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 61 章 另一个世界。
不仅是第一次听见这种说法的骑士们, 半兽人家族内部也因为这个终于摆上明面的质疑窃窃私语起来。
长久信仰的根基突然被动摇,谁都无法平静。
“别乱说!”一个声音划破人们的怀疑,“菲亚兰是一体的,人类若是葬送在魔龙的烈焰下, 难道你们半兽人就能苟活吗?”
众人循声望去, 说话的人是安雅。她一向是个心直口快、有什么说什么的姑娘, 很有主见,绝不会被别人三言两句牵着走。
她一发声, 关系最铁的路满紧接着跟上:“是啊, 与其质疑教廷是不是别有用心, 你们倒是端上更好的方案啊?魔龙还有不到两年就要苏醒了,这个时候内斗有意义么?”
两人一唱一和,唤醒了其他人的理智。
骑士精神非常看重万众一心, 他们是一个团队, 一个整体——不仅是骑士团, 往小了说是人族,往大了说是整个菲亚兰,想要不毁在魔龙的铁翼烈焰之下,就必须团结起来。
众人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他们差点就被格尔娜夫人的发言动摇了心智。
这时候纷纷回过神, 加入了反驳:
“没错,想要捍卫菲亚兰的土地, 人人都要出力。”
“光动嘴皮子谁不会?”
“就是就是。”
“教廷和圣子做出了巨大牺牲,你们的种族做了什么?”
格尔娜夫人见挑拨不成, 冷笑一声:“那我今天就来肃清你们这些与恶魔交易的菲亚兰叛徒!”
她身后的半兽人齐齐站起身,宛若一座座拔地而起的山丘,铁与骨制成的武器重重杵在地面, 震出一道道龟裂。
骑士们同样做出进攻姿态,迅速摆出训练过无数次的阵型,铠甲发出整齐划一的咆哮。
一场对决避无可避。
半兽人一个比一个魁梧,但行动笨拙;人族虽然没有那么坚硬的防御,胜在灵活和谋略。
原本两族应当平分秋色——如果不是骑士团的刀剑全被收缴。
客场作战原本就是劣势,再加上没有武器,骑士团很快落了下风。
司酌律原本是最强劲的战力,现在需要贴身保护楚惟,能发挥的御敌效用有限;而铁鬃家族的最大目标同样是楚惟——在他们看来,只要抢走、乃至毁掉圣子,魔龙就不会苏醒,灾厄也就能被阻止。
几个骑士及时赶来,把骑士长与圣子围在里面尽可能地保护,但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半兽人族向来越战斗志越高昂,他们承受的攻击愈发猛烈,有人身负重伤,已经快撑不住了。
就在人类节节败退之时,一场救命的雨毫无征兆地浇下来。
不,那不是雨,是银乌木的尖刺!
这种植物的汁液对人类温和无害,但会迅速麻痹半兽人的神经。骑士团们只要躲开攻击、不被扎得嗷嗷叫就行,半兽人就狼狈多了,不幸中招的要不了几秒轰然倒下,像一场小地震。
局势陡然逆转,一时间众人都愣住了,迷茫地杵在刺雨中。
流亡河谷并不生长银乌木,必然是天外来客的赠礼。
楚惟躲在司酌律的披风下,好似感应到了什么,捂住发烫的心口:“是……?”
没人注意的峭壁之上,有谁从七八米的高处一跃而下,轻盈得像一只鸟儿,落地时没有声音,还优雅地行了个礼:“好久不见,夫人。”
格尔娜夫人并没有亲自参与战争,从目眦欲裂的守卫后面走上前来,琥珀色的眼睛永远看不出来是生气还是开心:“原来是大王子殿下。”
温斯特林·西尔达收起星耀檀制成的弓与箭,淡金色的长发在晚风中浮动,先是准确无误地冲慌乱人群中的小圣子眨了眨眼,然后对半兽人首领道:“抱歉,我是不是来得不太巧?”
格尔娜夫人皮笑肉不笑,懒得回答他的问题:“请代我向阿洛丝·西尔达陛下问好。”
“这是当然。”温斯特林笑得彬彬有礼,朝着骑士团的方向歪了歪头,“抱歉,大家,我迷路了,慢了这么多才找到你。”
他说得漫不经心,却已经挑明了立场:他和他们是一伙的。
这让格尔娜夫人有些惊讶,她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密林王室与光辉骑士团关系这么好了?
精灵族建立的王室,与人类控制的教廷,分别是菲亚兰大陆明与暗的势力,而游走于两者之间、不直接听命任何一方的光辉骑士团,就是双方互相制衡的最好存在。
这么多年来,骑士团尽可能不偏向其中任何一方,仅在交接圣子抚养权时才会发生接触。
然而今天,此刻,王室的准继承人却表明自己站在骑士团那一边。
这传递了一种怎样的信号?
两者联手了吗?教廷要衰弱了吗?还是……
格尔娜夫人生性多疑,不得不多想。
温斯特林不是一个人来的,吹哨之后,崖壁上又陆陆续续跳下来七八个人——全都是精灵族——这些人就是不久前他所遇到的同伴。
如果说半兽人族的长相不分性别在人类看来皆是千奇百怪的丑,那精灵族的模样就是雌雄莫辨的美,也是菲亚兰所有种族中最符合人类审美的一支。一些新加入的年轻骑士还不曾与精灵族打过交道,望着站在幽幽夜色下窈窕的精灵们,竟一时看呆了。
铁鬃家族不把“柔弱”的人族放在眼里,但还是很忌惮精灵族的,尤其不想和西尔达王室正面起冲突——她在女王阿洛丝那儿吃过大亏。
格尔娜夫人再度露出那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既然如此,那就不打扰殿下和友人相聚了。”
她冲着族人哑声说了什么,挥了挥手带领家族撤退,临了格外阴鸷地瞥了眼圣子和骑士长。
精灵王子目送她离开,尔后东拍拍西拍拍身上不存在的灰,一步步走向圣子,姿态有如胜利者来赢取他的奖品。
“抱歉让您久等,亲爱的殿下。”即便是旁边骑士长不悦的视线也不影响他那张俊美的脸庞盈满笑意,“我回来了。”
*
有精灵王室相助,光辉骑士团顺利离开流亡河谷,不仅一个没少,还多了一个。
梁责从见到格尔娜夫人起就吓晕了过去,直到一天后的傍晚才醒来,他的语言只有楚惟能听懂,无法和菲亚兰任何原住民沟通,再加上他的面部融合太过诡异,这么多年来都被铁鬃家族当作邪物关押。
楚惟从梁责颠三倒四、逻辑混乱的叙述中已经差不多搞清了这个人的来历:
梁责自称来自另一个世界,比菲亚兰要文明得多,可能先进个几千年的那种;他在那个世界中曾经是个培育人型实验体的研究员,但一场灾祸之后实验室被毁,项目被关闭,他没了原本的工作,成为一个普通的小文员。
八年前,他在开着空气清洁系统的冷气房里对着一种名为电脑的东西敲敲打打,刚要端起手边的咖啡,下一秒失去了意识。
等再睁开眼,就出现在了菲亚兰这个对他来说堪比原始社会的地方,连种族都变了。
八年前,这是个颇为敏感的时间节点。根据他的说法,楚惟倒推回去,梁责穿越的同时,年幼的自己在全菲亚兰的见证下,在至高祭坛的承认下,正式成为新一任圣子。
至高祭坛的来历至今无人知晓,但它仅在圣子遴选和圣子继承两个场合中会发光发亮,表现出类似于“苏醒”的特征。
如果梁责真的来自另一个完全不同的地方,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的影响之大可以劈开时空罅隙,将两个本不相干的世界相连,恐怕也只有苏醒的至高祭坛了。
在梁责的描述中,那个高级的实验室非常像楚惟于幻境中见到凯的地方;而凯本人各方面也非常符合他所说的实验体的情况。
如此一来,自己无父无母、无亲无故、突然出现在溯夜镇的身世,这些年每每凯在梦中对他展露的熟识与依恋,就有源可溯了:有很大的可能,他和梁责一样,都是从那个世界穿越过来的。
楚惟还有很多疑问,比如自己是不是前世也是研究员,有没有一个叫凯的实验体;
还有,为什么梁责会那么害怕第一次见面的司酌律,直直惊叫“怪物”?难道司酌律也是那个世界的人、或者实验体吗?
他可没有忘记,九岁那年第一次在040村见到的司酌律,可以变成会飞的黑鳞小魔兽。
那,小粢呢?小粢也是实验体之一吗?
可惜梁责又昏了过去,无法回答。
八年惨无人道的关押、折磨、恐惧对他造成了全身心的摧残,他需要养伤,需要镇静,需要时间恢复,急不得这一时。
一时得知太多秘密难以消化,楚惟心绪纷乱,正想一个人静一静,司酌律过来告诉他精灵族带来一个非常重要的消息。
圣子一职,说高端点儿是菲亚兰子民的精神象征,说直白了就是个吉祥物,本无需参与任何重大事务的决策,但无论是骑士长还是精灵王子都非常尊重他的想法,把他当作一个独立的、有思想、有地位的人,而不是一个没有灵魂的漂亮娃娃。
温斯特林带来的精灵们和他一样有着高挑的身材和漂亮的脸孔,站在一块儿实在很养眼。在他的称谓中,这些人都是他的兄弟姐妹。
楚惟有些好奇,那位仅在幼时有过一面之缘的精灵女王居然育有这么多子嗣吗?
安雅忍笑回答,不是这样的。
精灵族的繁衍方式非常特殊,并非由亲代直接结合和繁殖,而是通过精灵母树——密林中的永昼神树孕育出来的。
从某个角度来说,精灵族就像是化作人形的神树果实。
所有的精灵都是兄弟姐妹,所有的精灵都是永昼神树的孩子。
因此,女王只是他们的首领,并非母亲。精灵族只有母树这么一个「母亲」的存在。
温斯特林笑着瞄了眼楚惟因了解不足的羞赧而微微发红的脸颊,介绍完前面人后,对最后一个少年招了招手:“这是我的弟弟,莱诺·西尔达。”
被称作弟弟的雄性精灵很多,但姓西尔达的可不多。
这个看起来只有十四五岁的少年,就是精灵王室中的二王子,排在温斯特林之后的第二继承人。
众人互相点点头,就算是认识。
尽管司酌律对温斯特林抱有情敌的偏见与不爽,也不会影响正事:“有什么新情报么?”
温斯特林有意无意望向东方:“也许我们该加快行军速度了。”
菲亚兰的最东部,是肥沃繁盛的密林,也就是精灵族的地盘。
司酌律皱了皱眉,且不说这个“我们”是不是太把自己当骑士团一员,现在才夏天,按照原定计划要在圣子的十七岁生日,也就是明年开年时后抵达密林王宫。
其他骑士也不理解:“为什么?发生什么事了?”
温斯特林拍了拍莱诺:“弟弟,你说吧。”
“好的,哥哥。”二王子的绿眼睛要比他的兄长浅一些,尚且年少,性格却非常沉稳,甚至比他那偶尔跳脱的哥哥看起来还要更靠谱些,“我们的游侠队走访了许多地方,也收集了不少线索,证实从半年前开始北方有异动的传言并非虚构。”
北方。
众人倒吸了口气。
如果说东部代指密林,中部意为神庙,那么北方在菲亚兰大陆只有一个解释:人迹罕至的雪原,与不可到访的“深渊”。
果然,莱诺·西尔达像是怕惊醒什么那样刻意地压低声音:“有可能,‘那位’的苏醒要提前了。”
第62章 第 62 章 圣子就像这纸蝴蝶一样。……
参与会议的几人没有立刻将消息通知整个骑士团, 在有成熟的方案出现之前,公布真相只会引起恐慌。这件事除了几个精灵组成的游侠小队,就只有楚惟、司酌律、埃迪、安雅和路满知晓。
即便在骑士团高层内部,意见也各有不同。
埃迪个性谨慎:“他们说的线索和证据我也听了, 但是北部的地理、气候状况本就复杂, 我们对那边的了解又太有限, 靠他们提供的那些还不足以证明一定就是魔龙提前醒来的征兆。”
安雅最相信人类的力量:“就算一定要找个庇护所,我宁可选择教廷。”
路满提出新疑问:“魔龙苏醒, 我们不应该是加快进程送小殿下去‘深渊’吗?为什么还要按以前的规矩绕去密林王宫?如果直接北上, 能够节省很多时间。”
司酌律一直眉头紧皱, 沉默不语。
楚惟距离成年还有一年半,魔龙提前苏醒,也意味着他们的分别, 或者说永别, 要提前到来。
八年前, 上任圣子本该在年初就被送往“深渊”,启程之日却一推再推。
过往的上百年前,魔龙的入眠时间非常规律,如今却在前后两个节点发生异常——两次, 都与楚惟有关。
哪怕司酌律不愿承认, 事实已然摆在面前:
传言中魔龙屡屡把菲亚兰掀得地覆天翻并非为了玩乐,而是在寻找某样丢失千年的珍宝。
没人知道那“珍宝”究竟是什么, 于是奉上自己所理解的财富与珍馐,可魔龙都不领情;直到有谁提议献祭纯洁的童男童女, 这是各种版本中邪恶大boss经常需要的存在,众人误打误撞试一试,没想到还真的成功了。
问题是, 此前献祭的圣子只能让魔龙安分那么一小段时间,过了某个期限,它重又躁动不安起来。
很明显,送过去的孩子们都不是它要找的人;如果它找的的确是某个特定的人。
——现在看来,那个珍宝很有可能就是楚惟。
若真是如此,那么楚惟能不能如约成为祭品,直接关乎菲亚兰的安危:他们若是不交出他,暴怒的魔龙肯定会来抢,到时候会做出什么,简直不敢想。
路满还在说,语速越来越快:“我算过了,如果从流亡河谷直接北上,四个月左右就能到;但要是先去西尔达王室,得先花上三个月的路程,再向北去又要数月时间,这样一来其实会更迟……”
他的话戛然而止,喘不上气似的滞了半晌,整个人紧绷的神经轰然倒塌,颓然地捂住脸:“我不想……我不想交出殿下……”
其他几人也沉默了。
何止是路满,他们谁都不想把圣子交出去。
楚惟跟着光辉骑士团行军已有一年多,圣子本应格外娇贵,处处如履薄冰谨慎伺候,但楚惟从来不娇气,与他们同吃同住,美丽温和,能够精准疏导他们的精神压力;那是在任何一个别的医师那儿得不到的帮助。
从前众人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年纪轻轻、看似也没做出什么贡献的男孩儿足以成为全菲亚兰的精神象征,如今他们也明白了,圣子——或者说,楚惟——当真拥有不可思议的凝聚力。
不仅是和楚惟相处最多的这几人,他们相信,若是此刻向全团公布事实,全体骑士都不会愿意交出楚惟。
他还那么小,那样善良,还没有成年,还没有见过更广阔的世界,没有实现自己的梦想,没有和相爱的人在一起,怎么能就此走向生命的终结?
路满越想越伤心,越想越悲愤,竟然大哭了起来。
他这般粗犷、不拘小节的男人,受再重的伤眉头都不皱一下,居然有一天也会在别人面前流泪。
司酌律起身走向角落,楚惟正在那儿给小粢折纸蝴蝶,动作慢条斯理,好似自己压根不是这桩惨剧的主人公。
“好看吗?”他见青年靠近,弯了弯眼睛,把手中栩栩如生的蓝紫色的蝴蝶展示给他看。
司酌律接过,轻轻碰了下它的翅膀。
圣子就像这纸蝴蝶一样,绚烂脆弱,空有双翼,永远飞不出牢笼。
楚惟把奶团子试图钻出来保卫自己的纸蝴蝶的小脑袋瓜摁回去,那边还有安雅他们在呢;他装作整理着装那样拍了拍纱衣,开门见山:“我知道你想跟我说什么。我也不想死。”
司酌律抬头看他,差点失手捏坏了纸蝴蝶。
只要有楚惟这句话,那么他自己,或者整个骑士团,就算是拼上性命也要从魔龙手中抢夺和保卫他。
“我不想死。”楚惟又重复了一遍,这次语气略有不同,“但是,如果是一定会到来的结局,我为这一天,也已经准备了很久了。”
从八岁,或者从更小的时候起,他就知晓自己终有一天会为别人而死去。
从前是楚南膺,后来是菲亚兰大陆千千万万的子民。
他和所有人一样,都怕死,不想死。
可他的死是有重量的。
这八年来,他有了许许多多本奢求不来的爱,无论选择哪条路都不会再孤单。
此外,多年间与凯于幻境的相会,以及梁责的那些穿越言论,让楚惟总觉得,“深渊”尽头等待着他的,并不一定只有无尽的绝望或是冰冷的死亡。
这些年数不清谜团的底色,会不会也在那里一并揭开?
“我不是那么伟大无私的人,只是……”楚惟望着他,语调平静,漆黑的眼眸仿佛盛满了星屑和碎钻,“如果这样可以换来重要之人的安宁,我也甘愿。”
司酌律心脏重重一跳。
这已经是他对他说过的,最接近于表露心迹的话。
“也许还没有您想得那样绝望,亲爱的殿下。”
两人一怔,转过头才发现温斯特林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身后。
精灵走起路来都是没有声音的,他微微笑望着两人,丝毫不对自己打破别人的暧昧氛围有什么愧疚,更对司酌律的恼羞成怒视而不见,自始至终眼中只看得到楚惟一个人。
“事情还有转机。”他说,“女王陛下邀请您前往密林,正是想为菲亚兰寻求一个新的机会——如果有您的加入,联合起来反抗魔龙凯厄斯,便不再毫无胜算。”
不远处的几名骑士也好,跟过来的精灵游侠队也罢,不约而同愣住了。
并不是因为温斯特林的“宣战”。
而是因为他的称呼。
他说了什么?
「凯厄斯」。
他说了「凯厄斯」这三个字——他竟然念出了恶魔的名字!
要知道,这么多年来菲亚兰的子民通常用“那位”“北方的”“深渊”来指代,最多压低声音小心翼翼说一句“魔龙”,而这个青年竟然在这么多人面前堂而皇之念出了它的真名!
不愧是西尔达王室的继承人,有勇气,有胆魄!
只有楚惟在听到“凯厄斯”这三个字时心头一动。
他明明同样知晓凯厄斯是那头罪大恶极的巨龙,是即将收割自己生命的魔鬼。
可是为什么在听见这个名字时,他却感受到无比的温柔和……怀念?
*
三个月后。
“……那么,殿下就先去休息吧,后面再有新的安排我会让温斯特林告诉您。”
精灵女王起身,抚了抚深青色长袍上的褶皱,指尖经过的地方以银丝和藤蔓勾勒出的花纹都仿佛活了过来,开出小小的花儿,再迅速陷入沉眠。
阿洛丝·西尔达从来不戴过于华美的冠冕,只用额饰标记地位。白玉雕成的叶片耳坠在风中微微晃动了下,衬着尖耳朵优雅的弧度。
她瞳孔的绿极为浓郁深邃,似乎藏纳整片广袤古老的密林。
她从不喜形于色,举手投足间带着令人不自觉敬畏的气场。往那儿一站,眉目疏淡,长袍迤逦,像一棵活了几千年的树。
一时不知是精灵母树滋养了她的漫长年岁,又或者她本就是永昼神树于世间的化身。
楚惟点点头,看向司酌律,后者心领神会起身,陪伴他离开女王的议事厅。
按照过往惯例,圣子年满十七岁后,骑士团将圣子交予西尔达王室,就已经结束了巡游的任务。但今年情况特殊,楚惟还有几个月才十七,却已经提前抵达密林,并且按照阿洛丝的想法,“团结所有可以团结的力量”,光辉骑士团也就在王宫驻扎下来。
眼下情势愈发严峻,据情报北方的异动一天比一天明显,地震、火山频发,这都是往年魔龙苏醒前的征兆,却没有哪一个年头像今年这般活跃。若不是“深渊”附近的雪原早就没了居民,不知要死伤几何。
精灵女王认为,既然楚惟对魔龙似乎有些不同寻常的地位,那么他可以成为联军的秘密武器。
新生的联军势力遍布菲亚兰大陆,包括中央教廷、西尔达王室、光辉骑士团、巴洛家族、铁鬃家族,和一些零散的自发组织,代表着人类、精灵、矮人、半兽人等诸多种族的共同愿景:时隔百年后,菲亚兰英勇的子民不再屈服于魔龙,决定奋起反抗。
楚惟不知自己能做些什么,虽然他的确觉得冥冥之中同魔龙有些联系,也不至于一个人就能牵制对方吧……?
无论如何,他愿意听从众人的安排。
魔龙苏醒之日,便是战争打响之时。在那之前所有人要做的就是养精蓄锐做好准备。
早些时候温斯特林告诉楚惟,人族的另一支强劲势力教廷禁卫军已经在赶来密林的路上了。楚惟有些期待,不知还能不能再见到监护人先生。
严格来说迦隐早就不是他的监护人了,他还是改不了这个习惯。他已经快九年没有见过对方了,倍感思念。
精灵王宫处处生长着森林衍生而出的脉络,树荫交叠,藤萝环绕,古树灵花随处可见,是符合圣子可以随处走动的纯净之地。
林中光线被繁茂的枝叶过滤得色泽柔和,不远处一道半透明的悬木桥横挂空中,细密的流水自上而下流淌,织就一道道银丝似的瀑布,无声地倒映着天光。
司酌律陪着楚惟散心,静默地走过一级级长着湿润苔藓的长阶,苔藓在纯白的圣袍上拖曳而过时印下淡淡的绿色,又很快化作莹亮的光消失不见。
楚惟忽然回过头,司酌律停下来:“怎么了?”
楚惟蹙眉摇了摇头,继续往前走。
司酌律谨慎地环视一周,同样什么都没看见,但手放在了佩剑上。
不止一次了,楚惟想,从他抵达密林王宫开始,就有一道若有似无的视线常常跟随着他。
并无恶意,带着纯真的、近乎柔软的好奇。但偷窥者迟迟不现身,总归叫人有些烦恼。
每每他的目光追过去,只能捕捉到流动的树影与透明的风。
有人一直在偷看他。
是谁?
第63章 第 63 章 “我是不是你最好的崽崽……
在那之后的几日, 被“盯梢”的错觉持续不散。
有好几次楚惟就快要抓住那人的小尾巴了,找到的却只剩风铃一样模糊的笑声,在指间转瞬消逝。
密林里的精灵众多,他不可能每一个都认识。精灵是长生种, 平均寿命可达两百岁, 按照圣子年满十七周岁都要送进王宫的规定, 他们中的许多人见过了从第一个到楚惟的每一任。
也许他们只是在比较。只是想知道新任圣子有什么不同,值得如此大动干戈地挽留。
然而楚惟相信自己的直觉, 那绝不是普通的、对陌生人的好奇。
带着某种特定的意味, 似乎在寻觅答案。
答案。
他们都在一团团疑云迷雾中找各自妄求的谜底。
这天楚惟跟着温斯特林去王宫的医所探视梁责。精灵族虽然有独特的治疗方法, 混血半兽人的情况实在罕见,他们已经尽了最大努力,梁责的情况还是时好时坏, 大多数时候昏迷, 偶尔醒来也有一半时间疯疯癫癫, 楚惟很少能赶上清醒的另一半。
更麻烦的是,梁责说的是另一个世界的语言,除了楚惟谁都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因此就算醒来时旁边有人问询, 也几乎得不到什么有效信息。
挖掘真相的进度就此耽搁, 楚惟估摸着就算要问,也只能等到一切平定之后。
只不过到那时候, 自己还活着吗?
从医所出来,温斯特林安慰楚惟明天梁责醒了一定会有人第一时间通知, 楚惟正要点头,再次感受到那绵软的、丝绒花瓣一样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
他像是被定住似的,愣愣地站在台阶上。
温斯特林已经走下去好几级, 一回头发现人没跟上来,好笑地问:“殿下怎么发起呆来?”
楚惟咬住嘴唇。此前他没有告诉司酌律,是怕对方担心;可现在突然很想告诉温斯特林,是因为他直觉对方会知道原因。
果然,精灵王子思索一阵,以拳捶掌,恍然大悟:“我猜应该是我的小妹妹吧?”
……小妹妹?
楚惟想起来,大半年前在溯夜镇和温斯特林重逢时,后者的确提及过自己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
二王子莱诺·西尔达他已经见过了,那么这个王室唯一的小公主在哪里?
哪怕是抵达王宫当日,精灵女王领着全体西尔达王族迎接圣子时,楚惟也不记得有被介绍过这样一个雌性幼年精灵。
温斯特林笑道:“我的小妹妹比较怕生,还请殿下不要介意。她非常喜欢您,从很久以前就常常闹着要见您了。”
楚惟眨了眨眼。
所以这些天的“窥视者”,其实是这位小公主吗?
温斯特林:“您想见见她吗?”
楚惟点头。说起来有点儿拗口,但谁能不好奇一直在好奇自己的人呢?
“那就如您所愿。”
温斯特林屈起拇指和食指扣成环形,抵在唇边吹了个口哨。精灵的哨音清脆悦耳,如同叶笛,如同鸟鸣。
楚惟右边那棵寂静高大的星耀檀忽而一动,自冠顶骤然亮起星光,即便在白昼也无比明亮。
枝叶窸窸窣窣响动,片刻后,一团小小的身影犹豫着从树后走出来。
她的尖耳朵非常小巧,瞳孔中的碧色比小哥哥莱诺的还要淡,梳着和兄长们很相似的发型,只不过雄性精灵的编发中穿插的是叶,而雌性精灵则换成花,这是辨认这一族性别最简单的方式。
年幼的小精灵穿着薄纱和藤萝织成的长裙,裙摆上缀着排列成星星形状的银色细线与莹着微光的花瓣,目光清亮,模样乖巧。
这就是精灵王室的小公主依米·西尔达了。
楚惟看她一眼,愣在原地。
温斯特林正在介绍,依米只有八岁,圣子继任的那年她还没有出生,不可能跟着精灵王族前往中央神庙参加仪式;换句话说,楚惟同她今日是初次见面。
但他无比笃定自己见过这个小孩。
——在另一个世界。
*
楚惟感到衣角上传来的小小阻力,转过身。
“楚博士。”一个穿着实验体统一服装、但比其他人尺码小得多的孩子眨巴着大眼睛望着他,“以后就是梁叔叔照顾我了吗?”
幻境中比现在要年长十岁的自己蹲下来摸摸她淡金色的长发:“是的,之前的邵阿姨工作有变动,暂时要离开了。不过梁叔叔也很好哦。”
小姑娘松开手,盯着自己黑色皮鞋上的粉色蝴蝶结,不说话。
所有的实验体的衣服相同,只有鞋子因无法统一的差异可以自由选择样式。楚惟知道她见过图片上“同龄”孩子的打扮,一直很想拥有一条可爱的百褶裙来搭配她的花边袜和小皮鞋。
这是整个“回声”基地外表形态上最年幼的实验体,注□□灵族基因后,她将成为令人羡艳的长生种,别人一年长一岁,她可以十年、甚至二十年才长一岁。
她喊所有研究员都是叔叔阿姨,唯独对楚惟会和别人一样尊敬地喊“楚博士”。
小姑娘的睫毛卷翘,垂下来时像被雨打湿的花蕊:“楚博士,您可以照顾我吗?”
楚惟是“回声”权限、职级最高的研究员,也是最好看、最温柔的一个,无论哪个级别的实验体们都很想被分到他手下。
可惜……
“不可能啦。”长着龙角的男孩突然跳出来,保住楚惟的腰,冲她做鬼脸,“楚惟是我的!你——不,谁都不能跟我抢!”
所有实验体都该穿统一着装,除了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怪物。小龙崽不爱好好穿衣服,因为他大部分时间要泡在营养液里,每次重新擦干净穿衣服很麻烦,干脆成天披着浴巾到处跑。
这时候浴巾直往下滑,楚惟把他拎到前面重新裹好,戳戳他的小龙角,故作严肃:“不许欺负妹妹。”
凯厄斯比小姑娘出生的时间晚很多,但外表年龄已经有十二三岁,还是按照人类的习惯当哥哥。
其实凯厄斯并不讨厌她,相反,她是“回声”基地所有实验品里同他玩得最好的一个,因为其他实验品和研究员一样都怕他怕得要命,只有这个小丫头很崇拜他。
“好吧。”凯厄斯仰起脸,眼睛亮晶晶,“那我带她去玩,楚惟,你要表扬我。”
所以就是要讨个夸奖么?楚惟失笑,捏捏他的小脸蛋:“好好好,表扬你。”
凯厄斯拉着他的手晃啊晃撒娇:“我是不是你最好的崽崽?”
“是是是。”
“那我是不是你唯一的崽?”
“对对对。”
龙崽皱了皱鼻子:“楚惟,你好敷衍。”
楚惟拍拍他的背:“好啦,去玩儿吧。”
凯厄斯很懂得什么是见好就收,不再闹人,主动带着小妹妹去玩儿了。
小姑娘很怕生,非常容易被吓到,平时很少跟人说话。但凯厄斯光用尾巴就能把她逗得咯咯笑。
楚惟双手插在白大卦的口袋里,笑微微地看着两小只玩闹。凯厄斯在他面前永远是长不大的宝宝,对着小姑娘又有了好哥哥的架势。
小崽儿其实还是挺会给他省心的嘛。
……
闪回的幻境淡去。
楚惟不会认错,眼前的小依米,就是当年和凯厄斯玩的最好的那个注入精灵基因的小实验品。
先是自己,然后梁责,现在又是依米。
如果他们真的曾经属于另一个世界,那么究竟发生了什么,会来到菲亚兰大陆?
依米八岁,倒回到出生那年,就是楚惟的继任仪式不久。
同年,梁责也穿越至菲亚兰。
很有可能促成她的降生、他的到来的力量,就是神秘的至高祭坛。
为什么梁责还保留着前世的记忆,自己却一无所知?
那依米呢,依米记得吗?
温斯特林说她从小就想见自己,是不是因为惶恐不安的孩子想要在陌生的世界中找到熟悉的大人?
除了他们三个,还有其他人也在吗?
有角的、名为“凯”的男孩,梦境中他最心心念念的孩子,也在菲亚兰吗?
一个怪异的、近乎奇诡的想法火花一样窜过他的后脊与神经。
有角有尾的男孩凯,和同样有角有尾的……魔龙凯厄斯,是什么关系?
他想问问依米,然而后者从前现在都如此年幼,受困金笼,对大人的阴谋秘计一无所知;
他想问问梁责,身为另一个研究员,对方一定知情,可惜如今恐怕连清醒都困难;
难道,要等魔龙苏醒、屠戮大地时,同它当面对质吗?
疑问无人能解,楚惟独自陷入深深的迷惘。
*
楚惟一直想找个机会和依米单独聊聊,可惜无论是圣子还是公主的身份都太特殊,左右总伴着人,鲜少有独处的时候。
雨过天晴之日,小姑娘主动了过来。
彼时楚惟正在房间里看书,他学习了一些初级精灵语,用来学习王族的医术秘籍还太吃力,看得很慢,窗台上放的一小盆风语藤已经慢悠悠抽出了芽儿。
楚惟看见她,放下书冲她微笑,柔声道:“你好呀。”
精灵族肤色白皙,有一点儿红格外明显。依米的脸蛋像个小苹果,踌躇再三还是鼓起勇气进来。
不仅走到楚惟面前,还主动拉住他的手。
少年圣子为这小动物似的示好而欣悦,然而依米好像还有别的需求。
小幼崽用力拉了拉他的手,好像在示意他起身。
或者,跟自己走。
楚惟发现,从那天见到依米起,他从来没有听见她开过口。然而“回忆”中小姑娘的语言表达明明很流畅,只不过不爱说话,不是不能说话。
失语,是依米穿越到这个世界来的代价吗?
就像梁责的失心。
就像自己的……失忆?
尽管不知道依米要带自己去看什么,楚惟还是跟着她去了。小依米步伐迈得急急的,好像在不快点儿就赶不上了。她的力气比柔柔弱弱的外表看起来大不少,楚惟被她牵着需要稍微弯腰,跟在后面竟然脚步跌撞。
依米领他去的是个此前没有走过的方向,一路上不少精灵停下来向尊贵的圣子与公主微笑示意,楚惟注意到他们今日的装扮比平日里要隆重许多。
再往前,阶梯上的青苔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花瓣铺成的长毯,不同颜色不同品种,简直叫人眼花缭乱。
依米拉着他的手还不放心,时不时回头看一眼,确保楚惟没有突然消失,才接着往前赶路。
一路上楚惟已经差不多把王宫里的精灵都见了一遍,一个比一个打扮得庄重,叫他越发好奇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
又过了几分钟,依米停了下来,再度拉了拉他的手。
楚惟猜是要自己弯腰的意思,果然,小姑娘摊开手掌,里面静静躺着一朵荧蓝色的小花。
——艾缇瑟尔花。
菲亚兰大陆只有四处生长圣灵之花,中央神庙,沉星湖,密林王宫,以及“深渊”。楚惟苦中作乐地想,自己恐怕是唯一一个能把四处都收集齐的人了吧。
本以为这是依米送给自己的礼物,没想到小姑娘踮脚把那朵花儿仔细插在他的鬓发间。
小蓝花投入了期待已久的怀抱,立刻张开花瓣拥抱住青丝。原本沾了露水才会泛起的银白光亮如同有了意识向周围扩散,直到连成一片朦胧。
远远望去,像是头戴了一层半透明的轻纱。
等待楚惟再抬起头,周围已经站了许许多多精灵,人人手捧着一朵艾缇瑟尔花,同脚下的花田一样含苞待放。
每个人都笑微微地望着他,连一直绷着小脸的依米也忍不住弯起眼睛,很高兴的样子。
楚惟一怔。
这是在……做什么?
“请不要慌张,亲爱的殿下。”异族中最优秀俊美的那位从人群中走上前,“抱歉没有提前告诉您这件事。”
楚惟立即看过去,在迷茫之时寻找最熟悉的存在是一种下意识反应。他小声问:“发生什么了吗?”
温斯特林穿了件他从未见过的、大约只有最正式场合才会更换的银色礼袍,披风上的纹路流动如同星河,边缘缀着晶亮的羽毛,额前佩戴一枚镶嵌红宝石的冠饰。
他挥了挥手,漫山遍野的圣灵之花同一时间盛放,花蕊中酿造的璀璨辉芒自四周倾盆而下,光华潋滟得叫人几乎睁不开眼。
精灵们齐齐轻声吟唱,声线清澈,如月下溪流。古老的精灵语中蕴藏着祝福的力量,回荡在密林间,为这特殊的时刻低低共鸣。
精灵王子站在花雨中,眼神真挚,笑容带着些许羞涩。
“——殿下,我想向您求婚。”
第64章 第 64 章 不属于他。
司酌律的房间就在楚惟旁边, 他并不那么信任精灵族,总觉得这些家伙打算把圣子当人质,因而时刻保持清醒,以应对任何异动。
他的体内蕴藏着魔兽的力量, 感官灵敏度远超常人, 此刻更是调至最高, 蛛丝一样遍布楚惟所在的区域,哪怕精灵族行走的动静再轻巧, 也不会错过。
因此依米·西尔达公主出现在楚惟房间门口时, 他第一时间就发现了。
幼年精灵不会说话, 他不知道她想要楚惟做什么,两人很快离开。
密林王宫是圣洁的,楚惟早就有了行动自由, 不像巡游中途去哪儿需要处处依赖他;两人原本连体婴似的紧密关系就此切割开来, 这让司酌律有一段时间不太适应。
理论上圣子抵达王宫抚养权就已经交予西尔达一族, 骑士长无需再继续做他的贴身保镖。
然而司酌律对他的守护更多的出自私人感情。
尽管他清楚自己现在的行为像个跟踪狂,他还是在楚惟和依米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后立刻跟了上去。
依米要带楚惟去的地方他也不清楚,只不过一直保持着几十米的距离跟在后面。他的跟踪与隐匿行踪技巧纯熟,再加上楚惟对他从来没有戒心, 他有足够的自信不会被发现。
但很快他就知道了, 发不发现的,也不重要了。
开满艾缇瑟尔的花田里, 精灵王子在全王室、在永昼神树的见证下,向圣子求婚。
如此门当户对、佳偶天成的喜事当前, 有谁会注意到一个无关的小角色呢。
司酌律站在星耀檀的阴影里望着视野中心的两个人,满心怅惘,又无所适从。
他不是没有猜出温斯特林的心思。不如说, 他早就料到精灵王子会有这么一手。
两人若是以个人的身份一同追求楚惟,司酌律不觉得自己会输。
可若是加上背后的势力谈到正式的婚姻,就成了截然不同的另一件事。
理智上,司酌律清楚圣子在如今如履薄冰的处境下,与精灵王室联姻是保命的最优解。
精灵族是个集体荣誉感很高的种族,如果楚惟成为被他们接纳的一员,还是现在的王子妃、未来的王后这样崇高的身份,他们绝对会拼尽全力守护他。
可人类的缺陷在于,很多时候感性总会大于理性。
他看不见大局,思考不了大义,感受不到喜悦。
浸泡在越来越冷的日光里,血液停滞,浑身麻木,唯一清晰的感知只剩下心碎——无尽的,无尽的心碎。
被众人视线环绕的少年圣子有些无措,求婚来的实在太突然,他很难相信自己是其中的主角,而不是正在旁观别人的爱情开花结果。
倒也不是说对英俊骁勇又热情大方的王子毫无仰慕之情,可他才十七岁,且不说人生仅剩下一年,光从这个年龄来看,恋爱经验为零的他直接跳到结婚这一步,是不是流程太迅速了点儿?
温斯特林对他的沉默不急不躁:“我知晓您的年岁尚未达到人类成婚的界限,不过现在情况特殊……我向您保证,在您成年之前,我绝不会有任何逾矩的行为。当然,在那之后,也会以您的意愿为优先。”
楚惟想,虽然这个也挺重要的,但是不是最重要的吧……?
人群中瞥见精灵女王的倩影,他才反应过来。眼下这场叫他措手不及的求婚,并不仅仅关乎温斯特林同他两人的感情问题,大概率与女王主导建立的伏龙联军有关。
如果每个人都要为抗争做出牺牲,那么这或许已经是最微不足道的一种方式。
“殿下愿意答应么?”被两名侍女拖起长摆的阿洛丝款款走来,很温和,也很直白,“教廷和西尔达王族是人族与精灵族中最强劲的两支势力,而人类和精灵也是菲亚兰最占据主导地位的两个种族。您与温斯特林成婚后,它们将拧成最稳固的同一支力量。”
楚惟张了张嘴,发声得很勉强:“这样会不会……不妥。”
“并无不妥。”女王抚了抚袖纱,嗓音轻柔但不失威严,“过去我们一直在退让,是时候反击了。”
楚惟仍觉心底空荡荡:“我力量弱小,做不了什么。”
“您的存在本身就是指引。”阿洛丝道,“您是菲亚兰最好、最合适、最有益的凝聚力,只有对您的信仰与尊敬才能让人类、精灵、半兽人、矮人——这些原本各自为政的种族——不再区分彼此,成为一个整体。”
是……吗?楚惟茫然地眨了眨眼。
他有这么大的能量吗?菲亚兰的子民们,有这般信任着他吗?
他缓慢地环视一周,的确在周围精灵的眼中看见了深深的敬意与依赖。好似只要他一声令下,任何人都甘愿为他冲锋陷阵。
“此外……”女王语调陡转,神情变得狡黠,“温斯特林,我宝贵的孩子,已经爱慕您很久了。他十一岁那年从中央神庙的继任仪式回来之后,就总跟我念叨将来一定要娶您做王子妃,现在二十岁了,这个心愿也不曾变过……”
他们还在说什么。
温斯特林露出那种沐浴在爱河中的年轻人特有的、不好意思的傻兮兮的表情,莱诺摇了摇头,依米很高兴地看着哥哥们。
他们还在继续商议婚事,喜悦,祝福,展望……花雨一样几乎将司酌律淹没。
从他的角度看不见背对自己的楚惟是怎样的表情,但司酌律不想再看了。
他的恋慕,他的守护,他那些所有暗无天日、只能在夜晚的沉星湖旁以誓言的形势透露定点的感情,都该到此为止了。
精灵们的吟唱还在继续,掺着欢声笑语。就像没有人发觉青年到来一样,也无人在意他的黯然离去。
——除了一个人。
“抱歉。”楚惟并未躲避温斯特林的视线,轻声但坚定,“我不能答应您。”
他说的不是“需要考虑”,不是“现在”不行,而是直截了当的、没有任何回旋余地的,“不能”。
司酌律的落寞背影仍然烙在视网膜上,但他的拒绝并不完全因为他。
比沉星湖的夜晚更先浮现于脑海的,是另一个迥异的场景。
拥有独一无二金色瞳孔的小少年气鼓鼓,说楚惟,你不要爱上别人,哪怕是其他世界的我。
‘你只能喜欢我——真正的我’,小少年说。藏在凶巴巴表情之下的,是反复求证的不安与执着。
那个梦里,楚惟答应了他。
所以,他想,在真实的世界中见到真正的你之前,我不会爱上任何人。
*
精灵与草木相伴相生,王宫栽种的大多是繁盛的大型乔木,足以让精灵族在树干间行走、跳跃、休憩。
也足够让枝繁叶茂的荫蔽,遮住一个不想被发现的人。
只可惜还是被发现了。毕竟这世界上总有比树木更了解他的人。
安雅小时候在040村就总和歌莉娅、司羽心一起爬树,再灵活不过;路满缺乏经验,满了许多,好在重重障碍后还是顺利上来了。
两人一左一右坐在司酌律旁边,后者仰躺在树干上,胳膊搭在眼睛上,就算感觉到他们到来也没挪开。
“哎,老大,尝尝这个,据说是女王的私酿,确实味道不错,我跟侍女求了好久才求来一口呢。”
“精灵族的饭量真小啊,你看这个饼,还不够我塞牙缝的,竟然是他们一整天的份儿了!”
“老大我怎么觉得你今天格外潇洒呢?你看这大长腿,你看这放荡不羁的睡姿,你看这——”
司酌律挪开胳膊,冷冷斜睨他一眼,路满立即赔着笑做了一个给嘴巴拉拉链的动作。
司酌律并没有问他们来做什么,大王子向圣子求婚的事儿早就长着翅膀飞遍全密林,这俩家伙三成是来发表安慰言论,七成怕自己想不开过来监视。
不至于,真的不至于。
但他也没有赶他们走。尽管现在的确更想一个人待着,偶尔这样的时候,他才会觉得除了给阿姐报仇,除了守护楚惟,世间还有其他值得他去看一看的人。
只是他最想长久看着的那个,过去,现在,未来,都不会属于他。
安雅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啦,别那么难过,失恋是常有的事儿,虽然在你身上是第一次咳咳……”
开始了。
司酌律暗叹一口气,不想回答,重新闭上眼。
道理谁不懂呢。遗憾的是,人类就是这样难以管控自我情绪的种族啊。
安雅和路满你一句我一句劝导,嘴皮子都快磨破了,酒也早就见了底,司酌律居然自始至终一个字儿没说过。
虽然平时也是个不爱说话的,可今天这状况安静得是不是有点儿太过分了?
是在偷偷哭呢,还是睡着了?
两人对视一眼,决定冒着被老大追杀的风险移开他的胳膊。
自卫动作都做好了,预想中的被揍却并未发生。
司酌律没有丝毫抵抗,就那么任他俩放下胳膊,乖顺得令人毛骨悚然。
路满自言自语:“我也是出息了,敢趁着老大睡觉时对他动手动脚……”
安雅没搭理他的冷笑话,皱起眉:“老大从来不会睡这么死吧?”
她这么一说,路满才感觉不对劲,心里咯噔一下,伸出去探鼻息的手不自觉发颤。
令人恐惧的事情发生了:司酌律,没有一丁点呼吸。
如果不是皮肤依旧温热,他们还以为他已经……
安雅用了很大劲儿推了推司酌律:“老大……老大你看看我!”
路满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团长你怎么了,不要吓我们啊!”
依旧毫无反应。
路满连滚带爬摔下树,却顾不得疼痛爬起来奔跑大喊:“来人啊,来人——”
另一边,温斯特林静静躺在圣灵之花的簇拥中,仿佛只是睡着。
只是任凭陛下、弟弟妹妹和所有人的呼唤,怎么也醒不来。
同一天,同一时间,西尔达王室的精灵王子,与光辉骑士团的骑士长,突然昏迷,原因未知。
如果消息传播得再快一些,这里的人们会知道,远在中部地区的中央教廷大祭司,同样陷入没有任何征兆的昏睡。
更可怕的事还在后面。
女王已经命人戒严王子的寝宫,任何人不得随意进出,同楚惟一起忧心地望着两张床上昏迷的青年人。
一种曾出现过的悚然再度横贯楚惟的脑海:他竟然觉得金色长发绿色眼睛的温斯特林,和深色短发棕色眼睛的司酌律,长得有点儿……像。
就在这时,一个精灵守卫冲破了关卡,说是任何事都没有他要禀报的这件重要,哪怕是王子的安危。
他跌跌撞撞冲进来,手脚发软几乎是爬到了女王面前,面色惨白:“陛下——陛下——出大事了!”
他血色全无,甚至等不到神色不虞的阿洛丝首肯,嘴唇直哆嗦讲出下半句:“魔龙苏醒了,离王宫,还、还有……不足几千米!”
那个瞬间,楚惟的心跳声放到最大,轰然盖过周遭一切震动。
熟悉的世界开始坍塌。
新的,旧的,命中注定的,正向他倾轧而来。
第65章 第 65 章 “找到你了。”
从会议室出来, 楚惟遇到了梁责。
梁责是三级研究员,本来也可以做独立项目的,不过从楚惟接手S级项目之后,上面就把他调过来给他当助理。
楚惟觉得这对一个三级研究员来说有点儿屈才了, 不过梁责看起来不介意, 成天乐呵呵地给他打下手。
梁责换回自己的衣服, 拎着包,应该是准备下班了。头发还有点儿潮, 估计刚在休息室洗过澡。
楚惟没记错的话, 梁责是和家人住在一块儿的, 这么晚了回去放水吹风会吵着家里人休息,所以很多研究员都会选择在基地洗完澡再走。
这个点空轨早就停运了,不过基地有7*24小时待命的班车, 交通方面不用担心;要是饿了, 食堂同样7*24小时开放, 复制机就不说了,连人工窗口都不会打烊。
“回声”基地一直这样,高薪资,高福利, 高社会地位, 描绘的广阔前景更是叫所有人摩拳擦掌,投身于为联邦、为全人类谋福祉的伟大事业。
能在这儿拥有一份工作, 是全联邦孩子们从小到大的梦想,是亲戚朋友艳羡的荣耀。
楚惟曾经也不例外。只不过如今, 他站的位置越高,也越看得见“回声”的黑暗面。
这也是为什么同一时间散会,他会比梁责回来晚这么多——被领导叫住单独谈话了半个多小时。
现在脑子里还一直想着那些事, 甚至撑不起一个合适的笑容和梁责打招呼。
梁责心大,跟他挥了挥手:“组长,现在回家呀?”
楚惟勉强笑了一下:“太晚了,不回了。”
他一个人住,没人等他回家。与其独自一人对着空荡荡黑漆漆的屋子,还不如留在这儿,起码有会笑会闹的小实验品们陪着,能感觉到被需要。
项目忙起来的时候,全组通宵加班连轴转一两周不回家都是常有的事儿,基地的休息室装备齐全,楚惟这种一级研究员更是有自己单独的房间。
他经常留宿,梁责也知道,没再多说什么,简单地道了别匆匆忙忙赶最近的班车去了。
走廊的灯是声控的,梁责的脚步声远了,楚惟一直站在原地没动,它也就跟着暗下来。
楚惟在无边的寂静中站了很久。
直到一墙之隔的小孩敲暗号似的敲了敲墙,充满期待地问,楚惟,是你吗?
那声音天真喜悦,在黏稠的、几近窒息的黑暗中如同一道光,几乎救了他一命。
*
上面的压力越来越大,给的期限一缩再缩,如今竟然要求楚惟在三个月之内将凯厄斯培养至最佳形态,然后交给军部。
到时候,凯厄斯就不再属于楚惟,甚至不再属于“回声”基地,而是成为联邦的终极武器。
是的,到那时候,他再也不是一个有思想、有自由的独立个体,只不过是联邦指哪打哪的损耗工具罢了。
楚惟并没有把这些事告诉凯厄斯,他那么小,他不想让他为这种肮脏的成人世界而烦忧。
更何况就算凯厄斯知道了,也不会对现状有任何改变。
然而敏锐的小孩子还是察觉到了他低落的情绪,也跟着心情不好起来。
那天晚上楚惟不仅没有回家,连基地的休息室都没去,留在凯厄斯的实验室里,陪小孩儿睡觉。
或者也可能是让小孩陪他。
同一个杀人不眨眼、拥有恐怖破坏力的宇宙级重型武器同床共枕,恐怕也就只有他做得出来了。
楚惟照常给小龙崽泡牛奶,讲睡前故事,换同款睡衣,然后让电脑关灯。
“楚惟。”昏暗的房间里,小孩从背后抱住他的腰,一对韧韧的小龙角戳着他的后背,听起来闷闷不乐,“我们走吧。”
楚惟白天和上级周旋精疲力尽,这会儿终于松懈下来,已经困得口齿不清:“去……哪里?”
“去……”凯厄斯卡住了。
小孩从诞生以来就没离开过研究室,到达最远的地方不过“回声”基地的地下三层,还是楚惟偷偷带他去的;至于地面之上是什么样子,完全超出知识范围了。
“我们逃走吧。”他又说了一次。
这次用上了「逃」这个字。
楚惟明白他根本想象不出来外面是什么样子,听着有些心酸,转过身把小孩搂在怀里,眼睛困得睁不开了,还是轻轻拍着他的背:“我会陪着你的。”
他想好了,凯厄斯要是移交给联邦上级部门,他就把“回声”的工作辞了,跟着去。
贵重的武器都要有专门的养护师、维修师,他不信军部能找出第二个比他更熟悉凯厄斯的存在。
除了养护和维修,他还能当这个武器的保姆、心理医生、玩伴,身兼多职还只要一份工资,怎么看都是军部比较划算吧?
所以不管凯厄斯到哪儿,他都会陪着他的。
而凯厄斯盯着人类近在咫尺的高挺鼻梁,想,我会保护你的。
小龙崽长得非常快,自第一次激活到现在不过两年,已然有了十几岁少年的模样。
他还是和很小的时候一样,非要赖着楚惟才肯睡觉。
其实心思早就没那么纯净无瑕了。监护人对此无知无觉,他也乐得不被戳破。
凯厄斯的视线从楚惟的鼻尖移到柔软的双唇,触电似的挪开目光,半晌又小心翼翼看向他的眼睛。那里挂着一片明显的、疲惫的灰青。
楚惟以为他不知道。其实他都知道。其他研究员会谈论,其他实验体会聊天,连楚惟那些密码他一清二楚的笔记本也在告诉他。
为了他的事,饲养员不知有多久没睡个好觉了。
凯厄斯收紧环住人类的双手,心疼道:“要是你是我的小孩就好了。”
那是个相当有占有欲的姿势。只不过楚惟一如既往对此毫无察觉,对他来说就是小孩的撒娇。
楚惟快睡着了,被这句惊世骇俗的发言又弄醒,失笑:“瞎想什么呢。”
凯厄斯抿着嘴不说话,就这么把他紧紧抱在怀里。
楚惟工作忙,意识不到的东西太多了。比如小怪物那些暗地里肆意滋长得不受控制的情愫,比如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俩拥抱的位置早就反过来。
即便小怪物的个子一天比一天窜得高,骨骼轮廓朝着成年体态迅速生长,在他心里还是只有两岁的小幼崽。
他每天都在写他的饲养日志。点点滴滴巨细靡遗,怎么会搞错小怪物究竟多大年纪呢?
过了一会儿,凯厄斯在寂静中冷不丁开口:“我说真的。”
楚惟:“……什么?”
“我会好好养你的。”凯厄斯笃定又理直气壮,“让你做全世界最幸福的小孩。”
楚惟无奈地点了点他的额头:“睡觉。”
凯厄斯是清楚的,饲养员根本没把自己的话往心里去。
虽然不服气,也没办法。他的确没办法让楚惟变成自己的小孩。
就算他们有幸逃离“回声”基地,自己的基因隶属长生种,外貌将在成年之日定格,往后上百年都不会再有变化;而身为人类的楚惟注定无法抵抗衰老。
衰老之后……是什么?
龙崽有些迷茫,难道他们注定要分别吗?
他不知道。也不愿再去想了。
成年人的呼吸已经平稳,看样子是睡着了。
楚惟平时的睡眠很浅,但在凯厄斯身边总能睡得很沉,因为他能让他感觉安全。
小孩踌躇半天,终于还是鼓足勇气,大着胆子凑上前去,偷亲了一下楚惟。
*
千年前的首都星上,二十七岁的楚惟眠于梦中;
千年后的菲亚兰大陆,十七岁的楚惟抬起头,一只丝光椋鸟拍了拍翅膀,飞向湛蓝渺远的天际。
他已经很久没见过这种鸟儿了。八岁那年亲手救下、又亲手埋葬的小鸟儿,是不是已经转世轮回成了新生命呢?它小小坟墓上那些花儿,他不在的这些年,春风吹过,谢了又开,还是一样美丽吗?
每个孩子幼年时都幻想过像小鸟一样飞翔,小小的楚惟也是同样。他多么羡慕它们,想去哪儿就能去哪儿,谁都困不住。
那是无比奢侈的,他永远得不到的自由。
楚惟跪了很久,膝盖有点儿发酸。以前在中央神庙时,守护至高祭坛也好,在圣域穹殿为世人祈福也罢,一跪半天对他来说都是家常便饭;只不过十五岁离开教廷之后,这种事就很少再做了,以至于如今变得娇气起来。
他正跪在永昼神树之下。它生长在密林最深处,树冠贯通天穹,枝叶苍翠如海,每一根枝条、每一片叶子都闪烁着光辉,每一次流动都仿佛密林的脉动。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与精灵母树面对面,它明明无声无息,却令人心生敬畏,叫人连呼吸都要放轻,生怕亵渎了这碧绿的神明。
楚惟跪在圣灵之花的蓝色海洋里,身姿端正,眉眼沉静。
轻薄的圣袍经由精灵族的工匠改造,加入月蚕与夜藤的纤维,变得格外华丽。衣摆加宽至十数米,此刻极尽夸张地铺展开来,如同一张巨大的纯白地毯,层层叠叠恍若林间雪原。
青苔和藤萝爬过的地方留下或浓或淡的绿色,与艾缇瑟尔花染下的淡蓝交相辉映,像某种不可思议的图腾。
精灵母树的叶片光芒一闪,那些痕迹顷刻间消失不见,等下一次闪动又重新攀上,如同一幅交错展现的画卷。
楚惟看不见任何人。
精灵们在帮助他布置好祷告现场后纷纷躲藏在树里,和骑士们、以及赶到的其他联军准备好武器,一旦魔龙现身,立即攻击。
至于到时候圣子安危如何,既然他拒绝了与温斯特林的联姻,就只有听天由命了。
楚惟早就清楚,自己在此次伏龙行动中的战略定位是诱饵。
如果魔龙当真对他有所不同,那么他还有升级版:人质。
他是一枚关键的,但用完即弃的棋子。
没关系。他并不介意。
在司酌律阖温斯特林昏迷之后,他忽然有种诡异的轻松,好像卸下了所有责任的重量,活下去或是赴死没了差别,什么都无所谓了。
只剩下最后一句对凯的承诺,要在真实的世界与他相遇。
那么,等到魔龙到来之时,也该完成了。
楚惟阖眼垂首,双手交握呢喃着祷词,额间的月辉石凝着微光,将他雪白的脸庞映得莹润而疏冷。
「菲亚兰神明在上——
……
愿圣辉不灭,真理长存,直至群星湮灭,终焉降临。
……
——愿你我与菲亚兰永恒的荣光同在。」
少年不会知道,自己此刻是一种怎样心甘情愿等待着献祭的姿态。
分外脆弱,又分外美丽,叫人想要破坏和毁灭,又或者疼惜地握于掌心里。
有那么一会儿,楚惟听不见任何声音,连森林里的风声都消失了。
他回过神来,才意识到它们的失踪并非自己全心全意沉溺在祷告中。
不仅是声音,日光同样湮灭。
密林上空阴云翻涌,无边黑影居高临下俯瞰而来,覆盖住整片原本宁静的大地。
天空骤然暗下来,连精灵母树的“永昼”都被打破,世界仿佛沉入深渊。
联军精心筹划的伏击瞬间土崩瓦解。原来亲眼目睹之时,别说拔剑和逃跑,就连保持呼吸都是难得的勇气。
人们僵立原地,被摄心迫骨的恐惧钉入尘泥。
树木。花草。鸟兽。光影。风。心跳。
一切静止。
漆黑的双翼夜色般吞噬光明,赤金眼瞳代替太阳缓缓张开,宛若邪神对世人降下审判。
那是菲亚兰的灾厄,梦魇,忌惮,罪孽,心魔。
——巨龙凯厄斯降临了。
「找到你了。」
它低低地,诉说着古老繁复、只有楚惟能听懂的语言。
「我的……珍宝。」
第66章 第 66 章 不是魔物灭世吗,怎么变……
琳瑟娅是西尔达王宫一个普通的侍女, 等级很低,除了在宴会上传递果盘,其他都没什么能在女王和王子公主面前露露脸的场合。
就是这样一个放进人群会被淹没的普通精灵,竟然在同僚生病后意外捡漏了一个服侍圣子的绝妙机会。
圣子还不到十七岁, 在长生种的精灵眼中简直还是个小宝宝。
琳瑟娅那个生病的同僚曾经照顾过上一任圣子, 面临即将到来的死亡不安到了极限, 一点点微小的异动都会让他处于惊恐爆发的边缘。
‘千万不要出错,否则圣子怪罪下来, 后果不堪设想。’同僚在病休之前翻来覆去交代她。
起初琳瑟娅也很忐忑, 没想到这次的圣子和想象中很不一样。
那是个非常安静、非常漂亮的孩子, 即便对侍从也同样的温文尔雅、温和有礼,会说“请”、“谢谢”、“抱歉”,会在她不小心打翻水杯时先安慰她别担心、自己不会责怪。
琳瑟娅很喜欢他。她知道不止自己, 王宫的其他人也都很喜欢他;这么好的孩子, 谁能不喜欢呢?
温斯特林殿下向圣子求婚时, 负责洒花瓣雨的她激动得哭了,好像那即将得到永恒幸福的人是自己。
出乎意料的是,圣子并没有答应。
她很意外,明明见过圣子同大王子一起读书谈心, 花前月下, 看起来很是两情相悦啊?
但这点儿疑问她来不及消化,接踵而至的意外与灾难早就盖过了求婚仪式的震动。
先是大王子原因不明昏迷, 尔后是魔龙来袭的警告。伏龙联军甚至还没来得及演练过,直接进入实战阶段。
琳瑟娅和大多低阶精灵一样, 没什么攻击型的技能,在这种时候能做的就是躲起来不给主力军添乱;如果有余力,尽力供养精灵母树, 确保它能更长时间抵御魔龙的火焰。
是的,人人都以为魔龙会故技重施,喷一口火烧光森林,千里尸骸,万里焦土。
奇怪的是,这回魔龙没有以前的急躁、暴怒,不紧不慢地飞掠密林,心情很好的样子。
琳瑟娅从藏身处偷偷望着圣子,很为他担心。
圣子还在念祷词,那些颂词没有任何实际上的作用,只不过联军看见他在,士气便不会土崩瓦解,仍有反击的希望。
哪怕有那样夸张的、流淌向四面八方的衣摆,或者说正是有这样的圣袍衬托,少年看起来更加单薄了。
他那么孤单,那么无助。谁都帮不了他。
琳瑟娅在这一刻真正明白了「祭品」的意义。献祭的意义,原本就在于用自己的死亡换来别人的生存。
等到魔龙盘旋至正上空,琳瑟娅才明白什么叫做威压。
精灵的弓箭,人类的长剑,半兽人的斧刃,矮人的重锤……全都失效了。
不是指那些武器莫名其妙粉化,而是它们的战士已经握不住它们了,仿佛力气被通通夺走,失去了所有反抗的勇气,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谁都不敢与魔龙那双蛊惑的、比深渊更深渊的金色龙瞳对视。
除了年少的圣子。
琳瑟娅在心中默念着,跑啊,快跑啊,别被它抓住。
但圣子只是仰起脸,一眨不眨望向遮天蔽日的巨兽,并在它俯冲下来时顺从地闭上眼,唯有颤抖的睫毛显出了他不可自抑的畏怯。
他怕。
他当然怕。
他既不是战士,也不是决策者或领袖,他还不到十七岁,没有自保能力——谁在魔龙面前都没有自保能力——却要成为巨兽的第一口猎物。
怎能不怕。
眨眼间,巨兽呼啸而至。
那双金瞳宛若烈阳,直视一眼都会被灼伤。少年甚至已经能感受到它喉咙深处吞吐的焰火,只肖片刻就能毁天灭地。
琳瑟娅也不敢再看,她想捂住脸,却发现自己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难道要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小圣子送死吗?太残酷了……
然而接下来的一幕让她惊得眼睛都不知道怎么眨了。
菲亚兰所有孩子从小到大的噩梦魔龙凯厄斯,毁掉方圆百米碍事的树木之后,收敛双翼落在圣子面前。
它非但没有一口吃掉圣子或者到处乱喷火,反而歪过头饶有兴致地打量了会儿这个对它的体型而言太过娇小的人类。
然后,尾巴一卷,把少年卷到自己怀里,动作相当轻巧温柔,像在对什么珍贵的易碎品。
它兴奋地呼哧呼哧,意识到自己即便只是呼吸对人类而言也是一阵狂风,又乖巧屏息,小心翼翼地用硕大的脑袋蹭了蹭已经完全呆住的圣子。
楚惟:“?”
琳瑟娅:“?”
等会儿,这个剧本是不是不太对?
不是魔物灭世吗?
……怎么变小狗认主了?
*
凯厄斯对楚惟已经爱不释手了。
这个词现在是字面意思,他用尾巴卷着楚惟,一会儿放到左爪里瞅瞅,一会儿放进右爪瞧瞧,怎么看怎么满意,欢喜得不得了。
比记忆中的饲养员更清瘦、更年轻的少年穿着他最爱的白色,在他黑咕隆咚的爪里任他摆弄,像个精致的小手办。
没错,手办,他还记得这个词呢。
楚惟的某个助理是个标准的二次元宅男,会把手办摆在工位上,偶尔还会带来逗他,问,你看这个美少女,这个美少年,跟你饲养员比起来怎么样啊?
面对如此幼稚的问题,小龙崽每次都不屑地撇撇嘴:“当然是楚惟好看啦。”
也不知究竟哪里好笑,助理和其他人每次都被他的回答逗得前仰后合,然后揶揄楚惟:“楚博士你看看你看看,你还真是养了只忠犬呢。”
凯厄斯不太理解“忠犬”是什么意思,好像是小狗的一种。
他皱皱鼻子,自己是龙呀,可比小狗威风多啦!
不过……要是楚惟比较喜欢小狗的话,他也不是不能当。
不管怎样,在他心里,就是来一千个一万个,就是全世界所有人加起来,也不可能比得过楚惟。
他总算用真正的身体亲眼看见了年少的饲养员,有点儿不一样,少了些疏离和沉稳,多了些清纯与甜美。他也很喜欢这样的楚惟。
十七岁也好,二十七岁也罢,只要是楚惟,他都会天下第一喜欢。
遗憾的是,小饲养员看起来非常怕他,在他的爪中不停发抖。
凯厄斯知道自己吓着他了,慌忙道歉:“楚惟,你不要怕我,我不会伤害你的。我是不是弄疼你了?”
他忘记了自己现在的音量可不是人类能承受的范围,差点把楚惟震晕过去。
凯厄斯慌忙为他注入一缕龙息稳定心魂,对着虚弱的楚惟懊恼又委屈:这样下去要怎么跟饲养员说话啊?一千年没见,他可是准备了一箩筐又一箩筐的话要说呢!
眼下唯一的办法是变成和楚惟差不多的体型,简单点说就是变成人。不过比起龙形,人类形态要顾忌的事情更多,这儿毕竟不是自己的地盘,还是先把老婆掠回巢里比较安全。
哦不,他的意思是,邀请饲养员去家里坐坐。
凯厄斯是个想到什么就立刻去做的性格,龙尾卷起楚惟放在背上,无视周围七零八落倒了一地的其他人,径直起飞向北出发。
御龙是菲亚兰历史上从没有人完成过的艰巨挑战,楚惟虽然会骑马,可骑马和骑龙无异于天壤之别;十二岁那年,他曾乘过一只小魔兽偷偷去采圣灵之花,但无论体型还是高度和真正的魔龙根本不是一个量级。
魔龙为了配合他飞得并不快,也很平稳,背部龙鳞的排列天然形成鞍槽状的结构,能让他正好伏于其中,然而身在万米高中的认知依旧让他不敢睁眼。
被魔龙吞噬是有心理准备的结局,也算是光荣的死法。
摔死可不是。两个都不是。
楚惟心惊胆战之时,忽然感觉到有什么柔和地攀上他的胳膊、膝弯与腰肢,将他固定住。
他惊讶地看过去,竟然开着艾缇瑟尔花的藤蔓——诶?
圣灵之花不是典型的丛生状吗,怎么还有蔓生的亚型?
他不会知道,艾缇瑟尔花本就是自己在创造龙崽的同时因无聊顺手培育的,它是凯厄斯的伴生花,当然可以根据魔龙的意志自由改变形态。
有藤蔓束缚,起码不再有掉下去的风险。楚惟看出来巨龙一时半会儿不打算吃掉自己,许多猛兽会有玩弄猎物的习性,自己可能,不,是已经不幸地成为它看上的玩具。
楚惟叹了口气,这时候祈祷自己能少受点折磨太晚了,爱怎么样怎么样吧。
“等一下。”巨龙飞到一半,忽然停住,“我好像忘了个东西。”
楚惟:“?”
其实楚惟还是没明白自己怎么能听懂龙语,但就是理解地毫不费力,完全无障碍沟通。
魔龙并不解释,调头返回。
没过多久,重新来到密林王宫上空。
楚惟有些紧张,怕它兴致来了下午大肆破坏一番。
没想到的是,魔龙四处找了找,尔后俯冲下去,尾巴尖儿准确无误勾住什么小东西,甩给背上的楚惟,重又回到原本的航线。
整个过程不超过五分钟。
于是,人类少年和精灵小姑娘在龙脊上懵懵地面面相觑。
小幼崽们在面对突发事件总有着惊人的反应力和适应力,依米·西尔达迅速接纳了现状,高高兴兴扬起小手同他打招呼:“呀!”
魔龙的视线范围极广,看得见楚惟已经无奈而认命地把小姑娘抱进怀里防止她掉下去,这让凯厄斯的心情十分愉悦。
幼年精灵可是自己在基地为数不多的小玩伴,他记得楚惟也很喜欢她,所以一并带回去好啦。
至于那个讨厌的、总在劝楚惟离自己远一点的、姓梁的人类,自生自灭好了,他才不要管呢——所有妄图拆散自己和饲养员的家伙,都是大坏蛋!
第67章 第 67 章 “楚惟,这样你也认不出……
尽管圣子的体温体质被至高祭坛更改成为环境自适应模式, 真的来到了传闻中寸草不生的菲亚兰极北地带,楚惟仍为眼前呼啸的、永不停息的风雪打了个哆嗦。
其实也不是字面意义上的寸草不生,只不过那些状似骷髅的枯瘦藓类、蔓生植物只让大地更显荒芜。
楚惟庆幸今天穿的圣袍是经过改造的,十数米的衣摆层层叠叠, 不仅能多给自己几层御寒, 还可以把小精灵裹在里面;依米生在气候最为温和湿润、四季如春的东部, 长到八岁还从来没经历过如此严酷的冬。
如果是西尔达王室护送圣子,从密林到“深渊”需要一两个月的时间。但如果是魔龙亲自领航, 只消半日便能到达。
不过还是出了点儿小小的差错。
铺天盖地的纯白中, 凯厄斯是唯一的那点儿深色。巨龙在半空中盘旋半天没下降, 动作愈发迟疑。
……我巢呢?
我那么大一个龙巢呢?
他往左绕半圈往右半圈,循环往复,对自己没多大影响, 但背上的人类快晕了。
楚惟忍着胃里的不适, 试图用抚摸魔龙背脊的鳞片来安抚对方:“怎么了吗?”
他也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适应了被魔龙掳走, 甚至已经学会了反过来掌握主动权。楚惟苦中作乐地想,自己上辈子应该不是什么研究员,是饲养员吧?
魔龙显然对他的动作很受用,发出一阵咕噜声。只不过这咕噜声放在小小只的动物身上表达的是舒服, 以他的体型就有些震天撼地了;楚惟都有点儿怕他是不是嗓子痒痒要喷火。
巨龙挫败道:“我找不到家门口了。”
楚惟:“?”
听听, 这是龙说得出来的话吗?
凯厄斯解释:“这里的雪像流沙一样,积得再厚也不固定, 只要刮风就会移动位置。再加上有没有别的建筑物或者高大植物来定位,到处看起来都一模一样, 我也不知道我家在哪儿……”
要不是巨兽的体型比自己大上百倍,楚惟会认为他的语气听起来可怜且委屈。
楚惟也没遇到过这种事,不知道怎么处理。他想了想还是把“要不先换个地方”的提议咽了回去。
这和对野兽说“要不把你的猎物捐出来”有什么区别。
他斟酌着措辞:“那你以前……都是怎么处理的?”
龙翼的拍打短暂地停滞了一瞬:“我平时都在睡觉, 不怎么起床。”
楚惟:“。”
差点忘了,这位大爷十年才醒一回呢。
那现在要怎么办呢?
正常情况下,等个几天,等到风不刮了雪没那么大了,龙巢的入口就会显出来。
凯厄斯倒是不介意多等等,反正他的年月无垠,三五天时间不过一眨眼,更何况他的生命中最习惯的事情就是等待。
但他可舍不得楚惟跟着受冻。人类没有鳞没有甲的,那么细皮嫩肉,可娇气了。
——对了。
魔龙的金瞳闪了闪。差点忘了,他还有个(从别人那儿霸占来的)秘密基地呢。
楚惟正疑惑着魔龙怎么突然又有了方向的样子,随着高度下降,漫漫白雪中居然出现了一幢小木屋。
木屋的尺寸还没凯厄斯完全展翼大,魔龙停在旁边,它对他来说就像是个洋娃娃才会住的玩具小屋。
显然,楚惟就是他的洋娃娃。
藤蔓版圣灵之花将楚惟从龙脊上安全地送下来,他刚要回头问依米怎么办,小姑娘跟在后面动作灵巧地跳了下来——即便只有八岁,她可是流淌着厉害的精灵王族的血脉哦。
好吧,楚惟不得不承认,自己好像是在座的各位中最弱小的一个。
依米像个新娘身边的小花童似的主动帮楚惟托起裙摆,两人在龙瞳的“监视”下乖乖进了木屋。
木屋有两层,好几个房间,家具都很齐全,床、沙发、桌椅,连餐具和装饰都有,似乎有人在这儿长住过;只不过所有东西上面都落了层厚厚的灰,也不知道原本的主人多久没来过了。
雪原有“深渊”和魔龙在,本应没有任何高智慧种族居住,为什么会出现一幢装修如此完备的小屋呢?
屋子里光线很暗,楚惟寻找着有没有遗落的蜡烛,窗边忽然漫过来亮光。
他转头一看,魔龙的脑瓜太大挤不进来,只好转动着龙瞳往里看,他感受到的亮度就是瞳孔的金光。
光是瞳孔的直径就几乎有成年人那么高,换别人来早就被吓得腿软,可楚惟看着,只觉得这家伙的举动像对自己的大小毫无了解的小狗硬要挤围栏缝隙。
楚惟叹了口气:“你可以换个进得来的形态吗?”
凯厄斯:“?”
对哦。
果然饲养员还是这么聪明!
楚惟的本意是让他按照原比例缩小一些,低头从依米那里接过不知道她从哪儿翻出来的烛台,摸了摸小姑娘的头发当作感谢和表扬,正想着要怎么才能点亮蜡烛,抬头时怔在原地。
如果说过去见到过的雄性们可以冠上“英俊”的赞赏,那么眼前这个……可以用“耀眼”来形容。
楚惟手一抖,差点儿没把烛台打翻。
那是个看起来二十四五岁的男人,一头黑色短发有些凌乱,还粘着尚未融化的雪片;个子极高,身形挺拔,气场张扬得咄咄逼人,五官更是俊美到嚣张的地步,像把难以敛藏光华的长刀。
最夺目的是他的眼瞳,纯正的,灿烂的,没有一丝杂色的金,居高临下望过来时绮丽得摄人心魄。
若真有神明降世,就该是这种模样。简直是完美的化身。
……如果忽略这人是不怎么熟练地从窗户翻过来的话。
楚惟愣愣地盯着他看了半晌,才意识到自己这样太过不礼貌,不自在地移开视线:“你可以走门进来的。”
“啊,是嘛,下次我会记住的。”看起来很不好惹的男人语气却很乖巧,望着他满眼都是笑意。
为什么这种事还要有下次啊?
少年不自觉捏紧烛台的金属支架:“你是……他吗?”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个“他”指的是谁。
魔龙的人形吗?
还是……
这双金色的,全菲亚兰再也找不出第二双的眼瞳,他只在一个人那里见过:实验室里的男孩凯。
在男人回答之前,幼年精灵跑过去,很开心地晃了晃他的手臂,充分表达着久别重逢的喜悦。
男人却没有回以她同样欣然的招呼,只是捏了捏她的小胳膊同样的位置,甚至没有看她。
他直勾勾地盯着楚惟,神色却一点点化成沮丧,声音发哑:“楚惟,你还没有认出我吗?”
楚惟觉得自己现在像踹了一脚小狗还不给喂饭的恶人,嗓子干涩得厉害:“我……”
“啊!”男人眼睛一亮,“我知道了。”
楚惟:“?”
男人在原地转了一圈,身高体型跟着缩小。
摇身一变成了十四五岁的小少年,比楚惟还要嫩些。
说年轻时十岁就年轻十岁的小少年展示性地拉拉两边衣角,眼睛亮晶晶地、充满期待地看着他:“楚惟,这样呢?”
楚惟迟疑片刻,还是摇头。
“楚惟,这样你也不记得吗?”少年的金瞳中流露出肉眼可见的失望,“你走之前我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是这个样子啊。”
这个不管说什么、一定要以他的名字为开头的讲话方式倒是很像凯,可是楚惟在幻境中见过的凯总是很小的男孩儿,实在没办法跟刚才那个压迫感如此强的男人联系在一块儿,哪怕亲眼目睹他变成现在这个少年。
而且,楚惟忽然发现,自己想不起凯的模样了。回忆隔着一层磨砂玻璃,看什么都朦朦胧胧,唯有眼前人无比清晰。
他有许多猜测,来自梁责的讲述,来自凯的错位,来自偶尔闪回幻境的提醒……但猜测只是猜测,它们没办法真正唤醒他的回忆。
他认不出他。
可不知为什么,看见少年眉目中那般明显的难过,自己的心脏也跟着抽痛了下。
他还不至于同一个恶贯满盈的大魔头轻易共情,就算大魔头披着张纯良无害的外皮。
除非,对方的变化真的能牵动他的情绪。
小少年见他沉默,也不再催促,垂着眼睛嘟囔道:“楚惟,我会让你想起来的。楚惟,楚惟,我多叫几遍你的名字,你一定会想起来的。”
怎么还是这么执拗的小孩啊?楚惟很少会像今天这样频繁地想叹气。
凯厄斯已经等了一千年了,也不差再多些日子,迅速调理好了自己,又恢复了此前的兴高采烈,想要对他的洋娃娃有更多了解:“楚惟,你现在多大啦?”
楚惟愣了下,这居然是目前为止最好回答的一个问题:“十七。”
凯厄斯对这个答案相当满意,咧开嘴,露出比寻常人类的虎牙锋利得多的小尖牙:“楚惟,我终于可以比你大了。”
他想了想,让自己再度改头换面。
不过也没回到刚化形时的年纪,维持在了二十出头,介于男孩和男人之间的、最好的模样。
这下再看楚惟需要低头了,凯厄斯心情很好,几乎是洋洋得意的:“楚惟,你看,我说过吧,我会让你当我的小孩。”
楚惟:“……?”
他的疑问半挂在脸上,难以成形,因为凯厄斯已经快速走过来一把抱起他。
旁边的小依米“呀”了一声,立刻捂住眼睛。
楚惟吓了一跳,尽管从成为圣子开始他就总被人抱来抱去,但凯厄斯的姿势和其他所有人都不一样。
他伸直双臂把他举得高高的——好像楚惟不是十七八岁,而是七八岁——满溢的笑容幸福而笃定:“楚惟,我会好好养你的,让你做全世界最幸福的小孩。”
第68章 第 68 章 魔王大人vs魔王夫人。
凯厄斯说要养他, 楚惟本以为就是句玩笑话,要不然是某种带有夸张或曲解意味的修辞方式,没想到凯厄斯还真就一本正经地养了起来。
木屋里的灰太大,娇生惯养的小圣子直咳嗽, 凯厄斯当然舍不得他去打扫, 但要自己来……呃, 他是龙诶,谁见过龙干家务啊?
门铃响起的时候楚惟第一反应不是谁来了, 而是, 这玩意儿居然还能响么?
他不知是不是房子的主人回来了, 看向凯厄斯。
凯厄斯面露得意,打了个响指:“帮手来了。”
依米自告奋勇去开门,然后脖子往后仰到发酸, 才看清来者的样貌。
那是个极为高大的……姑且称之为“生物”吧, 比门框还要高一些, 强行挤进来的时候带着周围的墙壁都瑟瑟发抖起来。
虽然高大,却也很佝偻,身上披着一块无数补丁勉强拼凑而成的破布,全身都是黑的。
严格来说它并没有实体, 像一大堆煤灰聚集而成的黑影, 沉默地,蹒跚地走进了木屋, 在本就不干净的地板上雪上加霜地留下一串煤渣似的脚印。
楚惟已经做好了凯厄斯找来的不会是普通人的存在,但这般怪模怪样还是超出了他的预计。
“这是……?”他的音量放得极轻, 生怕吹散了那堆煤灰。
“老薪,噬尘兽。”凯厄斯翘着腿大剌剌靠在唯一擦干净的沙发上,“它打扫卫生有一手的。”
“魔王大人。”老薪的声音的确和外表看上去一样粗粝沙哑, “那么,我开始工作了。”
凯厄斯的“好”字还没说出来,接收到旁边打量的视线。
楚惟在看他。
一点点讶异,一点点好笑,还有一点点恐怕连本人都没意识到的揶揄。
——在听见老薪那句“魔王大人”之后。
平时被雪原上的非常规生物称呼“魔王大人”,凯厄斯从没感觉到任何不妥,可现在被楚惟听到之后哪哪儿都不对劲了,好像小孩给自己取的中二称呼被家长当场抓获——
“咳,那什么。”青年不自在地换了个坐姿,“你以后不要这样喊我了。”
老薪疑惑:“那叫您什么?”
“……就名字吧。”
老薪皱了皱不存在的眉:“这不妥吧,魔王大人,对您太不尊敬了。”
少年扭过头去,肩膀轻微地一耸一耸,应该在憋笑。
凯厄斯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想找个洞钻进去。真想穿越回几百年前把那个耀武扬威对雪原住民宣称“你们都要叫我魔王大人”的自己打晕啊。
他捂住眼睛摆摆手:“算了。爱怎么喊就怎么喊吧。”
反正他在楚惟面前出糗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噬尘兽充满不解,不过还是乖乖干活去了。
它的用处兽如其名,以灰尘为食,可惜极北之境终年大雪,就算有灰也被压下来了,老薪常年食物短缺。
今天好不容易有了份进餐的机会,它自然不会放过,框里哐当上楼,从二楼的房间开始吃。
依米也是第一次见噬尘兽,非常好奇,跟上去看。
于是一楼只剩下楚惟和凯厄斯。
少年撑着下巴,手指在脸颊上敲了敲:“那么,这里本来是谁的房子呢?”
就算魔龙可以化作人形,他不觉得他有那个闲情逸致专门盖一座房子;从此前肉眼可见的失望来看,这家伙应该是很喜欢自己的龙巢的。
在梦里肖想过太多次,真的重新和饲养员如此近面对面,两厢无事地闲话家常,凯厄斯反而别扭起来。
他捋了把短短的、硬茬茬的头发:“啊,以前有个人想当龙骑士,一直在这儿埋伏我来着。”
楚惟还是第一次听这个恶名满身的大魔头谈起别人,心底微微一颤,但还是很好地藏起了自己的畏惧:“然后呢?”
凯厄斯显然觉得很无聊:“他太没耐心了,也没多等我几天,等我醒的时候早就走了。”
周围没有一个正常的活物,没有晴雨日夜,没有安全便捷的获取食物的渠道,只有数不清的、没有尽头的风雪与荒原。楚惟觉得那个勇士能撑到盖好房子已经很厉害了。
他还想再问问以前的那些圣子怎么样了,可又不想听见太直白的答案。
万一凯厄斯把他们……
他看着眼前的青年,实在很难把他这么多年来自己要献祭的死神、经久不散的噩梦联系在一块儿。
也没办法想象这个每次看向自己目光都充满喜爱和期待的青年,会对他人行残忍之事。
因此,在完全做好心理准备之前,他不打算那么快面对一个也许无法承受的答案。
楼梯传来咚咚咚声,两人看过去,是依米。
精灵族走起路来都是没有声息的,但依米不会说话,为了引起他人的注意有时候只能用这种方式。
小孩趴在楼梯扶手上,指着上面,很着急的样子:“呀!”
应该是让他们去看看的意思。
两人对视一眼,一同起身。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二楼原本的木地板上只是一层没有颜色的灰尘,现在却结了厚厚一层黑色的渣,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儿本来就是煤灰的堆放地。
依米是爱干净的小精灵,拉住楚惟的手,眉头纠结地拧成小疙瘩:“呀……”
楚惟轻轻拍了拍胸口,只庆幸这不是他自己的房子,不然心脏病都要发作了。
凯厄斯显然也没想到老薪还有这种副作用,像做错事的小孩不敢去看楚惟的表情。
他抬起手,手背向外挥了挥,密不可分的黑煤灰竟然为他分出一条道来。
凯厄斯也有些嫌弃,但没办法,自己招来的帮工就得负责到底,他往前走,在空房间里找:“老薪,老薪?”
不一会儿,佝偻的黑影飘出来:“魔王大人?”
它看起来是吃饱了,比之前还要巨大,再这样下去楚惟很怀疑它会把房子撑爆。
凯厄斯叹气:“行了,不用你帮忙了。吃饱了没?回去吧。”
噬尘兽迟疑了下,它吃得正香呢,这么被强行打断挺难受的:“魔王大人,还有下面一层楼……”
“这里不需要你了。”凯厄斯又重复了一遍,这回语气冷淡了些。
老薪一个激灵,身上的煤渣都抖出来些许。
它的确是吃得太入迷,差点忘了,这位可不是什么心平气和好说话的主儿;连菲亚兰其他地方都知晓他的暴君之名,离“深渊”最近的极北之境又有谁没见识过呢?
老薪恐慌起来,掉渣掉得更厉害了。
楚惟看出它的紧张,略带责怪地瞥了凯厄斯一眼。
既然是请来帮忙的朋友,态度不可以这么坏。
凯厄斯眼神飘忽,不敢直视这个比自己还要小的小家长。
楚惟看向噬尘兽,温和道:“谢谢您。”
在娇小的人类面前,老薪试图把自己压得更矮,诚惶诚恐:“夫人言重了。”
楚惟对他的称呼感到迷茫。
夫人?是他想的那个词儿吗?
老薪见他这样困惑,也愣住了,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又做错了什么,畏怯地看向魔王大人。
凯厄斯在楚惟背后对他挤眉弄眼做手势:‘别问了,快走,快走!’
夫人这种称谓自己在心里、或者听这些家伙说出来爽一爽就够了,哪儿能真被楚惟听见啊!
噬尘兽辞别魔王大人和魔王夫人,硬是把自己艰难地从二楼窗口塞出去,飘远了。
家务外援计划宣告失败。
楚惟摇摇头,生怕凯厄斯再唤来什么奇形怪状的朋友:“我来吧。”
虽然他从小到大都是被人锦衣玉食地伺候着,扫扫地擦擦桌子这种小事儿也没什么做不了。
凯厄斯见他真要去拿扫把扫老薪留下来的煤灰,这还得了,连忙从背后抱住少年。
他以前也总这样偷袭饲养员,可那时候他小小一只,就算力气大了些,也在可控范围。
但现在的楚惟不是二十七八岁的研究员,他也不是几岁的小龙崽,这么拦腰一抱直接把人举了起来。
楚惟没抑住一声惊呼,猝不及防后背贴上火热的胸膛。
圣袍只改造了衣摆,上半身的料子依旧薄如蝉翼,青年的体温就这么毫无保留地传递过来,好似某种特意为之的拥抱,铃兰雪雾与沉木火焰的气息亲密无间地交织在一块儿。
……于是两个人都脸红了。
差点被挤到煤灰里的依米·西尔达小朋友认真思考,自己和这两个哥哥共处一室的时候,是不是应该戴上墨镜比较好——还有,要保持一定人身安全距离。
咚咚。咚咚。咚咚。
楼下再次传来敲门声。
楚惟红着脸拍了拍凯厄斯的手,示意他把自己放下来;青年像是反应慢半拍,也像是不舍得放他走,等终于回过神来松手,依米早就丢下他俩跑下楼了。
依米上回开门,头要仰得高高的才能看清对方;这回学聪明,提前做好准备。
但是门外空空的,只有雪花飞舞。
咦?
她左右张望,什么也没看见,差点儿直接关门。
等视线重新挪下来,低头瞅见门口站着三只小蘑菇。
小蘑菇会动,自动列成横一字排开。
不,不是小蘑菇。
是三只戴着大大胖胖蘑菇帽的、小仓鼠一样的奇幻生物。
它们的帽子蘑菇分别是红黄绿三色,像依米在以前的世界见过的交通信号灯。
蘑菇鼠们看见依米后面走过来的凯厄斯,整齐划一摘下帽子,声音响亮:“魔——王——大——人——好——!”
又在看见楚惟时互相瞅了瞅,接着异口同声:“魔——王——夫——人——好——!”
楚惟:“……………………”
好的,现在他明白那称呼是什么意思了。
第69章 第 69 章 随地大小变。
三只红绿灯蘑菇鼠的名字分别是呜呜, 嘤嘤,哞哞。
楚惟花了一些时间记住它们谁是谁,但很快放弃了。
红绿灯们的帽子是鲜艳漂亮的毒蝇伞,而背包则是白白胖胖的口蘑。
它们分别从自己的包里掏出抹布、扫帚和拖把, 迷你得连给依米当玩具都勉强。
蘑菇鼠们拿上各自的工具, 雄赳赳气昂昂出发打扫了。
精灵小姑娘照例跟上去, 有了噬尘兽的翻车案例在前,现在除了观摩, 她还有监工这项新任务。
蘑菇鼠们虽然小, 打扫得迅速又干净, 看起来比老薪靠谱。
它们和老薪一样从二楼开始打扫,于是一楼又只剩下楚惟和凯厄斯。
这回的氛围有了很大不同。
“所以。”即便到了这种地步,圣子讲起来话来依旧是慢条斯理、轻声细语, “你想告诉我, 其实这个称呼不是你宣布的, 是它们自己想出来的?”
他坐在沙发上,青年蹲在他脚边,不敢直接碰他的腿,双手扒在沙发扶手上, 可怜巴巴看着他。
那么高那么强壮的男人, 尽可能把自己蜷缩起来,场景看着很违和。
楚惟有种错觉, 或者是错置记忆的闪回片段,很久以前更加年幼的凯厄斯也总这么歉疚又讨好地看着另一个他, 有时候因为偷偷扔掉了该注射的营养针剂,有时候因为差点吃掉了同事。
小怪物的歉疚向来是担心给他惹麻烦,从来不会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哪怕是吃同事。
凯厄斯声音也是可怜巴巴的, 绞尽脑汁想着合适的回答:“是……的……?”
楚惟语气不变:“实话呢?”
“假的。”凯厄斯老老实实低下头,“是我吩咐的。”
楚惟开始觉得有必要遏制一下自己叹气的频率,好像太高了些。
“我们不是那种关系吧?”他说。
“那种?”魔龙抬头看他,一脸茫然,“哪种?”
“……称呼里的那种。”
他不应该是魔龙的祭品吗,什么时候成压寨夫人了?
“不是吗?”凯厄斯有点委屈,“我以为——我很期待我们会是呢。”
楚惟:“……”
我跟你还不熟好吗。
“楚惟。”凯厄斯保持着那个委委屈屈的表情和姿势唤他。
少年睨他一眼:“什么?”
“楚惟,你不要生气。我只是……”凯厄斯一副豁出去的架势,视死如归,“我只是太想你了。”
楚惟在这个突然抛过来的直球面前甚至忽略了“想念”和“乱起称呼”两件事之间根本没有直接联系,表情怔忪。
半晌,他垂下眼,语气轻飘飘的:“抱歉,我还是……”
他想说,我还是想不起来你是谁。想说就算你现在对我……我也没办法回以同样重量的感情。
但在他阐明那些渺远的歉意之前,凯厄斯先笑起来:“没事啊。”
青年好像当真毫不介意那样耸耸肩:“楚惟,你迟早会想起来的。你说过不会忘记我,永远不会。”
永远。
对于一个还不到十七岁的少年人来说,「永远」实在是个太过模糊的概念。
但凯厄斯是那样笃定,好似他们曾经真的为此约定过。
楚惟无比期盼自己能早日想起来,不仅是不想再看到凯厄斯的失落,更为了自己不要做这个追逐游戏中更被动、更一无所知的那一方。
凯厄斯见他不讲话,习惯性地想要甩一甩尾巴。
然后想起来自己现在是人形,没有尾巴。
于是他决定换个策略,转眼成了七八岁,嫩嫩的小脸上还带着婴儿肥,眨巴眨巴金灿灿的大眼睛:“楚惟,楚惟!”
他什么也不用说,光是这样看着楚惟、脆生生喊他名字,就足以让饲养员投降了。
楚惟捂住眼睛。
……随地大小变也太犯规了吧!
*
蘑菇鼠们效率非常高,没一会儿下了楼。
楚惟问依米:“如何?”
小姑娘弯弯眼睛,比了拇指。看来已经成功验收。
红绿灯再次在楚惟面前一字排开:“报告夫人,打扫完毕!”
楚惟还是觉得那两个字怎么听怎么别扭:“可以换个称呼吗?”
蘑菇鼠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齐齐看向已经回到成年人体型的凯厄斯。
这回凯厄斯没法当自己不存在,也没办法像之前疯狂暗示老薪那样让它们赶紧走;这三个小东西没老薪那么聪明,必然会大声问自己在干什么。
凯厄斯决定把问题抛回去:“楚惟,你想让它们叫你什么呢?”
楚惟愣了下,这个问题还真没想过。从八岁开始他就已经失去了自己的名字,连带「自己」,人们都称他为殿下,如果不是凯厄斯现在每开口一次都会带上他的名字,他都快忘记自己是谁了。
他看见依米,想起在小姑娘的手语中,自己好像就被她称作哥哥。
“要不然……”他试探着,“叫哥哥?”
凯厄斯的瞳孔像每个冷血动物那样骤然缩成一道竖线:“不行!”
反对得太猛烈、太大声,把楚惟和依米都吓了一跳。
他意识到自己好像有点儿反应过度,尴尬地清了清嗓子:“那什么……就是我……”
他有点不好意思看楚惟,尤其以眼下的成年状态,干脆又变回小孩子的模样,这样做什么都有底气了。
这回他变到比依米还小的年龄,跑到楚惟面前把自己埋到少年怀里,不管不顾地摇头:“不行不行不行,我还没有喊过你哥哥呢!别人不可以比我先!”
楚惟没想到居然是这种理由。这家伙简直像个小动物一样不讲道理……
好吧,不是像,龙本来就是动物。
小龙崽抱住他的腰,金瞳亮得惊人,软磨硬泡:“楚惟,你是我一个人的……只能是我的……好不好?”
楚惟对小动物向来是很没办法的,拍了拍他的背,好气又好笑:“好。行。那个,你别勒着我了……咳……”
龙崽大惊,连忙松手。
他忘记了自己只是缩小体型,没有收敛力气。
变换形态还不够熟练,看来以后要多加练习才行。
一通商讨下来,最终决定蘑菇鼠,还有雪原其他的住民们,统一称呼楚惟为“楚先生”。
尽管楚惟对自己这个姓氏没有留恋,甚至有点儿厌烦,这样称呼起码能当做独立个体来尊重。
凯厄斯想了很久才想出来的绝妙称呼就这么被废除了。
他看着少年蹲下去逗弄红绿灯蘑菇鼠们的身影,想着,其实它们能不能这么叫你也不是很重要。
重要的是,我可以喊你夫人么?
*
(别人把)卫生打扫完毕,凯厄斯饲养楚惟的第二步计划就是把他肚子填饱。
这件事不需要假手他人了,千年来无聊的龙自己研究了许多菜谱,贯通古今,中西合璧,就缺这么个大显身手的机会呢。
他摩拳擦掌:“楚惟,你想吃什么?”
楚惟被他这么问,才反应过来,迟疑地摸了摸肚子,竟然没有感觉到半点饥饿——要知道,距离他上次进食已经过去好几天了。
“深渊”仿佛一个结界,进入这里,生理需求也好,五感和时间也罢,一切都在变得缓慢。
也难怪魔龙一睡就是十年。醒了也没事干啊。
但是,比起他自己吃什么,他更想知道的是,魔龙平时醒来吃什么?
历年的圣子都是祭品,难道……
“我啊,喝点营养液就够了。”凯厄斯无所谓道。
营养液对现在的楚惟来说还是个略微陌生的名词,但看凯厄斯的意思也差不多能想象出来是什么便捷但难吃的东西。
那么大一只,不,一头龙,一千年来,就靠喝点儿没味道的水剂撑过来吗?
凯厄斯没想到自己随口一句话能让小家长流露出近乎于心疼的表情,显然是个意料之外的惊喜。
他转了转眼睛,继续装作无所谓的样子添油加醋:“其实有时候醒了也懒得吃,因为没人陪我吃饭嘛,干脆就忍忍好了,反正过不了多久还要继续睡……”
楚惟神色黯然。
他也会孤单,但他的孤单是不被理解,不被爱,不被共鸣。
和凯厄斯有许多不同。
凯厄斯的孤单,就真的是孤身一人……龙,无聊地,无趣地,无望地度过了他难以想象的漫长岁月。
如果此前的猜测路线没有谬误,那么凯厄斯从另一个世界穿越到菲亚兰,就是来找“自己”的。
换句话说,留下凯厄斯孤独一千年、等待一千年的人,正是千年前不知为何离开的“自己”。
那个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楚惟猜“自己”大概率是死了,而且应该死得不是很……嗯,自然。不然也不会让凯厄斯生出如此巨大的、持久的、扭曲的执念,一定要在另一个世界找到他。
——他忽然有了个无比荒谬的念头。
如果凯厄斯当真用了一千年的时间精心设计了重逢。
那么,究竟是他找到了恰巧诞生在这个世界的自己。
还是……
用某种方式,复活了自己?
若真是如此,那么过去献祭给魔龙的少男少女们,究竟都是什么下场、用来做什么?
至今没有一个圣子活着离开过“深渊”。
而现在轮到他了。
他就是凯厄斯寻找的目标吗?
还是只是……又一份“耗材”?
楚惟不禁为这个古怪的念头打了个冷颤。
然而他看见又一次变小、这回恐怕只有幼儿园年纪、还穿着非常可爱的儿童款睡衣的小龙崽,抱着个枕头站在面前,眼巴巴地问“楚惟我今晚能不能跟你一起睡”时,心里竟然没有一丝害怕和畏惧。
哪怕他罪孽滔天。
就算他恶贯满盈。
他居然还是只想要拥抱他。
第70章 第 70 章 真相。
木屋的隔音效果很好, 即便楚惟看了几次外面的风雪依旧狂暴,屋里静悄悄的,能清晰地听见心跳声。
只有自己的心跳声。
少年蜷在被蘑菇鼠们洗得干干净净、又被凯厄斯用火(差点没整个烧着)烤干的被子里,疲惫从脚尖漫过头顶, 却没有睡意。
龙崽还是保持着四五岁的体型从背后抱着他, 没有呼吸也没有心跳, 和他构造完全不同。
从楚惟很小的时候,就听过大人们压低嗓子谈起魔龙, 天生邪佞, 无恶不作, 每每现身整个菲亚兰都要遭殃。
他和所有菲亚兰的孩子一样,对凯厄斯这个存在相当畏惧,生怕自己哪天表现得不好就被魔龙叼走当小零嘴, 嘎蹦两下就吃完了。
后来他成了圣子, 学习着如何把自己保持得纯净、澄澈, 好在十八岁到来时献给这位挑三拣四的、邪恶的异神。
现在他见到他了。
所以谁来解释一下,为什么菲亚兰的梦魇、恐怖传说、超级无敌大魔王,成了在他怀里撒娇的幼崽?
如果自己前世真的是凯厄斯的研究员,那么这样的大魔头, 其实是他亲手创造的吗?
龙崽似乎感觉到了他的不平稳, 和实际年龄不符的稚嫩声线从背后冒出来:“楚惟,你还没睡吗?”
他的呼吸和心跳太乱了, 根本躲不过龙灵敏的听觉。楚惟不打算隐瞒,直截了当:“我想知道……”
背对着讲话不太方便, 楚惟干脆转过身同小孩面对面。
这样离得很近,近到龙崽觉得自己的鳞片都开始发烫——虽然这个时候他的龙鳞都藏起来了——不好意思地把自己埋到被子里。
没一会儿又忍不住露出眼睛,金色的龙瞳即便在暗夜中依旧亮灿灿的, 像两盏永远不会熄灭的灯。
可是人类不会发光的眼睛在他看来要美得多,楚惟的黑眸温润,倒映着他瞳孔里的金光,像晃动的月影。
“如果我想知道,你会告诉我吗?”楚惟声音很轻,好似怕大声一点儿就会惊碎这个雪夜里的梦。
对凯厄斯来说,能重新和饲养员在同一张床上躺着,的确是盼了太久太久的美梦:“什么?”
“他们。”楚惟的神情有些低落,“你把他们怎么样了?”
龙崽还在着迷他的眼睛,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他们’?”
“司酌律。”楚惟慢慢地念出这个名字,然后是另一个,“温斯特林。我……跟你走之前,他们一直昏迷。是你做的吗?”
少年的目光哀伤,似乎急切地盼望他能否定这个猜测。
凯厄斯愣了下,才想起来自己好像到现在没跟楚惟说过真相。
不止是司酌律,不止是温斯特林,还有迦隐。
他们是他灵魂的分支,是他意识的一部分。在他真正的躯壳醒来时,他们当然该沉睡。
但是……
这话要怎么对楚惟说?
说这些年来在你身边爱护你的这几个人都是假的,都是我扮的。
说你长这么大我其实一直在暗中——不对,这已经是明晃晃——观察保护你?
以他对楚惟的了解,肯定会生气的吧QAQ
“关于这个嘛……”
龙崽的眼睛不自觉往旁边瞟。
小孩说谎的时候都这样,不敢跟家长对视。龙崽撒谎的技术太烂了,当过大人一眼就看得出来。
楚惟心里一紧:“你把他们怎么了?”
吃掉了吗?吞噬了吗?还是摧毁了?
尽管他还是很多东西想不起来,也看得出凯厄斯很善妒——尤其对他周围的人。
如果司酌律他们是因为他的原因……
他没办法原谅自己。
“楚惟,你不要瞎想。”凯厄斯一骨碌坐起来,龙瞳瞪得圆圆的,“你的表情告诉我你在想一些非常离谱的东西。”
楚惟也坐起来:“那你跟我说实话。”
龙崽小心地碰了碰他的手指:“楚惟,那我跟你说,你不要生气,好吗?”
楚惟没办法保证。
这不是生不生气的问题,这是,这是——
“好吧,我说。”凯厄斯深吸一口气蓄力,“其实不止司酌律和温斯特林啦还有迦隐他们三个并不是独立的人而是我的组成部分也就是说他们每个人都是三分之一个我既然完整的我来找你了那替身演员都该退场了对不对?”
他语速极快,连个标点符号的间隙都没有,把深埋近十年的秘密一股脑和盘托出,讲完了根本不敢看对面人的表情。
楚惟呆住了。
这小龙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什么叫都是组成的一部分……
大祭司,骑士长,精灵王子,其实都不是真实存在的个体,而是魔龙的不同化身?
且不说这件事究竟是怎么办到的,这三个人对魔龙的态度也截然不同。尤其是司酌律和温斯特林,看起来都像是做好同魔龙殊死一搏的准备了……这算什么,我杀我自己么?
凯厄斯见他表情一片空白,猜到一时半会很难消化这个重磅消息,于是接着做解释:“他们,嗯,虽说都是我啦,但每个人的‘伪装’程度是不一样的。比如呢,迦隐继承了我的全部记忆,他一定有跟你说过什么,不过那时候可能你太小了,没有记住。”
——不,他记得。
在告别教廷时,大祭司曾对他说过,「风雪尽头,你我终将重逢。」
风雪的尽头。
他下意识看了眼夜色混沌的窗外。
不就是“深渊”吗?
如果凯厄斯和迦隐真的是同一个人,那么的确是「重逢」。
可是……
“司酌律对你抱有很大的偏见。”
楚惟的说法已经很委婉了,“偏见”也好,或者“敌意”都远不足以概括骑士长弑杀魔龙的决心,他要的是从魔龙手中抢走圣子,而这完全不像同一个人能分裂出的想法。
“因为我没有给他附加记忆。”凯厄斯说,“他对过去一无所知,我只是好奇,在没有记忆的情况下,我是否还会爱上你。”
“爱”这样沉重的话题放在一个四五岁的小幼崽身上显得太过违和,凯厄斯略一思索,让自己变成和楚惟差不多的年纪,后者明显感觉到床垫下沉了些。
少年颇为得意地笑起来:“结果很明显。”
就算过往从来不存在,就算相遇于平行时空截然不同的时间地点,他也依旧会为他心醉。
“还有,楚惟,你不觉得他化形的魔兽和我很像吗?”凯厄斯歪了歪头,“唔,也不是全部啦,稍微进行了一些调整,毕竟不能比我帅。”
楚惟其实已经记不太清楚九岁见到的司酌律变身的小魔物是什么样子了,但十二岁那次更明显:“那天晚上,载我去圣灵之花花田的——”
“Bingo!”凯厄斯抢白道,“没错,也是我。哦,严格来说是迦隐啦。因为那时候我还在家睡觉,是操控他变的。他虽然对你很严格,但只要你想做的事,我都会帮你的。”
人称的转换听起来古怪,可楚惟好像已经分得清了。
他接受得越是快,越是觉得不可思议:这么离谱的事,怎么凯厄斯一说自己就信了啊?
问题还没有结束:“那……”
“温斯特林么?”凯厄斯提到最后一位时有点儿不高兴,“他知道一半。我给他们三个设定了不同程度的个人意志,对你的态度也会不一样。相同的是他们都在守护你,对你绝对忠贞不二。”
容颜完美的少年在昏聩的夜色中依旧耀眼,望向他的眼神足以称为深情:“楚惟,因为我对你始终坚贞不渝。”
没等楚惟反应,他又相当孩子气地撇撇嘴:“就是温斯特林的个人意志发展得有点儿不受控制了,这家伙竟然想娶你。老天。他在想什么?这种事情我怎么可能允许?看来还是我给他的自由过了火。所以我就收回啦。”
楚惟愣愣地听着,过量的震惊攫住他的喉咙,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片刻后他才理出来头绪:“你提前醒来,是因为温斯特林向我……嗯,求婚?”
凯厄斯理直气壮:“对啊!”
他的躯壳常年处于休眠模式,用灵魂进行监控自己的分s们。
万万没想到竟然有一个敢做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凯厄斯非常生气。
换句话说,他完全是被气醒的。
楚惟睁大眼睛。
魔龙苏醒的频率和时间向来规律,这次提前,多方猜测预示着菲亚兰以后将有重大改变。
原来只是这家伙争风吃醋么?
直到此刻,他仍然难以叙述自己的感受。
三个人,或者说四个人,他生命中最重要的这四个人,其实是同一个?
到底应该觉得幸福成了四份叠加,还是删节成了四分之一?
他不是不能理解凯厄斯受到的限制以及拐弯抹角这么做的理由,只不过过往的一切忽然成了幻梦泡影,仍让他觉得整个人生都是虚假的。
“——他们不是假的。”对面的金瞳少年冷不丁道,“楚惟,我对你的爱,任何一份爱,从来都不是假的。所以他们也是真实爱着你的。”
楚惟蹙眉:“你能知道我在想什么?”
凯厄斯连忙摇头。
“那你……”
“我只是很了解你。”凯厄斯小声道,“楚惟,你研究、记录我的每一天,我也都在观察你。所以你的表情,你的眼神,我都看得懂。”
樊笼里生长的实验体,能接触到的太少太少。近在咫尺的饲养员对他来说,是全世界最好玩的游戏,最有趣的书。
他对他永远有兴趣,永远不会腻。
凯厄斯见他沉默不语,担心地问:“楚惟,你生我气了么?”
“……有一点。”楚惟不想骗他,“也可能不止一点。”
凯厄斯立刻慌了,膝行着朝他靠近一步:“那,那要怎么办?我向你道歉,我,我会弥补的……楚惟,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我会听你话的。楚惟,你不要走,不要丢下我,好不好?”
你不要走。
不要丢下我。
楚惟的眼前蓦地燃起一场大火,四处燃烧、爆炸,房梁倒塌,如同炼狱。
大火的中心,少年跪在地上一动不动,丝毫不惧火舌舔舐着他的皮肤。
他的怀中抱着一个青年,双目紧闭,好像已经不会醒了。
但少年一直在呼唤他的名字。喃喃着,把做过的所有坏事竹筒倒豆子似的坦白,祈求他的原谅。
请求他不要离开。
“楚惟……楚惟你怎么了?”
他回过神,大火中少年的面孔与眼前人重叠,凯厄斯用那双在幻境里流泪的金色眼睛担忧地望着他。
那个人是你吗?
那个人是我吗?
那一幕,是我们的过去吗?【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