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 41 章 监护人先生不是人?
八岁那年, 楚惟和凯的每一次相见在醒来后都了无痕迹,不仅没有带回任何相关的信物,连发生的对话都很快遗忘,让他笃定那的确是一次又一次奇妙的梦境。
然而这一次不同, 凯融合进他后颈的鳞片仍然存在, 每一次触碰都会带来轻微但连绵的痒——伤口早就愈合, 不会再痛了,可痒同样叫人在意。
有了这枚鳞片, 接下来他再制作药丸、为病人施以治疗时, 圣灵之花的反噬再也没有出现过。
也许是艾缇瑟尔花的效用被阻隔, 也许是它惧怕那股力量,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就像凯说过很多次的那样, 他在保护自己。
冥冥很快好了起来, 没过几天又是那个活蹦乱跳的小男孩, 对谁都傻呵呵地笑。楚惟坐在窗台看他和小粢一起为自己搜集药材,时不时还抬头冲自己挥挥手,充满活力的样子丝毫看不出几天前曾在鬼门关走过一遭。
成功治好冥冥、加之没有受到圣灵之花的伤害,证明了楚惟的确担得起圣子渡世人之责, 迦隐不再阻止, 由着他去治疗教廷的其他病人。
只不过,每日接待的病人数量有严格限制, 而且必须全程有自己陪在身边。
医生是个非常吃经验的职业,一周之后, 楚惟疗愈的熟练度上升,效率明显提了上来。
中央神庙的病人一天天减少,小圣子却不见笑颜, 仍然忧心:
一来,圣灵之花尽管对自己不再有反噬的力量,却还是会在一些病人身上产生副作用,那些病人交由歌莉娅和其他医官处理,他们都安慰楚惟这绝不是他的错,可他还是会有些挥之不去的歉疚。
要是自己再厉害一点,净化之力再强大一些,是不是可以做得更加完美?
二来,就算他昼夜不息、成天成天接治病人,神庙之外,中央教廷周边地区还有大批大批的患者正在绝望地等待死亡,很多人动都动不了了,更别提到处求医问药。
无论他如何努力,也不可能亲自挽救所有人。
药方的每一味材料都难寻,然而比它们更难得的是只有楚惟才拥有、且必须配合其才能生效的净化之力。
得想个办法,让自己的能量变得可大面积传播才行——而且要快,快过病毒感染的速度。
“——水。”
“水?”
众人看向灰袍神官。
安岩点点头:“我查过教廷过去的记载,历史上曾有过的几次瘟疫都是通过河水、地下水传播,起初人们没有发现,等察觉到途径的时候为时已晚。”
他展开一张菲亚兰大陆的地图,指了指环绕中心区域的一条细线:“既然毒药能通过河流传播,那么反过来,也许解药同样可以。”
楚惟看向他指的位置,小字标着莫勒塔河。
“莫勒塔”是古语“静语之水”的意思,这条河并不宽阔,但蜿蜒悠远,发源自北方山脉,途径中央神庙、拜月城、周围村落,以及多处旧神遗迹,最终聚集于大陆最南端,直到汇入大海。
若解药真的能沿着河水顺流而下,莫勒塔河无疑是最佳选择。
“这并不容易。”大祭司沉吟道,“可能会很辛苦,我的殿下,您确定要这样做吗?”
小圣子没有任何犹豫,坚定地点了点头。
如果许许多多在远方的人能够因为自己的努力而恢复健康,像冥冥一样,那该有多好啊。
为此付出一点儿辛苦又如何呢?
歌莉娅提出另一个问题:“就算殿下的能力有办法融入水中,那药方怎么办?总不可能把这些药材也都全都投入河流里吧?不能炼制、不能与殿下的力量融合,单独的每一份是没用的。”
这的确是个问题。众人陷入思考。
最后,是跪坐在一边为圣子叠衣服的大嬷嬷出了声:“老身倒是有一个想法,如果各位大人愿意听一听。”
迦隐颔首:“但说无妨。”
金果温声道:“是神官大人的话给了我灵感:‘反过来’。”
安岩一愣,没想到她的解法来源于自己。
金果道:“治疗的等式是小殿下的能力加上药丸,殿下的能力可以分解入河水流淌,但药丸不行;可‘反过来’想,如果殿下在为莫勒塔河注入能力时,就已经融入了药材呢?”
众人面面相觑。
殿下的能力……融入药材?
这要怎么才能做到?
除了过于神秘、看不出年龄的大祭司,圣侍嬷嬷比在场的所有人都要年长得多;不仅是比他们,也许是比他们的祖母的祖母的祖母还要年长——她亲眼见证的岁月比他们所有人加在一起还要长,经历过教廷的兴与衰,甚至菲亚兰的存亡。
她是中央教廷的定心丸,尽管职位属于仆从的一种,地位却很高,相当受人敬重。
如果大嬷嬷说有办法,那么就一定有办法。
金果冲同样疑惑望着自己的小楚惟安抚地微微一笑,然后看向迦隐:“不过,这个方法需要您的助力才能完成。”
*
三日后,莫勒塔河边。
楚惟还记得安岩上一次利用《魔禁之书》竖起屏障,还是四年前的040村,为了“逮捕”掠走圣子的魔兽,或者说司酌律。
现在,暗红的经络再一次顺着他的脚边蔓延,只不过这一次是为了分隔他与其他人。
三天前,金果提出的需要迦隐帮助的方法是单独同后者谈话的,其他人并不知晓。今日决定试行也是同样,除了大祭司和小圣子,所有人都被神官的屏障隔绝在外面。
此前为了圣灵之花产生的小小矛盾早就化解,家长带着孩子走到河边,抱着他一级级走下长满青苔的台阶。
莫勒塔河常年雾气环绕,能见度不足二十米。不过它是条很温顺的河,尤其是流经中央神庙的这一段,静谧得像湖或溪。
小孩子双手环抱着一大束捧花似的药材,调整了好几次位置不让它们戳到自己或者监护人先生,担忧道:“这么多我都要吃下去吗?我可能一下子吃不完……”
他已经十二岁了,声音依旧细而柔和,小小声念叨的时候像只不知如何面对大堆胡萝卜的小兔子。
迦隐被他真心实意的忧虑逗笑了:“当然不用您吃掉。”
楚惟眨了眨眼。不吃下去的话,它们要怎么同自己合二为一呢。
纱质的披风已经沾上潮湿的水汽,河流就在他们脚下。
迦隐道:“宝贝,闭上眼睛,待会儿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睁开。”
当他用这样亲昵的称呼而不是尊称,就意味着这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约定。
楚惟稍微犹豫了下,还是点点头。
迦隐看他踌躇的神色暗暗叹息,他不是不相信楚惟做不到,而是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的确太过颠覆一个孩子的认知,还是多加一道保险比较好。
他有备而来,拿出一条绸巾,蒙住楚惟的眼睛,还在脑后系了个蝴蝶结。
绸巾看上去薄如蝉翼,真正挡在眼前时竟然连光都不透。小孩不安地抓住它,有点儿想扯下来,被大人阻止。
“请您忍一忍。”大祭司的语调是仅在面对小圣子才会有的温和,“不会太久的。”
小少年别无他法,内心仍然忐忑,双手紧紧环住他的脖子。
下一刻,他感觉到高度的变化——迦隐带着他腾空而起,飞了起来。
飞。
楚惟不自觉想起小怪物2.0带着自己在月色下的冒险,原来不止魔兽,人类也可以飞吗?
——或者他的监护人先生,真的是人类吗?
他有很多问题想问,可既然大祭司连看都不让他看,肯定更不会回答。成人世界的法则,过去在楚家总是受冷眼的楚惟不会不懂。
然而接下来的变化更加诡异,原本环绕着他的是属于人类的柔韧温暖的皮肤,可不知从哪一道风刮过之后,变得冰冷、凹凸不平。
这个触感是……鳞片?
小少年愣住了。
司酌律变身的小怪物1.0,以及高度怀疑是凯的小怪物2.0,他们都载过他,因而他很清楚他们身上就是这种鳞片。
为什么大祭司也会有?而且体型远大于那两只小魔兽。
楚惟再一次颤栗着想起那个问题:监护人先生,会不会根本就不是人类?
他虽然看不见,但听觉没有被阻隔,耳边传来哗哗的水声,好几次窜起的河水已经溅上他的小腿。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原本平静的莫勒塔河忽然暴涨,掀腾到五六米高,简直像怒吼的海啸。
浓郁的雾气早就冲散,被波及的鱼儿在浪潮中徒劳地翻滚,河堤两岸的树木竞相折腰,恨不得完全贴地跪拜。
在这一刻,他们二人是这世间的主宰。
“殿下,松手。”
耳边传来迦隐的吩咐,楚惟迟疑了下:“全部吗?”
他可是抱着好大一捧药材呢。别的不说,光艾缇瑟尔花的花瓣粉末就大大超出了一整年圣灵之花花圃的损耗,用在治疗病人身上不心疼,可是直接扔掉……那不就是所谓的“打水漂”了么?
迦隐看出他的顾虑:“您放心,我会接住的。”
好吧,既然监护人先生都这样说了。
……说起来,监护人的声音好像也有点儿变了……
楚惟松开手。
仙籽草,霜姬蔷薇,南海珊瑚,锡兰白露蝶,艾缇瑟尔花,这些他精心收集来的昂贵药材先后下坠,如同闪着光点的雨。
在它们被暴怒的河流吞咽之前,一道金光席卷而来,将它们悉数接住。
“趁现在,殿下,释放您的能力。”
楚惟来不及想这句话为何耳熟,下意识按照他的要求去做。
浅淡柔和的光芒降落,与耀眼的金色一上一下逐渐合拢,所有的药材困于其中,一边温软,一边强势,将它们逐渐碾碎成粉末。
迦隐一手环着楚惟,另一手挥了挥——严格来说不再是人类的手臂,已经半翼化——那些粉末变成了紫红色的光团,夹在楚惟的光芒和他自己的金光中间,极其不安地横冲直撞。
圣灵之花本就有一定的自主意识,此前疗愈过程中被魔龙与圣子的两股力量同时压制才安稳了些,现在乍一解脱出来,又察觉到自己的命运,说什么都要逃脱。
迦隐沉下目光。
他此刻的形态并不是完全体,尽管有安岩的屏障,难免会出意外,并不能把真正的力量完全解封。
还是要借助于本体。
蝠翼再度幻化成人类的手掌,指尖轻柔捻上小圣子的后颈,那块被植入其中的龙鳞感应到他的需要,突破隐秘的疼痛,刹那间金光大盛。
艾缇瑟尔花的躁动顷刻被抚平,紫红色的光团们变得温驯,一个个听话地掉进河里,溶解于无形。
其后,属于小圣子和大祭司的光芒也依次注入河流。
河水从原本的清澈见底变得五光十色,但也仅仅几秒钟。
再然后,莫勒塔河重归平静,好似方才的狂怒从来不曾发生。
绸巾被揭下,楚惟一时有些不适应从暗到明的变化,眼睛酸胀。
他揉了揉,抬头对上迦隐关切的目光:“殿下还好吗?”
“我没事……”小孩摇摇头。
“您做得很好。”迦隐微微笑,示意他看向重新被雾气拥抱的莫勒塔河,“它即将为大陆中心地带的病人们带去福祉和希望。”
楚惟依言看去,心中却在思量另一件事。
‘殿下,释放您的能力。’
‘楚惟,释放一点你的能力。’
他想起来了。
数日前的幻象中,怪物男孩凯曾说过几乎一模一样的话。
重要的不是他们的措辞,而是——语气。
一个是中央教廷至高无上的大祭司,菲亚兰大陆的暗面统治者;
一个是关在实验室、长着犄角和尾巴,得不到自由的小男孩;
他们二人……为什么会有如此重叠的相似之处?
第42章 第 42 章 放不下。
带有圣子祝福的河流顺流而下, 灌溉了枯竭而绝望的生命。没有圣子净化之力的直接介入和药材的精准疗愈,沿岸病人的恢复很慢,但起码没有继续恶化下去。
楚惟已经做到了自己能做的最好,教廷对周边地区病患情况统计的数字都在好转, 他时日无多的飘渺人生也终于找到了意义。
过去他为了延续楚南膺的生命而活, 那并不是一种真正上的意义, 更多的是被迫牺牲和时刻可能会死去的惴惴苦痛。
如今不同了,他可以独活, 也可以救人, 可以对他人的苦难熟视无睹, 也可以做些力所能力的事儿——他拥有了选择权。
这是比什么都要重要的东西。
而且,他也被人爱着:若非中央神庙占地广阔,收到的贺礼早该堆不下了。
瘟疫在数百年间一直是无法抵御的洪流, 每席卷一回, 就是对人类的灭顶之灾。然而小圣子的庇佑居然能驱除灾厄, 挽回健康与生命,这是过去历任圣子、或者任何人从来做不到的事情。
此任圣子殿下当真是菲亚兰神明的使者与化身,这一点已经成了人们的共识。他们原本就对圣子有着超乎寻常的热爱与追捧,这下更是顶礼膜拜。
一场由春末开始肆虐的疫病, 终于在秋日来临之后渐入尾声。
不过, 楚惟没有想象中开心。
他的确为人们能好起来而欣慰,但忙碌的疗愈塞满了生活, 还有许多危重病人需要他亲自接触性治疗,除了必须去圣域穹殿和至高祭坛的几个半日, 其他时候他几乎泡在了圣泉庇护所。
每日清晨时分莅临,结束已是日暮,他再怎么拥有超乎寻常的能力, 毕竟只是个十来岁的孩子,高强度的工作还是压得疲惫不堪。
大祭司不止一次表达了反对:这些并非圣子需要操心的范畴,他做的已经够多了,再这样下去让自己累着,反倒有违真正的职责——圣子就是要光明地、高洁地、至高无上地存在着,让菲亚兰的子民有所信仰,有所倚仗。
若是放在往常,楚惟早就要隐蔽地向监护人先生撒娇了,哪怕只是被摸摸头发、抱在怀里哄一哄,对小孩子来说都是很好的安慰。
但他最近在躲着迦隐。非必要接触的时刻,能远离就尽量远离。
迦隐当然也注意到了这件事,从前总是粘着自己的小家伙现在宁愿让金果和安岩抱,怎么看都不对劲。
然而他没有立刻做出应对措施,因为他知道楚惟在想什么。
小家伙对自己的身份有所察觉,有所怀疑,甚至有所忌惮。
数日前他带楚惟去莫勒塔河,就算已经把男孩的眼睛蒙上,也有太多太多不对劲:光是可以自在地飞到河面上,就不像是人类的所作所为。
迦隐当日就知道会暴露,可是别无他法;他既不能告知真相,也不能抹掉楚惟的记忆;唔,这不能说不是一个方法。
他其实是知道的,楚惟会在梦境、或者说幻境中与自己——真正的、千年后的那个自己——相见。
楚惟不知道的是,那些梦并非完全由自己生成,还有许许多多来自外界的助力。
比如至高祭坛,比如圣灵之花,每一次他与它们的接触都会受到或多或少的影响,帮助着将这个年幼的孩子重新塑造成为迦隐,或者说凯厄斯熟知的那个冷静理智、淡漠温柔的研究员。
若是仅有这些来自凯厄斯对重逢的渴望,是不足以控制着楚惟反复进入如此逼真的幻境之中的。
更重要的是,楚惟的灵魂也一直在焦急地寻觅着他,寻找这个由他创造、亲手养大的小实验品。
小怪物娇气、任性、难伺候,对别的研究员来说是凶狠脾气大,对陌生人,尤其是他不喜欢的陌生人(尤其的尤其是那几个成天催楚惟出实验成果的糟老头子),是可以随时覆灭一座城池、愤怒起来削掉半个小星球也不在话下的宇宙级重武器。
唯有在自家饲养员面前摇身一变,成了正在学握手的小狗崽子,只要能被摸摸头夸奖两句,尾巴可以开心地摇成螺旋桨。
除了楚惟,谁也搞不定他。楚惟一部分是真心喜爱他,也有一小部分是确实没别的办法,每日亲力亲为照顾他,尽量不拜托别人。
凯厄斯是楚惟的作品,是他的孩子,是他每日唯一需要惦念和为之忙碌的存在。凯厄斯几乎等同于他全部的生活。
所以就算是死后,就算是转生,就算是过了一千年,他还是放不下他。
迦隐远远眺望圣泉庇护所,楚惟正同歌莉娅专心学习银针疗法。
小圣子的圣袍总是纯白,但纱衣会随着季节的变化而变化,重大节日和特殊场合也会更改,比如今年入秋后穿的这件就是蜂蜜一样的明黄色,金线密密地绣着花枝,为平日里对待外人总是疏疏冷冷的小殿下添了份难得温暖和甜蜜。
安岩在旁边汇报近日教廷的情况,迦隐左耳进右耳出,心中全是叹息。
他当然想同楚惟早些相认,可有些事急不得。楚惟现在还这样小,记忆半点没恢复,他就算把前世之事一股脑摊开在面前,对于小家伙来说不过是另一个版本的童话故事——结局还不怎么美好的那种。
还要再耐心等一等,起码等到六年后启程北上。
等他回到自己的巢穴,于“深渊”同楚惟再会,那里会有更多可以唤醒楚惟记忆的东西,到那时候……
“……最后就是睡莲池和恩典花园的除虫剂采购……大人?大人您在听吗?”
安岩的声音打断了迦隐的思绪,他强迫自己从楚惟很久没在自己面前露过的笑容移开视线,语气还算和蔼可亲:“嗯?”
灰袍神官合起《圣职日志》,把迦隐藏在心底的叹息重重地叹了出来:“您要是现在没心情,我就待会儿再来吧。”
他说话时有意无意瞄了好几眼小圣子的方向,似乎在暗暗指责大祭司因为那孩子分了心。
虽然事实的确如此。
总觉得这小子最近越来越放肆了,迦隐反思,是自己对楚惟太温和,搞得在其他人心中的威严也坍塌了么?
“也轮到你管起我来了?”他抽过《圣职日志》在安岩头上敲了一下,转身就走,什么都不留恋似的。
安岩揉了揉被砸疼的地方,又瞄了眼小殿下,撇撇嘴跟上去。
总觉得自从新任圣子继任,这位他最敬仰的大祭司大人就变了许多。倒不是说性格上的变化;好吧,也有变,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大祭司看这位小殿下的眼神,和对以往的圣子相比很是不同。
过去那些圣子于他而言都是吵闹的孩子,是不想、但不得不接手的责任,处处带着一种昭然若揭的不情愿。
四年前,现任小圣子的到来改变了一切。
大祭司不仅搬去神恩宫亲手照料小圣子的生活,平日里对待他态度也总是温柔、甚至是宠溺的。
想想过去大祭司对那些圣子的不屑乃至厌恶,安岩简直要怀疑他的顶头上司换了一个人。
更值得在意的是,大祭司看小圣子的眼神也很不同。
不像下属看上司,也不像大人看孩子。当然,也没有不该有的旖旎。
更像是……信徒全心全意仰望他的神明。
渴望靠近,渴望皈依,渴望垂怜。
忠诚。虔敬。痴迷。
但也是痛苦的。
安岩没办法不去好奇:他为什么会痛苦?
是因为爱,还是因为得不到的爱?
第43章 第 43 章 宁为玉碎。
入夜。
楚惟抱着小粢, 有些忐忑:“你说……他找我会是什么事呢?”
看起来是在问小粢,其实还是自言自语。
小奶团子抬起头看他,眨巴眨巴眼:“叽!”
虽然听不懂它在说什么,也猜得到是宽慰自己。楚惟把脸埋进它带着一股奶甜香气的毛毛里蹭了蹭, 古灵精怪的小东西还有抚慰人心的效果。
小粢正要跟妈咪撒个娇, 刚躺下露出肚肚, 敲门声响起,它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塞进了衣服里。
……嗨呀, 好气哦QAQ!
楚惟整理整理衣摆, 试图看起来没有不自在的褶皱, 清清嗓子:“请进。”
金果走进来,对他温言道:“殿下,到时间了。”
楚惟鼓起脸颊做了次深呼吸, 点点头。
圣侍嬷嬷按照大祭司的要求, 在午夜时分将小圣子送去圣灵之花的花坛, 然后退下。
楚惟照常拨弄着花儿们,以掩饰自己七上八下的心情。入了秋的花儿们明显不如春夏那般有活力,但在被小圣子的手指抚过后还是打起精神来焕发出银蓝的光彩。
不久前制药时艾缇瑟尔花反噬的痛楚还在五脏六腑中灼烧,如今又如此乖巧依赖的模样, 还真是……
此刻的小楚惟还不知晓, 自己天生就有驯养怪物的本领。
想爱他,也想吃掉他。
也有同时都想的。
他沉迷于和每朵花儿打招呼, 没注意到监护人先生已经来了。迦隐也不着急,背手站在花圃边, 看着圣子小精灵似的于花丛中来回翩飞。
最后还是小粢提醒了楚惟,用小翅膀尖尖挠了挠少年的手心:“叽——”
唉,这个家没奶团子得散呀!
楚惟看见迦隐, 很难不想起莫勒塔河上的事情,想起男人与梦中男孩的重叠。监护人先生瞒着自己好多事,他觉得自己有一点点生气,又好像没资格生气,可太高的相似度总叫他迷惘,分不清幻境与现实,所以干脆躲着迦隐,以免自己真的认错。
小孩跪坐在蓝莹莹的花儿中,一眨不眨望着自己。
迦隐总是拿他没办法的,只好走过去,单膝跪在他面前,
“您有话想问我吗?”他并不铺垫,开门见山。
如此直白反而叫楚惟准备好的委婉说辞不知从何讲起。
迦隐叹了口气,碰了碰离自己最近的一朵艾缇瑟尔花。那些原本见到楚惟就亲亲热热凑过去、依偎在他身旁的小蓝花们,对大祭司显出了十成十的恐惧,颤抖着、瑟缩着,又不是真的敢躲开。
楚惟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但没说话。
迦隐知道话题需要自己继续引导,于是继续道:“您见过他们了,是不是?”
楚惟一愣。
他们……指的是谁?
小怪物2.0吗?还是凯?
迦隐沉默。事实上还包括司酌律和司酌律所化身的小怪物1.0,甚至是仅有一面之缘的精灵小王子。不过这些目前还没必要告诉楚惟。
小少年睁大眼睛:“您真的是……”
他早就有猜测,可那些猜测太过天马行空、匪夷所思,叫他根本不觉得有必要问出来。
可是,监护人先生现在的默认又是怎么一回事?
迦隐向他摊开手掌,楚惟先是疑惑了一瞬,而后心领神会把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手心上。
接着,他眼睁睁看着迦隐那属于人类的皮肤一点点变暗、变坚硬,最后整个手掌化作坚硬的鳞片,一直延伸到小臂。
那几乎是一种剖白。无须词句,已然坦诚。
楚惟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那尖锐的、如同小小匕首的鳞片,指尖发颤。
“吓到你了吗?”迦隐轻声道。
小少年摇了摇头:“我……我见过。”
小怪物1.0也好,2.0也罢,它们的身上都覆着同样的鳞片。他被它们保护过、帮助过,并不觉得惧怕。
只是,一直以来代表着人类利益顶点的中央教廷大祭司,真身竟然是魔兽,这个事实还是给了楚惟很大冲击。
迦隐抬手想要摸摸他失魂落魄的小脸,随即意识到自己现在的状态只会伤到楚惟细嫩的皮肤,想要变回来。
但楚惟双手捉住他,摇了摇头,不想他改变。
迦隐看着他的小手,还没有自己龙爪的一半大。
过去……很久很久以前的过去,是反过来的。那双成年人的手总是把他小小的爪子包在掌中,让与世界格格不入的小怪物有了归宿。
他忽然心头一动:“你还记得吗?”
等对上小孩澄澈又疑惑的目光,才自知失言。
楚惟并没有追问他刚才说的话,而是反问:“您究竟是什么人?”他长长的睫毛被夜露打湿,明晃晃的月光在眼底倒映成泪的影子,“为什么总觉得您对我很了解,我却对您一无所知……”
“您会知道的,我的殿下。”迦隐抚了抚他的长发,眼含忧郁,“但不是现在。”
楚惟眼看着鳞片一点点消失,自己的双手握着的那只手又回到了人类光滑的皮肤,安静了很久不知在想什么。
他一直垂着头,再开口时声音有了隐隐的哭腔:“您要抹去我的记忆吗?”
迦隐一惊。他是有这个打算,没想到小孩居然已经看了出来。
楚惟定了定心神,抬起头,目光变得坚定:“请您抹去我的记忆吧。”
这回反而轮到迦隐怔住:“这是……”
“您说了,现在还没有到我可以知道的时候。我不想,也做不到一直怀抱一个解不开的谜团。”他小小地吸了下鼻子,“我宁愿忘掉。所以,请您在我能够知道的那天再唤醒我的记忆吧。今夜,就只是来看花儿而已。”
迦隐哑然。
他的楚惟,他的小神明,从过去到现在,从来都是这样宁为玉碎。
他放柔声音:“那就如您所愿。”
迦隐抬手拂开楚惟的额链,抵着那枚透亮的月辉石。
小孩紧张地嚅嗫道:“会痛吗?”
“不会。”迦隐让他半靠着自己,“只是睡一觉。”
消除记忆听起来多么可怕,楚惟还是有些不安,但对监护人的信任占据了上风,乖乖阖上眼。
向来光芒温婉的月辉石释放出前所未有的耀眼亮度,的确不痛不痒,只有隐约的温热。
片刻后,楚惟昏睡过去。
但他没有摔到花丛中,已经被迦隐抱起。
小圣子十二岁了,在大祭司怀中依旧轻软得像片棉絮。
迦隐起身,带着楚惟向神恩宫走去。
黑袍在他身后拖曳如乌云,但乌云遮不住月亮。
今夜月明,就算是他也忍不住为止驻足。
怀中是世界上他唯一想要的珍宝,头顶是遥不可及的月亮。
他抬头,想起年幼时楚惟也曾带自己偷偷去看过月夜——当然,是基地里的模拟环境。
那时候他太小,不懂月亮有什么好看的。要他来评定,饲养员可比月亮好看多了。
于是,楚惟看月亮,他就趴在楚惟的膝盖上看他。
人类并不介意小怪物像看肉一样看自己,他整天忙得不知白天黑夜今夕何夕,也好久没有这样放松地享受过景色,哪怕这景色也是人造的。
他盯着逼真的夜空发呆,忘记过去多久,直到腿上传来小小的呼噜声。
楚惟低头,手指轻柔地梳理着小孩的头发,又颇为坏心地戳了戳他的小脸。熟睡的小怪物和同龄孩子没什么差别,那样无忧无虑,丝毫看不出是个足以弑神的小杀器。
他盼着他长大,看一看倾注了数年心血的作品的完全形态是什么样子;
他又怕他长大,一旦凯厄斯彻底进入成熟期,就不再是他的小龙崽,必须要移交联邦秘密武装管理局,再也做不了天真平静的梦,打入永无宁日的地狱。
注定会到来的分离总是带着太多的忧愁和伤感,楚惟不愿再想下去。
就在这时,暖呼呼的小手握住了他的手指。
楚惟一惊,还以为自己吵醒了凯厄斯。但小龙崽只是扭了扭,把自己的小脸埋进他的掌心,咕哝着‘楚惟,楚惟……’
他失笑。小家伙最喜欢叫他的名字,哪怕做着梦也还在喊呢,好像那不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名字,而是每念一次就会得到一大堆糖果的神奇咒语。
此前的烦恼云消雾散,人生苦短,还是珍惜当下的每一次相处。他伸出没被抓着的手摸摸小龙崽的脑袋,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哄他睡觉,眼神是连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温柔。
……
那是当年的凯厄斯不知道的事情,更是此刻的迦隐没有的记忆,然而此时此刻的他却跨越千年,与彼时的楚惟有了相同的共振——
能陪伴心爱的小孩子长大,已经够满足了。
有花有月有情人,却是错位的年龄、身份与时空。
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在与同样的人见到那夜的月亮呢?
迦隐无声地笑了笑,收起那些渺远的回忆,走向夜色深处。
第44章 第 44 章 “殿下,我是来接您的。……
三年后。
楚惟是个弃婴, 没有人知道他的亲生父母是谁,真正的家乡在哪里,同样不知道他具体什么时候出生。被楚家收养后,他名义是楚南膺的弟弟, 后者作为溯夜镇最大富商的宝贝独子, 年年生日派对都举办得隆重, 楚惟也就顺便沾一点儿光;虽然对楚惟本人来说,这光不要也罢。
楚南膺出生在一月中旬, 既然楚惟没有自己的生日, 就定在了他的第二天, 捡一捡大少爷看不上的礼物,就算是庆祝。
进入中央神庙之后,圣子身为神明的使者, 代表的是神的旨意, 并不需要有过多的个人特征, 因此也没有所谓庆祝生日一说。
每年的那天到来,男孩就自己一个人呆在房间里,没有精美的礼物,没有隆重的晚宴, 都没关系。他面对烛台, 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就算是许愿。
愿望倒是年年都一样:活得久一点。
八岁前, 他希望楚南膺晚点发病;
八岁之后,他希望时间过得慢一点。
他已经体会到了美好的爱, 见过了人世间的不同,再如何不贪心的小孩子也开始想要更多。
而在那之前,他只是想要先活下来。
在菲亚兰大陆, 人族标志着进入成熟期的年龄有两个,十五岁和十八岁。
后者是写在律法中的分界线,前者则是普遍认知,例如穷人家的孩子年满十五就可以正式工作,而不只是做个领不到薪水的学徒。
对于普通人而言,十五岁是个很美好的年纪,标志着长大,标志着拥有更多的自由,可以飞向更广阔的天地。
但对于楚惟不是。
十五岁,不仅意味着距离献祭只剩下三年,更意味着他要离开中央神庙,离开大祭司了。
刚进入教廷时他并不知晓还有这样的规定,以为自己会在大祭司身边长到十八岁,再送给魔龙;还是正式继任仪式后见到的那个精灵小王子告诉他才知晓,原来他只会待到十五岁,然后在光辉骑士团的护送下开启为期两年的环菲亚兰大陆巡游,十七岁之后进入精灵王室做最后的准备,直到那个可怖的十八岁道来。
距离他的生日还有不到半个月,要是寻常人家的孩子,早就兴奋地掰着手指倒数了,但小圣子只能让避免自己去想,倒计时如同锁链勒在喉咙上。
不想离开迦隐。不想见不到监护人先生。这是他现在拥有的最好的爱,如果连这一份也没有了,他还剩下什么呢?
小圣子坐在圣灵之花的簇拥中,双手抱膝,眼神失焦地发呆。
七年的相处已然让他同这些亲手起死回生的花儿们有了足够的默契,一朵朵一丛丛依偎在他身旁,分享和传递着他的失意,连花瓣的蓝都褪色了些。
唯有小粢一如既往,扇着耳羽在花丛中追蝴蝶,好几次把自己一头撞在地上,好不容易重新飞起来,又晕晕乎乎左摇右摆,好几次差点重新摔下去。
几年过去,小奶团子好像根本没长大过,还是那么无忧无虑横冲直撞。
楚惟有点儿想叹气,都说养小宠物就像养孩子一样能慢慢看到它的变化,怎么自己都从孩子走向少年了,小粢还是他七年前刚捡到——或者说是捉到——的那个样子。
这算是什么,魔法生物永葆青春吗?
小粢发现了一只从来没见过的品种的蝴蝶,兴奋地叽叽啾啾朝他飞来。小东西个头小小,力气大大,楚惟张开怀抱等着接它,居然直接被撞倒在地上。
艾缇瑟尔花们窸窸窣窣笑起来,小圣子无声地叹了口气,干脆不起来了,躺在交叠的蓝色海洋里,双手高高举起奶团子。
“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小粢非常认真、手舞足蹈地描述那蝴蝶的模样。
这么多年相处下来,即便楚惟还是无法逐字逐句精准翻译它的每一句话,不过什么意思已经大概了解了。
他点点头:“嗯,一定很有意思。”
——养崽崽的一个重要技能,就是学会天衣无缝地敷衍。
菲亚兰中部地区的冬日大多严寒冷酷,很少会有今日这样晴好的天气,圣子的体质已经不怎么受温度影响了,但这样被太阳晒得暖洋洋的还是很舒服,楚惟抱着软绵绵毛茸茸的小粢,不知不觉有些犯困。
就在他眼皮直打架、快要禁不住梦乡的诱惑,忽然发现有谁正低头望着他——离得太近了,楚惟几乎能感觉到对方的呼吸。
小圣子吓了一跳,偌大神庙圣殿,上上下下百来号人,除了大祭司,谁敢靠他这么近?——而且就算是大祭司,也不可能有这样超出规矩的距离。
他猛地坐起来,心脏跳得极快,在自己发动能力抵御对方和向护卫队大声呼救两个选项摇摆不定。
然后他看清了那个冒犯的不速之客。
心跳却并未因此减缓。
这双棕色的、鹰隼一样锐利的眼睛……
——司酌律?
小圣子还坐在花海中,以仰角抬头看向同过去瘦弱小少年相比简直脱胎换骨的人,吃惊地找不回自己的喉咙。
司酌律原本是弯腰看他的,这会儿直起身来,对他下意识的避让和审视没什么波澜,语气随意得像在谈论天气,“殿下不记得我了?”
“大祭司大人说您大概率会在这儿,我就过来碰碰运气。”他看起来是想做一个微笑的表情,但嘴角上扬的弧度几近于无,“没想到,我的运气还不错。”
楚惟的心脏好像被无形的手握住,试了好几次才能正常发声:“你怎么会……”
司酌律现在十九岁,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最风华正茂的年纪。他的头发剪短了,长开的五官英气逼人,穿着一身深色常服,领口和肩上各有一枚闪闪亮的勋章,手臂和大腿处的布料贴身,勾勒出结实的肌肉轮廓,看起来一只手就能把纤细的小圣子抱起来。
楚惟有些失落地想,当年他就比司酌律小一号,过去这么久,自己明明也长高很多,怎么还是赶不上这人呢?差四岁,真的那么紧要吗?
司酌律单膝跪下,一手搭在膝上,一手拄地,棕色的眼眸乍一看是无法被驯服的野性,却仅对面前人流露出温和:“殿下,我是来接您的。”
楚惟茫然地眨了眨眼:“接……我?”
青年指了指自己的肩膀,楚惟这才看出来哪不是什么普通的勋章,而是“圣辉之心”蓝宝石。
他认得那颗宝石,隶属于光辉骑士团。
不,这样说还不够严谨,并非随便什么骑士都可以佩戴——唯有骑士长才能得此殊荣。
楚惟惊讶极了:“你已经……?”
司酌律比他大四岁,他马上十五岁,那司酌律才十九。还不到二十岁,这样年轻,就已经能担任光辉骑士团这样庞大组织的一团之长了吗?
小圣子平日里的爱好除了侍花弄草就是泡在藏书阁看书,关于光辉骑士团的来历、发展也看了很多,骑士长的责任重大,需要经过许多磨练与考验,历任骑士长都得人到中年才能合格。
司酌律听得出来,圣子殿下到现在和自己讲的每一句话都充满了犹豫,看来突然的重逢给了对方很大的冲击。
他垂下眼睛:“我向阿姐发过誓,要保护像她一样需要保护的人。”
要竭尽所能阻止罪恶,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
他怀揣着这样强烈的愿望,十三岁起跟随骑士团东奔西跑、南征北战,付出了比同僚高出几倍的努力,成为光辉骑士团历史上年纪最小的正式成员,更是创造了年仅十九就接任团长的奇迹。
别人问他为什么要这样拼命,他总会说是对姐姐的承诺;再有多问,就不答了。
没人知道,除了对阿姐的追思,他如此努力还有另一个原因——那深埋在心底的雪色月光,直到六年后也没有丝毫褪色,日夜悬于他的心尖。
圣子年满十五岁后,抚养权将由中央教廷正式移交予光辉骑士团。而在骑士团内部,常规事物由副团长处理,骑士长则专责贴身守护圣子的安危——这对于整个菲亚兰而言都是头等大事。
初见时楚惟九岁,司酌律算过,这意味着如果不能在十九岁前爬到骑士长的位置,那个从十三岁起就被放在心上、梦中的男孩,就要依附于他人的羽翼而不是自己。
……光是想想都觉得忍不了。
如果能让他成为自己的小鸟,司酌律想,付出什么都可以。
他花了六年的时间打败了所有其他候选者,甚至让仍直壮年的前任团长自愧弗如地主动禅让,也回应了分别时暗暗许下的愿望:楚惟十五岁,他会接他的,绝不把保护圣子一责假手他人。
所以他来了。
第45章 第 45 章 他们不想让自己去见对方……
和许多人想象的不同, 光辉骑士团与中央教廷的圣子抚养交接非但没有盛大的仪式,反而能低调尽量低调,以免引起神庙人员、乃至周边地区平民伤心过度。
因此,司酌律并没有率领全团声势浩大地来接楚惟, 只带了一男一女两个随行。
楚惟现在就坐在椅子里, 双手捧着新鲜的槐花露小口小口啜饮, 饶有兴致地看他们吵架。
其实也没有吵架那么严重,更像是家人之间才会有的拌嘴。
名叫路满的男人拍了拍桌子:“不行, 老大, 你别听这个疯丫头的, 她恋爱脑没救了。”
被叫做疯丫头的安雅翻了个白眼:“老大,他就是自己没女朋友所以嫉妒我有女朋友。”
司酌律以手撑额,很希望自己现在短暂失聪。
安雅看起来二十多岁, 路满则有三十了, 他们一口一个老大喊着才十八玖的司酌律, 颇为滑稽。
楚惟听得出来,这个“老大”的尊称中也许带着些微的调侃,但剩下的绝对是诚心诚意的信服。
安雅扎着高高的马尾,五官瘦削, 气势凛然, 有种盛气凌人的美感。
如果不是她现在正挽着歌莉娅的手臂黏黏糊糊撒娇的话。
——这便是小圣子看得津津有味的另一个原因了,这位骑士长的女副手, 和神庙的总医官竟然是一对儿。
教廷规矩森严,内部人员禁止一切亲密行为, 哪怕是他们的妻子、丈夫前来探视,也必须在人前保持距离。
换句话说,楚惟在这儿从八岁待到十五岁, 还从来没见识过恋爱中的人呢。
圣子是圣洁的化身,接触到的一切都被加以严密看管,和活在真空中差不多,是种全然无垢的纯白。
他不是不懂爱,但那爱是亲情,是友情,是对万物的博大之爱。
从来没有私情。
所以,歌莉娅和安雅看向对方的眼神,是他从来没见过的缠绵——他甚至不懂什么叫做缠绵。
灰袍神官见小圣子一直好奇地观察那俩人,先是紧张地瞥了眼大祭司,见后者面无表情,沉下脸清了清喉咙:“安雅,注意规矩。”
女骑士撇撇嘴:“别把我当小孩儿管。”
安岩低声呵斥:“你看你现在坐没坐相,哪有大人是这样的?”
歌莉娅的视线在安岩和迦隐中间转了一圈,拍了拍安雅的手,柔声一句“小殿下还看着呢”,就让后者立即听话了。
安岩一脸不忍直视。
路满则痛心疾首:“怎么就跟你这种无时无刻秀恩爱的家伙做同僚啊啊啊啊!”
安雅对他的抓狂习以为常,转向独自坐在另一端的楚惟,双手托腮,神情陶醉:“小殿下好可爱啊啊啊啊啊啊!”
虽然有这种想法的人数不胜数,真正敢在小圣子面前、尤其是当着大祭司的面说出来的,女骑士还是头一个。
在人员众多的神庙中,楚惟最信任的人除了迦隐,就是金果和安岩。安雅是安岩的亲妹妹,这让楚惟对她有很高的初始好感度;再加上她对自己的喜爱毫不掩饰,谁会讨厌一个很喜欢自己的人呢?
因而他并不介意她的“冒犯”,还回以一个小小的微笑。
安雅夸张地倒在歌莉娅身上,声音倒是轻如耳语:“你们平常到底是怎么管住自己的手不去rua他的啊!”
歌莉娅八风不动,温和地、低声地回答:“因为大祭司大人,真的会杀人。”
安雅:“??”
*
骑士团驻扎在拜月城整修,与此同时,司酌律、安雅、路满三人则会在神庙待上几日,秘密接走楚惟。
无需护送圣子的间歇年里,光辉骑士团也算是走南闯北、行侠仗义,因此成员的性格大多豪爽、不拘小节,和处处谨小慎微的教廷人员形成了鲜明反差。
无论是在溯夜镇还是在中央教廷,楚惟都没见过这样性格的人。
原本对陌生人的恐惧,在安雅和路满的插科打诨中一天天消散。他甚至期待起了同他们一起的旅程。
——如果不是要因此离开迦隐的话。
近来迦隐忙碌得很,有时候楚惟一整天都看不见他,心慌意乱的同时又不得不压抑着自己想要见到对方的冲动:还有几天他就要走了,这次分别就是永别,他必须要习惯。
为了让圣子更习惯之后在骑士团的生活,这些天他大部分时间都和骑士长待在一块儿以增进融合度。若是换做陌生人,楚惟还会感到不自在,还好这个即将同他一起度过接下来两年生活的人是司酌律。
只是,司酌律的陪伴不能代替迦隐。
大祭司于他而言,是他任人宰割的、野草一样童年里的第一束光。将他从那个无边无际的雪夜中带走,离开冷漠的楚家与溯夜镇,进入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他是他的监护人,导师,领路者,是他从小到大最依赖的存在。
每一个孩子都要经历长大和离开父母的过程,楚惟有心理准备,只是当它真正来临时,仍然会痛得难以忍受。
这夜,隔壁又一直静悄悄。迦隐最近几乎没怎么回神恩宫过,很多时候在圣域穹殿一待一整日,就算休息也只是就近去了祭司塔。
小圣子不明白,分离这种事,对大人来说同样是需要戒断的过程。
他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还有两日就要走了,连最后的这两天都见不成么?
楚惟想来想去还是坐了起来,惊动了窝在枕头上睡得正香的奶团子。
小粢用耳羽尖尖揉了揉眼,声音困倦:“叽?”
楚惟抱起它:“我们去找他,好不好?”
小粢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但还是要支持妈咪的所有决定:“叽……叽!”
有了奶团子(完全无意识)的赞同,楚惟坚定决心,翻身下床。他披上几乎隐于夜色的深蓝大氅,悄悄推开门——
“这么晚了,您要去哪儿?”
青年抱臂倚在门口的墙边,语调淡淡,对他大半夜不睡觉想偷溜的举动非但没有任何惊诧,反而早有所料似的。
不,他这个时间出现在这里,根本是就在等着。
楚惟咬了咬嘴唇,不知说什么,干脆沉默。
司酌律比他高一个头,此刻视线几乎俯视,声音听不出情绪:“您要去找他,是吗?”
其实楚惟不是没有察觉,司酌律和迦隐好像有点儿不对盘;这对几乎对除了自己的人没有好恶的后者来说很稀奇,对平时不怎么爱说话、但只要发现自己要去找大祭司就会有意无意追问好几句——态度近乎急切。
他们两个人,好像都不太想让自己去见对方。楚惟有些困惑,为什么?
他们之间有什么过节吗?可是,看起来完全不熟的样子呀。
青年见他半天不答,眉毛又向下压了一点:“您应当不能独自走去祭司塔吧。”
圣子在户外足不沾地的规矩要从八岁一直延续到十八岁,无论身在何处。
这个问题一出,楚惟的底气立刻不足:“我……会请别人……”
“不要别人了。”司酌律棕瞳目光复杂地盯了他几秒,然后叹了口气妥协,“我来吧。”
楚惟不说话,垂眸看着他弯下腰,一手揽着自己的后背,一手穿过膝弯,将自己打横抱起来。
在教廷里,无论是迦隐,还是金果、安岩、或者有可能接触他的其他神职人员,从来都是把他直接抱起来揽进臂弯,八岁也好,十五岁也罢,他在他们眼中总是小孩子。
司酌律的姿势……和他们都不同。
楚惟因为高度的变化下意识伸手搂住司酌律的脖子,用的力没把握好,竟然将对方压得向下好几寸,他甚至可以从司酌律的眼中看见自己一瞬间变得空白的表情。
一时之间,四目相对,都为那猝然逼近的距离下意识屏住呼吸。
砰。
砰砰。
又开始了。楚惟静静地听着自己节奏加快的心跳。
为什么每次靠近这个人,自己的心脏就好像生病了一样?——是司酌律让自己不对劲了吗?
第46章 第 46 章 圣子的归宿是胜利者的奖……
通往祭司塔的路上途径睡莲池, 白天开花,晚上休眠。它们没有恩典花园里的植物或是圣灵之花那样娇贵,不需要派人24小时值守,因此半夜本应空无一人。
但楚惟远远看见了池边两个依偎在一块儿的身影。
是歌莉娅和安雅。
私会是教廷绝对禁止、一旦发现加以严惩之事, 楚惟以前只听过安岩向迦隐汇报又处理了谁谁谁, 还从来没有亲眼目睹过。
她们并没有做什么更过火的事, 就只是那样靠着彼此谈天说地,抬头望月, 低头赏花, 转头看彼此, 享受着几乎数年才能有一次重逢的珍贵时光。
尽管如此,还是让纯洁的小圣子感到脸颊发烫。
不只是因为做了个无意中的偷窥者,更是因为……
他和司酌律现在的距离, 也没比她们远到哪儿去。
明明大祭司、圣侍嬷嬷和其他人也都会这样抱他, 明明都被这样对待七八年了, 怎么到抱他的人换成司酌律,好像一切都不一样了呢?
是因为自己长大了吗?
是因为司酌律的姿势和别人不同吗?
还是,只是因为司酌律是司酌律呢。
还好现在是晚上,今夜月色朦胧, 照不出他泛红的耳尖。
楚惟难得主动开口, 虽然是为了掩饰自己的不自在,视线停留在没有指向的虚空:“她们……”
“在一起很多年了。”司酌律声调平平, 对这件事不足为奇。
在一起。少年在心中默默咀嚼这个词。什么算是在一起,在一起又意味着什么呢?
从他的角度能看见司酌律锋锐的下颌线条和高挺的鼻梁。他下意识看过去, 又很快移开目光。
他转移话题:“我以前都不知道安岩先生有个妹妹。”
“他们的父母离婚了,安岩很小就离开了040村。”司酌律说,“我对他也没有什么印象。”他知道安雅有个在中央神庙当值的哥哥, 也没比楚惟早几天。
司酌律不知是对这个话题没什么兴趣,还是本就寡言之人,聊几句就没了声儿,楚惟也不是多话的人,很快两人陷入沉默。
楚惟有点想叹气,按照他俩这样的相处方式,之后的两年相互之间无话可说应该是常态吧?
其实他也不是不想跟司酌律说话,就是有点儿不知道用什么话题。
算了,就这样安安静静的也不错……
楚惟还没有意识到,他的期望,和现在的状态,其实同安雅与歌莉娅差不多。
少年们原本想从另外一边绕过去,不要打扰花前月下的两人,可惜睡莲池的步道就一条,除非他们会隐身,实在很难不被发现。
姑娘们并未因他们的到来、因幽会被撞破而慌张,安雅率先起身,再拉起歌莉娅,两人拍了拍自己衣裙上的灰,又帮对方简单整理了下,神态自如:“二位怎么还没睡?”
楚惟张了张嘴:“我……”
总不能说是想监护人先生想得睡不着吧?
听起来也太像闹脾气的小孩子了。
他比他们所有人都要小,过去不觉得有什么,可自从再见到司酌律,不知为何有种不想被当作孩子的执拗。
“赏月。”司酌律面无表情接过话,“和你们一样。”
楚惟:“?”
赏月是可以赏月的。
“和你们一样”,算是怎么个意思?
他和司酌律的关系……同安雅和歌莉娅根本不一样吧!
司酌律此言一出,不仅楚惟愣住了,安雅和歌莉娅也没反应过来。
姑娘们对视一眼,随即安雅搭上司酌律的肩膀,调侃道:“你小子连殿下都敢觊觎,啧啧,不得了……哎,你就不怕你的白月光吃醋?”
“不要碰我。”司酌律向后退半步避开她的手,皱了皱眉,“别瞎说。”
倒是楚惟对她的话有点儿兴趣:“‘白月光’?”
他知道什么是月光,可是白月光……是字面意义么?白色的月亮?
安雅手撑在嘴边,像讲悄悄话,实际上声音大到所有人都能听到:“我们老大有个念念不忘的白月光来着,从他还是个小不点儿……嗯,就是比您现在还要小几岁的时候就喜欢上了。做梦都在叫那个人的名字……”
楚惟花了一些时间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所谓的“白月光”,是司酌律喜欢的人么?
而且还喜欢很多年了。
尽管这件事跟他没有任何关系,楚惟还是感觉心脏好像被谁捏了一把,无声无息坠落。
骑士长的私人小秘密当着别人的面被戳破,额角青筋一跳,咬牙切齿:“安雅,要我提醒你妄议上司要怎么军法处置么?”
安雅根本不怕他恼羞成怒的威胁,振振有词:“老大你这么一表人才风流倜傥年轻有为,春心萌动也是正常,可以理解的啦……”
“……”司酌律闭眼,吸气,平复怒意。
他还抱着小圣子,虽说也不是就没办法动手了,但那样总会让楚惟不舒服的。
他忍。
“好了好了,别闹了,说正事。”歌莉娅伸手四两拨千斤,阻止一场大战。
观战的少年被她的话吸引了注意力。
“小殿下,我听歌莉娅说,您在栖神墓园为司羽心做了花墓。”一向大大咧咧的安雅此刻流露出一种柔软而静谧的哀伤,“我可以去看看吗?”
楚惟下意识看了眼司酌律,后者没有什么反应,但明显状态紧绷。
他当然不会忘记司羽心,只是有些吃惊:“您也知道她吗?”
“不只是‘知道’。”安雅看了看歌莉娅,然后对楚惟说,“她是我们最好的朋友。”
司酌律的血亲姐姐,当年被枢机主教残害的无辜少女司羽心,同歌莉娅和安雅一起长大,是最亲密无间的好友。
童年的司酌律总被这三个姐姐花样百出地“折磨”,形成了心理阴影,看到她们拔腿就跑,或者干脆闷在房间里不出来。
可如今,四人重聚,是只有在梦中才能实现的奢望。
司羽心的死对三人的打击都很大,歌莉娅原本就学医,而安雅和司酌律不约而同加入骑士团。他们都想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不要让司羽心的惨剧再度出现。
中央神庙的栖神墓园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在此下葬的,通常只有职级很高的祭司和主教才有资格。但教廷对司羽心有愧,又有圣子的执意要求,还在见习的她也葬在了这里。
歌莉娅身为圣泉庇护所的首席医生,有权采摘神庙里任何一种植物以入药;当然,圣灵之花除外,那是圣子才有的特权。
只是今夜的莲花并非为了挽救,而是祭奠。
楚惟本以为司酌律也会去看一看,但他只是陪同女孩儿们来到墓园门口,便不再进去了。
长姐如母,司羽心于他的重要程度不言而喻。楚惟虽然没有失去过亲人,但几年前瘟疫爆发时冥冥差点死去,那种无力和心碎他也曾体会过。
他什么都没说,轻轻握住司酌律揽着自己的手腕,并未动用能力,仅是从两人差不多温度的肌肤相触给予安抚。
司酌律控制着自己不去看楚惟,人在沉溺于伤感之时意志总是不坚定的,他怕眼神会泄露太多,更怕昏聩夜色扰乱了心,做出冲动的、不可挽回之事。
姑娘们的身影已经隐没进高低错落的墓碑之后。司酌律遥遥地看着墓园之上苍白的晚空,好一会儿才低声道:“走吧。我送你去找他。”
一路上他们不再说话,到达祭司塔时,迦隐已经等在门口,仿佛恭候多时。
男人们从头到尾一字未言,视线交错的瞬间已是一场决斗。
圣子是胜利者的奖品,今夜的赢家则是大祭司。
迦隐从司酌律手中接过楚惟,注意到小家伙们分别时目光中刹那的依依不舍。
楚惟每次和自己道别时,同样会舍不得。
可是舍不得与舍不得,也可以完全不同。
司酌律并不知情,但迦隐是知道的,自己也好,这个年轻的小骑士也罢,将来还会再见到的西尔达家的小王子,他们都是凯厄斯的灵魂碎片,是同一个人。
只是意识到楚惟对自己的感情算作孩子对家长的依赖,而面对司酌律有了更多属于同龄人的情愫——那才是凯厄斯所盼望的楚惟的回应——迦隐还是忍不住有一丝不爽。
因此,向来沉稳的大祭司难得幼稚一回,以一种骑士长完全听得见的亲昵语气对小圣子低语:“宝贝,今晚想听什么睡前故事?”
——果不其然看到骑士长的背影僵住了。
大祭司翘起嘴角。
嗯,这下舒服多了。
第47章 第 47 章 “——在’真实‘苏醒之……
分别之日转眼到来。
清晨, 金果最后一回服侍小殿下更衣,不舍之情几乎化作眼泪涌出。
这么多年来,这是她最喜欢的一个孩子,是唯一一个在乎她除了大嬷嬷还是谁、最好最好的一个孩子。她对他不仅是对圣子的尊敬, 更是对子辈的疼爱。
尽管有专门的马车, 金果还是担心娇贵的、几乎没出过远门的小殿下受不来舟车劳顿, 光是车厢里各种软垫脚踏就来来回回布置好几遍,今日楚惟着装的衣料更是精挑细选, 既要柔软, 又不能太脆弱, 起码经得起磨损。
大祭司亲自挑了三个仆从跟去继续服侍小圣子,现在人手一份纸笔,记录着大嬷嬷左一遍右一遍交代的事项:
“殿下夜里会睡不好, 千万不要吵到他。”
“香粢糕的做法记住了吗?原料多带一点, 不会放坏的。”
“这个料子殿下有一点点过敏, 绝对不能用。”
“还有这个……”
“对了……”
“还有……”
她想说的太多太多,其实这些细则早在数月前就有专人培训他们了,三人背得滚瓜烂熟,但她还是放心不下, 巨细靡遗地念叨着。
其实要说的话还能继续讲下去, 可她却开不了口了,怕自己老泪纵横, 影响到小殿下的心情。
那是她亲手带大的孩子啊。
从那样流离失所、无枝可依、半夜总是哭醒的小小一只,长到如今善良坚韧的少年, 今日一别,就再也、再也见不到了……
她倒是想继续陪伴楚惟,可惜她是教廷亲选的圣侍嬷嬷, 更是相当于神庙侍从总管的地位,论经验、论能力无可替代,两年后还要照顾下一任圣子,走不开。
相比之下冥冥就开心多了,他本来就是小圣子亲自捡回来的男仆,在神庙中没有别的职责,既然圣子也有想把他带走的意思,教廷也就应允了。
小男仆没有什么行李,加一块儿也就一个小小的包裹,他从前一天晚上就翻来覆去收拾,兴奋得一整夜没怎么睡觉,熬得两眼通红。
晚些时候他要跟路满的马走,骑士摇摇头,估摸着这小子八成会睡着,待会儿还是把他绑马背上以防摔下来。
至于安雅和歌莉娅,她们早就习惯了长久的分离和短暂的相聚,但天各一方并不会影响两人的爱意,时间和距离将感情冲刷得历久弥新。
每一次离别,都是为了下次重逢。
安雅还主动抱了抱安岩:“老哥,我不会太偏心,也会偶尔想想你的。”
安岩话里不显:“不想也可以。”
但眼神还是泄露出一丝若有似无的犹豫。
他们兄妹俩打小分别,长这么大见过的面居然两只手就数得过来,好在血脉亲情斩不断,就算散落在世界的不同角落,他们也是彼此最亲近的家人,这一点不会改变。
司酌律比歌莉娅高很多,但在这个姐姐面前还是要乖顺地低下头。三个姐姐中,歌莉娅和司羽心的性格最像,此刻他看着她忧心的神情,仿佛看见了姐姐,喉头一动:“您放心,我不会让她失望的。”
歌莉娅知道他不喜欢被人碰,也就没有真正替代司羽心去摸摸他的脑袋。
这个她看着长大的孩子也已经这么高了,十几年的时间一晃而过,无忧无虑嬉闹的时光仿佛还在昨日,可一起长大的四人却难以团圆,两个漂泊无定,一个留在森严的高墙中,一个永远沉眠。
众人一一告别,司酌律抬眼看向比自己还要高一点儿的迦隐,颇为不服气地想着自己年轻,成长期没结束,还有长高的空间,迟早要超过这人。
大祭司今日没了和小孩斗气的心思,甚至是和善的:“小子,照顾好他。”
司酌律还是冷淡:“不劳您费心。”
以后,脱离教廷管控的小圣子就是自己的了。他的人,他还能护不好么?
迦隐像是看出了他的心中所想,语气悠悠:“他是你的,也是我的。”
前半句刚舒心片刻,后半句又膈应起来。青年拧着眉心,等待着没说完的后半句。
迦隐翘起嘴角,将文字游戏进行到底:“——但终究不是我们的。”
司酌律的眉心蹙得更紧,想问回去“什么意思”,又想起两年后楚惟注定的终点站,那覆满冰雪的北方深渊,心不免沉了下去。
但大祭司还是那副笑盈盈的神情,似乎并不觉得把小圣子送给魔龙是悲惨的结局。
“总有一天你会懂的。”迦隐轻笑,“再多想起来一点吧,在‘真实’苏醒之前。”
神庙的人都这德性,语焉不详,装神弄鬼。司酌律不想再听下去,转头就走,利落地跨上马。他今天披上了有光辉纹章的白金色披风,戴上月桂神纹的头盔,在阴沉沉的冬日光线里耀眼地彰显着骑士长的地位。
他现在驾的还是上一任骑士长留下的棕马,这很不寻常,每个骑士都该拥有自己的马匹,它们是他们的坐骑、武器与忠诚的伙伴;司酌律不知为何与马这种动物相当不对付,不仅跟其他同僚的马儿相处不来,去马场挑来挑去也没和任何一位对上眼,好几次差点被踢,到头来,就只有老骑士长这匹性格温和的棕马愿意接纳他。
没关系,年轻气盛的骑士想,反正他御敌靠的是双拳,是剑,是自己。马儿跑得再快终究是动物,帮不上忙就算了,也没那么必要。
棕马温顺地任他勒住缰绳,前肢踏了踏草地,等着一声令下。
不过它今天的任务不仅是载司酌律,还拉了一辆华贵的马车。它是骑士长的马儿,身份尊贵,用不着这种重活,路满原本提议让他的马儿来拉车,只是关于楚惟的任何事司酌律都不想交给别人,只好委屈一下棕马。
和圣侍嬷嬷花了很多时间告别的小圣子已经提前坐进了车厢,这时朱色的厚重帘布被掀开,凝霜筑雪的纤细手腕伸出来。
大祭司走上前。
他一靠近,向来沉稳的棕马竟有一丝不安,喷了几个响鼻。骑士长专注地安抚它,好不分心思去“偷听”另外两人的对话。
楚惟看着迦隐将帘布的半边系好,一如既往在对待自己的所有事情上都很细心。他不想在监护人先生面前掉眼泪,可架不住眼圈红得像小兔子——刚才和大嬷嬷说再见的悲伤还没缓过来呢。
他已经在心中模拟过无数告别的情形了,想让自己平静、淡定而优雅,别像个离不开大人的小小孩。
真到了这个时刻,什么心理准备都没用了。
他要走了。就要走了。
这不是一次短暂的告别,而是再也不会相聚的永别。
这种时候要说些什么呢?
他其实已经说过很多很多了——在醒来就遗忘的梦里,在写下之后又全部焚尽的信里,再不可能讲出口的心里。
迦隐见他这副委委屈屈的小模样既心疼又觉得好笑,摸了摸他的脸颊:“别这么难过。我不会真的离开你,宝贝。”
楚惟不明白他的意思。
什么叫“不会离开”?大祭司又不可能放下教廷的工作跟着光辉骑士团一起启程。
就算如此,也不过是多两年的时间罢了,十八岁之后,他还是要孤身踏上雪原。
“只是陪伴的方式略有不同,但这不意味着永恒的分离。”迦隐倾身,几乎贴在他耳畔,低语了什么。
楚惟瞳孔颤了颤。
……
雪上的马蹄印渐行渐远,马儿们都是陪伴骑士团多年的伙伴,和主人们同样骁勇,不畏严寒,即便在如此厚实的积雪上依旧身轻如燕,飞快地赶着路,把目送远行的人们与小圣子前十五年的人生远远甩在后面。
直到庄严宏伟的神庙轮廓变得模糊,直到只能远远看见圣域穹殿的尖顶,直到再柔软的靠垫也不能缓解马车颠簸带来的腰酸,直到长途跋涉的疲倦如同潮水无声息地包裹住他全身。
楚惟依旧有些回不过神。
因为迦隐最后对他说的那句话。
因为那句话非常奇异,根本不是人类的语言。
不仅如此,同样不是精灵语、矮人语或半兽人语。
不是任何一种已知的,存在于菲亚兰大陆的语言。
发音复杂,声调特殊,有几个短促的音节楚惟甚至觉得根本不是人类所拥有的发声器官能够做到的,如此古老、神秘,又如此充满吸引力。
他很确定自己从来没有听过这种语言。
却听懂了。
「——风雪尽头,你我终将重逢。」
第48章 第 48 章 新一程。
菲亚兰大陆根据位置、气候、地形、种族大致分为五个区域:
中央神庙坐落在大陆的中心位置, 教廷人员基本都是人类,不过神庙周围地区,比如全菲亚兰最繁华的拜月城,是典型的种族混合区, 但凡菲亚兰存在的种族, 在这儿都能见到;
楚惟出身的溯夜镇位于菲亚兰西部, 也是人族最主要的聚集地,这里干旱、缺水、风沙多、温差大, 却因恶劣的气候生长出了许多别的地方见不到的动植物, 进而产生别样的巨大商机;
湿润肥沃的东部密林则被精灵族霸占, 精灵中最有名望的一支,也就是现在的西尔达王室,也是菲亚兰联合王国明面上的统治者;
南部海岸线破碎, 多岛屿、多礁石, 物产非但不丰富反而有点儿贫瘠, 又有未开化但危险度极高的海兽虎视眈眈,居民数量稀少,属于待开发区域;
和南部海岛同样待开发的,就是北方雪原——这个全菲亚兰最神秘、最荒芜、最令人心生恐惧的禁区, 几乎没有智慧种族居住, 只因雪原之下埋藏着名为“深渊”的巢穴,而那里盘踞着沉眠的魔龙;
至于菲亚兰另外两个主要种族, 矮人族和半兽人族,以及一些相对稀少的种族, 比如巫师、巨人、妖精等,他们并不像人类和精灵那样习惯大规模群居,因此没有形成明显的聚集区域, 基本以家庭、甚至家族为单位散落在五大区域之间。
每隔十年,至高祭坛在全大陆的八岁孩童中遴选出圣子,祭坛的口味,或者说是魔龙的口味偏好人族、雄性,尤其是白皙安静的漂亮小男孩。
这个孩子无论出生在何处,都会被教廷接到中央神庙抚养,以圣子的名义平定菲亚兰子民对魔龙的恐惧。
圣子年满十五岁,由光辉骑士团接手进行环大陆巡礼——说是这么说,北方雪原、南方海岛都没必要前往,因此,巡礼从中央神庙为起始点,先向西出发,而后以两年为期横穿大陆,在圣子十七岁时抵达精灵王宫。
楚惟八岁前是楚家的小少爷,体验过人情冷暖,物质上却是从来不愁的,楚家毕竟要面子,两个孩子的吃穿用度乍一看差不多,怎么都是锦衣玉食;和爱比起来,钱总是更好花出去的那个。
八岁后他成了圣子,更是被所有人捧在手心里,娇贵到咳嗽一声都会有一群人嘘寒问暖、从饮食到穿着全都重新检视,万一有个头疼脑热,不知多少人诚惶诚恐几天睡不着觉。
换句话说,他前十五年的人生还从来没有过过这种……嗯,近乎流浪的日子。
光辉骑士团规模大、地位高、配置好,跟其他许多自发形成的小组织比起来已经舒适多了,可光是不能歇息在固定住所、几乎日日在赶路这两点对楚惟来说就已经很辛苦了。
他并不是娇气的孩子,就算觉得累也从来没抱怨过,连吃食都不需要单独做——当然,这一点被大祭司安排来的专门厨师驳回了——只是不适应和疲惫并不会因为心理上想要坚强就做得到,几个星期过去,他肉眼可见消瘦了一圈。
圣子离开神庙那些一天至少擦三遍的干净地面,更没有下地亲自走路的机会,不是坐在马车里就是被抱着,在落脚点与落脚点之间几乎没了自由,这让他更加低落,而心情的好坏会直接反映在身体状态上。
少年本就是纤细的体型,尤其在被至高祭坛认可后,体质发生变化,连体重都只有常人的一半,现在又瘦了,再加上他总是苍白的脸色,整个人像片薄薄的、近乎透光的叶子,叫人忧心是不是风稍微大点儿就会吹走。
冥冥趴在马车边绞尽脑汁逗小殿下开心,楚惟明白他的担心,勉强笑了笑,可心里装着其他沉甸甸的事儿,怎么看都不是真心。
小男仆也没办法了,他头脑简单,根本想不出来多少招数,只好跑去求助骑士长;现在在他心中,骑士长和大祭司是同样的地位,又高又帅又厉害,而且最重要的是,只有他们才能让小殿下重新笑起来。
司酌律擦拭着自己的佩剑发呆,不知在想些什么,看见小孩朝自己跑过来,皱了下眉。
每次冥冥来找他都不会有第二件事,肯定是楚惟又不舒服了。
当日离开教廷,他还信誓旦旦会照顾好楚惟,结果人到自己手上还没多久,已经郁郁寡欢。说完全没有挫败感是假的,可他的性格轻易不会服输——连教廷里那些道貌岸然的家伙都能照顾好楚惟,自己凭什么不可以?
然而就算他有通天本领,也无法替他人解决舟车劳顿之苦,更何况楚惟坐的马车已经是他们之中条件最好的了,据团里的老人说比前代圣子的待遇都还要好。
……总不能让楚惟坐他腿上吧?
司酌律竟然难以自控地想象了下那个场景,而后在小男仆天真纯洁的眼神中赶紧驱散。
冥冥引着他回到马车旁,摇头晃脑对楚惟邀功:“小圣下,您看我带谁来啦!”
楚惟神情恹恹地靠在垫子上,但在看到冥冥身后的人时目光还是明亮了些。
正是那份因见到自己的喜悦反而叫司酌律的心揪紧了。他真的有让他开心吗?
小男仆看看这个,瞅瞅那个,转了转眼睛,跑到远处去帮他们守着了。
车厢很宽敞,面对面坐四五个人不成问题,不过空位上现在堆的都是楚惟的东西。司酌律弯腰走上去,把杂物往旁边堆了堆坐在他对面。
那些物品上面沾染着主人铃兰雪雾的淡淡香气,司酌律收回手后,捻了捻指尖。
楚惟蜷缩在自己那半边,暗淡光线中纯白圣袍上依旧流淌着浅浅金色流光,让他看起来像一只因倦意而暂时停歇的白蝴蝶。
“还好吗?”司酌律问。
他几乎是下意识放轻音量,好像怕惊碎什么。或许每个人面对小圣子都会如此。
“还好。”少年没什么精神,但还是笑了笑,“就是有点儿……想家。”
那个“家”字说得极轻。
因为楚惟也不知道,究竟哪里是自己的家。
是溯夜镇吗?是楚家吗?
可楚家一家三口只把他当血包和替死鬼,他们从来不是家人,又哪里谈得上“家”。
是中央神庙吗?他在那里度过了七年,从孩童长为少年,又有待他极好的人们。
可他从头到尾都清晰地知晓自己只是过客,是一具名为圣子的空壳,人们在他身上寄托的是对神明的祈祷。
他在这世上总是空茫的,没有血脉相连的亲人,朋友也屈指可数,如今连有一个随时随地可以回去的「家」都是奢望。
到底有谁会等着他呢?
少年不自觉想起未来的命运——好像除了“深渊”里的魔龙,再没谁等着他了。
他自嘲地想,这样一来,怎么好像只有那位叫人闻风丧胆的怪物才是他唯一的“家人”了。
司酌律抿着嘴,不知为何,平时没有特殊能力的他竟然好似听见了小圣子最后那句心生,关于与魔龙成为家人的。
六年前他离开040村之后,再也没有化作小魔兽的经历,仅有的一次成为了渺远记忆。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回事,又和北方雪原的那位有没有关系,但只要想到楚惟以后要成为祭品,他还是难以避免地对魔龙感到憎恶和……
羡慕。
而在听见楚惟想着魔龙才是他唯一的家人后,那种羡慕竟然转化成了嫉妒。
我不可以吗?
他想。
我不可以成为你的家人——我不能做你的家吗?
但他不能说,不该说,也不会说。
所以片刻的沉默后,司酌律转开眼睛,生硬地换了个话题:“……后天到了红鸦山脉,帮我挑一挑马吧,我听说那里有一个不错的马场。老团年纪大了,该养老了。”
第49章 第 49 章 “不合适。”
红鸦山脉拥有丰富的矿产资源, 山体呈赭红色,从高空俯瞰地形如同展翅高飞的鸦类,因此得名。
在菲亚兰大陆,矮人族对矿产的开采最为热衷, 这里世代居住着数量众多的矮人家族, 等同于人们心目中矮人族的代表聚居地。
红鸦山脉腹地生长着一种深受马类喜爱的植物, 精于经商的矮人族灵机一动在此设立马场,凭借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 生意蒸蒸日上, 发展成为全菲亚兰规模最大、名气最旺的马场之一。
此前司酌律驾着老骑士长留给他的那匹棕马, 连个正儿八经的名字都没有,就叫它老团;现在团里有了小圣子,方方面面都要做到最好, 连一直认为马匹不重要的司酌律都决定重新挑一匹和自己合得来的、最优秀的马。
不仅是司酌律, 其他骑士也有基于原本的马儿年纪大了、受了伤病、失去斗志之类的原因想要重新采买, 于是红鸦马场就成了集体目的地。
马场生意火爆,就算是享誉菲亚兰的光辉骑士团来了也要排队。副团长埃迪和安雅去跟马场主人沟通,那是个有着红色大胡子、身高还没有十三岁的冥冥高的矮人,却有个在矮人语中意为“高山”的名字:杜尔卡恩。
和大多数脾气古怪暴躁的同类不同, 杜尔卡恩是个很爱笑的中年人, 能言会道,恐怕这也是他能成为如此声名远扬的老板的原因。
“圣子殿下亲临?那我可要好好接待各位啰啰啰……”他捋着胡子笑起来震天响, “若是阁下们对我的马儿有兴趣,我当然会给出最好的折扣啰啰啰!只有一个要求, 还请让我瞻仰一次圣子殿下的容颜。”
埃迪和安雅对视一眼,没有立刻答应,也没有拒绝。
圣子巡游的确是要面见民众的, 不过都要事先安排,准备好场地和安保,当作一次大型的盛会来举办。
私人会面的情况,几乎没有过。
尤其是……
两人看了看对方和自己相同的狐疑目光,估摸着大家想到一块儿去了:老大对小殿下看得那么紧,能同意么?
不仅是这两人,其他在接待处休整的骑士们也在讨论差不多的事:
“你们有没有觉得老大对殿下真的很好?”
“废话,那可是圣子殿下,谁也不会对他不好啊!”
“不是,我的意思是,老大这种好,好像很不一般。”
“其实我也觉得,老大不是最讨厌别人碰他了吗,我有一次着急想找他拍了下他的肩膀,差点胳膊被拧断!但他现在每天把小殿下抱来抱去,可没有半点不耐烦。”
“哥们,那是他的职责啊哥们!”
“职责归职责,你们不觉得老大很享受吗?”
“啊?话可不要乱说!”
“我感觉你在暗示什么。和我想的是同样的东西吗?”
“还是暗示么,根本是明示了好吧。”
“你们这些龌龊的家伙,小殿下才多大啊!”
“你这话说的,咱们老大也很年轻啊,我没记错的话他们就差四岁吧?”
“问题是年龄么,问题是殿下可是……呃,是殿下啊。你们这是在亵渎神明!”
路满带着厨娘过来分发餐食,顺便踢了一脚最后讲话的那个人:“别乱说,小心被老大听到。”
被踢的那个很委屈:“路哥,我这明明在表示反对啊。”
“管你们赞成还是反对,被老大听到你们妄议殿下的后果……”他对众人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路满的威胁半真半假,了解司酌律真性情的团员们也不至于被吓到,嘻嘻哈哈笑得更开心。
闹归闹,在座的每一个都是对司酌律真心信服和崇拜的。司酌律比他们所有人年纪都要小,但也的确比所有人都更加刻苦、优秀和强悍,同时没有高高在上的架子,说是骑士长,其实和他们同吃同住,没有要求过任何特权,简直是完美的长官。
更何况,谁不是打心底里信仰着圣子呢?那可是神明派来拯救菲亚兰的使者啊!
所以也就过过嘴瘾、用八卦调剂一下等待的枯燥,没有人会真的把受尊敬的这二位赋予太多遐想。
话题中心的两人正在马车上等待,楚惟远远捕捉到团员们的议论,尽管听不清楚具体内容,还是能知道他们在讲自己和司酌律。
按照他这些日子听到的以前的圣子与骑士团的相处方式,都和教廷那些仆从、低阶神官对他差不多;总之没有哪一任圣子会和骑士长成日如此紧密。
司酌律好像一会儿看不见他就不放心似的,每到一处停下来就要进车厢陪着他,生怕眨眼他就不见了。
从个人的角度来说,楚惟当然不介意他在这儿呆着。司酌律和梦中的怪物男孩凯给他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重叠感,再加上他刚离开监护人先生,缺乏安全感,不知不觉把那种依赖转移到了司酌律身上。,
只是……他很明白任何一个组织中的上下级都有鲜明的划分,上级也许管得住下级的手脚与舌头,却管不了他们的心与脑。
他还不够了解骑士团内部是否真的万众一心,不想司酌律因为自己受到非议。
两人面对面坐着,膝盖几乎要碰到一块儿。楚惟侧了侧身避开,一边拍着圣袍上不存在的灰尘,开口道:“您还是回去和大家一块儿吧。”
青年注意到他避让的动作,半张脸藏在明暗交界处,眼神有种说不出来的阴郁,声音却很轻:“您不想看到我吗?”
“我……”楚惟立刻想要反驳,他怎么会不想看到司酌律;随即他想起自己说这句话的初衷,垂下眼咬了咬嘴唇:“我只是觉得,这样不合适。”
其实楚惟不是第一次提到这件事了。之前有意无意暗示了好几回,司酌律都当没听懂。
然而今日说得这般直白,装傻也没用了。
司酌律不是不明白圣子的考量,可他更想知道的是,如果楚惟不是圣子,是不是也忍受不了和自己待在一块儿。
他仍然盯着他,沉默半晌,语气冷淡地回答:“那就如您所愿。”
说完这句话转身下了车,动作利落到没有半点留恋。
背影那样坚决。
可是,为什么又有种说不出的落寞?
楚惟看着他远去,感到呼吸困难。
这种从未体会的酸楚……是叫心痛吗?
他放下帘布,有些沮丧,好在小粢及时地衣服里钻出来叽叽啾啾地撒娇,打破了沉闷。
但在他没有注意到的地方,奶团子的豆豆眼也充满了不解:爸比和妈咪,这是吵架了吗?
妈咪为什么不想跟爸比待在一块儿呢?以前……很久以前,他们每天都会在一起的,以至于自己都找不到合适的出场时机……
爸比又为什么很爽快地同意了呢?它印象中的爸比肯定会撒娇一番缠着妈咪答应的。
小崽崽有限的脑容量思索一番,警铃大作:不好,这是吵架了QAQ
少年决定暂时不去想那些,闭上眼休息。
忽然,他察觉到一丝躁动。
不是他自己的,也不是近旁守卫的骑士们或者总在附近不远处玩耍的冥冥。甚至……不太像人类。
是什么?
那是极危险的征兆,楚惟在弄清楚究竟是什么之前,强烈的预感已经叫他的心脏狂跳起来。
果然,几秒钟后外面传来惊叫:
“救命——救命——”
“它发疯了……”
“这是怎么回事?”
“快跑啊!!”
“不行,那个方向是——”
“殿下——快去保护殿下——!!!”
楚惟从车厢内掀开帘布,看见一道怒吼着的雪白闪电,正以踏碎天地的架势冲他疾驰而来。
第50章 第 50 章 野性与臣服。
杜尔卡恩魂儿都快吓没了。
他的马场里的小家伙们大都是很温顺的, 四蹄的终究要服务于两条腿直立行走的高智慧物种,不听话点些哪里卖得出去,因此繁育时除了考虑品种、体格和健康,性格也是排序非常优先的因素。
做马场这么多年, 他受到的夸奖无数, 其中很大一部分都和马儿们忠诚、温顺、勇敢有关。杜尔卡恩欣然收下赞美, 好像客人们夸的不只是马匹,更是他们这些矮人;虽说矮人族和“温顺”没什么关系。
客人的喜好千差万别, 光是颜色的大类都有七八种, 其中以骝色、栗色、黑色最受欢迎。不知红鸦山脉的气候地形是否有关, 白马的数量极其稀少,就算能生下来也很容易夭折,这不, 今年整个马场只有一头白色的小马驹顺利活下来长大。
就算经验丰富如杜尔卡恩, 也不得不承认这实在是一匹十年难得一遇的好马:通身洁白如雪, 而且是天生的白马,并非灰马后天返色;鬃尾如云,骨架匀称,肌肉线条干净有力, 跑起来像云一样轻盈而富有爆发力。
它的血统精良, 体能优越,智商更是高得吓人, 教一遍就会,甚至无需训导员发出指令就已经能判断并完成动作。无论是成为赛马还是战马、还是王室或教廷御用的马, 它都是当之无愧的王者。
人人都道它以后肯定能卖个好价钱,杜尔卡恩也总是美滋滋地想着它能不能创下自己的销售额纪录。
但白马有一个致命的缺点:脾气坏。倔强,高傲, 还很记仇,别说陌生人休想靠近半步,就是成天伺候它的的马工和训导员若是惹了它不愉快,照样会被踢。
白马不吃软更不吃硬,平等地看不起任何两脚兽,难以磨合。正是因为这一点,不少慕名而来的人都摇头叹气回去了。
尽管它现在还很年轻,马儿的壮年期总是有限的,随着它年龄一天天增长,价格也会一天天下跌,把杜尔卡恩的胡子都愁掉一大把。
听闻光辉骑士团要来挑马,矮人老板思前想后,还是把这匹白马加入了候选列队:新任骑士长年轻有为、作风强硬可是出了名的,万一他就是能够驾驭白马的天定之人呢?
他的想法不能说完全没道理,事实也证明了白马和骑士长之间的确有某种化学反应:白马原本还在悠闲地嚼着胡萝卜,一看见骑士长,立刻冲出了围栏。
那边休息的都是光辉骑士团的人,矫健勇猛的骑士们更难缠的对手都见过,自然不会惧怕一匹发疯的马。
问题在于,这白马眼光太好了,别的根本不放在眼里,直直朝着骑士团种唯一的马车车厢奔去。
那里坐着什么人?
坐着全菲亚最最宝贝、最最尊贵的圣子!
要是伤了这位殿下,他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掉的。杜尔卡恩恨不得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他大呼小叫要人拦住白马,可马场的员工都是知道它有多疯的,这时候贸然上前肯定会被乱蹄踩死;只是如果圣子有恙,他们也得陪葬。
横竖都是个死,与其窝囊地等教廷审判,不如落个光荣牺牲的名号——拼了!
“快快快!拦住,拦住!”
几名身强力壮的矮人扛着粗麻绳向上冲,可惜两面夹击的意图早就被聪明的马儿发现,它一个急转,尾巴上的鬃毛巴掌一样扇在他们的脸上。
其中一个摔了个四脚朝天,眼前还在冒星星呢,赶紧被同伴拽起来,以免再被踩着。
“这小子肯定是故意的!”他愤愤不平。
“别管它故不故意啦,快把围栏升起来!”同伴吼道。
为了防止类似的事发生,马场早就做了预案,看似平坦的草地上早就埋下了重重机关,只要掰下扳手,立刻就会升起带刺的滚轮和荆棘缠绕的扎网。
一个矮人犹豫道:“那些玩意儿可是会把腿直接勒断的,这可是咱们这儿难得一遇的好马啊……”
同伴恨铁不成钢敲了他脑袋一下:“还担心它?先担心担心自己吧!今天我们不把它拦下来,万一它伤着圣子,咱们谁都别想活着见到明天的太阳啦!”
忧心白马的矮人叹了口气,认命地双手握住扳手往下一摁,足有一人半高的栅栏平地而起。
白马已经疾驰到面前,然而那长满刺的围栏没有对它造成任何阻碍,它甚至没有半点犹豫,收蹄聚力,后腿猛蹬地面,整匹马腾空而起,就那么轻巧地跨了过去——
那可是足足两米多的高度!它竟然就像平日里散步一样悠闲!
矮人们目瞪口呆的同时不忘升起所有障碍,然而没有一道对它起到作用,而最后一道障碍的后面就是马车车厢。
完了完了,这下全都完了。
已经有人捂住了眼不敢再看。只剩下耳畔雷霆般的马蹄声。
马儿鬃毛飞扬,蹄声震地,扬起前蹄时带着碾压一切的力量向马车铺去。
就在这时,有谁的手掌反扣住马颈下方,借力一跃而上,动作快得几乎看不清,一瞬间已然跨上马背,铠甲在日光下闪闪发亮。
暴怒的白马嘶鸣着在原地甩着头颅,到处乱窜,蹄子几度腾空,试图将这个胆大包天的两脚兽从背上掀下来,叫他明白什么叫速度与力量的差距。
它旋风般到处狂奔,一会儿骤然停下,一会儿跳跃,甚至打滚,掀得尘草漫天飞,反而迷住了自己的眼睛。
马背上的年轻人始终冷静而沉稳,紧扣着马腹,脊背起伏如流水,左手死死抓着鬃毛,右手则牢牢压住它的后颈,以便控制它抬头的角度。
每当白马高扬前蹄,就会被这只手强硬地压制住,想跳、想跑、想撞树,都被人类扳住。
一人一马僵持了数分钟,漫长得如同一场战争。
青年感到白马的抵挡似乎有所减弱,于是跟着调整坐姿,收拢双腿,脚跟贴紧马腹。
白马有些不耐烦地喷了个响鼻,终究没有再动。
也许是臣服,也许只是暂时收敛野性,无论如何,在这场力量与意志的对峙中,人类赢了。
四周掌声如雷。
总是伴随着鲜花与掌声的年轻骑士长没有看向任何人,只遥遥看着马车的方向。
一只纤瘦的手臂伸出车厢攥住帘布,雪白与朱红对比鲜明到扎眼,指节在布料上勒出的褶皱叫司酌律看得喉头一紧。
他终究没有立刻过去,拍了拍白马的脖子示意它调转方向,走向那边已经跪在地上祷告神明的矮人老板。
“这匹马多少钱?”他居高临下,神色淡淡,连胸膛起伏都很平缓,根本看不出刚才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争斗,“我要了。”
*
不知道这匹白马到底有什么来头,司酌律这一去谈价,竟然谈到晚上才回来。
财大气粗的马场为客人们安排了免费住宿,不过房间有限,还是有不少人住不下。骑士团早已习惯餐风露宿,倒不是问题。
尊贵的小圣子自然入住了最好的房间,但司酌律不在,他也不想一直在里面呆着,在路满、冥冥和马场一个训导师的陪伴下逛了逛马场。
他一直很喜欢小动物,也很受它们的欢迎,以前没去过动物园、马戏团的遗憾,在马场得到了满足。
训导师一一为他介绍马儿们的名字、来历与性格,楚惟听得很认真。
又过了一会儿,司酌律牵着马儿走过来。
他和那匹白马互相还有些看不大顺眼,尽管一起往前走,头却扭向两个截然不同的方向,赌气似的。
白马还偷偷用尾巴抽司酌律的腰,后者气得牙痒痒,又做不了什么,见两脚兽如此不高兴,马儿反倒心情好了很多。
司酌律在距离楚惟还有十来米的位置站定,攥紧了白马刚换上的全新缰绳,以防这家伙又突然发疯。
谁也没想到的是,这匹对谁都桀骜不驯、眼高于顶的白马,在看见小圣子之后一反常态,不仅浑身的躁动安定下来,甚至屈起前肢,对着他做出一个近乎于跪拜行礼的姿势。
其他人惊呆的同时,楚惟也有些茫然。
这是在做什么?
训导师最先反应过来:“殿下,这是它在向您表示忠诚呢!它是匹非常聪明的马儿,看出您高贵的地位,所以啊……”
能说会道这个特质在矮人族中是很稀有的,只不过一旦过了头就成了谄媚。楚惟对他的话左耳进右耳出,目光流连在马儿身上。
见殿下已经没心思听别人说话了,训导师、路满和冥冥互相看了看,自觉地退下。
楚惟是会骑马的,养马是富商巨贾的标志,楚家当然不会落下。既然白马对他显出了罕见的温顺,司酌律扶着他上了马,自己在旁边牵着缰绳,绕着夜色下的放牧场散步。
小圣子脊背挺直,姿态似松似竹,放松而从容,安抚马儿的动作也很熟练,一看就知道很有经验,是富贵人家养出来的孩子。
银白色的月色流水一样淌过他的睫毛、鼻梁、下颌,冷清又寂静,如诗如画。
司酌律不做声,在心里回忆老团长有没有提过需要骑士长和圣子共乘一匹马的场合……
楚惟充满喜爱和赞叹地抚摸着马儿漂亮的鬃毛:“你打算给它起个什么名字?”
司酌律的视线从他的手指移开:“它是为您而来的,您取吧。”
比起为什么是为自己而来,楚惟更没想到他会把命名权交给自己:“这不合适吧?”
‘不合适’。又是‘不合适’。
年轻的骑士长现在对这三个字极其敏感,神色紧绷。
楚惟看他沉下去的目光知道自己说错话了,抿了抿嘴:“那就,唔,叫‘茉莉’好了。”
那是种溯夜镇生长的植物,春天开花,洁白芬芳,风吹落花瓣如同一场馨香的雪。
茉莉其实喜暖畏寒,但不知为何它在那个冷酷干燥的小镇存活了下来,而且每到花期开得格外蓬勃。
楚惟给马儿取名茉莉倒不是思念家乡,那个地方可没有什么好怀念的;只不过他以前就很喜欢茉莉花,而马儿的雪白的皮毛让他想起了它,想起那些枕在花香里浅眠的安宁时光。
司酌律把命名权交给他时,他的脑海中就蹦出了这个词,现在忽然反应过来,如此柔软的名字且不说马儿自己喜不喜欢,平日里冷淡强势的骑士长驾着一匹名为“茉莉”的马儿,会被笑话的吧?
他斟酌着措辞:“那个,如果你不喜欢的话,也……”
“不会。”青年不怎么礼貌地打断,抬头望着他的眼睛此刻竟浓如墨色,声音低沉,目光不偏不倚,“……我很喜欢。”【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