叹了口气:“与殿下无关,要杀要剐,我一人担着。”
“杀你?”花雨闲气得直发笑,“在郭侯眼里你是个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么,也值得他杀?”
他声音一贯清越,如今尖酸刻薄起来,如两块正在打磨的破铜烂铁,铿锵又刺耳,哪怕说得在理也想让人揪住他衣襟往他脸上揍上几拳。
顾曾从小便是被骂着长大的,全然未当回事,倒是云戈在一旁听得憋了一肚子的气。
他自小在林中放养,每天无喜无忧,更不知愤怒为何,今日恶言入耳,直觉整个肺腑都要燃到爆开来,脸隐忍成了猪肝色,实在捱不住时怒喝一声:“住口!”
忙着教训自己徒弟的花雨闲吓了一跳,慢吞吞一笑:“哟,原来这小孩不是哑巴啊。”
云戈将双拳握得死死,一词一顿嘶哑道:“我原以为,姐姐的朋友都同她一样,是好人,直到见到你。你、你……冷血。”
他识字不多,也骂不出什么过激的词,“冷血”在他看来已如毒蛇一般惹人厌恶到极点了。
“怎么?”花雨闲挑眉嗤笑,“我不许她帮你们就是坏人了?”
他抽出把折扇狠命地扇着风,愈扇愈急,似是气得不浅:“你们羌人这些年偷袭的大昭将士还少么?动手的时候可曾想过有今日之事?若你们没与大昭交恶,阿曾救你们我不会多说什么,可你自己瞧瞧,你、还有你的族人把我家如花似玉的阿曾折腾成什么鬼德行了?!居然还有脸说我冷血,你们羌人也配么?”
云戈当场被打成个不声不响的闷葫芦,少年人那如火焰般荼毒一切的自尊心却隐隐作祟,直激得他青筋突突直跳,呼吸沉重,清秀的脸上布了一层呼之欲出的戾气。
顾曾也未料到,即便程二公子不在身旁,这世界也能鸡飞狗跳成这个样子!
花雨闲虽然往常也讨人嫌,但今日也不知怎么回事,说话难听了十倍不止,上蹿下跳,惹事生非,吵得人头昏脑胀。
明明顾曾最开始识得花雨闲时,他是个遗世独立的翩翩君子。
彼时的他对她日夜谆谆教诲:“君子处世,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1]……见弱必扶,遇暴必抗,不以强权折节,不为利害改操……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2]……”
这些话,都是他呕心沥血一句一句对她重复了不知多少遍的。
若是那时的花雨闲还在,今时今日定会大笑着夸她做得好、做得痛快。也不知这些年他都经历了什么,总之是变得愈发不可理喻了。
道理这种东西在他这里仿佛并不能掰开了揉碎了你一口我一口地共享。
他将道理教给了顾曾,自己便弃之如敝履。
覆水难收,祸已经闯下,如何解决那只能之后再去想了。
顾曾打了个长长的呵欠,睁不开的眼皮没精打采地耷拉着,已是满眼星光。若是给个草席,她能当场把自己裹起来在里面睡上个三天三夜。
但说起来……
她陡然一激灵,扯着脖子四处寻觅,却找了个空。
……程容与呢?
花雨闲抬手将她的头扭正,啧了一声:“别找了,殿下在后面呢。”
“我不是在……”顾曾正要否认,恍然一滞,心道,“是啊,真是奇了,我怎么总会想到他?”
后知后觉,她的心底竟有几分说不清的异样情绪涌出,也不知是那位程二公子身上有待挖掘的秘密太多,让她有些在意,还是她只是单纯地在意。
大昭第一实心木头顾曾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就这样迷迷糊糊地丢了三魂七魄。
愣怔间,扶苍大军已缓缓逼近北寨山口。
黑压压的人影立在残兵之后,筑成了一道绵延的人墙。角音于此时戛然而止,披星戴月的扶苍军齐刷刷分立两侧,于人潮中分出一条狭窄的路,姜祐珣自后踏着月色而来。
数场恶战过后,宸王殿下肉眼可见的形销骨立,眸间覆满风霜,然而他身躯虽羸弱,立在那里却如一簇潇潇竹林,自有一番夺人心魄的神采。
安宁军中已有人被他气势所震慑,不自禁丢弃了手中刀剑,跪地请罪。
这一跪,便带动着身边人齐刷刷跪了一地。
扶苍军这把最利的刃如今只余三成不到,但能活到现在的,想必都是精兵中的佼佼者。
郭霄左右相顾,心知大势已去。他虽然狂妄、不可一世,但他不想找死,阴沉着脸躬身给姜祐珣行礼:“见过……”
姜祐珣睥睨道:“跪下。”
郭霄直眉楞眼:“我乃侯府世子,只跪陛下,你不过亲王之躯,如何……”
“郭翩,”姜祐珣声色俱厉,“去打断他的腿。”
郭翩一愕,身上已起了层寒栗:“殿下……”
姜祐珣:“别让我亲自动手。”
郭翩硬着头皮说了声“是”,抄起剑鞘朝郭霄去了。
郭霄吓得开始说话不过脑子,上下嘴皮子打架:“姜祐珣你敢打我?本世子要你好看!回京之后陛下定会重罚你,你小人得志!你本就不是陛下的儿子,怎配做……郭翩你别过来,你别过来!!啊——哥,我错了,别打我别打我,大哥救命啊,宸王殿下我……啊——”
顾曾从来没见过这样骇人的姜祐珣。
他一向待人谦和有礼,重话都难说上几句,多少人赞颂他是贤王,今日他冷得像是刚从冰窟里钻出来,连呼出来的气都是凉飕飕的,想来当真愤怒到了极点。
郭翩揍人时,他令花雨闲安排撤兵,一切处置妥当后,面若寒霜望向顾曾,不苟言笑朝她走来。
顾曾教他看得出了一层冷汗,暗暗捏紧拳,做好了准备去面对宸王殿下的雷霆之怒。
姜祐珣踱至她身侧,倏地敛衽一笑,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小鬼,做得不错,这次辛苦你了。”
不痛不痒的一句话,顾曾却心底一酸,差点哭出来。
她还以为自己刀山火海闯这一趟要面对所有人的责备,还好,还好总有人初心不改、锐气尚在。
她从花雨闲那得到的失望于此刻戛然而止。
姜祐珣叹了口气,抬眼望向天际。眼前尸横遍野,这些身亡的羌人,还有云雾山上那么多死去的兵,与其说是死于战争,不如说是死于这场处心积虑针对他的陷害。
他眼眸莹润一瞬,这么多人皆因他而死,而他自己却苟活于世。
顾曾敏锐地瞧见他眼中的落寞,毕竟她也不是第一次见了,她爹在临死前也流露过相似的神情。
见她担忧,姜祐珣笑了笑:“你且放心,有我在,他们不敢动你。我活在这世上就算再没用,这点事情总还是做得到。”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顾曾说不上来心里什么感受,只觉得他说得不对,下意识反驳道,“宸王殿下不仅要活着,而且要好好活着,长命百岁地活着。”
身在其位,就算不为自己而活,也当为肩上重担而活。
他若不在,西境三十六国的宵小便再无人震慑,军权里还算稳固的勾心斗角会霎时分崩离析,从雍川到阆州,千里江山将永无安宁之日。
顾曾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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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旬你可知,这些年来,所有人里,好人与坏人、死了的活着的,我最恨的是谁么?”
她没头没尾地问这么一句,姜祐珣思忖着笑道:“……不会是我罢?”
顾曾认真道:“你要是不活了,那就是你了。我活多久便恨你多久,叫你在地底下也不得安生。”
“……”姜祐珣无奈一笑,“好罢,为了不让你如此恨我,同我说说吧,为何?”
顾曾:“我知道很没道理,但其实我长这么大,最恨我爹,恨他不管不顾、早早了却一生。他死了倒是落得清闲,双眼一闭再也不问烦忧,却留下一身的烂摊子要我们这些活着的给他收拾。
“别的不说,单说那些与他亲近之人,我小姑、过去的几位将军替他背负了多少骂名,又有多少追随他的人在他走之后被千刀万剐。
“多少具尸骨托举出的那些将军们,或死于权术,或流亡苟且于荒野,姓名终被遗忘。毕竟上将军傅昙都死了,别的人又有多少存在的必要呢?
“可是殿下你看看,我爹他的死有什么用?这山河依旧破碎,他费尽心血缔造的和平早就不复存在,他若泉下有知会后悔么?可后悔又有什么用呢?他还是只能眼睁睁看着我们这些后辈再走一遍他的老路,白白付出那么多的血泪去做他当年未竟之事。
“人都死了,后悔又有什么用呢?”
虽然她现在年纪长了,见得多了,也恨不动了,但每每思及此处,还是不免怆然:阿爹天纵奇才,若是还在,这山河该会是何种模样?会天下太平么?会河晏海清么?
姜祐珣久久不言,顾曾与他并肩望着烽火缭绕的河山,轻叹道:“宸王殿下,若是你的话,你会后悔么?”
良久,姜祐珣浅笑一声,眉间神采复归:“‘后悔’二字于我而言太遥远了,我还年轻、轻易死不了。将来的事么,说不准,若真有不容我活的那一日,那就先那帮老东西送走再坦然赴死,想来也此生无憾。”
其实不消他的允诺,他的眼神也给出了答案。他与她皆为一个宿命而活,千难万险挫不尽也败不了的满身锋芒,唯青山可埋。
安宁军先行往山涧外撤,扶苍军的大部队押解其后,防止双腿被打断的郭霄又发失心疯作死。
顾曾又偷偷寻摸了好一阵,仍没看到那家伙,终于按捺不住问道:“姜旬,二公子呢?”
她问的自然不是郭霄这个郭二公子,姜祐珣抬了抬眉还没应声,花雨闲便讶异道:“原来你方才是在问程容与?楚人大军压境,他不是早就下山去了么?”
程彧和她下了山是不假,但是依他二人的意思,他们自云雾山一别后也没见过程彧,难不成这家伙根本就没回去?
“姜旬!”顾曾脸色一变,不安道,“我让程二去给你们送舆图,如今他没回来,定是遇到了危险,我得去救他。”
花雨闲饶有兴致地冷笑一声:“救他?你什么时候那么关心他一个‘外人’了?”
顾曾神色不变,端出一副大义凛然的神态:“他怎么说也算是西南之事的一个人证,有他在,朝堂对峙郭侯的胜算便大了一分。”
花雨闲嗤了一声:“可笑,程家与郭家世代至交,你觉得他会帮我们?”
顾曾:“他会。”
“你凭什么觉得他会?”
“他就是会。”
“我看你是失心疯了。”
“你才疯了。”
“是你疯了。”
“花先生,她可算你半个小辈,还是少说两句吧。”姜祐珣听不下去了,笑着劝架,“容与侠义心肠,若有危难,我们自是不能坐视不理。阿曾莫急,你让他送的舆图可是这个?”
他从怀间取出一张暗黄的羊皮卷,正是长老亲手交给顾曾的那份蝴蝶谷舆图。
顾曾眼前一亮:“姜旬你见到程容与了?”
姜祐珣却连连摇头,忖度着道:“击溃楚人前锋军后,我和翩翩与花先生会合,在密林中受困大半日,寻路无果,幸好得人襄助,可是来送舆图之人并非程二公子,而是陛下身边的千牛卫。”
顾曾眼瞳微颤,半响没说出话来。
姜祐珣补充道:“那唐侍卫我认识,常侍奉陛下左右,功夫还不错。”
顾曾:“他没多说什么?”
姜祐珣笑了笑:“唐大人说,我再不拿下楚人,陛下就要气得削我的爵了。”
“……”顾曾也低头一笑,不怎么舒心地松下一口气。
总之,程容与这小子既然见到了千牛卫,应当不需要她来操心了。可是千牛卫为何会到这里来?难不成是皇帝太想他的宝贝程二公子,特意派人来接他?
花雨闲见她失魂落魄的样子,讥诮道:“我说你今日怎么如此不听话,原来是心里有别人,装不下师父了,师父我好伤心呶。”
31.南柯梦(二)
顾曾“嘶”了一声,丢给他一个忿忿的白眼,已开始揎拳捋袖,分明是打算动手的架势。
姜祐珣见状忙道:“阿曾,待此间事了,我要回京城复命,届时定会见到程二公子,你可有话要我代为传达?”
他一片好心奈何被辜负,花雨闲轻嗤一声,似是听到了什么好笑至极的话:“殿下,你堂堂亲王之躯给他二人当传讯小厮,成何体统?”
姜祐珣微笑:“阿曾是世妹,她嘱托之事我该当全力去办。再者说,传信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正巧我也该好生谢谢程二公子,谢他冒死传信的救命之恩。”
“殿下要谢他便请自便,但不必说什么帮我带话。”顾曾淡淡道, “我同程二这种人没什么好说的,将才也不过是感念他奔波辛苦才多问了几句,以后自是不会再问,反正再也不用见到他了。”
她的话头生生停在这里,胸中愕然一滞,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般,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要戍边,非故不能离开渭城,其实就算想见,怕是也无缘再见了。
以前她总觉只有天人永隔、天涯海角才能阻止人相见,此刻方知,原来不用天涯海角,只要渭城到京城这点微不足道的距离,便可以阻碍一切重聚,击碎一切憧憬。
既见不到,便没有再去想的理由。
只是顾曾向来不欠人情,在西南被程彧救过几次,却从未来得及开口言谢,倒成为了一桩埋在心底的憾事。
她捂住发烫的耳尖,心道:“若是有缘再见,将欠他的补上就是了。”
也许还得为他的失礼暴打他一顿方能解心头之恨。
顾曾这样想着,怔怔良久,倏地释然一笑。
算了,还是不见了,反正也没什么可见的,人家恐怕根本不稀罕她一句别扭的“谢谢”。
她短暂一生中所有能稍稍牵动心肠的痴念,都在炸开零星火光的那一刻被掐灭,留给她满腔无处发泄的炽热,却又只能眼睁睁看它冷成一块废铜烂铁。
即便她心有所感,这一次的痴念有些许不同,令她格外牵肠挂肚,可那又如何?
世间所有事不都是要消散的么?就像这漫山遍野的杜鹃花,此刻开得如此灼灼烈烈,星光倾落其上,如此良辰一瞬虽胜却人间无数,但到底,总是要凋零的。
云泥之别,难期并驾,相逢犹恐是南柯。
如此一来,她倒情愿自己一开始就无爱无憎。
云戈唤出躲在山洞中的羌人,众人搀扶而来,虽早有预感,但看到一个个故去的熟悉面容,仍是顿足捶胸,哀恸不止。
唯一幸运的是,羌人虽死伤惨重,大部分人的家还是保住了,没有沦成一片火海,他们不必像十年前那样从头再来。
长老悲喜交加,直哭成一条竹竿形的泉眼,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对众人好生一番感谢。
顾曾作为功劳最大的人,却只心不在焉地应付了几句。她既哭不出也笑不来,只觉倦意上涌至突突直跳的胸口,喉间直犯恶心,倚着山崖旁的一棵树静坐下来。
云戈阿婆几天不见仿佛老了十岁不止,原本精神矍铄的鹤发老人如今佝偻着身躯,不住地抹着眼泪,尤其是在看到云戈之后,扑上前来抱着她这小孙子,哭得舍不得撒手,任他如何挣扎都逃不出她的怀抱。
直到留意到姜祐珣,她蓦然大惊之下,连力气也使不上了,云戈借势溜之大吉。
阿婆颤颤巍巍上前,围着姜祐珣左看右看,像是看见了鬼,连声啧啧:“我嘞个天神阿爸噢,这不是姜冕殿下么?原来是您救了我们,不对不对,姜冕殿下再怎么俊也是四十多岁的人啦,怎么这位……”
姜祐珣垂眸一笑:“都说我同父王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看来传言非虚。”
阿婆又惊又喜地合不拢嘴,流下两行热泪来:“你是姜旬小殿下?哎哟哟,怎么、怎么长成这个样子了吆?”
方才还夸他俊俏的阿婆此刻又对他嫌弃得要命,将姜祐珣从头到脚打量了许久,叹道:“殿下小时候是多壮实的一个小伙子,圆乎乎、软糯糯,看着可喜庆了,怎么现在瘦成这个样子了呢?不好、不好,得多吃点。”
姜祐珣:“……”
“神女大人,”阿婆瞥见顾曾这个熟人,也不管她有没有心思听,便开始拉着她唠家常,“你可知姜旬小殿下在小时候有多野么?”
敬老的顾曾微微一笑:“不知。”
阿婆:“姜冕殿下说,他成天都是玩到天黑才知道回家,整日赤膊抡着把大刀,练得精壮,晒得黝黑,头发不洗也不梳……”
姜祐珣:“………………”
宸王殿下一直端着架子,清冷如玉不可逼视,此刻的脸却红得像个柿子。
顾曾听不下去了,感觉阿婆再说几句他能当场跳江,朗声笑道:“说到这个,阿婆,我给你孙儿寻了个好师父!殿下,你也来看看我给你挑的好徒弟。云戈?”
云戈自从胸口挨了一下之后便怎么都不舒服,没人招呼的时候也默默坐在一旁,姜祐珣便不曾留意到他。
听到顾曾唤他名字,他眸间闪过微光:“可是迦若将军的儿子?”
云戈上前给他行礼:“迦若云戈,拜见宸王殿下。”
原先不谙世事的少年经过一场通天彻地的大战,一夜间便长大许多,褪去青涩的羽翼,披上了沉稳厚重的枷锁。
顾曾笑道:“姜旬,我答应他给他找个全大昭最好的老师,此事关乎我的面子,你可别让我失望。”
云戈咬着唇,轻声道:“我以为姐姐说的老师就是自己,姐姐不愿意亲自教我么?”
冷眼旁观许久的花雨闲终于逮住了机会,嗤笑一声:“殿下瞧见没,人家不愿意跟你呢。”
顾曾对云戈失笑道:“都说了要给你找个最好的老师了,今日既在宸王殿下面前,就凭我那点微不足道的经验,有何脸面称第一?况且我们铸光军满当当不缺人,倒是扶苍军……”
扶苍军在西南一役损失惨重,怕是要休养生息好一阵。
“总之,”顾曾拍了拍他的肩,“好好干,但别有太多包袱,对得起自己就行。”
“嗯。”云戈虽然不太情愿,终归还是点了点头。
花雨闲没好气道:“还挑三拣四的,难不成我们扶苍军是你想来便能来的么?”
“好啦花先生,少说两句罢。”姜祐珣又出来打圆场,招呼道,“翩翩,你来一下。”
“殿下……何事?”郭翩正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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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不远处的一块巨石上发怔。
自打知道自己爹是什么德行之后他便心乱如麻,又气又心焦,暴打了郭霄一顿之后却怅然了起来,脑中不住回想小时候的郭霄屁颠屁颠跟在他后面喊哥哥的场景,听到姜祐珣唤他来也没精打采的。
姜祐珣对云戈道:“这是我的左副将郭翩……”
还未说完,便见云戈一脸怨怼,眯起的眸光上眼皮突突直跳,姜祐珣恍然意识到,无论郭翩和扶苍军是何关系,他始终都是郭侯的儿子、郭霄的兄长,始终会为人所忌讳。
郭翩也觉察到了云戈不甚友善的目光,识趣地退开半步,苦笑:“殿下,还是算了罢。”
姜祐珣却正色道:“云戈,望你明理明是非,郭将军在扶苍军中威望甚高,我今日先将你托付给他,你当仔细历练,终有一日,我也会提拔你做我的副将。”
大昭如今良将稀缺,却四方混乱,依照这个乱的速度,他口中这“终有一日”想必也出不了几年。
可顾曾眼中的云戈不过是个未谙世事的孩子,出言提醒:“殿下,云戈还小。”
“小么?”花雨闲哂笑道,“我们殿下在他这个年纪已经统兵雍州、横扫西域三十六国了,他却连个刀都拿不稳,当真是年纪小的问题么?”
顾曾叹道:“可这天底下毕竟只有一个姜祐珣,不是么?”
花雨闲:“那想想你自己呢?且不论你本就是柔弱的女子之躯,单论年纪来看,你比他也大不了几岁吧?你不是一向标榜自己是个钝人么,那么你这个迟钝的寻常女子几年前在做什么?”
顾曾垂眸不语。
她十四岁时在做什么呢?
她生在军营、长在军营,勤学苦练无一日懈怠,身为堪舆师,她曾踏遍西北的万水千山,身为战士,她十一岁时便持刀上阵随林霜征战边陲。
十四岁时,她已杀伐四方,所历战役不知凡几。
顾曾心有所动,细想之下,原来她也没比她心目中天下第一的宸王殿下差了多少嘛。
她带着一丝得意,轻提唇角:“和我比也没什么意思,这天底下只有一个姜祐珣是不假,可这天底下也只有一个顾曾。”
花雨闲哈哈大笑:“说得没错,不愧是我教出来的徒弟。”
云戈在一旁听得满面羞惭,如果说先前他还对跟着宸王有所不满,待听完这几人的话,这点小小的不甘也就随之烟消云散了。
他仔细想了想,其实这里随便挑出一位来,都足以做他的老师,而宸王不仅把他托付给自己最信任的下属,还承诺要他做副将,实在是所托甚重。
至于这位郭翩将军,虽然那个讨人厌的郭霄管他叫哥,但他也已经出手教训过了,想来二人并非同路。况且郭将军看起来憨厚老实,应该会很好相处……
顾曾见他不语,以为他仍是不愿意,说道:“云戈,你知道做宸王殿下的副将是个概念么?那可是比我大了整整……”
她掰着指头数了起来,自己倒先吃了一惊,“大了整整三级!殿下,你认真的么?”
姜祐珣颔首,眸间蓦然一沉:“毕竟扶苍军现在的右副将也该动一动了。”
顾曾悚然一惊:“殿下是说……王澄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