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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未悄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51章 第 51 章 两情相悦。


    楚惟的担心没有成真, 白马与白马的主人都欣然接受了“茉莉”这个和光辉骑士团铁血风格相比过于温软清丽的名字,尤其是前者,别人喊它可能还爱答不理,只要听到小圣子温柔地唤一声茉莉, 立刻踏着马蹄哒哒哒靠近, 甚至无师自通学会像小狗一样用摇尾巴来表达快乐。


    马场熟悉茉莉的矮人员工们啧啧称奇, 以为这家伙是屈服在骑士长的“淫威”之下,改头换面变得温顺, 也纷纷想要靠近试试看——无一例外都被茉莉尥蹶子吓跑了。


    很快大家摸索出了规律:茉莉还是那个茉莉, 红鸦山脉当之无愧的混世魔王, 只不过现在魔王有了两个甘愿臣服的主人,对骑士长是畏惧,对圣子则是实打实的喜爱。


    拥有受动物们欢迎这一“特殊能力”的楚惟很快同茉莉熟悉并变得亲密, 连马车都不愿意坐了, 颠簸的马背比车厢里的金丝软垫让他更加向往, 让他触碰到了更高、更真实的自由。


    对此,骑士团的其他人没什么意见,反正小殿下骑马的身姿漂亮,比不少骑士还标准, 他们过过眼瘾也是好的。


    但有两人(严格来说不全是人)对此非常不满。


    第一个, 就是小粢。


    对于楚惟来说,奶团子这样的魔法小生物也是动物的一种, 只不过别人看不见它的存在,所以是自己的专属宠物。


    “专属”这个词是非常特别的, 这意味着不会有别人、别的动物来跟自己抢小主人的注意力与疼爱。


    但现在不同了,多了匹笨蛋白马,楚惟一有空就骑着它到处散步, 都没时间陪奶团子捉蝴蝶了。


    自己是不是,是不是不再是妈咪最爱的崽崽了QAQ?


    小粢很伤心。


    第二个则是司酌律。


    原因再简单不过,身为骑士长,在圣子巡游菲亚兰的这两年里,他的最高职责就是贴身守护圣子的安全,而在室外,双脚不能沾地的小殿下行动基本倚仗他的怀抱。


    除非,这是一位会骑马的圣子。


    换句话说,楚惟和茉莉相处得越好,需要他抱着的机会就越少。


    这谁忍得了。


    司酌律觉得自己应该生气,可是气谁呢?难不成他一个人类真的要和马儿争风吃醋吗?


    于是,在所有人都以为骑士长有了新马就会让以前的老棕马退役时,老团还是继续跟着他们前进,而且驮着的依旧是司酌律。


    没办法,茉莉被小圣子“霸占”着呢。


    如今骑士团打头阵的是副团长埃迪,紧随其后的是专门负责举团旗的一位骑士,在他之后,就是并驾齐驱的圣子与骑士长。


    小圣子一袭雪袍,身骑白马,绮丽清隽;


    骑士长肩覆银甲,驾着棕马,锋锐俊朗;


    招展的巨大团旗偶尔会拂过他们面前,气质不同、却同样好看的两张脸庞在透光的旗帜之下若隐若现,就算是日日与他们同行的团员们也不免赞叹,那画面实在是赏心悦目。


    安雅私底下跟路满八卦:“这俩真是太般配了。”


    路满斜眼看她:“殿下还有几个月才十六岁呢,你真是禽兽啊。”


    安雅不以为然:“我又没有追求殿下,我哪里禽兽?谁爱慕殿下谁禽兽好吧。”


    路满先是偷瞄一眼老大,再看了看其他同僚,总觉得安雅这句话骂进去了很多人。


    他还没说什么,安雅又自顾自伤感起来:“只可惜命运弄人,相爱的人却不能相守……”


    路满有点懵:“……等会儿,怎么就快进到相爱了?我以为老大只是暗恋小殿下啊?”


    安雅批评他:“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的怎么能叫暗恋呢?你问问全团谁不知道这事儿?”


    路满:“这不是重点吧!”


    安雅嫌弃这些从没谈过恋爱的男人情商太低,找团里的其他女孩子去了。


    留下路满在原地琢磨,这二位算是两情相悦么?


    他装作眺望远处风景看向楚惟和司酌律所在的方向,后者正在把马背上的前者抱下来。老大不在的时候,路满也帮忙接过圣子一次,能感觉到不怎么和他人有肢体接触的小殿下有些紧张(虽然更紧张的是他自己)。


    然而此刻少年攀着青年健壮的手臂,完全没有任何犹豫,甚至不需要多看几眼方向校准位置,像一只轻灵的鸟儿落在青年的臂弯中。


    楚惟毫不意外落了个满怀,仰脸看向近在咫尺的司酌律,漂亮的眸子漾起浅淡的、却真实存在的笑意。


    路满的文化水平有限,想不出太多词汇,只能说平日里无悲无喜像个瓷娃娃一样的小殿下偶尔露出笑颜,那叫一个冰雪消融,那叫一个春暖花开,那叫一个回味……诶不对,他可没胆子回味……


    很显然,那是圣子仅仅对着骑士长才会展露出的笑容。


    如果这还不算两情相悦,什么才算呢?


    可是,路满挪开视线,理解了安雅此前语气中的惆怅。


    两情相悦又如何,两年之后,终究要分别。


    圣子从成为圣子的那一刻,就再也不会属于任何人,包括他自己。


    ——世人皆知,他的身体发肤,意志魂灵,只能属于魔龙。


    *


    矮人一族生性谨慎多疑,很不喜欢自己的领地有外来者,哪怕是名贯菲亚兰的光辉骑士团,以杜尔卡恩为代表的马场员工这般热情好客的性格在矮人中才是例外。


    骑士团在马场歇息了三日后向着红鸦山脉更深处行进,一行人骑着高头大马“耀武扬威”,又给矮人们增添了一份新的恐惧与警惕:他们的身高实在不支持能够驾驭马儿这种生物——所以说杜尔卡恩那个家伙到底怎么想的要去做这种生意啊?!


    另一个原因在于矮人族和人族、精灵族不同,他们并没有任何对于神祇的信仰,如果说一定要信奉什么,他们更信奉自己手里的斧和镐,能通过它们挖出来的矿产,以及矿藏卖出之后、实打实握拿得到的金币银币。


    因此,这个所谓“菲亚兰神明化身”的圣子,在他们看来更像是教权的象征,不过是为了「奴役」他们的又一重冠冕堂皇的借口。


    进入居民区后,小圣子不能再随意露面,以防意外事件。他坐在马车里,透过镂空十字的玻璃窗向外看,颇为不解:“他们为什么都躲起来了?”


    矮人的住所大多是茅草覆盖的平房,建造墙壁的赭红色砖体平整而厚实,窗户砌成比脸大不了多少的一个圆,很符合矮人们无论任何情况下都要占据最好防守位置的习惯。


    从中央神庙出发后,圣子已经途径拜月城、周边村落以及一些零散的地点,每到一处,众人无一不是眼神狂热、顶礼膜拜,热情到让他觉得不好意思。


    红鸦山脉则成了另一个极端:离开马场后非但没有任何矮人迎接他们,反而纷纷躲回了家中,几乎是在听见骑士团的马蹄声的一瞬间,原本还热闹的街道顿时空空荡荡,几片枯黄的叶子打着旋儿落下,好不寂寞。


    跟随骑士团东奔西走六七年的司酌律没有楚惟对矮人族那么陌生,不过也说不上多熟悉;他的个头即便在人类中也属于极高挑的,理所应当收获了更多来自矮人的提防,这让年轻的骑士长很不愉快。


    “也许都很忙吧。”司酌律说。他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说法可以不让楚惟伤心,总不能直白地讲他们都在害怕你吧。


    言毕,楚惟看了他一眼。那目光该说是……饶有兴致的。


    好像有什么细小的针刺了他的后颈一下,司酌律不自在地换了个坐姿:“怎么了?”


    少年几乎算作笑眯眯地对他说:“您安慰别人的本事可不怎么样。”


    司酌律:“……”


    就在这时,前面传来躁动,马车跟着停了下来。


    司酌律探身:“发生什么了?”


    路满丧气地走过来:“老大,茉莉又不肯好好走了。”


    拉马车的任务交给了稳重的老团,当小圣子和骑士长都在车厢里时,新来的白马茉莉就没了可承载的对象,这让它异常不安,动不动就闹脾气不肯往前走。


    楚惟听见茉莉的名字,担忧道:“你去陪陪它吧?”


    司酌律心里想我比较想陪你,但还是依言下了车。


    有了主人的安抚,茉莉的暴躁褪去些许,却依旧焦灼,不停地甩着脑袋,伴以哼哼唧唧。


    这下看起来可不止是心情不好了,更像是不舒服。


    司酌律皱眉,抚上它前额的一道疤。


    茉莉是稀有的天生白马,通体纯白如雪,唯有一处略深,便是它的前额。


    起初司酌律和楚惟都以为那是一撮颜色不同的毛发,尽管从选美的严苛角度稍有扣分,现实中丝毫不影响它的漂亮;很快他们发现那其实是一道疤。


    司酌律问了杜尔卡恩,后者说了一件蹊跷的事儿:茉莉出生得很突然,并没有育马员在旁辅助,等员工们听见它母亲的痛吟匆匆赶过去时,小马驹已经摇摇晃晃试图站起来了。


    而那时,刚刚新生的小茉莉额头上已然有了一个比金币大一圈的伤口,谁也不知分娩过程中究竟怎么受了伤。


    伤口很快长实,它的吃喝拉撒都很正常,还越发矫健聪慧,甚至没有影响毛发再生,马场员工也没就没当回事儿。


    直到它被司酌律领走,才终于有人注意到那里仍然会痛。


    ——茉莉的脾气暴躁不仅是性格天生高傲,还有很大一部分源于那几乎不曾停歇的头痛。


    换做是人、是别的任何物种成天被头痛包围,也很难给别人好脸色。


    而它那样喜爱楚惟、几乎可以用“一见钟情”来形容的最大原因,就是因为只要靠近小圣子,头痛就能消除大半。


    司酌律返回马车,告诉楚惟茉莉估计头疼又发作了。少年闻言叹气:“我知道了。”


    在街上公然现身并不是一个好主意,然而现在若是不立即为茉莉治疗,它一定不愿意再往前走、影响全团的进度,说不定还会大发脾气,其他人跟着遭殃。


    没办法,危机时刻必须要有小圣子出手挽救才行。


    于是,躲在窗户后的矮人们见证了这一幕:小圣子被骑士长扶上马儿,一遍又一遍抚摸着它的后颈,还在低语什么,指尖似乎有流光萦绕。


    那光芒覆盖在白马唯一异色的前额上,片刻后,一直焦躁的它终于安静下来,垂着耳朵,尾巴悠然地摆了摆,好似刚才因伤痛而紧绷如蓄势待发之弦的根本不是它。


    司酌律接楚惟下来,少年收起净化之力,活动了下手腕,迟疑道:“我在想,它会不会不是马儿呢?”


    司酌律上上下下打量着茉莉,四只蹄子一条尾巴,怎么看都是马啊?不然还能是什么,骡子?没听说马场里还有驴啊?


    楚惟看出了他的疑惑,轻轻摇了摇头:“也许是我多虑了。”


    司酌律不再追问,却也暗暗记下这件事,打算离开红鸦山脉之前再找个兽医好好检查一番。


    如果杜尔卡恩胆敢把骡子卖出纯血白马的价格,骑士团会让他尝尝什么叫真正的铁蹄。


    两人正要回到马车里,忽然,道路两边的门纷纷打开了。


    一直默不作声躲在屋子里、当作骑士团不存在的矮人们踌躇着走出来,纷纷聚集到马车附近,同骑士团互相投去警戒的眼神。


    最终,矮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同时对着楚惟行平日里几乎没做过的叠袖大礼:“圣子殿下,请您帮帮我们——”


    第52章 第 52 章 林深处。


    红鸦山脉最大的家族名为巴洛, 在矮人语中意为“石头的脊梁”,包括杜尔卡恩在内的马场员工大多来自这个家族,此刻骑士团坐在的街道住民同样隶属于巴洛。


    马车被巴洛家族的人团团围住,不过他们并没有恶意, 相反, 眼神几乎是恳求的。


    司酌律对他们的靠近颇为不满, 手已经摸上了佩剑。


    楚惟柔声道:“没关系的,先听听他们要说什么吧?”


    司酌律很不希望自己像茉莉一样这么轻而易举就会被楚惟哄好。但他别无选择。


    副团长埃迪匆匆赶过来, 悄摸摸瞅一眼老大好像没有要发火的征兆, 暗自松了口气的同时清清嗓子:“你们有什么事?”


    矮人无论男女都留着厚厚的大胡子, 身高也差不了多少,这让外族辨认他们的性别和年龄颇为困难。


    众人七嘴八舌说起来,一个个发音含糊, 还带着浓重的口音, 不少人讲不太好菲亚兰通用语, 掺杂着大量矮人语,埃迪听得一脸茫然。


    好在,矮人们很快自发分成两边,一个胡子比其他人浓密得多的矮人走过来, 他比高大的埃迪矮了不止一个头, 气势却分毫不输,主动伸手:“您好, 尊敬的骑士阁下,我是巴洛家族的现任族长。”


    埃迪同他握手:“您这里遭遇了什么吗?”


    族长叹气:“是的, 最近有一头发疯的动物总是时不时骚扰我的族人,我们派出了最勇敢的战士也伤不到它……”


    小圣子觉醒的能力不仅可以净化污秽瘴气,还能够疗愈躁动的精神、心理。这一点在中央神庙, 在拜月城,在骑士团内部人尽皆知,大家每每看见赞叹归赞叹,不会再惊讶。


    但对于久居山谷的矮人们来说,亲眼看到圣子自如地化解了一匹马的危机,这样的力量简直不可思议。


    他们已经被那个发疯的野兽折磨数月了,它神出鬼没,身上笼罩着一团梦幻的白光,谁也看不清究竟长什么样子,每次现身都会大肆破坏屋舍田地,还伤过人,速度还极快,靠双腿行走、没有任何坐骑的矮人根本别想赶上它。


    打是打不过,搬又搬不走,巴洛家族都快绝望了,直到小圣子让他们重新看见希望:来硬的不行,反其道而行之去感化它,会不会就奏效了?


    埃迪将巴洛族长所言一一转述给司酌律和楚惟,由他们定夺是否要帮助矮人家族。


    心善的小圣子自然不会反对,如果他能够像安抚茉莉一样安抚那头野兽,不仅是帮助矮人居民们,对野兽本身也是一种挽救。


    至于司酌律,只要楚惟想做的,他都会帮他。


    哪怕他还没有完全想起来自己曾经是谁,灵魂里的这一执着从来不变。


    *


    虽说那头野兽行踪不定,也有固定的习惯,比如满月之日一定会现身。


    今夜,就是满月。


    族长把收集来的情报无一遗漏告知司酌律:


    比如那野兽不喜欢太多人,而且刀枪不入,带太多人手没有必要;


    它身上的光晕并不是反射,而是自己发的光,应当是什么传说级别的魔法生物;


    还有,它似乎一直在寻找什么,每次来巴洛家的领地作乱更像是在翻找,一无所获之后就会对月长哞,如同痛哭出声。


    要不是菲亚兰王国没有登记在册的狼人,他们都会以为这是新种族了。


    埃迪、路满和安雅代表骑士团其他成员向司酌律表示反对,让他和圣子独自迎战实在太冒险,然而司酌律很坚持:有他在,殿下不会有事的,再多人增加激怒野兽的概率。


    当初自己在040村初次兽化发狂时楚惟才九岁,净化之力强大到已经能游刃有余控制住场面,如今六年过去,他相信他什么都能处理好。


    入夜后,楚惟和司酌律带着茉莉走向林深处。


    谁也不知道野兽何时会出没,如果一人骑马、一人走路,遇到危险会花费不必要的反应与磨合时间,尽管有些逾越,共乘听上去是个更好的选择。


    司酌律攥着缰绳,绷直身体,尽量不碰到楚惟的后背。虽然平时也要抱来抱去的,换个场景、换个姿势又是截然不同的意味,还是尽量避嫌的好。


    林间生长着许多荧光的菌类,星星点点遍布在地面和树干上,月光如水倾泻而下,映照着它们如同纷飞的萤火。


    前些时候还在想能否有机会与殿下共乘,没想到那一日这么快到来。圣子的长发柔顺地披散下来,晚风柔柔撩动发梢,铃兰雪雾的浅香浮动,司酌律不敢呼吸得太重,怕惊扰了这份易碎的美丽。


    走着走着,茉莉忽然停了下来,不断在原地踏步。几天下来司酌律已经了解了它的习惯动作,比如眼下便是激动和畏惧的混合情绪。


    动物的感知通常比人类更敏锐,他立刻警惕看向四周是否有异常的风吹草动。


    楚惟的声音极轻:“在那儿。那棵树后面。”


    司酌律顺着他视线方向看过去,在一棵长满大大小小发光蘑菇的树后面瞥见了一团比萤火更加纯净、也更加缥缈的大型光团。


    ——是它吗?


    “别怕。”他感到楚惟的一丝忐忑,对少年耳语,“我会保护你。相信我,我们照常聊天。”


    楚惟闻言放松些许,几乎贴到他怀里,又往前坐了坐:“……嗯。”


    司酌律用脚跟轻踢了下马腹,引导着茉莉避开与那野兽的正面冲突,然后用上好似完全没发现对方的寻常语气,音量也恢复正常:“殿下见过萤火虫吗?”


    楚惟明白他的意图,他们在提防那野兽的同时,它也在观察他们,现在比的就是谁先沉不住气。


    “有的。”他说,“在中央神庙见过。”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闲聊,心思都不在对话上。


    每次靠近那棵树时茉莉都显得有些急躁,司酌律会在它冲动之前及时变换方向,同时那边的光晕也会经历变化。看来对方和他们一样,都没有表面显得那么淡定。


    不过可以确定的是,这野兽并没有矮人们描述中那样毫无理智、易怒嗜血,反而非常冷静,也很有计谋。


    然而有谁打乱了他们循序渐进的计划,夜里更显金灿灿的奶团子忍不了了,从楚惟的衣服里钻出来,朝着树后超大声地“叽——!!”


    它这么突然一捣乱,把两个人类吓了一跳,楚惟连忙伸手把它抱回来,可惜发出的声音已经收不回去了。


    小粢很不服气,努力挣脱束缚的同时还对着茉莉叽叽啾啾了一阵,声音迫切,好像有什么很着急要通知的大事儿。


    楚惟完全听不懂它在说什么,求助于司酌律;遗憾的是,后者也只有在魔兽化的时候能与奶团子无障碍沟通,而这种“变身”则充满了障碍,并不受主观控制。


    就在这时,大型光团缓缓从树后走了出来,不紧不慢踱到人类的面前。


    楚惟和司酌律同时屏住呼吸——那是多么美丽的生物啊!


    它身姿修长,毛色洁白如月,鬃毛银泉一样垂落,在夜风中微微摇曳。


    外形看起来近似于马,但额心生着一支螺旋状的角,晶莹剔透,散发着纯净的光亮,照亮四周,仿佛梦境来临。


    荧光的菌类随着它的步伐亮起,宛若为它铺就的一条光之径。它身形高大,动作却很轻盈,眼神澄澈,既似幽林精怪,又如神祇降临,空气中响起沙沙簌簌,仿佛万物共鸣。


    马背上的人类被这高洁震慑到不敢言说,无法动弹,眼睁睁看着那奇幻的生物一步步走近,低下头颅,与茉莉亲昵地交颈。


    楚惟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


    它们……认识?


    他看得出来,这头几近于传说中独角兽形象的生物对他们的小白马充满温柔的舐犊之情。


    所以说,它时时闯入矮人的地盘,暴躁地翻找,其实是在找茉莉吗?


    它是茉莉的……?


    亮晶晶的小粢在亮晶晶的独角兽和茉莉之间转了两圈,在楚惟被不同光晕交织得眼花缭乱之前冲他自豪地扇了扇耳羽:“叽,叽叽!”


    妈咪你看你看,我早就发现啦,它们认识呐!


    “我想起来了。”司酌律低声道,“杜尔卡恩说过,他们并不知道茉莉的父亲是谁。”


    茉莉是一匹不在计划中的小马驹,换言之,它的母亲本来并没有加入到马场的繁育队列中,却忽然怀孕了,而且怀孕期间没有任何妊娠表现,这也是为什么茉莉直到出生才被注意到存在;员工们试图寻找究竟是哪匹公马干的坏事,始终没有结果。


    现在真相大白了:茉莉的父亲并不是另一匹马,而是眼前这头原以为只有传说中才会出现的梦幻生物。


    楚惟此前的猜测没错,茉莉的确不是纯粹的马儿,而是马和独角兽的混血。


    它前额上的伤疤,就是没能彻底长出来的犄角,所以才会时时隐痛。


    茉莉和独角兽各自表现出的不安、异状,其实是这么久以来无法与彼此相见时的呼唤。


    只不过除了小粢,谁也听不懂。


    弄明白以后,楚惟不想妨碍它们父子俩难得的相见,主动让司酌律带自己下去。


    两个人类离远了些,把空间交给它们。


    司酌律叹了口气:“我的金币是不是白花了?”


    茉莉的身价着实惊人,哪怕骑士团会报销一部分,剩下的部分也要花掉他这么多年来的积蓄。


    楚惟不知道怎么安慰他:“老团也很不错呀。”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还是挺心疼钱的。


    时间也不早了,既然野兽的隐患得到解决,他们也该回去歇息。每一个地方都不能耽搁太久,巡游听上去有两年之久,可菲亚兰幅员辽阔,想要尽可能遵照路线行进,时间是很赶的。


    楚惟有些遗憾,今天一别,是不是就再也见不到茉莉了?这个为它取的名字还没喊上几天呢……


    他十五年的人生里朋友太少,每一个都很珍惜。


    如果这时候在场的是迦隐,会安慰他“它在心中会一直记得你”。


    但司酌律没有那样优越的口才,想要用动作代替语言安慰又不敢逾越,只有沉默。


    两人还未走出几米,身后一阵响动。


    他们回过头,茉莉像只小狗一样急切地拱了拱司酌律,扭头就走。


    走了几步见两脚兽还在原地发愣,又过来重复了一次动作。


    不远处,独角兽静静伫立在萤火之中,遥望着他们。


    楚惟和司酌律面面相觑。


    这是要他们跟上去的意思?


    第53章 第 53 章 此生已别无所求。


    在各个种族的传说中, 独角兽都是一种极为圣洁、极有灵性的生物。大多数人穷极一生也见不着一眼,他们能如此近距离地与它相遇,何其幸运。


    小圣子同动物们之间有种特别的联系,哪怕无法用语言沟通, 也有心灵感应。


    楚惟凝神屏息, 过了会儿小声道:“它好像是想带我们去看什么。”


    司酌律问:“您要去吗?”


    他可还没忘记这头独角兽在矮人们的描述中有多么残暴, 万一是在给他们设圈套呢?倒不是说他没有把握保护好殿下……


    楚惟咬了咬唇:“我觉得它没有恶意。”


    司酌律看向他:“所以您是想去看看。”


    楚惟也看着他点点头,眼眸里映着暗夜微光, 亮莹莹的, 叫人难以拒绝。


    茉莉在主人和父亲之间来回跑了好几次, 像个撒欢的幼崽,而后乖顺地俯身让小圣子坐下去,但也只有小圣子:和此前的预案相反, 骑士长认为现在自己靠双腿行走更适合随机应变。


    独角兽看了他们一眼, 那双澄澈的眼睛中并没有明显的情绪, 仿佛无悲无喜的神明,步态高傲地向幽林更深处走去。


    更深露重,司酌律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给楚惟披上。被来自另一个人的体温包裹着,哪怕圣子的体质已经不会明显感到冷, 楚惟依旧感到温暖。


    “谢谢你。”他的声音轻而认真。


    青年望着他, 被那份月色下朦胧纯挚的美丽拨动心弦,颇为不自在地转开脸:“殿下何必跟我这么客气。”


    直到此时, 两人才恍然意识到,这是巡游以来他们之间的第一次独处——附近没有骑士团驻扎的营地, 没有要远远跟在左右的仆从或副手。


    天地之间,除了两个充满灵性的动物,只剩下他们。


    这一刻, 他们不是万众瞩目的圣子,不是可悲的祭品,不是肩负希望的骑士长,不用考虑未来、责任、生死,不再去想终有一日到来的告别,甚至无需多余的动作和语言,就这样享受与彼此待在一块儿的静谧时光,已经足够。


    起初四周还只是他们习以为常的树林草地,平日里骑士团行军也总要经过这些地方,并没有觉得哪里特别。


    然而越往前走,夜间的浓雾愈发明显。直到两个人类明显感到呼吸困难,才意识到那不是普通的夜雾,恐怕是瘴气。


    楚惟咳嗽了好几声,不太确定自己的净化之力对于这种外界的污染有没有用。


    司酌律低声道:“冒犯了。”


    随后用力一撕,从圣袍外的纱衣上撕下来一块,为楚惟掩上。


    那轻纱薄如蝉翼,又并非多么特殊的材质制成,对过滤毒气的作用微乎其微。楚惟又咳了一会儿,才发现司酌律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


    骑士长身强力壮,肺活量更大,正常情况下需要吸入更多的氧气,眼下反而成了致命的弱点。


    再这样下去,走不了几步司酌律就要昏倒了。楚惟执意让他也到茉莉的背上来,青年摇摇晃晃费劲最后一点力气攀上马背,几乎没办法靠自己坐住。


    楚惟想办法用缰绳固定住他,然后握住司酌律此前从自己衣服上撕下来的那片纱,浅淡的流光很快浸透薄纱,再用它捂住司酌律的口鼻。


    尽管圣子的能力不能直接对自然界进行改造,倒是可以净化他人已经吸入的毒气。


    司酌律慢慢缓过来一些,但还是头晕眼花,自嘲地想,还信誓旦旦要保护殿下,现在反倒成了殿下帮助自己了。


    然而下一秒他没心思想这些了——楚惟握住他的双手,让他环抱住自己的腰,叮嘱道:“抱紧我,别掉下去了。”


    少年的腰肢柔韧,身形娇小,他一边胳膊就能将他完全圈在怀里。


    这样的姿势有多么暧昧,司酌律连肖想一下都觉得是玷污,更别提突然成了真。


    骑士长刚才脸色还苍白得像纸,现在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在往脸上涌。幸好圣子坐在前面,夜色又昏暗,才不会看到他已经快烧起来了。


    虽说是声名显赫的光辉骑士团团长,司酌律到底才十九岁,这些年怀抱着唯一的念头潜心修炼,不曾沾过情啊爱啊的萌芽,一生中唯一的心动就是十三岁那年见到的冰雪一样的男孩儿,从此成了高悬明月,深植梦中。


    他十三岁。十九岁。动心的还是同一个人。


    能在这样的月夜下与他拥抱一次,好像此生已然别无所求。


    *


    林间的瘴气始终未散,楚惟发现自己除了嗓子痒痒的总想咳嗽,似乎没怎么受到影响。


    这就是成为圣子之后的好处吗?为了让他完美地献给魔龙,至高祭坛会尽可能让他在八岁到十八岁之间免受其他伤害。


    ……是好事儿,可还真是让人高兴不起来。


    至于司酌律,他们很快发现了解决的方法:走在最前面的独角兽没有受到丝毫影响,毕竟它本身就是这片丛林的原住民;至于拥有它一半血统的茉莉,伤害谈不上,不过每当落后于父亲时它也会显得有些疲倦,这时候只要加快速度跟上独角兽,就会缓解许多。


    因此,只要他们两个也处在独角兽身周光芒的笼罩下,就足以抵御瘴气的危害。


    发现了这个“保护层”后,人类松了口气,也开始有闲心看起了不一样的风景。


    越往中心地带走,越是枝繁叶茂,密密相接几乎遮住了夜空,月光已经透不进来了,现在还能够看见前路,全凭独角兽的光芒,以及那些遍布天上地下的荧光菌类。


    林间瘴气有种奇怪的气味,让楚惟想起几年前瘟疫爆发时中央神庙用来消杀的那些液体。


    他并不知道那些毒气有致幻的副作用,恍惚中置身于另一个充满了消毒水味儿的地方,随处可见的发光蘑菇不见了,白马、独角兽不见了,身后的骑士长也不见了。


    面前有个幼小的孩子,一双金色的瞳孔望向他,既充满警惕,好像一旦他靠近就会发动攻击;戒备之余,又有着隐隐的期待,希望能被摸一摸头。


    楚惟看他有些熟悉,而且越看越眼熟。


    ……等等,金色眼睛?


    这不是迷你号的凯吗?


    八岁那年他第一次在幻境中见到凯,后者看起来比他小个两三岁的样子。


    然而眼前这个,顶多两三岁。


    最近日夜奔行,睡都睡不太好,更别提做个甜美的梦。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凯了。


    尽管每一次相见,凯的年龄都在变化,但这么小的还是头一回。


    过去他和楚惟的年龄总是差不多,如今后者眼见着要十六岁,前者却缩小成了这样稚嫩,在楚惟眼里简直可爱得不得了。


    这或许是他们相识的最初,小小凯明显对他还不是很信任。


    楚惟蹲下来和他视线平齐,让自己尽量看起来友好无害:“你在这里做什么呀?”


    小小凯瞪圆了眼睛:“你是楚惟吗?”


    少年点点头。


    “楚惟,你为什么变小了?”小孩不理解,明明自己的饲养员是个大人来着。


    每一句话要先喊他的名字,是凯不会有错。楚惟每次进入幻境之后都没办法与现实的记忆建立起联系,他摇摇头:“我也不记得了。”


    小孩撇撇嘴:“楚惟,你好笨,你迷路了。”


    迷路……?楚惟有些茫然:“那我要怎么……”


    幼崽唉声叹气,然后别别扭扭地过来抓住他的手:“楚惟,你答应我一件事,我就带你出去。”


    小孩的手非常凉,和看起来柔软细腻的皮肤不同,落在少年手背上的触感更像冷硬的鳞片。楚惟来不及多想,条件反射问回去:“什么?”


    “楚惟,你不要爱上别人哦,就算是其他世界的我也不行。”小幼崽气鼓鼓,“说好了你只能喜欢我的——只可以是真正的我!”


    *


    楚惟睁开眼,浓雾不知何时已经消散,呈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幕不可思议的美景。


    静谧幽深的湖泊如同宝石静静镶嵌在林间,月光终于再现,在湖面泛起细碎银光。湖畔开满了淡蓝色的小花,花瓣微光闪烁,如同晨露,在风中轻轻摇曳,恍若低语。


    四周树梢低垂着紫藤萝,藤蔓缠绕,花串如瀑,与蓝花交织成温柔的幻境。晚风拂过水面漾起涟漪,湖泊沉眠,唯独世界低声细语。


    “这里是……”司酌律诧异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沉星湖?”


    楚惟愣了下,才发现那些密密匝匝的淡蓝色小花朵竟然是艾缇瑟尔花——全部都是。


    圣灵之花极其罕见,除了中央神庙和“深渊”,整个菲亚兰大陆几乎找不到适宜它们生长的土壤。


    然而传说中却存在一方湖泊,湖畔盛开着艾缇瑟尔花,数量之多远超全菲亚兰其他所有圣灵之花的总和。


    花影倒映在清澈的湖水中,好似满天星辰坠落,因此得名“沉星湖”。


    无数人为了寻找这个神秘的湖倾尽全力,甚至付出生命的代价,却始终一无所获。


    也许沉星湖根本不存在,只是人们编出的美好愿景。


    然而今夜,它就这么猝不及防出现在了他们眼前。


    独角兽执意带领他们寻找的,竟然就是这里。


    也许是感谢他们收留了坏脾气的茉莉,也许是感激楚惟有办法治疗茉莉的伤痛,无论如何,它为了它的孩子,呈现上了最好的回礼。


    司酌律把楚惟抱下来,少年望着久违的小花儿们,神色欣悦。


    圣子需要遵守的清规戒律一大堆,其中最不方便的一项就是不能在室外下地走路,除非是足够洁净之地——而能满足至高祭坛标准中的洁净之地,无外乎圣灵之花盛开的地方。


    楚惟行走在花田之间,久违地亲自感受自然的怀抱,步履轻缓,仿若不敢惊扰湖泊的梦。


    淡蓝的艾缇瑟尔花在他脚下欢欣雀跃地摇晃着,微光自花心溢出,晕染上纯白的圣袍,星光随之洒落满身。


    少年身形纤薄,肤白如瓷,一袭轻纱随风轻摆,与夜同色的长发自肩头滑落至腰际,微微泛着柔润光泽。


    他眉目清冷,垂眸看向一地蓝花的倒影,赤着的双足一点点踩碎星光,朦胧间比湖的梦更像一个梦。


    就在这时,一尾鱼儿跃出水面,转瞬消失在紫藤萝瀑布中。


    楚惟回过头,惊喜地想要将捕捉到的画面分享给司酌律,却不自觉屏住呼吸——


    于星月与萤火交织的光辉中,于独角兽、沉星湖与圣灵之花的见证下,于圣子面前,骑士长将佩剑倒插在一旁,尔后缓缓单膝跪地,单手抚肩,头颅低垂。


    我向您起誓。


    此生此世,愿做您最炽烈的刀刃,最忠诚的骑士,最虔诚的信徒。


    我发誓将永不背叛,永不离去。


    哪怕天地倾覆。


    就算众神陨落。


    即便恶贯满盈。


    第54章 第 54 章 再回溯夜镇。


    楚惟的十六岁来临之际, 光辉骑士团在一整年的跋涉后行至菲亚兰大陆最西部。


    对于这个大部分由人类组成的骑士团而言,无疑是一件好事:相同的种族和相近的文化能够让他们在这一带获得最充足的补给与最安心的休整;不仅如此,这儿也是部分骑士的故乡,许多人在抵达之前便已按捺不住心中的期待。


    对于楚惟而言, 恰恰相反。


    西部地形复杂, 山岭河谷交错, 使得城镇与村落分布零散,如同珍珠散落在沙丘之上, 难以形成拜月城那样的大型城市, 各地多以镇为基本行政单位。


    至于楚惟自幼生长的溯夜镇, 正是其中最为繁华的一座,也是此次骑士团巡游途中的必经之地。


    如此一来,与楚家的再会面变得不可避免。


    骑士团的其他成员因为兴奋而失眠, 他也因为忧心而睡不好觉。


    溯夜镇和楚家给他留下的记忆实在算不上好, 像颗外表光鲜亮丽、内里早已被蛀虫掏空的毒果子, 咽下去全是腐朽和枯坏。


    哪怕已经过去八年,他仍然会梦见楚南膺领着混小子们对他冷嘲热讽、甚至是拳打脚踢的场景,那是他挥之不去的梦魇。


    他毕竟长大了,身份今非昔比, 再也不是任人鱼肉的小孤儿, 不如说楚家如今要还敢对他做什么,也得掂量掂量自己有几条小命。


    想起过去不至于畏惧, 只是……


    只是,谁愿意去触碰本以为结痂的伤口呢。


    司酌律只知道他是溯夜镇人, 并不清楚更多细节,只是看得出靠近家乡之后,小圣子非但没有表现出愉快, 反倒明显低落下来。


    “如果您不想经过那里,我们可以换别的路线。”他说,“您的心情放在第一位。”


    楚惟摇摇头:“大家都期待,我没关系的。”


    司酌律也不勉强:“我会陪在您身边的。”


    言下之意,无论是猛禽野兽,还是流言蜚语,他都会挡在前面,绝不让他受伤害。


    楚惟的笑意重回眸中:“我知道呀。”


    沉星湖那一晚之后,两人的关系看似没有改变,言辞却比从前更加默契,很多东西不需要直白地说出来,彼此就已经懂得。


    一个总是轻声细语,一个向来面无表情,好像差别不大,又总觉得多了些若有似无的绵绵情意——以至于被安雅他们私下里形容“啧啧,简直亲密无间到连风都透不过去,啧啧啧啧”。


    有司酌律的承诺,楚惟的底气足了些,重新做了心理建设,听着外面夹道欢迎骑士团的熟悉乡音,慢慢慢慢呼出一口气。


    八年过去,溯夜镇的镇长已经换了人,城市风貌也有所改变,尤其是以前相当于镇中心的风眠广场看起来全部重新装修了一遍,楚惟都快认不出来了。


    如果要说有什么不变,那么就是楚家的药材依旧是整个镇子的支柱型产业,楚家也仍然是为全镇镇民敬仰的存在。


    因此,当骑士长下了马,从车厢里抱出他时,冥冥之中有股力量牵引着他,叫他的视线第一时间落在镇长右手边的夫妻俩身上——


    比记忆中要苍老许多的楚家夫妇,也正用复杂的目光遥遥看过来。


    *


    骑士团上上下下百来号,楚家就是再财大气粗也没办法一下子招待他们所有人。按照惯例,即便不能所有人入住同一地点,圣子、骑士长、副骑士长等身份最尊贵的也应当选择最好的住宿条件,楚惟当然把这个机会让给了其他人。


    楚惟、司酌律、路满、安雅带着冥冥等几个圣子随从住进了镇长家,后者并非在溯夜镇土生土长,前几年旅行经过这里,觉得这儿很不错,不仅留了下来,还因为满满的激情与干劲成为了一镇之长。


    换言之,镇长并不知晓楚惟也是溯夜镇人,更不知道他曾是如今自己的最大赞助者楚家的养子,还热情地向他介绍镇子风貌与楚家的贡献。


    楚惟听得心不在焉,比起养父母现在处境地位如何,他更想知道茉莉吃不吃得惯这边的植物。


    白马并没有如他们想象中跟着独角兽消失,而是返回来跟随自己选择的主人。这让楚惟很欣喜,又替它觉得遗憾。司酌律向他保证,等到把他送到精灵王室之后,会陪着茉莉再去寻找独角兽。


    好在圣子本来就不必同平民有交流,他和神明一样,只需聆听,并无回应的必要,所以就算公然走神也不会被人发现。


    ——除了司酌律。


    骑士长贴身护卫圣子之后,和人打交道的活儿基本由副团长代行,不过埃迪没和他们住在一块儿,于是这份责任落在了能说会道的安雅身上。


    女骑士与镇长相对着侃侃而谈,试图比拼一下谁把谁先聊晕。司酌律趁此机会起身,对路满轻声交代了什么之后,带着楚惟离开。


    “您小的时候最喜欢去哪里?”司酌律从马厩中牵出茉莉,一本正经,“我也想去看看。”


    楚惟知道他其实在用这种方法陪伴自己回顾过去,除了和楚家人有关的不好回忆,溯夜镇总归还是有些他珍藏的美好记忆,譬如以前最爱在看书时待的那棵橡树,也不知还在不在了。


    于他们而言,独处已是常有的事儿,两个人都是不爱说话的性格,也并不怕沉默,所以相处时大多数时间都被安静所占据。


    今天楚惟的话明显多了很多,每经过一处熟悉的地方,都会提几句遥远的过去。司酌律认真地听,时不时还佐以提问与看法,非常乐意参与那些不曾有自己的过去。


    令人惊喜的是,那棵橡树还在,两人在树下呆了很长时间,有一搭没一搭闲聊,直到黄昏降临。


    西部地区昼夜温差大,人们习惯了日落而息,这个时间街上已经没什么人了,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拖得很长。


    然后那影子突兀地停下。


    司酌律已经认出来挡在路中间的人是溯夜镇最有名的富商楚氏夫妇,光听这个姓也知道八成是楚惟曾经的养父母,少年的紧绷更是验证了这一点。


    他向前一步,尽量挡住他们看向楚惟的视线,漠然道:“有什么事吗?”


    楚先生哆哆嗦嗦:“骑、骑士长大人,我们有个不情之请……”


    司酌律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请求骑士团援助须遵循既定流程,你们应先向副团长呈报,由他转交至圆桌会议,待审议后方可裁定是否受理。”


    楚夫人张了张嘴,目光无助。光辉骑士团在溯夜镇顶多待个两三天,哪儿有时间等什么圆桌会议?来不及了,马上就要来不及了!


    她越过司酌律看向楚惟,似乎这一刻才意识到,曾经那个可以随意打骂的小小孩已经长大了这么多,就算他此刻没有骑着马,她也需要仰视他了。


    楚惟同样不大适应,记忆中总是异常强势的女人也会有一天如此慌乱,几乎在向自己乞求:“小惟,看在我们养大你的份上,帮帮南膺吧,他好歹也是你的哥哥啊!小——”


    她蓦地噤声,颤颤巍巍盯着不知何时抽出、抵在自己喉咙口的剑。


    剑柄上镶嵌的宝石反射着冷冷的夕光,刺痛她的眼睛。


    骑士长的眼神冷酷如冰:“圣子殿下的名讳也是你能喊的吗?”


    那是开过刃、见过血的剑,可不是放在家里挂在墙上供人观赏的藏品。


    光辉骑士团平日里或许为菲亚兰子民行侠仗义,但若有人胆敢冒犯圣子,第一次是警告,第二次他们有权当场处决,无需请示,也无需辩解,因为圣子的安危高于一切,而这是全菲亚兰的共识。


    楚夫人后知后觉自己刚才做了什么,腿一软跪在地上。可想到家里病入膏肓的独子,她的崩溃胜过畏惧,不管不顾大哭起来:“我的膺膺,我的宝贝啊……没有你我可怎么活啊……”


    司酌律听得心烦,或许平常他也算得上心善之人,可一想到这些人可能对楚惟很不好,同情心消失得干干净净。


    他拍了拍茉莉的脖子正要领着它调转方向,马背上的少年忽然出声:“他怎么了?”


    嗓音泠泠如玉,如同某种冰封沉眠的质感,周遭蓦地静默下来。


    哭声骤然止住,但楚夫人已经说不出话了。


    楚先生搀扶着妻子,还不到四十的中年人已经多了许多白发,哽咽道:“你哥……不,我是说我儿子他,自从你……您走之后,他的情况越来越差,两年前瘫痪在床,今年入冬之后更是……医生说,可能没多少时间了……”


    他离开溯夜镇八年了,这八年中没有自己给楚南膺供血、替换健康器官,能在凶险起来随时会要人命的的基因病中撑下来已经是个奇迹。


    楚惟垂着眼,看不出情绪:“带我去看看他吧。”


    此话一出,另外三个成年人都愣住了。


    楚夫人最先反应过来,破涕为笑:“好好好,这就去这就去。膺膺毕竟是你……您的长兄,一家人总是要互相帮助的……”


    楚惟勾了勾嘴角,却没有丝毫笑意。


    这个时候想起来他们是一家人了?


    第55章 第 55 章 为他不顾一切。


    如果不是由楚家夫妇领着来到这个房间, 楚惟绝对无法认出病床上的人是楚南膺。


    在他记忆中,楚南膺总是比他长得高壮了一个号,加之被富庶人家养出的傲慢,向来到哪里都耀武扬威;他和文文静静的小楚惟站在一块儿, 很难相信前者才是患上不治之症、需要血包续命的那个。


    楚南膺前八年的运气很好, 检查出基因病没多久父母就为他找到了替死鬼, 定期输血大大缓解了症状,除了偶尔病发时凶险, 大多数时候比不爱动的楚惟看上去更健康。


    八年不见, 楚惟已经是高挑的少年人了, 同龄的楚南膺就算没有个子永远比他高一截,本该更健壮。


    那么他眼前面黄肌瘦、病若枯骨、连呼吸都显得困难的这个人,是谁?


    楚惟怔怔地看着他, 一时有些回不过神。


    楚先生蹲下来, 对儿子轻声细语:“膺膺啊, 你看,谁来看你了?”


    他一连说了好几次,非常有耐心,楚南膺不是十几岁, 而是几个月的婴儿。


    起初楚南膺闭着眼睛, 对他的话没有任何反应,直到楚先生故作喜悦地加了一句“是惟惟啊!惟惟回来了!你不是一直很想他吗?”


    本以为已经昏迷的人还真对“惟惟”这个名字有反应, 紧皱着眉头挣扎了好一会儿,居然睁开眼睛, 浑浊的目光四处搜索,直到捕捉到不远处的少年,瞳孔骤然放大, 尔后化作极为复杂的情绪。


    他张了张干裂的嘴唇,嗓子里发出的已经很难称作人声了,好像想要说什么,却压根连不成词句。


    在意识到自己讲不出话之后,楚南膺显得有些失望。


    过了会儿,他再度振作起来,抬起皮包骨头的手臂,好像想要碰一碰楚惟。


    但楚惟完全不想。


    当初他从一个随时会死在风雪中的弃婴,摇身一变成了楚家收养的小少爷,看中的就是他骨血中和楚南膺奇妙的相同基因。既然基因相同,长相当然会相似,只不过他们毕竟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加之形象气质截然不同,很少会有人认为他们长得像。


    只是楚惟现在看过去,好像看到的不是病入膏肓的楚南膺,而是……


    自己的骷髅。


    骷髅朝自己伸手,更令他悚然。


    事实上以楚南膺现在的状态根本不可能真的抓到他,楚惟还是感到极度不适,连胃里都开始翻涌起来。


    幸好有谁侧身半步,挡在了他面前。


    属于骑士长的冷铁与黑茶的气息包裹住他,楚惟松了口气,好像重新有了最安全的堡垒。


    他闭了闭眼,调整着自己的情绪。


    在这空档中,安雅率先开口。


    她和精通医术的歌莉娅在一起多年,也算是耳濡目染,一眼就看得出楚南膺现在用外行人能听懂的话就是治不好,没救了,等死吧。


    不过出于人道主义关怀,她还是代替因为小圣子被逼着见养兄而情绪很坏的老大进行询问:“医生怎么说?”


    楚先生酝酿了一会儿,缓缓摇了摇头:“预期不太好。”


    八年前楚惟刚离家那会儿,楚家重金请来的医生暂时找到了楚惟血液的替代药方,尽管效果比直接输血差得多,也还算有效;然而楚南膺很快产生了耐药性,没两年就用不了了。


    再往后,医生换了好几批,连其他种族的医师、甚至巫师都请过,都没有起色。


    楚南膺先后在地狱门口走了几遭,不知该说他的命硬,还是太不幸,几次都救回来了,只不过救回来之后情况变得更差。


    直到变成现在这样人不人、鬼不鬼。


    安雅性格粗糙大大咧咧,和人胡侃还行,遇到这样生老病死的感伤细腻之事,嘴笨的程度也没比老大好多少。


    她把差点脱口而出的“节哀”咽了回去,语气依旧沉痛:“保重。”


    楚夫人从进来就开始抹眼泪,任谁看到自己的亲生儿子这样受折磨也很难接受。她甚至希望自己能代替他受这份苦。


    在没有人注意到的时候,她偷偷瞧向楚惟,目光充满怨恨。


    都是他。


    要不是楚惟走了,他早该为膺膺换血、换器官。


    都是楚惟的错!


    看看他现在呀,众生敬仰的圣子,地位高贵,整个菲亚兰的财富和权势唾手可得,连外表都比以前更加妍丽动人,用冰肌玉骨来形容也不为过。


    本来不该是这样的,这个位置本来——


    她的思绪卡了一瞬。


    本来,该是什么样?


    是的,如果不是楚惟“夺”走了圣子之位,当初至高祭坛选中的其实是楚南膺,也就是说按照正常程序,如今楚惟拥有的这些、包括随便调派整个光辉骑士团的特权,应当是楚南膺的。


    但楚惟真的是「夺走」的吗?


    不是他们逼迫那个年幼的孩子走上这条道路吗?


    小楚惟根本没有选择权。


    他面前只有两条路,无论踏上哪一条,通向的结局都是成为楚南膺的替死鬼。


    思及此,楚夫人低下头,眼泪咣当砸在地上,神情却凝滞了。


    这些年他们一直找不到楚惟血液的代替药物,总不能去中央神庙找楚惟求一管。且不说教廷会不会直接判死刑,就算被允许,神庙离溯夜镇路途遥远,也没有保存新鲜血液的途径。


    他们本以为,再也没办法了。


    但是。


    ——楚惟,膺膺的救命药包,现在不就在这里吗?


    妇人抬起头,看向楚惟的眼神像着了魔:“惟惟……”


    楚惟条件反射皱起眉。


    这个世界从来没有任何人用疼爱的语气喊他的名字,真正关心他的人,比如大祭司、圣侍嬷嬷、小男仆和骑士长,也只会用不可逾越的“殿下”这样的敬称(虽然迦隐私底下偶尔也会叫“宝贝”,他分心想了一瞬)。


    楚家抚养他的八年里,养父母一共喊过他三次“惟惟”,分别是有求于他代替楚南膺去送死、在初次见到教廷的人想勒索,以及现在。


    一个有执念、强烈到走火入魔的母亲是观察不到任何其他事情的,一步步走过来,在她眼里楚惟既不是尊贵的圣子,也不是曾经的养子,只是她儿子能活下去的希望:“惟惟,能不能给膺膺输点血?就一点,一点点就行……”


    安雅下巴差点没掉下来。


    不是,这位阿姨,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就算大发慈悲不计较你没有尊称,这位是什么人,是全菲亚兰的精神象征,是至高无上的圣子殿下,是联合王国最最最珍贵的存在——你想找他输点血?


    再说了,要是北方雪原的“那位”知道你在觊觎它的人,可不止你一个人要倒大霉,整个菲亚兰大陆都要跟着大祸临头!


    连楚先生都震惊了,连忙拽住妻子的胳膊:“哎,哎,别说了……”


    他知晓圣子有治愈能力,最多奢望一下楚惟能为楚南膺当医生,怎么可能肖想地位今非昔比的养子像八岁之前给亲儿子当血包啊?


    楚夫人见丈夫都阻拦自己,理智骤然崩塌:“你想要你儿子死么?这是他唯一的机会!唯一的!你不会觉得楚惟今天走了以后还会再回来了吧?他那么冷血,以前就养不熟,现在更——算了我跟你说不清楚,你不救就让开!我要救我儿子!”


    她讲到后面语速越来越快,而且带着浓厚的西部口音,司酌律已经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了,零星听见“楚惟”两个字,一直没有放低戒心。


    忽然,妇人朝楚惟的方向冲过来,带着绝然的架势。


    她不知道自己有多弱小,不知道胆敢绑架圣子会有怎样的后果,不知道自己面对光辉骑士团和圣子背后代表势力相比有多么蚍蜉撼树,这些都不在她的考虑之内。


    她只要楚惟的血,只要一次让儿子活下来的机会,哪怕是多一年,多一个月——只要楚南膺能够睁开眼笑着再喊她一次“妈妈”——能够换来这个就够了,其他的她都不在乎。


    在她离「希望」还有几米的距离时,胳膊蓦地被攥住。


    那不是普通的制止,而是绝对强势的钳制,力度之大可以轻而易举像折断一根筷子那样折断她手臂的骨头。


    她抬起头,对上那双愠怒的棕色眼睛,顷刻间明白他会的。


    倘若自己再显出半分挣扎,半分对圣子的袭击与敌意。


    这个年轻的、凶悍的骑士要做的,就不仅仅是让她断了胳膊那么简单了。


    比恐惧和懊恼更先涌上楚夫人脑海中的想法是,她可以为自己的宝贝将任何事置之度外。


    什么后果、道德、准则、人性、哪怕生死,都无所谓。


    她可以这样不顾一切。


    而他也同样。


    *


    根据教廷法则,圣子在洁净的室内是可以自由走动的。楚家的佣人都很尽心尽职,尤其大少爷的病情需要环境尽可能减少细菌和脏污,在风沙大的溯夜镇里,楚家几乎可以称得上纤尘不染。


    楚惟却觉得很脏。他疲倦地蜷在司酌律怀里,满心茫然,好似又回到了无助的幼年。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觉得什么脏。


    是到这般地步都要向自己索取的养父母,是时日无多、仿佛一面镜子倒映出自己末路的楚南膺,又或者确定不能救,但不确定想不想救养兄的自己。


    无论如何,周遭和八年前差不多的装饰让这个富丽堂皇的房子化作牢笼,和八年前、和人生的前八年一样逼仄,叫他喘不过气。


    在骑士长把那一家三口关在充满药水味的屋子里之后,楚惟看着自己的脚尖,低声道:“我有点想茉莉了。”


    即便他和茉莉才分开半小时,即便茉莉就在院子外等待。


    他想见茉莉。


    又或者他只是需要一个借口逃离。


    沉星湖之夜后,无需多余的言语解释,司酌律已经能同楚惟感同身受。他吩咐安雅先去牵马儿过来。


    司酌律什么都没说,不过还是看见了。


    在离开房间之前,一缕流光自小圣子的掌心氤氲,如同一段飘渺的乐章无声地、无形地流淌至病床上。


    他同样看见了,此前因为父母与楚惟争吵几度想要打断、却什么也做不到、只能痛苦喘息的楚南膺,在被那光芒照拂之后,紧拧的眉心慢慢展开。


    他心下明了。


    殿下终究还是心软了。


    拯救世人、普度众生是教廷为圣子打造的镶金嵌钻的旗帜,他只要高高在上成为精神象征就够了,用不着做什么实事,在楚惟之前的历任圣子的能力有限,也做不了什么。


    但楚惟从十二岁的那场大瘟疫起,或者从更早觉醒了净化之力起,就在尝试去做点什么来改变这个世界。


    他如此宝贵,又与楚家有陈结旧怨,本无需帮助楚南膺。


    但他还是选择了减缓对方的疼痛,消解部分病灶。


    那并非楚惟对楚南膺或者楚家有什么留恋。


    只是因为他的本心太过善良。


    楚惟比任何人都明白,「活着」,「活下去」,是多么奢侈的愿望。


    楚南膺与他共有相同的基因,曾经他们可笑地生死相依过。


    楚南膺的如今,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像是楚惟两年后的倒影。


    他不想亲眼看见自己的枯骨,他想看到自己「活着」。


    哪怕被医生,被病情,哪怕被教廷,被魔龙宣判了注定的死期,仍然要努力「活下去」,打破命运既定的枷锁。


    司酌律想起自己在沉星湖畔立下的誓言,他对楚惟发誓的「永远」并非空口儿戏,他已经决定了,等到楚惟十八岁启程去“深渊”,自己也会辞去光辉骑士团的职务跟随前往。


    他倒是要会会那个所谓的魔龙,是不是真的那么不可战胜。


    是不是一定能把楚惟带离自己身边。


    就在这时,有人慢悠悠打着哈欠走下楼梯。


    第56章 第 56 章 骑士长VS精灵王子。……


    骑士长抱起圣子离开是明显带着怒意的, 这两人,或者说这两人身后代表的势力楚家一个都惹不起。好不容易安抚好妻子的情绪,楚先生匆匆追出去:“那个,大人——”


    楚南膺的房间门口对着楼梯, 他也正好看见下来的那位, 原本凝重的面色骤然春暖花开, 殷勤地迎上去:“哎呀,您醒啦!要吃点儿什么?我让女仆现在去做……”


    那人摆摆手:“不用麻烦, 我对进食的需求很小, 几天吃一顿就行了。”


    楚先生愣了下, 才想起这些过去只有所听闻、现在头一回直面的种族差异。然而他的笑容不变:“那您要不要去散散步?哦对了,后院的仙籽花开了,太感谢您的帮忙了!”


    “小事。”对方心不在焉地回答, 一直地盯着另外二人。


    楚先生转过头, 才想起本来是要做什么的;没想到两边的祖宗对上了, 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他连忙介绍:“这位是光辉骑士团的骑士长大人,这位是——”


    “我知道。”他勾了勾嘴角,“联合王国最尊敬的圣子殿下嘛。”


    圣子的衣着、打扮非常特殊,能认出来并不稀奇。


    稀奇的是, 此人语气里并无平民那般恭敬, 反而是饶有兴致的。


    直到这时楚惟才真正把视线落在他身上。


    这人很年轻而高大——高大的意思是指,看起来有两米——但并不像其他长到这个身高的人一样熊腰虎背、体态笨拙, 反而非常灵巧,整体看上去甚至是偏瘦长的。


    “别那么着急走嘛。”他戴着睡帽, 包住、或者说有意无意遮住耳朵,声线低沉华丽,整个人懒洋洋的, “好不容易才见上面,亲爱的,你知道我等了多久了吗?”


    少年满脑袋问号。


    那人说话时看着他,那么正常情况下这话就是对他说的。可问题是他并不觉得自己认识对方,尤其是能用上如此……呃,往亲密了说是热情,往疏远了说是轻佻的称呼。


    而抱着他的司酌律在听见“亲爱的”三个字时身体僵了僵,瞬间从对陌生人的普通戒备状态变得充满敌意。


    二人都在想同一个问题:你谁啊?


    青年的瞳色是人类中少见的碧绿,盈满笑意,如同柳枝拂过湖面,长风掠过松涛。


    他看出了楚惟的困惑,干脆解开睡帽,晃了晃脑袋,金子一样的长发披散下来,没有睡了一晚之后的乱七八糟,两边垂下的发丝掺入绿色偏光的金线编得很整齐。


    最引人注意的,还是那对漂亮的尖耳朵:是的,不同于人类圆润的形状,他的耳朵修长纤薄,自鬓边微微上翘,宛若两枚优雅伸展的银色羽叶,灵动而秀美。


    的确不是常见的人族,无论是植物系的力量,还是纤长高挑的身姿,又或者尖耳朵这个无比鲜明的标志,都能判断这是个标准的精灵族。


    楚惟被那双带笑的绿眼睛凝望着,越发熟悉。


    难道是……


    楚先生适时介绍道:“这是菲亚兰王国未来的继承者,密林王室的大王子,温斯特林·西尔达殿下!”


    他说这话时语气中带着奇异的骄傲,好像介绍的不是家中一个住客,而是自己。


    楚惟眨了眨眼。


    说到这儿他当然想起来了,八年前的圣子继任仪式之后,他的确见过一个自称为王子的精灵男孩,也从大祭司那儿得知了对方的名字。


    温斯特林·中间名太多太复杂精灵语太难所以人类记不住·西尔达。


    那时候小王子说,我们九年后会再见面的。


    他们的确重逢了,只不过好像提前了一年……?


    楚惟好奇道:“您为什么在这里?”


    精灵族需要长久吸收和释放木系能量,世世代代与大型植物相生相伴,湿润繁茂的东部密林是他们最好的栖息地;相反,西部干旱、多风沙,本应排在他们目的地的最末尾,这位娇生惯养的精灵王子来这儿做什么?


    温斯特林见他好像对自己有了点儿印象,微微笑:“我出来游历游历,以及更重要的,为了等着见您。”


    楚惟很惊讶:“等我?”


    温斯特林冲他眨眨眼:“我们很久没见了,不是吗?”


    司酌律对楚惟十五岁之前的过往了解甚少,但从温斯特林故意暧昧的态度和楚惟的反应来看,这两人以前是见过面的,说不定颇有些渊源;这让他原本就不明朗的心情雪上加霜。


    他的语气不咸不淡:“圣子殿下要满十七岁才会去西尔达王室,您来得太早了。”


    温斯特林好像这时候才注意到他的存在似的,快速地上下打量一番,转而对着楚惟笑眯眯:“话是这么说没错,我也没急着接您去密林,这不是我想来陪您嘛。或者说,我并不代表王室,只代表我自己。”


    如果说此前还算暗示,那么这番话已经是明示了。司酌律紧绷得像一张弓:“圣子殿下在骑士团过得很好,现在还不需要其他陪伴。”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您就是光辉骑士团的团长——唔,我想想,名字叫司酌律,对么?”温斯特林一副好脾气的样子,对他的冷漠视而不见,“司团长,您大可不必把我当作敌人。毕竟,我们对殿下尊敬的心意都是一样的,不是吗?”


    尊不尊敬的不知道,“心意”两个字的咬字倒是放得格外重,司酌律想说他没有别有用心都做不到。


    他不禁反思起来,难道自己对楚惟……有那么明显?


    安雅他们总挤眉弄眼起哄就算了,怎么这个第一次见面的精灵也看出来了?


    还有,这个“一样”是什么意思?


    温斯特林对楚惟也……


    不就是小时候见过么,有必要心心念念多年后还记挂着?就算是童年时要好的玩伴也代表不了什么,长大了人都有各自的路和新认识的人;更别说当年也算不上多熟悉,不过一面之缘——


    不仅是温斯特林,自己和楚惟的关系,不也正是这样吗?


    可笑的痴心人究竟是精灵王子,还是自己?


    司酌律的情绪顿时跌至谷底。


    而温斯特林眼中的笑意更浓了些。他很清楚,第一局是自己胜了。


    楚惟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担忧地逡巡一圈,拽了拽司酌律的袖子,轻声道:“茉莉。”


    无论是语言还是动作立刻起了效果,司酌律打起精神:“是,殿下。”


    他对楚惟一直是横抱,或者按照安雅的说法叫做公主抱,其中一边胳膊要托在腰背处;圣子的体质异于常人,体重比寻常十六岁的少年要轻太多太多,以骑士该有的力量抱他非常轻松,其实只靠一只手就够了。


    因此,司酌律在带着楚惟转身时,手掌托住少年的后颈,然后冷冷地瞥了眼温斯特林。


    在他走后,精灵王子的眼神同样降至冰点。


    握住脖颈是个占有欲极强的姿态。很明显,那家伙在挑衅自己。


    比起骑士长的态度,更重要的是圣子本人仿佛无知无觉,对这样可以说是冒犯的动作不仅没有任何抗拒的意思,反而很顺从、甚至是颇为依赖地伏在对方怀中。


    是自己来迟了么?


    不,不会的。骑士长还没有胆大包天到染指魔龙的祭品。


    说到底,圣子不会属于他们任何人。


    他们站在同样的、永远不可能抵达终点的起跑线。


    但路途同样重要。


    那么各凭本事、竞争上岗,也就不为过了吧?


    *


    光辉骑士团没有在溯夜镇逗留太久,距离楚惟的十七岁剩下不到一年,他们必须要按照规定时间到达密林王室,由东至西,还得横穿菲亚兰。


    ……虽说王室的某个家伙打定主意黏上了他们团。


    “好,就这样,等到达下一个补给地点再去处理。”


    见埃迪、安雅和路满记下了任务,司酌律点点头,解散了临时会议。


    他四处转了转,骑士们见了团长都打招呼,也都看出他的心不在焉:这根本不是散步,是在找人呢吧?


    啧啧,老大这个闷葫芦什么也不说,可有的人不是啊。


    骑士们互相交换了眼神,心照不宣。


    司酌律到处都没见到楚惟的身影,心中有不祥的预感。


    最终是在两棵高大的明槐树之间找到的,楚惟背对自己坐在秋千上,晃悠的时候长发跟着扬起,微微仰着脸,自叶片罅隙间洒落的明净阳光为他的睫毛镀上一抹淡金。


    根本不用问林间哪儿来的秋千,精灵王子拥有操控树木花草的能力,用明槐树的枝条编个秋千不过是一个响指的事儿,还能事半功倍地逗得小圣子很开心。


    这家伙又趁自己不在缠着殿下。青年攥住拳,压下心头的烦躁。


    “我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他们都是很可爱的孩子,您一定会喜欢。”精灵王子的绿眼睛深邃而迷人,如同上好的翡翠,坐在明槐树的树梢上,一条腿垂下,胳膊搭在踩着树梢的另一条腿上,“还有女王陛下也非常期待您的到来。”


    和大多数人对精灵族高冷的认知不同,温斯特林有种特别的亲和力,连向来话不多的楚惟都愿意听他聊天:“阿洛丝·西尔达陛下么?”


    楚惟对精灵女王还有些印象,八岁那年的圣子继任仪式,全菲亚兰的高层莅临中央神庙,女王当然包括在内。


    “没错。我回去之后常常会和陛下聊到您,我们都很期盼与您的再会。”温斯特林说,“我的弟弟和小妹妹也对您充满好奇,并且非常遗憾当年没有去。”


    楚惟问:“他们为什么没来?”


    温斯特林一本正经:“因为八年前我的弟弟还是婴儿,而妹妹尚未出生。”


    精灵族都拥有一副好歌喉,正儿八经说话的腔调也像唱歌剧。精灵王子却在用如此华美的声线讲冷笑话,小圣子很难不被逗笑。


    冰雪美人偶尔展颜,便是比圣灵之花绽放的瞬间更动人的场景。温斯特林低头看他,也不自觉跟着咧了咧嘴,这笑容和他一贯的气质比起来反倒有些傻气了。


    精灵的尖耳朵动了动,有些不好意思:“抱歉,您的笑容太过美丽,让我沉醉了。”


    楚惟接触到对方不加掩饰的目光,心口一颤。


    少年生性细腻敏感,迦隐对自己的疼惜,司酌律对自己的爱恋,他当然不会一无所知。


    不仅是这两位,从继任圣子一职以来的八年,他接收到的敬畏、仰慕乃至痴迷数不胜数,只不过地位摆在那儿,也没谁敢直接向他表达。


    但温斯特林不同。如果说菲亚兰的明面权力属于王室,暗面势力属于教廷,那么密林的王子和神庙的圣子几乎是平起平坐的存在。


    温斯特林和他之间,并没有寻常人那般遥不可及的距离感。


    所以楚惟从来没有遇到过谁,能像温斯特林这般大胆、直白和热情。


    那不仅仅是示好,几乎可以算作在……示爱。


    第57章 第 57 章 一级研究员,楚惟。……


    夜晚。


    司酌律双手环抱骑士剑, 靠着马车闭目养神。


    车厢里楚惟正在休息,呼吸声平稳,大概已经睡着。


    骑士团的外围自然安排好了轮流值守,但对于的圣子的保护需要再加固, 他、安雅和路满交替守夜, 已经这样过去一年多。


    楚惟带着的小男仆趴在前团长的棕马马背上睡觉, 姿势相当不舒服,但那小孩向来心大, 就算这样也睡得很香。


    不知老团是对新的骑士长、对圣子自认有责任, 还是把茉莉当作自己的孩子, 总是伴随他们左右,此刻和白马离得很近,尾巴时不时悠闲地扫一下, 倒是为人类驱赶了蚊虫。


    冥冥打起了呼噜, 声音不大, 但很有节奏。夜间的虫鸣与这呼噜交织在一块儿像海浪,颇为催眠。


    司酌律掀了掀眼皮,见路满已经朝这边走过来,便放心地让意识向更深处滑去。


    他做了一个梦。


    那是个整洁干净的房间, 四面墙壁纯白, 甚至可以用惨败来形容。没什么家具,只有几个大概算是平台的东西, 无一例外都是白色。


    过多的白让他眼睛有点儿疼,司酌律下意识想揉眼, 抬手的瞬间怔住了:他的指甲,是不是有点儿太长了?


    不仅是长,形状也很奇怪。


    比起“手”, 更像是“爪”。


    他这是怎么了?


    除了手,还有别的地方也变了吗?


    这个房间里有很多玻璃,随便找一个反光都能看看自己现在的样子。


    但门外的动静打断了他的计划。


    司酌律还保留着身为骑士的警醒与灵活,立即找到合适的掩体,藏住自己的同时又能观察来人。


    他到处乱瞄能有什么东西当作武器,屋里忽然响起陌生女人的声音。


    “编码C877230X,三级研究员,……,权限通过。”


    “编码A155984Z,一级研究员,楚惟,权限通过。”


    “认证成功,S级实验区域已解锁。”


    司酌律来不及去想为什么明明只有自己在的房间里会凭空冒出另一个声音,更没时间分析她讲的那堆乱七八糟的话是什么意思。


    因为他清晰地听见了「楚惟」。


    圣子在这里?


    和另一个他没听清名字的人一起?


    只是门开之后走进来的人让他有些恍惚。


    他所认识的、日夜守护的小圣子比童年时代要抽长不少,毕竟才十六岁,仍然带着少年人的青涩。


    但眼前这个“楚惟”不同,怎么看都是个二十几岁的成年人,甚至比自己、比骑士团里的许多人看起来还要成熟。


    他穿着司酌律从来没见过的服装,哪怕宽大的白大褂都掩不住腰细腿长,尤其是衬衫下摆被腰带束起后勾勒出的细韧腰线,看得司酌律竟然面上一阵灼热,连忙移开目光。


    圣子在成为圣子后不再被允许剪发,十六岁的楚惟那一头柔滑垂顺的黑发已经很长很长了,但眼前这个二十几岁的楚惟竟然是短发。


    短发也很好看,更清冷,也更干练。


    反正楚惟什么样子他都会喜欢的。


    “组长,下班有事吗,要不要去喝一杯?上个项目忙了这么久好不容易结束了,庆祝一下吧?”


    另一个穿白大褂的人说。他看起来是楚惟的助手,尽管白大褂一模一样,还是楚惟穿着好看多了。


    不过他刚刚说什么?找楚惟去喝酒?这是约会邀请么?


    司酌律没来由地有点不高兴,尾巴在身后焦躁地地甩了甩。


    等会儿。


    尾巴?


    这不太像梦,也不太像空穴来风的幻觉。


    更像是……某个记忆。


    司酌律并没有忘记自己体内还住着一只漆黑的魔兽,这么多年来他压抑着不让它再现,却没办法当作它不存在。


    尖利的爪子,粗壮的尾巴,漆黑的鳞片。如果一定要说这记忆属于谁,八成就是它了。


    它究竟是什么,怎么会和长大后的楚惟认识?


    那么现在又是什么时间线,是未来吗?


    司酌律快被绕晕了。他不知道自己是谁,究竟是小怪物寄生在了自己身上,还是自己原本和它就是一体的?


    就在这时,楚惟在短暂的思考之后回答:“应该可以吧。”


    ——他答应了那个人的约会!


    司酌律顿时没心思去想自己是谁了,他的职责是保护圣子,发出邀请的那人明显不怀好意,楚惟怎么能答应他?


    司酌律差点从藏身处冲了出去,又在另外一个人说出“组长,我觉得你还是小心一点S号比较好”刹住车。


    “他毕竟是实验品,又有那种暴虐基因,很不可控的。”那人说,“你听说老杨那个组没?有个实验品一开始很粘老杨的一个组员,结果有天突然发怒,把那个组员的胳膊咬断了,啧啧……说到底啊,这些实验品根本算不上人,都是动物。人都有管不住自己的时候呢,更别说……”


    虽然司酌律还不知道S号是谁,却在听到这句话时怒气值飙涨。


    也许S号就是他自己。或者说就是他体内的那个小怪物。


    司酌律虽然不是一个好脾气的人,但自认还算是个好人。他加入骑士团是为了让世界上不再有阿姐那样被不明不白欺负的存在,后来跟着光辉骑士团行侠仗义,也算是不负初心。


    但他现在只想折断那个胡乱说话的人的脖子。而且他知道他现在的力量完全可以。


    司酌律为这个认知一惊。


    他一向情绪稳定,偶尔有波动也是为了楚惟而心动,怎么可能会随随便便暴怒到想要杀人?


    是因为此刻自己身在小怪物的记忆里,所以受到了影响吗?


    想杀掉那个多嘴又碍事家伙的,不是自己,是它?


    司酌律还在胡思乱想,就听见楚惟开口了:“我有分寸的。”


    不知是不是错觉,楚惟这回声音冷淡了很多。


    并且,紧随其后的是“刚刚想起来晚上还有点儿事,我就不去了,你们玩得开心,抱歉。”


    那人哑口无言。哪里有“你们”,他想和楚惟约会,却又怕被拒绝,才讲得模棱两可好像很多人去的样子。


    他后悔了,就不该提那个小怪物!楚惟简直把那小东西当亲儿子似的,听不得别人说他半句不好……


    等他看清楚面前是什么时,心脏差点停跳。


    本该关在更里层密室的小怪物不知何时偷溜了出来,正用那双灼人的黄金瞳一眨不眨盯着他看。


    一点儿声息都没有。


    他站在那里多久了?


    听到了多少?


    知道自己在劝他的饲养员离他远一点吗?


    太瘆人了。


    不仅是组员,任何楚惟之外的人都很怕跟这双眼睛对视,好像它能烧穿他的骨肉,将深处的脊髓一并抽出来。


    组员下意识打了个哆嗦,庆幸自己戴着口罩和护目镜,小怪物对楚惟之外的人不感兴趣,应该认不出、也记不住自己才对。


    他勉强牵起嘴角笑了笑:“你、你好啊……”


    除了角、爪和尾,小怪物基本是人形,看起来和同龄人类男孩差不多,而且长得非常可爱。


    他什么也没说,冲着成年人笑了下,露出尖尖的虎牙,拖着那条尾巴啪嗒啪嗒跑掉了。


    楚惟注意到这边的动静,摘掉护目镜,拽掉口罩挂在耳朵上,双手撑在腿上弯腰,非常温柔:“你醒啦?睡得怎么样?肚子饿不饿,想吃小点心吗?”


    现实中——严格来说是在司酌律的现实中——圣子比他还要小四岁,两人之间又有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楚惟怎么也不可能用这种大人哄小孩子的语气跟他说话。


    可司酌律非但没有觉得怀疑,反而觉得……他们之间就应该是这样的。


    他仰望着楚惟。而楚惟照顾着他。


    楚惟是他的制造者。


    他理所应当,更是心甘情愿为神明付出一切。


    司酌律生平头一回需要抬头用仰角才能看见楚惟,张了张嘴:“我……”


    “没事的。”楚惟摸了摸他的头,目光几乎是疼爱的,“别人说什么都不重要。我不会离开你,放心。”


    “老大……”


    老大?


    这不是他在说话。也不是楚惟。


    是谁在说话?


    “老大老大老大!”


    “老大,醒醒!”


    “起床了团长。”


    “太阳都晒屁股啦——”


    司酌律猛地惊醒,看见安雅和路满一边一个用随手摘的野草在自己眼前晃来晃去,逗猫似的;在对上他视线的一瞬间扔掉草撒腿就跑。


    司酌律:“……”


    骑士团的规矩是不是有点太松散了?


    青年下意识抬手遮住刺眼的阳光,才发现自己这一觉居然睡到天光大亮;这在过去可是从来没有的事儿。


    不仅其他骑士早就整装待发,连马车都被牵到了前方。


    朱红的帘布掀开一点儿,十六岁的少年圣子逆着光望向他,眼含笑意。


    司酌律想起梦中那个比自己还要年长的楚惟,看向自己也总带着轻柔的笑。


    他和他,是同一个人吗?


    那现在这个年少的楚惟也在某处见过幼年……或者说怪物化的自己吗?


    他们的记忆、前尘往事,究竟有多少交叉?


    040村的司酌律,溯夜镇的楚惟,会不会其实根本不存在?


    一个梦,几乎颠覆了司酌律的全部认知。


    无论如何,他不想把楚惟让给任何人。


    无论是北方雪原蛰伏的「那位」,还是另一个不知道究竟是不是自己的自己。


    副团长催促全员动身,团长当然要以身作则,司酌律起身加入大部队,暂时埋起疑团和困惑。


    他没有把这个梦告诉任何人。


    在司酌律没有注意到的地方,坐在树干上的精灵垂眼看他从噩梦中惊醒后时不时的走神和恍惚,漫不经心笑了笑。


    小子,还真把自己当纯情初恋少年呢。


    你所以为的偶然相遇。


    都是乞求千年的重逢。


    第58章 第 58 章 殿下对自己是什么想法?……


    不知不觉, 温斯特林已经跟着骑士团游荡几个月了。


    他和团长司酌律差不多年纪,但和稳重寡言的后者不同,也许是出身尊贵、无需在意别人想法,也许是天性使然、热爱游历交友, 精灵王子十分活跃, 无论是对圣子还是对其他普通骑士各有一套相处方法, 在骑士团颇为受欢迎。


    无论是交接照顾圣子的责任,还是为全菲亚兰除暴安良, 西尔达王室和光辉骑士团原本就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圣子巡游十年一回, 最后一站必定是西尔达王宫, 团里不少资历深的成员在王子小时候还见过他。


    因此骑士们很容易就接受了多一个编外人员,也都很喜欢温斯特林。


    ——当然,除了司酌律。


    年轻的骑士长对这位强行加入团队的家伙的偏见都快要溢出来, 尽管顾忌着对方的身份, 或者说自己做人的原则, 没有直接在言语和动作上针锋相对,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他有多不给好脸色。


    骑士团人人皆知,他们的老大在十九岁之前清心寡欲,对谁都一视同仁。


    十九岁之后, 小圣子出现了。骑士长这个万年冰山, 原来也会为谁融化。


    现在又来了个精灵王子,众人有幸目睹冰山也会变火山。


    情敌嘛, 也可以理解。


    好吧,这么看,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小圣子。


    虽说圣子殿下是很美丽啦,可是谁不知道他终究是属于「那位」的呢?


    就算小殿下同样无法克制自己的心动,有些事情再怎么努力也改变不了, 老大这样苦恋、痴恋,是不会有结果的。


    至于那位横插一脚的精灵王子,自始至终没有回敬过骑士长哪怕一次,甚至每次见到后者都笑眯眯的,好像那只是一个年纪很小的孩子在闹脾气,再怎么自以为天翻地覆,大人眼中都不痛不痒。


    ……这让司酌律更恼火了。


    但让他想不通的是,偶尔温斯特林和楚惟独处时,前者会在后者不注意时对楚惟投去非常伤感的目光。


    好像相见是一件费尽力气、花空幸运之事。


    好像在短暂的相见之后,又要迎来长久的别离。


    伤感。他想。


    如果自己没有看错,那么,为什么?


    *


    入夏后,骑士团行至流亡河谷。


    和矮人占据了红鸦山脉有些类似,流亡河谷主要生活着几个半兽人家族。这并不寻常,鉴于这个种族多独居、或者以家庭的小单位存在,能数量多到聚集成家族的地步还是很罕见的。


    半兽人平均身高2.5米,最高的能长到将近四米,族群中无论男女老少皆是青面獠牙、肌肉盘虬,皮肤硬化程度很高,没有明显的性别和年龄特征,远远看上去像一座座会移动的巨石,能压死人的那种。


    半兽人脾气暴烈,难以相处,是菲亚兰大陆最难搞的种族。


    他们愿意被联合王国统治,既不是同意团结的理念,也不是敬畏王室或者教廷的势力,纯粹是打不过魔龙、被迫成为防线的一部分。


    说是被统治,实际上西尔达王室给予了他们高度的自治权,反正他们大多独身隐居在山林里,和其他种族构建出的“社会”没什么关联,说是「人」,更像「兽」。


    也有傲慢的他族人认为,半兽人不过是群未开化的野兽,根本不配纳入高智慧种族。


    然而就是这样难以融入联合王国的种族,对圣子的态度却是两个极端。


    一部分压根不信什么菲亚兰神明,他们有自己的精神领袖;


    另一部分,则及其迷信圣子本人,远胜过他背后所代表的所谓神祇。


    看得见摸得……哦,也摸不着,总之,就是能亲眼见到的,才是值得他们信仰的存在。


    这两派的人数在半兽人中势均力敌,但没有明显的分布位置。因而流亡河谷这样稀有的大型聚集地,是绝对不会被以传播圣子普照圣光为己任的光辉骑士团放过的。


    一如既往,负责跟对方家族沟通的人是埃迪,其他人暂时原地休整。


    天气愈发炎热,但河谷的气温依旧凉爽。司酌律找冥冥拿了楚惟的杯子,倒上冰镇的浆果水,还插了片薄荷叶,给楚惟送过去。


    再热的天小圣子也是霜堆雪砌,白到透明的指尖看着冰冰凉凉的,叫人心都静了。


    楚惟接过杯子抿了一口,小脸都皱起来了。


    司酌律问:“酸?”


    楚惟不想让自己看起来还是个只能吃甜的小孩,硬是把点头的动作换成了摇头。


    司酌律早有准备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颗奶糖:“吃这个。”


    他早就摸清了楚惟的喜好,一路走,一路搜罗各种带着族群和地域特色的糖果,就为了这种时候准备着。


    楚惟含着那块糖,冲他扬起笑容:“谢谢。”


    司酌律心里比吃了糖还甜,可惜听见了楚惟的下一句话。


    楚惟垂着眼,很担忧的样子:“不知道王子殿下怎么样了。”


    一周前,温斯特林在路上偶遇一伙老朋友,被邀请参与他们的小活动,他答应了,并且告诉骑士团自己很快就会赶上来。


    虽然司酌律很想说你不用跟过来了,看在楚惟依依不舍的份上还是咽了下去。


    自那之后他们就失去了温斯特林的消息,直到现在。


    司酌律一点都不想给自己情敌讲好话,可更不想看到楚惟忧心,从齿缝里憋出几个字:“他……很强。不会有事的。”


    可能是讲得太勉强了,连楚惟都看过来。


    小小的惊讶过后,少年弯了弯眼睛:“司酌律。”


    他声音轻柔,但还是让青年吓了一跳。


    殿下很少会叫他的名字。现在喊是为了什么?


    小圣子很难得会露出这种堪称狡黠的表情,冲他眨眨眼:“别担心。”


    司酌律:“……”


    他感觉自己的耳朵要烧起来了。


    殿下看出什么了吗?这算是种安抚,还是承诺?


    殿下对自己,又是什么想法?


    所以自己和温斯特林在殿下心中是不一样的,对么?


    既然如此,司酌律分心想了一下,那么教廷那位抚养着殿下、也被殿下深深依赖着的大祭司,自己与他相比,又如何呢?


    就在司酌律头脑风暴之时,埃迪领着半兽人家族的负责人回来了。


    那果然是个巨人,目测有三米高,魁梧已经不够形容了。他,也可能是她,皮肤是粗糙的灰褐色,手臂穿戴着某种野兽骨架制成的护甲,额头高耸,长着獠牙。


    半兽人大多穿着原始,有个兽皮蔽体已经不错了,不过这位还是很讲究地穿了衣服,虽然这衣服充其量也就是几块拼接的布。


    埃迪率先向半兽人介绍了楚惟和司酌律,半兽人琥珀色的眼珠动了动:“各位好,我是铁鬃家族的发言人,你们可以叫我格尔娜夫人。”


    长相粗犷归粗犷,名字倒是挺秀气——咦,所以这是女性半兽人?


    矮人族、半兽人组、乃至精灵族,雌雄两性的外表差异并不大;也只有人族才会一定要用些方法来区分男女。


    格尔娜夫人自称发言人,说明她并不是领袖,真正掌握权力的人因为暂时无从得知的原因不打算出来见他们。


    不过也没关系,对于光辉骑士团,或者说对于圣子巡游这件事本身,并不是一定要做什么才行,更像是圣子所到之处打个图钉,扎满菲亚兰大陆的主要地区。


    埃迪询问如何入住,格尔娜夫人笑了笑:“各位跟我来。”


    应该是个很热情的笑容,只不过结合她的长相,看起来非但不觉得好客,反而阴森森的,像要吃了所有客人。


    司酌律暗暗收紧了佩剑。


    流亡河谷四周被刀削般的悬崖峭壁环绕,一条河自谷底穿流而过,曾经湍急而危险,易守难攻,成为战乱中流亡者的堡垒,因而得名;被铁鬃家族看上后,不知从何时起河流变得温驯许多,澄澈如镜。


    铁鬃家族的族邸依山而建,风格和他们的族人一样雄浑野性,房屋主体由山石垒砌,房顶还覆盖着兽皮和藤蔓,随处可见战斧、骨雕与氏族图腾。


    流亡河谷的白昼十分短暂,骑士团刚驻扎下来,夜晚已经来临。


    河谷腹地燃起篝火,铁鬃家族的半兽人们围着火堆烤着食材,他们的食量和体型呈正比,平日里的猎物都是些大型猛兽。


    此刻油汪汪地架在篝火上旋转,撒上血胡椒、山芥籽和碎蒜粒后香味飘远,却并不能勾动人类的食欲。


    骑士们咽了口口水,也不是因为饿。


    所有人想到了同一件事:如果那上面烤的其实不是兽肉呢?


    如果半兽人们没有吃饱,那么接下来……


    和骑士们的风声鹤唳不同,小圣子安然地坐在马背上,品尝着用风栗子、石苔和雪蘑菇制成的小饼,没什么特别的味道,除了充满自然感的清甜。


    他心中并无恐惧,因为他感觉得到铁鬃家族虽然对人类颇为提防,却没有恶意,更别说要吃掉他们。


    尽管和其他种族相比,半兽人族显得没那么“聪明”,可毕竟也是高智慧种族的一员,还不至于干食人这种会引起教廷怒火的愚蠢之事。


    夜间风大,穿林而过、又撞在石壁上回荡,呜呜咽咽的,好像有人在哭,听着很是阴森可怖。


    骑士们草草填饱肚子,没有多和异族人交流的意思,纷纷离开。


    司酌律等楚惟吃完,正欲护送圣子回去,忽然捕捉到如泣如诉风声中的异动。


    那声音极轻,混在哨音般的风声里,若非他向来对周遭环境很警觉,根本发现不了。


    听起来像……


    “救命——”


    不仅是司酌律,楚惟也听到了,微微一愣,诧异地看向他。


    司酌律用眼神示意他先不要声张,瞥了眼不远处的格尔娜夫人,后者正和族人们坐在一块儿,一手拿着硕大的肉串,一手举起动物头骨制成的酒壶痛快豪饮。


    确定他们没心思在意自己后,两人再度聆听那细微的声响。


    “外面有人吗?”


    这一句清晰许多。


    而且,楚惟低头,看向草地。


    声音是从地下传来的?


    骑士团坐在这儿又是吃吃喝喝、又是谈天说地的,几个小时过去,丝毫没察觉下面竟然关了个人?


    司酌律神色凝重,视线落在那看似普通的厚草堆上。


    细看才发现这附近的草皮并不平整,似乎曾经被挖开又重新填上,并且通过颇为刻意但潦草的践踏修整成了正常的样子。


    “救救我——”


    那声音再度传来,哀切而渴求。


    楚惟心跳乱了,喉头一涩。


    地面之下,有谁被囚禁了?


    是半兽人的同族,还是……


    其他种族?


    第59章 第 59 章 而后伸手捉住他的衣角。……


    光辉骑士团有王室和教廷联合授予的特权, 可对他们认定的非正常情况进行干预。囚禁无论在菲亚兰的哪个角落都是犯罪,光辉骑士团有义务匡扶正义。


    然而在那之前,骑士长还有更重要、更优先的任务:保护好圣子的安全。


    一个被关押在地下室的存在,怎么看都是铁鬃家族不愿透露的秘密, 这时候被他们无意中发现, 会不会招来杀身之祸?


    整个流亡河谷的地势就像个天然的牢笼, 他们初来乍到,不熟悉地形, 无论是对战还是逃跑都没那么容易。


    司酌律不确定要不要继续调查下去, 但楚惟坚持如此。


    因为那个被囚者说的话, 只有他能听见。


    他和司酌律一对才发现,后者仅能听出个模糊的人声,从语气和情况才判断出是在求救。


    但楚惟先后一声比一声清晰地听见了“救命”“外面有人吗”和“救救我”。


    草坪和土壤之下的呼喊, 只有他接收到了。


    如此精准的求助信息, 让他不得不多想, 就像时不时出现在梦境中的男孩凯——很有可能与他的命运有关。


    司酌律没有过多劝阻,既然楚惟想这么做,他就会陪他一起。


    现在摆在他们面前的有两条路,要么偷偷调查, 要么向铁鬃家族摊牌, 让对方带路。


    后一种势必会惊动骑士团其他人和更多半兽人,不划算。所以两人意见一致地选择了前者。


    但前者也不是没有障碍, 尽管现在半兽人们忙着吃肉喝酒、没心思管他们,圣子的双脚一不能穿鞋二不能沾地这条戒律就意味着他出门要么有人抱着, 要么骑着马或者坐在马车上,无论哪一种都动静太大,怎么看都和私下调查所需要保持的低调背道而驰。


    不过这一点楚惟早就准备好了解决办法, 他指了指手腕上一条纤细翠绿的藤蔓:“用这个。”


    司酌律认出来,那是温斯特林临走前送给楚惟的,说是什么拥有西尔达王室的祝福,有祥瑞之用云云。


    他当时只顾着转移自己的不爽了,没听到温斯特林的后半句:特殊情况下,它可以根据殿下您的需要变换形态。


    比如现在,藤蔓像是感受到精灵之力那样悄然生长,沿着楚惟垂于腿侧的手腕顺势攀上他的大腿,再缓缓向下,以膝盖为起点,脚底为终点,为圣子的小腿密密织就一层保护,好似某种图纹奇特的丝袜。


    这样绕开了规则:楚惟既没有穿「鞋」,赤足也没有直接沾地。


    司酌律:“?”


    这种操作也是可以的吗?


    可这样漏洞也太明显了,难不成套个塑料袋也是一样的效果?就算圣子可以在洁净的室外下地,也不能随随便便什么藤蔓都——


    “不是随便一条藤蔓哦。”


    楚惟像是读出了他的想法,抬起小腿指尖随意地在藤蔓上一抚


    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原本淡绿的藤蔓顿时漫出浅蓝色的幽光,凑近才发现,那些光其实是一簇簇艾缇瑟尔花在盛开。


    这条不起眼的藤蔓里,竟然长着圣灵之花?


    西尔达王室的确是圣灵之花少见的几个生长地之一,然而它们如此娇贵,迁移即死,无法嫁接,究竟是怎么在成活的基础上藏进藤蔓里的?


    楚惟摇摇头:“可能是精灵的力量吧。”


    久居中央神庙的小圣子不大清楚,跟着骑士团四处云游的司酌律还是见过不少精灵的,他们对植物系的操控能力还不足以左右圣灵之花的生长,否则它们也不会这样罕有了。


    光是精灵还不够,能做到这种地步,恐怕必须是精灵王室的血脉才行。


    温斯特林将这条藤蔓赠予楚惟,的确如他所言,是西尔达王室的祝福。


    司酌律虽然还是觉得不爽(或者更不爽了),也不得不承认,这是眼下最好的办法。


    *


    两人回了房间一趟,一来让其他骑士和驻留的半兽人看见他们已经回来了,制造不在场证明,二来换上夜行衣。


    趁别人不注意晚上偷溜出去的事楚惟十二岁那年就干过了,对此并不陌生;他可不是什么谨遵清规戒律的乖孩子。


    司酌律带他从窗户翻出去,两人在小粢的帮助下绕开了守卫。奶团子的隐身能力一次只能赋予一个人,同时为他们两个张开还是太勉强,一旦出了半兽人守卫的视线范围,他们立刻解除了隐身状态。


    楚惟把累得哼哧哼哧的奶团子抱在怀里安抚,小粢偷瞄好几次司酌律的脸色,确定这个冷酷版爸比没有要把自己带离妈咪身边的意思,才放下心来撒娇。


    小奶团子恢复得很快,它肩负重任,接下来还要负责带路。


    它拥有全方位强化过的S级实验体凯厄斯的一部分基因,自然有着非比寻常的五感,让它在谷底回荡的风声中寻找呼救声简直小菜一碟。


    楚惟和司酌律此前的猜测方向是正确的,呼救声就来源于骑士团围坐的篝火下方。


    格尔娜夫人和其他半兽人已经吃饱喝足、酩酊大醉了,一个个横躺在地上,呼噜声像打雷。


    半兽人的睡眠特征很奇特,他们大多数时候睡得很死,但那得身处熟悉的环境。否则,别看他们现在好像天塌了都听不着,实则一点儿小动静,哪怕是一粒石子滚动,都能惊醒。


    小粢自告奋勇要再为他们施展一次隐身庇护,司酌律想都没想就否决了。


    刚才绕过几个零星的守卫都费劲,这会儿可是一群,而且有格尔娜夫人这样的家族高层;他们可不想消息探查演变成外交危机。


    司酌律除了体内藏着个不听使唤的魔兽,身体素质、战斗素养再优秀,也是个没特殊异能的普通人。


    总不能逼急了魔兽化把这群半兽人都干掉吧?真的能做到么?


    楚惟想了想,说不定自己的能力有用。


    司酌律用眼神发问他要做什么,楚惟回以“相信我”的口型,而后冲小粢招了招手。


    楚惟的指尖凝聚出淡淡光芒,奶团子和他配合默契地钻到手掌下,但那些流光并没有渗进它的毛毛里,而是聚成一团亮晶晶的漂浮物。


    司酌律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知道圣子有一些独特的能力,但除了上次在溯夜镇减轻楚南膺的痛苦,巡游一年半风平浪静,他还没怎么亲眼见识过。


    小粢头顶着那团悬浮的光芒,拍拍耳羽进入隐身状态。


    那团光并没有跟着完全消失,只剩下隐约的轮廓,好在篝火未熄,时不时迸溅出火星,它并不起眼。


    小粢托着光团飞到半兽人正上方,冷不丁现了形。


    但凡不是它,但凡换做另一个人,早就被半兽人们警惕的直觉探查到了;但他们对它的存在无知无觉,仍在呼呼大睡,还有说梦话的。


    小粢伸展耳羽快乐地转了一圈又一圈,好像在星空下跳舞。


    随着它的动作,来自楚惟力量的光芒也渐渐旋散而下。


    有几个半兽人因为感受到突如其来的亮度差点醒来,在被那些光覆盖后重又砸吧砸吧嘴进入梦乡,手里的头骨酒器咣当一声摔在地上,咕噜噜滚出好几米远。


    司酌律终于反应过来:圣子的净化之力同时具有安抚的力量,人们在暴怒时,被安抚会变得镇静;那么如果原本已经入眠,被安抚就会……


    睡得更沉。


    简单粗暴,但有效。


    尽管大部分时候他都在保护楚惟,也总有类似现在的时刻,需要他反过来仰仗楚惟。


    就像那个奇怪的梦里,他……好像也是需要楚惟照顾的。


    司酌律不禁想,会不会在魔兽的记忆,或者说另一个空间里,他同楚惟的关系和现在很不一样呢?


    他没有太多时间走神,楚惟施展的能力只是让半兽人们睡得香甜些,毕竟不是下安眠药,更何况就算是真的安眠药也有有效期,他们得赶在失效之前赶紧找到地牢。


    奶团子再度发挥作用,它那两瓣薄薄的耳羽居然能刮起小型但强力的旋风,连根拔起吹开掩耳盗铃的草坪。


    果然,露出一块不同于其他土壤的石板。


    石板呈正方形,边长接近两米,能够容纳半兽人通过,对于身材娇小的人类更是宽松。


    石板比司酌律想象得要重很多,这也是为什么下面明明是中空的设计,光靠一块石板还能支撑一群人在上面走来走去;好在没有超过司酌律的能力范围,他现在的力量极限越发深不可测,已经超过了人族的边界,多半要归功于体内的魔兽。


    把小粢留守在洞口负责侦查后,两人进入洞穴。


    半兽人的监牢就和这个种族一样,没有什么弯弯绕绕的复杂设计,连个岔路、暗道、关卡、密锁都没有,似乎打定了只要被他们关进来,是不可能随意跑出去的。


    空气中弥漫着湿冷腐朽的味道,偶尔有水珠自洞顶滴落,砸在积水的石板地上。


    起初司酌律还担心楚惟会不会受不了这股霉味,不过少年圣子面色平静,娇贵归娇贵,并不很娇气。


    就是在几度接收到司酌律关心的目光后,歪头想了想,而后伸手捉住他的衣角。


    并且接下来一路都没有放开。


    司酌律:“……”


    看起来是被依靠了,怎么感觉好像自己才是被安慰的那个。


    每隔数米便有一盏动物油脂支撑的蜡灯,不算亮,但可以燃烧很久。两人寻着蜡灯摆放的位置一直往前走,经过数间儿臂粗的兽骨打造的牢栏,泛着金属和血迹混杂的锈色,无一例外都是空的。


    看来,这里不仅仅是关押某个人的地牢,更像是铁鬃家族的监牢。


    菲亚兰规定罪犯必须公开处刑,哪怕是死刑犯,也要在行刑之前保证基本的进食、休息权利。这种残酷的私牢是违背王国律法的。


    不多时,二人已经来到尽头。


    不见天日的牢房深处,蜷缩着一个身影。


    那人听见脚步声,先是往角落里躲藏,惊惧地胡言乱语着“放过我”“我什么都没做”“求求你们了”,双手双脚间的锁链被他挣得丁零当啷直响。


    似乎察觉到不同于半兽人的气息,他从沾满血迹、乱如杂草的头发下恍惚看过来。


    这一抬头把来人吓了一跳。


    菲亚兰如今全名联合王国,种族混居、通婚很常见,不同种族之间的混血儿长得五花八门,可没有哪一个像囚犯这般怪异。


    他或者她的融合非常诡异,半兽人大多面貌丑陋,五官带有明显兽形特征,但这个囚犯不同,他的面容仿佛被某种不可名状的力量撕扯、劈成两半,从额头到下颌有一道处在正中央的分界线,左半边和其他的半兽人差不多,是典型的半兽人特征,皮肤粗糙,骨架高耸,满是未驯化的野性;右半边却是张标准的人族面孔。


    像是两张截然不同的面孔被什么生生缝合到了一起,令人心惊。


    且不说菲亚兰存不存在如此高超的医术,对方面颊上的分界非常光滑自然,完全没有拼接的痕迹,更像是天生。


    可怎样的天生会形成这样的长相?这对于普通的畸形而言,好像又有点儿太精细了,倒是更像外力干涉。


    问题是,什么样的外力能做到如此地步?


    司酌律握着剑鞘,挡在楚惟面前正要开口询问,少年却走上前,语气带着不确定:


    “……梁责?”


    脱口而出后,自己也愣住了。


    谁是梁责?


    是眼前这个狼狈的半兽人吗?


    自己明明是第一次见到对方,怎么会知道他的名字?


    第60章 第 60 章 “楚博士,真的是你!”……


    「梁责」。


    原本神神叨叨、看起来跟疯了的混血半兽人听见这个名字, 仿佛被按下了什么开关,目光迸溅出惊恐和阴鸷两种神情。


    “谁……”他嗓子像是被烧红的碳灼伤过,“是谁……?”


    司酌律见这人情况不对,立即抽出佩剑上前一步把楚惟挡在身后, 低声道:“殿下小心。”


    楚惟还在为自己条件反射似的念出一个名字惊异不已, 看见司酌律之后安心些许, 点点头。


    混血半兽人丝毫不觉自己被两道视线监视着,起身跌跌撞撞扑向栅栏, 限制动作的铁链被挣得咣当一响, 倒刺扎进皮肤里流出血, 他却没有痛觉似的,直勾勾盯着圣子。


    “组长,是你吗?组长?”


    他发声实在太过喑哑模糊, 楚惟根本听不出是在说什么。


    那人披头散发像个疯子, 突兀地爆发出大笑, 笑得眼泪和身上的血污混杂在一块儿。


    那笑声已经癫狂到像哭声,听得司酌律直皱眉,有些后悔贸然带楚惟来探查这个决定。


    半兽人的大笑慢慢止息,变成了嘿嘿的傻笑, 视线仍然没有从楚惟身上挪开, 翻来覆去地念叨:“我就知道……我早知道……我知道的,不会只有我来了……楚博士, 还真是你!”


    如果说上一句的“组长”还没听清,这回楚惟很确定自己听见了“楚”这个字, 结合对方一直狂热地对自己说什么,“楚”应该指的就是他。


    那“博士”又是什么?这可不是一个菲亚兰通用的称呼。


    词汇陌生归陌生,却给楚惟一种莫名熟悉的感觉, 好像在很久以前别人都是这么称呼他的。


    半兽人见少年神色迷茫,有些紧张:“楚博士,你不记得我了吗?不对啊,你刚才还喊了我的名字……我是梁责,我是梁责啊!”


    ——还真没错,楚惟见到他脱口而出的那两个字,就是对方的名字。


    楚惟持续的沉默让梁责陷入了更大的恐慌:“你也不认识我了吗?组长,是我啊,我是你的首席助手……诶?”


    梁责拨开血污已经结块的头发,露出那张半兽半人的骇人面孔,瞪大眼睛:“组长,你怎么变小了?”


    梁责还真不是第一个对他说这句话的人,楚惟想起第一次在幻境见到神秘的男孩凯时,后者也发出了同样的疑问。


    所以,梁责也好,凯也罢,他们是认识另一个世界年长版的自己么?


    那梁责和凯认识吗?


    楚惟早就对自己的身世有所怀疑,这时候心绪纷乱,人在无助时总会下意识看向依赖的人,这个存在从前是迦隐,如今是司酌律。


    骑士长一直没说话,观察着圣子和囚徒的对话。楚惟似乎能听懂梁责的话,但自己不明白。


    为什么?难道这是什么西部地区的方言么?上回在溯夜镇他听当地人说话也有点儿费劲。


    可是又不只是方言这么简单。听起来像截然不同的另一种语言,存在于……另一个时空。


    比起听不「懂」,更像听不「清」,好似他从玻璃的另一端听他们交谈,如果没有那层隔阂——


    梁责像是才看见他,原本还在对楚惟哀求的脸孔骤然扭曲起来:“怪、怪物——!!”


    他在看清司酌律长相的瞬间恐惧上升至最大,撕扯着自己头发,好像有什么要钻出脑子里,就连撞墙也无法缓解。


    他想要抠掉自己的眼睛,这样就不必看到那个令他生生世世都无法逃脱的梦魇。


    明明已经来到另一个世界,怎么还会看见他?


    他怎么会追过来?是为了报复自己活下来而他的饲养员没有吗?那他要在这里再杀死自己一次吗?


    怎么办?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疯子做事是没有逻辑的,楚惟在短暂的愕然后立刻决定要阻止对方,如果梁责同另一个时空的自己有关,那么他一定是解开秘密的关键,不能放任他就这么自杀。


    司酌律接收到他请求的目光,没有迟疑,举起剑劈开栅栏上的那道锁。半兽人的锁没什么特别的构造,就只是需要用劲儿,好在体内的魔兽供应给了他足够的力气。


    骑士长忍着那股腐朽污浊的气味走进牢笼,再次用剑斩断桎梏住半兽人的锁链,将他双手反绑,阻止此人自残的行为。


    梁责是人族和半兽人的混血,身高体型远没有普通的半兽人那般庞然,而司酌律在人族中又属于高大的,再有魔兽之力加持,做到这些并不难。


    他甚至不需要用力,长靴刚接触到梁责的后腰,后者就已经颓然地跪了下来。


    梁责失魂落魄地发了一会儿呆,忽而再度狂乱地大笑:“不,楚博士,我想明白了,他不是来找我——是来找你的!你才是那个生生世世被他锁定的人……哈哈哈……你永远都别想逃出他的手掌心……哈哈哈哈!!”


    神志不清的人很难交流,楚惟和司酌律都没处理过这么棘手的问题,一时犹豫是不是先把人带走。


    “还是先出去吧?”楚惟道,声音极轻,生怕什么字词再戳到梁责脆弱不堪的神经。


    司酌律点点头。他呼出一口气,上前拽着梁责的后颈把人拎起来,后者没有任何抵抗,好似已经对自己重复陷入囹圄的命运妥协。


    就在这时,司酌律的太阳穴一阵刺痛。


    他看向梁责属于人类的那半张脸,忽而心惊肉跳。


    这张脸……


    那个怪异的梦,那个应当属于小魔兽的记忆中看见的,研究员版成年楚惟的同事,就长这样。


    梁责来自另一个世界?


    那么楚惟呢?


    那么……自己呢?


    “没想到你们还能找到这儿来。”


    背后忽然传来带着笑意的粗声粗气。


    三人浑身一震。


    半兽人高大的影子扭曲地映在石壁上,像每一个人类幼年时期能想象出的最吓人的怪物。


    满身酒气的格尔娜夫人领着几个半兽人堵在来时路,皮笑肉不笑:“是我小看你们了。”


    楚惟愣了愣。


    梁责是个诱饵?用来对付他们二人,还是骑士团?


    可是铁鬃家族又想从他们身上得到什么?


    司酌律肌肉紧绷,前有围堵,后面是死路,要是同时跟这么多半兽人打起来,他不敢说自己一定会输,但难保不会伤到楚惟。


    他倒是不介意殊死一搏,可是殿下的安慰如何保障?


    格尔娜夫人懒洋洋地挥了挥手:“别这么紧张,小家伙,我没想现在就拿你们怎么样。失去了筹码,还能跟谁交易呢?”


    话说到这里,任谁也要反应过来了。


    铁鬃家族对光辉骑士团的的“热心招待”早有预谋。


    他们不是客人,而是……


    人质。


    *


    直到此时,铁鬃家族所谓的首领依旧没有出现。


    又或者他们本就是以格尔娜夫人为尊的母系氏族,什么发言人、代理人,不过是种说辞。


    看不出年龄的雌性半兽人靠在象脊骨架上,她动了动手腕,立刻有族人递上一杆比人类手臂还要粗的烟。


    她抽了一口,漫不经心地扫了眼面前困兽般挤作一团的人类,用半兽人的语言问:“都在这儿了?”


    另一个尊敬地回答:“还有一些出去觅食了,不过零零散散,不成气候。”


    格尔娜夫人点点头:“你们做得很好。”


    安雅是从梦乡里被拽起来的,大脑至今没有完成逻辑梳理:“你们到底想做什么?我团不可能有鸡鸣狗盗、蝇营狗苟之人,你们一定是误会什么了!”


    路满拽了拽她,小声道:“他们估计不是为了这事儿……”


    埃迪同样不觉得铁鬃家族有必要为偷盗之类的小事如此兴师动众。


    尤其是,连圣子本人都在他们围困审查之列。


    自己受到屈辱的对待尚不至于无法忍受,可他们信仰的圣子殿下都要遭受猜忌,这是种赤裸裸的挑衅。


    骑士团内部已经有人躁动不安起来。尽管他们已被缴械,连马儿都关押,但就算靠这双手,这双腿,他们也要捍卫圣子和种族的尊严。


    “任何人。”司酌律双目紧盯半兽人,低声对部下们下令,“不得轻举妄动。”


    “为什么?”


    “可是……”


    “是他们欺人太甚!”


    “老大……”


    司酌律的视线没有分毫动摇:“我的话也不听了吗?”


    众人默然。


    司酌律是他们之中年纪最小的一个,可也是最有能力的一个。过往这些年间遇到的大大小小的事儿也证明他的决断力极其可信,光辉骑士团上上下下百来号人没有不服他的。


    埃迪连忙打圆场,这些年他最擅长的就是这个:“哎,大家别忘了,咱们在巡游期间最重要、最优先的任务是什么?”


    ——是保护圣子的安全。


    他们现在冲出去打打杀杀是不要紧,可圣子怎么办呢?


    众人看向楚惟,少年圣袍如雪,脸庞沉静,无论何时都不显得慌张,好似真正的、无喜无悲的神明。


    光是这样远远看一眼,好像叫他们的心都静了下来。


    格尔娜夫人非常有耐心,给这群人类充足的时间叽里咕噜,反正他们现在也逃不出铁鬃家族的势力范围,逃不出流亡河谷。


    等那些虫鸣似的窸窸窣窣总算变小后,她才纡尊降贵地掀起眼皮。


    格尔娜夫人的眼睛是琥珀色的,若是放在人族或者精灵族身上,应当是非常漂亮的颜色;但半兽人的长相实在很难符合大多数人的审美。


    半兽人的沟通中从来不存在“委婉”这个技巧,她开门见山:“其实很早之前我就有所怀疑了。你们人类主导的教廷推出献祭之举,究竟是平息了魔龙的怒火,还是……”


    她紧紧盯着楚惟,那是对她来说长得差不多的人类中,唯一一个有所不同的存在。


    半兽人首领一字一顿:“还是说,用圣子唤醒了魔龙呢?”


    她的音量并不大,却有如寒冰坠入沸水。


    众人惊骇。


    “她在说什么?”


    “怎么可能……”


    “教廷……”


    “圣子……”


    圣子献祭的历史已有百年,世人铭记其荣耀,却鲜少有人追根溯源。光辉骑士团的成员们大多年轻,就算是家中老人也远离权力中心,不会有人知晓真相。


    人们始终相信,是一代又一代圣子的牺牲换来了菲亚兰大地的和平。


    然而铁鬃家族的首领却抛出了这个亵渎神明的质问。


    会不会从头到尾都是一场阴谋?


    会不会教廷根本不是在为菲亚兰谋求福祉,而是早早就和魔龙达成了交易?


    圣子究竟是关押恶魔的牢笼,还是开启毁灭的钥匙?【你现在阅读的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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