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曾悄悄看他,只见他慵懒地倚在暗处,脸上挂着一抹不知从何而来的微醺,眸若秋月、笑意飞扬。
她心中顿感大事不妙——再看下去,自己可能就要脸红了,这才别过头去,冷冷道:“无聊。”
程彧完美诠释了什么叫做“蹬鼻子上脸”,向前探出身子,把手半搭在她冰冷的铁甲上,敲出了两声欢快的轻击:“阿曾你就猜一猜呗。”
顾曾眉头一皱,抬手就对他当头一掌:“我猜不出,也不想猜。”
程彧被她推开,却大笑起来:“可真好玩,怎么仿佛回到了刚认识你那阵子,那时候你也是这样,我说一句你就恨不得打我一拳。”
“……”顾曾心道,因为你小子就欠打。
她顿了一顿,从鼻腔里哂了一声,不紧不慢地开口:“刚认识二公子那会儿,我可没想到还有人能跳出这么好的胡旋舞,怀里抱着个大活人都挡不住您老的风姿。”
程彧愣了愣,下一瞬便变了脸色,猛地一起身,脚下险些将案几带翻。
他再没心情故作风骚,只急得抓耳挠腮、上蹿下跳,就差将马车底凿个窟窿爬出去了。
末了,眼见避无可避,他只好一头扎到个角落里,捂着脸哀嚎道:“你……你都看到了?!”
“是,二公子与西域美姬共舞一曲、名动京城,我有幸瞧见了。”见他这样,顾曾这才心满意足地翘起了嘴,却蓦然又想起那日错过了他的马毬赛,脸上的笑容登时一滞,或多或少失了些兴致,语气也冷了下来,“下次再能看到二公子跳舞该是什么时候,不妨定个日子,我届时还去捧场。”
“怎还会有下次?!”程彧苦笑,“阿曾你饶了我吧,别再提这件事了,平日里我……我当真不是这样的!”
他现在只恨不得能跳进浴桶把自己再洗上百八十遍,心里恨程彣恨得牙痒:“程怀瑾,你可把我害惨了!!!”
可能就是无缘得见了吧。
顾曾暗自惋惜着,视线游移不定地瞥到了不远处巍峨的宫殿,那一瞬想道:“好气派,他就是在这样的地方长大的么?”
思绪戛然而止,她忽然呆愣住了,低骂了句“可恶”,已对自己恼火至极——明明此人就在身侧,她却偏偏又想起他,当真是病得不轻。
程彧见她沉默地冷着脸,想和她多说上几句,可又怕她再提起那西域舞姬的事,只好说些别的:“阿曾,快到了,一会见了陛下,说话千万要小心谨慎些。”
顾曾正对自己咬牙切齿,无言地点了点头。
程彧吃她个闭门羹,尴尬地笑了声,又道:“千万记住,你我可只有匪寨里那一面之缘。”
顾曾明显不耐烦了,小幅度点了下头。
程彧:“千万别提起我去云雾山的事。”
“……好。”
程彧:“也别提起我偷圣旨和虎符的事。”
“你有完没……”顾曾怒气汹汹地瞪来一眼,“你、你疯了,什么玩意你都敢偷?”
程彧心里得意起来,疯不疯的他才不在乎,她总归是理他了,这才是顶顶要紧的大事。
当下只没所谓地摆摆手:“那日的情形你也看到了,要是再晚上几天,小宸王他们不得全军覆没么?只要不对外声张,谁又知道那圣旨是我从我哥那偷的。”
顾曾把拳头捏得咯吱作响,没好气道:“那你干什么和我说,当我想知道么?”
程彧先是哈哈大笑,又满脸无辜地望向她:“上了程家的贼船就别想跑啦,此生此世、生死荣辱,都得跟我同进退。”
“……”顾曾噎了一口,“强盗行径。”
程彧装作没听见,笑道:“听说你在端午宴那天不仅对杨十郎拳脚相加,还骂他是混账王八蛋?”
顾曾也不否认,抬了抬眉:“那又如何,你要替他出头?”
“他算什么东西,给小爷我提鞋都不配。”程彧像吃到了什么脏东西一样,冷笑着啐了声,又看了她一眼,不由自主便放柔了声音,“他们说你‘粗鲁’,你又说我是‘强盗’,那不如凑合一下,咱俩谁也别嫌弃谁。”
顾曾火冒三丈的就要捋袖,却一把摸到了坚硬的玄甲上,就这样被程彧看出了她的用意。
“阿曾别打我!”他捂着脑袋往后缩了两尺,“怎么说咱俩也是有过生死之交的情谊,你就饶我这一次。”
生死之交……顾曾哽了一下,眉心硬生生缠上一丝悄然的柔软。
她倏然意识到,何止是生死之交,他是救命恩人。若不是他在,西北、西南还不定要乱成什么样子,而她自始至终,连个“谢”字都没说过。
然而她该说的。
纵然心底的落寞来得十分不合时宜,顾曾几番犹豫,终是站起了身。
玄甲随着她伸展的双腿一节一节笨重地展开,发出“咔嚓、咔嚓”的金石摩挲之音。
心境使然,此刻在这狭小的马车中,她有种顶天立地的伟岸,显得如此格格不入,仿佛下一刻便要持剑出征。
程彧痴怔了一刹,几乎是仰慕地望来。她还真是……一点都没变,从小到大都是这个样子——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
他兀自呆愣着,顾曾却倏地向前一个迈步,铁靴触地,发出一声重重的沉闷,而后她膝间一弯、从不弯折的脊背也跟着低了下来,已单膝而跪。
“啊啊啊啊阿曾,你折煞我!”程彧被她吓得半条魂都没了,“我是同你说笑的,你千万别往心里去,快起来。”
他大惊失色地抬手托她,却在碰到她的那一刹不由自主的浑身发麻,顿时忘了喘气,连舌头也不听使唤了。
她双瞳剪水,呼吸近在咫尺,他的视线扫过她微蹙的眉心,再稍稍下移,便可耻地落在了她微启的唇上。
朱唇若蔻,吹气如兰。
程彧的喉咙情不自禁哽了一瞬,而后觉得自己是时候去死了——她就这样跪在面前,他却满是别的心思,满是夜夜梦回时那些让他痴迷又不可宣之于口的渴求。
“阿曾,”他几乎快哭了,颤声道,“你别这样。”
这和要了他的命又有什么分别?
顾曾埋首至胸:“二公子,先前一直寻不到合适的时机,西南的事……多谢相助。”
她声音很轻,几乎淹没在随行羽林军齐整的脚步声中,可在程彧耳中却堪比黄钟大吕,顿时令他羞惭无状。
她如此义正辞严,而他却在胡思乱想。那些事,那些肮脏的……光是在脑中过上一遍,都是玷污了她将军之名。
程彧决定回家后自行在佛堂前跪上一整晚,当下有些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尖,轻声道:“这个么,不用谢,小宸王也早就谢过了。”
他没指望她这般高傲的人能向自己低头,再说,也担待不起。他本就不是什么高尚的正人君子,甘愿入险也只是为救她罢了。
顾曾抿了抿唇,低声道:“别人我管不住,但二公子于我的救命之恩我自当报答,于此立誓,若你以后有性命之危,我定全力相助。”
眼见她又将身子弯低了几分,程彧劝不住,一急之下竟也扑通给她跪下了。
“阿曾,我求你起来吧。都是不足挂齿的小事,你何必如此放在心上?我一定好好惜命,尽量这辈子都不劳烦你行不行,你再不起来我今晚可就要做噩梦了。”
本就是他自作主张,是他心甘情愿,如今要她这么高傲的人对自己摧眉折腰,这可比要他死还叫他难受。
顾曾仍是一声不吭地跪在那里,柔和的光落在熠熠生辉的玄甲上,打亮了她一半身子,几乎有些晃眼。
得到程彧的答复,她怔了晌久,方叹了口气:“也罢。”
二人这才饶过对方,回到原位坐好,好似一切都没发生过。
顾曾悄悄将脸扭到暗处,低头扫着自己的脚尖,忽然满不在乎地笑了一笑——果然,人家根本不稀罕她一句别扭的谢谢啊。
他一辈子都会平安顺遂、衣食无忧,根本不会有什么需要她来救的时候,也根本不需要她,她便也不用再和他有什么瓜葛。
很好,免了许多麻烦,就此两清罢。
“两清。”她无声地念道,一时间竟觉眼前一片漆黑,茫然无措间,仿佛有光渐渐褪去。
她方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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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过来,原来她始终不愿去做的,不是向他低头,而是与他两清。
她从小到大都是一样的倔强,从不欠人情,也生怕因为人情摊上什么麻烦。
可这份人情,她竟希望能一直欠着。
似乎只有这样,哪日她一朝离去,他还能时时因为这未还清的债而记起她,还能咬牙切齿地说她一句“下手毫不留情”,即便如此,也好过一句不痛不痒的“不记得了”。
翻腾交回的百感在她心头萦绕不绝,甚至,一旦想到“忘记”二字,她便情不自禁地忆起许多事来,譬如他那总是上扬的眼尾和一抹坏笑、他与她心照不宣的默契、还有他那些不动声色的……温柔。
她想不到什么准确的词去形容,只姑且称之为“温柔”。
那些称不上惊心动魄、荡气回肠的小事,却在过去两年那些难熬的日子里,几乎成为了她唯一的一线暖色。
虽然他不再在意她,她也没什么可怨的。从小她就知道了,每个人都披着万道枷锁,都有自己该担的责和该走的路,不可能万事顺遂。
她只怨自己。
一生的风霜雪剑,令她长成了这般骄矜自负的人,却又如此轻易地放任旁人携了盛世繁华的一袭春色入了她的梦。
自作自受罢了。
不知是谁的心跳隆隆作响,马车内只笼罩着一番劫后余生的沉默。
不多时,马车终于停下,外面有人唤道:“二公子、顾将军,陛下和贵妃娘娘已在御花园等候多时了。”
顾曾原本合着眼入定了一般,听见这道堪称慈祥的声音,顿时如遭雷亟般的双瞳一缩,身子猛然大颤,额上的青筋也跟着暴起。
眼见她急匆匆地就要跳下马车,程彧张口喊住她:“莫急,先喝盏茶,待会儿怕是要有的受呢。”
顾曾心道有理,一会还不定要怎么被乾安帝为难,便依程彧所言端起茶盏,潦草地一饮而尽。
这茶却意料之外的苦涩,她心急火燎地一口下去,苦味一路上涌直通到天灵盖,整个人都被迫通透了起来。
“你故意的吧?”顾曾看着笑意盈盈的程彧,好容易才忍住没揍他,渐渐将呼吸平复下来,又觉当真通透了些许,沉声道,“还有什么别的要嘱咐我么?”
程彧丝毫没有为自己的诡计得逞而羞耻的样子,只笑道:“你七窍玲珑,心中什么都明白,我嘱咐你才是画蛇添足。若真说有什么担心的么,求阿曾克制克制你那无畏天地的暴脾气。”
“……”顾曾冷哼一声,这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混蛋!
程彧对她无声地眨眨眼,先一步下了马车,而在他身后,顾曾的眼神却骤然一冷,脸上的恨意与悲切亦是盘旋不散,浓重得仿佛永远不该出现在一个妙龄女子的脸上。
马车外站着一队毕恭毕敬的宫人,由一老内监领着,正颇为亲切地朝二人招手。
程彧笑道:“季公公,怎好劳烦您亲自来接。”
那老内监笑而不语地打量着顾曾,待到二人走到面前才和和气气地作揖。
“老奴季辛,见过顾将军。”他手中一挥雪白的拂尘,连啧了好几声,感慨道,“老奴长这么大、见过这么多人,还从未见过像顾将军这样年轻有为的巾帼,傅将军实在是识人有方。”
顾曾幽幽抬起一双不显杀意的眼,清浅一笑:“岂敢,季公公言重了。”
这位季辛公公是服侍了皇帝几十年的老人,生得白眉鹤发,一张圆滚滚的世故脸将他衬得如同大肚弥勒,说起话来却是皮笑肉不笑,语调平稳如同念咒。
去御花园好长的一段路上,几人边走边说客套话,大部分都是季辛在絮叨。程彧在皇宫中不敢太放肆,踏着规规矩矩的四方步,颇会察言观色地附和着季辛,只会偶尔对路过的熟人打个俏皮的呼哨。
顾曾一直默不作声,额上早已覆满汗珠,面色却苍白如雪,一双漆黑的眸子里不仅不见怒色,连一丝情绪都没有。
只在不经意间,她才会扫过季辛佝偻着的一张背,拳头暗自紧了又松,如此循环反复。
季辛此人,可是她殷切念叨了许多年的“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