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 31 章 打败恶龙救出公主的英雄……
接两个孩子下来很是费了一番功夫, 好在神树平日也需要修剪维护,村里有备着相应高度的梯子。
爬梯子的人是骑士团的成员,能有这般近距离接触圣子的机会,激动得脸涨得通红。
小殿下被小心、再小心地抱下来, 过程中一直没说话, 但目光仓皇不安地搜索, 寻找那个最为心安的存在。
到了地面之后,迦隐上前一步, 楚惟雾蒙蒙的视线总算有了焦距, 见到他就张开双臂。
那是一个明显的, 却也完全是下意识的,要抱抱的动作。
那让大人的心有些酸软。
男孩从小到大被冷落、欺凌惯了,认定了别人的好都要回报, 收到什么总要付出代价。
但现在不同。他在依赖他, 像收集玻璃罐里的星星糖纸那样一点点攒着自己的安全感, 也开始慢慢学会撒娇。
迦隐想,没有什么把小孩养成这样这样更值得骄傲的事。
他抚摸着孩子冰冷的长发,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低语:“没事了。不会有人伤害你。”
小楚惟趴在他怀中,起初胸膛起伏得很厉害, 好一会儿慢慢平静下来, 小手悄悄握住他戴着手套的手指,不作声地点了点头。
那件专门为此次出行而准备的大氅被粗粝的松针刮破, 大祭司取下那残破的火烧云,解开自己的斗篷把他裹起来。
楚惟低头嗅了嗅熟悉的焚香, 忽然被满足的安全感像一床壁炉旁的暖烘烘的毯子,熏得他有些发困。
小家伙像小鸡啄米似的头一点一点,差点阖上眼, 又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得撑住,现在还不是放心睡的时候。
司酌律……
昏迷的少年也被搬了下来,放在人群中间。
骑士团和护卫队面面相觑:这孩子从哪儿冒出来的?之前怎么没看到?
村长慌慌忙忙扒开人群,定睛一看,傻眼了:“哎,这不是阿律吗?”
有人问:“阿律?谁是阿律?”
“就是司家的小儿子,司羽心的弟弟!”另一个040村的话事人擦了擦汗,“这孩子怎么会在这儿?”
神官张开结节之后,一只鸟、一只蚂蚁都无法进出苍棘松的树根范围。
小殿下还是那个小殿下,黑乎乎的魔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失去意识的少年。
很难不把二者联系在一块儿。
人们转了转眼睛,各有各的猜测。
迦隐若有所思,问楚惟:“殿下知情吗?”
楚惟咬着嘴唇,想了很久:“他救了我。”
“是嘛。”成年人似乎并不为这个回答惊讶,“那侵袭您的魔兽……”
小圣子拒绝对此事发表评价,眼睛一直看着司酌律的方向,为其正名:“他……之前就在树上。然后帮了我。”小小地吸了口气,用最简洁的话语一锤定音,“是好人。”
迦隐不知想到了什么,翘起嘴角:“您没事就好。”
小孩偷偷抬眼瞧他,见监护人似乎信了自己的说辞,松了口气。
圣子金口玉言,轻易不说话,发声即代表神的旨意。
既然殿下都这么讲了,其他人就算对司酌律和小怪物有什么想法,也只能咽回肚子里。
司酌律和司羽心的奶奶在旁人的搀扶下姗姗来迟,看见司酌律无知无觉躺在那儿,差点晕过去。
有人解释少年没事,她掏出手帕颤颤巍巍擦眼睛:“以前心儿就喜欢来这里,和她的两个小姐妹一起。家里做好饭,律儿出来喊她回家,要是找不到人,来这儿保准见得到。”
她失去了儿子和儿媳妇,现在失去了孙女,若再失去孙子,当真是孤家寡人、晚年凄凉。
不仅村民,就连此前刀刃相向的护卫队都为这一家子的遭遇感到同情。
老人抚摸少年苍白的脸颊,老泪纵横:“我们律儿,就只是想阿姐了啊……”
那些猜想司酌律是不是魔兽变身的风言风语,在这一刻悉数散入火光的噼啪声。
楚惟远远看着她,想起了金果,和金果曾提及的、被魔龙殃及的弟弟。
白发人送黑发人,没有比这更惨的悲剧。
他对那个人人噤若寒蝉的魔龙产生了更深的恐惧。
可是,司酌律变成的那个小怪物,以及另一个时空里S的角和尾巴,又怎么看都和龙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对他们并无丝毫反感。
年幼的祭品茫然地想,那个未来自己要去亲身面对的万恶之主,究竟是怎样的存在呢?
有了圣子的证言和祖母的讲述,司酌律摇身一变,成了打败恶龙、救出殿下的英雄。
村民背起他要回去,却被人出声拦下。
“留步。”骑士长上前,看着少年坚毅的面目轮廓、有力的小臂线条,笑得很和煦,“这孩子是个可造之材,不知在下的骑士团,有没有这个荣幸邀请他加入?”
此话一出,不仅司酌律的奶奶,其他人也惊呆了。
光辉骑士团作为独立于中央教廷和西尔达王室之外的一支强大势力,向来是菲亚兰所有想要建功立业的年轻人追求的不二目标。
骑士团人数并不庞大,对申请成员的要求之高、考核之严可是出了名的,而且纪律严明,绝对禁止收受贿赂、裙带关系,多少骁勇善战的青年想尽各种办法、削尖了脑袋也挤不进去。
从来没听说过他们会主动伸出橄榄枝,更别提对这么小的孩子——神明在上,司酌律才十三岁!
这件事需要司酌律的家人、040村和骑士团共同商讨,也得等到少年本人醒来之后才能决定。无论如何,与教廷无关。
圣子不可离开中央神庙太久,大祭司决定返程。
“殿下还有别的事吗?”迦隐耐心地问。
楚惟当然很想等到司酌律清醒,然而又能说些什么呢?
说谢谢你救了我,虽然也是你绑架的我。
说你的伤应该没事了,但圣灵之花的功效最好先不要告诉别人。
说你看起来很熟悉,我好像在别的时空见过你。
你们是同一个人吗?不是吗?会是吗?
……好像哪一个都不合时宜。
连“再见”都无须多言。
因为注定不会再见。
两个小少年偷来一个晚上,一隅星空,一次突如其来却刻骨铭心的冒险。
长夜走到尽头,白昼的光亮劈开相依的身影。终究是两个世界的人。
楚惟摇了摇头,这在迦隐的意料之中,他调整了下孩子在臂弯的姿势:“回家吧,我的殿下。”
……
村民、骑士团同教廷的队伍慢慢分岔成两个方向,司酌律的身影包裹在人群的最中心,早已看不清。
苍棘松、田埂与大雪也在慢慢远去,临别之际,楚惟倚在迦隐怀中,再度回头望向深蓝与银白相融的夜空。
黎明近在咫尺,连星星也已经模糊了。
他看不见他,也看不见它们,某种名为心酸的陌生情绪在胃里慢慢扩散开来。
然而又生出一种新的执念。
在楚家的时候,楚惟知道自己活下来就是为了楚南膺而死,所以会不会死、什么时候死,都无所谓。
进入教廷后,他开始畏惧、抗拒死亡。
可是和死亡相反的另一边是什么,“不想死”之后又是什么,年幼的孩子看不见谜底。
直到今夜,他有了答案。
和司酌律共同仰望的群星让他的心底涌起从未有过的强烈念头——想活下来。
想再看到这样浩瀚壮美的星空。和司酌律一起。
想要弄清楚司酌律为什么会变成魔兽。
想知道司酌律和S到底有没有关系,和“深渊”的魔龙又有没有联系。
想见证一切,在监护人先生的陪伴下。
还有,想在真实的世界里,见到S。
——那一切的前提,都是活着。
十八岁之前,十八岁之后。
他想活下来。
*
中央教廷的现任大祭司迦隐,是远近闻名的铁腕。自上任以来,所主导的祭司一派坚持苦修禁欲的教旨,日日清心,时时自省,麾下从未有一人做出一件出格之事,与丑闻频出、散漫奢靡的主教派完全相反。
040村的暴动最终被定性为无辜少女的声讨,此次案件大祭司全权负责,拒绝了主教派包括红衣主教在內的任何人插手。
丧尽天良的主犯枢机主教被判死刑,于拜月城的中心广场公开处刑;
从犯一律革职、重罚;
此事性质极其恶劣,除洛格托外,所有主教不分级别连坐,普降一级;
司羽心追封为司铎,原定以正式归神之礼葬于中央神庙,后因家人要求回归故土。
行刑当日,为了祖母的健康情况考虑,司酌律劝她留在家,只身一人前往拜月城。
少年混在人群中,围巾蒙住半张脸,盯着高台之上砍刀起、人头落。
尘埃落定,他却并没有像想象中那样欣喜若狂,甚至没什么太多的激动,
作恶的就是千刀剐肉、万箭穿心,阿姐也不可能再活过来。
行刑完毕,血腥味、叫好声和人群一同慢慢散去。
司酌律拽下一点围巾,在冷冰冰的、还有铁锈味的空气中做了个深呼吸。
他没有看到那个想见的身影。当然。那样纯洁、尊贵的小殿下怎么可能亲历如此肮脏的现场。
早就有心理准备的事儿,司酌律不觉得很失望,只不过还是略为惆怅地叹了口气。
明天,他就要离开生活了十几年的040村,跟随光辉骑士团去往远方。
他要成为最勇敢、最正直的骑士,铲除世间的罪孽,不让阿姐的惨剧再发生。
等到圣子年满十五岁,他们还会有再见之日。
同时,远在中央神庙的楚惟披上葬礼才会有的黑纱,在迦隐的陪伴下进入神庙的栖神墓园,亲手种下一朵小小的艾缇瑟尔花。
它是白雪、灰碑、黑袍之中唯一的一抹亮色,于万籁俱寂中摇曳,活泼而坚强,就像那个为之祈祷的女孩。
小圣子跪坐在手工缝制的金丝软垫上,双手合十,阖目垂首,为亡者祷告。
肃穆的黑纱向身后迤逦,在雪地上浪花一样展开。衣料之间微小的罅隙粼粼反射着阴天稀薄的光线,像无数流动的、静默的泪滴。
大祭司站在一旁,目送几只鸽子飞过墓园上空,飞向遥远的、晦暗的天际。
040村一案,大祭司处理得雷厉风行,并且足够公正公平,很得人心。
迦隐同时提高了自己的威信,挽救了中央教廷的名誉,还一定程度上架空了主教派,一举两得,天赐良机。
他有所受益,但这场以无辜生命为起始的审判并没有真正的赢家。
“……愿光辉照亮你的归途,愿群星为你指引方向。尘世的苦痛已然终结,灵魂将安眠于圣境,迎来永恒的欢愉。”楚惟睁开眼,轻声念出最后一句,“以神之名,愿你安息。”
迦隐低头看过去,并未催促。他猜小家伙可能想再在这里待会儿。
果然,楚惟从跪坐换成了坐的姿势,屈起腿抱着膝盖,下巴搁在手臂上,把自己蜷成发呆的小天使像。
半晌,伸出指尖轻抚了下那朵艾缇瑟尔花。
小花朵像是感应到了神明的垂怜,疏疏抖落一层淡蓝的流光。
男孩拥有对万物澄澈无瑕的爱,弯起嘴角。但想起它为谁而种,那笑意又淡了。
迦隐单膝在楚惟身旁半跪下,手背碰了碰小孩的脚背,一片冰凉。
向上移动几厘米至细瘦的脚踝,握住那道金链,光晕浮起的同时,一股暖意也流淌到楚惟的脚上。
小圣子眨了眨眼,不知道这拴住自己的脚链还有这样的功效。
“永远都会这样吗?”他冷不丁问。说罢又觉得太突兀,声音低下去,“没什么,我……”
“我知道您在想什么。”迦隐温声道,“教廷顽疾沉疴已有数百年,改变需要时间,不仅是我的所做。但请您相信,这并不会很难,它不会一直这样下去——能称之为‘永远’的存在很少,起码,这不是其中一件。”
楚惟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其实也不止此刻,监护人先生经常能看破他的所想,这样小孩子既崇拜、又有点儿微微的不服气,同时不免担忧——
若是未来自己更隐秘的心事也被看去了,要怎么办呢?
“我会为您解开枷锁。”迦隐再一次触碰那道金链,它在进入灼热之前保持在了宜人的温度,“无论是这一道,还是禁锢在教廷上的。只要是您的愿望的话。”
他是龙,当人也没多久,其实至今不懂人类,也并不真在乎人类内斗纷争如何,乃至菲亚兰前途命运又如何。
他从头到尾在意的,也只有他的小神明的喜怒哀乐。
如果楚惟厌恶坏人,那他就拔除倒刺;
如果楚惟渴望自由,那他就打破桎梏;
楚惟想要任何,是天上的星还是水底的月,他都会倾其所有满足。
“先生……”
小孩子眸光闪烁,似乎有泪。
如果是监护人先生的承诺,那么他会无条件相信。
迦隐摊开手掌,待楚惟搭上去,握住孩子的小手将他抱起来。
他们一同看向那个无碑之墓,看向风中摇曳的圣灵之花,这是一个女孩子的一生。
从鲜活的、生动的笑脸到一掊沉寂的土,十七年的人生,几千个昼夜,再如何激荡过、精彩过,最终还是吹散在风里。
“殿下,回去吗?”
“……嗯。”
他们离开栖神墓园。
和魔龙等待的千年岁月相比,寿命也好,情念也罢,世间百态万物大多转瞬即逝,能称之为「永远」的太少太少。
唯有他对他的爱,能碾碎生死,能撼动时间,能扭转结局。
是不会湮灭的永恒。
第32章 第 32 章 连闹脾气都是小小的、委……
楚惟十二岁这年, 发生了两件不大不小的事儿。
第一件事,一直以来负责小圣子健康情况的医官告老还乡,由外甥女继承衣钵。
新来的医官名叫歌莉娅,粗粗一条麻花辫被紫色的丝绸绾着垂在胸前, 笑起来很是温婉。
她还很年轻, 但医术很精湛;不仅是医生, 也是药师,有一套与中央神庙过去很不同的独家制药理论。
医生叠加药师, 可是楚惟现在最向往的职业, 这让他对她充满好奇, 接受常规身体检查时不止一次用求知的目光看过去,想瞧一瞧究竟要有什么特质,才能像她一样厉害。
小孩子总以为自己的视线藏得够隐蔽, 殊不知在大人眼中白纸似的, 上面一笔一画写什么都看得清楚。
一次检查结束, 歌莉娅留下金果,悄悄问:“大嬷嬷,小殿下是不是有什么问题想问我?”
小圣子有什么样的心思,照料他四年的圣侍嬷嬷再清楚不过, 笑道:“我们小殿下是想拜您为师呢。”
女医官做了个受宠若惊的表情, 但其中掺着早有所料:“我听闻殿下尘世前缘的家庭与医药有关,殿下是不是受此影响?”
至高祭坛的遴选仪式是菲亚兰重中之重的大事, 每一任圣子的来处都不是秘密。金果想起那个把楚惟当血包的楚家,内心泛起厌恶, 不想多谈:“的确如此。殿下心善,总想着多帮一帮他人。”
不要做高高在上的神使,接受顶礼膜拜、轻飘飘念一念祷词颂语, 要落入凡间,亲力亲为地治病救人。
怎么会有这么好的孩子呢?就连活了一百多岁的金果也忍不住感叹。
谈起小圣子,大嬷嬷总有说不完的、相当自豪的夸耀,告诉歌莉娅殿下不光使沉寂多年的圣灵之花焕发生机,还觉醒了珍贵的净化之力,小小年纪已经独自研制了好几味药,每一种都很有效……
歌莉娅听完,除了发出和金果相同的感叹、小殿下果真是神明的化身,还很在意她提到的另一件事:和每个有抱负的药师一样,对传闻中可治百病的艾缇瑟尔花蠢蠢欲动。
圣灵之花珍贵如斯,许多药师一辈子也不见得能见一次。她有幸在中央神庙任职,亲眼见过那惊艳的蔚蓝花海,却不得不遵循教廷禁令,只可远观。
如果圣子殿下,能不能……?
“这个啊,您还是别想了。”金果叹了口气,“小殿下向大祭司大人申请过很多次采用圣灵之花的花瓣——而且仅是自然落下的那些,不是新鲜摘取的——每次都被驳回了。不知该说他二人的屡问屡拒、屡拒屡问,谁才是更坚持的那个。”
歌莉娅有些惊讶,她入职教廷的这些日子,早就见识过大祭司对小圣子百依百顺的宠溺。居然也会有他说“不”的时候么?
别说歌莉娅想不通,楚惟自己也想不通。
几年前在040村,他用花瓣为司酌律治好了伤口,证明自己的能力加上艾缇瑟尔花的效果是很有用的,虽然到现在没敢告诉监护人先生这件事;
迦隐给出的理由总是“圣灵之花太过稀少,殿下还是用别的作替代”——可花儿有那么多,自己只有一个,到底谁更珍贵呀?
男孩因此闹了几次脾气,可他太过乖顺懂事,连闹脾气都是小小的、委婉的。
大人装作没看见,照常抱他出门、同他谈心、看他入睡。好像楚惟的那些反对与争取不过是小孩子无理取闹的撒娇——也的确是——这让他更沮丧了。
这些细节金果不会告诉歌莉娅,但她也猜到个七七八八。
她若有所思,想起曾听过一种说法,艾缇瑟尔花虽然疗效惊人,但用药者身上会出现副作用,而制药者则有可能遭到反噬。
大祭司对此明令禁止,与其说在乎圣灵之花多一朵、少一朵,不如说他绝不会放任任何伤害到小圣子的可能。
没办法,他太宝贵了。
除了艾缇瑟尔花入药免谈,迦隐对楚惟其他的药材、医术学习没有任何限制,只要他开心就好。
教廷生活枯燥,身为大祭司又太忙,自己没空陪伴的时候小家伙能有些打发时间的兴趣,是好事。
“如果圣子殿下和大祭司大人都同意,我当然没问题。”
歌莉娅对着金果点点头,两人回到诊疗室。
楚惟望着她们掀开休息室的帘幕走出来,想起几年前自己每天都会去那里探望受伤的丝光椋鸟,心情低落下来。
他坐的椅子很高,即便十二岁的小少年已经比刚来那会儿高出了不少,坐在这里还是够不着地。他的双手放在膝盖上,双腿有一下没一下晃着,自顾自神游天外。
歌莉娅走到他面前,弯下腰,视线与男孩平齐:“殿下,您的身体一切健康。就是有一件事……”
会是希望自己不要令她困扰么?
楚惟有些忐忑地等着下一句。
歌莉娅见他小幼兽一样神色惴惴不安,不自觉挂上笑,嗓音柔和:“听闻殿下对药材有些研究,我虽然没什么可教您的,倒是从家乡带来些和植物有关的奇闻怪志,不知您有没有兴趣阅读后与我探讨探讨?”
这是,可以拜师的意思吗?
小孩子的眼睛亮了起来。
*
第二件事,继鸟儿、不明属性小毛团、唯有梦中才能相见的S、仅有一面之缘的司酌律之后,十二岁的楚惟拥有了第一个真正意义上,能常常相见的朋友。
十年前,有人偷偷摸摸在中央神庙的冥想大道上扔了个婴儿,被心善的嬷嬷捡回去养,起的名字也很直接,就叫冥冥。
冥冥长到十岁,当初收养他的嬷嬷已经去世了,就留在神庙当个小杂役。
他皮肤黝黑,性格憨厚,一双轻微斜视的眼睛虽然怪异,但不妨碍真诚又快乐。
楚惟第一次见到他时,后者正因为犯了一点小小的失误被石本卓用拐杖狠狠地打。
四年前的圣物库事件之后,也许是主谋的洛格托于心有愧,也许是千丝万缕的裙带关系,他力保主犯石本卓免以极刑,甚至没驱逐出教廷,只是从红衣主教的一等执事降级成为最底层的杂役,外加被大祭司亲手废了一只眼和一条腿。
杂役之间没有名义上的等级差别,但有事实上的;石本卓居然混出点儿名头,拖着半残的身体成了杂役头头。
上面的人惹不起,下面的人还不是想管教谁就管教谁。
冥冥年纪小,没背景,不会告状、更不知反抗,是他最常用的出气筒。
圣子是教廷的精神象征,无需参与任何管理事物。在神庙,乃至在整个菲亚兰,打骂仆从正常且合理,即便小圣子有心慈悯,也不可能渡所有人。
那是个普通的早晨,楚惟在安岩、歌莉娅的陪同下在恩典花园散步。
歌莉娅给他讲了很多过去没有注意到的植物功效,比如仙籽草碾碎后湿敷可消肿,星耀檀的树皮直接作为香料点燃有助眠效果……这给了他很多新的启发。
楚惟如今已经完全把歌莉娅当作自己的老师,也直接这么喊过,可惜被“在下不敢如此逾越”的理由婉拒了。
他们离开恩典花园,途径冥想大道,正好撞见石本卓高高举起拐杖,丝毫不留情地敲在冥冥的脊背上。
男孩穿的衣服破破烂烂,黑乎乎也傻乎乎,被打疼了也只是咬牙发出闷哼,既不敢呼痛,更不敢呼救。
楚惟远远看过去,蹙起眉。
心软的小圣子最见不得暴力事件,一声不吭的冥冥和趾高气昂的石本卓的对比更是勾起了他在溯夜镇被混小子们欺凌的记忆,好似那拐杖不仅敲在男孩的背上,也敲在了过去的他心头。
“……如果想用来治疗日光性过敏,也可以再加入适量……殿下?”
歌莉娅的话说到一半,见小圣子发呆,忍不住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欺负弱小的画面如此可憎,然而她是医师,只能在人们受伤后提供救助,很难在暴行发生之前及时阻止。
这样的失落感在她从医生涯中已经体会过很多次,她不甘不愿,也只能扭过头去。
安岩是最后一个注意到的,看清打人的那个是谁,面露鄙夷。
他想问小圣子需不需要阻止,没想到殿下有着更深远的想法。
楚惟扯了扯安岩的袖子,提起另一个看似不相干的话题:“我的宫中缺个杂役。”他讲话向来慢条斯理,语调柔软,“金果嬷嬷年纪大了,会累,我想为她找个帮手。”
安岩挑起一边眉毛。
首先,神恩宫是中央神庙最重要的起居场所,这里永远不会缺人手;
其次,大嬷嬷的确年纪大了,但她依旧是那么孔武有力,随时随地以理服人。
只是这些话经由小圣子讲出来,又是那么合乎情理。
安岩微笑:“我明白了,殿下。”
他将楚惟交到歌莉娅怀里,正了正衣领,施施然走过去。
石本卓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停下手。
他站在原地没动,先是盯着安岩的衣服。
曾几何时,他们两个是主教派与祭司派平起平坐的二把手,穿着同样等级的灰袍。
时过境迁,这小子的威名跟着大祭司水涨船高,自己却只能在满是煤灰的杂物间里蹉跎岁月。
他只剩一边没瞎的小眼睛里投射出阴鸷目光,在安岩走近后化作信手拈来的谄媚:“哟,这不是日理万机的神官大人嘛,怎么有空屈尊到这种小地方来?”
在绝对的地位差距面前,阴阳怪气没有任何意义。安岩懒得教育他冥想大道究竟是什么样的场所,甚至没搭理他,冲着小男孩的方向抬起下巴:“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石本卓的笑容一僵,在他看来,安岩为这小孩儿出头是假,借机羞辱自己才是真。
他板起脸孔,一脚把原本就跪着的冥冥踹得歪倒在地,呵斥道:“神官大人问你话呢,没长耳朵吗?”
小男孩感到鼻孔热热的,手背一抹,竟然全是血。他狼狈地想用袖子去擦,非但没能擦干净,反而把本就脏兮兮的小脸抹成小花猫:“我、我……”
“磨磨叽叽干什么呢,不会说话?”石本卓恶声恶气扬起拐杖,作势又要打。
冥冥早就对他的虐待形成了条件反射,见他抬手立刻抱住自己的脑袋,双目紧闭,口齿不清地喃喃:“我错了,我错了石本大人,请您不要打我,不要——”
有什么落在他的手腕上。
悄寂,轻盈,像偶然停栖的锡兰白露蝶。
冥冥以为所有的肢体接触都意味着伤害,恐惧得声音都变了调。
可预想中的剧痛并未袭来,相反,一股夏日溪流般清凉温和的触感沿着他青一块紫一块的皮肤慢慢扩散开来。
小男孩不明白发生了什么,颤颤巍巍睁开眼,看见另一个比自己大不了两岁的小少年,五官昳丽,面庞沉静,墨玉一样的眸子关切地望过来。
他搭在他腕上的手指细白,额链缀着的宝石轻轻一晃,吹灭了世界的色彩与声息。
冥冥傻呆呆地盯着眼前人。
我……我看见了什么?
我还活着吗?
还是其实已经被石本大人一棍子敲死、直奔天堂?
冥冥看不见不远处安岩攥着石本卓拿拐杖的胳膊冷声道“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看不见石本卓龇牙咧嘴、完全没法反抗的丑态,也看不见小少年其实并未站在面前,而是从别人怀中探身——
天呐。天呐。
冥冥在心中哆哆嗦嗦地念着,阿嬤,阿嬤,你你你,你曾经日夜潜心祈祷的神明下凡,我我我,我好像看见真的了!
第33章 第 33 章 楚惟垂着眼睛:“再这样……
“叫什么名字?”
“冥……冥冥。”
“几岁了?”
“十、十岁。”
“在这儿做什么?”
“打、打打打、打……”
“打人?打劫?打水?”
“打……打杂!”
歌莉娅问完, 对安岩小声惋惜:“挺好的孩子,就是结巴。”
冥冥黑乎乎的小脸涨得通红:“姐姐,我、我不是结巴!我就是,我就是有点儿紧张……”
歌莉娅抿嘴一笑:“好好好, 不说你, 别激动。”
安岩在人前要保持自己的形象, 很专业,轻易不会笑。
他语调平静:“如果你愿意, 以后就去神恩宫服侍殿下了。能做好吗?”
冥冥看向他怀中那个被称作“殿下”的小少年, 后者一直没开口, 静静地听他们说话,睫毛纤长浓密,小刷子一样眨啊眨。
眨得冥冥更不会思考了。
他拍了拍自己热得不正常的脸颊, 力道之大发出格外清脆的两声“啪”, 好像这样才能攒足勇气下定决心, 大声回答:“我——我会做好的!”
现在冥冥知道了,麻花辫的温柔姐姐是医官大人,灰袍子的高冷哥哥是神官大人。
至于被他们轮流抱在怀中的、方才解救了自己的小少年,就是菲亚兰最尊贵的圣子殿下。
冥冥在中央神庙做的是最低等的活计, 没有机会接近神恩宫、圣域穹殿和至高祭坛, 不曾亲眼见过万众瞩目的小圣子。
他成天活在自己的世界里,阿嬷在的时候念着阿嬷腿脚不方便, 阿嬷不在了要想方设法不被打,这样的孩子活下来都是很艰难的, 没多余的心思去想遥不可及的存在。
然而现在他见到了。
还那么近、那么清晰地见到了。
真正的殿下,比他看过的任何一扇彩绘玻璃、任何一尊小天使像都要漂亮。
圣子,是不是就是神的孩子的意思呀?
不然怎么会听见自己对神明许的愿, 把自己从石本大人的毒打中解救出来呢?
冥冥像一只从大雨里逃出来的小狗崽儿,只要有人愿意为他撑伞、给一口吃的,立刻会摇着尾巴认主人。
好像上一秒还在唧唧哇哇挨揍呢,下一秒,就这么被小殿下带走了。
再也不用扛着比自己还高的大扫帚去清理冥想之道永远不可能扫完的灰,从此成为高贵的神恩宫的一员——是的,就算名义上仆役没有等级差别,能在圣子居住的神恩宫做事,就是能被别的地盘高看一眼。
直到换上崭新而合身的男仆装,小男孩还晕晕乎乎的,总觉得自己在做梦。
扯了扯自己的脸颊,嘶,好疼。
如果不是做梦,难道已经死了?
之所以一切都那么梦幻,其实是因为自己来到天堂了;那么小殿下其实是天使这个猜测也很合理——
“不要随便说那个字。”楚惟淡淡瞥他一眼。
冥冥立刻用空闲的左手捂住嘴,眼睛瞪得大大的。
好一会儿才瓮声瓮气:“哪个字?”
“……”楚惟有点想叹气,“就是说天堂之前。”
天堂之前?冥冥左思右想,终于倒带回去:“哦,是不能说‘s’——”
楚惟停下手里动作,垂着眼睛不看他:“再这样我要生气了。”
小男孩刹车得很及时,头摇得像拨浪鼓:“我不说了,我记住了,我不说了。”
冥冥安静下来,看楚惟接着在自己的胳膊上画画。
其实不是画画,是在歌莉娅的建议下用仙籽草的粉末混合适量的水敷药进行消炎消肿,皮肤会留下草汁的颜色。
冥冥两条细瘦的小胳膊上全是挨打留下的伤,楚惟亲自为他上药,这儿涂一点那儿抹一些,就像画画。
楚惟动作很轻,那些经年累月留下的疤看得他很难过。
在溯夜镇的那些年他也总受伤,可神奇的愈合能力为他抹去了所有痕迹,就好像那些加害从来不曾有过。
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冥冥好似没有痛觉,还咧着嘴,兴高采烈地问:“这里,这里能不能画一只小狗?”
楚惟:“……”
然后还是画了。
圆圆脸,傻兮兮的,像冥冥。
冥冥在神恩宫的工作非常简单,不用做杂务,不用为任何事劳心劳神,只要乖乖当小圣子的“实验品”,做他精进药术路上的首席病人。
楚惟涂完药,并拢食指和中指轻轻搭在冥冥手腕突出的骨头上,指尖晕开透亮的薄光。
被夏日溪水包裹的清凉感又回来了,顺着伤处漫向五脏六腑。无论是身体里还是皮肤外,都不再痛了。
冥冥瞪大眼睛:“哇!您会魔法!”
楚惟并不打算否认自己是魔法师,心情同样明媚起来。
三年前在040村为司酌律疗伤后,他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再试试转移自己的治愈能力。
见冥冥这样,应当是没有实效。
八岁那年,小圣子在中央神庙捡到了丝光椋鸟。四年后,又捡到了小男仆。
小鸟儿前后两次受折磨,他都没能及时赶到。那样的遗憾和愧疚不知还要多久才能释怀。
所以在冥冥需要帮助时,楚惟没有丝毫犹豫。
他十二岁了,已经比过去长高、长大,有了属于自己的力量,也想要用这份力量来保护别人,将珍爱之人、之物紧紧抓牢。
再也不要重蹈覆辙。
*
冥冥娘胎里就带病,成长的这么些年营养不良,讲他傻不是侮辱,是客观意义上的智商有缺陷。
比如,最基本的称呼都喊不好。
楚惟在睡莲池旁等待侍从采摘新一茬莲子,最近发现这种原本仅用作祛火养心的莲子对季节性感冒有很强的针对性疗效。
春夏之交是流感高发期,听说拜月城那边传染得厉害,连圣泉庇护所也跟着日日人满为患;要是研制出新药,应当能缓解困境。
歌莉娅正和楚惟低声交谈着还要加入哪些草药比较好,就见到冥冥像只小黑狗一样远远奔过来:“小圣下!小圣下!”
他穿了件藏青色的小马甲,戴着同色系的贝雷帽,看到楚惟快乐得像看到最喜欢的肉骨头,不存在的尾巴都要翘起来了。
歌莉娅已经指正过很多遍,还是忍不住:“是小殿下。或者叫圣子殿下也行。”
“哦哦。”冥冥认真点头,努力思考,惊人回答,“小殿子!”
歌莉娅:“……”
算了,不能跟傻孩子太较真。
楚惟倒不是很介意被这么喊,进入神庙后,他失去了原本的身份,不再是楚惟,只是圣子;包括监护人先生,没有人会叫他的名字,都以殿下统称。
再这样下去,他都快忘记自己是谁了。
冥冥虽然也没办法对他直呼其名,但有个和“殿下”略微不同的称呼,也是一潭死水中总算有波澜。
小男仆摇了摇不存在的尾巴,换了个新的:“殿子大人!”
歌莉娅拍了拍额头,直叹气。
真是说不出“小圣下”“小殿子”和“殿子大人”哪个更好接受些——什么小垫子啊,还小毯子呢!
一个仆从匆匆走过来:“医官大人,刚刚挖出的莲子有点儿发黑,还要吗?”
歌莉娅沉吟片刻:“殿下,我还是过去看一看。”
楚惟点点头。
睡莲池和恩典花园是中央神庙最美丽闲适的两处,教廷的人闲下来都会来这儿散步观景,岸边高低错落不少造型别致的桌椅,楚惟现在就坐在其中的一把,也不需要她抱。
歌莉娅走后,楚惟见冥冥愁眉苦脸挥着上臂,时不时交叉拍打两下,好奇道:“你在做什么?”
小男仆散去阴云,转为信心满满:“我在想,等我再多点儿肌肉,我就能抱您啦!”
进神恩宫这些日子,他见过许多人抱小殿下,也懵懵懂懂了解圣子在室外不能双脚沾地;他也很想为小殿下排忧解难,可自己现在还没殿下高呢。
冥冥被虐待太多年,不给饭吃是家常便饭,吃不好、睡不好、还要挨打,十岁看起来像六七岁。
楚惟在他身上没找着肌肉,只看见一副骨头都突出的、瘦凌凌的小鸡仔。
但他不准备打击他的积极性,微微笑:“好的呀。”
小男仆嘿嘿笑,像被许了奖励的小狗。
他不会像旁人那样偷偷瞧,要看就正大光明地看:殿子大人平日里很少笑,可是笑起来真好看呐!
虽然知晓冥冥正望着自己,可从楚惟的视角来看,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儿:那对眼珠更像在瞟旁边。
初见时就发现了,冥冥有点儿斜视,也是娘胎里带出的病;不知是不是生下来就发现了,父母掏不出钱带他治,或者干脆嫌累赘,一扔了之。
斜视不算影响生活,总归看着不美观。
楚惟向歌莉娅询问过有没有办法治疗,只是眼睛毕竟是极为精密又重要的器官,歌莉娅没经手过类似病例,无法保证。
有时候,比如现在,楚惟就会好奇,自己在冥冥的眼中,会不会和在正常人看来不太一样呢?
冥冥像是看透他所想,忽然凑过来,又很懂礼貌地保持了一定距离,满眼惊讶:“殿子大人,我之前就想问啦,你肩膀上这个会发光、还一直看着我的毛球是什么啊?”
楚惟一愣。
肩上本应毫无存在感的发光毛球随之九十度歪头,替主人发出疑惑:“叽?”
冥冥激动一指:“哎,哎,还会讲话咧!”
这下楚惟完全怔住了。
小粢一旦进入隐身模式,连大祭司先生和其他高阶神官都无法感应,风平浪静地陪着他在神庙过了四年,从来没被发现过。
平平无奇、眼神还有点儿不好的冥冥,居然看得到它?
第34章 第 34 章 晚安吻。
楚惟第一反应是看向周围, 确保没有任何人听到冥冥的话,小声道:“现在不要问,回去再说。”
殿下说什么是什么,小男仆双手捂住嘴, 先摇头表示自己不问了, 再点头表示一定听话。
楚惟正琢磨着怎么跟歌莉娅提出现在回去的要求, 后者倒是先一步告辞:“抱歉,殿下, 庇护所那边又有新的病人过来了, 烧得很高, 我得现在就过去看看。我让人送您回宫吧。”
楚惟神色担忧:“最近好像发烧的人很多。”
歌莉娅叹气:“春夏之交,温度骤变,是最容易生病的时候。升温还会造成病毒活跃, 传染得也快。您一定要注意安全。”
楚惟点头。其实他现在已经不是普通人的体质了, 轻易不会生病, 尤其是这种“凡人”的病。
他道:“您也保重。”
歌莉娅微笑,又去拧了拧冥冥黑乎乎的脸蛋:“还有你这个小东西,多穿点儿,生病可是很麻烦的。”
冥冥被捏脸也不生气, 拍拍胸脯笑得憨憨的:“姐姐, 我身体好着呐!”
歌莉娅故意板起脸:“是是是,你身体好。但你要是传染了殿下怎么办呢?”
涉及到小圣子的安全, 冥冥立刻慌了,惊恐地保证:“那那那, 那我听话,多穿衣服!绝对不传染小圣下!”
又开始乱喊了。但效果已经达到,歌莉娅心满意足。
回到神恩宫后, 冥冥看着楚惟小心谨慎地锁门关窗,自己杵在被擦得干净到反光的地板上,不自在地左脚踩了踩右脚,试图藏起破了几个洞的袜子。
楚惟检查完毕,向冥冥二次确认:“你再说一下,之前看到的是什么?”
小男仆老老实实回答:“金色的,亮堂堂,圆咕隆咚的毛球。还长眼睛和耳朵。”
他的视线跟着转了一圈,最后落在小圣子的头顶:“喏,就是这个。”
楚惟这下可以确定,冥冥真的能看到小粢。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冥冥的窗户开向别处,也瞧见不一样的风景。
楚惟把奶团子从头上抱下来,轻轻一捏,小粢像个有孔洞的橡皮玩具那样发出“叽”的一声。
他问:“你是说你能看到它,对吗?”
冥冥点头如捣蒜:“对对对,就是它。殿子大人,这是什么啊?”
楚惟迟疑:“它……”
四年了,他还是没有答案。
这四年间,他同小粢的日常交流早就没了障碍,可以轻而易举从娇嫩的叽叽啾啾中理解小家伙是想吃香粢糕、想喝奶、想去抓蝴蝶,还是只想窝在他怀里睡觉。
但深层对话进展依然为零。
不知道这个小东西从哪里来,是什么,有没有家人和同族,究竟有多少他见识过、没见识过的厉害能力。
又为什么,会在千万人之中选择了自己。
楚惟讲不出,小粢跳出来回答:“叽,叽叽!”
我是——妈咪的崽崽哦!
语气非常骄傲。
小爪爪太短,没法叉腰,勉强用耳羽的弯折弧度代替一下。
冥冥很给面子地赞叹:“你还会飞呢!”
“叽!”
“你好可爱啊。”
“叽叽~”
“我叫冥冥哦。之前我还想跟你打招呼呢。”
“叽叽,叽。”
楚惟见他俩聊得热络,疑惑:“你能听懂它说什么?”
冥冥坦然:“听不懂啊。”
楚惟:“?”
冥冥:“它看起来很开心,我也很开心,嘿嘿。”
楚惟:“……嗯。”
好吧,他也不是真正意义上听懂小粢的语言,但也不妨碍相处至今。
小粢快乐地绕着房间飞了一圈,最后回到楚惟怀里,依恋地蹭了蹭。
它把脸埋起来,没人看见那双总是无忧无虑的黑豆豆眼里流露出伤感。
妈咪其实到现在,都没有认出自己吧?
也是,它是悄悄、悄悄地诞生的。出生之后就被藏了起来,是一份等待合适时机送给妈咪的小礼物,爸比还为此准备了惊喜见面。
只是没等到那一天到来,它生活的地方突然变得红彤彤的。
爸比非常紧张,把它放在盒子里,说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
它是好宝,是乖崽,听爸比的话。
那个盒子好安静,隔绝了声音、色彩和温度。它等着等着,就睡着了。
等到再醒来,一切都变得不一样。
楚惟对小奶团子的伤心无知无觉,看它毛茸茸的小屁屁一抖一抖,以为只是惯常的撒娇,挠了挠它的耳根和角角。
小粢就悄悄地、悄悄地抬头看他,像很久以前藏在角落里那样。
妈咪现在还太小了。等他长大,会不会就能想起来?
*
迦隐今日事务繁多,忙到明月高悬,才总算回了神恩宫。
当人类可真麻烦,基于种种原因他还必须要一丝不苟扮演好这个身份,更麻烦。
真想不干了,什么破神庙破教廷,还不够闹心的。
可是他的孩子还没长大,他必须在这里寸步不离守护,交给别人不放心。
想摆烂,也只能是想想。
他照常先去看楚惟,没想到小孩儿居然不在。
问了侍从,小殿下跟冥冥去恩典花园看萤火虫了,有金果和安岩陪着。
迦隐愣了下,想起已经入了夏,的确是能看见萤火虫的季节。
很久很久以前,他关在感受不到时间流逝的基地,并不知道外面的世界什么样,更不知什么叫四季。
好在饲养员总会给他捎来点小玩意儿,告诉他袖珍的、五瓣粉色的樱花叫做春天,关在玻璃瓶里一闪一闪的萤火虫叫做夏天,烤了之后味道又怪又香的白果叫做秋天,夏天曾用过的玻璃瓶循环利用,这次装了满满一瓶名为雪花的冰凉碎片,这个就叫做冬天。
春天、秋天、冬天不会动,唯有夏天的小虫子会飞来飞去。
小龙崽是食物链顶端的掠食者,是人为编纂的暴戾基因,生性天真残忍,抓住一只就要撕开,看看那小灯泡究竟是什么构造。
饲养员及时捉住他的小手,温声细语:“死掉,就不会再亮了。让它们活下来,才能看见更长久的美丽。”
小龙崽不明白:“可是死了,它就不会离开,永远是我的。”
饲养员蹲下来,和他目光平齐,语调郑重:“爱是尊重,不是占据。”
小孩一知半解,房间里关了灯,只剩萤火,他望着大人在飘渺光影中美丽的脸庞,心想,我也很爱你。
我会尊重你。可是也想占据你。
我要怎么长久地拥有你呢?
……
迦隐回过神,现在这个和当初的自己年纪差不多大的小楚惟又去看萤火虫,看来是真的很喜欢。
楚惟和那个小男仆玩得很好,迦隐查过冥冥的身世,干净得像张白纸,心眼儿不能说多只能说缺,是个纯粹的、无害的玩伴。
圣子这个位置太寂寞,前代的孩子们生活在和对死亡的恐惧中,多多少少会抑郁。
他观察楚惟,实在是个坚强又有韧性的孩子。
楚惟能有朋友,而且是个不会有坏心思和多余想法的朋友,他并不计较。
他没有回自己的房间,走近书桌,翻了翻小孩摊在上面的草稿。
是些植物的素描和习性笔记,字迹清秀稚嫩,一笔一画写下心得,有时候还会画代表困惑或者豁然开朗的小表情。
那些涂鸦圆滚滚毛茸茸豆豆眼,无一例外,都以小粢为原型。
迦隐轻笑。看来两个小家伙相处得很不错。
小粢是他的一部分,也是楚惟的一部分。这是他为饲养员精心准备了很久的礼物,可惜当初没来得及送出去。
他没打算直接告知小粢的身份,毕竟楚惟还没有恢复记忆。
在此之前,就这样代替自己时时刻刻陪伴吧。
千年前,千年后,那些代表着楚惟点点滴滴思考的笔记总是给予他极大的安全感,无论敲打在屏幕上,还是写在纸张里,都是最好的助眠剂。
迦隐专心地看着楚惟的笔记,不知过了多久再睁眼,发现自己趴在桌上,胳膊底下还压着那些植物草图。
……怎么还看睡着了。
他自嘲,扮人类太久,是不是有点儿太像人类了?
刚要起身,曳地长袍受到阻力。
他低头一看,楚惟坐在上面,倚着他膝盖打盹,小手小脚蜷着,奶猫一样。
这又太不像人类。
迦隐看着他,本该如龙鳞坚硬的心脏软得一塌糊涂。
要是可以,真不想惊动他,就这样静静地看着,看到天荒地老。
但小孩儿这么睡一晚明天会骨头痛的,他也舍不得。
迦隐弯腰抱他,楚惟本来也没睡太熟,一碰就迷迷糊糊睁开眼,刚醒还带着点儿黏糊糊的小奶音:“先生……”
迦隐把他放在床上,盖好毯子:“看到了?”
“嗯?”
“萤火虫。”
“嗯。”
被这么一打岔,楚惟眼神清明了些,却不讲萤火虫:“先生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到底是谁更晚啊。
但迦隐如实回答:“今晚夜祀的祭司发了高烧,我临时去替他。”
楚惟皱起小小的眉头:“怎么都夏天了,还有好多人发烧。”
迦隐同样觉得怪异,以往不是没有过流行感冒,大多在春末收尾,很少会拖得这么长。
他心中隐隐有预感,又希望不要成真。
他伸手点了点小孩子的眉心:“圣泉庇护所会处理好这件事,您只需要保重自己的身体。快睡吧,我的殿下。”
小孩很听他的话,起码表面上不打算继续操心,闭上眼睛,抓着毯子往上盖了盖,蒙住半张脸。
迦隐站在床边,没动。
果不其然,过了一会儿小家伙又睁开眼,眨巴眨巴。
声音闷在毯子下面,带着被冰层隔开的朦胧质感:“先生。”
迦隐不动声色:“殿下还有什么事?”
小楚惟有点儿不好意思,长睫蝶翼一样掀了掀:“您可以……给我一个晚安吻吗?”
讲到最后几个字都快听不见了。
迦隐有些惊讶,这可是过去楚惟从来没有提过的要求。
但却是他向楚惟——成年的那个——撒娇打滚过很多、很多次的请求。
每一次都被答应了。
如果哪天饲养员下班前忘记给龙崽一个晚安亲亲,那么小怪物今夜一定会徒爪拆了实验室。这是“回声”基地没有写进手册、但众所周知的条例。
为了最大限度地避免悲剧发生,有时候楚组长忘了,都会有其他同事专门来提醒。
小怪物不仅不觉得害臊,还颇为得意洋洋——你看,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我的。
此刻年幼的楚惟也不会告诉监护人,之所以提起这一茬,是因为今晚和冥冥聊天的时候,小男仆讲起以前收养自己的嬷嬷总会在睡前这样做。
他其实知道的,楚家父母也会对楚南膺这样。那轻轻的一吻包藏了多么浓烈的爱意和祝福,多么让被忽视的另一个孩子羡慕。
他是个会得寸进尺的、贪心的孩子。
既然监护人先生可以同自己道晚安,那是不是也可以祈求一个晚安吻呢?
楚惟忐忑不安,不知会不会被拒绝。
然后,他的双眼被手掌轻轻盖住,前额落下柔如羽毛、轻似涟漪的触感。
“做个好梦。”迦隐低声道,“我的……”
最后一个词发音极短促,楚惟没听清,以为还是迦隐总说的“我的殿下”。
成年人讲完这句,直起身,在混沌的夜色里冲着他微微笑了一下,就离开了。
留下小孩子心跳砰砰,双手捂住自己发热的脸颊,钻到毯子里。
他十二岁了,不再是八岁的、一无所知的小幼崽。慢慢懂得吻不仅会落在额头上,不仅是安抚,还有别的位置和意味。
可是,「别的」又是什么呢?
小孩子带着迷惘与遐思,枕在柔亮如水的月光里,慢慢睡着。
在意识完全坠入梦乡之前,他模模糊糊想起来监护人先生最后讲的那句话。
不是‘我的殿下’。
而是……
「我的宝贝。」
第35章 第 35 章 自己可能上辈子真的是个……
周二是圣慈日, 小圣子要在圣域穹殿接受参拜,聆听祷告。
这并非一件困难的工作,相反,楚惟什么都不用做, 也不用说, 只要静静地坐在高台之上就够了, 信徒自会从他的沉默中获取想要的回应。
只是今日……
小少年拢了拢宽大的衣袖,这是只有圣慈日才会穿的纱衣, 罩在原本的圣袍之外, 盈盈一抹雪色, 薄如蝉翼。他有点儿想皱眉,又不得不保持面无表情。
今天前来的教徒,比往常少了起码四分之三。
每周二和周四都是圣慈日, 人数不尽相同, 但总体大差不差。在他继任以来的几年里, 几乎没有过如此鲜明地感受到差异。
然而怪象也不仅从今天开始,差不多这个月内每一次圣慈日的人数都在减少。
当然不是这些人抛弃或者更改了信仰,而是更直接的原因:他们生病了。
春末以来,流行性感冒愈演愈烈, 连日日清洁的教廷内也有不少人倒下。
楚惟见过那些病人, 高烧是最基础的症状,在此之上有的人会呕吐, 有的人过敏到全身发红,也有人陷入臆症失去神智。
这太不对劲儿了, 他向歌莉娅提起,女医官同样觉得不对劲,只是她行医生涯中从来没见识过这种大范围的流行病, 不敢妄下断论,只能按照普通感冒先行用药,辅以观察。
对于生性活泼、坐不住的孩子来说,圣慈日一动不动坐几个小时完全是煎熬;楚惟虽然静得下来,也难免觉得无聊,每到周二和周四的早上都会比其他时候更不想起床,连带着迁怒地把信徒们看作木头桩子。
但真的看到殿内空空荡荡,又觉得心好像也空了一块。
流感……已经发展到这么严重的地步了吗?
圣慈日是主教派和祭司派交替值守,圣子虽然无需回应祈祷,总有人得指点迷津。
除了神恩宫的几个侍奉圣子的仆从,今日来的都是主教派的人,楚惟和他们不熟悉也不想熟悉,那份担忧找不到倾诉的出口,愈发怅惘。
就在礼拜将近尾声时,一个中年男人身形摇晃了几下,直直倒了下去,惊起一片尖叫。
最近高烧惊厥频发,圣泉庇护所排了医师在中央神庙各处待命,立刻有人过来抢救。
那人的情况非常不对劲,他并不是完全昏迷,四肢抽搐得厉害,并且伴以剧烈的呕吐。
众人合力将他扭动的身体搬向侧躺,以防呕吐物窒息,移开周围的物品。
医师正根据他的抽搐情况评估是否需要塞入纱布防止咬伤舌头,男人突然停止了一切动作,直挺挺地躺在那儿,瞳孔开始涣散。
医师暗叫不好,刚要叫人把他送去圣泉庇护所,就见男人猛地弹了起来,吐——不,这已经算得上喷溅了,而且不仅从口腔中,连鼻子、眼睛甚至耳朵都有——一大滩黑色的血。
周围人来不及避开,无一幸免。
而那个男人在短短几秒后彻底断了气。
这一幕发生得如此迅速又如此残忍,很多人一时反应不过来,等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又即将可能发生什么,此前的惊叫成了惨叫。
值守的枢机当机立断:“护送圣子回神恩宫!其余人封锁圣域穹殿,任何人不得擅自离开!”
*
楚惟在窗台上呆呆地坐着,望着远处行色匆匆的人们,久久回不了神。
那个教徒凄惨的死状依旧徘徊在他的脑海中,比起惊骇,楚惟更多的是悲伤。
他是谁,在哪里工作,有没有家人,今日来教廷为什么而祈祷?
每个圣慈日前来的信徒都有自己的愿望。
只是楚惟还没来得及聆听他的,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这是他在教廷中第三次经历死亡,也是第一次亲眼目睹。曾经死亡于他而言是头顶上一朵飘渺的乌云,此刻终于凝成了倾盆暴雨。
走廊也有动静,平日里仆从来去都记得保持蹑手蹑脚,今日事态紧急,顾不了那么多。
楚惟闻见刺鼻的味道,猜他们是在消毒。用小刀在明槐树树干上能刮下来汁液,加水稀释,是神庙清洁最常用的杀毒剂。今天味道这么大,大概是提高了浓度。
不仅有泼水、擦洗的动静,还有关门,一扇又一扇,伴以低低的惊呼。
——怎么了?
——为什么不让我出去?
——但是我同屋刚刚才……
——那接下来……
——怎么办?
仆从们已经尽量压抑音量,可楚惟的五感都比常人得到增强,还是听见了他们的交谈。
小孩垂下眼睫,看着脚踝上那条代表了地位的金链。
圣子的安全与健康是教廷的重中之重,那个病——无论是流感还是别的什么——绝不能靠近他。
所以,从某种程度而言,被封锁的不仅是圣域穹殿,也有他的神恩宫。
难道自己会一直被关在这里,直到病毒不明不白地消失吗?
它……又真的会消失吗?
楚惟有些心慌,可被主教送回神恩宫、“请”进起居室后,至今没有人来过他的房间。
金果作为大嬷嬷需要统领神恩宫的事务,而迦隐,大祭司必须坐镇整个神庙。
这种极为混乱的时刻,孤独比直面危险还要令人恐惧。
起居室很大,够小少年在里面来回转好几圈。可是他无论是坐是卧,是停是行,都摆脱不了那种心慌。
就在他打算随便找个什么人问问看时,终于有谁敲了门。
是冥冥。
小男仆的脸上没了平日里的无忧无虑,反而担忧异常,进门之前还左右瞧了瞧,以保证没人发现他在这儿。
楚惟领着他进来,仔细地关上门,回头问他:“外面现在怎么样了?”
冥冥抱着胳膊抖了抖,不知是冷还是害怕:“护卫在抓所有生病的人,他们要把那些人关到一起。”
楚惟有些惊讶:“都带去圣泉庇护所吗?位置不够吧?”
“不,不是庇护所。”冥冥仓皇地摇摇头,“是审判所。他们,他们要把病人关在那里!”
楚惟想了想,审判所比圣泉庇护所的场地大很多,如果是在那儿接受治疗……
“不会有治疗了!”总是活泼憨厚到有点儿缺心眼的冥冥从未发出如此惊恐、尖厉的声音,讲得颠三倒四,“他们治不好……传染得太快了。没有药。治不了的。所以,现在要把所有病人都——都杀死!”
楚惟骇然。
他还没来得及问冥冥是从哪儿听到这种言论,就见小男仆捋起袖子,露出密密麻麻的红疹,声音里已经有了哭腔:“殿子大人,我、我不想死,您帮帮我……”
红疹是这次“流感”的初始症状之一,楚惟瞳孔一缩,接着发现冥冥不仅出疹子的区域,其他地方也红得很不正常,只不过因为他本身皮肤黑容易被忽略。
大概率已经发烧了,进入到“流感”的第二阶段。
再这样继续下去,就会进入第三阶段,惊厥、昏迷,直至像那个教徒一样咯血,然后——
楚惟心乱如麻,没想到病症这么快就发展到身边人。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回想和歌莉娅交流过的用药方式,就见冥冥一脸如梦初醒,连滚带爬向外跑,状态比之前还要惊惧许多。
楚惟要去拦他:“哎,你……”
冥冥不让他碰自己,死死捂着的嘴,眼泪唰啦就下来了:“对不起,我这样会传染您的,我忘记了,我、我、怎么会这样,我不应该——”
他太害怕了。亲眼目睹全副武装的护卫队抓人的场景,以及自己身上和别人口中一模一样的病症,搅乱了他本就不聪明的大脑。
被楚惟救下后,他全心全意依赖着小圣子,将其视为神明,而神明能解决一切困苦。
他怕极了,第一反应就是过来找楚惟。
直到见到和病人们截然不同的、白净又安然的小殿下,恍然意识到,自己这样靠近,岂不是会传染到殿下?
他怎么能、怎么能做出这种事?
被殿下从石本卓的魔爪里带走的那天他就暗暗发过誓,从此会用一辈子忠诚地守护殿下,就算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
……可他现在害了殿下。
男孩长到十岁,从未体会过如此惊涛骇浪的后悔。他虽然笨,也明白自己一旦接触到殿下,就无法再避免传染的潜在可能;他现在就是打开窗户跳下去,也于事无补。
怎么办?
怎么办?
小男仆急得直哭,小圣子倒是很淡定。
楚惟已经从冥冥断断续续的讲述从明白了对方突如其来的逃跑是何用意,反而松了口气:起码不是突然发病。
他宽慰道:“没关系,你不会传染我的。”
冥冥的眼睛已经哭肿了,像两个红彤彤的灯泡:“啊……?”
楚惟八岁那年先后觉醒了净化之力、接受至高祭坛晶石光辉的洗礼,体质已然发生改变:晶石使他百毒不侵,而净化之力则能分解、洗濯他体内包括病毒在内的一切污垢。
献给魔龙的祭品需要绝对纯净,这个“纯净”包括很多方便,当然不能是病恹恹的。
这也进一步提高了圣子从遴选到献祭的十年间的存活率,起码不会因为随随便便什么病就夭折。
这大约是成为圣子为数不多的好处之一了。楚惟自嘲地想,算不算一种苦中作乐呢。
“……就是这样。”楚惟用手帕帮冥冥擦了擦眼泪,总结道,“所以呢,你不用担心我啦。”
他在楚家是二少爷,在教廷是圣子,到哪儿都只被服侍的份,可楚惟内心其实是很喜欢照顾别人的。尽管身份地位差距巨大,他安慰瘦瘦小小的冥冥,就好像自己终于有了一个小尾巴,一个弟弟。
小鸟,小粢,小男仆。楚惟想,自己可能上辈子真的是个饲养员。
小男仆懵懵懂懂点头,他的智商不足以理解里面的弯弯绕,可殿下说什么就信什么,这是他现在的人生准则。
小孩破涕为笑,咧嘴:“那——”
他话还没说完,直直倒了下去。
楚惟被吓了一跳,一摸冥冥的额头,果然烫得惊人。
他明明记得昨天小男仆还什么事儿都没有,一天之内,已经迅速从红疹、高烧发展到昏迷的重症阶段。
这个病,可能比所有人料想得都要凶险得多。
与此同时,门外传来一行人的匆匆脚步。
有武器划过地板的刺耳声响,应当是护卫队。
他们不顾神恩宫必须保持寂静的规矩,大嗓门在走廊里炸开:“接到举报,有患病者逃窜至此,现在进行紧急搜查,任何人不得窝藏病患!”
第36章 第 36 章 大祭司宠小圣子简直没有……
一百五十岁的圣侍嬷嬷在前面大步流星, 三五十岁的仆从们跟在后面气喘吁吁:“大、大嬷嬷,您慢点儿,别摔着了……”
金果停了一瞬,回过头眉头紧皱:“你们这些年轻人, 一点儿不注重锻炼, 这点路就嫌累了?”
年轻人们在心中叫苦不迭:人和人的体质不能一概而论——谁能跟您比啊?
腹诽归腹诽, 还得爬起来继续。
要是真耽误了事儿,谁都担不起这个责任。
圣侍嬷嬷领着一众神恩宫的仆从匆匆赶到圣子起居室, 见一排全副武装的人守在门口, 顿时沉下脸色。
她比中央神庙的一些建筑都年长, 在教廷中地位斐然。
护卫队见到她,纷纷退开,只剩站在尽头的队长。
气还没顺上来的小杂役搀着脸不红气不喘的大嬷嬷走上前。
金果掀起眼皮:“护卫大人这么剑拔弩张地堵在门口, 是想对做什么?这里是圣子殿下的房间, 您不会是走错了吧?”
“大嬷嬷。”护卫队队长打开青铜头盔的面罩行礼, “您应该也已经接到通知,上面要求搜查所有病患。我们接到举报,有人说看到一个疑似病患躲进了殿下的房间。圣子殿下的安全是我们要考虑的首位,此事事关重大, 还请大嬷嬷不要阻拦。”
金果估量着他这副盔甲的重量, 要是硬闯,自己赤手空拳拦不拦得?
她要是年轻点儿, 比如一百岁、哪怕一百三十岁,不在话下;可她现在一百五十岁, 已经不年轻了。
她当然不会退让:“你们这样会吓到殿下的。殿下情绪状况的安全,就不需要考虑了吗?”
活了一百五十年的伶牙俐齿,哪里是这些还没她零头大的毛头小子比得上的。
队长皱起眉:“这个病患必须被揪出来, 大嬷嬷,请您配合我们的工作。”
金果不动声色:“那也请各位配合我的工作。任何人不得擅闯神恩宫,尤其是圣子殿下的起居室,这还要我教你们吗?”
队长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但这是主教大人……”
“你们奉命行事,也不是错。”金果忽然脸色和缓。
队长将信将疑:“那您……”
金果甚至微笑了起来:“一定要这样的话,还是请大祭司大人来裁决吧。”
护卫队面面相觑,直觉不妙。
小圣子从进入教廷以来,就是大祭司一手带大的。小圣子对大祭司的依赖、大祭司对小圣子的宠溺,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尤其后者,简直没有底线,恐怕小圣子说天是红的草是蓝的,大祭司都要夸一句殿下感官敏锐。
现在请大祭司大人过来,他们谁都没好果子吃。
那位的冷酷和铁血,没人想尝试。
“没事的。”就在双方僵持不下之际,屋里传来柔和清澈的声音,“金果嬷嬷,让他们进来吧。”
双方皆是一怔。
队长满脸狐疑,但金果很快心领神会。
小殿下心思细腻,既然敢让那些人进来,必定是已经做好万全准备。
神恩宫的仆从打开门,小圣子还披着圣慈日的纱衣,如羽如雪,跪坐在房间里供奉的神像前,默念着祷词。
那副圣洁、纯净的模样和在圣域穹殿没什么差别,又因为周围的摆设不同,多了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亲切与柔和。
却更叫五大三粗的护卫队们觉得不自在,仿佛他们那沾着泥巴的靴子踏入了一片无垢的琉璃之境,连呼吸都是一种玷污。
金果快步走到楚惟身边,挡住他,用眼神示意这群家伙该干啥干啥,速战速决,别在这儿盯着小殿下发呆。
那群人如梦初醒,开始各自的搜查工作。
房间里空空荡荡,干干净净。
别说有藏匿的身影,连根多余的头发丝儿都没有。
仆从们见自己平日里跪在地上擦许多遍的地板被这群大老粗踩得脏兮兮,差点没气晕过去。
护卫队也知道自己在这儿惹了众怒,更不遗余力地翻找:只要找到那个病患,他们做的所有事都有站得住脚的立场了。
终于,一个人停了下来,语带迟疑:“队长,这……”
金果看过去,严厉地呵斥:“殿下的衣柜也是你们这些人能看的?”
队长也有点儿尴尬,衣橱这种东西,的确太过隐私了。
干活归干活,也不是真的打算跟圣子和祭司派对着干;护卫队确更亲主教派,但在两派交替主导教廷的境地中,不得罪任何一方,是活下去的基础。
队长正打算糊弄过去,冒出有人不放心的声音:“要是那病人就藏在这儿怎么办?”
这么顶天立地的一个大衣柜,的确很适合藏人。
众人交换眼神,各有各的打算。
金果冷冷睨过去:“这样指控殿下,你知道是什么样的罪责吗?”
那人立刻噤声,但还是眼巴巴地看着队长。
要是真能从圣子的房间里搜出来什么,可算是为红衣主教呈上一把好刀;等下一个洛格托占主导的阶段,他们所有人都能跟着鸡犬升天。
队长观察小圣子,自从他们靠近衣柜门,他的神情就有些不自在。
金果面上不显,其实心里也有点儿犯嘀咕,时不时瞟一眼仍在诵祷的楚惟。
到底是十来岁的孩子,怎么可能瞒得那么好?
万一……
但楚惟从头到尾什么都没说。连祷词都不曾有片刻停顿。
最先提议的那人以为自己抓住把柄,在队长的默认下雄赳赳气昂昂打开衣柜门——
除了带着淡淡馨香的衣服,空无一物。
金果悄悄松了口气,紧接着更有底气:“看完了吧?这下放心了吧?”
队长皱着眉,但还是行礼:“大嬷嬷,得罪了。”
“你们得罪的哪里是我呢。”老人盯着他,仿佛能将他区区几十年的灵魂烧穿,“今日冒犯圣子殿下的桩桩罪名,我会一一向红衣主教大人如实禀报。”
她说的是红衣主教,而不是大祭司。显然打算倒打一耙。
不,倒打一耙是站在护卫队的角度,对于神恩宫包括圣子在内的所有人,此次行为完全是骚扰和诬陷。
……有的麻烦了。
护卫队队长面色铁青:“……撤!”
所有人齐刷刷合上青铜头盔,发出此起彼伏的砰响。也不知有没有把他们自己震得耳鸣。
等到那群人的动静终于消失在听觉范围,金果挥了挥手,等在外面的仆从鱼贯而出,开始打扫他们留下的烂摊子。
“衣柜你们就不用收拾了,待会儿我来。”金果说。
平常小圣子的贴身衣物也只有大嬷嬷才能碰,仆从们没觉得什么不对,轻手轻脚,效率卓越。
没过多久,刚才被翻得乱七八糟的起居室焕然一新,又回到了它原本的安宁模样。
仆从们离开,房间内只剩下楚惟和金果。
金果扶着他从软垫上站起,长时间的跪坐对膝盖有很大的损耗,这是每一位圣子都不得不经历的职业病;好在楚惟的自愈能力很强,只是稍微有些发酸。
金果心疼地帮他按了按膝盖和小腿,还是忍不住问:“那孩子……”
楚惟冲她眨了眨眼:“您就放心吧。”
他示意自己没事儿,不用继续了:“能请老师……医官大人来一下吗?”
他口中的“老师”只会指固定的某一个人。
金果叹气:“我尽量,但您也知道,这些日子歌莉娅大人非常忙,尤其是今天,不一定有空。”
楚惟咬了咬嘴唇:“……那些传闻,是真的吗?他们真的要在审判所……”
后面的话他说不出来。
金果避而不答,只是又叹了口气,摊开手掌:“殿下,有的时候,我们能守护的,也只有手中握住的这一点。”
楚惟学着她的样子伸出手,手心向上。
一百五十岁与十二岁的掌纹,就像枯皱的老树与鲜嫩的新苗。
楚惟攥紧空无的掌心。
他经历过失去、错过与遗憾。
不愿,也绝不会再重蹈覆辙。
想要保护的人,这一次,一定会做到。
*
金果走后,楚惟锁好门,关好窗,拉上窗帘,又贴在门边听了会儿,确定外面空荡荡的,才去打开衣柜门。
金果依他的请求去了圣泉庇护所,并未整理里面的衣服。
歪躺在一叠雪白圣袍上的,赫然是护卫队全力搜查、却一无所获的冥冥。
奶团子从灯罩上飞下来,兴高采烈:“叽!”
楚惟摸摸它以示奖励:“做得真好。”
小粢的隐身能力不仅能自己用,还可以帮助他人隐去暂时隐去身形。冥冥就是在它的能力庇护下,才逃过一劫。
小粢第一次用这招,谁都不知道能维持多久、又会不会突然出现波动。万一在护卫队眼皮子底下魔法失效、把冥冥变回来,到时候迎接小男仆的远不止病情的检查,只会更残酷。
还好,小家伙做到了。
楚惟奖励它整整一盘香粢糕,奶团子欢天喜地顶着盘子飞去小窗台,非常平稳,非常熟练,没有在中途把水晶盘摔碎。
楚惟半拖半抱把冥冥搬出来,检查他的情况。
比起塞进衣柜前的完全失去意识,现在的冥冥眼球颤动,很想睁开,却只是闭着眼睛胡言乱语,一会儿念着阿嬷,一会儿念着殿下,又或者只是断断续续呼痛。
小男仆这个样子,让楚惟想起奄奄一息的丝光椋鸟。
他轻叹一声,指尖搭在冥冥的手腕上,晕开流光,用自己的力量舒缓那不规律跳动的脉搏,试图为其缓解痛楚。
身后传来敲门声。
他放下冥冥去开门,以为是被金果请来的歌莉娅,神色迫切:“老师,您——”
但来人并不是她。
第37章 第 37 章 “我不能让你冒这个险,……
迦隐看着小孩儿飞快地收起讶异, 饶有兴致:“怎么,见到我很失望吗?”
楚惟摇摇头,看向他的眼睛总是明亮:“先生怎么来了?”
这些日子教廷因为“流感”一事忙得脚不沾地,所有高层都得待命, 大祭司也不例外。楚惟都好几天没怎么见过他了, 唯一的联系就是睡着时迷迷糊糊得到一个落在额头上的吻。
既然今日又出了所有病患都要聚集到审判所这一新规定, 必然只会更忙,迦隐怎么会有空过来看自己呢?
楚惟有些茫然, 接着想到什么, 半是担忧半是畏惧地看了看冥冥, 又看看迦隐。
小孩的表情尽收眼底,迦隐轻笑:“殿下就这么不信任我——觉得我也是来把这孩子抓走的?”
楚惟被他点破心事,脸有点儿红, 不说话。
迦隐叹了口气, 不再继续捉弄小家伙:“您放心, 您想把他留在这儿,我不会反对。只不过您要知道,这个决定实在很危险。”
“我不会被传染的。”楚惟据理力争,“这几年, 我一次都没有生过病。”
“我知道。”不然冥冥连进躲神恩宫的机会都不可能有, “但这孩子毕竟是个传染源,他仍有可能感染到其他人, 无论是搜查的护卫队,还是打扫的杂役, 包括大嬷嬷。”
楚惟瞳孔一缩。
他满脑子只有救冥冥,的确没有考虑过这种可能性。
冥冥的健康重要,其他人的呢, 就不重要了吗?
他因慌张下意识伸手想要依靠最信赖的大人,张了张嘴,眼圈已经泛红:“我……”
迦隐脱下手套,握住孩子冰凉的小手,有些懊恼自己不该恐吓他:“没事,刚才出去的那些人我都让人排查过了,包括大嬷嬷在内,都没有被传染上。”
楚惟不自觉攥紧他的手指,忐忑而急切:“老师……医官大人那边,知道这是什么病了吗?”
“这次不仅是普通流行病那么简单,眼下这个阵仗,恐怕……”迦隐皱眉,“是瘟疫。”
楚惟一怔。
他短短十二年的人生,从西到东,菲亚兰不说年年国泰民安,也基本风调雨顺,还从没接触过如此灾难。
瘟疫,那是只有百年前的史书才会出现的遥远词汇。
是比单独的绝症,恶疾,意外,处刑,都要恐怖千百倍的东西。
因为那意味着成千上万倍的、无法抗拒的死亡。
小孩的身体在颤抖,迦隐把他轻轻拢进怀里:“没事的,您不会沾染上这些病症。但我需要您这些日子呆在神恩宫,哪里都不要去。每天照顾您的人我会安排好。”
楚惟双手抓着他的衣服,仰起头,眸子里已经有了水光:“要……要怎么才能治得好?”
他更想问的是,还能治得好吗?
迦隐摸了摸他的头发,并不太想撒谎。
他在这个时空待了一千年,当然也见过瘟疫。那些在星际联邦一针药剂、一粒胶囊就能治好的小病,在这个落后古旧的时代,只能用大面积的死亡换取阻断,直到传染源大幅减少,才会迎来扭转的节点。
连他也没办法。
他只能保证自己百毒不侵,不受困扰,救不了别人。
中央教廷做出了和先代同样的决定,控制住已经患病的那些人,保持他们与尚未感染的其他人的距离,然后徒劳地、无用地尝试已知效用的汤药。
小部分感染程度轻,自身体质强健的,能够在服药之后好转;大多数人,就只是在缓慢等死而已。
菲亚兰大陆虽然缺乏先进的医疗手段和药物,却也有着独特之处:教廷无奇不有的圣物库中有一面魔镜,可以照出人的身体健康情况,甚至比星际时代的检测手段都要高效、准确得多。
从今日起,所有进出神恩宫的人必须接受魔镜的检查,只有未感染者才能继续工作。
圣子殿下绝不能有恙,这是所有人共同的、心甘情愿的认知。
小少年听完,一直沉默不语。
迦隐哪里猜不到他在想什么,千年前,千年后,楚惟总是楚惟,明明是个普通人类,却比神明还要悲悯。
可他宁愿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果不其然,片刻后小孩抬起头:“先生,我想……我想试试看圣灵之花——”
……还真是。
迦隐在心里直叹气,却不得不硬下心肠:“不行。”
四年里,这个要求已经被拒绝了无数次。
艾缇瑟尔花对使用者的反噬可能远远大过它的入药效果,得不偿失。
可楚惟从未有哪一次像今天这么坚定:“之前我和歌莉娅老师研究过,四克晒干的仙籽草,两克新鲜的霜姬蔷薇花茎,一克南海珊瑚粉,一克锡兰白露蝶的羽粉,已经是最接近治愈的效果了,但是总还差一点儿:如果再加入三克艾缇瑟尔花的花瓣——”
“我的殿下。”迦隐轻柔而坚定地打断他,“这不是您的职责。”
言下之意,不是你该操心的事儿。
楚惟睁大眼睛:“为什么?圣子不就应该守护菲亚兰,救赎所有人吗?我的身体比别人都适合做实验,它伤不着我。”
以前的圣子也的确行疗愈之责,只不过都是做做样子,做事儿的还是专职医师。
但是楚惟,只有楚惟,竟然是真心实意地想要治病救人。
“您想得太简单了。艾缇瑟尔花之所以是圣灵之花,就像每一个冠名了神圣的存在一样,带着许多普世无法解释的属性。您现在的体质,的确可以抵挡普通的疾病,可圣灵之花的反噬并不是一种‘病’,是比那更直接、更强劲的攻击。它的扩散速度极快,您体内的净化之力不一定能够抗衡。”
他半跪下来,双手握住楚惟的肩膀,神情严肃,声音却轻柔:“我不能让你冒这个险,宝贝。”
换了称呼,也换了敬语。这样亲昵的、宠爱的称呼本该让小孩子欣喜,可楚惟现在只觉得难过。
“我总是要死的。”男孩垂着眼不肯看他,“在我还能活着的几年里,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也不可以吗?”
对于总是乖顺绵软的小圣子来说,这样的语气已经算得上生硬了。
迦隐还从来没有被他反驳过,非但没生出寻常家长的恼怒,反而很感兴趣:十二岁,对于人类而言,已经是可以进入叛逆期的年纪了吗?
根据这么些年伪装人类的社交法则,迦隐认为现在不适合继续谈下去,还是让小孩儿自己冷静一下比较好。
他站起来,重新戴上手套,想摸摸楚惟的头,最后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大嬷嬷过会儿就来,您别担心。”
这是楚惟第一次用沉默回答他的话,甚至于他转身离开之后,小少年依旧矗立在原地,低头不语。
迦隐推门之前又回头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只是警告性地点了点虚空。
刚想探头瞧一瞧这两人怎么吵架了的小粢赶紧缩了回去。
QAQ崽崽可什么都没有做哦!
门锁在背后咔哒一响,方才还在当塑像的小少年一改怅然,目光灼灼地抬头呼唤:“楚粢!”
古言道,家长叫全名的时候就是有大事发生了。
就算是小小家长和非人类幼崽也一样。
小奶团子慌慌张张飞过来,还以为自己和爸比的沟通被发现了。
还好,妈咪只是双手捧着它,眼神坚定:“今晚,我们冒险。”
小粢歪头:“叽?”
爸比不是说不能让你冒险吗?
妈咪,你长大了,开始叛逆了!
*
楚惟的房间有一个小隔间,里面放着各种植物药材,都是由他亲自采集、贮存、分门别类。
“仙籽草,四克。
“霜姬蔷薇花茎,两克。
“南海珊瑚粉,一克。
“锡兰白露蝶羽粉,一克。”
他一边念着,一边称重,然后把几个玻璃瓶里的粉末混合到另一个单独的瓶子中,小心地做了个深呼吸。
都齐了。
万事俱备,只差最后的,也是最关键的艾缇瑟尔花。
他原本想过让小粢去摘一朵运回来,反正奶团子不会被任何人发现,但那样必定会有时间差,小家伙也可能破坏花朵的完整性;而这副计算之后得出的药方,必须要在花瓣最新鲜的时刻和其他原料混合才行。
因此他必须亲自去一趟。
只要这个药方有效,他就可以救冥冥——然后救所有人。
圣灵之花再宝贵,永远没有人的性命宝贵。
去艾缇瑟尔花花田的第一步:离开神恩宫。
神恩宫的所有通道都被封锁,连他的起居室都有大祭司亲自挑选的人选在门口把守,楚惟可不打算跟他们起正面冲突;不说有没有胜算,反正迦隐肯定第一时间会得到消息。
他现在有点儿生监护人的气,不想让对方知晓自己的动向。
正门走不了,只能找找“歪门邪道”。
他的房间一共只有两个地方与外界连通,除了门,就只有他平日里最爱坐在上面发呆的窗台。
既然窗户下没人看着,总有理由。
且不说这高度他敢不敢往下跳,就算有,他的窗台下种了一园玫瑰,红得像火,白得像雪,煞是好看。
但它们之间纵横交错、密密匝匝的荆棘,对如今需要跳下去的楚惟来说就没那么好看了。
小少年换上轻便的衣服,站上窗台,犹豫不决。
小粢在他旁边飞来飞去,恨不得能翅膀再长大点儿载着小主人。
奶团子可以帮助他隐去身形,不被他人发现。
问题是,现在到底怎么下去呢?
就在这时,有人敲了敲窗户。
……等等。
敲窗户?
第38章 第 38 章 摇摇尾巴,像只讨食的小……
楚惟站在夏日晴朗的夜空下, 头顶繁星点点,微风将衣角掀起花瓣一样柔和的弧度。他扶着窗框,既警惕又好奇地望过去。
玻璃先是反射屋内,几盏分布在不同位置的烛台火苗高低错落, 楚惟站在光焰的中心, 烛芯摇曳了下, 他纯黑的双瞳浣上一层金色。
……金色?
楚惟吓了一跳,随即意识到不是自己的眼睛变色, 而是敲窗户的那位有着罕见的金瞳。
小少年的心脏砰砰跳起来, 他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在梦境以外见过真正的金色眼睛, 这位不速之客会和他的梦有关吗?
他抬起左手贴在玻璃上,试图遮住反光,但夜晚的来客似乎会错了意, 也靠了上来, 隔着玻璃用小小的爪子与他的手心相贴。
等等, 爪子?
他同它已经靠得很近了,这下楚惟终于能看清对方,是个乌漆嘛黑的、浑身长满鳞片的神秘生物,有短短的、可以用小巧来形容的前肢, 以及对它的个头来说颇为威风的双翼与尾巴。
这副模样楚惟时常会想念:是司酌律吗?
不对。
司酌律的眼睛是温暖的棕色, 但这个小怪物的眼睛是金色,同司酌律的魔兽形态也有些差别, 个头更大,翅膀更厚, 鳞片也更加坚硬。
040村一别已有四年,这四年中楚惟在长大,那么远在光辉骑士团的司酌律应当也一样变化, 无论是人类形态还是魔兽形态。
可楚惟还是能笃定那并不是司酌律,不仅因为对方独一无二的金色瞳孔,更是那痴恋般的目光。
这样一双眼睛于他而言非但不陌生,反而是深入骨髓的熟稔——只有在梦中才能见到的那个若即若离的那个小少年S,就总是这样看着他。
楚惟十二岁,还没办法清晰地分辨单纯亲近与长久深爱的差别,只知道S一定很喜欢很喜欢自己,而自己……应该也是同样。
他好久没有梦见过他,不能擅自离开中央神庙,无法去寻找对方,只有在心中默默祈祷终有一日于尘世的相见。
今夜,就是「那一日」么?
不过为什么不是人类形态呢?小圣子忍不住想,是不是其实许多人都有魔物形态。
那自己会不会也能有呢?会是什么样子?
反过来,是魔法生物的小粢也有人类形态吗?一定是个很小的宝宝吧。
小怪物2.0见他在发呆,又敲了敲窗户。这回楚惟发现它并不是用前爪敲的,而是尾巴,灵活得像是第二双手——不,楚惟瞅瞅那对短短的小爪子,心想尾巴大概率比它们更好用。
尽管还没法完全确认身份,出于对联想中少年的信任,小圣子把窗户完全打开,看见金色的光芒波浪似的掠过小怪物2.0的层层鳞片。
“你是来找我的吗?”他问。
小怪物2.0扇了下翅膀代替点头:“呜。”
叫声倒是和司酌律很像。楚惟干脆直截了当地问:“你是司酌律吗?”
小怪物2.0犹豫了下,它想否认,却不知要如何表现出来,点头于它而言并不是一个能轻易做到的动作。
楚惟看出了它的窘迫,想了个更好识别的动作:“是的话,摇一下尾巴。不是,摇两下。”
对方摇了两次。像只讨食的小狗。
楚惟没忍住伸手摸了摸它的脑袋,凸起的犄角手感很特别,在浑身鳞片都是冰冷的情况下,它竟然是温热的,而且也不如看上去那般硬邦邦,有种戳一下会陷下去的错觉。
几百年前的屠龙勇士也尝试过用各种精炼后的武器驾驭这对尚未发育完全的龙角,后果是直接从千米高空中被掀了下去。
几百年后的这个夏夜,缩小了几十倍的魔龙幼崽很乖地被摸头,然后格外满足地蹭了蹭人类的手心。
痒酥酥的,楚惟瑟缩了下,却已经在微笑:“你是S吗?”
问完又觉得不妥,S是自己在心中给那个小少年起的代号,还从来没有同对方说过;就算面前的小兽就是同一个人,S也不知道呀。
小怪物2.0没有对这个问题做出回应,而是直接转过身,竖起尾巴冲楚惟点了点,又指了指自己背上,意思很明显,邀请他坐上来。
它比司酌律化形的魔兽要大些,但大得很有限,楚惟目测了下最多只能跪在它背上,还要担心能不能撑得住自己的体重,摇了摇头:“太危险了呀。”
小兽扭头,楚惟竟然从那双金瞳中看出了“你别小看我”的不服气,正欲解释,捕捉到一阵脚步声。
是夜间巡逻队!
中央神庙已经施行禁制,原本宵禁后的巡逻队伍改成了昼夜三班倒的全天候,严密监测所有人的动向,尤其是感染者。
神恩宫居住着至高无上的小圣子,他的健康关系到教廷与菲亚兰大陆的福祉,最为重要,因此巡逻队来这里的频率会比其他场所高许多。
楚惟一惊,脑海中浮现的第一个想法就是绝不能让人看到小怪物2.0,伸手想要把他抱进屋内。
但它的动作更快一步,有什么刷地袭来,小少年条件反射闭眼,并未等到被击打的疼痛,但腰间被什么裹住——
他感到自己双脚腾空,被那绳索捆着拽向窗外,只是预想中的失重同样没有出现,他落在一片凹凸起伏的小小陆地。
毛茸茸的小东西直往他衣服里钻,楚惟抱住受到惊吓的小粢,颤栗着睁开眼。
他已经不在窗台上了,而在浩瀚的夜空下,抬手就能捉住群星。
那片承载他的小小陆地,是魔兽的脊背。
而桎梏住他也保护着他的绳索,则是对方的尾巴。
小怪物2.0带着他,正在飞翔。
飞。
人类从观察鸟儿起就向往着飞行,制造出无数器具和载体想要模仿它们,却始终差一点儿,就算施以法力也仅能短暂漂浮,长翅膀的动物更是难以驯化,自由翱翔是个遥不可及的梦想。
但在今天,在这个人人噤若寒蝉、困于法则的夜晚,小圣子却得到了一次从未有过的、也许往后也难以复刻的飞翔经历。
小怪物2.0侧过脑袋看了他一眼,好像在炫耀“你看吧,载着你根本不是问题”,还故意炫技似的突然俯冲、突然上升,甚至扭转一百八十度,让背上的男孩儿好好体验一把自己的力量。
楚惟被这高难度的杂耍震出一阵阵惊呼,垂直起降的变换让他心生即将坠落的畏惧,却又因紧紧缠在自己腰间的尾巴感到安全,就像是被牢牢抱在怀中。
奇怪的是,小怪物2.0好几次几乎是擦着巡逻队的头顶飞过去,它的体型虽然不算大,可一团会飞的黑影也是很显眼的,更别提背上还“绑架”了尊贵的小圣子。
然而巡逻队的人没有一个发现它,包括领头的安岩。
小怪物2.0就这么在中央神庙大摇大摆飞来飞去,谁也看不见它,谁也管不了它,连带着小圣子也变成了“不存在”。
楚惟原本担心的小粢无法长时间帮助自己隐去身形,以及没办法不惹人注目地偷溜出神恩宫,两件事都被小怪物2.0完美地解决了。
更奇怪的是,对生人很有警惕心的小粢竟然格外亲近它,在最初的惊吓过后从楚惟怀里飞出来,开心地挥着耳羽和它一起飞。
为了照顾幼弱的奶团子,小魔兽放缓了飞行速度,等小粢飞累了干脆让它坐在自己头顶上,一个叽叽叽一个呜呜呜,也不知能不能听懂对方的话。
如果不是颜色和材质……不对,是外表完全不同,楚惟都要以为它们是父子俩了。
它是谁,是什么,为什么有如此能量,又为什么要帮助自己?
迎面而来的晚风阻止了楚惟发问,而最终目的地更是让他把这些疑问抛之脑后: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尽管楚惟从头到尾都没说过自己要去哪儿,它心有灵犀似的,载着他降落在艾缇瑟尔花花田。
总是有人值守的这里今夜无人看管,花群如同星光下的海,泛着淡淡的、纯真的蓝。小圣子像往常一样,先对着圣灵之花簇拥的至高祭坛双手合十行礼。
亘古不变的至高祭坛注意到了他们的到来,有那么一瞬间像是震惊到了忘记旋转。
楚惟揉了揉眼再一次看过去,它并未静止,和平日里见了千百遍的没有任何差别。刚才大概是晚上视线不好眼花了吧。
他没再多留意它,从怀里掏出折叠起来的布兜展开,开始今晚最重要的采集工作。
药方只需要三克圣灵之花的花瓣,听起来很简单,但并不是随便哪一朵、随便哪一瓣都可以,要求很严苛:需要是刚刚绽放,需要这一株是初次开花,需要它的生长过程中不曾经受任何侵袭与忧伤,需要先后沐浴过阳光、月光和星光……
小少年跪在浅蓝色的花海中细细寻找,认真而虔诚。这不是为他验证自身净化之力的实验道具,这是为了挽救千千万万民众垂危生命的药方,不被大祭司、不被教廷其他人发现的机会说不定只有这一次,绝对不能出差错。
至于送他来的小怪物2.0,陪着晚上找不到蝴蝶的小粢玩了一会儿,飞到半空中与至高祭坛差不多平齐的位置。
环绕于祭坛的暗蓝星尘流光像是被投下石头的水面那样惊起震颤,片刻后,尘封的冰雪外壳竟然融化了小小一角,露出原本的黑色金属。
小怪物2.0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注视着它,目光平静淡漠,但祭坛像是被慑到一样,泛着金光的铭文出现了一瞬的扭曲。
接着,顶端映射的月影乐章似的主动朝着它的方向浮动,如同一截苍白的飘带缠绕上它的身周,而后自鳞片向骨血中浸透。
小怪物闭上眼再睁开,双瞳光芒大盛,比原本的金色还要耀眼数倍。
不是全部,但,祭坛的力量已经有一部分可以随意归它差遣。
至高祭坛凝聚着数千年的悠远魔力,如此强大的力量猛然纳进身体的感觉并不好受。
若在这里的不是它而是别的谁,早就因无法承载而爆裂、甚至灰飞烟灭,但因为是它,所以更像是吃太多撑着了。
它不大舒服地动了动尾巴、翅膀和爪子,等差不多适应以后低头向下看,楚惟已经找好了需要的花瓣,正四处张望寻找它。
模样比记忆中年幼了太多,可灵魂依旧是它惦念了千年的此生挚爱。
它瞥了眼已经恢复正常的至高祭坛,向楚惟飞去。
我从来不觉得有任何事情值得牺牲你,值得用你的安危去换。
可你的梦想,你的善良,注定你总会做出同样的抉择。
上一世我没有保护好你。
这辈子,绝不会再让那样的悲剧重演。
只要是你想做的,我都会帮你。
第39章 第 39 章 只有爱恋。
小男仆躺在地上, 进的气儿多,出的气儿少,已经强弩之末。
光是睁开眼就花了他很多力气,他已经看不太清小圣子了, 或者说他早就什么都看不清, 却很明白只有这团温柔圣洁的光会救自己。
他问:“我会死吗?”
但根本发不出精准的音调, 模糊成一团。
微凉的手抚在他滚烫的额头,应当也是说了什么, 可惜他同样听不见。
冥冥闭上眼, 既存着对死亡的害怕, 却也因为就算是临死之际依然有殿下陪在身边,觉得勇敢了许多。
他短短的人生里受过太多的恶意,也遇到过很好很好的人。尤其是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日子能被小殿下捡走, 也该满足。
他其实有点儿累了。持续不退的高烧和交替反复的各种副作用折磨着这具年幼的小身体, 早就已经疲惫到了极点。
好想睡一会儿呀……冥冥想。
会不会睡一觉之后所有难受都消失了?他仍然可以活蹦乱跳, 跟着小殿下跑前跑后,把这些天受的苦当成噩梦?
小孩心怀希望,正要放任自己沉入深海,朦胧间听见有谁提高声音:“别睡!”
这是……
“冥冥, 不要睡!”那人急切道, “坚持住,我会治好你!”
是小殿下。
尾音发抖。是哭了吗?
不要哭呀。
小男仆慌张起来。自己是不是让殿下伤心了?
他再度使劲儿睁开眼, 似乎有水滴落在他的眼睑上,冲洗过他模糊成一团的视野, 终于能看清些许。
不是水。是眼泪。
“不要死。”楚惟跪在他身边,喃喃祈求,“请你不要死……”
这是他唯一的朋友。
冥冥想像往常那样扮傻逗他开心, 他最喜欢看小殿下笑起来的样子,特别好看;可惜现在身体哪哪儿肌肉都不受控制,能牵动声带已经是很努力的结果:“殿……下……”
不是小圣下,不是小殿子,终于把称呼喊对了。
楚惟神色惊喜,当然不是因为他知道怎么喊,而是总算有了回应。
小圣子擦了擦眼睛,让自己从悲伤的状态中回过神,坚定道:“我一定会救你。不要怕。”
冥冥点了点头,也可能没做到。他想说,有殿下在,我才不会怕呢。
眼见着小男仆又一次坠入昏迷边缘,楚惟知道不能再拖下去,打开放在一旁的木匣子。
里面有一颗比珍珠要大一些的球体,半透明,拿起来流光溢彩,好似稀世珍宝。那是他用自己的净化之力与珍贵的药材混合在一起炼制出的药丸,如果有什么能够把冥冥从死亡的幽荫中拉回来,就只能是它了。
木匣子里还有另一个更小的盒子,比拇指大不了多少。楚惟小心地打开盖子,里面是一层淡蓝色的粉末,散发着银白的光亮。
这便是他千辛万苦搜寻来的最后一味药方:三克艾缇瑟尔花的花瓣。
他捻起花瓣粉末,正要洒在药丸上,腰间被谁戳了戳。
楚惟疑惑地低下头,是一条尾巴。
小怪物2.0的尾巴。
来历不明的小魔兽载着他去了圣灵之花花田又送回来,不仅全程没被任何人盯上,连回来之后也没有仆从打扰,包括每晚都会过来查看情况的大祭司。
小圣子心中对此不是毫无猜测,但眼下有比搞清楚小怪物2.0真实身份更重要的事,尤其发现冥冥的情况更加危急之后,他已经没有多余的心思去想。
此刻它在他的默认下将整条尾巴都缠上他的腰,黑色的鳞片上浮起光亮,海浪似的涌动。
楚惟后知后觉意识到,它这样做是在用某种力量护着自己:迦隐说过许多次,用圣灵之花为他人疗伤时很有可能会遭到反噬,而小怪物2.0在做的就是帮他把本应一个人承受的反噬传导到自己身上一部分,也可以说是在均摊伤害。
小少年心里一动,摸了摸它的脑袋,声音里有叹息:“你不需要这样做的。”
小怪物2.0金灿灿的瞳孔望着他,不声不响,也不退让。
这便是1.0和2.0的又一个不同了。1.0是司酌律的兽形,本质上和司酌律是一体的,激烈而茫然,对着他有从教廷迁怒的恨,有懵懂青涩的好感,也有和小粢差不多的、雏鸟情结般的依赖。
但2.0不同。楚惟还不知道2.0是谁,但明显2.0知道他,且非常了解。它什么都知道。
也正因此,它的目光中没有疑问,就只有深深的爱恋。
它是只小魔兽,楚惟当然不会把小动物对自己的喜爱想作人类那样深奥复杂,也坦然地接受了这份喜欢。
小怪物2.0蹭了蹭他的掌心,像是鼓励。
楚惟点点头,开始自己的工作。
艾缇瑟尔花花粉在他自身魔力的引导下与原先的药丸合二为一,那本就光彩熠熠的小球体融入一抹似银似蓝的光,不像吃的药,更适合戴在冠冕华服上。
直至目前他还没有感到不适,接下来就是给冥冥喂药了。
没有自主意识的人吃这种固体药丸是很困难的,要么是吞不进去,要么吞进去了容易呛着,楚惟之前跟着歌莉娅学习的时候见识过很多。
小奶团子摩拳擦掌:“叽!”
妈咪,我来!
楚惟有些好奇,奶团子也是个神奇的小生物,说不定会有自己做不到的手段。
小粢飞到冥冥脸上,调整好角度,两边耳羽垂下,然后——
左右开弓,送了小男仆一套颇为响亮的连环巴掌。
楚惟:“……”
这就是你想的办法吗?
他还没来得及对冥冥黝黑脸蛋上的红痕感到抱歉,小粢的方法竟然起效了,几度昏厥的冥冥被它暴力扇醒,正迷茫于现状。
楚惟来不及教育崽子,立刻把药丸递过去:“冥冥,吃掉!”
小男仆仍然半梦半醒,但对小主人命令的执行完全是条件反射,吃下了那颗珍贵到无法用具体价值衡量的药丸。
不是单单吃下去就完事了,必须配合小圣子的力量。楚惟确定他吞咽下去之后,一手轻摁着冥冥的额头,另一手搭在他的手腕上,双手的指尖凝结微光,有条不紊地向小病号身体里传输。
刚开始还算平稳,没多久就受到了阻力;并不是来自于冥冥身体的障碍,而是几种药材相互排斥,尤其浸入圣子的力量后仿佛活了过来在打架。
很快,艾缇瑟尔花不可撼动地占了上风。在花圃里有多安然优美,此刻就有多暴烈,甚至开始愤怒,愤怒于那个把自己从静谧之地输送到这里的源头。
复仇的怒火驱使它去寻个究竟,下一秒,用力量联通自己和药材的楚惟感到指尖传来钻心的疼痛,并沿着血液经络迅速向四肢百骸蔓延——
圣灵之花的反噬作用开始了。
楚惟还没有受过这样的痛苦,好像无数只火蚂蚁密密地、狠狠地啃食着他的身体,不光是表面皮肤的刺痛,更是搅动着内里的脏器。
他很快疼出了汗,但药丸正在冥冥体内生效,他不能中断,中断就意味着失败。
小少年的背影摇晃了下,眼看随时都会支撑不住。魔兽瞳孔沉沉,知晓已是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
它上前一些,用自己的身体撑住楚惟不会倒下的同时松开尾巴,从小圣子的腰移到后颈,尾尖的刺在那雪白柔嫩的皮肤上点了点,狠了狠心,戳刺下去。
楚惟已经来不及分辨这点儿多出来的疼痛,不过伤口里也并没有涌出大量血液,几乎是在受伤的瞬间被尾尖莹出的金银两色光亮包裹。
金光是小怪物2.0自己的力量,而银光来自至高祭坛。
两种最古老、最神秘的力量交织,进入小圣子的体内,试图逼退圣灵之花的躁动。
楚惟并不知晓自己的体内正有三种强大的势力在“打架”,他的眼前一片朦胧,分不清是汗还是泪。
他在下坠。
是R体,还是灵魂?
但他在下坠。下坠。
再然后,炫目的白光接住了他。
楚惟从绵软的云端睁开眼,看见裹了件深色大衣的男孩正笑眯眯地望着自己:“楚惟,你来看我啦!”
——是S。
*
四年前,一场大火烧毁《混沌》,他再也没有梦见过S。
却在此刻猝不及防重逢。
男孩看起来比他上次见要长大了许多,也是,四年时间,他们都要成长的。
原本男孩明显比他年幼好几岁,可现在看来已经同他一般年纪了。若照这个速度生长下去,也许用不了多久就会比他成熟了。
男孩那奇怪的尾巴收不起来,没办法穿裤子,只能用大一点儿的衣服将就;起码是件衣服,而不是太过凑合的浴巾。
S拉着他的手半扶半抱把他从云端带下来,楚惟抽空回头看了一眼,哪儿有什么云,也没有白光,这是个正儿八经的房间。
但好像和此前见过的那间不一样,没有蓝莹莹的培养皿,取而代之的是个巨型太空舱——当然,现在的他还不知道它的叫法。
太空舱里放着一张柔软的猫窝,非常大,足以容纳一个孩子,也许那就是S的床;几本带插图的童话书,散落一地的玩具,一张全息相册,楚惟遥遥瞥了眼,是个穿白大褂的年轻男人搂着比现在年幼一些的S。
他还没来得及多看两眼那个成年人的样子,就被S打断了:“楚惟,你看起来好像不高兴,发生什么事了吗?”
“你……最近去了哪里?”楚惟本不想抱怨,可开口便觉委屈,吸了吸鼻子,“我好久没有见过你了……”
他泛红的眼眶让男孩瞬间慌了神:“哎,哎,楚惟,你不要哭啊。我错了,是我错了,你不要哭,好不好?”
他既想给他擦眼泪,又要双手合十举过头顶作揖道歉,可惜一共就两只手,不能同时做所有想做的动作,结果手忙脚乱,不知该优先哪一个好。
楚惟被他滑稽的模样逗笑了:“好啦,我没有要哭。”
男孩松了口气,咧嘴,露出几颗尖尖的小虎牙:“楚惟,其实我是来帮你的。”
楚惟怔了怔:“帮我?”
“楚惟,你在做一件很重要的事,对不对?”S眨眨眼,“你不要一个人扛着,我会帮你的。”
他牵着楚惟的手晃了晃,像撒娇,也像承诺:“楚惟,让我陪着你好不好?我永远不会留你一个人的。”
第40章 第 40 章 “为了你一点都不疼。”……
楚惟低头看着他们交握的双手, S好像很喜欢肢体接触,总要挨在他身边,摸摸碰碰他的头发,皮肤散发的热量, 指尖的抚摸, 好像是比直接的目光流露更鲜明的表达。
“我想……救大家。”他说, “但我不知道能不能做得到。”
S非但没有问他原因,反而显出很愤怒的样子:“楚惟, 是不是那些糟老头子又逼你做什么了?”
中央教廷能管辖圣子的身份只有两个, 红衣主教与大祭司。后者年轻俊美, 肯定不属于糟老头子行列,那就只能是洛格托了;他很久没见过那位,也怪罪不到他身上去……
小圣子摇摇头:“没有人逼我, 是我自己想做的。但是很难, 我还不够厉害……”
他说这话时垂下眼, 浓密的睫毛像被雨打湿的细丝花蕊,很伤心的样子。
S最见不得他难过,双手捧住他的脸:“楚惟,不要这样说, 你很厉害的, 你最厉害了!你做了很多伟大的工作,还有……嗯……”
男孩试图找出最有代表性的例子, 想来想去眼睛一亮:“你还制作出了我呀!”
楚惟歪头不解。
制作?自己「制作」出了S?
S是个独立的个体生命,用得上“制作”大约只有饲育的过程。母亲会孕育孩子, 但自己是男孩儿,也没比S大多少,至于怎样拥有一个孩子的步骤还不清楚……总之, S怎么都不会是自己生出来的。
既然不是孕育,还有什么能和“制作”一词挂钩呢?
楚惟满心不解,又隐约觉得也许这和自己在这个世界中的身份、同S的真正关系有关。
自己是S的创造者。
S是他的作品——一定是最好的那个。
男孩没看出他的异状,忽然闭目气沉。
片刻后,原本光滑的皮肤浮现出斑驳的鳞片。
鳞是喑哑的纯黑,却在不同的角度反射出熠熠金光。
看起来就像……就像……
小怪物2.0的鳞片。
楚惟张大眼睛。小怪物2.0就是S吗?
可是总觉得……
他还在思索,却被S的动作打断。后者抬手摸摸自己的脖子,在颈侧原本属于人类动脉的地方找了找,然后皱眉咬牙——猛地拔下来一片鳞!
楚惟被他吓了一跳,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他还不知道那枚比其他鳞片都更加坚硬、更加光彩夺目的鳞,对S究竟意味着什么,可他作为人类设身处地去想,主动伤害动脉附近该有多疼啊?
S疼得直抽气,发出蛇一样的“嘶嘶”声,却还是咧着嘴把鳞片递给他:“楚惟,这个给你。它会帮助你的,就像我在保护你。你有这个,就不怕了,想做什么都可以。”
鳞片上还沾着血迹,但并不是红色的,是种介于暗金和深蓝之间的诡异色泽。楚惟接过鳞片,手都在颤抖,丝毫开心不起来,想去碰一碰他的伤口,又怕加剧伤害,手指犹豫不决:“……很疼吧?”
S见他这样关心自己,高兴得眼睛都弯起来了,捉住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埋在对方掌心里蹭啊蹭,语气同样愉悦:“楚惟,我没事的,为了你一点都不疼。”
楚惟还是轻松不起来,S就算想要帮助他,也不该是以这样伤害自己的方式。
男孩抬手去抚了抚小少年眉心的疙瘩,神色认真:“楚惟,为你我做什么都可以。什么都可以。”
他说了两遍。然而还要说一百遍,一千遍,一万遍——说多少次,都不及心底郑重的万分之一。
楚惟的声音发颤:“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我们……”
我们明明才认识不久。
我甚至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或者这个世界的“我”究竟对你做了什么,才叫你如此死心塌地?
刚才拔鳞片都没显出半点呼痛娇气的男孩这会儿反倒忸怩起来,颧骨上浮出淡淡的红晕,衬得那双金瞳愈发惊心动魄:“楚惟,因为你是我……我对你……嗯……”
他支支吾吾不好意思说出真心话,暗恋饲养员这件事并不是实验品该做的,他和其他实验品交流过,他们对饲养员更多的是恐惧,甚至有憎恨,可没有谁像他这样全心全意深爱着楚惟。
只不过,他还没长大呢,现在讲的话楚惟肯定会当成小孩子的痴话一笑了之;他要等到比楚惟还高、像个大人了,再正式表白,到那时候,饲养员就是他的啦。
小男孩为自己的想象吃吃笑起来,尔后发觉心上人还在对面不解地看着自己,连忙清清嗓子掩饰:“楚惟,我教你龙鳞的使用方式吧?”
小圣子太过想知道使用方式,甚至忽略了“龙鳞”一词。
S捉住他的手,两个孩子的手掌差不多大,几乎严丝合缝贴在一块儿。S带着他摸向自己的后颈,直到触上的刹那楚惟才感觉到痛,现世里小怪物2.0用尾尖倒刺刺破这里皮肤灌入金光的记忆后知后觉浮现。
他体质特殊,从小到大什么样的伤口都会快速愈合,以至于没有任何痕迹残留。但小怪物2.0留下的这个小创口竟然到现在都没有痊愈,疼痛仍在持续。
楚惟不觉得难以忍受,反而是种新奇的体验。
楚惟看不见,S看得清清楚楚,那片他全身最珍贵鳞片的形状,和这个伤口一模一样。
“楚惟,释放一点你的能力。”他低声道。
这句话同他之前总是小狗一样围着楚惟撒娇的语气很是不同,成熟、冷静,几乎像个大人了。
楚惟按照他的话自指尖凝聚光芒,同时S的掌心也浮出一团金色的光晕包住楚惟的力量。
两人的光并不相融,却能和谐地里一层外一层,将那片龙鳞轻柔郑重地裹在里面。
“楚惟,会有一点点疼。”S的另一只手举到他嘴边,“受不了的话就咬我。”
小少年刚要拒绝,龙鳞刺入伤口的剧痛猛地袭来。他自己的治愈能力和S的力量已经尽可能削弱痛感,但还是难以忍受。
楚惟不愿咬他,S却担心他伤着自己,硬是掰开他的紧咬的牙关塞进自己的手掌:“楚惟,你咬我,我不疼的!”
龙鳞与创伤融合的过程苦痛无比,小少年终于坚持不住,还是对着男孩的手咬了下去,眼眶一热,淌下歉意的眼泪。
和自己在实验中所受的酷刑相比,楚惟咬的这点力道根本不算什么。可S感觉到手背上滴落的温热液体,比肉t上的疼痛要折磨得多。
“楚、楚惟,你别哭啊,我真的不疼,真的……”他心慌意乱去帮他擦眼泪,却越擦越多,源源不断的泪珠扑朔着掉下来,像碎裂的钻石。
到后来他也没了办法,捧起楚惟的脸,伸出舌尖小心翼翼地舔了舔他的泪水,小动物似的讨好着。
楚惟被他的动作吓到,眼睛睁得圆圆的,依然盈着泪水,那样近在咫尺望着他,漂亮得不可思议。
S也有点儿不好意思起来,但他本来就不是人,不会为超出人类社交安全距离的亲昵感到羞耻和羞愧,只是觉得开心——他早就想尝一尝楚惟是什么味道,果然和想象中、或者说和平日里闻到一样甜美。
小圣子的脸也红了,还从来没有人对他做过这样的事呢……
好像,好像是不对的。
可如果是S的话,也不是完全不可以……
孩子们面面相觑,一时陷入无言,唯有情窦初开的种子在心底扎根发芽。
异样的插曲冲淡了龙鳞融合的痛楚,不知不觉已经结束。
S高兴地拍了拍巴掌:“这样就好啦!”
楚惟好奇地反手摸了摸,和想象中不同,并非他的后颈上嵌上一块截然不同的鳞片,皮肤摸起来和别的地方没多少不同,只有在向下按的时候才有微微的硬感,更像个不大的肿块。
他看不到,每一次指尖掠过那里,都会飞溅出一小滩金光。
他也不会知道,那是魔龙能给予心爱之人最珍重的标记与护佑。
“楚惟,不管之前是什么在欺负你,它再也不能伤害你了。”男孩拍拍胸脯,骄傲道,“我会保护你的。”
小少年弯起眼睛:“谢谢你呀。”
他有预感,这场梦又要结束了。
S大约有了同样的感知,余下的时间不再说话,坐在他旁边,握住他的手翻来覆去捏啊捏,好像那是什么很有趣的、爱不释手的玩具。
但楚惟不能让它就这么结束。
幻境的最后,他咬着嘴唇:“我想……我想知道你的名字。”
其实第一次与S见面时他就问过,可那时候的男孩笃定他的名字是他取的,楚惟怕再多追问会暴露身份,更怕自己的遗忘叫男孩伤心,只好憋在心里。
如今这些顾虑仍没有消失,可他管不了那么多了。名字是比那些有的没的担忧更重要的事情。他想知道,想像S每句话都不厌其烦地以自己的名字开头一样呼唤对方——
“楚惟,你今天怎么变得笨笨的?连我名字都忘记啦?”S并没有像他想象中一样生气,叉着腰,看向他的目光有种不符合年龄的无奈和宠溺,像个小大人似的摇摇头,大声叹气,“楚惟,你不可以忘掉我的名字,要记住一千遍、一千年!我叫凯——”
时空召回的光芒花瓣一样盛开,淹没了楚惟的视野。
他半喜半忧,这是最好的、得知S名字的机会,可惜只听见了第一个字;很显然不止一个字。
好吧,能知道叫“凯”也总是比“S”这个代号更进一步。他从来不是贪心的孩子。
等再回到现实世界,楚惟发现自己并未晕倒在冰冷的地板上,而是……
是大祭司先生的怀里。
小孩子偶尔的叛逆并不会影响大人的疼爱,迦隐看向他的目光一如既往疼爱,捋捋他散落的额发:“您终于醒了。”
楚惟花了一些时间让意识回笼,想起自己本来在做什么。
他的目光一凛,冥冥——
迦隐扶着他坐起来,像是看穿了他的想法:“请您放心,那个孩子已经退烧了,情况有所好转,现在交予圣泉庇护所做下一部处理。”
楚惟眨眨眼,好似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退烧……好转……
他的药方,他做出的努力,有效了吗?
迦隐微笑:“是的,我的殿下,您创造了奇迹。”
楚惟想说不止是自己的努力,还有小怪物2.0。说起来……他环视四周,并未发现魔兽的踪迹,恐怕在察觉到大祭司靠近时就躲起来了吧。
除了小怪物2.0,还有梦中神秘男孩的帮助;又或者,他和它本就是一体。
只不过无论是哪一个,他都没办法告诉监护人先生。
幻境中的记忆开始模糊、消散,小圣子握着最后稀薄的回忆,有些怅然地叹了口气,但并未过于伤心。
他有了信心,还会再见到S,不,凯的。
下一次——下一次一定要问问他的名字。【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