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 24 章 为他的脚踝扣下金色的锁……
楚惟从来没有得到过一个吻。
在楚家的时候, 养父母经常会抱着楚南膺边“心肝宝贝儿”的叫边亲他的额头和脸颊,哪怕楚南膺总是臭着一张脸,还会不耐烦地推开他们,也不影响父母对他那满到快要溢出来的爱。
他见过父母和子女之间的吻, 也见过同龄人之间的吻——那棵他喜欢待在下面看书的橡树, 不知见证过多少或滚烫或缠绵的热恋, 有时是心动,有时是离别。
除了人与人, 主人会亲吻宠物, 乞丐会亲吻银币, 被贵族学校准许进入的年轻学子狂热地亲吻烫金的录取通知书,落魄的铁匠大叔跪在地上流着泪亲吻当出去的房契……
每个吻似乎都有不同的意义,在年幼的小楚惟看来, 它们都像花蕊一样甜蜜, 云朵一样柔软——他一直在默默许愿, 自己也能拥有一个吻。
来自秋日的第一片落叶,来自抖掉全身水珠的小狗,来自窗边的一段月光。
或者一个很爱很爱他的人。
但八岁之前,他一直没有等到。
八岁之后, 他被上天垂怜, 总算有了爱他的人——在孩子看来,温柔和偏袒应当可以称之为「爱」——可惜教廷戒律严明, 大祭司和圣侍嬷嬷再如何疼爱他,终究不是寻常的家长与幼童的关系, 总是隔着遥不可及的神谕与圣训。
他日夜祈盼,还是没能等来一个吻。
那日在圣物库觉醒力量之后,大祭司接住小圣子, 似乎曾怜惜地亲了亲他的发顶。
但他当时几近昏迷,也许只是错觉。
此时此刻,在这个不知何处的奇怪房间,第一次见面的、长着角和尾巴的男孩,毫无距离感扑过来,差点儿亲了他一口。
溯夜镇,忏悔回廊,圣物库……桩桩件件的坏回忆已经让楚惟对同龄的男孩儿们产生了深深的忌惮,第一反应就是又要被欺负,连忙躲开。
他依然同在神庙的每一日那样赤着脚,没注意到这儿的地面简直能当镜子,光滑得吓人,慌不择路往后退的后果就是差点儿整个仰倒下去。
幸好男孩反应快,及时扶住了他。
楚惟惊魂未定站好,低头瞅了眼揽在自己腰上的是什么,更是被吓到忘记呼吸。
——那是条尾巴。
没有毛,蛇一样的鳞片整齐排列,乍一看是黑色,却在尾巴每一次甩动时震出细碎的金光。
它有孩童的小臂那么粗,灵活极了,既能按照主人的要求去精准抓握、捆绑,又好像有自己的意志,在男孩儿看起来心情很好的同时,躁动地甩来甩去。
总之,是楚惟从来没见过的生物的尾巴。
那这个男孩呢?是人类吗?还是某种分支更加新颖的半兽人呢?
尽管不确定发生了什么、又正在面对什么,男孩毕竟帮助了他。
小圣子有些不自在地攥着衣角,声音怯怯:“谢谢你。”
男孩像是没看出他的异常,咯咯笑起来:“楚惟,你今天怎么不穿鞋?不是说新换的地板清洁剂太滑了,以后进来都得穿专门的防滑鞋套么?”
……清洁剂是什么?防滑鞋套又是什么?
楚惟茫然。
但他看见男孩同样光着脚。
男孩察觉到他的视线,也看向自己的脚。
严格来说那不能称之为“脚”,更像“爪”才对。
他的手和人类很像,只不过指甲尖利许多;但为了攀爬跳跃方便,“脚”还是保留了更多原始形态。
对方的目光落在自己怪异的脚掌上,让他觉得有点儿痒,想蹭蹭地面,又想起被饲养员叮嘱过要小心呵护地板、不能抓坏,只得作罢。
角。尾巴。爪。
是个长得像人的小怪物么?
楚惟心脏砰砰跳。
男孩见他小心翼翼,以为是怕再打滑不敢动弹,转了转眼睛,飞快地跑到柜子里拿出一双鞋,又飞快地跑过来——速度快到楚惟觉得更像是在飞——放在他面前:“楚惟,你上次买了放在这儿忘记带回家的,还是新的呢。”
男孩眼睛晶亮,语气充满了想要被夸奖的期待。
楚惟想到小粢。
好吧,某种程度,男孩和小粢都是他从没见过的生物。
那双鞋对现在八岁的小楚惟来说太大了,而且有很繁琐的拉链和系带,他有点儿无措,不知该怎么穿。
男孩等了会儿发现他还杵在那不动,干脆蹲下来帮他穿。
楚惟体温偏低,常年手脚冰凉。可男孩手掌的温度高得惊人,虎口卡住他纤细的脚踝,烫得他下意识瑟缩了下。
男孩抬头,金色的瞳孔是一无所知的天真:“楚惟,怎么了,鞋子的尺码不合适吗?”
楚惟幅度很小地点点头又摇摇头,不确定光着脚和穿太大的鞋子究竟哪一种更容易摔倒。
男孩帮他系好鞋带,动作娴熟,好像经常这么做;然后站起来拍拍手:“好啦~!”
楚惟低头去看,想起自己已经好久没有穿过鞋了。
男孩完成了这个任务,再度凑近他,只不过这次距离把握得合适了些,没再把另一个逼到想逃跑。
他好奇道:“楚惟,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怎么突然变这么矮了?”
这话说得他之前就认识自己似的。楚惟眨眨眼,不知怎么回答。
男孩伸长手臂比划:“楚惟,你之前有这——么高来着。现在怎么跟我一样了?”不等回答又自言自语,“难道是我最近打的营养剂生效,长高了?”
他为自己的猜测眼睛一亮,欢天喜地地跑到一个像大号礼物盒的磨砂箱子里。
刚一站进去,清丽的女声伴着红蓝交织的光线环绕。
「S级实验体,凯厄斯,远古巨龙基因注入。
性别:雄性。
生长年龄:七岁零三个月零二十天。
身高:123.45厘米……」
……这里还有别人?
楚惟吓了一跳,慌乱地朝周围看,压根没听后面都讲了什么。
一大堆话只记住了开头,男孩好像叫……S?
S听见自己的身高和上次量的时候压根没变化,金瞳暗淡下去,从体检箱里出来,失望地撇撇嘴:“新药打起来那么疼,也不好用嘛。”
这句话楚惟听清楚了。
打药?S生病了么?
自己以前时不时要为楚南膺供血,后者只要换药他都得跟着试验,确保两人身体情况同步。那种被逼着注射的痛楚至今想来仍叫他冒冷汗。
楚惟看着S,产生了些微妙的同病相怜。
S虽然不太像普通人,还是他最敬而远之的、很有活力的同龄男孩,但S既没有捉弄他,还帮他穿了鞋。
楚惟想,自己并不像讨厌楚南膺和埃德蒙那些人一样讨厌S。
“……所以我觉得其实还是调整一下肌肉密度比较好啦。我可能长个子的时候会抽筋,应该会很疼吧?要不嵌入一下芯片更好实时监测……楚惟,你有听到我说话吗?”
男孩吐出一大堆楚惟从来没听过的古怪词汇,见他愣愣地望着自己,张开五指在他面前晃了晃:“楚惟,你在发什么呆?”
他的指甲长而尖,看起来轻易就能撕碎一个人的喉咙。
楚惟非但没有惧怕,反而直视那双比利爪更加惊心动魄的金色眼瞳,问了个在意许久的问题:“为什么……嗯,你每次跟我说话之前,都要先喊一遍我的名字?”
男孩甩了甩尾巴,理所当然:“这样我就不会忘记你了。楚惟,不管转世到哪里,我都会找到你的。”
转世?
楚惟敏锐地捕捉到这个词。
菲亚兰信鬼神,但不信转世。人死如灯灭,再无往生,命途如此。
但他更关心的是S说的后半句话:“就凭名字吗?”
“也不是。但名字是最先的记号——我的名字也是你取的,不是吗?”男孩笑盈盈地看着他,“楚惟,我很喜欢我的名字,但是更喜欢你的。”
楚惟张了张嘴,下意识想问他叫什么。
可是这样就会暴露自己不属于这里,也不是S熟悉的那个「楚惟」。
不知为何,他并不想在男孩的脸上看到失望和伤心。
他小心地掖起秘密,继续听男孩摇头晃脑讲些无关紧要的琐事。
S看起来总是很快乐,但又不是纯粹的、毫无负担的、属于稚童的快乐——那种快乐更像是因为有他在身边,因为见到一个人而喜悦。
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另一个楚惟,不管只是重名,还是镜中的另一个灵魂,总之,S一定很喜欢那个楚惟吧。
什么时候才会有人这样热烈地、纯真地爱着自己呢?
小圣子心情有些低落。
“楚惟,你好像不高兴。”S看着大大咧咧,没想到如此敏锐地察觉到他的沉默垂下的眼睫,话语中掺上担心,“那些糟老头子又否定了你的方案么?还是‘上面’又来人检查了?哼,我早说了,就应该让我把他们都吃掉,就再也不会有人来烦你了。”
男孩在提起所谓的“上面”时面上划过鲜明的厌恶——如果楚惟再年长些许,应当能看明白那是憎恨。
然而S像是想起什么,表情一转,讨好地吐了吐舌头:“楚惟,我就是开玩笑,不会真的吃他们哦。我会听你的话哒!”
楚惟没有意识到自己因对方撒娇似的话语绽开小小的笑容,完全是身体的条件反射,抬手想要——想要做什么呢?
是想像大祭司摸自己的头那样,也对面前的男孩做出同样的安抚吗?
这样会不会不太礼貌?他们才第一次见……
可是于对方而言,他们又并非真正的陌生人。
楚惟的动作悬在空中,犹豫不决。
但S眼瞳亮闪闪,甚至往前倾了倾身,非常期待的样子,好似这是他们再平常、再熟悉不过的互动。
哎呀,这个眼神也和小粢很像……
实验室里格外安静,楚惟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听不到对方的。
就在他下定决定去碰碰S那对树杈一样的角,男孩像是忽然捕捉到什么声息,目光变得狠戾。
楚惟被他野兽般的眼神吓了一跳,好在S并没有伤害他,并且在看向他时目光重新变得天真又依恋:“楚惟,我要回去睡觉了。”
楚惟:“……?”
回哪里,那个有很多水的玻璃池吗?
为什么才醒过来,又要继续睡觉?
或许是他的疑问都写在了脸上,S噗嗤一笑:“楚惟,我没问题啦,我就是不想见到……”他的语气低沉了些,“那个讨厌的家伙。所以我先回去了哦,等他走了我再来找你玩儿。”
虽然楚惟还是什么都没听见,从S的反应看来,应该有某个讨厌的人即将进入这里,男孩为了避免接触,决定回那个蓝色的玻璃罐里装睡。
楚惟有些害怕,如果还有别人要进来,他要怎么跟其他人解释自己的突然存在?这里到底是哪里……他还回得去中央神庙吗?
尽管和S也是刚刚认识的关系,他已经不自觉开始依赖对方。如果S离开,那他就又是一个人了。
他不想被丢下。
楚惟迈了半步想要捉住对方浴巾的一角,一个存在于记忆深处的名字涩在喉咙里,怎么也发不出声。
出乎意料的是,S像是和他有心灵感应,走到一半又折返。
他像初遇时那样冷不丁靠近,金瞳因期盼而流光溢彩:“楚惟,我能不能……”
小圣子几乎以为要问的是可不可以亲自己这样逾矩的话了。
他屏住呼吸,不知如何应答。
不该的。
可是,不能吗?
……不想吗?
他的睫羽颤栗。蝴蝶翅膀太过脆弱,承受不起一个吻的重量。
但S只是小声地问,楚惟,我能不能抱你一下?
小圣子眨了下眼。
和预想中不同,但还是……
他没有说不行,那么S就将此视作允许,和之前所有的动作一样飞快地跑过来抱了他一下。
S从“浴缸”里出来,楚惟本以为他的浴巾和拥抱都会湿淋淋的,其实不然。它和他一样干燥温暖,像每个孤独的小兽都在寻觅的安全洞穴。
这是一个非常用力,也非常短暂的拥抱,浸着一份攒足的勇气和满腔赤忱的爱意。无论是哪一方,都感受到了那蓬勃的、独属于二人之间的联系。
S很克制地收回手臂,望向楚惟的小脸红扑扑的,像偷偷吃到一大块甜蜜的软糖。
他再次跑开,像扇动翅膀一样双臂撑开浴巾当作挥手,响亮道:“楚惟,待会见!”
男孩扑通一声跳回培养皿,与此同时,身后传来身份信息认证的动静。
被留下的小楚惟心中慌乱,还没能在“赶紧找个地方躲起来”和“诚实地向来人解释自己不是故意闯进来”之间做出抉择,大门已经打开了。
有谁趿着步子走进来:“楚博士啊,在忙吗?我想找你帮个忙,就是……”
——那个声音,为什么听起来如此熟悉?
楚惟甚至没能来得及转头看到那人的模样,眼前金光弥漫,失去了意识。
……
“殿下……”
“殿下?”
“殿下,您能听见我说话吗?”
神思再度归拢,小圣子抬眼看见大嬷嬷单膝跪在自己面前,满脸担忧。
“金……”他一开口,发现怪异的哑,清了清嗓子,“金果嬷嬷?”
见殿下总算回过神,金果松了口气:“小殿下,您怎么在这儿发呆?大祭司大人命我现在带您过去,仪式马上就要开始了。”
发呆?
刚才——
楚惟愣愣地环视周围,目之所及是藏书阁宏伟的书架与古籍,大玻璃罐不见了,泡在蓝色液体中的男孩不见了,雪白到令人窒息、放着各种从来没见过仪器的房间也不见了。
他回到了神庙。
从……哪里?
现实和虚妄之间的界限变得如此模糊,小孩子呆呆地问:“金果嬷嬷,我是做梦了吗?”
金果也觉得奇怪:“没有啊,所以我才觉得不对劲,您怎么一个人在这儿走神?我喊了您好多次,您都没有反应。”
那竟然不是一个梦。楚惟怔怔地想。
可如果不是梦,又是什么?幻象吗?还是什么通过法器连接的异世界?
然而它和梦一样,在清醒之后飞速褪色。没几分钟,楚惟就已经遗忘了大多细节,只记得那个长角和尾巴的男孩叫做S,有一双曾经在梦里出现过很多次的金色眼瞳。
他抬腕搭上金果的手掌借力起身,脚尖不小心踢到什么。
是那个小粢找来的、扉页镌刻着「混沌」一词的薄册。
难道方才的时空罅隙跟这本书有关?
只是孩子来不及细想,即将开始的继承仪式远比一个奇怪的梦要重要得多。
眼看时间所剩无几,圣侍嬷嬷低声道歉,抱起小圣子一路飞奔——那速度之快、脚步之稳健,实在看不出是个一百多岁的老人家。
楚惟被颠得胃有点儿难受,为了缓解不适分心地想,自己……还能再见到S吗?
*
自菲亚兰大陆各个方位汇集而来的信徒们已在圣域穹殿等待多时,窃窃私语。
“今年的圣子……”
“听说也是……”
“年年都一样,还能有什么不同?”
“嘘,小点儿声。”
“那毕竟是神明的使者……”
忽然,四方角落伫立的十四位持烛枢机同时熄灭了手中的烛台。
焚香尚未燃尽,灰雾与香味淡淡缭绕。所有人一同噤声,抬头看向高台之上。
黑袍大祭司一手持权杖,一手抱着圣子走了进来。
大祭司先是放下小圣子,双手握住权杖向上举起,代表着教廷权威的祭坛晶石自顶端剥离开,漂浮至半空,静静旋转,如同神明之眼凝视世间。
殿堂鸦雀无声,如此神圣的一刻,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出。唯有晶石折射出的微光浮动于高墙浮雕间,投下神祇的密语。
年幼的圣子赤足走向晶石的正下方,纯白礼袍曳地,如同在光洁的地面展开一扇画卷,而他正是那从画中走出之人。衣摆上金色的流光在黑暗中微微闪烁,与浅绯色斗篷上的符文绣线交相辉映。
他仰望着晶石,漆黑的瞳中倒映着金色的光芒,却又流转成淡薄的蓝。
当他被祭坛晶石敛入光辉之中,整座圣殿寂静屏息。
第一道光降临——
晶石的柔光缱绻地洒在圣子雪白的手腕上,他并起双手,掌心向上,晶石的光芒滴落,映下一弯银色的弦月。
那掊月影自幼子的手心缓缓汇聚,逐渐变作一轮满盈的金色圆月,愈发潋滟,直到他小小的双手已经拢不下,溢出指缝。
小圣子低下头,双手交握,将金银交织的月光贴于胸口,闭上眼,迎接神的注视。
几秒钟后,数道耀眼的光辉自圣域穹殿的顶端坠下,如同无形的金色雨幕,落在他稚嫩而沉静的面颊、柔软的手指和无瑕的长袍上。
圣光的沐浴就是受洗本身,至高祭坛代表神明的旨意,接受并认定了圣子的身份。从此,他成为祂在人间的化身与意志,任何人不得忤逆,否则将受到神的审判。
第二道光降临——
殿堂仍然静得出奇,唯有远方传来微弱的回音,三千一百五十八块圣骸骨的颂歌遗响穿过忏悔回廊蜿蜒而来,低沉肃穆地回荡于圣殿之中。
殿内无风,但小圣子额前的月辉石丁零一响。
与此同时,晶石月影的金光更加璀璨,自穹顶的镂空琉璃跃下,仿若神祇降世撕裂黑暗的金色法杖。
所有的神官、贵族、王臣、教徒,无论出身,无论高低贵贱,全都虔诚地跪伏在地,额头紧贴冰冷的大理石面。
“菲亚兰神明在上——”
大祭司的权杖重重点地,持烛枢机再度点燃所有蜡台。
烟火一样摇曳的烛芒中,大祭司注视着小圣子的背影,片刻不曾移开视线。
晶石、穹光、月辉石……三道相似又不同的光芒笼罩住幼子的身体,从绚烂变得柔和,片刻后敛成一道淡金的印迹,轻柔地浮现于他的额头。
细链缀着的月辉石再度丁零一响。
那是神恩的证明,是圣子至高无上的象征。
大祭司沉沉开口:
“愿祢之律典庇佑众生,令歧路重归正道,使混沌止息妄念;
愿祢之秩序御领万物,令罪愆无所遁形,使公正磐石不移;
愿祢之智慧普照凡尘,令愚钝破除迷障,使惶惑顿悟真谛。”
圣骸的低鸣比管风琴更加震撼,唱诗班轻声和着。
所有人在心中默念。
“愿圣辉不灭,真理长存,直至群星湮灭,终焉降临。”
百千教徒同时吟诵出声:
“——愿你我与菲亚兰永恒的荣光同在。”
第三道光降临——
小圣子睁开眼,飘忽的月影自他的掌心倏然散去。
大祭司的权杖已经交给侍从,此刻在万众瞩目中单膝点地,半跪于圣子身边,掀开一点衣摆,亲手为他的脚踝上扣下一条神赐的金色细链。
「我曾行过风雪,暗火,幽谷与深渊。
我的双手曾沾过苦雨,鲜血,最冷酷的罪和最炽烈的爱。
我的神明。
为了你的到来匍匐千年,等待千年。
我的神明。
让我做你的信徒。
做你虔诚的,恶贯满盈的,永不背弃的信徒。」
菲亚兰联合王国中央教廷圣子继承仪式,自此终结。
*
继任仪式结束之后,圣子要在至高祭坛之下守护二十四小时,然后才能开始日常工作,期间任何人不得随意打扰。
沐浴过晶石光辉、被至高祭坛再一次认证之后,圣子的身体会发生该表,比如对进食和睡眠的要求下降。不再是普通的人类,无限接近于幻想中的、真正的神明。
楚惟已经很熟悉自己的值守环境了,漆黑的至高祭坛之下,圣灵之花随风翩跹,如同浅蓝色的海浪。
任何「人」不能擅自闯入,但不是「人」的可以。
小粢在花丛中飞来飞去,楚惟光是看着它也觉得很开心。
看着看着,视线又移到自己的脚踝上。
男孩伸手碰了碰,并未镶嵌任何多余饰品的金链发出铃铛似的清脆声响,指尖一片灼热。
他试过把它取下来——当然失败了,还在娇嫩的皮肤上留下一圈类似于烫伤的红痕。好在他现在的自愈力比过去还要强,它们很快消失。
所以,楚惟想,这条脚链和金果胳膊上、或者说中央神庙所有侍从的禁锢没什么差别。
的确,无论是圣子还是最底层的仆役,本质上都是相同的,始终是教廷一手操纵的木偶。
失去自由和等待死亡,哪一个更叫人恐惧?
八岁的孩子还没办法分辨。
奶团子玩了一会儿回来找他,楚惟正要伸手接他,突然察觉到不同寻常的气息。
他立即把小粢藏进衣袖,视线警惕。
——谁在那里?
擅闯者被逮了个正着,有点儿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从不远处的柏树后走了出来。
有一瞬间楚惟还以为是S从幻境中来到了现世。
但那个男孩比S大几岁,穿着秘银打造的肩甲,里面是件流苏羽织。梳得很精致的编发发顶有一盏类似王冠的发饰,衣着华贵,气质斐然。
他鼻梁高挺,手脚细长,尖尖的耳朵相当显眼,耳垂缀着环形的耳饰。
不是人类。
精灵……吗?
圣子的继任仪式是菲亚兰最重要的典礼之一,远在大陆东部的精灵王室当然会前来。此前楚惟只在迦隐的指引下见到了精灵女王与大臣,还没有单独见过其他王室成员。
见楚惟没有要喊护卫的意思,精灵男孩大着胆子走近一些。
楚惟发现对方的眼睛是绿色的,比翡翠还要剔透。
不是金色。
楚惟不愿细想感到失落的缘由。
有了S的先例,楚惟对同龄男孩——怎么又是这种存在——稍微放下了主观偏见。
面前这个穿着王族礼服的精灵究竟能像S那样可以成为朋友,还是楚南膺、埃德蒙那种混蛋,有待检验。
精灵摸了摸鼻子,有点儿不好意思地开口:“哎,你就是圣子吧?”
楚惟不答。
他是中央神庙、是菲亚兰尊贵的小圣子,上到大祭司、红衣主教,下到随便一个侍从、仆役都要尊称为“您”,已经很久没有听到“你”这种普通的代称了。
看来他的猜想没错,对方的身份一定也很尊贵,起码远高于埃德蒙家的爵士地位。
精灵煞有介事:“那个,我是王子哦!”
楚惟:“……?”
楚惟不确定地问:“你的名字,就是‘王子’吗?”
他一开口,精灵露出惊艳的表情:“你的声音真好听。”
楚惟从小到大被夸过太多次漂亮,对有关外貌的赞扬早已麻木;但从声音入手的,这位是头一个。
小圣子困惑地歪头看着他。
精灵揉了揉自己浅金色的编发:“哎,我不叫王子啦。但是我……我的名字有点儿复杂,人类总说记不住,你还是叫我王子吧。”
楚惟:“……”
好自来熟哦。
楚惟还从来没遇到过这样性格的人,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这位王子殿下并没有像S那样第一眼就让他可以交付信任,但,也不抗拒。
“你在这儿做什么?”小王子熟络地同他交谈,“我听女王陛下说你八岁啦,那我还比你大一点儿,我十一岁了哦。所以你也可以叫我哥哥!”
楚惟对哥哥这个词可没有什么好印象,楚南膺那张令人厌恶的脸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他并不想因为那个混蛋破坏此刻的气氛,很快挥走。
他摇摇头:“不要。”
说完又觉得自己的语气好像有点儿生硬,担心对方会不高兴,悄悄看过去。
精灵的性格比生人勿近的高贵外表要随和得多,丝毫没有不快,但眉毛还是向下垮,面上显出忧愁来。
“我很想和你交朋友。”小王子叹气,“可惜我马上就要随陛下回宫了。”
精灵王族的王宫远在大陆最东部,离中央神庙太远,但族地不可太久缺首脑,他们参加完继承仪式立刻就要返程。
楚惟还惦念着S,不想在那之前有「第一个」朋友,没有回答。
“王子殿下——王子殿下——您在哪儿啊——”
远远飘来王室仆从寻寻觅觅的呼唤声,小王子遗憾地吐了吐舌头;这个动作让他有那么一瞬间像极了S:“我该回去啦,圣子殿下。其实我还想知道你的名字,可惜女王陛下和大祭司大人都说那是不被允许的。哎,你有没有觉得大人真的很麻烦?”
冲这一点,楚惟真的很赞同他。
“你要去哪里?”他忍不住问。
“回家。”小王子笑起来有一颗虎牙,双手比划了下,“离这里很远很远,但比这儿温暖湿润多了。圣子殿下,你一直住在中央神庙吗?”
楚惟摇头,他不确定该不该提起故乡。如果面前的精灵男孩真的是尊贵的王室继承人,大概从来没听说过溯夜镇这么小的地方吧。
“我……”精灵男孩还想再说点儿什么,想起已经没时间闲聊了,懊恼道,“我应该再早点儿来找你。”
楚惟心想,现在是护佑祭坛的时间,你根本不该来找我。
“不过我们会再见的。”小王子露出和金发一样灿烂的笑容,“你现在八岁的话,再等……嗯,九年!”
小圣子不解。
小王子对他的反应很疑惑:“没有人跟你说过吗?你并不会在中央神庙待到十八岁。满十七岁就要去我的王室了,在那儿待满一年后,会由王室护送你……”
后面的话没说完。
即便严格来说事不关己,他也懂得十八岁对一名圣子而言是怎样的结局。
楚惟闻言微微睁大眼睛。
来神庙的第一天,金果嬷嬷就告诉过他这样的期限。但他沉溺在珍贵的、企盼已久的关爱中,潜意识忽略了自己要离开的可能性。
原来被交给魔龙之前,还要去往别的地方吗?
最终送他去向那条终点明晰绝路的,不是他最信赖的大祭司,而是美丽却陌生的精灵女王。
他知晓终有一日会告别,只是这告别来的比想象中还要早。
空气中艾缇瑟尔花的馨香全都化作苦涩,盈满他的嗅觉和喉咙,像一场流进眼底的春末的雨,盛不住再淌出来,就成了泪。
“哎,喂,你……”
楚惟浸在潮湿的思绪里,懵懂抬头,看见精灵男孩瞪大的眼。
小王子一脸被吓到的惶恐:“你怎么哭啦?是我惹你不高兴了么?还是……”他转了转眼睛,恍然大悟,“你舍不得我走,是不是?”
楚惟愣愣地抬起手背碰了碰眼尾,是干燥的,并没有冰凉的泪痕。
他已是献给魔龙最完全的祭品,该对世间无情也无欲,又怎么会在陌生人面前掉眼泪。
小王子凑到他面前,这样近的距离让楚惟再一次想起S;随后,他在那双翡翠似的眼瞳中看见自己的倒影,眼眶红红,确实像哭过的样子。
“别难过了。”小王子伸手,小指轻轻勾住他的,声音轻柔,“长大很快的,等到你十七岁、我二十岁,我们就会再见啦。到时候你要来参加我的及冠礼,好不好?”
自己的悲伤并不是因为眼下的分别,可楚惟看着精灵漂亮的绿眼睛,又讲不出叫他失望的话,只好点了点头。
他们勾在一块儿的小拇指像两缕云团的边角,因路过而相触,又因仅是路过很快分开。
一次有约定没言语的拉钩。这是小楚惟八年的人生中从不曾有过的、和朋友之间的互动。
楚惟再次——他很难抑制自己不这么做——想起S。短短一日之间,他遇到两个不同的同龄男孩,一个给了他拥抱,一个与他……嗯,就算是牵手好了。
但S和小王子很不同,不仅仅瞳色有差,更重要的是温度——S是会灼人的火,而小王子更像和煦的阳光。
他们的气味也不一样,楚惟想,觉醒净化之力并完成圣子继任仪式后,他的五感都得到了增强。
S闻起来是沉木、火焰和烟霭的味道,是一个嚣张的秘密。
另一个,则是红宝石、玫瑰和晨曦蜜酒滋养出的精灵。
眼见着仆从由远及近,小王子的眼中的不舍被果断覆盖:“好了,圣子殿下,这下我真的要走了。”
他一边朝仆从跑去,一边扭头冲小圣子双手作喇叭状:“说好了哦——九年后见!”
仆从弯腰为他整理着装,一脸担心地说着什么,大约是嘱咐教廷禁令不可打破,即便贵为王室,要是被大祭司发现就麻烦了云云。
小王子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拉着对方的胳膊撒娇,并没有架子。
仆从也习惯了自家殿下的性格,拍了拍他的手叹口气,远远向小圣子行叠袖礼后,带着小王子走远了。
中途精灵男孩偷偷回头看了楚惟好几次,每一次都使劲儿挥手,然后在仆从发现之前赶紧扭过头去。
楚惟的视线一直不自觉跟着他,直到完全消失在视野中。
“叽!”
憋了好久的奶团子从圣袍的袖口中钻出来,急急地拍动耳羽:“叽,叽叽!叽?”
妈咪,那个人是谁呀,怎么闻起来也像爸比?
楚惟听不懂它的疑问,但能听出情绪,安抚地揉了揉它的小脑袋。
小家伙除了眼睛其他五官都藏在蓬蓬的白金毛毛里,此刻正在皱着看不见的小鼻子努力嗅闻,一直闻到楚惟的小拇指。
就是这里!刚才被那个尖耳朵碰过!
闻起来……真的很像!
小粢的脑容量有限,除了吃香粢糕、追蝴蝶、和妈咪撒娇,很难再容得下别的。
大祭司和精灵王子身上和爸比那么相似的味道,让它的小脑袋瓜快转不过来了。
这是谁,这又是谁……你们都是谁呀!
它想再和楚惟说点儿什么,头顶的小角检测到什么似的亮了亮,立刻钻回楚惟的斗篷里。
与此同时,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殿下,一切还好吗?”
小楚惟的眼睛也亮了,转过身时扬起纯粹喜悦的笑容:“先生!”
他开始理解为什么S见到自己时会那样开心,原来他也是同样。
圣子的受洗礼邀请菲亚兰各界高层参加,仪式结束之后楚惟清闲地去值守,不受打扰(虽然严格来说还是被打扰了),迦隐还得留下来和各方势力虚与委蛇,进行一些必要的奉承与被奉承。
唯有这种时候,才会觉得主教派的存在是有意义的——起码洛格托可以为他分担一些无趣的交际。
西尔达王室是最后走的,陆陆续续送走了所有宾客,还要给教廷人员布置任务,忙到现在,才有空过来探望小圣子。
迦隐为他拂掉衣服上沾着的草籽,视线滑过那异常鼓囊的袖口,装作没看见:“过来的时候遇到了王室的继承人,殿下刚才有见到吗?”
楚惟完全是无意识地捏住被小王子勾过的小指,点了点头。
细枝末节被迦隐尽收眼底,他的目光深了深,仍不动声色,进一步介绍:“菲亚兰王国未来的继承人,精灵王子,温斯特林·西尔达。”他动了动嘴唇,又念出更长、更复杂的一串,“如果您想知道,这是全名。”
楚惟最多记住第一遍的七个字。或者是四个。
……好吧,看来小王子说自己的名字很难记,不是假话。
见小孩懵懵的、又努力想要记住的样子,迦隐轻笑:“殿下看来很喜欢他?”
那并不是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甚至有些流于表面,雪花一样冰凉地坠下便融化。
可惜小圣子并没注意到。
喜欢……么。
才刚见面,谈不上。但的确不讨厌。
他的思绪又飘到S身上。璀璨的金瞳和温润的碧瞳在脑海中交替闪现。
两个有重叠却也不同的男孩,两次同样匆忙、短暂的相遇,都给他留下比想象中更深刻的印象,阒寂的心湖泛起涟漪
还会再见面吗?
无论是和……
楚惟不确定要不要把有关S的幻梦告诉迦隐,他直觉那间白色的房间是个不能轻易对外人道出的地点,而S的角、爪和尾巴,怎么看都像传说中……「龙」,更是菲亚兰不可提及的禁语。
不知从何时起,包含小粢的存在在内,他在监护人眼皮下已经有了好几桩秘密了。
他依然是他最信任的人,没有之一。可是小孩子有自己的、不能跟大人坦白的心事,也很正常哦。
不过……
“先生。”
他忽然悄声呼唤大祭司,攥住大人的衣角。
大祭司低头看他,像接受一份昂贵的礼物那样,把他的小手珍重地裹进掌心里:“嗯?”
小孩子握住他的手,并不再说下去,眼中有星星一样亮盈盈的笑意。
那并不是一个疑问,而是回答。
比起S和小王子,比起世间许许多多的其他人——他最喜欢的,是监护人先生呀。
第25章 第 25 章 「我会听话的,你能不能……
“就是那天, 你找给我的。”楚惟伸出两边食指,比划出方形的轮廓,“大概这么大,很薄的小本子, 还有很多灰。”
小粢的脑袋可以像猫头鹰那样转九十度, 发出疑惑的一声:“叽?”
“……好吧, 你不记得啦。”小圣子有些泄气,但在看到小粢以为做错事的胆怯眼神后还是摸摸它的角安慰, “没事的, 我没有怪你。”
小粢蹭了蹭他, 软绵绵地从空中坠到他的手里。
楚惟一手抱着小奶团子,一手依次抚摸过排排书脊,试图在其中找到继任仪式当天进入幻梦前看到的那本小册子。
可惜一无所获。
那个扉页印着意为「混沌」铭文的古老薄册, 就这么消失在了书海中, 像是从来没有出现过。
既然自己在碰触铭文的刹那被拉入了另一个截然不同的时空, 它怎么看都不会是普通的书本,也有一定的危险性;这次去的是有S在的地方,下一次呢?S对自己没有攻击性,对别人的?
楚惟直觉这并不适合询问藏书阁的管理员。或者任何人。
继承仪式之后, 楚惟正式开启了圣子的工作, 每个周二和周五的清晨在圣域穹殿接受信徒的朝拜,聆听颂词与祷言, 每个周日仍需于至高祭坛值守半日。
剩下的几天,如果没什么别的事, 他要么泡在藏书阁里,要么在圣泉庇护所的药师指导下开始用常见的药用植物制药。
他本身聪慧,受药材世家的熏陶, 又觉醒了潜力无限的净化之力,最初调配出的几剂药方比预计的效果还要好。
这些药物目前还只能用在神庙圈养的牲畜身上进行实验,但楚惟已经很满意了。
他再也不想看到丝光椋鸟的悲剧重演,总有一天,他要拥有可以保护朋友、保护所爱之人的能力。
小奶团子是个很神奇的存在,那么小一只,胃口大得像无底洞,楚惟怀疑它完全可以啃掉一头小山那么大的巨型魔兽。
它好奇心旺盛,又很贪吃,什么都想尝尝,包括楚惟刚配好的、苦得直冒泡的药。
小粢第一次尝,把药当成了好喝的,楚惟还没来得及阻止,已经一头扎下去。
喝完之后呆呆地看着小妈咪,无法理解自己刚刚究竟尝到了什么怪东西,反应过来之后苦得直嘤嘤。
小家伙把自己金灿灿的漂亮毛毛沾成脏兮兮的一团深色,光用丝帕擦擦不干净,楚惟只能挽起袖子给它水洗。
毛毛泡在水里全都黏在身上,但小粢看起来也没缩小多少——不仅是毛茸茸,完全是实心奶团子。
问题是,楚惟自己平日里洗过头发都会有专门的侍从用低阶火系魔法为他烘干,但小粢是个秘密,无法求助于人;总不能靠着太阳晒干,会生病的。
(魔法生物也会生病吗?他不确定。)
好在小粢自己有办法,奶白的耳羽一扇一扇,扇出几道缭绕金光,完全包裹住自己。待那金光散去,就已经是干干爽爽、重新变得蓬松的奶团子啦。
楚惟一开始还担心非常规生物的小粢喝了药会不会有不良反应,没想到小家伙接受度极高,而且冒着被苦得哭唧唧的风险仍然愿意替他尝药。
很快,楚惟发现小粢对药的反应和药效是挂钩的:如果它全部喝下去,说明有用;反之,喝一口就吐掉的,多半不尽如人意。
小粢喜欢甜,喜欢所有适口性佳的东西。楚惟把这当作一个突破点,他以前在溯夜镇见过,许多病人因为药难入口、逃避规律吃药,耽误了治疗。
接下来的制药过程中,他把想象中的病人当作奶团子,尽量中和掉药的苦味,还原植物原本的清甜。
奶团子楚小粢不仅成为小楚惟的好朋友和战斗守护天使,还担当了他的职业助手。
唯一的遗憾是全障碍沟通,但这丝毫不影响他们是最佳搭档。
楚惟计划等自己能熟练调配大多数常见药物,就向大祭司提出申请,收集圣灵之花凋零的花瓣以入药。
既然他的到来让艾缇瑟尔花时隔十年重新焕发生机,那么冥冥之中,他同它一定有着特别的联系。他相信它会有所不同。
*
入夜,睡不着的小孩趴在床上,从枕头底下小心地拿出偷藏了一天的“宝物”。
月光柔柔地洒在床头,照亮了他掌心那一小片蓝。
尽管看望和照料艾缇瑟尔花已经是小圣子的日常,但在得到允许之前,即便是他也不能私自收集圣灵之花的任何一部分。
而这一片花瓣完全是意外,直到他回到神恩宫换上家居服时,才发现它不知何时沾在了斗篷的褶皱里。
小粢对天发誓这件事和它完全没有关系哦!
楚惟看了眼趴在他枕头上睡得正香的小团子,用云丝帕当被子给它盖好,注意力又回到花瓣上。
他甚至不敢用指尖捻起它,圣灵之花太脆弱了,如今失去根系,更是看着一碰就碎。
艾缇瑟尔花的花瓣是淡蓝色,边缘银白,遇水有微光闪烁,如同湖面上薄薄的晨雾,清早沾着露水时分最是美轮美奂。
楚惟借着月光仔细打量,有点儿想咬一口。
每一个伟大的药师都要亲自尝开发出来的新药,也要勇于试验不同的新鲜植物。楚惟有这样的梦想,自然要向着它努力。
他有自愈外伤的奇妙能力,但如果是内部中毒呢……?还没有试过。
小孩犹豫不决,抬起手,没有贸然咬下,只是用花瓣贴了贴下唇,触感像丝绒。
倏然,听见一声轻飘飘的呼唤。
「楚惟。」
——是他的名字。
那声音太过朦胧,根本无从分辨,他唯一能确定的就是这一定是他的名字。
楚惟四处望去,房门紧闭,没有任何人。
低头,小粢打呼噜得整个团子都在起伏,没有要醒的意思。
……难道是有人在外面喊自己吗?
「楚惟……」
「为什么?」
「不要走。」
「楚惟!」
「你不能……」
「不要丢下我——!!!」
又听到了。
这一次不仅是他的名字,还有强烈的、近乎痛苦的挽留。
小圣子在圣域穹殿听过太多祷告,他们仰望着高台之上的他,低声吟诵着圣子之名。然而他们祈愿的对象是真正的神明,他不过是一个看得见、可以寄托的媒介。
但这个声音不同。
这个声音乞求的……是他。
楚惟被那泣血的悲恸撼动,下床去寻找。
哪里的角落都没能发现,难道是屋外?
男孩看向打开的窗户,晚风掀动薄纱,像是有形的月光。
他爬上窗台。
他平时喜欢坐在这儿发呆,大嬷嬷便用毛毯和软垫布置出了一个温馨的小角落。此刻楚惟跪在柔软的布料上,朝下面看去。
夜色空茫,神庙寂静,是一个适合做梦的晚上。
他找得太急切,忘记花瓣还握在手里,被一阵风卷走。
好在它没有被吹到外面,而是飘飘荡荡回到了屋子里。
楚惟跳下来,追着花瓣的方向。
它早该落地,此刻好像被什么无形的力量托举着,蝴蝶一样翩翩起舞。
好几次楚惟的指尖都已经快碰到它了,又差之毫厘。
小孩子有些狼狈地想,也不知道小粢平时在花田里追蝴蝶的时候会不会玩儿到生气。
那一抹淡蓝终于停在柜子上。
楚惟松了口气,踮脚去拿,却碰到完全不同的质感。
他心里一惊。
——那本在藏书阁找了很久都没找到的古籍,为什么会出现在他的房间里?
楚惟拿下薄册,迫切地翻开扉页,像藤蔓也像龙形的「混沌」铭文赫然浮现。
「楚惟……」
「回来。回来好不好?」
「我会听话的,你能不能不走?」
明明连是谁的声音都听不出来,楚惟还是感到了不可抑制的心疼,或者是心碎。
他想都没想按上铭文——
眼前一幕如同地狱之景。
那个曾在溯夜镇橡树下做的噩梦再一次捕获了他,肆虐的大火席卷了整个密闭空间,惊人的高温能融化钢铁。
心跳早就飙到了警戒线,然而楚惟更在意的是那个声音——他听出来了,是S的哭泣声。
那本有铭文的古籍,就是连通他和S的时空之间的桥梁。
那么,「混沌」一词代表的又究竟是什么呢?
楚惟来不及多想,周遭几乎窜到天花板上的火舌张牙舞爪地舔舐他薄如蝉翼的衣摆,眼看就要吞没,但并未燎起分毫。
他是这个时空的一枚异态介质,不能施加影响,也不会受到影响。
大火不能真正灼伤他,灾难的景象施加的心理压力却不会减少分毫。
年幼的小圣子顶着倾轧而来的巨大恐慌,紧紧咬着嘴唇,仍无法阻止颤栗,牙齿在柔软的唇瓣上印下深深的痕迹,快要出血。
S的哭声断断续续,楚惟在快要坍塌的走廊里跌撞地寻找,打开一扇又一扇摇摇欲坠的门,关上一张又一张烙在视网膜上触目惊心的残片。
最终,他在走廊尽头的房间找到了S。
S看起来比他上次见到的要大了不少,不再是稚嫩的孩童,已是十几岁的少年。
那应是顾盼生辉、神采飞扬的俊朗模样,可现在混合着满脸的血污、伤痕,更像是炼狱爬出的恶魔厉鬼。
楚惟知道,在S的世界中,也有一个同样叫做「楚惟」的人。也许是另一个自己,也许不是。总之S此前像是做错了事,请求那个楚惟原谅他、不要抛弃他。
他还在想,另一个自己为什么会这么狠心呢?如果是他的话,可能对着那双亮闪闪的金瞳根本说不出“不”吧……
亲眼所见,和想象中截然不同。
少年跪在地上,丝毫不在意破碎的砖瓦雨一样坠下,不在意熊熊大火随时可能将他拖入死亡的深渊。
他的怀中,有一抹染血的白。
那白色太过刺眼,是漫山燃烧的红梅中突兀的一掊雪,再怎样珍惜地握于掌心,终究会被融化。
他在哭。
不是颓然的呜咽,不是伤心的啜泣,不是失落的抽噎。
是走投无路的,最最绝望,困兽一样的悲鸣。
眼眶流出的也不是泪,更像是血。
S的身上全是复原又崩开的伤口,尤其是额角到下颌那道看着无比骇人,似乎连骨带心都要撕裂成两半。
但怀中人的脸上干干净净,没有半点脏污。
少年的尾巴也比此前见过的粗长了许多,那人箍得紧紧的,学着对方以前安慰自己的样子,低头不断地用干裂的嘴唇轻柔地触碰他的额头和脸颊,局促又笨拙,徒劳地想用这种方法唤醒对方。
“楚惟,你睁开眼看看我,看看我好不好?”
被呼唤者缄默如一尊圣像,无知无觉,不应不答。
少年抱着他的神明,浑身抖得厉害,声音被破碎的哭腔揉得不成样子。
“楚惟,不要死。不要死……”
一滴泪无声地,寂寞地坠在怀中人的睫毛上,顺着他的眼尾淌下。
神明已经远去,却好似仍在为祂唯一信徒的苦楚而垂泪。
小小的、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楚惟站在一旁,安静地看着。
单薄的小身影被狂怒的火焰吹散好几次,又影影绰绰归拢,像段捉不住的月光。
少年跪着的方位正向着他。小圣子垂眸凝望,想起圣域穹殿每一个朝拜于自己的教徒也是同样的动作。
他们敬他,信他,有求于他。
但少年只想他回来。
S定定地朝着小圣子的方向看了几秒,而后俯身用额头贴上怀中人的,阖上眼,混合着血的眼泪一滴一滴湿润了近在咫尺的苍白面庞。
他仍然在呼唤。在挽留。在祈祷。
在无意识喃喃。
“不要丢下我一个人,求你了……”
第26章 第 26 章 抱紧自己的小枕头。……
有那么一瞬间, 小楚惟还以为S看见自己了。
一块炸开的玻璃朝着少年的后颈飞溅来,他下意识伸手想替他挡住:“小心……!”
下一秒,玻璃碎片穿透了他手掌的虚影,也被S皮肤上瞬间硬化的鳞片弹开。
从头到尾, 少年的动作、神情没有半点变化, 一动不动地抱着另一个人, 姿态亲密如鸳鸯交颈,又像两尊蜡像, 注定一起在火中燃尽, 永远融化进彼此的身体里。
楚惟。
楚惟, 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他翻来覆去,只剩下这一句话。
只是怀中的青年早就没了呼吸和心跳,另一个年幼的男孩也渐渐消弭了轮廓。
他们还是丢下了他。
……
另一边, 神恩宫圣子起居室隔壁, 大祭司秉烛夜读, 仍未入睡。
他不怎么需要休息,毕竟本体已经睡了十年,魂魄正是清醒的时候。无奈这幅躯壳总得适应俗世的日升月落,装成和普通人相同的作息。
转眼已是初夏时节, 连晚风都带上了一丝燥热。迦隐翻过一页记录教廷杂物的《圣职日志》, 心思有些飘乎。
算算时间,西尔达王室的精灵应当已经护送前任圣子至“深渊”边界了。不过他们不会知道, 魔龙今年压根没打算起床。
千年来他第一次学着当人类,目前看当得还不错, 教廷打理得井井有条,也没被任何人发现破绽。
就是每天得上班挺烦的,心情不好的时候特别想吃同事, 尤其是那个红衣服的老头儿。
居然敢指派下面人陷害圣子。迟早有天嚼了那把老骨头再吐到臭水沟里。
给主教派每张烦人的脸都安排好了葬身之地,想着想着,他又开始想他的小殿下。
在还是幼龙的时候,他见过饲养员小时候的照片,可照片毕竟是照片,远没有真实地出现在面前那种震撼。
那个在他记忆中总是高挑清瘦、需要抬头仰望的青年,现在变得这么小小一只,可爱又娇气,叫他多么想以龙形原身把他叼起来含在口中——虽然从来没见过同族如何饲育幼崽,但他想,要是自己有颗龙蛋,或者这世间最价值连城的珍宝,当然是要放在嘴里最安全。
楚惟当不了龙蛋,但楚惟就是他的珍宝。
十年时间对人类可能略显漫长,但对魔龙来说也就一眨眼的事儿。他已经迫不及待看到小圣子长大成人,在龙巢中与自己相认。
只要能重逢,等待千年的孤独与酸楚都不算什么。
笃笃。
轻微的敲门声在静谧的夜中如此清晰,迦隐愣了下,才意识到自己沉浸在对过往的追忆和对未来的展望中太专注,竟然没有察觉有人靠近。
他嗅到一丝雪雾铃兰的朦胧香气。
是楚惟。
他拧起眉。小家伙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觉?
迦隐放下纸笔,一手拢着烛台走向门口。
魔龙常年盘踞于不见天日的“深渊”底部,夜视力惊人,根本不需要这种可有可无的光照,但为了不吓到胆小的人类,平时还是要装装样子。
大人推开门,看见抱着枕头、泪水涟涟的小孩子。
怎么哭成这样?
迦隐心一跳,但表面上还得镇定,蜡烛插于墙壁上的枝型架,单膝跪下来,声音低沉温柔:“我的殿下,做噩梦了?”
男孩默不作声,点点头,又摇摇头。
他光着脚,披散着的长发蓬乱,睡袍上全是自己抓出来的褶痕,怎么看都是经历了一场惊恐发作。
“先生……”
孩子细细地念出这两个字,就哽咽到说不下去了,手指搅着衣摆,望向他的黑眸里盈着水光,不安又无助。
迦隐无声地叹了口气:“先进来吧。”
他一手关上门,一手抱起楚惟。
都快入夏了,小孩身上还是冷得像冰。他平日里体温就偏低,今夜被噩梦魇住,更是通体冰凉。
魔龙浴火而生,天生高热,幼崽必须在足够温暖的环境中才能存活,迦隐见不得他这么冷,有那么一刹那甚至想打个响指燃点儿低温火苗替他烤烤。可惜现在不是暴露身份的时候。
没办法,他只能按照人类的方式把小孩裹进毯子里,将他汗湿而垂下的发丝捋到耳后。
“梦见了什么,愿意跟我说说吗?”
小楚惟抱着双膝,把脸埋进毯子里。
他其实更想要一个抱抱,但这是普通家庭孩子的特权,是神庙圣子不敢妄想的奢侈品。
他垂着眼睫,什么都说不出来。
和上次一样,从异世界的幻梦中清醒之后,各种细枝末节快速淡去,能记得的,就只有少年紧抱怀中人绝望的泪水。
他忘记了灾难的惶恐,忘记了火焰的灼痛,然而S的悲怆清清楚楚传递给了他,那是比一般的失落、怅然要深重得多的,名为心碎的感情。
才八岁的孩子,又哪里体会过心碎?
他回到现世,惶恐不安,像是灵魂与半身也死在了大火里。脸上一片冰凉,抬起手背碰了碰,才发现不知何时哭成了泪人。
他想唤金果,可有比大嬷嬷更想见到的人。
于是,就在这里了。
迦隐见楚惟不说,也不着急,搬来椅子,像很多个哄他入睡的夜晚那样坐在旁边。
“先生……”半晌,小孩子终于愿意开口,声音比春夜飘零的花瓣还要轻,“我可以和您一起睡吗?”
他小小的,不怎么占位置。睡觉的时候很乖,不乱动也不蹬毯子,更不说梦话。不会打扰到大人的。
“不行,殿下,这是逾矩的。”大祭司道,“如果您现在想入睡,我可以送您回房间,或者我去冥想室。”
小楚惟不是没有料到这样的回答,可真正听见,还是有点儿伤心。
现实中的迦隐、金果,与他之间永远隔着教廷金科玉律的天堑。
幻象中愿意亲近他的S,会不会也只是自己太过孤独幻想出的伙伴呢?
真实与虚妄之间,之外,他始终是孤身一人。
他沉默不语,迦隐当作选择了第二种选项,起身走向冥想室。
房间很快安静下来,静得叫人心慌,只剩幼子小奶猫一样低低的啜泣声。
眼泪怎么擦也擦不完,又不想弄脏别人的毯子,他一时手足无措,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他目光慌乱地在房间里搜寻纸巾或手帕的痕迹,瞥见先前因为被抱起来而丢在地上的枕头。
……要不就这个好了。
小孩下了床,抱紧自己的小枕头,呆呆地站在原地。
还要不要再继续哭一会儿呢。
其实也没有用的吧。
难过不会变少,监护人也不会因此心软——
身后的门打开了。
楚惟惊喜地转身,看见监护人去而复返。
终究还是心软了。
“先生……”
他的眼底亮亮的,可能是月光,也可能是泪。
“如您所愿,我的殿下。”迦隐摸摸他的头顶,“今夜我不会离开,就在这里守着您。”
有大人守在旁,小孩子很快睡着了。
小脸上的泪痕还没有完全干,但熟睡的嘴角已经带上被安全感填满的浅浅笑意。
大祭司望着月光下的小圣子安恬的睡颜,望着他抓着自己手指不肯放开的软软的小手。
十五岁之后,楚惟就会离开中央神庙,由下一个伪装身份接替陪伴。
其实并不该让他对自己现在这重表象产生太深的依恋,否则告别之日,重感情的小家伙肯定会伤心。
可是他根本拿他没办法。
*
第二日,楚惟回到自己的房间,发现那本《混沌》随着幻梦中的火灾焚烧殆尽。
原本就是薄薄的一册,灰烬也不过指甲盖大小。
那么一丁点儿金色,来不及收集,已经被风吹散。
小圣子怔怔地看着星星点点的金芒散落在空气中,没有伸手挽留。
大火中的少年也曾紧紧抱住心爱之人,那样用力,那样拼命。
但要走的,留不住的。
失去了《混沌》,就是失去了和S唯一的联络通道。从此楚惟再也没有梦见过他。
*
年末,拜月城辖区内的最大村庄发生暴动,规模之大,百年难得一遇。
拜月城的卫兵迅速出动,但群情激愤的村民奋起反抗,鲜血染红了大地之上覆盖的皑皑白雪。
光武力镇压不是办法,总得有个方式解决。
暴动的起因和中央神庙有关,最终还是需要教廷出面。
红衣主教手下的亲信枢机强迫并杀害了一名见习执事,女孩子只有十七岁,还没成年。
花一样妍丽的年纪,凋零在憧憬多年的高墙之内。
主教派的人不可能再受理这件事,大祭司迦隐亲自接手。
他动身前往村落,并且带——或者说请上了圣子殿下。
这是新任小圣子第一次在中央神庙之外的地方公开露面,对拜月城周边这样极为尊崇圣子的地区来说,本该是隆重的、值得大摆筵席庆祝七天七夜的喜事儿。
可现在整个村落都蒙上了死亡与怒火的阴翳。
久违的晴好天气,教廷的车马出现在村庄入口。
大祭司掀开黑得发蓝的织锦斗篷,翻身下马,走到队伍中唯一一匹白马牵引的车厢前,待侍从挽起帘布后,弯腰抱出里面的人。
年幼的圣子那子夜一样乌黑的长发自大祭司的臂弯垂落,和泛着金色微光的纯白圣袍对比鲜明。
他形容精美,神色疏冷,比雪还要寂静。
尽管心怀愤恨、不甘,但那些与圣子无关,该有的规矩还是不能少。村民们和不久前还在扭打的拜月城卫兵们一同跪伏于地面,向着菲亚兰神明的化身致以最高的礼节。
楚惟目光越过村民和卫兵,遥遥看向一支身着秘银铠甲的队伍,问道:“那是谁?”
迦隐眯起眼。
——光辉骑士团,他们怎么会在这里?
第27章 第 27 章 “司家还有个小儿子,叫……
今年冬天冷得异常, 自初降日开始大雪就没停过,远远望去耀目的白几乎将村落掩埋,像是蒙了层悲伤的纱。
普通斗篷的厚度是不够了,其实受洗之后体质得到改变的小圣子已经不会像常人一样对冷暖感知那么敏锐, 但有一种冷叫做监护人觉得冷, 所以常穿的那件月白的冬季斗篷外又加了件赤色大氅。
雪和火同时在他身上燃烧, 分外绮丽。
大祭司为他拢了拢领口,低低地笑了:“我的殿下, 您这样好像小红帽。”
小圣子不解:“什么是小红帽?”
“一个童话故事。”迦隐简单地解释。
楚惟眨了眨眼:“先生可以讲给我听吗?”
迦隐没有立刻回答, 想起过去。过去的楚惟——那个“回声”基地最高级别实验员——经常会给他讲故事哄他睡觉, 取材五花八门,来自什么国别、种族、时代的都有。
他不确定自己有没有能力复述出来,毕竟他无法轻易共情人类, 万一轻甜温软的童话经他之口变成得骇人怎么办?
他没在正常环境长大过, 但怎么想普通的小孩也不应该听着恐怖故事入睡吧。
只不过, 如果是楚惟的请求……
“好。”他摸摸男孩的头发,“等回家。”
不是回神庙,而是回「家」。
一词之差,也足够叫小孩子感到安慰。
“圣子殿下, 大祭司大人。”
男人骑着棕马靠近, 来到他们面前时利落地翻身下马,取下印有月桂神纹的头盔抱在胸前, 另一手挽起剑,低头行礼。
迦隐敛起只有对着楚惟才会有的柔和笑意, 看向面前全副武装的男人,无论是白金色绣有徽章的披风,还是胸甲镶嵌的“圣辉之心”蓝宝石, 无一不彰显着对方的身份:光辉骑士团的骑士长。
此人年近四十,脸颊圆润,看起来脾气很好的样子,实际上是个不折不扣的笑面虎。
三年前光辉骑士团从中央神庙接走上一任圣子,迦隐和他打过交道,深知这家伙绝不像表面那样好相处。
其余骑士团成员纷纷骑着马跟在后面慢慢靠近,足足有三四十人,和教廷此次随行人员数量不相上下。
只是他们个个披盔戴甲,左手盾右手剑,阵仗颇为吓人。
迦隐隔着手套轻轻拍了拍楚惟的手臂,让从未见过这么多武器的小家伙放松些:“骑士长大人怎么会在这里?”
骑士长笑得很温和:“正巧领着我团在拜月城休整,受到求助,顺便来看一看。”
菲亚兰联合王国有两大势力:西尔达王室和中央教廷。互相并不算对立,倒是相辅相成的时候更多些。
在王权和教权之外,还有一支特别的独立势力,那就是三百年前自发形成的光辉骑士团。
每一届圣子年满十五岁后需进行环菲亚兰大陆巡游,将神明的圣光普照每一寸山河。这期间由光辉骑士团护送,他们对、也仅对圣子效忠。
光辉巡游为期两年,而代代圣子间隔十年。从上一任圣子进入王室,到下一任圣子离开教廷的这些年,骑士团没什么主职任务,却也不能当闲散人员,便继续以圣子的名义进行些惩奸除恶的善举。
至于什么是奸,什么是恶,他们自有一套判断标准。
村民的反抗之激烈前所未有,拜月城手持武器的士兵们竟然无法抵御。恰逢骑士团巡游至拜月城附近,城市的管理者竟想出用花钱的方式来雇佣他们。
骑士团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只答应了先来看一看。
到了村子之后了解到的来龙去脉,和此前在拜月城听到的以“愚昧暴民”四字概括的情况截然不同,骑士团选择暂时按兵不动。
迦隐的嘴角弯起淡淡的、表面礼节性的笑意:“那就有劳阁下为我讲讲现在的情况了。”
骑士长先对团员打了原地待命的手势,接着对大祭司做了个“请”的动作:“那我们借一步说话。”
*
拜月城地处菲亚兰大陆中心地带,是全联合王国最繁华的城市之一。
它的势力绝对聚集于城内,以至于辖区下的村庄甚至没有名字,只有编号。
中央教廷到访的这一个,编号040。
枢机主教残忍杀害的少女司羽心,就是040村长大的孩子。
040村和拜月城、以及周围所有的村镇一样,距离中央神庙最近仅仅半日马车车程,完全纳入教廷的辐射之内,对教廷绝对服从、绝对皈依,将每一条合理不合理的戒律清规视作最高信仰。
和埃德蒙那三个圣子候选者类似,把孩子送进教廷,是村子里所有人最大的心愿。谁家要是培养出一个教廷的正式职位,当真是光宗耀祖。
司家的女儿年轻聪慧,年仅十六岁就已经成为见习执事,如果顺利的话,成年之后就能升任司铎。
但她死在十八岁的前一年,死在无人问津的冰天雪地中。
村尾的小型教堂里,同时坐着菲亚兰最尊贵的圣子、中央教廷的大祭司、光辉骑士团的骑士长,可谓蓬荜生辉。
除此之外,还有拜月城护卫队的长官,040村的两个话事人,以及受害者家属。
司羽心的父母在她幼时双双意外去世,是奶奶拉扯大的。奶奶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她自小就是个懂事的孩子,学习上很努力,还常常接些活计补贴家用。
她聪颖优秀,待人亲和,是村里人看着长大的,说一句040村共同的女儿也不为过。
好不容易盼到长大,司羽心接到中央教廷正式任命书的那天,全村人都为她感到高兴。
谁也没想到结局竟会如此凄凉。
“苦难为什么总要砸在良善之辈的头上?”村长的眼睛通红,“作恶的凶手,难道就没有天罚吗?”
迦隐听完全过程叙述,已经定位到了罪魁祸首,在心中冷笑一声。
果然又是洛格托手下那个废物。
灰衣执事石本卓因圣物库事件被迦隐处理之后,红衣主教洛格托重新培养自己的势力,这一次更加精挑细选,连名单都没有完整记录在《圣职日志》里。
洛格托年事已高,许多时候更愿意享受虚名而不是勤勤恳恳做实事,便大幅放权于手下人。
其中一名枢机主教是他如今最信任的左膀右臂,也在主教派内部拥有了仅次于洛格托的最高地位。
主教们的欲望膨胀,想得到什么,就是抢也要抢来。
事实上,类似司羽心的惨剧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还有不少无辜柔弱的女孩子遭到毒手。
这也是040村民暴怒的根源——不仅痛惜一个如花生命的枯萎,更因为这些本应代表菲亚兰神明意志恪守奉公的主教们,竟是如此草菅人命、无法无天。
他们并不把一个少女的清白和性命当回事儿,反正终身都要奉献给神明和教廷,提前支取点儿报酬怎么了?
说到底,什么神明不神明的,最后还不是要看他们眼色行事么?
主教派习惯了躺在功劳簿和供奉箱上享乐,而坚守禁欲苦修的祭司派与他们势同水火多年,两方永远不能互相理解。
直至今日迦隐仍不明白,人类为何会不抱着繁衍的目的痴迷于那种事。
魔龙有发情期,但只与自己的伴侣有关,而他在长到成熟期之前就失去了唯一的爱人。
换句话说,即便一千多岁了,他还是个完全没经验的处龙呢。
最最僭越的妄念,也不过是趁饲养员睡着的时候偷亲一下脸颊——要是醒着的时候也能亲亲就好了。
他在这个古老的时空已经百无聊赖待了一千年,除了睡觉,也就看看各种种族之间的纷争,其中以人类的勾心斗角最繁琐,像个又臭又长的连续剧——哦,忘了,这个世界没有连续剧这种东西。
中央神庙上上下下数百人,站在顶尖的大祭司并不会对一个随时有可能辞退的见习执事有什么印象。他并不记得司羽心。
但他记得溯夜镇的楚惟,楚家任人宰割的养子。
他怎么也没想到,好不容易在这个时空再见到他的幼年神明,竟是处在那般孤立无援的境地。
他寻找了那么久、发誓要生生世世捧在手心里的珍宝,可望不可及的月神,居然谁都能踢一脚,踢到脏兮兮的泥沼里。
如果换在司羽心的位置,被权贵欺侮至此的那个,是楚惟呢?
光是这样假象,迦隐顷刻间体会到了怒火舔舐心口的戾气,罕见地与人类共情。
如果看到楚惟这样受苦,他会杀了所有人,烧光神庙、城市和村庄。一个都不会放过。
全世界都要为他的神明陪葬。
——就像他一千年做的那样。
“我知道了。”兜帽之下,大祭司的紫瞳隐去暴虐,声线冷然,“这件事我会处理,该如何就如何,绝决不姑息养奸。”
算不算替天行道有待商榷,但借此机会铲除异己,他求之不得。
护卫队的长官张了张嘴,感觉自己此行就是来当冤大头的;早知道就应该立刻上报教廷,哪儿还需要兄弟们流血费力不讨好。
骑士长抱臂看了他一眼,目光复杂,似乎没想到他竟然这么毫不偏袒自己的同僚;思及主教派和祭司派多年的斗争,好像也说得通。
村里的话事人和受害人一脸不敢置信,但此前暗淡的双眼有了希望的光亮:“大人,此话当真?”
“中央教廷是神栖之所,是菲亚兰最公正的地方。”他微微颔首,轻抚右肩,做了个敬神之礼,“吾主自有判决。”
可以不信主教,不信教廷,但菲亚兰没有人不信神明。其余几人纷纷做出同样的行礼姿态,低头不语。
片刻后迦隐收起手,目光扫一圈那几人,而后落在旁边发呆的小圣子身上,再轻巧收回来:“司家,还有别的孩子吗?”
话事人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面面相觑,又看向年迈的老人,最后点点头:“还有个小儿子,司羽心的弟弟,叫司酌律。”
*
从前溯夜镇上也是有教堂的,每个周日都要去做礼拜。楚惟虽然说不上虔诚,但楚家的孩子该有的礼仪他都会做到最好。
进入中央神庙之后,他只需在恢弘的圣域穹殿接受教徒参拜,都快忘了小小的教堂是什么样子。
它由石砖和橡木建造,外墙爬满藤蔓,木质的屋顶被雨水和时光冲刷得微微泛白。
它并不会像中央神庙那样时时有专人维护、修缮,但它聆听的祈祷与愿望,却不比任何地方少。
大人还要讲些细节,见小孩子已经走神半天了,迦隐就让楚惟到旁边的小隔间休息。
楚惟不是听不进去他们的谈话,他只觉得太难过。
和事务繁杂、无心记挂细枝末节的迦隐不同,楚惟是见过司羽心的。他到神庙就跟着大祭司,又被石本卓等人伤害过,对主教派有根深蒂固的偏见,认为他们都不是好人。
但那个穿着见习执事浅灰袍的姐姐不一样。她会替他捡起飘远的围巾,会对他很温柔地笑,说,小殿下真可爱呀。
他只见过司羽心两三次,本以为她太忙,或者不再在教廷工作了。没想到竟是永别。
还是如此凄惨的方式。
小圣子剥开一点衣摆,看向脚踝上禁锢的金色细链。
它不是普通的金子,由神降之金、忏悔之银和七海之砂经过三十三天密炉淬炼而成,看起来极为纤薄,却刻着密密的神罚符文,绝对无法凭一己之力挣破。
圣子需要健康而纯净才能进行献祭,遴选后的十年间不能出差错,无论是想逃跑还是各种意义上的自毁。教廷能够通过金链感知圣子的状态,并进行进一步的操控。
原本这个权限所有教廷高层都有,但楚惟成为圣子之后,便成了迦隐的私有特权。
直到圣子成年、献予魔龙之际,它才会由大祭司亲自拆除——就像当初他亲手为他戴上的那样。
一端拴在他的脚踝上,另一段握在教廷手中。绝对约束,绝对控制。
金果。其他侍从。
司羽心。
自己。
都是线上的木偶,逃不掉被操控的命运。
教廷一点儿都不像想象中那样光芒万丈,根本是个吃人的地方。
人们总以为「深渊」埋在极北之地的雪原之下。
其实,也许近在咫尺。
一团软绵绵的金色从他的大氅里钻出来:“叽?”
奶团子绕着小主人飞了一圈,同他脸贴脸蹭了蹭,又去蹭他的手指,尽情撒娇,再抬头:“叽,叽叽!”
妈咪,这样有没有心情好一点呀!
小宠物自带调节心情的魔法,楚惟看到小粢,先前的沉郁已经散去些许。
他用食指挠挠小东西的角和耳羽根处,小粢眯起眼融化成一滩蜜糖,发出舒服的呼噜呼噜声。
撒娇够了,小粢飞起来,和楚惟的视线平齐。
它抖抖毛,又抖抖毛。
楚惟以为它痒,正想帮它继续挠一挠,见它从厚厚的毛毛里抖出一朵蓝色的小花。
一朵完整的圣灵之花。
楚惟:“……”
昔日的香粢糕小偷非但没有金盆洗手,反而变本加厉,进阶成了采花大盗——字面意义的那种。
他明白小家伙此举并不是贪玩,而是平日里见自己总是流连艾缇瑟尔花的花田、却又不舍得摘下,才主动“辣爪摧花”。
小粢头顶着花儿献宝,快乐地扇扇耳羽,豆豆眼晶亮:“叽!”
送给妈咪的礼物!
楚惟失笑,从它那儿接过,很珍惜地捧在手里:“谢谢你呀。”
艾缇瑟尔花出了名的娇气,不光体现在难存活,也同样难贮存,摘下来要不了几分钟就会枯萎。
然而从上一次去花田到现在怎么也有一天时间了,它仍和未被采摘时一样莹润娇嫩。
楚惟看看花,看看崽,再看看花,若有所思。
他养的这只小奶团子,好像有很大的本事呢。
忽然,“嗖”的轻响,屋顶灯盏应声碎裂,小小的房间陷入纯粹的黑暗。
石子掉在地上的动静清晰可闻,灯是人为打破的,有谁故意为之,借机进入隔间。
彻骨的寒意攀上楚惟的脊背。
他坐在原地没有动,果不其然,有什么冰凉而锋利的截面横过他的脖颈,同时嘴被谁的手掌死死捂住。
“不要出声。”那个声线听起来还有些稚嫩,但语气凶狠异常,“否则我杀了你。”
楚惟没能回答,应声的另有其“人”。
“叽叽叽——!!”
怎么有人敢这么威胁妈咪!
小粢气得炸毛,扑上来狠狠咬上那人的手。
“杀手”完全没料到还有帮手,明明提前确认了屋里只有圣子一个人在;当然,这个用耳朵飞行的小东西也的确不是人类,也不能说判断出了错。
看起来圆滚滚的奶团子动作起来相当敏捷,给了那人持刀和钳制楚惟的双手一边一口。
“杀手”吃痛地一松手,刀刃当啷掉在地上。
楚惟趁此机会挣脱他的桎梏,小粢更是立即挡在主人面前,耳语扇得飞快,气势汹汹龇牙:“叽叽叽,叽叽叽!”
再敢靠近妈咪一步,崽就跟你拼辣!
光天化日之下,奶团子能够完全隐形;在这样的黑暗时分,它的每一根毛毛又能闪烁着淡淡金色光芒,完全是个漂浮的小灯泡。
小粢的金光照亮那个胆大包天的杀手,和嗓音匹配,果然还是个孩子。
比楚惟大不了太多,十几岁的少年,有一双轮廓温柔的棕色眼睛,眼神却像狼一样凶悍。
看清这张脸时,楚惟呼吸一滞。
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见到了S。
大半年前,一场大梦烧毁了《混沌》,他再也无法进入那个光怪陆离的幻境,再也没见过能够牵动他心跳的S。
眼前的少年模样和S惊人的相像,连嘴角下垂的凶狠弧度都毫无二致。
但他的眼睛不是金色,望向自己的目光更是天渊之别。
S的眼神总带着深深的爱慕与依恋。
但这个少年,只有提防和憎恨。
小圣子仍然原处,镇定得出人意料:“我不会呼救。但是,你要告诉我你是谁,为什么要杀我?”
他的嗓音柔软清灵,像散落一场薄而细的雪雾,带着抚慰人心的魔力。
少年像只不知为何被顺毛安抚了的小狼,边茫然自己的突然转变,边试图重新端起狠戾的架子:“阿姐……教廷的人害了我阿姐,我要你们偿命!”
楚惟没有遗漏此前大人间的谈话,闻言轻易分辨出少年的身份——受害者司羽心的弟弟,司酌律。
他的鼻梁上有一道很深的疤,看着新鲜,才受伤不久,多半是和拜月城的士兵打起来留下的。
仅靠小粢发光还是不够明亮,昏昏沉沉的光线里,小圣子努力回想那个仅有几面之缘的执事姐姐的长相,不得不承认亲姐弟还是很像的。
司羽心明媚秀丽,司酌律比她多一分英气,因年纪尚小显得青涩,又因鼻梁上的疤平添一分野性。
楚惟也当过弟弟,虽然他那哥哥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他小的时候也幻想过,自己要是有个血脉相连、手足情深的兄姐,会不会很多事情都不一样。
司酌律真的拥有楚惟想象中的好姐姐。
但现在没有了。
大人们提到过,司家姐弟俩小时候就没了父母,只有一个奶奶。奶奶年事已高,也许时日无多,到时候,司酌律就只有一个人了。
楚惟对少年隐隐生出点儿同病相怜,后者弯腰去拾地上的双头狼膝骨弯刀,衣角掀起,腰腹纵横交错的淤血与伤痕展露无疑。
他只有十三岁,和拜月城持械士兵比起来完全就是小孩儿;但他从头到尾没有半点发怵和退缩。
小圣子如今最专注钻研的就是祛病致伤的药,看见伤患明晃晃站在面前,条件反射伸手想去触诊。
司酌律猛地抽刀横于身前,弓背做出防御的姿态,恶狠狠瞪着他:“别碰我!”
楚惟放下手,眨了眨眼,没说话。
少年并未觉察到恶意,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有点儿太过了,吸了口气,移开目光,语气还是冷冷的:“离我远点,别以为我不会杀你。”
失恃失怙的幼兽对任何风吹草动怀抱极高的警戒心,楚惟曾经捡过流浪小动物,知道那是多么难以交付的信任,并不生气。
但男孩垂下眼睫,声音轻飘飘的:“你现在不杀我,再过几年,我也是要死的。”
他身形纤细,发丝滑落的罅隙看得见颈侧肌肤,玉一样白。
很脆弱,很珍贵,很需要人保护的样子。
司酌律认得他是圣子,当然也知道圣子是怎么回事。
八岁到十八岁是普照菲亚兰的无上荣光,十八岁之后,不过是深渊魔龙白骨祭坛上一块可口的小点心。
少年将狼骨弯刀插进腿上的绑带,神情阴郁,眼中却有无法掩饰的伤痛:“教廷的人,都不是好东西。”
同样所属教廷、被纳进“不是好东西”范畴的小圣子默不作声,不觉得这话有什么错。
教廷有迦隐、金果、安岩这样的好人,也有洛格托、石本卓、首席枢机之流的恶人。
无论如何,对司酌律来说,他们都是夺走他姐姐的坏人。
楚惟重新坐回去,抱住看起来很想继续跟司酌律单挑的小粢,歪头看向杵在原地一动不动的少年:“那接下来,你要对我做什么呢?”
司酌律一愣。
他最初的想法当然是直接杀了这个被教廷捧得至高无上的圣子,可真正见了居然是这么小、这么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
再怎么想把杀害姐姐的凶手千刀万剐,也不能殃及无辜,否则他和那些恶人有什么区别。
更何况,小圣子在昏暗逼仄的房间仍然皎洁纯净得月光,浅浅金芒环绕下漂亮得惊人。
别说做出什么伤害的举动,就是靠近半步,触碰一瞬,也像是玷污。
他实在是……实在是……
少年的眉毛仍然很凶地压着,但偷偷把手背到身后借着粗布蹭了蹭灰。
楚惟没有听见回答,也不着急,耐心地等。
小粢见小主人没有要教训那人的意思,在他的臂弯里拱了拱,找个舒服的姿势趴着。
屁屁冲着司酌律的那种。
半晌,沉默不语的司酌律抬起头,双眸发亮,像个真正的小狼崽那样露出尖牙:“——那就请你当我的人质吧,圣子殿下。”
*
司羽心是个虔诚的信徒,在040村长大的这些年,不仅周日的礼拜从未缺席,其他时候也经常会来教堂帮忙。
司酌律比姐姐小三岁,如果说司羽心是奶奶带大的,那他就是姐姐带大的。
每次阿姐来教堂,他都会跟着一起,美其名曰保护阿姐、帮阿姐分担,其实司羽心清楚得很,这小子就是想来玩儿。
天天来、时时看,司酌律对教堂的构造熟悉程度堪比对自己家,自然也知道这个小隔间的出口不止一扇门。
楚惟跟在他后面走暗道,虽然说不上被要挟,也的确没其他的选择。
若是他尝试大声呼救,恐怕下一秒就会被骨刀刺穿喉咙。再过不久就是九岁生日了,他现在不大想死。
监护人先生要是发现自己不在,会很着急的吧?
楚惟毫不怀疑迦隐能够用最快的速度找到自己,他担心的另有其事:到时候,还是别太责怪司酌律呀。
他跟他走,其实……其实算是自愿的。
小孩平时爱发呆,此刻也一样,双腿机械地迈动,思维根本还在飘,完全没发现前面人停下了脚步。
一不留神,撞到少年的后背。
司酌律闻起来有点儿像冷铁和黑茶,自诩见习药剂师的楚惟习惯性嗅了嗅,皱起鼻子,像个探索的小动物。
司酌律被他搞得浑身紧绷,陡然往后退了好几步,用低吼掩饰自己的局促:“说了别碰我!”
楚惟已经不怕他了,声音软软的:“对不起呀。我就是有点儿走不动了。”
“你——”少年瞥见他赤裸的双脚,没能发作,拧起锋利的眉,“你怎么不穿鞋?”
楚惟也低头看了看:“不被允许。”
司酌律反应过来他说的是教廷允许,面露嫌恶:“当圣子有什么好?连这点儿自由都没有。”
楚惟想,他也不知道有什么好。
但当不当圣子也不是他能决定的——从一开始,他就不曾拥有过「自由」。
司酌律拎着烛台,火光和他的心一样左摇右摆。
小圣子的双足平日只会踩在光洁的大理石或者金丝软垫上,每日有侍从用花蜜、圣泉和极北松脂制成的乳膏精心呵护。
现在却沾着密道里不知多久没打扫过的尘埃,雪白的皮肤上一抹格格不入的灰。
怎么看都觉得扎眼。
楚惟见他一直盯着自己,咬了咬嘴唇,试探地问:“那个……你可以抱我吗?”
他好久没有神庙之外的地方亲自走路了,再加上本身就爱干净,除了圣灵之花的花田,其他地方踩着脏兮兮的,很不舒服。
司酌律:“?”
少年明白过来他什么意思,脸都黑了:“我们现在是绑匪和人质的关系,又不是在过家家。”
楚惟点点头,又问:“过家家,会有这个环节吗?”
他在溯夜镇见过别人过家家,可从来没有收到过邀请,并不懂得具体是什么样的玩法。
司酌律哑然。
他小时候经常被司羽心和她的朋友们强行拉去扮演宝宝,也不用做什么,躺在野餐布上,在她们需要的时候装作婴儿哇哇哭几声就行。
这种丢人的事儿肯定是不能告诉小圣子的。
他梗着脑袋:“我怎么会知道。”
楚惟察觉到他又进入了防备姿态,虽然不知道原因。
他细声细气地哄:“那我不说了,你不要生气呀。”
少年的确在生气,但气的是自己:教廷的人都是一丘之貉,都该死。但凡换个人,他早就用麻绳捆对方的嘴,用刀放点儿血威胁,不许说些蛊惑人心的话。
为什么偏偏对这小孩心软?
明明就……明明就一样蛊惑人心!
司酌律气冲冲地甩开楚惟大步向前走,很快那烛光远成了萤火,愈发飘渺。
楚惟有点儿害怕被丢在无声无风的黑暗里,正犹豫要不要叫一声对方的名字,就见此前离开的人又气冲冲走回来——
然后,背对着小圣子蹲了下来。
楚惟茫然地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
这是要做什么呀?
见身后人半天没动静,司酌律转过脸,仍然表情很凶地蹙眉:“愣着干什么,上来啊。”
上来?
年幼的那个更困惑了。
司酌律简直被他搞得没脾气了,对上那双懵懂的、水汪汪的眼睛,不仅讲不出重话,连语气都不自觉软化些许:“不是说不能光脚走路么?我背你。”
背……?
楚惟很讶异。
在中央神庙生活的一年时间,他已经适应了像个瓷器一样被各种人抱来抱去,可还没有人背过他。
他有些惴惴:“我要怎么做?”
少年被问得一怔,恐怕没料到居然有人连这个都不知道。
就算脑海中阿爸阿妈的面容已经模糊,也记得小时候有被他们背过;
阿姐就更不用说了,多少次从教廷回去,信誓旦旦要做阿姐帮手和护卫的小孩早就睡得昏天黑地,趴在阿姐瘦削但不羸弱的背上,醒来已经回到温馨的家。
司酌律打量楚惟,小圣子那样漂亮高贵,怎么看都是被所有人千疼万宠长大的,难道没有人背过他么?
“趴到我背上,搂住我的脖子,剩下的交给我。”他顿了顿,叮嘱道,“……别勒太紧。”
楚惟乖乖点头,乖乖按照他说的做,假装自己是一片落叶,小心地贴在少年的脊背上。
……好轻。
这是司酌律的第一印象。
楚惟只比他小四岁,身量的确小了一圈,但怎么也是快十岁的男孩儿;他刚从这个年龄长开没几年,清楚会是什么重量。
他都做好了负重准备,没想到离心理预估相去甚远,后背好像降落了一朵铃兰花。
铃兰一样的香味,就是他的第二印象。
直觉告诉司酌律不要往深了想比较好,他反手箍住男孩的膝弯,忽略那肌肤的触感有多么光滑柔软,问:“准备好了?”
“……嗯。”
楚惟的回应低如耳语。
好在四下寂静,而他们如此靠近,也仅需要耳语。
背和抱是完全不一样的体验,小圣子已经很久没有和同龄人有如此亲密的接触了,两颊发热,下意识想把脸埋在少年的衣服上降降温,又被对方钻入嗅觉的气息熏得更烫。
原来司酌律闻起来不仅是冷铁和黑茶的味道,还像是星月夜下的雪松。
楚惟不明白,为什么心脏跳得好快。
也无从知晓那蓬勃的心跳究竟是自己的,还是属于司酌律。
*
嘴上说着要绑架圣子的司酌律,背着楚惟从地道离开教堂,深一脚浅一脚踩着积雪,来到一望无际的田埂。
这是040村地势最高的地方,在这儿可以将整个村落尽收眼底。若是眺望得再远些,依稀能看见拜月城的憧憧灯火。
田埂的尽头是棵巨大的苍棘松,它是守护040村的神树,在四面全被大雪湮没时,唯独翠绿的松下依旧青葱一片,丝毫不受冰天雪地的侵袭。
司酌律把楚惟放在树下,不再管他,自顾自在旁边躺下来,双手枕在脑后,望着天空发呆。
楚惟随着他的视线方向仰起脸。
在他不知道的时候,这座笼罩在悲伤中的村子已经入了夜,夜幕宛若洒满碎钻的蓝丝绒,无论望向何处,都有群星俯瞰而来。
“好多星星……”
他喃喃,目不转睛地看着。
溯夜镇风沙大,空气质量一般;中央神庙彻夜灯火通明,看不清夜空。长到九岁,他还从来没有见过如此透亮闪耀的星空。
“那边横着连成线的,是亡者渡船座。”司酌律冷不丁开口,“往东,是升树座。它上面是银弓座。头顶最亮的那七颗,是守望之眼座。”
“你认识星星呀?”
小圣子将散落的长发拢至耳后,低头看向他。
这个视角司酌律看得见他鸦羽般的长睫,和夜光石一样温润的黑瞳。
那是他此生不曾见识过的,远比任何一颗星星都更加夺目的美丽。
楚惟不知他所想,还在接着上一话题真心实意赞叹:“好厉害。”
少年没接茬,沉默地红了耳朵。好在夜色迷蒙温软,不会让旁边人看出端倪。
“我阿姐有两个一起长大的好朋友,她们经常晚上一起来这里看星星。”提到司羽心,司酌律的情绪又低落下来,“人死了之后,也会变成一颗星。我想知道她是哪一颗。”
楚惟抱着膝盖,重新抬头遥望星河:“每一颗眨眼的,都是她在想你。”
……是这样吗?
司酌律想起自己每次贪玩到太晚回家,司羽心都会在小路的尽头提着一盏灯远远等着。
那时候的夜从来不黑不冷,因为家就在前面。
抬头是长路,低头是归途。
从前他想回家,就看一看灯火。
以后他想阿姐,就看一看星辰。
失去亲人的悲戚仍需漫长年月来稀释,起码这一刻,的确有一颗星星那么像阿姐的眼睛。
司酌律鼻子发酸,又不可能此刻掉下泪,转移注意力问:“你……殿下有离开的家人吗?”
楚惟摇摇头。
司酌律正失落看来这种痛楚只能自己独自消解,就听小圣子轻声道,我是孤儿。
楚家算家吗?楚家夫妇和楚南膺算家人吗?
楚惟没有确切的判断标准,只是,自遴选仪式离开溯夜镇至今已有一年,楚家人从未到中央神庙探望过自己——这是教廷所允许的——他更没有过回去看看的念头。
家人一场,双方都没有半分不舍与思念,可笑也可悲。
好在楚惟并不会为他们伤心。他已经有了新的家人和朋友,有了新的牵挂与爱。
他提到身世很淡定,司酌律听得差点蹦起来,不得不抓了把草在手里,才克制住自己没做出什么一惊一乍的丢人事儿。
早知道就不提这码事了,这下好了,戳着别人伤口了吧。
少年此前“暗杀”时乖戾凶横,其实就是个心性淳朴良善的小村孩子,说错了话会想着道歉。
他艰难措辞片刻,转头要开口,却被所见惊得攥在手里的草儿全部连根拔起——
小圣子端正地跪坐在旁边,面朝着他,身后是漫天银白星辉,长发如夜色流淌,发梢轻扫过薄雪,低垂的眼眸盛满细碎的、令人心醉的光,正向他俯身。
第28章 第 28 章 你对别人也这么好吗?
他在对我做什么?
他要对我做什么?
他会对我做什么?
还有更重要的——我想他对我做什么?
可怜的小少年人生中从来没遇到过如此脸红心跳的时刻, 别说迅速处理对方动作的表目的与潜台词,就是氧气都快不够用了。
“别别别别碰我!”
——最终也就是舌头打结蹦出这句坐实了“色厉内荏”的威胁来。
这是司酌律今天第三次说出这句话。每一次说出的对象都相同,但每一次的情形和语气大为不同。
原本被冷风吹得清明的大脑霎那间成了浆糊,幸好残害了一小把草才没有直接弹起来;不然以他们两个现在极近的距离, 能直接把柔弱的小殿下撞倒。
楚惟也没料到自己普通的举动会把对方吓成这样, 退了回去, 双手放在膝盖上,姿态乖巧, 神情无辜:“我没有要伤害你, 只是想给你疗伤。”
楚惟原本就是大户人家富养出的小公子, 如今成了圣子更得注重仪态,从司酌律的角度望去,如同镀了满身星光的小天使像。
少年的思考和舌头一样僵硬:“疗……伤?”
男孩点点头, 见他仍然一脸困惑, 伸手指了指他的鼻梁:“这里。”
司酌律非常怀疑圣子已经习得某种被禁止的操纵系黑魔法, 不然为什么他说什么自己就做什么,傻傻地随着楚惟的视线落点碰了碰鼻梁——疼得“嘶”了一声。
这是拜月城的士兵砍出来的,原本对方没打算对这么小的孩子下手,却没想如此稚嫩的少年下手却那般狠绝, 像逮住了猎物不死不休的幼狼。
司酌律落了伤, 对方也不好过,被他的狼骨刀削掉两根手指, 以后再也别想拿起压迫人民的武器。
那道伤口很深,几乎见了骨, 还好处理得及时,不会对器官造成影响,但留疤不可避免。
愈合的过程很痒, 尤其睡着时他会无意识抓挠,破了的痂流出血,他迷迷糊糊还以为自己又在梦中掉泪。
反反复复修复又撕裂,一直好不了。
要是以前,司羽心一定会捧着他的脸紧张地左看右看,担忧道,要是把我们阿律这么帅的脸弄破相了怎么办哟?
可是阿姐不会说了。
从今往后,再没有人会在意他受没受伤,留没留疤,疼不疼。
“……疼吗?”
楚惟问得轻轻的,好似声音大一点儿就会真的让他加重痛苦。
司酌律避开他的视线坐起来,还不明显的喉结动了动。
失去父母的雄性幼崽总是成长得迅速,司酌律很小的时候就不把自己当孩子了,要长得更高,更强壮,更敏捷,才能保护阿姐和阿嬤。
男孩子嘛,受点儿伤再正常不过,咬咬牙就过去了。想什么疼不疼的,太娇气。
可是……
他假装不经意地瞥了眼小圣子,映入眼帘的皮肤细腻白皙得发光,说是玉洁冰清也不为过;都是男孩儿,他却无法想象楚惟的身上出现任何一道丑陋的疤痕——简直是对珍宝的亵渎。
不是,我到底在想什么啊?圣子哪哪儿受伤、皮肤如何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少年用怒气冲冲的自我质疑去解释初次生长的、幼苗一样的特殊情愫,直觉不能在这儿继续待下去,否则他的报仇计划会被那小孩全部打乱。
“我送你——”
他扭过头,话还没说完,再次被靠近的小圣子吓得碎在喉咙口。
那张无瑕的脸蛋猝不及防在眼前放大,司酌律向后梗着脖子,死死咬着牙,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的:“……你又要做什么,殿下?”
怎么会有这么没距离感的圣子啊!教廷没教过他要和愚蠢的凡人保持界限么?穿鞋不被神明允许,这种事就被神明允许了么?
小圣子丝毫不觉得这样做什么不对。他并不迟钝。
因为是故意的。
“你害怕我。”这并非疑问,而是事实陈述,楚惟歪过头,不解地做出判断,“为什么?”
“怎么可能?”少年还在嘴硬,“细胳膊细腿,有什么可怕的?”
“是嘛。”小圣子微微一笑,“那你闭上眼睛。”
对司酌律起效的并非软绵绵的激将法,而是那令人头晕目眩的笑容。
他咕哝一声:“闭就闭。”
下一秒,有什么轻悄落在他的鼻尖。
好凉。好软。
司酌律倏然睁开眼,目光仓皇,带着无人察觉的期待。
他不自觉抬手摸了摸,那落于鼻梁伤疤的绵密触感自然不会是一个吻,而是……一朵花?
少年低下头,蔚蓝啪嗒掉在手心里。
那是朵晶莹剔透的小花儿,蓝和银交织,星光下格外瑰丽。
他茫然:“这是什么?”
“艾缇瑟尔。”楚惟再度倾身,不过掌握了规律没有离太近,否则会再把这人吓走,双手撑在膝前凑过来,“有很好的疗伤效果。”
“艾……艾瑟……”名字太拗口,司酌律念不出来。
小村里长大的孩子,去过最远的地方也就是拜月城,怎么可能认得仅在中央神庙、精灵王宫和“深渊”才会绽放的圣灵之花。
少年其实想说有疤也没关系、自己没那么娇贵,但小圣子已经从他手里取回了小蓝花。
司酌律怔怔地看着自己空无一物的掌心,下意识蜷了蜷手指。
他忽然想起,自己最开始在教堂隔间桎梏住圣子的时候,就是用这只手捂住了对方的嘴。
也就是说,那个时候自己的手心的确碰到了——
“不要动呀。”楚惟不轻不重抓住他的手腕,轻声打断他混沌的回忆。
他的手指和那朵小花一样,凉的,软的。
司酌律顿时不动了。
再小一点的时候司羽心还会玩娃娃,和她那两个朋友经常用弟弟当模特,用花瓣和草叶捣出的浆汁把他画成小花脸。
司酌律恍惚间发觉自己又回到了任人摆弄的境地。只不过此刻他全身僵得厉害,不像玩具,像石碑。
楚惟摘下两片花瓣,将它们一正一反叠起来,再轻轻摁在司酌律鼻梁的疤痕上。
无论是动作还是神情都格外专注,司酌律确信,在这儿的就算不是自己,是一只猫一只狗一只鸟,楚惟的注意力都不会有分毫变化。
此时此刻的楚惟不是花瓶圣子,而是一个有能力也有愿望的小医师。
之前的角度不太方便进一步敷药,楚惟调整了下位置,和司酌律面对面。
少年屈起一条腿,手搭在膝盖上,另一条腿大剌剌岔着,像个不服管教、狂放不羁的小兽。
相比之下,男孩规矩又端庄,跪坐的时候脊背要挺直,臀不能完全压在小腿上,只能靠一点脚跟。
靠得太近,视野有些模糊,嗅觉取而代之变得灵敏。司酌律有些分不清那浅浅的香气究竟属于小蓝花还是圣子,清晰缓慢如某种陪伴他远超十三年人生的漫长河流,令人眷恋。
楚惟此前用捡到的艾缇瑟尔花花瓣悄悄做过实验,无需太多加工,它本身就有消炎、镇痛的效果。
小粢送的这朵是新鲜的、完整的,应当效力更强;再加上他如今自我训练得比以前熟练很多的净化之力,帮他人治愈伤口,应当也不是难事。
理论如此,楚惟也没有百分百的把握,毕竟他还没有在别人身上试过。
司酌律是他的第一个实验品。
富有天赋的实验员和需要小心对待的实验品——星空下的两个孩子尚不知晓,千年之前他们也曾处在同样的位置。
时空更迭,星河轮换,命运流转。他们兜兜转转,回到了原地。
一道细而透亮的光顺着楚惟的指尖淌下,滴落在圣灵之花丝绒一样的花瓣表层。
那光把原本独立的两片花瓣粘合成整体,又向下渗进与之紧密接触的、少年的皮肤。
丝丝缕缕温凉包围着司酌律的鼻梁,像夏天用来冰镇浆果的冰块。
那是种很神秘的体验,他仿佛能看见自己的伤口正在努力愈合,痒意顺着骨头往皮肉外面钻。
司酌律条件反射想揉揉鼻子,再度被楚惟按下:“嘘,马上就好。嘘。”
声音非常非常温柔,就是完全没看他的眼睛。
简直跟哄小宠物似的。
司酌律不敢再乱动,想起此前跟在楚惟身边那个会飞还会咬人的小毛团,圣子殿下平时哄它也是这样吧?
……话说回来,那是个什么玩意儿?
无论是奇妙的圣灵之花,还是奇迹的小圣子本身,他们正在生效,只不过还需要时间。
司酌律见他那样的坐姿不算舒服,想自己接手摁着花,但楚惟摇摇头,疗愈的过程离不开他的能力,眼下还是必须得保持接触。
如果这次能治好司酌律的伤,楚惟有些雀跃地想,那么一直以来期待的、用自己不可思议的自愈能力帮助他人的愿望,就算实现了一部分。
跪坐的小圣子要比接受治疗的少年高出些许,垂眼看他,像在看亲手烧制的第一件瓷器,充满期待和满足。
但这样一眨不眨的、仿若亲密的注视落在司酌律眼中变得意味不明。
鼻梁上的痒意开始扩散,蔓延到手指、脚尖和心脏,搅得他五脏六腑都跟着升温,哪哪儿都不自在。
他也不想乱动,但本能反应克制不住。
楚惟以为伤号耐不住枯燥的等待,决定分散下对方的注意力:“我……见过你姐姐。”
成效斐然。司酌律果然不动了,连呼吸都好半天才找回来:“在中央神庙吗?”
“嗯。”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是说在那里。”
他熟悉司羽心作为姐姐和小村女儿的模样,却不知晓她身为教廷执事又是什么样。
楚惟想了想,自己和司羽心见过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圣子又不可随便与他人交谈(今天同司酌律的对话已经抵得上过去一两个月的分量),远远瞧过一眼,行礼与被行礼,而后擦肩而过,印象稀薄。
“很专业。很温柔。是个很好的人。”评价有点儿单薄,但都是真心话,“大家都很喜欢她。”
“……是么。”
司酌律被他管着,面部肌肉也得听话,却还是能看出那是一个又想哭又想笑的苦涩表情。
“可我倒希望她没那么讨人喜欢就好了。”
要是没那么受欢迎,要是那个该死的枢机没有看上她,就好了。
但一切都来不及了。
“那个人,会被惩罚的。”楚惟说。
司酌律反应了下才明白说的是凶手,少年冷哼一声:“官官相护,有什么用。也就是几天禁闭,降职罚俸,不痛不痒。”
楚惟不太懂什么叫“官官相护”,但读得出司酌律神色中的悲戚与忿怒。然而他也记得大祭司承诺“绝不姑息”时的坚定,他对他的话从来毫无保留地信任。
“枢机主教罪有应得。”圣子无需回应世人一厢情愿的祷告,却在这个星夜向尚未皈依的异教徒许下承诺,“吾主仁爱,他会得到该有的刑罚。”
司酌律愣愣地看着楚惟。
为什么要安慰我呢?
你不是教廷的人吗?
你不应该——不应同他们沆瀣一气吗?
我绑架你,差点伤了你。但你却为我疗伤。
我们是敌人吧。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你对别人也是这样吗?
还是——只对我?
少年没心思再去管什么疗效不疗效,攥住男孩纤细的手腕,用劲之大已经捏痛了对方,棕色的瞳孔像捕猎前的猛兽那样因高度兴奋微微扩大。
楚惟挣了挣,司酌律的力气比他预想的还要大很多,根本摆脱不了。
然而他在意的不是自己受桎梏,而是这家伙再这么乱动,艾缇瑟尔花溶解的过程就要被中断了。
小圣子蹙起秀气的眉,看起来有一点点生气。
司酌律被那眼神刺了一下,潜意识知道自己惹小殿下不高兴了,现在应该收手、道歉;可四肢百骸鼓动的血液却叫嚣着钳制住对方,不要放他走……
“嗯……!”
楚惟突兀呼痛,猛地瑟缩。
司酌律一惊,低头发现自己的指甲尖长得不同寻常,划破了小殿下手腕内侧娇嫩的皮肤。
鲜红的血滴落到他相同的脉搏位置,刹那间仿佛天地共振,脚下的大地颤动到他们不得不倚靠对方才能保持平衡,原本贴在司酌律鼻梁上的圣灵之花花瓣全部被吸收,淡蓝的流光萤火一样扑朔着散去。
原本还只是高速流动的血液顷刻到达零界点,沸腾着在他的视网膜炸开无数黑点。
他的身体被无形的恐怖力量攫住,骨骼被生生打碎又重组。
疼痛超过一定限度,就只剩下空荡荡的茫然。
不知过了多久,司酌律的视野重新清晰。
他慢吞吞地抬头看向楚惟,在那双因吃惊而睁大的眼瞳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他变成了一个乌漆嘛黑、浑身长着坚硬鳞片、根本看不出人形的……
怪物。
第29章 第 29 章 他好想把楚惟吃掉。
十三岁的司酌律已经快一米七, 在资源匮乏、营养有限的小村庄里已经算是发育得很不错了,但他现在身高大幅缩水,连人形的一半不到,像团勉强搓了个形的黑煤球。
“呜……”
他想问我这是怎么回事, 却发不出人声, 只有小兽无意识的呜咽。
到底怎么了?
自己现在是个什么东西?
还能变得回去吗?
疑问排山倒海而来, 找不到答案。
小圣子仍然维持着那个跪坐的动作,双手贴着膝盖放得乖乖的, 眼睛睁得大大的, 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之前也这样, 只不过从仰视变成了俯视。
“呜,呜……!”
司酌律想说你不要害怕,我不会伤害你。
嗓子里钻出来的全是意味不明的叽里咕噜。
奇妙的是, 小圣子听懂了他的话:“我没有怕。你也不要怕我呀。”
他说完, 和小怪物一齐呆住——「我/他怎么会听懂他/我在说什么?!」
那根本不是任何菲亚兰智慧种族的语言, 或者说,司酌律现在的模样根本不属于任何一种已知生物。
然而楚惟不仅能够与他顺畅沟通,还觉得他看起来格外……熟悉。
熟悉到令人怀念。
好像在某个记忆深处的角落,他曾有数不清的昼夜与这个、这样的小怪物彼此陪伴, 令人心安。
楚惟伸出手, 试探地想要摸摸他,就像平时安抚小粢那样。
司酌律第一反应就是躲开, 不管自己现在是人是鬼,被一个比自己小好几岁的小孩摸头是什么耻辱?
然后身体很诚实地迎了上去。
小粢是暖洋洋、毛茸茸的, 面前这个小怪物则是硬邦邦、冷冰冰的。但他们也不是没有相似之处:头顶都有一对尚未发芽儿的角。
楚惟记得小粢很喜欢被摸角角,也用同样的手法去摸司酌律的。
司酌律惊得直接原地起飞——没错,是飞, 不是跳,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背后居然还有对翅膀——从遇见楚惟开始,他已经想这么做很多次了,失去人形的同时羞耻度大幅下降,就算被吓到弹射起步,好像也不是不能接受。
“哎……!”楚惟重新变成仰视他的视角,见小怪物极其不熟练地用那双看着和体型不相符的翅膀在空中跌跌撞撞,有点儿担心。
司酌律用双腿行走十几年,一朝长出翅膀,体验相当诡异。尽管长在他身上,根本不听他使唤,有自我意识似的非要跟他对着干,明明向往左转,非要带着他往右去。
一番对抗之后,司酌律果不其然落了下风,一阵枝头叶子都吹不下的微风就能打乱他的全部节奏,失去重心直直往下坠。
和预想中一头栽进坚硬雪堆里的触感完全不同,他掉进一个柔软的怀抱里。
小怪物小心翼翼睁开一边眼睛,看见小圣子正抱着自己,关切望过来,声音轻软:“没事吧?”
司酌律“变形”之后头一回感到微妙的庆幸:现在从头到脚都是黑的,不会被看出来脸红。
小圣子火红的大氅在地上铺开,衣摆的褶皱如波浪,月白的斗篷和最里的纯白圣袍层层叠叠,像朵暗夜中盛放的霜姬蔷薇。
一人一兽默默对视,两人脑海中同时翻涌出模糊的画面。
密不透风的实验室。
盛满蓝莹莹液体的培养皿。
全副武装、严阵以待、也是期盼已久的第一次相见。
不自觉想要触碰、却只能摸到冰冷玻璃的手。
全序列基因成功激活后,终于缓缓睁开的金瞳。
……
是谁?
幻境中的是谁。
现实中的彼此,又是谁?
“叽——!”
是谁,挤到崽啦!
小奶团子爪爪并用从楚惟的大氅里爬出来,气呼呼。
妈咪的外套和帽子向来是它独享的藏身之处,今天怎么有人来抢地盘呐!
还压在崽身上,真是太过分了!
它仰起小脸,正想看看是哪个眼神不好的讨厌鬼,忽然瞪大了眼睛。
楚惟现在跪坐着,臂弯里抱着刚刚接到的黑色小怪物,而小粢扇着耳羽飞过去,从司酌律的胸口一路蹦蹦跳跳到他脸上,左瞅瞅右嗅嗅,发出惊疑不定的一声:“叽……?”
这不是爸比吗?你怎么变得和崽一样小啦!
司酌律还记得小东西咬自己两口的痛,再次颤动了下;变成兽形之后他的警戒心成倍提高,也更容易被惊动。
还好一双凉而软的小手轻轻挠了挠他的下巴:“没关系的,小粢是好孩子。”
这个动作怎么像对狗一样,司酌律忿忿不平。
但舒服地眯起了眼睛。
小粢用耳羽拍了拍胸脯,非常自豪:“叽叽叽!”
妈咪说啦,崽可是好宝!
司酌律正沉迷温柔乡,又陡然睁开眼。
等会儿,这小东西刚才叫自己什么来着?
“呜?”
你认识我?
“叽,叽!”
认得呀,你是爸比!
司酌律脸更黑了:“呜……呜?”
我才十三岁,哪儿来的孩子?
小粢困惑90度歪头:“叽,叽叽,叽。叽……”
可是你和爸比一模一样!你看,这鳞片,这尾巴,这翅膀……
他俩叽叽咕咕有来有回,楚惟越听越迷茫:刚才小怪物和他讲话的时候他是能听懂的,现在怎么又不明白了呢?
之前一直不懂小粢的语言,为什么司酌律听得懂?
楚惟一边思考,一边无意识地继续先前被中断的动作:替小怪物挠挠角。
司酌律做人的时候不长角,怎么也想不到变成黑煤球之后这对凸起竟然会这么……这么敏感。
一开始的确挺享受,可是随着抚摸(楚惟用上对小粢的宠溺,完全可以说是爱抚了)时间延长,兽化的刹那全身血液沸腾又回来了,不仅生理上异常激动,此前和楚惟对视时突兀冒出的画面再度浮现于眼前,这一回清晰得多。
他被泡在深海中,四周寂静如笼,每一道水流都在刺激肢体。不仅如此,全身上下贴着许多奇怪的白色塑料片,每一片上面都粘着五颜六色的线,不停地用电流鞭笞他。
然而比起骨子里滋长出的饥渴,那些疼痛都可以忍耐。
好渴。他想。
我需要……
需要什么?
“没事了。”一个声音说。
这是水流、电流、因为疼把自己的牙齿咬得咯吱作响之外,他听到的第一个声音。
很好听,很温柔的声音。
他的躁动瞬间被抚平,极力想要睁开眼看看是谁在说话。
“马上就可以出来了。”那个声音又说话了,这回带着笑意,“等了好久,终于要见面了。”
虚幻之中的他费劲地睁开眼,透过汪洋看见了一双柔和注视着自己的黑色眼眸。
那是「他」降临于世后,所见到的第一幕。
大火在身体里不管不顾地燃起,他忍受着难耐的灼烧感,怔怔地望着培养皿外,像是想要把那人的模样烙进脑海。
观察室的另一边,一群实验员和安保人员个个防爆面具、防护衣穿戴整齐,有人手里拿着相位枪,有人紧张兮兮捏着空气压缩弹的按钮。
唯独观察室里那个漂亮的青年什么保护装置都没有,连口罩都取了下来,虚虚挂在右耳,白大褂也敞开,以展示自己没有携带任何威胁物品。
向来清清冷冷的他对着里面刚觉醒、全盘数据急剧飙升的小怪物露出宁和的笑意,语气像在和刚出生的小宝宝打招呼:“初次见面,你好呀。”
那的确是个新生儿。
只不过这个新生儿拥有一瞬间摧毁整个基地的恐怖力量。
青年进去之前,同事、领导都在劝他还是裹严实点儿好。初次觉醒最不稳定,小怪物的基因本就六亲不认,谁知道会做出什么。
观察室外面的人还来得及跑,他进去了,可能就再也出不来了。
青年温和却坚定地谢绝了他们的提议:“那是我的作品。我的孩子。我永远不会带着刀刃和子弹拥抱我的孩子。”
他没有说出的是,我也相信,我的孩子拥有全世界最强大的尖牙利爪,但他绝不会将它们冲着我。
……
小怪物痴痴地望着眼前人,看着他被口罩牵扯散下的一绺额发,连日加班堆出的眼底淡淡的青,小巧洁白的耳垂,细瘦得想要咬一口的脖颈。
睁眼之前的饥渴感又涌出来了。
好想吃掉。
把这个人吃掉。
不是因为觊觎他的血肉,尽管那的确闻起来香甜迷人;而是因为肚子里是最安全的地方。
把这个人类放进肚子里,就再也没有谁能从自己这里抢走他。
他就会永远是他的了。
你永远是我的。
我是谁。
你又是谁?
你的名字是……
楚惟。
楚惟。
他的喉咙,舌尖,唇齿,心跳,珍重地、颤抖地念着这个名字。
好似一道最最攻无不克的咒语,念出来,可以跨越世间一切苦海。
我是……
「——凯——」
“在那里!”
急促的喊声陡然打断司酌律的思绪,他被怪异的幻境毫不留情推回了现实世界,大脑和眼睛疼得发昏。
等那些密密麻麻的黑点散开,他的眼前又弥漫起了一片红。
是殿下的大氅吗?
不对。
是更远的地方。
村庄向着田埂的道路上蜿蜒着一长串覆盆子似的红,不是灯笼,不是花簇,而是……
火把。
教廷、士兵、骑士团、村民……浩浩荡荡百来号人,手持武器,怒不可遏地朝苍棘松的方向奔行。
“我看到了!那个怪物!”
“就是它掠走了圣子。”
“那是什么?从来没见过的魔兽!”
“把殿下还给我们!”
“可恶的怪物,看我杀了它!”
“圣子殿下别怕,我们来救您了!”
呐喊声潮水一样由远及近。
怪物?说谁?
什么魔兽……什么掠走圣子?
司酌律的脑海还没能完全融合闯入的新记忆,转速过于缓慢,处理不了此刻急转直下的情形。
动物大多怕火,奶团子已经瑟瑟发抖钻回衣服里,小圣子担忧地看向黑煤球,不确定自己的大氅够不够把他也裹进来。
然而小怪物看见连绵的火焰非但没有惧怕,反而油然而生一种令灵魂战栗的兴奋。
他的喉咙里发出比之前低哑得多的咕哝,并非呜咽,更像开始狩猎前兴奋的低吼。
楚惟看他样子有些奇怪,抿起嘴,轻轻抓挠了下他翅膀根部。
小粢每次激动过头,他都用这种方式让它冷静下来。
……怎么好像放在司酌律身上起反效果了。
小怪物在他怀里仰起头,鼻子蹭了蹭他的下巴。楚惟眼尖地发现,此前司酌律人形时的疤已经不见了,看来艾缇瑟尔花加上自己真的有效。
他松了口气,随即意识到不是时候。
四面八方的人类已经对着小怪物搭起弓箭,势必在神树与圣子的见证下将他围剿。
司酌律挣开楚惟想要收紧的手臂,眼中有了狠意与恨意。
休想。
任何人,休想再一次从我身边带走你!
第30章 第 30 章 你的身边,还有别的人?……
箭在弦上, 一场人类勇敢抗争邪恶魔兽的大战就在眼前。年轻的神官匆匆穿过群情激愤的人群,灰袍的一角急切地上下翻飞,像陨落的鸽子翅膀。
安岩绕到另一处埋伏地找到拜月城的护卫队长官,要求对方立刻停止计划, 严厉警告:“不能射箭, 会误伤殿下, 没有人能担得起这个责任。”
长官抓了抓头发,觉得他说得有道理。
抓不到魔兽事小, 万一伤到尊贵的小殿下, 在座的所有人脑袋都别要了。
可是不用弓箭, 难道要去跟魔兽近身肉搏吗?
士兵们面面相觑,火光下映照出一张张抗拒的脸,谁都不想做那个送死的倒霉蛋。
和手无寸铁(除非算上铁锹铁铲)的村民缠斗, 他们有胜算;
和不知道哪儿冒出来的魔兽?算了吧。
火把的烟雾已经盖住晴朗的星空, 离苍棘松还有几百米的距离, 加上夜色浓郁,他们看不出那个劫走圣子的怪物究竟是什么。
040村挨着拜月城,拜月城又依附于中央神庙,方圆千里都是圣洁之地, 魔物学聪明, 都逃得远远的。
有了圣子献祭仪式,雪原深渊的「那位」还算满意, 上一次南下肆虐已是百年前,年轻一辈没亲眼见过;就算有老人目睹, 那也是“天空中飘来巨大的黑影”“看不清!啥也看不清!”“哎哟吓都吓死了,谁还晓得抬头看哟”“对对对和暴风乌云差不多”。
「那位」真面目如何,至今是秘密。
简而言之, 没有一个人认得出那头挡在圣子面前张牙舞爪的小兽,就是传说中的魔龙本尊(只不过是迷你版本);还以为是哪座山里流窜出来的、不知对人类抱以敬畏之心的笨蛋野兽。
火把和人类剑拔弩张的氛围同样影响到了骑士团的马儿们,它们焦躁地踏来踏去,试图离火源远一些,被缰绳勒住后不安地喷着响鼻。
“让我来吧。”圆脸骑士长从副手那里接下一把星耀檀制成的大型弩,它很有分量,让总是挂着和善表情的骑士长也显出一些吃力的龇牙咧嘴,“我看那怪物身上有麟,普通的箭扎不穿。”
他吹了声口哨,棕马安静下来。骑士长看向旁边沉默的大祭司,以为他是担心圣子的安全:“请您相信我的准头,我从前在王庭御前,后来加入光辉骑士团,行军三四十年了,还从未失过手。哪怕一次。”
大祭司手握权杖,顶钻的晶钻明灭,像在同主人一起思考。
从发现圣子失踪起,这位教廷之首就处于一种说不上来的微妙状态,算不得愤怒,谈不上紧张,更像是在探究和等待什么。
“弩太繁琐,如果第一击失手,必定会惊动对方,没办法像弓那样快速装填第二次。”他轻描淡写地否决了骑士长的方案,并未在意男人有些挂不住的表情,吩咐手下,“安岩。”
已经从护卫团那边赶回来的灰衣神官应声:“在。”
“设结界,别让它离开苍棘松的树根范围。”
“是,大人。”
骑士长见两人胸有成竹,尽管刚才被当着众人驳回很没面子,还是忍不住好奇:“然后呢?”
“然后……”素来表情寡淡的神官骄傲地翘起嘴角,“就交给我家大人吧。”
另一边,苍棘松下,黑煤球急促地呼哧呼哧,眼球爬上血丝。
变成兽形之后,他的视力增强了百倍,远处的人群嘀嘀咕咕的计划,手中蓄势待发的武器,全都尽收眼底。
面对漫山遍野的火光和那些看着就很吓人的杀伤性武器,小圣子也心生怯意,但他现在更担心司酌律的状态,看起来随时可能过呼吸晕过去。
奶团子感到害怕的时候,他只要把它抱在怀里就可以了。楚惟没有更多饲养宠物的经验,只有用对待小粢的方式来对待司酌律。
他冲他伸手,小声安抚:“别紧张,好不好?我带你过去。先生很好,不会伤害你的。”
「先生」?
司酌律的视野漫出薄红,不知是火的倒影,还是眼球淌血。他的大脑持续不断嗡鸣,楚惟的话听来断断续续,捕捉到的只有那个敬称。
谁是「先生」?
为什么语气听起来如此亲昵。
和你很熟悉吗?
「先生」,是你的什么人?
你的身边,还有别的人?
小怪物的记忆、意志、思绪混沌到了极致,听觉在衰败,世界在褪色,视网膜只剩下那抹惊心动魄的红——
不是火,也不是血。
是楚惟。
他的楚惟。
只能是他的,什么先生后生的,任何人别想觊觎。
他要把他吃到肚子里。再也不给别人看到。吃掉他。吃掉他。吃掉他吃掉他吃掉他吃掉他——
但不能是现在。
司酌律昏昏沉沉地想,要把楚惟带回自己的巢穴,藏在一个安全的、没人找得到的地方。他要和楚惟合二为一,全世界都不能打扰。
小怪物向着小圣子的方向走去,骨骼抽长的速度惊人,每迈出一步身量都膨大一圈,等到了楚惟面前,原本只有男孩一半大小的魔兽已经比他还要高了。
司酌律试图找个合适的位置下嘴把人叼起来,可楚惟细皮嫩肉的,他现在满嘴尖牙,肯定会伤着对方;圣子的衣服都是上好的料子制成,保暖但轻薄,八成也经不住他的撕扯。
怎么办?他要怎么带楚惟走?
司酌律思考的同时,看见小孩伸到自己眼前的、白嫩嫩的小手,闻起来香香的;从梦境到现实的饥渴感再度被勾起,小怪物一个没忍住,张嘴——
舔了一口。
龙舌上有倒刺,还好司酌律现在年纪小,也没用力,舔在楚惟手上更多的感觉是痒而不是痛。
楚惟想起以前在溯夜镇喂养过的猫咪,也是从最开始的提防、龇牙低吼,到慢慢靠近。而且也是黑煤球。
……简直跟司酌律一模一样。
司酌律舔了舔嘴,还在回味楚惟的皮肤是什么味道、怎么像花也像雪,突然觉得不对。
小圣子的皮肤光滑洁净,没有半点伤痕。
此前被他化形前的利爪刺穿的伤口哪儿去了?
没见楚惟拿出第二朵小蓝花自我疗愈啊?
说起来,那时候小殿下为自己敷花,手指也在发光,不是错觉。
难道楚惟本身就蕴含治愈的力量吗?是某种习得的魔法吗?
司酌律的思绪越跑越远。
他又想到一个更离奇的问题——自己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得知了圣子的真实名姓?
对孩子们来说,这是交付信任的关键性互动。
但在大人们看来,就是魔兽忍不住暴露本性要伤害圣子了!
“你这个怪物,放开殿下——!!”
拜月城的人们大多对中央教廷和圣子怀有无比崇敬的信仰,甘愿为他们付出一切。
有士兵怒不可遏,竟敢违抗军令。
一簇尾巴燃着火苗的箭不受控制地从某一把弓上射出,呼啸着划破夜空,直冲魔兽的面门。
有胆大包天的人类胆敢挑衅。
胆敢从自己手中抢走楚惟!
刚被楚惟的气味安抚稍许的小怪物彻底被激怒了,他奋力飞起来,双爪抓住小圣子往半空一抛,在后者的惊呼声中俯冲过去,不偏不倚接住楚惟。
嘴和爪都舍不得用在楚惟身上,那就把自己当载具好了。
“呜……!”
还不忘叮嘱楚惟抓紧自己。
楚惟虽然从小和各种动物打交道,也很受鸟儿的喜爱,但这辈子也没想过自己能飞。
小怪物现在的体型已经比他大出一圈,脊背还算平滑,若是静止不动他也能待得住,可司酌律原本飞行就不熟练,现在又急躁地躲避攻击,好几次差点儿把他颠下来。
楚惟没办法,只有搂住他的脖子,就像司酌律在密道背起他那样。
小圣子的红色大氅在风中飘飞,像朵冉冉升起的火烧云。
人群之中,安岩双手捧着《禁魔之书》,口中快速地念着咒语,迦隐的权杖轻轻一点大地,暗红的脉络自他们脚下沿着积雪、土壤、暗河迅疾奔向田埂之上。
它织成一张网,拥抱住苍棘松庞大的地下根系,四面八方同时竖起密不透风的结界。
别说魔兽,就是只蚊子也别想飞出去。
劫掠圣子的魔兽眼看就要跃上云霄,果然猝不及防撞上那道无形的墙。
冲击力反弹回来,司酌律撞得眼冒金星,失去平衡带着楚惟一同向下坠落。
肢体给出的指令是抛下负重、重新展开翅膀自救,但比身体的本能更优先的是爱的本能,他非但没有调整动作,反而就着那个仰倒、必然会摔得四爪朝天的姿势,合拢双翼把楚惟抱在唯独对他不设防的腹部,护得死死的,就那么心甘情愿掉下去。
他不会让楚惟受伤的。
绝不。
眼看结界已经生效,大祭司却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骑士长纵是脾气再好也按耐不住了:“事不宜迟,大祭司大人!趁现在一举攻上去——”
“我来吧。”
迦隐从骑士长的手中拿过巨弩,手掌轻抚过已经装载好的箭,振起一丛潋滟的流光。
就算是训练有素的骑士团,想要架起这架巨弩也很费力,初次使用甚至需要两个人合举。
然而平日里只需诵经念祷、完全看不出有什么锻炼痕迹的大祭司,相当随意地单手将它拿了起来。
黑袍之下的手臂肌肉绷紧,动作轻盈,姿态优雅,不像手持杀伤性武器,更像在拉奏弦乐。
田埂上坠落的两个小身影已经不见了,八成是掉进枝繁叶茂的苍棘松树冠里,震下细细密密的雪雾。
迦隐连兜帽都没掀开,反正它从来不会真正遮挡他的视线;他瞄准,搭弦,蓄力,放手——
那边的是他自己,和比自己还要重要的存在。
他当然知道该往哪儿射。
流光溢彩的箭矢撕开沉默的夜幕,在高低绵延的火光托举中宛若白夜流星。
神树上栖息的鸟儿被再三惊扰,扑扇着翅膀惊恐逃离,流星又反方向朝着天际上升。
正中目标。
大祭司从不出错。
安岩在迦隐的示意下收起结界,无视了骑士长打量过来的复杂眼神。
随后,几队人马从不同方向匆匆忙忙赶到田埂,洁白的积雪印出杂乱的脚印。
人们抬头仰望高大的苍棘松,小圣子落在树干上,惊魂未定,但毫发无损,正蜷缩在一个昏迷的少年怀中。
那柄箭矢就插在离他们几厘米的地方,深得仿佛是从树上长出来的。
它没有伤到他们任何一个,但割断了各自一缕发。
被风吹得飘飘荡荡,最终落在雪地上,缠绕在一块儿,分不清是谁的。【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