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魔龙的漂亮小圣子》
1. 第 1 章
星际联邦,首都星,“回声”绝密基地。
***身份验证:最高权限认证通过***
***系统确认:二级密钥匹配成功***
***通讯干扰:已屏蔽全基地信号***
***核心能源:安全锁依程序解除***
***系统响应:正在触发一级指令***
***最终确认:自毁程序已启动***
***倒计时:300秒***
哔——
最高等级的警报声顿时响彻整个基地,尖锐的哨音和闪烁的红灯宛若忽至的洪水,叫嚣着淹没所有的秘密。
自中心能源区骤然升腾而起的热量水波一样向周围扩散,比有形的火焰还令人心焦。研究员们手忙脚乱搬着自己的东西,匆匆逃跑的脚步却盖不掉刺耳的、索命般的倒计时。
“组长,怎么办?”
“他们居然来真的……”
“我们的命他们就不在乎了吗?”
“天杀的联邦!!”
“楚博士,还有一些实验品关在冷却池,那边的大门因为温度过高自动锁定了……”
惊慌、愤怒、恐惧……人们激烈的情绪越垒越高,不相信投身多年的心血会这样化为乌有,不相信高层竟能残忍至此,更无法相信一直以来被联邦重用的自己就这么成了封口的牺牲品。
【倒计时230、229、228……】
泼洒在基地中的红灯如同大火,在这无形的烈焰之间,被称为“组长”和“楚博士”的青年的脸色却格外苍白。
他是基地唯一S级涉密项目组的组长,也是现场职级最高的研究员,在紧急情况下可以越过基地负责人,直接接管所有人员和实验品的调动权限。
但现在,高层显然要他们全都葬身大火,要联邦最肮脏的丑闻石沉海底——只有死人绝不会泄密。
青年清瘦疏冷,好似随时会融化的雪人,可一开口却有叫所有人都安下心来的魔力:“所有人,根据自己平时的项目组分配,C级以下实验品就地销毁,B级自行选择处理方式,A级尽力抢救,水生实验品切记放入降温剂……”
一个研究员战战兢兢举手:“组长,那S级……”
青年微微叹了口气:“他你们都不要管了,我去吧。”
研究员们欲言又止,谁都知道那是个随心所欲、不受控的小怪物,可也都清楚,全世界恐怕只有楚博士能管得了那家伙。
“那您务必注意安全。”
【倒计时150、149、148……】
青年匆匆奔向位于基地最底层的S级实验室,越来越招摇的气温使得大颗大颗的汗从额角滴落,将他的侧脸浸润出一层玉一样的冷白。
合金大门被高温熏得滚热,他忍着手指被烫出气泡的疼痛,迫切地解锁一重又一重的保护认证。
大门的里面,隐约传来少年清脆的嗓音:
“楚惟,是你吗?”
“楚惟,这里怎么变得这么热了?”
“楚惟,我不喜欢这种感觉,你快带我出去嘛。”
“楚惟,这个门好讨厌,每次都在阻止我见你。”
“楚惟,我有七个小时没见到你啦,好想你……”
一如既往的撒娇语调,反而叫楚惟紧绷的情绪软和些许。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声音里带上了笑意,熟稔地安抚没耐心的小怪物:“别急,马上就打开了。”
【倒计时90、89、88……】
自毁程序瓦解基地内部的指令的速度比想象中还要快,有几重密码已被重制,楚惟失去原先权限,不得不尝试初始化代码。
“楚惟,门卡住了吗?要不我来吧?”少年好心提议。从声音的远近判断,他已经跳出自己的培养皿,来到门后。
楚惟:“……还是我来吧。”
这小怪物哪里有密码,只会物理开门。
到那时候遭殃的说不定不止基地,而一墙之隔的自己八成首当其冲最先壮烈。
等等这小子什么时候有这重暴力破解的能力了?还一直装作被关着出不来的乖宝宝样儿……
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他擦了擦快要流进眼里的汗,透明的液体从睫毛上坠落,仿佛一滴泪,在灼烫的半空中消融于无形。
【倒计时20,19,18……】
“楚惟,这是什么声音?为什么在倒数?”
“楚惟,发生什么事了?”
“楚惟,你还好吗?”
少年显而易见变得不安起来。
这不是好征兆,小怪物一旦暴走,破坏力不可估量,毁灭基地都是轻的,搞不好小半个星球都要跟着沦陷。
楚惟连忙给他顺毛,放柔嗓音:“什么都没有发生呀,我这不是来接你了吗?”
“可放风时间不是现在吧。”少年嘀嘀咕咕,将信将疑。
楚惟没有再回答这个问题,生怕自己的焦灼会暴露,转移话题问他今天的放风时间想做什么。
少年想了想:“你弹春赫琴给我听好不好?”
楚惟回想了下春赫琴存放的位置,是最先被放弃的地点,但他还是答应:“好,出去就弹给你听。”
【倒计时10、9、8……】
最后几秒的生死关头,楚惟绝望地意识到自己已经无法开启大门,汗打湿了白大褂和衬衫,他体力不支跪在地上,虚弱如同溺水之人,低声喃喃着少年的名字。
“……凯……”
门里的小怪物听见神明的呼唤,仅用双臂的力量,强行撕开了有最强堡垒之称的合金材料大门,一把将几近昏迷的人类抱入怀中:“楚惟——!!”
倒计时归零,自毁程序加载完毕。
刹那间,爆炸吞没了整个基地。
意识彻底消散之前,楚惟只记得那双眼眸。
流转着金色的光芒,无论何时,总是痴痴地凝望着自己。
仿佛他愿做他最锋利的剑,最坚固的盾。
——最虔诚的、永不背弃的信徒。
*
菲亚兰大陆,西部,溯夜镇。
男孩从混乱的梦境中睁开眼,令人惶恐的高热从梦里一直灼烧到现实。
置身火海般的逼真感受来源于面前被点燃的枯叶堆,它们噼啪作响,随时有可能燎上他的衣角。
小孩连忙起身,下意识向后退,却忽视了后面盘根错节的树根,被绊了一跤摔倒在地。
他的手掌蹭破了皮,雪白的小脸和干净的衣裳也沾上了污渍,像是月亮跌进了污泥里。
浑小子们嘻嘻哈哈笑起来,点燃枯叶堆的事儿当然是他们做的,目的就是为了看楚惟衣服被烧到之后的狼狈;虽然没见到理想的一幕,能看到他摔跤也够让他们高兴好几天了。
欺负楚惟向来是镇上男孩儿们怎么也玩不腻的爱好,在他们看来,楚惟性格太文静,皮肤太白净,头发太丝滑,一个男孩子漂亮得像个小姑娘,就该是被“矫正”的对象。
尤其当浑小子们的领头人是“受害者”的哥哥,楚家那位捧在手心里的大少爷楚南膺,更像有了靠山。
“楚南膺楚南膺,这下他回家肯定要被骂了吧。”
“嘿嘿,膺哥这主意可真好。”
“瞧他那个样子,是不是要哭鼻子了?”
“哎哟,真是不知羞……”
浑小子们叽叽喳喳,被他们围在中间的楚南膺脸上挂着笑,遥遥望着自己那窘迫的、被所有人排挤的弟弟,心中生起刺痛的快意。
看到了吗,所有人都不喜欢你。人人都讨厌你。
你就是个万人嫌,是楚家徒有虚名、没有血统、更不会分得一星半点偏爱的假少爷,到底有什么可高傲的?
高大的橡树下,小小的孩子撑着站起来,垂下眼睛仔细地拍打着衣角上的灰尘,用淡绿色的丝带把乱掉的长发重新绑起来,不理会那边带着鲜明恶意的讥笑和讽刺。
楚惟总是这样,安安静静的,受了怎样的捉弄也不反击,更不会哭泣,是冬夜里飘落于人间的第一茬新雪,绝对纯净,绝对无瑕。
他越是这样淡漠,仿佛那些孩子做什么都影响不到他,也越叫楚南膺恼火。
楚家是溯夜镇首屈一指的富商,菲亚兰大陆西部往来的药材贸易几乎都被楚家垄断,带动着整个镇子发展起来,在镇民里很有声望。
楚南膺作为备受宠爱的长子,不仅有一群同龄的追捧者,就算是镇上的大人也要对他礼让三分——除了他的弟弟。
楚惟从来不会迎合他,更不会做什么讨好他。
或者说,楚惟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
心高气傲的大少爷哪里受得了这种委屈,家里家外想尽各种办法刁难楚惟,要的就是有朝一日他能跪在面前,用那双冷淡漂亮的黑眼睛仰视自己,含泪恳求他高抬贵手放过他。
他一定要楚惟眼里看得到自己才行。
楚南膺见楚惟不为所动,更是恼火,在小弟们的目送下雄赳赳气昂昂上前,一把把本就柔弱的弟弟推倒在地:“看到你就来气,这是你应得的!”
这个年纪的孩子不知收着力气,这一下子推搡得小楚惟整个仰倒在地。
手上先前还没愈合的伤口再次被粗粝的石子撕裂,渗出殷红的血。
楚南膺见了血,顿觉自己好像做了坏事,连连向后退,慌张道:“我、我……这不是我干的,是你自己……对,你自己的问题!”
他半是心慌,半是加倍地厌恶,可能还有一丝连自己都没有察觉、更不会承认的心疼,这些互相打架的观念混合成无名怒火,揪起地上焚尽的枯叶洒到楚惟身上,扭头就跑。
楚惟再怎么被孩子们孤立,毕竟是楚家的小少爷,真受了伤其他孩子可是得罪不起的。
浑小子们见老大都撤退了,纷纷作鸟兽散。
灰烬差点儿钻进眼睛里,小楚惟揉了揉眼,不小心把血渍也抹到了脸上。
原本白白嫩嫩的小脸上黑一道红一道的脏污,不像是富商家锦衣玉食的小公子,倒像街头褴褛的小乞丐。
那月亮沉入了深深的沼泽里。
*
旧伤未愈,又添新伤,钻心的疼痛让小孩子轻轻抽了口气。
他反手用衣袖抹了抹脸,扶着树干站起来,看见自己沾满枯枝灰尘的衣裳,想着,待会儿回家又要挨骂了。
其实也没什么。他早就习惯了。
这样的生活,他已经度过了快要八年。
溯夜镇人人都知道他是楚家的二少爷,也知道他不受宠,都以为是他孤僻怪异的性格所致。
真正的原因男孩自己倒是很清楚:他根本不是楚家亲生的孩子,而是抱养来的弃婴。
横行霸道的兄长楚南膺有着无法治疗的先天基因病,随时可能丧命。楚家父母重金求医无果,为了独子的病操碎了心,菲亚兰神明保佑,居然让他们找到一个和楚南膺的基因完全匹配的小孤儿。
他们把孤儿带回了家,平日里定期为独子输血以稳定病情,并且时刻准备着在最危急的关头直接为楚南膺更换器官。
小楚惟非常明白自己的命运:活着,直到某天成为兄长的替死鬼。
反正都是要死的,活着的时候跟那些孩子又有什么可争执的呢?
他不像他们,没有未来。
“啾,啾啾!”
清亮的鸣啭打断了孩子的思绪,他抬起头,看见一只小鸟飞过来,有着好看的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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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毛。
楚惟抬起没受伤的那只手,鸟儿自来熟地落在他的掌心。
小楚惟虽然不受同龄孩子、或者说整个镇上的人们待见,却很招小动物们喜欢。
无论是铁匠家凶猛的大狼狗,还是面包坊难以驯养的黑猫,又或者吟游诗人那只总追着他啄的蓝鹦鹉……这群平日里对主人爱答不理的小动物们,一见到楚惟立刻翻肚皮撒娇。
浑小子们对此嗤之以鼻:干脆缩到童话故事里当公主好了。
小鸟儿不是空爪来的,还带了礼物:一颗橘色的浆果。
成长在药材世家的楚惟一眼就认出了它,能够镇痛、止血、消炎,正是眼下所需要的。
鸟儿拍打着翅膀再次飞起来,衔着浆果,喙轻轻一用力,浆果的表皮爆开,流淌出汁液。
楚惟将它们涂抹在伤口上,忍着针扎似的痛,眼见着触目惊心的伤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不多时,皮肤重归细腻。
很小的时候他就发现了这件事:自己身上的伤口总是好得很快,像被某种治愈的魔法所眷顾。
这也为他带来了烦恼:楚南膺和浑小子们直接或间接让他受的伤,总在回到家之前就能恢复如初,一点儿证据都留存不下来。
当然,有没有证据,养父母也不会在乎。
谁会在乎一个血袋、一个器官供给体的感受呢?
“谢谢你呀。”
楚惟轻声道谢,小鸟儿啁啾两声回应,继而吞掉剩下的果子,用毛茸茸的小脑袋亲昵地蹭了蹭他。
这让男孩露出了今天的第一个笑容。
入冬后的夜晚温度骤降,结束劳作的人们早早回了家,落日未尽之时,街道上已经没几个人影。
小孩子拢着脏兮兮的外套,独自在橡树下呆了很久。
从这个角度隐约看得见溯夜镇外远处的悬崖,光秃秃的峭壁挂着粗壮的龙骨藤,星星点点缀着蓝紫色的附生花,和需要很好的视力才能分辨出的参类。
他记得它们的生长习性、药用价值、调和配方,却更向往这些生命虽诞生于如此严酷的环境,依旧能存活下来。
那样孱弱,又那样坚韧。
小楚惟着迷地看着,直到被冷得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才叹了口气站起来,踩着夕阳的尾巴慢吞吞回家。
他一进门,就听见养父母围着楚南膺打转:
“宝贝,马上就是你八岁生日了,想要什么礼物?”
“上次拍卖会的那颗精灵族的绿钻,喜不喜欢?妈咪帮你拿下!”
“还是你想要矮人族打造的金斧头?爸爸和他们有些交情……”
“或者……”
楚南膺翘着二郎腿,满脸不耐烦:“这些垃圾我都不想要。下周的礼仪和骑术课能不能不上?”
楚先生脸色变了变:“那可是我们花了大价钱才为你找来的老师,以后你想进入贵族学校,就必须先……”
如此父慈子孝的场面,楚惟并不想打扰。
他轻手轻脚换了鞋,正准备悄悄回房间,却被管家注意到了存在:“二少爷回来啦。”
一家三口和和乐乐的气氛被泼了冷水,楚夫人花了不少钱才抽中的拍卖会门票被儿子称作“垃圾”,正心有不快无处发泄,养子就撞了上来。
楚惟虽不是亲生的,对外身份一直是他们家的小儿子,楚夫人自认给他的吃穿用度从来不差,好歹要担得起药材巨贾的名头;这身才买不久的羊毛斗篷和天鹅绒背心是最近才买的,出去一下午就被楚惟搞得烂糟糟。
楚夫人皱起眉:“怎么搞成这个样子?”
楚先生也面露不悦:“你在外面,代表的是我们楚家的脸面。”
楚南膺在他们后面龇牙咧嘴,威胁楚惟不许把他带头霸凌他的事向父母告状。
小孩子听着他们的数落,垂着眼睛不声不响。
等两人喋喋不休告一段落,才低声道歉:“对不起,先生,夫人,我以后不会这样了。”
语气是谦卑的,神态却不是。
看上去纤细脆弱的一层壳,护着内里是凿不透的坚冰。
在需要的场合,他也会唤他们为父母;但没有外人在的时候,楚惟很清楚自己的定位,和家里的仆役一样称呼他们先生夫人,尊敬而疏远。
那孩子向来凉薄得像雪,谁都捂不热。
楚家夫妇一直认为他们收养楚惟是做善事,若没有他们,无依无靠的弃婴早就冻死在大雪中,哪儿能好吃好喝供养到现在。
至于养子从婴儿时期就要隔三差五要给亲儿子输血,不过是收取一点微薄的抚养费,根本没法和他们的养育之恩相比较。
他们总扯着这样冠冕堂皇的幌子,忽略掉任何有可能因为虐待儿童而滋生的罪恶感,然而今天这一称呼突然戳中了成年人隐匿的心思,叫他们不禁恼羞成怒。
“……看到你就晦气,去去去,回你的房间去。”两人嫌弃地扭头,看向亲生儿子时又笑靥如花,“膺膺啊,说,今年的生日派对想要怎么搞?妈咪帮你举办个全镇最盛大的!到时候让你所有的朋友都见识见识……”
楚家两个同龄的孩子,却只有一个能够过上生日。但无论对哪一个而言这都是喜事。
对于楚南膺来说,他的病情有如定时炸.弹,每多活一年都是值得庆贺之事,八岁生日当然一如既往要隆重庆贺;
对于楚惟也是同样,只要楚南膺健康,他就不用为他去死。和能活着相比,有没有生日祝福显得一点都不重要。
男孩们忘了,大人也忘了。
在菲亚兰,今年所有刚满、马上年满八岁的孩童,都将站上命运的岔路口。
——十年一度的至高祭坛圣子遴选,就要开始了。
2. 第 2 章
溯夜镇,风眠广场。
“哎哟,今天居然是个大晴天。”
“是啊,要不大家都不干活儿了出来晒太阳呢。”
“要我说,溯夜这位置啊真是不怎么样,风沙太多,白天太热,晚上太冷,土里还长不出什么好庄稼。”
“我爷爷年轻的时候去过菲亚兰的东部和南部,那叫一个四季如春。”
“哼,要不是因为打不过那些猪猡,人族怎么会都被排挤到最西边?”
“哎呀都少说两句吧!”
“虽然不能说适合人类居住,但这里很适合药材生长啊!不然咱们怎么能成为方圆几百里最有钱的镇子?”
“这都是多亏了楚家,要不是他们发现了这个商机,我们现在都得天天吃沙子咯!”
“没错没错,还是要感谢楚家……”
风眠广场是镇上最热闹的地方之一,白天摆集市,晚上办活动,大到镇长换届选举,小到学校歌舞表演,人们已经习惯了什么事都挑这儿。
入冬后要么阴沉沉要么大风大雪,难得有如此晴好的天气,老老少少提前结束了劳作,全都聚在这里。
楚南膺躺在除过雪的草地上听大家东一句西一句对自家的夸赞,双手枕在脑后惬意地眯着眼,嘴里嚼着一根啰啰草。
楚家的孩子从小被耳提面命记各种植物和药材,让楚南膺记每种草药的功效难,但哪个好吃、哪个苦,摸得门儿清;啰啰草清甜有嚼劲,是他的最爱。
浑小子们在这种事上对这位老大展现出了全方位的信任,有样学样,一人嘴里叼一根。
他们横七竖八躺着,看向不远处坐在橡木下看书的楚惟,七嘴八舌嬉笑起来:
“‘公主’又躲起来了。”
“啧啧,细皮嫩肉的,我还以为是小丫头片子呢。”
“太阳都不晒,不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吧?”
“你别说,那小子长得还真不错。膺哥,要不是我知道他是你亲弟弟,我还以为他是你爸妈买回来给你当童养媳的呢!”
“哈哈哈哈哈……”
别人不知道楚家两个儿子之间没有血缘关系,楚南膺自己清楚得很,表面上对跟班们的调侃不为所动,还要笑骂一句“别乱说”,心里其实也犯嘀咕:
楚惟的确好看。问题是,长得再好看也是男孩子吧?
男孩子,是不能当媳妇儿的吧?
可如果是楚惟的话……
他瞥向远方。
楚惟正专心致志翻着枯燥的药材书籍,除了手指几乎一动不动。
今天换上了新衣服,细亚麻的内衬,雪白的毛茸斗篷,搭配天蓝色的丝绸领结,比兰蒂斯商业街售卖的那些价格高昂的人偶还要精致。
楚南膺的视线一寸寸掠过那白玉似的面庞,漆黑如鸦羽的长发,冷寂温润似星的双眸。
偶尔轻眨的睫毛宛若蝶翼,那样轻灵灵,若是不抓住,下一秒就会飞走。
情窦初开的男孩心里好像被啰啰草挠过,怎么都觉得痒。
要不,回家问问爸妈,能不能让楚惟以后嫁给自己?没名分也行。
爸妈那么疼爱他,他要什么都会答应的。
楚惟是楚家养大的,楚惟是为了他而活着。楚惟本来就该属于他。
这一点不会因为自己对楚惟好或者坏而改变。
嗯,一切都很合理嘛。
楚南膺的心思一点点走偏,旁边的跟班们却纷纷爬起来:“是泡泡巫师!”“泡泡巫师来啦!”“哎呀,今天会表演什么呢?”
不仅是浑小子们,风眠广场上所有的孩子都欢呼着凑上去。
楚惟被搅了清净,也静不下心继续看书了。他毕竟是个才七八岁的孩子,拥有着和所有幼崽一样的好奇心,把花瓣书签夹进看到一半的书籍中,合上书,也起身望过去。
所谓的“泡泡巫师”是最近溯夜镇新来的一伙手艺人,他们制作出一种韧性很强的泡泡水,在空中飘浮半天也不破,还可以变幻出各种各样的形状,很受孩子们欢迎。
手艺人们吹出动物、花卉、屋子、小桥,泡泡们在阳光的映照下流光溢彩,散落在广场的各个角落。
小孩子们一个个蹦跶着用手去够,在指尖触碰到的刹那泡泡们又飘远,引得他们追逐的心思更甚。
小楚惟双手抱着书,站在人群最外面踮起脚看,总被前面的大个子挡着视线。
就算他想玩儿,也不会说出来;浑小子们霸占着最好的位置,他们不会让他参与的。
一个手艺人注意到了这个漂亮又安静的小孩子,抬抬下巴:“哎,那边的小家伙,你想变什么形状?”
此言一出,不仅孩子们、连远处的大人们目光都纷纷投过来。
他人的眼神对于楚惟来说从来不友好,男孩如芒在背,下意识攥紧书,咬了咬嘴唇:“我……”
楚南膺挤开人群走到楚惟身边,不容置疑地攥住他的手,强行把他往自己怀里带:“要不给他变个龙吧!”
他说完这句话愣了下,好像哪里不对劲。但现在更要紧的是当着众人的面嘲讽楚惟,也没再往深了想。
楚惟比他矮一个头,也瘦许多,根本挣脱不开。
哪怕心里再厌恶楚南膺的肢体接触,也不得不被兄长以这样一个难堪的姿势禁锢着。
手艺人挑了挑眉:“哦?为什么是龙?”
“因为,他可是我们大家的‘公、主’啊。”楚南膺满怀恶意地加重语气读着那个蔑称,“恶龙和公主的故事,不是很绝配吗?”
浑小子们怪叫的怪叫,吹口哨的吹口哨,为这个能让楚惟出丑的新玩法鼓起掌。
比起究竟用怎样的称呼,楚惟更抗拒的是他们那满是羞辱意味的眼神。
小孩想要后退,可楚南膺比他力气大得多,反抗无效。
大人们却不如他们那般无忧无虑,一个个脸色煞白,老人双目紧闭喃喃着“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妇人立刻捂住了幼童的耳朵。
在楚家工作的一名药剂师紧张地拉了拉楚南膺的袖子:“大少爷,这话可不能乱说啊。”
楚南膺嚣张跋扈惯了,听不得指责,甩开他的手:“有什么说不得?”
药剂师嚅嗫着:“因为,因为,您知道的,‘那位’,是溯夜镇、不、是菲亚兰的禁词……”
楚南膺如遭雷击。
他刚才光顾着想说辞挤兑楚惟,还为“公主”和“恶龙”的绝妙配对沾沾自喜,差点忘了,在溯夜镇、或者说在整个菲亚兰大陆,“公主”是假的——可“恶龙”是真的啊!
对于菲亚兰的居民来说,「龙」绝不是一个活在童话故事和吟游诗人口中的虚幻形象。
蛰伏于最北方雪原的“深渊”之地的龙,残暴嗜血,是这世间最可怖的怪物。
无人敢叫它的真实名讳,只敢叫它「魔龙」。
魔龙每十年从沉眠中苏醒一次,离开龙窟,南下屠戮大地,会杀死任何挡路者,所到之处血流成河。
人类、精灵、矮人、半兽人……所有的种族都派出了自己最精锐的勇士,却伤不到它分毫。
它是菲亚兰的主宰,是至高无上、绝对独裁的暴君。
哪怕在它沉眠期间,也没人敢随意提及。
楚南膺终于意识到自己究竟说了什么,双手捂住嘴脸涨得通红,环视着周围,好像所有人都听见了他的口出狂言、马上要把他五花大绑送进“深渊”,越想越害怕,吓得连滚带爬离开。
「龙」这个字无异于最骇人的魔咒,这一来,大人孩子人人自危,都没了晒太阳的兴致。
“好了,都回去吧。刚才发生的事,谁也不许说……”
方才还熙熙攘攘的风眠广场,转眼间只剩下还在游荡的泡泡。
唯一没有家长或同伴接走的男孩留在原地,这下总算能没有障碍地好好欣赏它们的形状。
小楚惟揉了揉手腕上被兄长勒出的红痕,对疼痛习以为常,专注地看着五花八门的泡泡。
小孩子的双眸乌黑明亮,泡泡倒映在他的眼底,其中一个慢慢变成了有角、有尾巴、有健壮双翼的龙。
他没有见过龙。
可在他的想象中,那就该是龙的样子。
大人们说,魔龙很可怕,魔龙会吃人。
自己总是要死掉的,楚惟想,要是能被龙吃掉,好像比为楚南膺而死更有趣一些。
泡泡越飞越高。
阳光零落在它的轮廓,折射出金色的流光。
龙的眼睛,是什么颜色?
*
楚南膺沿着路边跌跌撞撞往楚家赶,冬日荒芜的田野是一片死寂,风声如同鬼泣。
哪怕他死死捂住耳朵,还是躲不掉那些声音。
是龙听见他的话了吗?
龙要来吃了他吗?
有关于龙的种种传言是菲亚兰所有孩子童年时代的噩梦。有一些将伴随终生。
魔龙离开北方雪原入侵其他族群领地,并非以杀戮为乐,也不是想给自己找个更湿润温暖的巢穴,看起来更像是在寻找什么——哪怕代价是把菲亚兰大陆翻个底朝天。
除此之外,它的出现总是伴着撼天动地的长啸,那龙吟声既狂怒,又带着一丝无法言明的悲怆。
尽管菲亚兰生存着各种稀奇古怪的魔法生物,龙却是独一头。
没有家人,没有同胞,没有配偶和子嗣,魔龙本龙更是既不可远观更不可近距离接触,这让想要研究龙类习性的学者束手无策。
几个世纪前,龙学家们终于破译出一句龙语——「把我的珍宝还给我。」
珍宝?魔龙的珍宝?
它寻觅的,究竟是什么?
谁也给不出准确的答案,只好用尽办法试错,献上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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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城的珠宝,献上金山银山,献上美酒珍馐,献上珍禽异兽……
却都没有用。
直到“至高祭坛”的出现。
就像魔龙的来历无人知晓一样,至高祭坛也仿佛从天上掉下来似的凭空出现,吸引了一大批历史和宗教学者研究。
最终发现,在行行晦涩碑文的包裹之下,它竟会定期选中一个人类幼童。
惊人的是,至高祭坛进行拣选的频率,居然和魔龙苏醒的间隔完全一致。
菲亚兰的教廷与王室得到了启发,这些天选的孩子们或许就是魔龙寻觅的珍宝;他们在这些人类孩子身上大做文章,冠“圣子”之名,行祭品之实。
一百多年前,首位圣子被送去“深渊”。
那一年,魔龙南下的范围竟然缩小了很多。
此后,教廷陆陆续续献祭了多名圣子,魔龙对这些年轻的孩子们虽然表现得略微烦躁,暴虐的本性倒是有所收敛。
迄今为止,送往“深渊”的少年们没有一个能活着回来。
就算魔龙没有杀死他们,北方雪原那般恶劣的环境,别说柔弱的人类,就是更为强壮的其他种族也很难生存下去。
活人祭从最开始被强烈反对,到越来越多的人用沉默表达接受,甚至是赞同。
能用一个人的死,换取整个大陆的安宁,怎么不算一桩完美的交易呢?
上千年时间,战死沙场的勇者,被毁坏的房舍田产,数不胜数的奇珍异宝……人们付出太多沉重的代价,才找到解题的方法——原来只需献出「圣子」,就能讨到暴君的欢心。
为了这个,什么都值得。
楚南膺神情恍惚,只想快点回到家把头蒙在被子里,对于孩子来说这是最安全的自我保护方式。
走着走着,他感到手腕内侧一阵发痒的灼烧感。
撸起袖子翻过来一看,那儿的一小块皮肤亮了起来。
楚南膺瞳孔骤然紧缩。
他当然听说过,或者说菲亚兰没有哪个孩子没听说过,现在发生的一幕究竟代表着什么。
——没有任何预告,没有丝毫征兆,十年一度的至高祭坛遴选仪式,就这样猝不及防开始了。
楚南膺使劲儿蹭着手腕,口齿不清:“不对……不该是我!怎么会这样?!”
过去百年间,至高祭坛只会挑选年满八岁的孩子,从不出错。
可自己明明还没过生日,严格来说还是七岁的年纪,至高祭坛为什么一反常态,将他囊括进了候选人的队列?
不仅是他,这一刻,全菲亚兰八岁的孩子,无论是人类幼崽、精灵幼崽、矮人幼崽,无论身处学堂、林间、矿山,无论在练习骑术、观测星象、制作料理……全都整齐划一地停下动作,怔怔看着手腕内侧浮现出的印记。
它的主体形状近似圆形,周围环绕着一圈缓慢流动的藤蔓般的光纹,仔细一看是排列整齐的细小符文,不知是祷词还是诅咒,就算是最德高望重的巫师、祭司和占星者也读不懂。
印记起初散发着冷白的微光,宛若黄昏落幕后初显的月。
很快,随着遴选的范围扩大,满月向下沉,变成弯弯弦月,再变成只有一条细线的月牙。
在这之后,连带符文自轴心转动一圈,再重新涂满成圆月。
淡淡光芒随之越来越璀璨,伴着几乎被烫伤的疼痛感。
如果有谁的印记最终从月亮变成太阳,从银色变成金色,那么,他或者她,就是那名十年才出现一次的天选之人。
楚南膺死死咬住自己的胳膊,连咬出血都浑然不觉,却仍止不住浑身发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那枚月亮缓缓变成太阳。
他是多么幸运,又是多么不幸,成为那个万众瞩目的,背负着所有人期望的,用自我牺牲换来全菲亚兰和平的圣子。
“膺膺……?”
楚家父母听说了风眠广场发生的事情、急匆匆出来找儿子,恰好撞上这一幕,亲眼目睹他们那原本就命途多舛、体弱多病的宝贝独子,被打上了圣子的烙印。
至高祭坛绝对神圣,绝对权威,任何人不得忤逆,也无法逃避。
楚南膺僵硬地转过身,颤抖着双手:“爸,妈,我……”
他再也说不出半句话,鼻涕眼泪一起流了下来。
楚先生难以置信,愣在原地。
楚夫人凄厉地尖叫一声,昏死过去。
另一边,小楚惟独自坐在广场晃着腿,正饶有兴致地研究自己手腕上的银月印记。
在看清环绕着月亮的符文之后,他惊讶地睁大眼。
……咦?
那些符文并不如学者所猜测,是什么很难懂的古诗、神谕或者禁咒。
相反,它们的内容简单又直白。
一个个,或者说一对对,密密匝匝、亲亲热热挨在一块儿——
全是楚惟的名字。
3. 第 3 章
菲亚兰大陆,中部,中央神庙。
神庙本该是世间至圣至洁之地,受信徒参拜、叩首之所,主建筑的背面却有一方焦黑的空地,处处残留被大火焚烧的痕迹。
在这片曾被蹂躏的土地之上,赫然浮着一尊宏伟的祭坛。
它的最外层被终年不化的积雪冰封,表面闪烁着星尘般的暗蓝色流光。
主体是黑色,由某种超出人类现阶段炼金水平的金属材料制成,一串串古老铭文自右上至左下倾斜排列,宛若盘踞的龙鳞,在特殊角度中呈现出夺目的金。
祭坛保持着固定的速度旋转,顶部映出一轮皎洁苍白的月影,仿佛悬挂在深渊之上永恒不灭的光芒。
这就是菲亚兰子民的终极信仰,连接神祇与未来的圣地,光明与黑暗的交响——「至高祭坛」。
它不可被碰触,探测不到任何神力、魔息、法术,无法查证从何而来,属于哪个种族,又是为怎样的信仰而打造。
红衣主教双手背在身后,仰视着巨大的祭坛,眉头紧皱:“今年怎么会这么早就开始遴选仪式了?往常可都是要等到春夏之交,最早也是开春。”
捧着《神谕录》的灰衣执事挂着巴结的笑容:“也许是今年气候反常。”
主教并不赞同:“这么多年的记载中,年年气温雨水都有差别,尤其是……醒来的年份,更是天灾频发。可仪式从来没有在三月之前开启过。”
主教已经六十岁了,光亲手送走的圣子就有好几个,可执事才入职没多久,的确不清楚过往的情形。
他挠了挠脸:“那……”
“算了,跟你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主教叹气,“去请大祭司来看看吧。”
执事合上圣卷,低眉顺眼叠袖行礼:“是,主教大人。”
二十分钟后,主教转身,行同样的叠袖之礼:“大祭司大人。”
“主教大人。”来人的兜帽盖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薄唇和线条锋利的下颌。
他看上去比主教年轻得多,但并没有人知晓他的真实年龄。事实上,教廷之中不管是信徒还是普通执事,亲眼见过大祭司真实容颜的人都寥寥无几。
他穿着比夜色还要深的织锦斗篷,银丝流苏自肩饰垂下,点点宝钻招摇着存在感。
他戴上了手套,手持流光溢彩的晶钻法杖,一副要出远门的架势。
神庙中无论执事、修女、护神侍卫还是圣典学者,穿着全都灰蒙蒙的。
唯独二人色彩不同:红衣的主教,黑袍的大祭司。
主教捋了捋自己花白的胡子:“阁下这是要……”
“遴选仪式既然已经结束,该启程去接圣子殿下了。”大祭司的声音低沉而动听,又充满了距离感。
主教最讨厌他在自己面前高高在上的样子:“往年不都是让手下人去的么,今年阁下怎么如此好兴致?”
大祭司瞥了眼他身后浮动的冰雪祭坛,弯起薄唇:“既然神灵做出了改变,我想,教廷也该同样。”
主教眯起眼:“您为神庙如此鞠躬尽瘁、不辞辛劳,神灵定会保佑您旅途平安。”
大祭司并不介意主教的明褒暗讽,或者说,他压根也没把这个半只脚踏进坟墓的老东西放在眼中,用比嘲讽更轻蔑的真诚回答道:“那就借您吉言了。”
他说完这话,转身离开。
主教阴沉沉盯着他的背影,即将消失在视野之前,又开口:“大祭司阁下,对今年的祭坛异象可有什么解读?”
是气候影响,还是神明旨意,又或者,这意味着今年魔龙将提前苏醒?
大祭司站定,并未回头:“解读谈不上,不过是一些个人粗鄙浅薄的想法。”他低低地笑了,“我倒是认为,也许今年的圣子殿下,会很……不同寻常。”
*
溯夜镇。
楚家身为首屈一指的富贵人家,家宅自然坐落在最好的位置。不仅建材昂贵,风格奢华,后花园还与镇上唯一一口湖泊相连,保证了楚宅的凉爽湿润,不至于像洼地的民宅那般闷热。
药材贸易是整个溯夜镇的经济命脉,许多镇民的生计都要仰仗楚家,平日里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来拜访的人络绎不绝,几乎踏破门槛。
今天楚宅的大门同样叽叽喳喳围了一圈人,你一句我一句,吵得像一万只乌鸦。
——还真是楚家的?
——是大少爷还是二少爷啊?
——不知道,那俩孩子好像一样大。
——不对啊,之前楚家的伙计不是来发邀请参加大少爷的生日派对么?还没到时间啊?
——对哦,往常都要满八岁,今年怎么……
——大的那个没到八岁,小的就更不会了。
——也不知是老大还是老二。
——唉,不管哪个都是父母的心头肉啊。
对于外人,圣子是神灵的使者,是拯救和平的化身,是菲亚兰的信仰。
但对于被选中的孩子和他们的家人来说,就只是送死而已。
和宅院外的热闹不同,屋子里弥漫着让人心灰意冷的寂静。
乌金木制成的茶几上摆了一大堆楚南膺爱吃的零食,连啰啰草都被细心洗净、切好,盛在专门的纸杯中。
面对近在眼前的美食,大少爷毫无品尝的心思,他两个眼睛肿得像核桃,声带因为太多次的失声痛哭而喑哑,几乎说不出话。
楚先生和楚夫人一左一右搂着他,素来的人模狗样、花枝招展不见了,只剩下深深的憔悴。
几个仆役也在低声劝慰,间杂着轻轻的抽噎声,谁都舍不得从小看着长大、捧在手里的宝贝少爷这样走向命运终点。
萦绕在屋内、静心凝神的淡淡草木清香,今天闻起来全是苦涩。
和相拥而泣的一家三口相对的,是安静坐在另一边的楚惟。
男孩穿着象牙色的家居服,外面罩一件白貂绒斗篷,整个人纯净得像精灵的诗歌。
他皮肤白皙,楚夫人给他挑衣服总是有意无意选浅色,更衬得未扎起的黑发如同泼洒在雪地上的浓墨。
他低着头,手指摩挲着斗篷花边上花瓣形状的刺绣,陷入惯常的放空状态。
楚家父母并不疼爱他,可既然是养子,表面总得做足,类似今天的场合即便从来没有他插话的份儿,还是都得带上。
小楚惟非常适应在楚家当隐形人,这种时候,只要发呆就好了。
兄长当选圣子和他没有直接关系,但有间接的。
小孩有一搭没一搭想,等楚南膺走了之后,楚家也没有继续养他的理由,他们本就讨厌他,一定会把他也送得远远的吧?
到时候,去哪里比较好呢?
被退养过一次,星星孤儿院应该就不要他了;但要是独自谋生,他还太小,许多工作的最低年龄线都达不到。
不过上周路过格陵药剂工坊好像看到他们在招学徒来着,旁边的南希面包坊也有收少年杂役,可以假装自己十三岁。
或者,或者问问看泡泡巫师们需不需要多一个小孩?他可以……唔,给他们提供孩子们爱看什么的参考,虽然养母总说他是这个世界上最无趣的小孩;总之,试试看去风眠广场找找他们。
……唔,东想西想这么多,其实自己对去处根本没有选择权吧。
降生于世起,他就总是漂泊。
只是,年幼的孩子远远低估了人性的恶。
“替死鬼”,远不止一种方式。
楚先生那精明算计了一辈子的脑袋,现在混乱成浆糊。
一会儿想他的宝贝独苗苗就要这样夭折了,楚家要绝后了;一会儿想要是儿子的病情发作,教廷的人能处理好吗?要不还是让楚惟跟过去给他输血……
等等。
楚惟。
——楚惟?
楚先生突兀地把自己从悲伤的泥泞中拔出来,望向对面,双瞳焕发出慑人的光亮。
男孩还在自顾自遐想着脱离楚家的生活,忽然察觉到狼一样的目光,抬头一看,被养父的眼神吓了一跳。
他以为自己又犯了什么错(反正不管他做什么,在养父母眼中都很招人厌烦),攥紧衣角:“先生……”
“那个……惟惟。”养父有史以来第一次用这样亲昵的方式呼唤他,招了招手,“来,你过来。”
如果说楚惟原本还只是紧张,那么现在面对养父反常的亲近,已经感到了害怕。
他绞尽脑汁自己到底做了什么,嗓音里有藏不住的怯意:“我……”
“惟惟,别怕。来,到我这里来。”养父僵硬地挤出笑容,比毁容的半兽人还难看,“最近过得怎么样,我们聊聊,嗯?”
这下不仅楚惟,连拿着蚕丝手帕擦眼泪的楚夫人都惊到了,诧异地问:“这是……”
亲儿子的性命都保不住了,还有闲情逸致在这儿关心养子的心理健康?
他们毕竟做了这么多年的夫妻和生意搭档,只需对视一眼,电光石火之间,她立即明白了他的想法。
至高祭坛遴选圣子用印记作为标识,谁家的孩子月亮变太阳,教廷遍布全大陆的势力会迅速向中央神庙传递消息,接着,教廷再派人亲自过来,用一块来自祭坛的晶石进行身份验证。
祭坛究竟用什么标准来挑选孩子,是个未解之谜。
但验证的方式倒是很简单,只要基因相符合,晶石,或者说教廷就会认定前来进行验证的孩子就是祭坛选中之人。
原本世上本不该有两个完全相同的基因,偏偏这么巧,如此罕见的奇迹就发生在他们家。
楚南膺的月亮变太阳,除了他们夫妻二人,再没直接见证者;楚家的仆役嘴严得很,也都很疼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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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一的真少爷,不愿他离去;至于镇上的风言风语,不过是听闻楚家出了圣子,究竟是大少爷还是二少爷无从得知。
换句话说,现在根本没有外人知晓圣子是楚南膺。
——而不是楚惟。
他们养这孩子,原本就是要用他的血和健康的器官来换独子的命。
现在再多为楚南膺付出一次,又如何呢?
一百八十度转弯的态度太过蹊跷,楚惟直觉不会是什么好事,往角落里缩了缩。
男孩像是随时会逃跑,楚先生绝不能放过绝佳的救命稻草,也懒得再客套,方才还堆笑的脸黑成锅底,呵斥道:“给我过来!我说的话你听不懂是吗?!”
小楚惟被他吼得浑身一抖,不敢动了,怯生生地看着他。
他的眼睛非常漂亮,瞳仁乌黑清亮,保有着孩童特有的圆润,眼尾微微上挑,睫毛纤长卷翘。
这样从下往上看人时,仿佛汪着泪,叫人忍不住怜爱。
楚夫人见他恐惧的模样,有一瞬的心软,可也就只有一瞬。
她对这孩子的秉性再清楚不过,压根不会示弱、撒娇,更别提卖惨、讨好。
就算看起来要落泪,也不过是坚冰的倒影罢了。
更何况,现在又谁比得上她亲骨肉的重要呢?
她搂着逐渐反应过来的楚南膺,表情冷下来:“楚惟啊,就听你爸的话吧。我们养你这么多年,从来也没亏待过你。你说说,要不是我们,你早就冻死在外面了,是吧?我们虽然不是你的亲生父母,也算是给了你第二条命。也不指望你以后做出什么事业、赚大钱回报我们,就这一次……这一次帮帮你哥哥吧。”
刚才还惶惶然不明白养父究竟要做什么的男孩,从养母的最后一句话中遽然理解了一切。
他的瞳孔颤了颤,下意识看向养父,得到后者默认的印证,才恍然意识到,楚家那条勒在自己脖颈上的绳索,从来不曾有放开的打算。
他的血液被冻住,一直凉到了指尖。
男孩不再后退,不再逃跑。
因为没有用。
他无助而伶仃地站在众人漠然的视线中,单薄的小身体里落满了雪。
前些天带着被浑小子们弄脏的衣服和无人知晓的伤痕回到家,面对养父母的指责时,他和现在同样乖顺,同样沉默。
今日立场明明是倒转的,明明该养父母祈求楚惟,可最终被支使和桎梏的,仍然是他。
见养子没了反抗的意思,楚先生也察觉自己的态度太过严厉,重新放软语气:“惟惟,其实爸爸一直都把你当作和膺膺一样的亲生孩子来疼爱,爸爸只是不会表达。”
此言一出,连向着楚家的仆役都忍不住惊诧。
这孩子注定了逃不脱身为楚南膺替死鬼的命运,事到如今,还讲这样违心到不要脸的话做什么呢?
楚夫人不知从丈夫的话中受了什么刺激,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楚惟面前,死死抓住男孩细瘦的小胳膊,双目发红,精神处在崩溃边缘。
她看上去分明是要咬死面前的小孩,却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声泪俱下:“楚惟——楚惟我求求你了——你就救救我的孩子吧!他、他才八岁啊!他怎么能去送死……”
不愧是多年夫妻,先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再一个动之以情一个直接发疯。
男孩完全被她哭天抢地的架势吓懵了,小脸苍白得毫无血色。
仆役们听到夫人的话,联想到他们本就病弱的宝贝少爷今后还要吃多少苦,也呜呜咽咽起来。
楚南膺更是放声大哭。
没有人记得楚惟也是楚家的孩子。
没有人记得楚惟同样是八岁。
没有人记得替换了圣子之位,楚惟也是要死的。
或者不是没人记得,只是没人在乎。
这时,一个仆役连滚带爬冲进来,急得气都喘不匀:“老爷,太太,教廷的人到了!”
两人唰地站起,不可置信:“这么快?”
中央神庙的“中央”二字不仅体现在权力的顶层集中,也体现在地理位置,坐落在大陆的中心点。菲亚兰王国幅员辽阔,遴选仪式到现在不过二三日,教廷的人是如何在如此短暂的时间从神庙赶到西部的溯夜镇?
还是说,他们用某种方式预知到了圣子会在此地出现,提前出发?
不,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们还没和楚惟达成协议,如果小东西待会说漏嘴、甚至主动告发楚南膺,那么祭坛晶石一试便知真假。
必须想办法拖延时间。楚夫人迅速恢复冷静:“来的都是些什么职位?使徒团吗?骑士团?仪仗队?”
如果是些不重要的人,先打发他们住下,然后再……
“都不是。”仆役惶恐地咽了咽口水,“是……迦隐大祭司亲自前来。”
4. 第 4 章
「大祭司迦隐」。
楚家夫妇听见这个名讳,顿时慌了神。
菲亚兰大陆又名菲亚兰联合王国,王国是个很年轻的国度,经过了几千年的混战、厮杀,几个世纪前以精灵和人类为主导,敦促所有种族达成和平,才让这片伤痕累累的土地成为一个整体。
联合王国明面上的统治层是居住在大陆东部的精灵族王室,实际上真正的掌权者则是人类建立起的教廷。
教廷高层在核心地带修建中央神庙,魔龙的威慑和阴云,“至高祭坛”的出现,圣子制度的确立,一步步将各族融合后信仰的高度统一推向最大化。
说得通俗点儿:只有圣子才能阻止魔龙发狂,只有祭坛才能拣选圣子,只有神庙才能拥有祭坛——这么一来,还会有谁不听教廷的话呢?
圣子被打造成菲亚兰精神象征的同时,中央教廷更是成了菲亚兰说一不二的掌权者。
然而教廷内部依旧有两派对立和纷争:数百年来,主教派和祭司派的明争暗斗从来没有停止过。
现如今后者略胜一筹,而这个派别中的塔尖人物,大祭司迦隐,正是菲亚兰真正的现任“国王”。
尽管这位“幕后国王”势力庞大、大权独揽,却很少出现在中央神庙之外的地方,更不曾在公众面前露过自己的尊颜,相当神秘。
人们提起教廷,最先想到的是红衣主教洛格托那张满是皱纹的带笑脸庞,他更像对外发言人。
至于「迦隐」这个名字,则是遍布全大陆的影子——它悄无声息,但无处不在,无所不知。
魔龙上一次苏醒是十年前,那时候楚家的两个孩子还没有出生,楚家夫妇也才二十岁,比起新选出来的八岁的幼年圣子究竟是怎样被教廷接走,更关心的是魔龙如何毁坏沿路的村庄、城镇,掳走已经年满十八岁的成年圣子。
只是,无论是传言还是记载,教廷派遣的总是神官、使徒、执事,从不曾有过大祭司本人莅临。
楚夫人已经紧张得快过呼吸了:难道他们已经发现了自己准备调换两个孩子、才亲自来甄别?
不对啊,这主意不是刚刚才想出来的么?
楚先生战战兢兢:大祭司到来,自己居然没有任何准备!万一哪里接待得不妥,惹恼了教廷,可不是开玩笑的……
两人那么厚的脸皮都快写不下满溢的纠结心思,还是仆役提醒,他们才恍然现在最应该做的是赶紧去拜见大祭司大人。
他们急忙互相检查仪表,可楚夫人哭红的眼睛来不及再扑粉遮盖,楚先生衣衫的褶皱也没时间熨烫,更别提已经憔悴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楚南膺。
到头来,这家里唯一冰雪般沉静秀丽的,仍是楚惟。
只有楚惟。
楚家夫妇对视一眼。
传闻中至高祭坛每一次选出的圣子种族、长相、性格各不相同,总的来说也有偏好:好看的。
哪怕楚南膺是他们亲生的,哪怕父母的眼里再差的孩子都是块宝,不得不承认,楚惟才是百年难得一遇的美人胚子。
精致如雕刻的五官,白瓷般细腻光滑、没有一丝瑕疵的肌肤,垂顺、泛着微弱光泽的黑色长发,出尘清冽得宛若画中走出。
而且他还这样年幼。
将来,又会美得如何惊心动魄?
若是个女孩儿,早就许配给楚南膺做妻子了。
不,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他们看看亲儿子,再看看养子。
两个孩子站在一块儿,明眼人都看得出谁才更配得上「圣子」的气质。
等到教廷的人拿出祭坛晶石,他们率先强迫楚惟进行基因验证,压根不会有人怀疑其实真正被选中的是楚南膺。
二人对视一眼,一拍即合。
就这么办!
楚夫人挽着楚南膺,胸有成竹地拍了拍儿子的胳膊,示意他放心。
楚先生扯着楚惟,大步向门外迈去,小孩跌跌撞撞才能勉强跟上。
“为何家主迟迟不现身?”
一道冰冷的声线自门口传来。
那是个身穿灰袍的年轻人,剑眉星目,气质冷峻,戴着中央教廷专属标识的肩饰。
楚先生一个激灵:“抱歉,抱歉,大祭司大人,我们……”
“我不是大祭司大人。”男人皱了下眉,“我们为公事而来,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耽搁。‘深渊’复苏在即,圣子需尽快启程。”
他说的圣子既是指刚刚成年、马上要被送去龙窟的前任圣子,也是立即需要填补空缺之位的新任小圣子。
男人的视线在一慌张、一沉默的两个孩子之间简单掠过,语调公事公办,问大人:“圣子是哪一位?”
“是……是……”
阴谋诡计策划得顺畅,真要在当权者眼皮子底下指鹿为马,好像又不如想象中简单。
两人“楚……”了好几回,也没讲出名字,急得楚南膺在背后拉了他们好几回。
“自己孩子的名字也会忘记吗?”
又一道陌生的声线闯入,低沉矜贵,很有威仪。
那人站在阴翳中,晦暗不明。
先来的灰衣神官立刻转身行叠袖礼,无比恭敬:“大祭司大人。”
——大祭司!
楚家从家主到杂役身体一抖,瞬间齐刷刷跪了一地:“大人!”“大祭司大人!”“大祭司阁下!”
灰衣神官在得到应允之后向旁侧身,让地位更崇高的那位走进来。
小楚惟和所有人一样踉跄跪下,却并未和养父母一样颤抖着伏地,反而借着挡在自己前面的养父身形遮蔽,悄悄抬起头。
他在楚家被从上到下忽视惯了,潜意识中不管做些什么,都不会人有注意到自己的存在。
说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也好,说是命运的指引也罢,对世界从来漠不关心的男孩,难得对这位神秘的贵客感兴趣。
好高喔。
这是迦隐给年幼的小楚惟留下的第一印象。
那人从头到脚都被包裹进金丝绣线装点的黑色祭司斗篷,既不显得臃肿,更不会空落落;戴着双贴合的黑色手套,手腕处是他身上唯一露出的一小块皮肤,显得禁欲而威严。
缀有珠链的兜帽遮住了大祭司鼻梁以上的部分,楚惟试着改变角度,仍然看不见那双眼睛是什么颜色。
会是金色吗?小孩想。
楚惟长这么大还没有离开过溯夜镇,而没有一个镇民拥有金瞳。
不久前,他在橡木下打盹时做的那个梦,梦里那双金色的眼眸一直凝望着他,发出某种近乎迷恋和祈祷的召唤……
从那天起,小孩子就不自觉在生活中寻找金色的痕迹。
溯夜镇的人没有金瞳,那就去观察路过此地的吟游诗人、泡泡巫师、旅人、行乞者。
如果这些人都没有,那么,神庙来客又让他燃起新的希望。
那可是人们口中无所不能、至高无上的大祭司先生。
听起来那么厉害,应该会有一双金色的眼眸吧?
男孩更换了好几次角度,都没能窥见自己想要查证的真相,有点儿泄气。
不过他发现了另一件事,这位大祭司先生藏在兜帽中的长发是银白色,像桦树林间反光的雪地。
所有人小心翼翼回避视线接触,连小楚惟都无精打采地垂下脑袋。
没有人注意到,大祭司在目光经过这个不被疼爱的幺子后,嘴角弯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安岩。”他敛起笑意,嗓音淡淡,吩咐灰袍神官,“楚先生和楚夫人想起他们的孩子叫什么了吗?”
安岩睨了跪在最前面的两人一眼。
在出发之前,他听神庙里的老神官讲过,去接圣子时会遇到很多阻碍,大多来源于被选中孩子的家人的不舍。
他们中有部分社会地位崇高,不乏菲亚兰的王公贵族、富商巨贾,会想尽办法掩盖、甚至歪曲事实,撒泼打滚,暴力反抗,找替死鬼……无所不用其极。
老神官叮嘱,这种时候不要跟他们废话,更不要被他们绕进挖好的陷阱里,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立刻用晶石进行验证。
他低下头,双手高举过头顶:“大人,我来吧。”
大祭司那根不离手的法杖交到他的手上,顶端璀璨的晶钻暂时换成了黑沉沉的祭坛晶石。
此物一出,人们倒吸一口凉气。
哪怕楚家没有任何人抵达过中央神庙、亲眼见过至高祭坛,仅是它上面一块小小的石头,就足以带来极为强大的威压。
楚家一家三口更是不自觉挤作一团,抖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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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秋风里的橡木叶,焦虑得脸色发青。
小楚惟却困惑地歪过头。
他听见了。
晶石……在说话。
和那日遴选印记上的符文类似,它翻来覆去呼唤着他的名字。
「楚惟……」
却又不止名字。
「我的珍宝……」
它认得我,小孩轻轻屏住呼吸,想着,而且,它很悲伤。
它听起来像在哭泣。
像另一个迷路的、没有人来接的孩子。
「——回到我身边。」
说完这句以后,那晶石陷入缄默,楚惟再也没有听到它的声音。
“如果你们不配合,那么两个孩子都需要接受祭坛的检测。”安岩俯视着他们。
他未婚无子,又在神庙长大,信仰坚定,和大多数神官一样心甘情愿为了菲亚兰神明献出一切,实在很难理解和同情这些即将失去孩子的父母究竟在磨叽什么。
“是……是小儿子!”
危急关头,楚夫人还是爆发出了当母亲的本能。她愿意付出任何说谎的代价,来换取亲生儿子活下来。
她连滚带爬来到楚惟身边,一把把男孩推到众人眼前,推上人生的岔路口。
她用力太猛,毫无防备的小楚惟被她推搡得站不住,直直倒向距离他最近的大祭司。
安岩眉心一跳,就要过来拦截,但迦隐比他反应更快,左手虚虚一挡示意不必,右手接住摔到自己怀中的小家伙。
既然是自投罗网,那他可不会再放手了。
楚惟撞上去时下意识闭上眼,鼻尖蹭过丝滑的布料,闻见末药、焚香、冷杉灰烬的味道。
他被大祭司扶着站好,在背后父母惊恐地问询“大人没事吧”“我们家这孩子太冒失了”“这真是天大的罪过”“还请您原谅”的混乱中,仰起小脸,声音轻得像羽毛:“谢谢您。”
他没有道歉,而是道谢。只因这份过错并不在己。
有趣的孩子。
大祭司看向他:“你叫什么名字?”
不知为何,楚惟觉得这句话中并无多少疑问的语气,更像是早已知晓答案的设问。
但他还是乖乖回答:“楚惟。”
“很好听的名字。”男人又问,“你的月亮记号有变成太阳吗?”
周遭顷刻间鸦雀无声。
不,也不是纯然的寂静,楚惟能听见养父母快要跳出胸腔的心跳声。
他们是那样想要狡辩和粉饰,但任何人不得擅自打断大祭司的话。
小孩子懵懂地意识到,他的回答将会决定自己和楚南膺的人生。
如果他冒名顶替圣子,会发生什么?
如果他指认了楚南膺,养父母又会对他做什么?
他垂着眼睛,小拇指不自在地蜷缩着。
半晌,抬头细声细气地问:“先生,我能……和您单独说话吗?”
也许是幻象中的金色眼睛,也许是头一回见到能震慑住养父母的存在,也许只是那焚烧过的香气叫人觉得眷恋,小孩子不自觉对这个人产生了一些奇怪的,可以称之为亲近、或者是信任的东西。
在迦隐回答之前,安岩先蹙起眉:“怎能用‘先生’这样寻常的称呼?不得无礼,应当尊称为大人。”
迦隐倒是不在意,挥挥手:“无妨。他想叫这个就叫这个。”
语气不仅很是随和,甚至还有点儿愉悦。
安岩愕然。
中央教廷大祭司大人的高不可攀是出了名的,别说普通人,就连对同他平起平坐的红衣主教也很施舍好脸色,对过往已选定的圣子也没表现出什么特殊。
结果他今天不仅没有怪罪这个小不点儿的逾矩,还挺……平易近人?
天呐。安岩从来没想过有一天“平易近人”这四个字也能用来形容迦隐大人。
这事儿传到神庙里根本没人会信好吧!
紧接着,更叫他悚然的一幕出现了:
迦隐答应了那个“单独”的请求,冲小孩子伸出手,口吻温和:“那我们出去散散步,嗯?”
楚惟望向他的眼睛亮汪汪的,像月亮的倒影。
孩子咬了咬嘴唇,在养父母快要瞪出血的视线中,把自己的小手轻轻放在他的大手中。
5. 第 5 章
会客厅的大门在他们身后阖上,楚惟领着大祭司往后湖走,那儿很安静,不会有大军压境般叫人喘不过气的教廷随行人员,也不会有恨不得爬到墙上围观的乡里乡亲。
溯夜镇的积雪整个冬季都不会化,要等到春天才能褪掉那层白,好似给夜晚盖上棉被,格外静谧。
楚家的后花园花了大价钱建造,入夜后的雪地反射着幽微的蓝光,中心湖面结了一层薄冰,早些时候楚南膺和浑小子们用石头砸裂了一角,天上星的碎影全都漏在那儿。
室外的空气寒冷刺骨,猛地钻入鼻腔,酸涩得叫人落泪。
楚惟揉了揉鼻子,脸颊冻得通红。他皮肤太白,一点薄薄的绯色氤得像雪地里的梅。
小孩出门时没再多加件外套,还是居家的衣服,精美有余,保暖不足。
他生得好皮相,出门在外养父母总要他充面子,衣服最重要的是好看,舒不舒服、合不合适,不重要。
如同他这个人,是楚家镶嵌在门楣上的一颗宝石,不需要就放在那儿当花瓶,攒着人来人往的一句“您家的孩子就是出落得标致”;需要时毫无不舍交给小偷和强盗,换取全家人的平安。
至于宝石怎么想——不会吧,宝石还能有想法?
楚惟低头往前走,零星的几片雪花飘飘荡荡钻进衣领,小孩一个激灵,像被踩了尾巴的猫。
他肩上一沉,带着焚香的暖意兜头笼罩住他。
那斗篷比想象中还要重,小孩连忙抓住它不往下滑,但他的个头撑不起,还是叫大半截衣摆拖曳在雪里。
尽管没有接触过大祭司、没有接触过教廷的任何人,楚惟也知晓他们的身份在菲亚兰有多么崇高,绝对轮不到在隆冬深夜亲自给一个孩子披衣服。
男孩既无慌乱,也没有感恩戴德的惊喜,小小的眉头拧起:“您不需要这样对我。”
“如果你就是被拣选的圣子殿下,那么所有人都该无条件为您付出一切。”大祭司回答得很坦然,“这是神谕,生来就当遵循。”
脱下斗篷后的内衬是件秘银丝制成的长袍,同样有兜帽,依旧无法窥见大祭司的尊容。
借着雪地的反光隐约可见袖口和衣摆处繁复的铭文,左肩到右侧肋部由片片乌金色的羽状织物拼接,暗夜中飘动,仿佛燃烧的羽翼。
楚惟记得那根被灰袍神官接过的法杖上面,同样雕刻着什么。
而他刚才牵着自己离开会客厅时手套上的触感,轻微、密密的凹凸不平,也像是某种符文。
这个人,走到哪里身上都缠绕着祷词和颂歌吗?
他在歌颂什么,是对神明虔诚,是对菲亚兰的热爱,还是对魔龙的敬畏呢?
小孩子不着边际地想,又记起迦隐回答中前后两个微妙差异的称呼,问:“当圣子,很好吗?”
“看你如何定义‘好’。”成年人并没有直接讲些诓骗的话,“人族,精灵,巫师,兽人……整个菲亚兰都视圣子为神明的化身,视其为最高信仰,无条件地崇拜、爱戴、守护。这应当算是‘好’。”
但献给魔龙之后就会死。这怎么看都是“不好”。
小孩在心中默默补全了大人没讲出来的后半句。
“当圣子的话,可以活到十八岁吗?”楚惟顿了顿,调整了下措辞,“十八岁之前,我都可以活着吗?”
“当然。”迦隐银色的长发垂下,像冰凌,“你怎么会这样问?”
小少年瞟了眼已经有了段距离的主宅,屋子里澄黄的灯光在雪夜中透出诱人的暖。但那温暖从来不属于他。
“因为当楚家的孩子,可能活不到那时候。”
他语气淡然,像是早就接受了注定早逝的命运,没有注意到大祭司听到这句话后一闪而过的戾气。
楚南膺并没有活蹦乱跳的外表看起来那么健康,为他输血越来越频繁的楚惟对真实情况再清楚不过。
楚家夫妇早已花下重金、甚至用了些违背王国律法的渠道为长子找好了技术顶尖的医生,一旦某日楚南膺的器官突发衰竭,他们必然立刻要了楚惟的命做移植,连一丝犹豫都不会有。
医生此前下过通牒,大概就是这两年的事儿了。
楚惟一直知道自己长不大。
他只是不知道自己能有幸长到几岁。
算算看,自己现在八岁,如果继续当楚家的孩子,只能活到十岁。
但当圣子能活到十八岁。
不仅能多活几年,还能摆脱这个令人生厌的楚家和溯夜镇,听起来是桩很划算的交易。
小家伙正进行着激烈的心理斗争,成年人道:“你会活得比你的兄长更长久。”
楚惟一怔:“您为何会……”
楚南膺的病知情人寥寥,他是养子和替死鬼这件事,更是出了楚家无人知晓,养父母也绝不可能主动去大祭司面前多嘴。
大祭司讲得高深莫测:“我知晓一切。”
小孩却真的有些好奇了:“是通过占卜之术吗?”
“不。”大人居高临下,语气却并非不可攀,“我只是比你想象中更了解你。”
若是讲给别的孩子听,要么得到不服气的“你才不懂我”,或者倾佩的“您果然什么都知道”。
小楚惟只是停顿片刻,耸了耸肩:“我没有什么可了解的。我只是一把很无趣的骨头。”
类似的话,养母已经说过很多次了。
这个动作让本就不合身的斗篷往下滑了滑,迦隐伸手帮他系紧衣领上的系带,闻言动作一顿,下意识攥紧拳头,在楚惟投来疑惑的目光之后才快速道:“别这么说自己。”
他的声音非常低,低到足以盖住那几乎溢出来的心疼。
楚惟并没有听清迦隐说什么,但他不是刨根问底的性格,既然大人没有继续讲下去的意思,他也就不再追问。
远山和冬夜的岑寂潮汐般寸寸上涨,稀疏的雪和灯碎钻一样散落在两人中间。
过了很久,小孩子终于下定决心,舔了舔冻得发白的嘴唇:“大祭司先生。”
“嗯。”
和安岩猜测得相反,迦隐不仅不反对这个听起来不够尊卑有别的称呼,还挺享受。
“被选中的是我。”楚惟抬起手,袖子下滑露出手腕,原本光滑的皮肤烙着一团模糊的红痕,这是每个参与遴选仪式的孩子都会留下的刻印,需要一周左右才能消散,“我看见了,印记上写的是我的名字。”
从来没干过坏事的小家伙讲出这话时心里有些打鼓:应该……不完全算是撒谎吧?
虽然他的月亮没有变太阳,但印记确实在呼唤他,这不也是种选择吗?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迦隐呼吸一滞,的双瞳有那么一刹那像有鳞的爬行类那样兴奋地竖成一条缝,眼底闪过难以言喻的情愫。
“我知道了。”
那变化极快,眨眼间恢复成正常的人类眼瞳。就算被捕捉到,也不过以为是错觉。
在这个隐秘的雪夜中,他恭候千年的神明诞生了。
*
接下来的流程简单而顺畅,两个孩子的基因意外得相同,连至高祭坛都分不出他们的差别。
小楚惟踮起脚,双手放在权杖顶端,眼见那死气沉沉的晶石像被唤醒,逐渐焕发出夺目的色彩,连他的小脸蛋也映出白瓷般温润剔透的光泽。
几秒钟后,光芒熄灭,它再度沉睡。
楚惟垂下手松了口气,心脏还在砰砰跳,就见安岩向自己行叠袖礼:“殿下,此前在下的言辞若有冒犯之处,还请见谅。”
恭敬程度和对大祭司比起来有过之无不及。
此前生人勿近的年轻神官态度大转弯,小孩子一时间不适应,眼睛睁得圆圆的,疑惑地看向大祭司——大约是短暂的对谈拥有魔法,或是某种必定相连的缘分,叫他在所有人之中唯独选择相信这位才刚刚认识的祭司先生。
迦隐嘴角的弧度很柔和,很想摸一摸小家伙看起来软软的黑发,还是克制住:“以后您就是新的圣子小殿下了,还有许多礼节需要学习——当然,大部分是别人对您行礼。”
“安岩。”
“大人。”
“去和楚先生、楚夫人谈一谈。”迦隐面对他人时依然冷肃,“孩子离开身边,做父母的总会不舍。但圣子是菲亚兰的光辉,他们该觉得荣幸。”
“是,大人。”
楚先生见证了短暂的印证仪式,听完他们的对话,略微不安、又心怀希望地问:“大人们,这就结束了吗?也就是说,我们家膺……”
他差点儿要问出长子是不是就不用验证了这样欲盖弥彰的话,还好被妻子掐了一把,话到嘴边又舌头打结地修正:“我们家膺、应该……要为他准备什么?”
“无需。”安岩冷淡道,“殿下的吃穿用度,教廷会准备最好的。”
中央教廷是菲亚兰的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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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中枢和财富巅峰,哪里看得上一个小镇上生意人的那点儿小钱。
溯夜镇嵌在大陆西部通往其他地区的枢纽上,楚家牢牢把控着这一地带的所有药材种植和贸易往来,不仅在镇上地位斐然,在整个西部的名声都颇为响亮,哪里被这样轻蔑过。
楚先生的脸涨成猪肝色,张了张嘴,下意识想反驳,又不是真的活腻了敢忤逆教廷的人,只好打落牙往肚子里咽。
大祭司对欣赏他的丑态没兴趣,轻轻摁了摁楚惟的肩膀:“走吧,殿下,您需要换身衣服。”
“这,这就走了?这么快?”楚夫人直愣愣地站起来,“等一下,等等,这孩子我们好歹也养了八年,不能就这么带走——楚惟你说句话——”
“放肆!”安岩呵斥道,“圣子的名讳岂是你也能直呼的?”
楚夫人娇生惯养这么多年,还没被人如此粗鲁地责备过,眼圈登时红了。
楚惟要是走了,上哪儿再给楚南膺找第二个完美匹配的血包和替死鬼去?
想到医嘱,想到儿子只剩两年性命的悬顶之剑,她后知后觉就算楚惟顶替了圣子这一劫,没了楚惟,楚南膺还是要死的。
她的人生看不到希望,不管不顾地撒泼起来:“你——你们教廷就可以这样欺负平民吗?就可以这样随便抢孩子吗?惟惟可是我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碎了的宝贝,你们要怎么赔……呜呜呜……”
不仅如此,还一副同归于尽的架势要上前来抢楚惟。
迦隐抬手把楚惟挡在身后,楚南膺瞪大眼睛去阻止楚夫人:“妈,你疯了吗!这是教廷的人!”
“疯?你说我疯?”楚夫人的拳头砸在儿子身上,“我都是为了谁啊,你这个臭小子……呜呜呜……”
安岩被她吵得脑仁疼,一手堵耳朵,一手抵唇吹了声口哨。
十余名穿盔戴甲的教廷护卫立即闯进来,个个手执利剑,严阵以待。
从没见识过真正兵器的小镇居民完全吓傻了。
他们无需言语,连多余的动作都不用,轻松地瓦解了这场闹剧。
楚先生堆着笑赔罪:“内人不懂事,您几位别见怪。嗨,我们只是想知道,把楚……殿下带走,我们毕竟也是少了个孩子,心里空落落的,教廷是否能做出,呃,一些补偿?比如经济方面,或者封个头衔……啊哈哈我就是随便说说,您几位不要往心里去,不要往心里去哈。”
他说着就要握上神官的手,安岩嫌恶地甩开他,最近一名护卫的剑对准了楚先生,后者立刻举起双手做投降状。
小少年看着这一家子洋相百出,当然不会心疼,也并不为他们感到可悲可笑,心中只剩下温吞吞的麻木。
如果一定要说哪里有一丝波澜,大概是终于得到解脱的如释重负吧。
“行了。”大祭司出声,冷漠道,“别耽误时间,尽快带殿下启程回神庙。”
护卫们收剑入鞘,安岩则唤了一名属下代替自己同这讨厌的一家人交涉。
护卫们排成两列,等待大祭司和新一任小圣子先出门。
楚惟看了眼迦隐,后者耐心地等待他先踏出那一步。
出乎意料的是,小孩子只是轻轻捉住了他的衣角,然后仰脸安静地望着他。
这样一个微小的动作,亲近与依赖表露无遗。
大祭司怔忪须臾,任他那样乖巧做自己的小尾巴,向门口走去。
就在即将踏入夜色之时,楚惟忽地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向屋内。
他站在明亮和晦暗的交界处,定定地看了几秒,然后朝着楚家父母深深鞠了一躬。
“先生,夫人,谢谢你们收留我,抚养我长大,给我第二次生命。
“这份恩情我已经还了。
“从今以后,我不欠你们,不欠楚南膺——不欠楚家任何。”
小孩子的嗓音稚嫩,却很平稳。
也许更年幼的时候,他也曾为自己的不被爱而伤过心、掉过眼泪,但现在不会了。
再也不会了。
浸在夜色中的大祭司听完这席话,微微笑,冲他伸出手。
楚惟小小地舒了口气,果断地、坚定地走向屋外,走向迦隐,走向从此截然不同的新人生。
他听见身后养兄因为彻底逃脱圣子一职虚脱般瘫倒在地,听见养父母的喜极而泣,听见那真正的一家三口劫后余生的拥抱。
他始终没有回头。
6. 第 6 章
“第一,您从此不能够再剪发。您应当已经知晓使命,从身体发肤到心灵都不再属于自己,而要献给‘那位’。
“第二,您不能再穿鞋,不可接触神庙之外的地面,鞋和灰尘都是肮脏的,而您是圣洁的;如果需要行动,会有侍从帮助。
“第三,您的每字每句都是珍贵的圣言,代表着神明的旨意,不可随意与他人交谈,包括我们这些下人、和神庙之外的凡人;若非必要,教廷之中您仅需与大祭司大人、主教大人对话即可。
“第四,您每个周二和周五的清晨需要进入圣域穹殿聆听信徒的祷词,并且接受他们对您的朝觐;每周日则要在大祭司和主教的陪伴下参拜至高祭坛。”
……
男孩坐在床边安静而认真地听着,清透的阳光透过窗柩涂抹在他细白的小腿上。
这是他来到中央神庙的第二日清晨,尚未完全从舟车劳顿的疲倦中恢复,一位自称圣侍嬷嬷的老人敲响了他的房门。
老妇人念念叨叨讲了十余条,似乎很清楚这个年纪孩子的专注和耐心有限,并未强求楚惟全部记下。
反正,未来的许多年中这些将成为他生命中唯一的、需要重复千千万万遍的事。不会忘记的。
她始终双手相叠于腹前,低着头,保持着万分恭敬的姿态。
楚惟想起楚家的那些佣人,尽管他们在他面前同样保持礼节,对他有“小少爷”的敬称,但他们没有一个人真心疼爱、甚至是尊重过他。
教廷里的人们,对自己,或者说对名为圣子、实为祭品的存在,又抱着怎样的真实态度呢?
见小孩从专注逐渐走向发呆的状态,老人清楚今天到这儿就已足够:“今后由我负责殿下的日常起居,您如果有任何需要,吩咐我就是。”
圣侍嬷嬷有一张苍老到看不出年龄的脸,恐怕已经有一百五十岁了。但她口齿清晰,思维敏捷,行动也不缓慢,态度专业,难怪能被选来照料尊贵的圣子殿下。
楚惟回过神:“我要怎么称呼您呢?”
老人对这一疑问早有所料:“神庙的人们都叫我大嬷嬷,当然,您也可以为我起一个您喜欢的名字。”
小孩轻轻摇了摇头。他对此并无偏好。
“我就住在您隔壁的小间。”老人微笑,“您其实不必直接唤我,摇一摇铃,我就能听见了。”
楚惟这才注意到床头放着一盏金色的、花蕾形状的铃铛。
圣侍嬷嬷的上臂箍了一圈链条形状的东西,看起来和铃铛是同一材料制成。
楚惟皱起眉。
他曾经听说过,有些富贵人家为了让仆从听话,也会使用类似的、一分为二的器具,通过某种介质连同这两个器具,当主人启动其中一边,另一边就会立即化作电流鞭笞奴仆,确保奴仆们能够及时察觉到主人的需求。
有残忍的主人会在仆役赶过来之前持续释放电流催促,那疼痛不至于致死,却更是折磨得人痛不欲生,还没有解除的办法。
难道被全菲亚兰视为光辉圣地、至灵之所的中央教廷,也会使用如此狠毒和肮脏的手段吗?
圣侍嬷嬷没有察觉小圣子眸中流露出的、为他人痛苦而痛苦的怜悯,但她仍对这位新来的殿下颇有好感。
不仅因为他容貌端丽,清雅如一株雪莲,更因为他的沉静。
要知道,她已经服侍过好几任圣子了,刚来到神庙时无一例外哭天抢地,要回家、不想死、或者现在就要去死,对所有侍从抗拒到拳打脚踢,留几个带血的牙印也不是没有过。
唯有眼前这个不同,他温和、平静而疏离,对成为圣子这件事接受得过于淡然了,淡然到好像从很久之前就不对活下去抱有希望。
究竟有过怎样的经历,才会让一个如此年幼的孩子丧失生的念头?
还真是让人心疼的小家伙。
进入神庙,圣子的生命随之进入倒计时,这是任何人都无法更改的铁律。
她能做的,也只有让他在神庙的这些年过得遂心一些,哪怕只是吃的饭菜合口味,穿的衣裳更合身。
楚惟沉默,圣侍嬷嬷主动道:“殿下还有什么问题吗?如果没有的话,我就先……”
“我想知道您的名字。”男孩说。
老妪一怔。
她在神庙百年,可以说是资历最老的人之一,从一开始只能在圣堂外围扫扫地、浇浇花,到后来接下照料圣子的重任,上到祭司与主教,下到修女和学徒,她是所有人口中的大嬷嬷,是教廷的侍女之长。
她已经很久没有做过「自己」了。
在大嬷嬷和侍女长之外,「她」,又是谁?
老人有些不自在,讲话都结巴起来:“这、这……其实没有必要,殿下……”
“我想知道您的本名。”看起来温顺得像个小羊羔的孩子仰脸看着她,在这件事上意外得坚持,“请您告诉我吧。”
圣子的要求是不能被拒绝的。老妪慢慢舒了口气:“……金果。”
“我记住了。”小孩子郑重地点了点头,“金果嬷嬷,我会呼唤您的名字。”
已经有好几十年不曾有人喊过她的真名,或者说现在的神庙中根本没有人知晓、或者感兴趣过她叫什么,连她自己都快要在漫长的岁月中遗忘。
此刻,这个名字久违地从另一个人的口中唤出,她好像回到了十七岁,仍是那个普普通通的乡间少女,头戴一方素色布巾,挎着编织精巧的果篮,红莓的香气随着粗布裙摆的飘动弥漫在空气中。
她去湖边找弟弟,她的小弟弟八岁,正是最可爱的年纪,有一双明亮清澈的眼睛,看见她就笑,使劲儿挥着手:“金果儿,金果儿!姊姊,我在这里呀!”
第二天,他和大半个村庄一同死在了魔龙的肆虐下。
岁月弹指间书页一样翻过,她乘着风霜哗啦啦来到百年后,和停滞记忆中同样八岁的男孩看向她,等待她的回答。
她慢慢笑了:“是,殿下。”
门传来轻轻的叩响,随后有谁不等应答推门而入。
金果擦掉眼角不知何时渗出的泪,连忙行礼:“大祭司大人。”
迦隐略一颔首,目光落在床边的小孩子身上。
楚惟刚醒没多久,长发还没来得及束起,瀑布一样披散在背后。他所坐的那一小块位置此刻完全被阳光笼罩,皮肤白得透明,像个真正的、刚刚降临人间的小天使。
大祭司看着小圣子,就像雕刻家看向自己最完美的作品。
他提议:“殿下,出去走走吗?今后您要在这里生活很长一段时间,先了解了解情况吧。”
大早上被十几条清规戒律一搅,楚惟早已没了睡意,正巧也想看看这方传闻中的中央神庙——昨夜抵达时,它那黑魆魆的、如同魔侍暗影的宏伟轮廓着实令人心悸。
小圣子正要下床,忽然想起大嬷嬷告知的戒律之二——不能随意亲自走路——于是冲着大祭司张开双臂。
自己走不了,又没有轮椅之类的辅助工具,那出门的话,就只能让人抱了吧。
迦隐和金果皆是一愣。
后者率先反应过来,沟壑交错的额头滴下汗,忙上前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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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殿下,这种事儿交给我就行,大祭司大人不能……”
“无妨。”迦隐开口,打断了她慌乱的解释,“我来吧。”
金果呆了呆:“可是,可是……”
她在神庙待了这么多年,教廷的高层来了又去,大祭司和主教都换了几茬,既不曾见识过有谁的威仪比得上现任大祭司,更没遇到过这位大祭司对任何人如此屈尊降贵,包括以往的圣子们。
而这样的迦隐,身为祭司派二把手的安岩在数日前的楚家也是第一回见。
但凡金果和安岩的交集再多些,一定会交换情报感叹:大祭司大人怎么一对上圣子殿下,就像换了个人似的?
迦隐见老人还杵在那儿,挥了挥手:“你先下去吧。”
金果懊恼于自己怎么在大祭司面前发起了呆,担忧的目光在后者与圣子之间转了一圈,叠袖依言退下。
门在他们身后阖上,男人转头看向小圣子。
他已经发现了,楚惟看着乖乖巧巧,其实是个很执拗的小家伙,为达目的誓不罢休。
比如现在,他仍保持着那个动作,双手高高举着像茬小苗儿,一直没放下来。
“就这么需要抱抱吗?”迦隐语带调笑,“是你的日常之一?”
“不是。”小楚惟一眨不眨盯着大人,“从来没有人抱过我。”
从小到大,他不知在旁见证过多少次楚南膺收到的拥抱,看着楚南膺因为不耐烦推开养父母,看着养父母即便被拒绝依旧喜不自禁地亲吻着亲儿子的脸颊。
不被疼爱的养子只能躲在角落里悄悄看,一遍又一遍幻想着被拥抱究竟是怎样的滋味儿。
大概……像太阳照在身上那样温暖,穿在身上的天鹅绒那样柔软,品尝新鲜出炉的蜂蜜面包那样甜蜜吧?
小家伙眼神里有盼望,语气却压得平平。
明明期待得很,还要装作一副不在意的样子。
果然还是小孩子。
迦隐觉得有趣,走到他面前弯下腰,让楚惟先搂住自己的脖子,一手揽住他的后背,一手穿过他的膝弯,轻轻用力把人抱了起来。
高度蓦地改变,楚惟猛然张大眼睛,咬住嘴唇咽下一句惊呼。
迦隐让他调整姿势坐在自己的右臂上,好似支撑一个八岁男孩儿的体重于他而言不比托起一只小鸟困难多少。
小家伙比看上去还要轻,乖顺地待在成年人的臂弯里,绵软得像朵天上掉下来的云。
迦隐空闲的左手解开衣领系带,扯下外层斗篷,把楚惟盖了个严严实实。
那衣料闻起来依旧是草木被焚烧过后余烬的淡淡香气,像卷怎么都翻不到下一章的秘志古籍。
迦隐看出小孩的疑惑,解释道:“您的圣袍尚未制作完成,以寝衣示人恐怕有失庄重。”
小圣子不说话了,把脸埋在衣料里,露出一双黑乌乌的大眼睛。
迦隐搂着他小小的身体,藏于兜帽之下的双眸流转过一丝怅然与怀念。
很久很久以前,在另一个无法逃脱的牢笼里,他们也总是这样拥抱。
只不过那时候更年幼的是自己,更惶恐不安的是自己,被抱住轻柔安慰的也是自己。
他对那个人说,我们从这里逃走吧。
说,等我长大我会保护你的。
说,你要是能当我的小孩就好了。
说,我会好好照顾你的,让你做全世界最幸福的小孩。
现在,他穿过千年的风雪、生死与回响,将孱弱而宝贵的誓言牢牢握于掌中。
再也不会放手。
7. 第 7 章
中央神庙并非单独的场所,而是建筑群的总称。
他所居住的神恩宫位于神庙东侧,穿过栽满睡莲的池塘和冥想之道,来到位于中心的圣域穹殿。
圣殿的穹顶雕刻着神祇与日月星辰,殿堂的主体由白色的大理石制成,日光透过彩绘玻璃投射出绚烂的光影。
这里是教徒们每日礼拜之地,也将是不久后正式进入圣子职责的楚惟在公众面前露面最多的场所。
离开圣殿,迦隐又带着他去参观了审判所、恩典花园、祭司塔、圣物库等地。
楚惟倚在迦隐怀中,好奇地打量着白昼下恢弘不减的神庙建筑群。
无论走到何处,每个神职人员和信徒见到他们时都会立刻停下手中事务,低头行叠袖礼。
小楚惟是个很有礼貌的孩子,不忍他人的问好落空;在被迦隐阻止了几次后才明白,原来身为圣子无须回应他人的仰望——如同神明永远垂眸俯瞰众生痴苦,从不回答。
他安静下来,用不曾有过的高度和视角看向这个世界。
今后,他余下的人生就要在这里度过吗?
这里究竟是最接近神明的圣洁之地,还是又一个金丝白玉、牢不可破的鸟笼?
以及……被拥抱,原来就是这种感觉吗?
小孩子惴惴地攀着成年人的脖颈,并不敢过分贴近,又总是有意无意想要靠过去——他告诉自己,只是因为怕掉下去。
安全。他想。
在这个怀抱中,他得到从未被给予过的安全感。
过去他一直是不能停歇的无脚鸟,流浪在漫长的风暴中。
然而现在有人愿意抱抱他。
从此,他与世界有了关联。
圣子像只皮毛柔软的幼兽,警惕之余忍不住亲近。
大祭司察觉到了这份天性,弯了弯嘴角,却冷不丁转向与之前没有任何关联的话题。
“您知道,如果您不喜欢自己现在的名字,可以改。”他说,“圣子无须拘泥于凡尘俗世的繁文缛节。”
过去这些年,楚家恐怕没有给这个孩子留下过什么好的记忆。
那日他离开之前,讲过“欠楚家的一切都已还清”这样的话,仿佛已经下定决心,斩断过往的一切。
既然如此,会不会连这个和楚家有关的名字也不想要了呢?
小孩没想到会被问到这个问题,沉思片刻后摇头:“不用了吧。”
“为什么?”
“我……没有不喜欢这个名字。”男孩的神情带着些天真而软和的困惑,似乎自己都无法理解自己,“而且我好像很……怀念这个名字。”
这话听来很奇怪,小楚惟今年才八岁,记事到现在不过几年时间,哪里谈得上“怀念”。
可更奇怪的是,他总有种错觉,好像从很久很久之前——就到出生之前的很多很多年,他就叫这个名字了。
他生来,就是要成为「楚惟」的。
“是吗。”然而大祭司并没有把这当作童言无忌,心弦振动,眼瞳中划过一丝满足的深意,“那就如您所愿。”
“不过,以后也不会有人再用本名来称呼您。”迦隐道,“您是全菲亚兰地位最崇高的小殿下,无人的地位在您之上。”
换句话说,所有人都要对他使用尊称,任何直呼其名的行为都将被视为逾矩和对圣灵的亵渎。
楚惟定定地看向他:“包括您?”
迦隐神色不变:“包括我。”
小圣子撅起嘴,眼尾失落地垂下。
但他从来不是可以随意撒娇的孩子,过去不是,以后更不能是。
所以即便有任何想要的,也不会讲出口。
大祭司将他情绪的微妙变化尽收眼底,什么都没有说。
*
他们结束了其他地点的巡礼,再度穿过圣域穹殿,来到此行的最终目的地:至高祭坛。
看到本尊之前,楚惟先注意到四周地面裸露的焦黑痕迹,似乎被火烧过,看起来有些年岁了,却一直没有得到应有的修葺。
这在处处精美、时时维护的中央神庙中简陋得反常。
他不解地看向大祭司:“这里怎么了?”
“以前种着花,后来被烧毁了。”迦隐对这里曾发生的血流成河的教权争夺轻描淡写,“一直在等待它们重新生长,所以没有进行修缮。”
能被神庙这般重视,应当是很名贵的种类。生长在药材世家的男孩对各种植物都很感兴趣:“是什么花?”
“艾缇瑟尔。”大祭司有意无意地问,“听说过吗?”
“圣灵之花”艾缇瑟尔,菲亚兰大陆上最罕见和珍贵的花朵之一,被誉为神明的恩赐。
这是个相当娇气的品类,对生长环境的要求极高,仅存于在中央神庙、精灵王室族地和“深渊”龙窟中。
花期短、难运输、难育成,却有着堪称奇迹的药用价值,成了各方觊觎的对象,一度引发过战争。
为了防止圣灵之花引起的争端重演,教廷与王室颁布联合法令,严禁私人种植、交易乃至持有,违者重刑。
楚惟当然听说过。
因为艾缇瑟尔花是楚家那些见不得光的黑市交易中非常重要的一环,也是楚先生发家的最初契机之一。
但一个普通的、不受宠的小孩子不该了解这么多内幕,所以他摇了摇头。
迦隐没有说什么,带他走近悬浮的祭坛。
楚惟抛却有关艾缇瑟尔花的念头,仰望着这方恢弘的神秘存在,看向那冰雪覆盖的、缓缓旋转的黑色主体,想起在溯夜镇听过的与它相关的各种传言。
有人说它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有人说它压根不是菲亚兰大陆的存在;
有人说它其实是魔龙控制菲亚兰的法宝;
还有人说什么破坛子啊,就是教廷创造出来的洗脑工具吧?
和大多数第一次见到它的人不同,楚惟非但没有感受到那自神明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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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人间的威压带来的恐惧,反而感觉到……很熟悉。
是的,熟悉。
就好像在某个他无知无觉的过去中,祭坛曾与他相伴过许许多多日夜,成为他生活、乃至生命中的一部分。
“那个,我……”
楚惟正要开口询问,耳畔蓦地响起轰鸣声。
他还以为是哪里发生了爆炸,条件反射要捂住耳朵,很快发觉那声响来自面前——说得再准确点儿,来自祭坛。
过去的几百年间,至高祭坛的旋转速度从来没有更改过,不依赖任何外力驱动(也可能是尘世种族的肉眼无法参破),自转亘古不变。
可它今天竟然加快了。
若是被其他信徒看见,一定会当场跪下,大呼神明显灵。
除此之外,祭坛表面的暗蓝流光与铭文反射出的金色交织,顶部的那轮苍白孱弱的月影正在变亮,由弯月向着满月合拢。
这同样很不寻常:月影仅在圣子遴选仪式当日会经历月相的变化,此后的十年都不再更改。
楚惟的心脏砰砰跳了起来,几乎和祭坛共振。
祭坛的轰鸣逐渐低沉,更像是吟诵。
外人听不出所以然,但楚惟可以。
“它在……呼唤我。”小孩子怔了怔,眉宇间浮现出惊讶,攀在大人脖子上的双臂下意识搂得更紧,“它在叫我的名字。”
尽管那语言(真的可以算是语言吗?他也不确定)古老到叫他分辨不出还说了些什么,可“楚”、“惟”二字极为清晰,连在一块儿反反复复地低吟浅唱,绝不会听错。
「楚惟。」
「楚惟……」
它听上去那样迫切,如此渴求他的回应。
它是谁?为什么会认识自己?
不顾一切想要靠近的情感如溃堤洪流冲刷而来,叫年幼的孩子感到不安。
“它,它在喊我吗?”
小楚惟怯怯地重复一遍问题。
大祭司的神情非常古怪,既有和小圣子相似的难以置信,又像是对这一幕妄想了、祈盼了很久。悲恸和狂喜两种本不该同时出现的极端的情愫快要将他的灵魂撕扯得粉碎。
但它们都被遮掩在兜帽之下。
等再开口,已是了无痕迹。
迦隐克制住心中翻涌的激烈情绪,对待易碎的琉璃般极轻柔地摸了摸楚惟的长发,沉声道:“一千年了。千年来,它一直在寻找,一直在等待它真正的主人。”
小孩子懵懵懂懂:“是我吗?”
“是的。”大祭司同他一起凝视着那黑暗之上流转的光与月,是感慨,也是叹息,“有过太多次的信以为真,有过太多次的怀抱希望又失望,有过太多次的空欢喜。但它……”
迦隐的嗓音柔和得不可思议。
“他终于等到了你。”
黑魆魆的灰烬之上霎时间浮现出一层淡蓝光晕,喧哗着、流动着遍布整块焦土。
几秒后,重归于无澜。
8. 第 8 章
圣子所接触的一切必须洁净,包括所居住的神恩宫的地板,每天要分三次擦得纤尘不染,才足够达到他在室内亲自走路的标准。
轮班的两个仆从边干活边嘀嘀咕咕:
“今年好奇怪啊,听说‘深渊’到现在没有动静。”
“是啊,往年每次遴选仪式一结束,‘那位’就开始到处捣乱破坏,今年居然到现在还是安安静静地,简直怀疑到底有没有苏醒。”
“这么安分,更让人心慌了。”
“上一任圣子到现在还留在王宫呢,他不出发,新来的小殿下也没办法公开亮相……”
他们越聊越投入,神情也变得慷慨激昂,好似待会儿魔龙就要现身,而他们会扛着拖把扫帚加入英勇的斗争中。
直到有谁在背后轻咳一声。
两人顿时傻了眼,战战兢兢转身,头恨不得垂到地上:“大……大嬷嬷……”
金果在神庙做事已有百年,什么样儿的人都见过,对这种背后嚼舌头的行为见怪不怪,语调平平:“禁闭室面壁思过三日,之后去圣物库拂尘吧。不知晓什么话该说什么不该说,神恩宫不是你们能待的地方。”
圣侍嬷嬷看着慈祥,管教神庙仆从时极为公正威严,说一不二。
她直接下了指令,意味着没有回旋余地。两人哭丧着脸领罪。
金果目送多嘴的两个家伙垂头丧气离开,等来接替的人,简单吩咐几句,叹了口气,匆匆穿过回廊走向尽头圣子的起居室。
她在门口做了个深呼吸,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才敲了敲门:“小殿下,换好了吗?”
小孩子的声音轻快响起:“好啦,您请进吧。”
金果推开门,看见更衣过后站在屋子中间的男孩,眼前一亮。
小圣子穿着垂至小腿的纯白圣袍,衣料由珍贵的云丝混合光纱编织而成,轻盈如羽,被开门带进来的微风卷起一角,薄薄地摇曳着,像画卷也像裙摆。
领口细密地绣着金线,勾勒出隐秘而繁盛的祝祷花纹,宽大的袖口上由浅至深的金色刺绣层层叠叠,垂落时光影流动,有如涟漪。
楚惟的头发已经很长了,秘银织就的丝带将一侧碎发绑于耳后,露出洁白小巧的耳垂,发尾系了个小小的蝴蝶结,衬得小少年清雅而灵动。
他戴上了圣子身份标识的额饰,由圣金锻造而成的细链衔着微芒浮动的月辉石,在眉心拓下一抹细致的流光,随着他的一呼一吸闪烁。
黑与白,金与银,在他身上交织得如此和谐,将楚惟整个人映得熠熠生辉,映出圣洁、端庄、遥不可及的神性之美。
纵是已经照顾过那么多前任圣子的金果,也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一幕当真如同神明降世。
究竟是圣子被祭坛的旨意所选中,还是祭坛原本就是圣子与人间联结的器物?
老人真诚地赞美:“殿下真是太适合了。”
楚惟有点儿害羞地弯弯眼睛。
他不太习惯穿成这样,哪怕云丝和光纱看起来轻薄、实际上暖和得很,还是让他有种出了门就会被雪掩埋的不安。
金果取下另一件同样专门定制的月白色斗篷为他披上,男孩陷入软绵绵的淡蓝色云朵中,衣领系带上一枚细小的银质月亮吊坠轻轻晃动。
“好了。”金果笑眯眯地看着楚惟,有了种童年时代打扮人偶的满足感,“殿下,请吧。”
自从上一次捕捉到至高祭坛之下焦土短暂变幻的光影,楚惟总有种朦胧的预感,好似地面之下有什么沉眠的即将苏醒。
他不敢把这样的预感告诉他人,生怕“沉眠”“苏醒”这样的字词与那邪恶的魔龙产生什么联想,只好告诉金果嬷嬷自己想出去走一走。
魔龙迟迟不醒,上一任圣子至今未动身前往龙窟,他这个继任者只能继续等待,不可在来神庙参拜的信徒面前轻易现身。
每天除了按部就班地学习祷文,也就只能在圣域穹殿之外的场所转悠。
室内他可以自己走,室外就不行了。
前几日都是大祭司亲自抱他出门,有时是神官安岩,今日二人都不在神庙,金果嬷嬷张开双臂,理所当然地要抱小殿下。
楚惟迟疑:“可是……”
她年纪这样大,若在楚家,是不会被分配搬运重物的。
金果看出了他的踌躇,心中为小圣子的怜爱之心感到温暖,笑道:“殿下可不要小看了老身。”
为了让他信服,她用枯瘦的双臂拢住房间里最重的衣柜——楚惟一直以为它是镶嵌在墙壁里的——稍一运气,整个儿稳稳当当抬了起来。
男孩眼睛都直了,小小声赞叹:“哇……”
金果脸不红气不喘放下衣柜,对着小殿下不加掩饰的讶异微微一笑。
没点儿特长,还怎么在人才济济的神庙中杀出一条血路。
被教廷所有仆从尊敬的大嬷嬷,向来是以、理、服、人的。
*
不是错觉,楚惟皱眉,盯着死气沉沉的焦土。
他在这一片死寂的土壤之下,听到了蓬勃的心跳声。
如果在以前,他一定会俯身趴在地上,耳朵贴近地面,仔细地聆听大地的脉动;反正在养母回来之前先偷偷溜回去洗干净、换好衣服就行。
楚家的仆人们对他做什么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哪怕小少爷不得不在数九隆冬亲自洗衣服,一双小手冻得通红,也没人打算帮个忙。
可现在他的一举一动都受到监视,哪怕这种监视是带着敬意的仰望,也注定了他不能轻举妄动。
金果陪他在这待了好一会儿了,有耐心,也不免有好奇心:小家伙专注研究的并不是头顶上那尊看起来更神秘的至高祭坛,反而是脚下平平无奇的大地。
这儿原先生长了一大片茂盛的艾缇瑟尔花,可惜全部在主教派和祭司派的争夺中付诸一炬,她是当年纷争的亲历者和见证者,对内幕很清楚;殿下没有问,她自然也不打算主动说。
大火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不知是烧得太厉害还是如何,从那之后,这片土地上寸草不生,别说艾缇瑟尔花,就是野草也没再冒出来一根。
圣灵之花的珍贵程度不必多言,神庙当然想过各种办法。
只可惜来看过的专业园艺师和植物学家都摇摇头:没办法,治不了,没救了。
再往后,人人只将它当作供奉至高祭坛之地,没人记得它也曾经盛开过芬芳一隅。
金果转念一想,这位新来的小圣子过去的俗世家庭是做草药相关生意的,那么对神圣的花儿们感兴趣也无可厚非。
小殿下没说什么,但金果看得出他神色中的渴望,渴望用自己的双手、双脚亲自丈量那珍稀花儿的墓地,碰触它们往昔的神韵。
她想了想:“严格来说,圣灵之花生长的土壤同样是洁净之地。如果您想亲自触碰,可以等到大祭司大人回来之后问问他是否合乎礼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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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孩闻言,眼睛都亮了:“那……”
“圣子殿下真是好兴致。”
不和谐的声音打断了两人的交谈。
来人年近四十,獐头鼠目,有一双精明的、写满了算计的小眼睛。
他面带笑容,目光在一老一少之间逡巡,随后撩起灰色的袖子行礼:“见过殿下,大嬷嬷。”
金果看清何许人也,眉间掠过一丝厌恶:“石本执事。”
她抱着楚惟无法回礼,不着痕迹地向后退了一步,试图让圣子远离此人:“殿下,这位是红衣主教大人的一等执事,石本卓。”
楚惟虽是第一次见他,可心中竟然有股强烈的抗拒,怎么看都觉得不顺眼,前世有仇似的。
这对楚惟来说是种很新奇的体验,他天生淡漠,从小到大很少对周围人有什么明显的情感波动,无论是喜爱还是讨厌。
带头捉弄他、又别别扭扭讨好他的楚南膺,把他当工具的楚家夫妇,霸凌他的浑小子们,当面视若无物背后指指点点的仆役们,不明真相的镇民们……
芸芸众生在他眼中都没什么差别。
他随时都有可能会死,在乎或不在乎其他人,又有什么意义呢。
直到迦隐踏碎雪夜出现在面前,将小小的、孤独的孩子抱在怀中,楚惟才初次体验到想要靠近某个人的、陌生的渴望。
说起来,那人今天去哪儿呢……
一天不见,竟然还有点儿说不上来的想念。
小圣子默默收起飘忽的思绪,目光落在对面人身上。
今日,倒是出现了大祭司之外第二个让他产生特殊感情的存在——只不过是完全相反的嫌恶。
迦隐说过,他不需要对任何人行礼和回礼,也不该随意和人交谈,所以在弄清此人的来意之前没打算搭理石本卓。
面对圣子的冷落,灰衣执事仍然笑容可掬:“主教大人邀殿下前往摘星阁一见。”
摘星阁原本是星象观测之地,现在已经成了主教和随行人员的地盘。
金果蹙眉:“圣子殿下抵达中央神庙已有数日,主教大人至今没有拜见过殿下。第一面,大人难道不应当亲自前来吗?”
“主教大人的安排,自然有他的道理。”石本卓的笑容冷了些许,“还请大嬷嬷认清自己的地位。”
圣侍嬷嬷全心全意照料圣子,在教廷的势力争夺中须保持中立,不得偏向主教或祭司任何一派,更不能对双方首领表现出明显的偏好。
金果对红衣主教一直没有来看圣子不满已久,竟对着主教派的人不自觉表达出来。
她自知失言,低下头:“抱歉,是老身多嘴,请石本执事见谅。”
石本卓冷哼,上前一步:“那么,请把殿下交给我吧。”
楚惟模模糊糊知晓祭司和主教两派的对立,因亲近迦隐而认为主教派肯定都不是什么好人;再加上本来就讨厌石本卓,见他要碰自己,立刻搂住金果嬷嬷的脖子,转过脸去不肯看他。
金果安慰着怀里的小家伙,展现出护犊子的强势:“不劳烦石本执事了,老身来抱殿下就行。”
石本卓三番五次被楚惟无视,脸皮再厚也要挂不住了:“不好意思,主教大人只邀请了殿下一人。”
他说罢,伸手就要来抢。
就在他的手擦过楚惟圣袍外的斗篷边缘时,有谁高喝一声:
“石本卓,你想对圣子殿下做什么!”
9. 第 9 章
几人看向声源处,高大的灰衣神官对着石本卓怒目而视。
尽管听声音就知道不是心里所想之人,楚惟看清安岩时心中还是不免有丁点小小的失落;下一秒又重新燃起希望:安岩总是伴随那位左右,既然前者已经回到神庙,是不是意味着……
灰衣神官快步向他们走来,把圣子挡在身后,看向灰衣执事的眼神充满戒备。
矮小的石本卓不得不抬头才能看到安岩,气势天然削弱一截;这让他不爽很久了,可也没有办法。
主教派和祭司派不对付很久了,身为红衣主教的二把手(自封的)和大祭司的二把手,石本卓和安岩更是怎么看对方都不顺眼,处处互相为难。
安岩冷冷道:“殿下不想与你有接触,看不出来吗?”
石本卓暗骂他装模作样,面上仍带笑:“小殿下只是与我还不熟悉。”
安岩懒得看他那套假惺惺的作态,直接扭头问楚惟:“殿下,您希望这位执事来抱您吗?”
小孩子连一秒钟的犹豫都没有,非常坚定地摇了摇头。
石本卓:“……”
安岩没有笑,眼神里胜利的意味鲜明,语气可以算作挑衅:“既然殿下已经做出了选择,还请石本执事尊重。”
无论在教廷内部,又或者整个菲亚兰大陆,圣子的意愿就是神谕,任何人不得违背。
石本卓磨了磨牙,还在负隅顽抗:“但主教大人说……”
灰衣神官从圣侍嬷嬷手中接过小圣子,长腿一迈朝摘星阁的方向走去,掀起的衣角几乎擦过仍在原地愣神的灰衣执事的脸:“既然如此,可别让主教大人等太久。”
这话说的,好像怠慢主教大人吩咐的那一个反倒成了自己,石本卓牙都要咬碎了,怒火无处发泄,只好狠狠瞪一眼金果嬷嬷,小跑跟上去。
楚惟被安岩抱着时姿态和同被迦隐所抱有很明显的区别,矜持得恰到好处,既不会双手搂住神官的脖子,也不会放任自己完全陷在对方怀里;反正哪怕只搂住男孩的膝弯,青年强壮的手臂也能确保他不会掉下来。
“如果殿下不愿被某些人接触,或者想要指定什么人来侍奉您,都是您的权利。”安岩故意当着石本卓的面这么说。
楚惟点点头,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大祭司先生……”
他没有说完,亮晶晶的眸子代替了未尽的话语。
安岩挑了挑眉,他早就发现了,在神庙的所有人中,小圣子对大祭司的依赖远远超过其他人,哪怕比较对象包括与圣子接触更为频繁的圣侍嬷嬷。
他答:“大祭司大人去拜月城选拔新的祭司候选者。”
拜月城是中央神庙附近最大型的城镇,城里的居民会来神庙进行祭典和参拜,教廷人员的日常生活补给也从那里运来。
男孩眼中流露出一丝困惑与不安:“他不再当祭司了吗?”
“不,不是这样。除了中央神庙,其他地方也同样需要祭司。拜月城是菲亚兰最繁华的聚集地之一,地方祭司也是个很重要的职位,需要大祭司大人去主持工作。”安岩看出孩子的担忧,补充道,“他傍晚就会回来。”
这个回答让小圣子安下心来。
石本卓在一旁听完了全部,撇撇嘴,腹诽着这位新来的圣子对谁患上雏鸟情结不好,偏偏是对那位冷心冷情的大祭司。
迦隐为人有多么冷酷,他这个敌手再清楚不过。以前也有刚来的圣子被他那副看似有魅力的外表、那把仿佛很迷人的嗓音蛊惑,无一例外没过多久就遭到了无情的疏远。
大祭司想做的是中央教廷的掌权人,菲亚兰的幕后皇帝,从来不包括离家儿童的养父、导师、心理医生和青春期爱慕对象。
小孩子的真心就是这么容易交出去,好像被捏在旁人手里随意伤害是成长与牺牲的必修课之一。反正摔摔打打的也就长大了。
又或者,此刻受万人景仰的圣子们根本活不到真正长大的那一天,就已成为深渊烈焰中的祭品。
这么有一搭没一搭想着,摘星阁已经到了。
为了表示对圣子的尊敬,红衣主教领着数名主教、执事和审判官等在摘星阁楼下。
洛格托见到圣子,先是堆出热情的笑容,在看清抱着他的人不是自己手下的石本卓、而是大祭司派的安岩时,神情有一瞬微妙的变化。
但他藏得很好,叠袖行礼:“见过圣子殿下!恕老朽近来一直不得空……”
他吧啦吧啦讲着场面话,楚惟在高个子的安岩怀中居高临下看着这个头发斑白、面庞浮肿、废话还多的人,初印象先扣二十分。
怎么看都是迦隐——不,祭司派比较好。小孩想。
洛格托高举双手嘚啵半天,没有等到圣子应声,颇为疑惑地抬头:“殿下?”
只见小圣子问灰衣神官:“我可以不要跟他讲话吗?”
他神情淡漠,语调平静,和问早餐可不可以不吃羽衣甘蓝差不多。
不像故意羞辱,但造成的效果远胜于阴阳怪气。
性格严肃如安岩,也差点儿没忍住笑出声——还是当着主教派核心成员的面。
洛格托在中央神庙也算是德高望重,过去的圣子知晓他是何人后也不免带上尊敬,哪里受过这种轻视——尤其是当着手下的面!
他的视角看不见身后人的神态,但总听见窸窣声响。他疑心疑鬼,肯定有人在偷笑;回头要好好整治一番。
洛格托脸色不太好看,但开口仍稳妥:“殿下是不是误会了什么?老朽对殿下心怀尊敬,绝无半点怠慢。”
小圣子漠然地看了他几秒,对灰衣神官耳语了什么。
安岩已经从先前看好戏的状态中调整过来,点点头,清清嗓子,对忐忑的洛格托冷声道:“殿下倦了,要回神恩宫休息。殿下并无同主教大人交谈的意愿,神谕如此,日后主教大人若是没有要事,请勿随意、私自出现在殿下面前。”
——就差把“别用你这张老脸碍圣子的眼”直接说出口。
红衣主教的脸涨得和教袍一个颜色,却又为了维持形象不肯公然失态,实在太滑稽。
安岩担心再多呆一秒自己此前在教廷建立起的生人勿近的高冷形象就会崩塌,说完抱着楚惟转身就走。
洛格托和他准备的一干大阵仗——无论是诚心诚意的接待,还是打算给新来的圣子一个下马威——就这么完全被毫无留恋地甩在后面。
外人不在,洛格托也不装了。
他主教年纪也不小了,气得手直抖。
石本卓怕他再这样下去心脏受不了,从其他执事那里捧了杯仙籽草茶谄媚道:“大人消消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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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犯不着为点儿小事动怒。圣子殿下只是受了奸人蛊惑,要不了多久他就会明白这教廷究竟谁说了算……”
不提这茬还好,一提洛格托更恼火了——如今的教廷,由迦隐说了算。
他烦躁地一巴掌推开杯子,滚烫的茶水全都泼在石本卓的手上。
洛格托没在意他,盯着安岩和楚惟的背影,双目阴沉沉:“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东西,迟早要叫他认清自己的位置。”
什么高洁的圣子,什么神灵的使者,什么菲亚兰的象征……不过是教廷为了控制民众打造出的一枚精美棋子罢了。
离了教廷,他什么都不是!
*
安岩此前说了迦隐傍晚会回来,楚惟等到夕阳落山,等到月轮初显,等到晚星高悬,从窗台往楼下看了好多遍,也没有看见那件盼望的黑色长袍。
小孩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双手抓着毯子边缘蒙住半张脸,像个蜷缩在阴冷巢穴里的、没有安全感的小动物。
中央教廷再怎么有权势,神庙终究是个苦修禁欲之所,床上用品远不如奢靡的楚家那般柔软舒适。
被罩不是丝的,填充不是绒的,不知是羊毛还是什么纤维的毯子扎得他细嫩的皮肤发红发痒,哪哪儿都不对劲。
男孩闭着眼,不知为何鼻头酸酸的,有些委屈。
都怪那个人,把他带到离家千里之外的陌生地方,带来了又不管;
今天见到了两个讨厌的小老头儿,如果那人在,他就不必离他们那么近,好似周遭的空气都污浊了;他还是更喜欢他身上焚香的味道;
说好会每天陪自己一起用晚膳的;
……说到底,就只是因为那人一天没有来看自己而已。
这种情绪对小楚惟来说是很陌生的,唯有被偏爱者才有权肆无忌惮,过去他从未体验过,如今从蜗牛壳里缓缓探出触角,懵懂地、小心地学习撒娇。
因为他长到八岁,也总算能在从来不被选择的泥沼中,获得一份坚定不移的偏袒。
小孩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睡着了。
但这并不是一个好梦,曾梦见过一次的大火再度熊熊燃烧包裹着他,烫到连呼吸都疼痛。
不同的是,这回他看清始作俑者——严格来说只能窥见一隅深不见底的玄黑鳞片。
龙。
魔龙。
十年之后,要带走他,吃掉他,杀死他的魔龙。
盘踞于烈焰肆虐的大地之上,嘶吼声撕裂云霄,誓要找出只属于它的漂亮小祭品,捏碎于利爪中。
男孩自懂事以来,就知晓自己有朝一日会为了养兄而死。可过去他年纪太小,很难真正理解什么是「死亡」,不过以为是场有来无回的漫长告别。
命运阴差阳错将他推向圣子一位,是宝座也是牢笼,死亡究竟被延期还是来得更快,年幼的孩子无从知晓。
只是那“有朝一日”的期限被丝线吊成沙漏悬于门楣之上,沙砾每分每秒重重砸下,砸得孩子本就柔弱的脊颈承受不起更多重量,金炼银锻的枷锁逼迫得他无处可逃。
他以为他可以平静面对死亡,就像每一个童话故事都会走到结尾。
并不是的。
原来他是会害怕的。
害怕……
他好怕会死。
10. 第 10 章
“殿下……”
“殿下,做噩梦了吗?”
“醒一醒,小殿下。”
低沉温柔的嗓音打捞起行将溺水之人,楚惟从噩梦中回溯,蓦地落入现世温软的壤。
小孩子慌乱地张开眼瞳,蓄满的泪光映得眼底一片暗蓝的微芒,即便在昏聩的夜色中也亮得慑人,叫人根本盛不住那明晃晃的、强烈的依恋。
魔龙的咆哮仍然萦绕于耳畔,心脏狂跳个不停,楚惟在迷蒙的视野里认出弯腰关切望着自己的人,猛然起身。
顾不得矜持,顾不得礼仪,顾不得所有“圣子不得随意接触他人”的清规戒律,紧紧攀住这个唯一能够救自己的浮木。
梦中蹬得乱七八糟的毯子层层叠叠堆在床上,小少年跪在那一团混乱上,搂住成年人的脖子,单薄睡衣之下的小身体不住地轻颤。
那啜泣声极细微,比窗外飘雪声大不了多少,却在阒寂夜色中清晰可闻。
小家伙平日里再怎么想要撒娇,也是克制的,不动声色的,还从来没有这样主动过;倒不是说对送上门来的抱抱有什么不满。
短暂的诧异过后,迦隐抚着楚惟的长发,声音轻柔得像怕惊碎了什么泡影:“做噩梦了?”
男孩埋首在他肩颈处,动了动,不知是点头还是摇头。
成年人道:“没事的,只是梦而已。梦都是虚假的。”
小孩又动了动,这回迦隐感知清晰,是摇头。而且是很使劲儿地摇头。
迦隐没说话,耐心等。
半晌,楚惟轻声细语:“会发生的。”
“发生什么?”
“梦。”
“梦到了什么?”
“……龙。”
成年人心下了然。
不只是终将亲自面对魔龙的圣子,全菲亚兰的孩子、甚至包括很大一部分大人,魔龙和有关于它的种种传闻都是贯穿他们一生噩梦的永恒主题。
迦隐拍了拍楚惟的后背,示意他松开自己。
等小树袋熊从树枝剥离出来,成年人摁着孩子的肩膀,语气温和但郑重:“那只是你的梦。它现在不会来,你很安全。”
现在不会来。
以后呢?
——十年后呢?
即便是全菲亚兰最权势滔天的大祭司,也无法给予承诺,无法从魔龙的利爪下护住一个祭品。
楚惟是个聪明的孩子,没有追问,咬着唇沉默。
夜色潮水一样在他们之间蔓延开来,连指尖都发冷。
小少年抱着双膝,黑发海藻一样披散下来,孤独无助,像条意外搁浅、无处可去的小人鱼。
迦隐摸了摸他的头顶:“睡吧。”
他说罢,起身要走,却受到了阻力。
拜月城那边的进度有所耽搁,没能按照原定计划推进祭司选拔,影响了返程时间,迦隐本该留宿一晚,第二天再启程。
但安岩传了信过来,先是夸大其词告诉他小圣子如何受到主教派的刁难,又把小家伙对他的思念添油加醋描绘一番。
安岩那小子看着一本正经,该拱火时绝不手软;哪怕迦隐清楚他说的话绝对有夸大的成分,还是坐不住了。
一想到小家伙可能被欺负,可能还在望眼欲穿等自己回家,可能偷偷掉眼泪——向来沉着持重的大祭司做了个前所未有的鲁莽决定,冒着风雪连夜赶回神庙。
他回来得太匆忙,将沾满凉意的斗篷交给一副“我早猜到了但是我什么都不说”姿态等在门口的安岩,随手披上后者准备的外衣,径直去了神恩宫。
这件外衣的兜帽松垮,小孩下意识拽住他衣角的动作甚至没用力,就让它整个儿滑了下来。
大祭司浸着月光的银色长发雪一样落下。
成年人对这样可以称得上失礼的动作没什么反应,垂眸看着他,非常平静:“怎么了?”
这回楚惟看清楚了,迦隐那双总是掩于兜帽之下的双瞳,是淡紫色。
不是他所以为的,所期盼的金。
好在男孩并不很失望,仰起小脸,清冽的眼眸湿漉漉的,像化掉的冰。
他小小声:“先生……”
不仅尊称跟别人不一样,现在连职位也省略了。
楚惟仍保持着那个拽住他袖口的动作,问,您可以等我睡着之后再走吗?
*
不该这样的,迦隐想。
大祭司也好,主教也罢,和圣子之间并不是寻常家庭那样监护人与被监护人的关系,应当保持距离——或者说,任何人与圣子都该保持距离。
可他做不到狠下心来拒绝楚惟的请求——他根本拿这孩子的眼泪没办法。
其实也没关系。
反正圣子所遵循的所有金科玉律,皆因身心必须属于魔龙。
而自己……
迦隐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为楚惟盖好毯子。
小家伙怕他跑了似的,哪怕睡着了小手依旧死死攥着他的衣角,像抱住安抚的毛绒玩具。
有熟悉的气息陪伴,这回总算坠入安稳的梦乡,眼尾还有道极淡的泪痕。
成为圣子之后,所有的贴身衣物都必须是白色。
小孩儿本来就白,肌肤和睡袍融成同样一段明净的月光。
白色。
迦隐想,那个时候的楚惟,也总是穿着白色。
白大褂是基地研究员们的统一着装,但在年幼的小龙眼里,他的饲养员穿起来就是比别人好看多得多。
楚惟习惯在白大褂里穿一件烟灰或淡蓝的衬衫,袖口仔细整理好,扣子规规整整扣到最上面一颗,龙崽最喜欢的长发为了行动便利扎成马尾,露出一截雪白的后颈。
小崽子正处在幼年旺盛的口欲期,无论是龙形态还是人形态都觉得牙痒,总想找什么东西咬一咬、磨一磨。
饲养员的脖颈看起来就很可口的样子。
不过他至今没敢下嘴。
他是“回声”基地的最高机密,总是关在地下最深处的实验室,没有同类,没有玩伴,只有楚惟来看他。
事实上这么说不准确,S级项目组人手不少,从龙崽还是龙蛋时全都忙前忙后围着他打转。
但龙蛋孵化成龙崽,他不要别人,只要楚惟。别人胆敢接近,他会暴躁,会发火——字面意义上的火。
楚惟是他的创造者,饲养员,是他的父亲、母亲、兄长、老师、朋友,是他全部感情的学习和寄托对象。
当然,楚惟也不是总有时间陪他玩儿,身为“回声”职级最高的研究员是很忙的,有写不完的报告。
一开始龙崽不能理解区区几张纸、几台电脑怎么能比自己重要,任性地毁掉了它们,然后饲养员就生气了。
饲养员生气的时候不会打他骂他,更不会像其他研究员一样把他捆起来电击,相反非常安静,用那双漂亮的黑眼睛盯着他,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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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然后背过身去,怎么也不肯看他。
幼崽熟门熟路开始卖萌,抱着尾巴哼哼唧唧,故意左脚踩右脚摔倒,一双金色的大眼睛眨巴眨巴……撒娇打滚无所不用其极。
问题是,这些手段往常是很有效的,总能逗笑饲养员,可这次动静闹得再大,楚惟看都没看他一眼。
饲养员不理他了。
小孩天都塌了。
后来究竟用了多少方法才把人哄好,龙崽不愿回想。
总之,他非常、非常、非常怕楚惟生气,从那以后再也不敢捣乱。
楚惟又在劈劈啪啪敲键盘,龙崽搞不懂那块发光的小屏幕到底有多大吸引力,又不敢跟它抢夺人类的注意力,只好坐在桌子上晃着腿,自己跟自己玩儿,时不时发出些古怪声响,试图吸引饲养员的目光,哪怕只有几秒。
他乖,楚惟就会摸摸他的小脑袋以表夸奖,挠一挠那截茸茸的、刚冒出来没多久的龙角。
龙最讨厌别人碰自己的角。可他喜欢楚惟的抚摸。
龙崽年纪小,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等他再醒来,发现自己身上盖着白大褂,上面残留着淡淡的香气,闻起来像铃兰、小雪、和森林晨雾。
关在地下室长大的龙崽压根不知道雪长什么样,更不知道森林是什么味道。
但这是楚惟的气味。所以他很喜欢。
幼崽抱着白大褂尽情嗅闻,恨不得在上面打几个滚,但又舍不得弄脏楚惟的衣服。
他坐起来,左右张望,在另一张桌子上看到趴在那儿的饲养员,想来是怕敲击声吵到自己,才换了个地方。
楚惟也睡着了。
龙崽轻手轻脚走过去,只要他想,他可以让自己发出的动静连监测器都察觉不了——这种事儿他为了从培养皿中偷溜出来玩已经干过很多回了。
小孩踮起脚,为饲养员重新披上白大褂。
楚惟是个浅眠的人,可这样都没醒,足以见得有多累。
饲养员最近很忙,经常泡在实验室熬通宵,龙崽既庆幸他可以多陪自己,又心疼他这么辛苦。
但也做不了什么。
说到底,楚惟眼下的全部工作都是围绕着人造龙这个S级项目展开的。研究,开发,模拟,饲育,记录,调试。
龙崽想,要是没有自己,楚惟会轻松一点吗?
应该也不会。
没有他这个项目,楚惟还会有下一个项目。没有人造龙,还有人造鸡鸭鱼牛羊猫狗。楚惟这么优秀,“回声”和联邦压根不会让他闲着。
而且,龙崽想,如果楚惟研究的不是他而是别人,如果楚惟把微笑、拥抱、温柔和爱全都给了另一个实验品——
不行,绝对不可以。
他宁愿毁掉所有其他实验品,毁掉全基地,甚至毁掉整个星球,也绝不会把楚惟让给别人。
小孩被自己蓦然滋生出的阴暗心思吓了一跳,连忙甩甩脑袋,把幼崽不该有的暴虐想法甩出去,然后偷偷地,偷偷地亲了一下饲养员的脸颊。
嗯,这么干也不是第一次了。
……
迦隐从千年前的渺远记忆抽离。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早就不再是幼年期绵软无力的小爪子,已成为这世间最无坚不摧的利刃,能为他想要保护的人撕碎一切恐惧和梦魇。
……虽然他的小神明现在最害怕的,好像是自己来着。
这不巧了吗。
11. 第 11 章
笼罩着圣子光辉的神恩宫向来是静谧之地,今日清晨却意外地嘈杂。
金果嬷嬷站在走廊中间指挥,焦头烂额:
“哎,赛特,这个箱子要轻一点儿搬,这可是星耀檀!”
“这里放的是《神谕录》的第五版手稿,蕾娅,我亲爱的,千万不能弄坏了……”
“起居服和祭司袍不能混在一块儿,安妮,这种小事怎么还需要我教呢?”
侍从和低阶神官们忙得团团转,还是不免因过大的箱子遮挡视线撞到一块儿,珍贵的书籍和圣物劈劈啪啪掉下来,又惶恐不安地跪地收拾。
金果看着一地狼藉,叉着腰直摇头。
以她的力气当然可以亲自上阵,只是如果她的注意力在搬东西上,这些孩子们一定会把其他事情搞砸。
别提当年她进中央神庙的年代了,就是后来的几十年中,教廷拣选的孩子们也都聪明伶俐,哪儿像现在这么笨手笨脚,多说几句还会委屈地嘤嘤直哭。
唉,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她及时替一个孩子接住了差点摔下来的花瓶,正要叮嘱他们动作轻点儿,别吵醒了神恩宫的小主人,就听见身后的门被打开。
“金果嬷嬷,今天怎么这么吵呀……”
小楚惟揉着眼,赤着脚,慢吞吞打了个呵欠,声音困倦地走出来。
“……殿下!”
“小殿下早安。”
“见过圣子殿下!”
侍从们慌里慌张停下来行礼,手忙脚乱之中不免又继续搞砸这样那样的活计,场面一度十分混乱。
神恩宫一向清净,圣子居住于此,大多数侍从来去静悄悄,谨遵不可打扰他的教诲。楚惟也住了一段时间了,还没见过这儿聚集这么多人。
金果快步走过去抱起他:“小殿下,今日晨起还没来得及清洁,地上脏。”
楚惟茫然地问:“大家在做什么?”
仍值幼年期的孩子声线清澈柔软,来神恩宫帮忙的侍从中不少人别说听他亲自开口了,就连面儿都没见上过几次,此刻不约而同放轻动作,聆听圣音。
金果看着他尚未完全清醒、还带着点儿迷蒙睡意的小脸,起了逗小孩的心思,故意卖关子:“现在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殿下想先听哪一个?”
小楚惟一向习惯接受后一种,反正他的人生中也没发生过什么好事情:“坏消息。”
老妇故意绷紧脸:“大祭司大人今日外出,归期未定。”
如她所料,小家伙的神情肉眼可见地失落下来。
片刻后又略带希冀地问:“那好消息…… ?”
“好消息呢,其实有两个。”金果说,“一来,大人他决定搬到您的房间隔壁;二来,他暂时推掉了所有外出工作,今日便是去交接。今后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会再离开神庙,会陪在您身边。”
教廷上上下下数百人,人人各司其职。抚养、教导圣子的事宜并不需要大祭司过问太多,尤其铁石心肠如迦隐,从前眼中只看得到教权。
可他却对这位新来的小圣子一反常态地心软,不仅再三纵容孩子的怯懦与依恋,眼下干脆揽下教养一职,亲自接手有关楚惟的一切。
金果在中央神庙待的年月比迦隐更漫长,也算了解后者的为人,冷血是冷血了些,并非恶毒心肠;她虽不能完全理解这样的转变,但看得出大祭司是真心疼爱小圣子。
如果是对殿下好。
只要是对殿下好。
她自然没有反对的立场。
更何况,教廷现在大祭司当家,他说了算。
至于那些从前没有机会近距离接触圣子的侍从们,他们清晰地看见,小殿下那张雪人偶一样冷淡的小脸被金果嬷嬷的话点亮,如星如玉的眸子里氲出欣喜的笑意,连圣灵之花都黯然失色。
这完全就是天使下凡啊啊啊——(心)
*
这里,没有人呢。
走廊一眼望不到尽头,墙壁上的斑驳的褐色深得像血迹。
楚惟躲在门后,悄悄探出小脑袋,对未知的禁地心生好奇,又难免有惧意。
忏悔回廊,顾名思义,教廷中犯了错的人会被惩罚跪在这里面壁思过,抄写一百遍《神谕录》,背诵一百遍祷词。
庄严沉肃之地,不得随意踏足。
圣子与凡人不同,即便有所过错,也不会用到这种手段;换句话来说,中央神庙广阔,楚惟根本不该来到这儿。
但他还是来了,被那细嫩的、迫切的声音指引。
叽。
叽啾。
啾啾——
又听见了。
孩子皱起小小的眉头,确认自己没有听错。
午膳之后,他便时不时听见那微弱的啁啾。一只小鸟儿,大约受了伤,凄凄切切。
楚惟自小就很受动物欢迎,他只有它们这些朋友。可惜神庙重地,连人都是不自由的,更不会有什么自由自在的小生灵,他在这儿比在溯夜镇还寂寞。
今日听到那只小鸟的呼救,他怎么也放不下心。
再三确认没有其他人经过后,小圣子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提起衣角,赤足跑过回廊。
雪白的长袍裙摆一样摇曳,风挽起他的黑色长发高高飘扬,两种迥异的色彩交错,如同一面叫人心动又心乱的旗帜。
回廊两边古老的墙壁上镶嵌着一排排画框,正面描摹菲亚兰神明的圣洁身影,背面则存放着殉道者的骸骨。
祂,他,他们,共同俯瞰着这个年幼的孩子。
他是如此纯净,应当诞生于《神谕录》的金色睡莲之中,尘世的千种污秽难以靠近,万般魔息更不得近身。
他的足尖点过半透明的琉璃砖石,忏悔回廊像是突然有了心跳,三千一百五十八块圣骸骨齐齐震荡出声,像风铃也像悲鸣。
如同逝者哭诉的声响叫孩子心慌得厉害,几乎要闭上眼睛往前跑。
好在在被泣声追上之前,楚惟及时抵达了长廊尽头,也看到了那只翅膀受伤、歪倒在地上的丝光椋鸟。
圣子的双足不该接触室外的地面,但孩子救鸟心切,顾不得那些条条框框,跪在地上双手小心翼翼地捧起鸟儿,不顾白袍沾染上尘埃。
小家伙蓝莹莹的翅膀上血迹触目惊心,不像偶然的擦伤,更像是……人为的撕扯。
楚惟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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脏重重一跳。
教廷是侍神之地,应当秉持着善念、敬畏与虔诚,有谁会做出如此残忍之事?
椋鸟的叫声已经微弱了,尽力地睁开眼看向男孩,不仅没有恐惧,还用朱色的喙轻轻碰了他一下,小身体无力地瘫在他的掌心里。
楚惟心疼地屈起手指用指节蹭了蹭它的胸羽,这平日里总能让小鸟舒服的动作却没办法缓解它的痛苦。
他捧着鸟儿起身,在去较远的圣泉庇护所寻求医师帮助、和就近取材药草止血之间犹豫。
“哎哟喂,这不是圣子殿下吗?居然在这儿能见到您。”
“难怪一起床我就觉得今天会发生大事——天大的好事儿。”
“荣、幸、之、至、啊!”
孩童的嗓音闯入他的听觉。
楚惟站定,看见三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男孩正朝着自己走来。
他眼尖地在领头的那个身上看到一片眼熟的羽毛——低头一看,正和掌中丝光椋鸟的羽色相吻合。
“啧,圣子殿下怎么不说话?”
“你忘啦,圣子可是不能随便跟我们这些凡人交谈的。”
“对对对,我的错我的错。殿下这样高贵,我们哪里高攀得起哟。”
随着他们的靠近,楚惟抱着小鸟儿向后一步,警惕地盯着他们。
在溯夜镇长大的这些年里,楚南膺最大的乐趣就是带着镇上的浑小子们欺负养弟。楚惟对这种充满恶意的眼神再熟悉不过。
他认得这三个男孩,是前些日子红衣主教从拜月城精挑细选带回来的,以圣子候选的名义进入中央神庙生活。
人类是很脆弱的种族,八岁到十八岁的十年间有可能遇到无法挽回的疾病、意外、伤害。
然而魔龙可没有那么通情达理,不会允许自己的祭品因任何原因缺席。既然一位圣子有夭折的可能,教廷不得不多培养几位以备不时之需。
这三个孩子,就是楚惟之外的备选项。
和远在西部的溯夜镇不同,拜月城是离中央教廷最近的城市,居民们也最为虔诚——当然,也可以说是被思想清洗得最彻底。
在城民看来,若是自己或者自己的孩子被遴选成为圣子,绝不是一桩生离死别的惨剧,而是光宗显祖、三生有幸的荣耀。
他们从小受到教廷的指引与教化,坚信成为圣子、献给魔龙是世间最至高无上之责,非但对这份必定的死亡心无畏惧,反而会不甘为何自己没有被选中。
——为何偏偏是楚惟?
同样居住在神恩宫、只不过和楚惟不是同一层的男孩们,已经在各种场合见过这位真正的圣子许多次了。
他们艳羡,嫉妒,质疑,凭什么至高祭坛选择的是楚惟,而不是自己。
——凭什么挑中楚惟?
那家伙有什么好,瘦瘦小小还总是冷着脸,长了张比小丫头还漂亮的脸蛋,看着身娇体弱、风一吹就会倒的,到底哪里担得起如此神圣的职责啊?
为首的那个比同龄人要健壮许多,慢慢悠悠踱步过来,居高临下,目露不忿。
忽然,他咧出一个恶劣的笑容,强硬地从楚惟手中抢走了那只受伤的小鸟。
12. 第 12 章
直接伤害小圣子的事儿没胆子做,可叫小圣子难过,坏孩子们总是有层出不穷的主意。
反正这里没有其他人,就算过后圣子告状,只要他们仨齐心协力抵死不认,主教大人也不会多怪罪他们——毕竟,他们可是主教大人亲自相中的候选者啊。
他们在教廷的地位也只比正式圣子低那么一点点儿罢了,哪怕是大祭司大人也不能拿他们怎么样。
再说了,不过是一只鸟嘛。
残忍而愚蠢的孩子们胸有成竹。
楚惟早看出为首的这个就是伤害小鸟的元凶,也有提防,只是他不能以小鸟的安全为赌注来撕扯和争抢,只得任对方抢走了小鸟。
那男孩把本就脆弱的鸟儿攥在手中,好似对他来说这根本不是一条生命,不过是用来挑衅的道具。
椋鸟奄奄一息,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
“……把它还给我。”楚惟攥紧拳,“不要伤害它。”
“不然呢?”男孩嬉笑,“如果我不这么做,圣子殿下该不会要揍我吧?”
“啊哟哟好可怕哦……”旁边那个戴眼镜的也跟着怪腔怪调。
唯有站在他们后面的第三个男孩儿没有参与,他戴着一顶用料考究的毡帽,沉默地观察着他们。
楚惟看了他一眼,短暂地衡量了下,不觉得向他求助会是一个好主意。
“它很疼,需要治疗。”楚惟很清楚向坏小子示弱没有用,所以语气并无乞求,不卑不亢,“请你把它还给我。”
“如果我不给你,你会哭吗,殿下?”
为首男孩盯着他的表情,故意扯了扯小鸟带血的半边翅膀。
鸟儿发出悲鸣,叫楚惟的心也跟着痛苦地缩了下。
眼镜男孩附和道:“圣子殿下该不会哭起来也像小鸟一样吧?嘻嘻,好期待。”
为首男孩赞同地点点头:“不如我们来实验一下——”
他边观察楚惟神色变化,边作势要再拔一根椋鸟的羽毛。
出乎意料的是,原本以为会默默承受或者哭着跑开的圣子,总是瓷娃娃一样恬静文弱的圣子,比自己矮了一个头、瘦了一大圈的圣子,竟突然向他冲过来,像只勇猛的小豹子高高跳起,一拳砸在他的脸上。
楚惟从来没有打过架,技巧匮乏,准头有限,力气也欠缺,但足够出人意料,把那小子完全打蒙了。
坏小子猝不及防向后踉跄几步,双手不自觉松开,攥着的鸟儿也掉了下来。
小东西试图扑棱翅膀保持平衡,但它太疼了,做不到。
眼见着要跌落地面,还好被一双柔软的小手接住。
是神明来救自己了吗?
一定是神明吧。
它尽力想要睁开豆豆眼看一看神明的模样,可惜没劲儿了,昏睡过去。
“你——你打我?!”坏小子从被打懵的状态中总算回过神来,怒不可遏上前要揍回去,“我爹妈都没打过我,你算什么——”
眼镜及时拽住他,紧张得声音都变了调:“哎哎,你疯了吧!他你也敢碰?”
坏小子气得昏了头,差点犯下红衣主教都保不住自己的大错。
楚惟的力气小,这一拳更像一记耳光,他的脸只是疼,没到肿起来或留淤痕的地步,但屈辱让他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的确不可能直接对圣子动手,只有攻击对方的软肋。
男孩转了转眼珠,阴沉沉走向楚惟,故技重施要抢走小鸟。
楚惟这回可不会坐以待毙,转头就跑。
他怕小鸟儿颠簸得难受,把它裹进自己的领口,小声安慰的同时寻找着最好的逃跑路线。
他打算原路返回,穿过忏悔回廊就是审判所,那里会有值守的审判官和侍从,大人们会帮助他的。……应该吧。
然而没料到的是,回廊的出口只能从内部开启,他来到面前,却打不开它。
那男孩正怒气冲冲靠近,楚惟的后背抵着坚硬沉重的大门,薄薄的衣衫浸着冬日金属的凉意。他左右看看没有别的逃跑路线,已然是被逼到绝路。
这个角度看得出来,回廊背后的沙地并没有适合丝光椋鸟栖息的植物群。
他恍然意识到,打从一开始,这只鸟儿就是坏小子们引他出现的诱饵。
自己做错什么招惹到他们了么?楚惟不知道,也不去想。
溯夜镇的经历教会他,霸凌根本不需要站得住脚的理由,只要加害者们想,哪怕很大程度上只是只是为了取乐;受害者无需为他们的暴行进行自我反省。
高壮的男孩在几步之遥站定,投下的阴影将小圣子完全笼罩其中。
“跑啊?”他慢悠悠靠近,“你不是跑得挺快么?”
小鸟儿对这个邪恶两脚兽的声音已经形成条件反射,不住发抖。
楚惟不比过去独自迎战,现在有了需要保护的对象,反倒生出更多勇气。
他出乎意料地冷静,抬眼看向对方:“教廷禁止斗殴,如果你现在打了我,会受到很严厉的惩罚。”
那男孩故作惊讶:“谁说我要打你了?你可是尊贵的圣、子、殿、下,我怎么可能伤害你呢?我只是——”
他猛地上前,弯腰逼近楚惟,顽劣一笑:“我只是想帮殿下分忧,为这只鸟梳理梳理羽毛罢啦!”
眼见对方又要来抢,楚惟陷入两难境地:如果不给,小鸟儿在被争夺过程中肯定会进一步受伤;可若是给了,后果只会更不堪设想。
他背过身去面朝大门蹲下,把自己蜷成一个壳,紧紧护住椋鸟。
这个姿势叫男孩不好直接抢夺,换了个方法,推搡着楚惟的肩膀:“喂!你给我转过来!”
楚惟当然不会听他的,男孩的手劲儿很大,恐怕肩膀上已经被捏出淤青,额头更是被粗糙的大门蹭得一片薄红。
怎么办呢。
要祈祷有侍从路过这里吗?
更小的时候他总幻想有谁能够从浑小子们的欺侮中拯救自己,可希望一次次落空,后来也就不再期待。
他在溯夜镇。在中央神庙。是楚家二少爷。是圣子。都没有差别。
没有人会救他的。
他必须要自己救自己。
还有眼下情况更危急的,在一次次撞击和挤压中已然发不出声儿的小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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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力气比不过对方的前提下,拳头并不是一个合适的武器。
但人有比指骨更坚硬的组织。
男孩推他的手仿佛黏在他肩上似的,没拿开过,还因为心焦气躁一次比一次用力。这为楚惟创造了条件。
小圣子眼神一暗,看准时机朝着他的手掌狠狠咬了下去!
长期为养兄供血对于成长期的幼崽来说是极大的损耗,楚惟比真正生病的楚南膺还要瘦弱很多,再加上他性格安静,这回可算是使出了吃奶的劲儿。
男孩惨叫着试图挣脱,但楚惟死死不放,直到尝到一丝腥甜才松口。
男孩捂着自己鲜血淋漓的手难以置信:“你……你……”
楚惟趁他发傻的空当就要跑,但眼镜男孩已经从另一个方向包抄过来。
他们原定的计划只是让高高在上的小殿下受点捉弄,最好能看到他被弄哭的样子,也没有更多的心思了;现在这这这,这可见血了啊!可不得了!
眼镜晕血,一边要替伙伴拦着楚惟,一边又直掐自己人中不敢看,闭着眼胡乱比划:“你不许走!”
毡帽男孩慢慢跟上来,堵住楚惟的另一边去路。
但他依旧不吱声,只是旁观,看不出所想。
被咬的男孩已经气昏了头,管他什么教廷神庙圣子,今天这个仇他必须得报!
坏小子们同时缩小包围圈,楚惟再一次无路可退,又回到了大门前。
男孩想擦一擦血,却因为伤口和布料的摩擦疼得直抽气。他正要质问楚惟,看见圣子望着自己的目光,没有愧疚,没有畏惧,冷漠得像在看蝼蚁。
这让坏小子的恨意更甚,抡起另一边的拳头:“教廷的规矩?哈,我今天就教教你,什么是弱肉强食的规矩!”
即便到了这种时候,楚惟依旧没有求饶——求饶不会有任何用处,只会成为霸凌者的兴奋剂。
他在心中向小鸟儿道歉没有办法保护好它,睫毛颤了颤,闭上眼。
就在那拳风擦过颧骨即将重击向他时,楚惟身后一空——
回廊的大门,居然打开了。
小孩猝不及防倒了下去,恰巧避开了攻击,几人因突然的变故同时怔住。
眼镜反应最快,大叫:“他要跑了!要从走廊跑了!”
这反倒给摔懵了的小楚惟提了醒,顾不得疼痛立刻爬起来,朝着坏小子们的反方向跑去。
他的双脚,自成为圣子就再也没有沾染过尘埃的双脚,在神庙中每天都有嬷嬷和修女用极北松脂混合花蜜、圣泉调制而成的乳膏呵护的双脚,被粗粝的沙粒和方才跌倒的擦伤割出数道细小的伤口,如同小人鱼行走在刀刃上牵扯出连绵的疼痛。
一道比银丝还要细的血迹渗进了琉璃砖石中,顷刻间填满了忏悔回廊的五脏六腑,他的血液成为它们的血液,他的心跳化作它们的心跳。
沉眠的禁区被唤醒,三千一百五十八块圣骸骨同时轰响。
「是……」
「是圣子啊……」
「他来了……」
「……祂……」
孩子们全都愣在原地。
13.第 13 章
圣骸的复苏引发整个回廊的震动,四下流淌的呜咽与呢喃交织着,仿佛成千上万看不见的幽灵伏在耳边低语,在结构精巧的走廊中撞出巨大回声,如同鎏金囚笼降下,将误入此地的稚童困于其间。
男孩们惶恐地四处看,白骨供奉的神像原本沉默伫立,下一瞬纷纷转身,俯瞰着他们,眼眸无悲无喜。
眼镜第一个想跑,然而刚才还敞开的大门在他面前冷酷闭阖,差点夹到他的鼻子。
“救命,救命啊!!”
他无助地砸着门,它纹丝不动,好似从来不曾开启过。
为首的男孩手上的血已经止住了,只留下一个凌乱但深刻的牙印,看得出留下他的人当时有多么破釜沉舟。
男孩不知该往哪儿看,那些圣像的目光好像一直能看穿他的脊髓、掀开他的天灵盖。
他提高嗓门给自己壮胆:“喂……这是你干的吗?你干什么了?”
小圣子背对着他站在原地,像是无法承受某种重量似的忽然弯下腰,连放在领口里的小鸟儿都滑落出来,幸好他勉强伸手垫了下,它才不至于摔伤。
只是当他做完那个动作之后再也无力支撑,跪在地上。
坏小子以为这是心虚的表现,更加认定回廊的一切都是楚惟搞的鬼,上前推他:“快、你快点放我们出去!别再装神弄鬼了,教廷净地不容污秽——”
楚惟的状态本就反常,被他这么一推搡,身影摇晃了下,整个人倒了下去。
椋鸟和小圣子一样无力地瘫在琉璃砖上,像是陨落。
先前还耀武扬威的男孩们吓坏了,搞不清他们是不是中了巫蛊,瑟缩着抱成一团。
“我……我什么都没做!你看到了吧?”
“我也没有……神明在上,不是我的错啊!”
“你也帮我证明一下,埃德蒙——埃德蒙人呢?”
他们这才发现,毡帽男孩压根没跟着他们进到回廊。
另一边的小楚惟像是被什么千斤重的东西压制,身体不受控制。他用尽全力伸长手臂,指尖够到鸟儿,试图把它护在怀里。
昏迷多时的鸟儿挣扎着睁开眼,冲着小圣子感激地、哀伤地啁啾一声。
「您来了……」
「等很久了。」
「圣子……」
「您是否……」
圣骸的泣音再度环绕耳畔,小圣子分辨不出那些诉言究竟说了什么,他抱着小椋鸟蜷缩着,眼瞳里蓄满泪水,终于承受不住大颗大颗滚落下来。
不是恐惧。
而是悲伤。
他感受到了千堆骸骨与无名殉道者的悲伤,那般深重,那般浓烈,连灵魂也为之共振。
忏悔回廊仍在渴求,自楚惟脚下滴落的血液逐渐蔓延成又似符文又似花朵的形状,浇灌着亘古压抑的秘密。
千百年来无处倾诉的痛楚化作更深的哀恸倾轧在他的薄薄的脊背上,年幼的圣子快要撑不住了,意识缓缓溺进无边黑暗。
直到权杖重重拄向地面,浮动的金色祷言如同锁链霎时间箍住琉璃砖下所有的蠢蠢欲动,顶端晶钻光辉大盛,此前呼之欲出的圣像全都安静地阖上眼。
“我的殿下,怎么这么不小心?”
孩子的身体一轻,被谁抱了起来。
楚惟费力地睁开眼,看见熟悉的浅紫色眼瞳,正无奈又宠溺地望着自己,好像他只是走在路上不小心摔了一跤。
不是说外出办事吗?是为自己回来的吗?
小孩子的嘴唇艰难地动了动:“先生……”
“嘘。”大祭司用手背碰了碰小圣子苍白冰凉的脸,“你现在很累,先睡一会儿。我来带你回去。”
楚惟迷迷糊糊,潜意识觉得还有事要做:“我……”
“担心它吗?它会没事的。”迦隐安抚道。
楚惟顺着迦隐的视线侧了侧头,感觉到自己的颈窝处有什么毛茸茸的。
鸟儿不知何时钻进他的长发间,仍有呼吸。
他安心地睡过去。
迦隐将楚惟交给随行的安岩,拄着权杖一步步走向角落里的两个罪魁祸首。
坏小子们被逮现行,彻底慌了:
“大、大祭司大人!”
“我们只是……”
“其实我们——”
“谁碰了他?”
迦隐不听解释,声音轻柔,没有半点质问的严肃。
但男孩们瑟瑟发抖,仿佛看到恶灵降世。
眼镜下意识吞了口口水,汗从额角滑落。
他扛不住那无形的威压,率先软了骨头,毫不犹豫出卖了伙伴:“大祭司大人,是他,都是他干的!”
男孩没想到这么容易就被背叛,瞪大眼。
可他根本没心思讨伐伙伴,大祭司已经走近一步。
菲亚兰大陆最有权势的男人低头看着他:“你做的,是吗?”
男孩直哆嗦:“我,我我,我……”
舌头打结了似的,半天捋不出来第二个字。
迦隐心平气和:“哪只手?”
男孩已经傻掉了,理解不了他的问句。
“我是在问你,”迦隐的声音依然温和,“刚才用哪只手推了殿下?”
男孩抖得更厉害了,若不是冬天的衣服厚,恐怕已经能看得出尿裤子。
“是这只吗?”
大祭司慢条斯理调整了下黑色手套,碰了碰他的左胳膊。
事实上那是很细腻的皮料,可此刻划过男孩的皮肤,触感像某种冷血爬行动物的鳞片,比刀割还要令人恐惧。
他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开始胡言乱语,把罪责全都推给不在场的毡帽男孩:“大人,这都是埃德蒙的主意!他让我们用弹弓打下那只鸟,说圣子心善,肯定不会放着不管,等圣子来了,我们就——”
“这样不乖。”
男人遗憾地摇了摇头,他能从兜帽之下看见任何人,别人却看不到他的眼睛,仿佛被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生物凝视。
“好孩子要诚实。”
“大祭司大人,我发誓,我发誓说的全都是真的!”男孩带上了哭腔,压倒性的恐惧叫他爆发出勇气,“——还有,我没有碰圣子,是他自己摔倒的!”
“哦?是吗。看来是我误会了。”男人微微一笑,比起崇高神圣的祭司,此刻更像魔鬼,“但我不在乎。”
男孩像是预感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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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要做什么,下意识想要藏起被楚惟咬伤的手。
但迦隐没有让他如愿,黑色手套铁钳一样攫住他的动作,自言自语:“看来是这只手了。”
那其实是个非常随意的动作,像剪裁一片云丝,或者摘一株仙籽草。
男人轻轻巧巧一折,骨骼断裂的声音回荡在死寂的空间里。
男孩甚至来不及发出尖叫,直接疼得昏死过去,整条手臂软绵绵地垂下,似乎和肢干已经不再相连。
迦隐看见手套上一道不明显的血渍,应该是属于那孩子的。他厌恶地皱了皱眉,脱下手套扔在地上。
他不再管那孩子如何,转身走向安岩,检查楚惟的伤势。
除了脚底,手肘和膝盖上也有擦伤,殷红在雪白的肌肤上触目惊心。
浅紫色的眼瞳中划过一丝暴虐,又生生将它压了下去。
他抱起沉沉睡着的小圣子,离开忏悔回廊。
*
神恩宫里,楚惟坐在床边,看着迦隐半跪在地上替自己清洁伤口。
旁边放着医师准备好的药箱,但它们已经派不上用场。
迦隐看着那些伤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不消片刻,皮肤重新光滑如初,只留下一点没有擦掉的、干涸的血迹。
“一直都这样。”楚惟对自己的愈合能力见怪不怪,声音轻飘飘的,“先生,我是不是本来就是怪物?”
“您不该这样判定自己。”迦隐用沾了药剂的棉球轻轻擦拭凝固的污渍,即便愈合的伤口已经不会再疼,他的动作还是很轻柔。
小孩子垂着眼睛:“您不觉得我很奇怪吗?”
迦隐答非所问,连敬称都忽略:“你知道你有多珍贵么?”
男孩眨了眨黑曜石一样的眸子。
他不知道。
因为从来没有人觉得他「珍贵」。
他对养父母和养兄来说很「重要」,但那于他而言是灾祸而非幸事。
很多次他想,若是自己没这么“幸运”,没幸运到和楚南膺基因匹配,是不是就能当个普通人而不是替死鬼。
当然,也有可能像养父母所言,没有楚家收养,他早就冻死在八年前的冰天雪地。
“别乱想,殿下。”迦隐扔掉脏污的棉球,“您是菲亚兰的信仰与荣光,当然是最珍贵的。”
……只是对菲亚兰吗。
小孩有些失落地看着大人替他放下卷起的袖口,抚平白袍的边角,方才时不时擦过自己皮肤的温度渐渐消散。
因为他是魔龙在这十年里选中的祭品,可以短暂平定它的怒火,所以很珍贵,是吗?
想要变得「珍贵」,就一定要有用处吧。
“那对您呢?”
他冷不丁问。
迦隐正在收拾药箱,这样的琐事平日里无论如何轮不到他来亲自处理,有些不得要领,弄得比之前更乱。
他没有听清:“嗯?”
小圣子在床上站起来,即便这样强行拔高身高后仍需仰视大祭司,却已是尽力缩小差距,让两人之间看起来没有那么遥远。
“如果只是对您的话……”他眸光微动,吐字清晰,“——我对您来说,也很珍贵吗?”
14.第 14 章
楚惟是第一次问得如此直白,但试探在他心中的位置,并不是头一回。
迦隐感觉得到,这个孩子很没有安全感,长期生活在被打压和冷落的成长环境,形成了冷漠的外壳和自卑的内里,甚至带着些灰败的自毁倾向。
雪夜里他带着择选圣子的目的抵达楚家,大概是小家伙人生中第一次被需要,也因此形成了习惯,每当遇到想要退却之事,总要在他这儿寻求一份肯定和依靠,就像初次学走路的婴儿依赖着张开双臂保护的家长。
这份惯性比想象中还要快地演化成了依赖。
迦隐丝毫不对“利用”幼崽的印随效应感到抱歉。这没什么不好。
他比世间千千万万人都要懂什么是雏鸟情结。
“您无需怀疑,对我来说,您永远是最珍贵的。”迦隐望着男孩亮汪汪的眼睛,没有夸张,不加掩饰,“我的人生是虚妄的,我的过往是混沌而荒诞的;我所做的、所组成我的一切都不具有意义——直到您的到来。”
话语中深藏的意味远远超过一个八岁孩子能够理解的境地,但无论如何听到了想要的回答,这让他心情明亮了些,颧骨上浮出两朵粉扑扑的喜悦。
直白地表达和接受感情是一门需要终生学习的课程,尤其对于长期用疏离当作保护色的小楚惟来说,非常不容易。
小家伙有些不好意思地眨了眨眼,换了个话题,把忏悔回廊的异动讲给大人听。
讲震颤的大地,讲死而复生的回廊,讲困住的神像与圣骸,讲不自觉掉落的眼泪。
迦隐闻言并不诧异:“他们没有恶意,是想要保护您。”
比起为什么要保护自己,小圣子有更吃惊的问题:“他们都还活着?”
“看您如何定义‘活着’。”大祭司道,“我更愿意说他们是在等待。”
“……等待?”
“还记得我说过的吗,至高祭坛等待了千年,才等到了它真正的主人。”迦隐摸摸他的头顶,语气和动作同样珍重,“他们和它一样,一直在等待你的到来。”
男孩沉默了很久。
就在迦隐以为他会问“祭坛和圣骸有什么关联”、“如何选中自己”、“他们曾经属于谁”这样更符合逻辑的问题,却听见小楚惟说,他们等待的时候,会不会很寂寞呢?
一千年。
那可是一千年啊。
自己没有出生,没有被交换……不,选中成为圣子之前,他们都只能在迷雾中等待吗?
有人陪吗?
有人知道他们心中的痛苦吗?
有人听得到那些困在时光迷宫里的呼唤吗?
男人浅紫色的眼瞳深处有什么动了动。
“……也有过。”他看着他,眼中盛着或许连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柔情与笑意,“但都是值得的。”
有过漫长的孤寂,有过无边的绝望,有过暴怒、狂喜、失落、悲恸、疯狂……
但只要结局是好的,过程中的艰辛都无关紧要。
对话不能再继续下去了,他怕自己会忍不住说更多,忍不住暴露。
还不是现在。
还不到时候。
再等上十年……
迦隐扶着楚惟躺下,熄灭房间的主灯:“睡吧,我的殿下。”
小孩大半张脸埋在毯子下,只露出好看的眼睛,微暗的光线下依旧明亮得像星星。
他不用说话,他的眼睛会代替他说话。
迦隐失笑:“是的,我会等您睡着了再离开。”
楚惟放下心来,乖乖闭上眼。
迦隐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望着孩子安恬的睡颜,想到一些位置对调的过去,带着百转千回的情绪轻轻叹了口气。
与此同时,北方雪原。
“深渊”洞底距离地面千万米,难以估量,不见天日。
盘踞于垒垒白骨之上的巨大龙尾忽然甩了甩,像是做了什么梦。
随着它轻微的动弹,玄黑的鳞片惊起一滩金灿灿的、萤火似的光晕,四散开来,又在瞬息后熄灭。
唯有其中一缕汇聚成巴掌大的小小一团,向上飘去。
然后向南。
*
安岩脚步匆匆穿过冥想之道,跟在后面的石本卓更匆匆。
没办法,个高腿长的安岩迈一步够他小跑三步,而腿短只是石本卓的硬伤之一。
“不见。”灰衣神官头也不回,“大祭司大人说了,关于这件事谢绝讨论。您还是回去告诉主教大人死了这条心吧。”
“你小子怎么能这样对主教大人说话?”灰衣执事急了,“哎,您,不,我的意思是,什么事儿都好商量的嘛!”
此前欺负圣子的三个候选者,除了经楚惟指认没有参与的毡帽男孩,另外两个都被关进了禁闭室;不仅如此,所有未尽到监管义务的侍从、神官和执事全都受到严惩。
敢对圣子殿下如此大不敬,怎么惩罚都不为过。
迦隐还下令,悔过期满之后,那三个——至少是两个孩子要送回拜月城。
在将圣子视为无价之宝的拜月城,很难想象因为欺侮圣子而被退还的候选人日后会遭受什么。
迦隐的这一举让洛格托很不满,往小了说,这三个孩子是他亲自挑选的,是他的裙带关系;往大了说,这些孩子和他们背后的家庭都是主教派的势力,迦隐的举动无疑在挑衅和打压主教派。
石本卓带着洛格托的旨意三番五次前来交涉,都被铁面无私的安岩拒绝了,这才不死心地跟了一路。
灰衣执事不仅像个甩不掉的牛皮糖,还絮絮叨叨:“他们还小,孩子小时候犯浑也是正常的,有大人教育就好了嘛。你就是太年轻,等你到我这个年纪……”
灰衣神官只想把耳朵堵起来。
石本卓还要继续说什么,前面的安岩突然停了下来。
要不是他刹得及时,就要撞上去了。
“哎你怎么……”
他的话没说完,明白了为何神官要停下。
——道路尽头,两人上级恰巧自两端现身。
冥想之道,顾名思义,是教廷人员平心静气、进行深度冥想之地,中央神庙里,除了信徒参拜的圣域穹殿,这儿可谓是最常被造访之所,大祭司和红衣主教出现并不算新奇。
不过,无论是祭司塔还是摘星阁,两派首领皆有私人地盘,他们并没有去公共场合做冥想的必要。
能在这儿狭路相逢,倒也不易。
洛格托看了眼灰溜溜跑到自己身后的石本卓,就知道这个废物又失败了。
他从石本卓身上收起嫌弃的眼神,落回迦隐那儿时变得客套而虚伪:“大祭司大人,借一步说话?”
“这儿也没有别人,主教大人有什么话不妨直说。”迦隐可不想和他有什么私密对话,“我猜,您想谈谈候选人的事?”
洛格托无奈地发现自己已经对这家伙的拒绝见怪不怪了:“既然阁下知晓我的来意,我也就不多啰嗦了。阁下罚他们禁闭,这是他们该做的;但遣返回拜月城,会不会有些过了?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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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还是孩子,总要有改过自新的机会。”
“他们可不是普通的孩子,如果连最基本的德行端正都做不到,品性如此恶劣,哪怕只是候选者,也是玷污圣子之名。”迦隐顿了顿,目光微敛,嗓音缓慢而危险,“倒是主教大人如此偏袒犯了错的孩子,很难不让人多想。”
“……阁下这是什么意思?”
“只是鄙人的一点猜测。”迦隐不紧不慢,“难不成这些孩子对圣子的冒犯,其实是有人在背后授意?”
洛格托像是被戳中心事,脸上划过一丝尴尬,但很快恢复如常:“小孩子不懂事罢了,阁下未免想得太多。”
“是吗。”迦隐勾起唇角,“据我所知,拜月城的儿童自小将圣子视为菲亚兰神明显灵,心存无上敬意;圣子的地位之尊崇教廷更是人尽皆知。我很难想象有谁会反其道而行之——除非,有人撑腰。”
他们对彼此的行径心知肚明,偏偏不能明面上点破,只好这样兜圈。
勾心斗角,就是这般无趣。
大祭司的态度已经是明摆着了:管他后面什么势力,坏小子胆敢欺压殿下,就要滚出神庙,谁来求情都没用。
洛格托、石本卓、甚至包括安岩,同时在心中发出疑问:你小子以前好像不是这么护犊子的类型吧?
过去圣子犯了错也是该罚就罚——不对,前代圣子如何你好像从懒得过问吧?
怎么就偏偏对新来的这位这么上心?
迦隐可不负责解答他们的疑惑:“我还有事,就不打扰主教大人了。”
——虽说这话听上去更像“主教大人别打扰我了”。
他说完转身离开,头也不回:“安岩。”
“是,大人。”
灰衣神官瞥了眼那一主一仆,匆匆行了个礼,快步跟上去。
留下的石本卓已经认清事实,唉声叹气:“主教大人,那他们……”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已经是弃子了。”
洛格托拿出手帕擦了擦手,假装平静。
最近迦隐那家伙的压迫感怎么好像比以前更强了?今天甚至没有起冲突,语气都是平和的,还是叫他冷汗直冒。
至于那些孩子,没有用的东西就该丢掉,不值得继续费心。
*
大人之间的明争暗斗楚惟没有兴趣,坏小子们处境如何他也不想了解,最近他在意的,就是那只被救下来的丝光椋鸟。
圣泉庇护所不仅是中央教廷的总诊疗处,还会收留一些附近城镇的棘手病患,也算是经验丰富;但术业有专攻,兽医还真没当过。
可这是小殿下的请求,怎么都要竭尽所能尝试。
就算楚惟不是圣子,谁又能拒绝那张带着请求的漂亮小脸?
睁着一双乌黑的、水汪汪的眸子看着你,软绵绵地讲出请求——谁能说出半个“不”字来啊!
于是楚惟每天都去医生那儿看看小鸟的情况。
小东西一天比一天好,但为了不让它在痊愈前因使用翅膀再度撕裂伤口,只能关在笼子里。
小鸟认出他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亲切地叽叽喳喳。小圣子像是能听懂它的啁啾,看着它用喙磨蹭自己指腹,弯弯眼睛,露出很少对人类展现的微笑。
庇护所有患者来时,他就带着鸟儿躲进医生的休息室,继续无声对话。
这天他来到休息室,鸟笼旁已经有别人在。
男孩比他高一点,取下爵士帽,弯腰对他行世俗礼:“殿下您好,我是埃德蒙。”
15.第 15 章
楚惟不认得他,但认得他的帽子。
深灰色的经典款礼帽,毛毡质地,用料并不昂贵,但手工缝制,绝对够精细。
过去他是富商楚家的孩子,很懂得有钱人吃穿用度的作派,但有些东西只有钱是买不来的:比如这顶帽子有一个名字叫做伯爵帽,在菲亚兰王国,就只有享有爵位的人才能戴。
溯夜镇是个全员平民的小地方,但这并不代表楚惟没跟着养父母见识过来自中部地区的贵族。
他看见这顶帽子就想起了男孩是谁:坏小子三人组中总在旁观的那个,唯一参与的就是堵他的路。
楚惟瞥他一眼,没说话。
圣子只为神与魔存在,可以不用回应任何人。
更何况那男孩只是没有直接做坏事,不代表就是个好人。
楚惟并不理他,从鸟笼的缝隙伸食指进去。
小椋鸟见是他,立即从树枝上飞下来,欢快地抖抖羽毛,再用小脑袋蹭他的指尖。
“居然对你这么乖。”自我介绍名叫埃德蒙的男孩戴回毡帽,语带惊奇,悄悄挪得离他近一些,“刚才我也想摸,它很凶地叨我来着。”
楚惟的动作一顿。
那是因为我没有像你们一样故意设陷阱逮住它、然后那么残忍地对待它。
他想。
有时候,不加阻拦和助纣为虐,本身就是暴行的一部分。
小楚惟想到自己的过去,想起溯夜镇那些浑小子们,很难不对埃德蒙有偏见。
不知不觉,埃德蒙已经和他并肩而立,中间保持着一点儿楚惟觉得还可以再扩大的距离。
“殿下。”男孩小声道,“谢谢您为我作证。”
如果不是楚惟指认他没有参与,他现在一定也和两个伙伴一样被关进禁闭室,然后遣返拜月城。
和楚惟的猜测相符,他的确是伯爵家的孩子;菲亚兰王国的王室是精灵族,但爵位由多个种族分享。
他从小被当作圣子候选者培养,家教严苛至极,若是被送回去……
光是想象,他就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小圣子仍然不答,连目光都没动一下。
看起来很冷淡的人,抚摸鸟儿的动作又那么温柔。
埃德蒙知道自己直接搭话是不会有结果的,于是换了个角度:“殿下知道它是什么品种吗?”
这并不是疑问,而是设问。他没期待小圣子的应答,继续说下去:“它的覆羽是灰色,但翅膀上又偏蓝,嗯……我猜它应该是丝光椋鸟,我在母亲大人的植物园里见过。殿下喜欢鸟类吗?可以去我家……”
还没说完,他已经认知到了自己话中的谬误。
圣子将被教廷抚养到十五岁,这期间不能随意离开神庙;又不是普通的小孩子,哪儿有去别人家做客那一套。
“抱歉。”他悻悻地摸了摸鼻子,以掩饰尴尬,“您不要往心里去。”
楚惟听了,却有些失落。
倒不是因为没法去看看伯爵家的植物园和更多的鸟儿,而是他长到八岁,还从来没有像别的孩子那样,被邀请去朋友家玩儿。
楚南膺倒是和浑小子们经常互相串门,玩到夕阳落山,再从对方家里提着点心和玩具回自己家;但他们从来不会带上他,当然不会。
过去楚惟没有朋友,没有这样的经历,现在和未来更不会有——神庙可不是交朋友的地方,「圣子」更不是可以有朋友的身份。
他永远都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小圣子从进来就没搭理过他,这会儿的沉默,埃德蒙也没发现不对劲。
原本是同殿下一起看椋鸟来着,看看看着,他的眼神就粘在了圣子身上。
冰雪般无瑕的肌肤,长而卷翘的睫毛,夜光宝石一样美丽的眼睛。
……真好看啊。
就算是妹妹哭闹着请求母亲从拍卖会重金买下的人偶娃娃,精致程度也不及圣子的万分之一。
埃德蒙盯得入了迷,差点儿无意识地要上手去摸——还好即使被脑中某根意识到危险的弦阻止。
家里的人偶娃娃要是被他擅自摸一下,妹妹会大哭大闹三天。
若是换作圣子殿下……呃,他大概会像之前那个傻子一样,直接被扯断手臂吧。
埃德蒙惊出一身冷汗,正打算说点儿别的缓和一下气氛,就见小圣子已经收回手,跟椋鸟轻声道“我明天再来看你”,然后离开了休息室。
从头到尾没再看睨过他第二眼,完全把他当空气。
埃德蒙恍恍惚惚目送那撩动自己心尖的雪白圣袍消失在休息室的帘幕之后,脑海中只回响着两件事:
一,殿下的声音好好听;
二,殿下……好香。
像铃兰也像雪雾,纤细又轻盈,好似转眼便会融化在掌心。
埃德蒙摘下帽子放在胸口,叹了口气。
这让他很难办啊。
*
除了康复中的小椋鸟,楚惟还有另一件关注的事儿,至高祭坛那儿死气沉沉的焦土,在他那次去过之后,居然冒出了一层淡淡的蓝。
这是个好消息,因为原本在这儿生长的艾缇瑟尔花,就是淡蓝色的。
也许是圣子与圣灵之花之间有某种命定的关联,也许只是巧合,总之,在楚惟光临过一次后,枯萎多年的土地和深埋其中的花种,居然有了复苏的征兆。
正如此前所期待的那样,生长圣灵之花的土壤乃是纯净之地,圣子可以亲自行走在上面。
得到大祭司的同意后,楚惟时不时去那里待一会儿,久违地用脚掌感受大地的脉动,期待花儿们早日破土而出。
理论很纯净,实际上的焦壤仍然脏兮兮。楚惟每次去完,脚上难免沾一层灰黑,迦隐就会放下所有事务,亲自过来帮他清洗。
脚心是最容易发痒的地方,小孩子每次都要想东想西,才能遏制自己发笑;真要是笑出来,对大祭司先生好像不太礼貌哦?
“艾缇……嘶……”他的声音因为痒意颤了一下,努力保持正常,“艾缇瑟尔花,有止血消炎的效用吗?”
大人的虎口轻轻摁着他的脚踝:“怎么突然问这个?”
楚惟说,因为那只椋鸟。
圣泉庇护所毕竟不是兽医,没有鸟类专用的药物,又怕人类的用药太猛适得其反,只能给一点点剂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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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儿的伤口好得很慢,还会痒,时不时用爪子挠,挠不到的就用嘴咬,一个不注意又是血迹斑斑,看着心疼。
楚惟自己体质特殊,什么伤口都好得很快,从来没有经历过漫长的愈合过程,痒也好痛也好,要不了多久就会结束,难以想象鸟儿该有多么难熬。
小孩子开始想,如果自己那份奇妙的能力不光可以治愈自己的伤痕,要是也能救别人就好了。
魔力转移听着不现实,但他在楚家学习了不少医药知识,知晓只要有合适的植株,做出想要的药品并不困难。
迦隐见小家伙的眸子因期待而亮晶晶,没忍心告诉他圣灵之花禁止采摘,即便在中央教廷,即便是圣子也不能破例。
这份明令禁止,正因为它在疗伤上既有奇效,也有严重的副作用、甚至是反噬,至今无解。
敲门声响起。
大祭司应声,圣侍嬷嬷端着桃花形状的鎏银水晶碟走进来,见屋内的场景心下了然:“殿下又去看花儿了吗?”
小圣子点点头,闻见碟子里的香气。
金果变着花样给他做了不少点心,最新的这种是小巧的圆形,外皮是焦糖化的淡金色,表面撒了一层糖霜,内部白米粒粒分明,很有嚼劲。
楚惟第一次尝过后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香粢糕。”老人说起这个时,脸上扬起怀念的笑容,“是我家乡的一种小食,我小的时候……”
楚惟很喜欢,金果便按照他的食量加进下午茶和夜宵的菜单。
迦隐结束了焦壤清洁,顺便用一块干净的毛巾为楚惟擦了擦手。
小孩儿从水晶碟里捻起一块,举到他面前,眼睛闪闪亮,邀请他尝一尝。
“这不合规矩,我的殿下。”迦隐当然不会直接吃他喂的香粢糕,而是从水晶碟里重新拿了一块,“味道不错。”
金果嬷嬷弯起眼睛:“谢谢大人。”
被拒绝了楚惟也不失望,自己吃。
他坐在床边晃着腿,咬下小小一块,清甜在味蕾四溢。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大祭司开始称他为“我的殿下”——比纯粹的敬称还加了个前置定语。
他喜欢这个称呼。
楚惟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在哪里,是不是还活着都难说;在楚家也没得到过真正的、来自长辈的关爱。
不仅友情匮乏,亲情也是同样缺失。
而迦隐刚好补全了他对可靠、威严又温暖的家长的全部幻想。
他喜欢做他的小孩。
夜晚,金果又送来一小碟香粢糕。
楚惟一边吃,一边翻着从藏书库借来的中央神庙植物图鉴大全。
还剩三块。
外面有风,吹动了窗帘。
屋内炭火烧得很暖和,他没去管。
还剩两块。
找到了!
圣灵之花艾缇瑟尔,花瓣五瓣对称,呈淡蓝色,边缘微微透明,纤薄如晨雾,触水泛微光。花期是……
男孩伸手去拿最后一块,指尖却落了空,只碰到光滑的水晶碟底。
盘子里竟然空了。
……咦?
16.第 16 章
教廷中的高阶神官需要在圣域穹殿附近轮班守夜,安岩连着三天执勤,神庙依旧安全如堡垒,人人安居乐业,菲亚兰国泰民安,唯有他喜得感冒。
最近天气反复无常,圣泉庇护所接收的病人比往常多很多,排了很久的队才轮到他。
刚刚在医生面前坐下,嘶哑的嗓子还没开口表述情况,外面一阵喧哗。
任何有病患的地方都应保持安静,医生不悦地皱起眉,却在看清来人后转换成惊喜的弧度:“殿下,大人。”
侍从掀开帘布,大祭司抱着小圣子走进来,在场的所有人纷纷起身行礼。
迦隐的视线原本不会停留在无关紧要的人身上,但在掠过安岩时顿住,没料到在这儿会遇到他。
见下属坐在患者的位置,不像来巡查,关切道:“生病了?”
安岩摇摇头:“就是嗓子有点儿难受,请医生拿些药。”
“不舒服就回去休息吧,这两天放个假,执勤不用去了。”
“谢谢大人。”
作为上司和下级,他们可谓是相处出了模范模板,既相互信任、联系紧密,又不过分挤压对方的空间。安岩对自己的职场关系很满意。
在小圣子的选择名单中,灰衣神官位列第三,仅排在大祭司和圣侍嬷嬷之后,这是种荣幸。前两位没空的时候,安岩也送楚惟来过庇护所,见他此刻面色无恙,不像来看病,语气轻松:“殿下又来探望小鸟?”
男孩倚在大人怀里腼腆一笑,黑眸里总是汪着点儿温润的水光。
在场的大多医患连面见圣子的机会都没有,更别提见到他的笑容,一时间看入迷,甚至有人下意识要跪拜。
但前一位圣子尚未出发,新来的圣子还没正式继任,不能受此大礼,又被旁人拦下。
帘布外越来越多的教徒躁动着想要一窥圣子容颜,安岩知趣地不再过多寒暄,和医生一起目送着那一大一小进了更里面的休息室。
在这儿看到毡帽男孩,其实并不意外。
那桩最终被定性为“渎神”的回廊事件之后,另外两个孩子被处以禁闭和遣返,唯独埃德蒙逃过一切,仅被剥夺圣子候选者的身份,并未被逐出神庙。
中央教廷是菲亚兰至尊至贵之地,无数家长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孩子送进来,哪怕只是当个低阶神官、甚至侍从;埃德蒙的家族动用了一个伯爵能有的所有关系和手段,才为他挣得一席之地,如今就算当不成候选者,能留下来做个学徒也是好的。
埃德蒙想来想去,眼下最有机会见到小圣子的地方,便是有丝光椋鸟在的休息室,于是申请在圣泉庇护所做个医师学徒。
男孩拿着一只小号的拂尘刷,正在清洁鸟笼。
椋鸟单脚站在树枝上歪头看他的动作,时不时伸过脑袋叨一口刷子上的毛毛。
呸呸呸,一点儿都不好吃。
但下次还敢。
听见门打开的声音,埃德蒙放下刷子:“殿下来啦!”
他的欣喜在看到跟着进来的那个高大身影时戛然而止,短暂的愣怔之后连忙行礼:“大祭司大人。”
迦隐颔首,并未应声,弯腰把楚惟放下来。
椋鸟在这里住了快一个月,楚惟每天雷打不动过来看它,埃德蒙也一样。
只要常见面,也算一种相处,楚惟虽然还是不怎么和埃德蒙说话,起码没再把他当空气,也不排斥他站在自己身边。
本来是这样的。但今天有迦隐在,不知怎么的,楚惟又不理他了,径直从他身边走过,眼神都没动摇一下,纯白的圣袍衣角擦过他,像片抓不住的、转瞬即逝的雪花。
埃德蒙高高兴兴的招呼连着被两个人无视,尴尬地挠了挠头,还是眼巴巴跟上去。
迦隐没像往常那样把楚惟送到就走,两个孩子在那儿看椋鸟,他就坐在一边翻翻书,好像那些晦涩难懂的符文祷言多么有趣似的。
埃德蒙趴在桌子上,看看身边的楚惟,再看看迦隐,有些无措。
往常和小圣子一起逗小鸟玩儿——这个“一起”是他自己定义的,对圣子来说他们只是共处一室各做各的事罢了——的场景怎么都觉得怪怪的。
为什么大祭司大人不开口也能有这么厉害的气场啊……
明明看不见对方的眼睛,可他总觉得有一道强烈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叫他僵硬得手脚好像都不属于自己。
楚惟没有半点不自在,倒不如说今天有迦隐在,他比往常更放松。
他从笼子里捡到一根漂亮的羽毛,立刻跑到迦隐身边,一手放在后者的膝盖上抬起头,一手举起羽毛,眼睛亮晶晶的。
迦隐摊开手,让小家伙把礼物放在自己掌心中,兜帽之下的唇角弯起微笑的弧度,继而摸了摸他的头顶,无声表达谢意。
看得埃德蒙目瞪口呆。
圣子殿下居然还有这么乖被摸头的时候么?简直看起来就像祖母最爱的那只小猫咪一样……
哎不对,怎么能把圣子殿下比作小猫咪呢!
且不提这亲子互动般的温馨一幕放在不近人情的大祭司身上有多么惊悚,更重要的是——
怎么感觉这两人光用眼神就能交流啊?这合理吗?
再这样下去自己本就稀薄的存在感只会愈发隐形,很要命。
埃德蒙换了个位置,背对迦隐,试图不去感受那道视线,咽了咽口水,硬着头皮找话题:“殿下,那个,等椋鸟好了之后,您要养着它吗?”
小家伙的伤已经愈合得差不多了,越来越不愿被关在笼子里,每次见楚惟都着急地拍打翅膀,试图从缝隙中钻出来。
转眼已是三月,菲亚兰中部的春天虽然没有东南方来得那样早,但总会来的。
楚惟摇摇头。
“要放生啊。”埃德蒙可惜道,“这么漂亮,一旦放走就再也不会回来了哦?”
楚惟并不觉得可惜。
正是因为自由,正是因为不被拘束,能够自由自在地翱翔于花丛与枝头,才造就了鸟儿的美丽。
他生命中的前八年困在楚家,后十年困在圣子之责,自由于他而言是连多想一下都倍感奢侈的存在。
他触摸不到的天空,就让小鸟儿替他实现吧。
*
去过圣泉庇护所,照例还要陪同小圣子去一趟至高祭坛。
当然,依旧不是看祭坛,而是看祭坛下面的土。
不知为何迦隐最近总能感应到祭坛的悲鸣——那种被等待多时的小主人完全忽略的浓重悲伤。
代入一下还挺能共情的。
还好,无论是千年前平静优雅的楚博士,还是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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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后温柔敏感的小楚惟,他的眼睛永远会第一时间寻找他。
曾经黑魆魆的焦土被越来越浓的蓝色覆盖,绮丽到诡谲。
今天去看,居然多了星星点点的绿。
迦隐铺好斗篷,好让楚惟跪在上面更近地观察。
小孩子伸出食指轻柔地碰了碰那冒出尖尖的嫩绿,得到了一阵摇头晃脑的热情回应。
他抬头看大人,不确定地问:“这是……芽儿?”
迦隐难得无法笃定:“应该是。”
艾缇瑟尔花稀少且脆弱,或者说正因为太过脆弱、难以生存才如此罕有。当年那场烧光一切的大火之后,所有人都以为中央神庙再也无缘见它一面。
真没想到,十年的沉寂之后它们还获得新生,而这全要仰仗圣子的洁净之力,祓除它们曾经沾染的污垢与孽火。
若圣灵之花真的能够重新绽放,既是中央神庙、乃至全菲亚兰的幸事,对迦隐本人来说也有着非常特殊的重大意义。
“回声”基地的唯一S级小实验体自睁开眼,看见的就已经是那个秀丽冷峻的研究员。
人类的年龄无法逆行,幼龙成长全过程中陪伴他的都是青年状态的饲养员——换句话说,他从来没亲眼见过楚惟小时候是什么样子。
单是长相和姓名相符,远不足以印证千年来的等待没有落空。他需要更多的佐证。
比如至高祭坛的呼唤,比如忏悔回廊的共鸣,比如艾瑟提尔花的苏醒,比如……
躯壳,灵魂,前世,今生。哪一个环节都不能出错。
他必须拥有绝对完整的楚惟。
一个神官的出现打断了迦隐的思绪,对方行礼道:“大人,审判所那边有些事情需要您亲自去一趟。”
迦隐轻轻吸了口气,从回忆中抽身:“我知道了。”
他转头看楚惟,显然孩子也听见了,眼神有些落寞,但很懂事地没有多挽留。
圣侍嬷嬷已经在旁等候,迦隐低头对楚惟道:“我保证会回来陪您用晚膳,好吗?”
他从不失约。
小孩点点头。
迦隐走后,楚惟没有离开,抱着双膝坐在监护人的斗篷上,歪头看着淡蓝流光涌动的焦土,还有那些因自己的到来显得异常欢快的小芽儿。
大祭司说过,他的陪伴愈久,它们久越有可能尽早复苏。
楚惟发现,自己也算是个小小饲养员,尽职尽责地照顾丝光椋鸟和艾缇瑟尔花——他还挺喜欢这种感觉。
说不定上辈子自己就是个饲养员呢?
至高祭坛本就是非请勿入的崇高之地,圣子在此时更不会有不长眼的人打扰,连圣侍嬷嬷都放轻呼吸,四周静得只剩风声。
明明什么都没有。
可楚惟还是清楚地看见空气有一瞬的扭曲——尤其是在那个“什么”落到艾缇瑟尔的小芽儿上。
小孩还以为自己眼花了,揉了揉眼。
但那个“什么”在他眼前又清晰地重演一遍。
然后是又一遍。
那个“什么”在星星点点的芽儿上蹦跶来蹦跶去,带着小芽儿也摇头摆尾扭来扭去。
如果不是周遭一小块空气扭曲程度和其他地方太过割裂,几乎要以为是风在作祟。
这个“什么”,是什么呀?
24-30
第24章 第 24 章 为他的脚踝扣下金色的锁……
楚惟从来没有得到过一个吻。
在楚家的时候, 养父母经常会抱着楚南膺边“心肝宝贝儿”的叫边亲他的额头和脸颊,哪怕楚南膺总是臭着一张脸,还会不耐烦地推开他们,也不影响父母对他那满到快要溢出来的爱。
他见过父母和子女之间的吻, 也见过同龄人之间的吻——那棵他喜欢待在下面看书的橡树, 不知见证过多少或滚烫或缠绵的热恋, 有时是心动,有时是离别。
除了人与人, 主人会亲吻宠物, 乞丐会亲吻银币, 被贵族学校准许进入的年轻学子狂热地亲吻烫金的录取通知书,落魄的铁匠大叔跪在地上流着泪亲吻当出去的房契……
每个吻似乎都有不同的意义,在年幼的小楚惟看来, 它们都像花蕊一样甜蜜, 云朵一样柔软——他一直在默默许愿, 自己也能拥有一个吻。
来自秋日的第一片落叶,来自抖掉全身水珠的小狗,来自窗边的一段月光。
或者一个很爱很爱他的人。
但八岁之前,他一直没有等到。
八岁之后, 他被上天垂怜, 总算有了爱他的人——在孩子看来,温柔和偏袒应当可以称之为「爱」——可惜教廷戒律严明, 大祭司和圣侍嬷嬷再如何疼爱他,终究不是寻常的家长与幼童的关系, 总是隔着遥不可及的神谕与圣训。
他日夜祈盼,还是没能等来一个吻。
那日在圣物库觉醒力量之后,大祭司接住小圣子, 似乎曾怜惜地亲了亲他的发顶。
但他当时几近昏迷,也许只是错觉。
此时此刻,在这个不知何处的奇怪房间,第一次见面的、长着角和尾巴的男孩,毫无距离感扑过来,差点儿亲了他一口。
溯夜镇,忏悔回廊,圣物库……桩桩件件的坏回忆已经让楚惟对同龄的男孩儿们产生了深深的忌惮,第一反应就是又要被欺负,连忙躲开。
他依然同在神庙的每一日那样赤着脚,没注意到这儿的地面简直能当镜子,光滑得吓人,慌不择路往后退的后果就是差点儿整个仰倒下去。
幸好男孩反应快,及时扶住了他。
楚惟惊魂未定站好,低头瞅了眼揽在自己腰上的是什么,更是被吓到忘记呼吸。
——那是条尾巴。
没有毛,蛇一样的鳞片整齐排列,乍一看是黑色,却在尾巴每一次甩动时震出细碎的金光。
它有孩童的小臂那么粗,灵活极了,既能按照主人的要求去精准抓握、捆绑,又好像有自己的意志,在男孩儿看起来心情很好的同时,躁动地甩来甩去。
总之,是楚惟从来没见过的生物的尾巴。
那这个男孩呢?是人类吗?还是某种分支更加新颖的半兽人呢?
尽管不确定发生了什么、又正在面对什么,男孩毕竟帮助了他。
小圣子有些不自在地攥着衣角,声音怯怯:“谢谢你。”
男孩像是没看出他的异常,咯咯笑起来:“楚惟,你今天怎么不穿鞋?不是说新换的地板清洁剂太滑了,以后进来都得穿专门的防滑鞋套么?”
……清洁剂是什么?防滑鞋套又是什么?
楚惟茫然。
但他看见男孩同样光着脚。
男孩察觉到他的视线,也看向自己的脚。
严格来说那不能称之为“脚”,更像“爪”才对。
他的手和人类很像,只不过指甲尖利许多;但为了攀爬跳跃方便,“脚”还是保留了更多原始形态。
对方的目光落在自己怪异的脚掌上,让他觉得有点儿痒,想蹭蹭地面,又想起被饲养员叮嘱过要小心呵护地板、不能抓坏,只得作罢。
角。尾巴。爪。
是个长得像人的小怪物么?
楚惟心脏砰砰跳。
男孩见他小心翼翼,以为是怕再打滑不敢动弹,转了转眼睛,飞快地跑到柜子里拿出一双鞋,又飞快地跑过来——速度快到楚惟觉得更像是在飞——放在他面前:“楚惟,你上次买了放在这儿忘记带回家的,还是新的呢。”
男孩眼睛晶亮,语气充满了想要被夸奖的期待。
楚惟想到小粢。
好吧,某种程度,男孩和小粢都是他从没见过的生物。
那双鞋对现在八岁的小楚惟来说太大了,而且有很繁琐的拉链和系带,他有点儿无措,不知该怎么穿。
男孩等了会儿发现他还杵在那不动,干脆蹲下来帮他穿。
楚惟体温偏低,常年手脚冰凉。可男孩手掌的温度高得惊人,虎口卡住他纤细的脚踝,烫得他下意识瑟缩了下。
男孩抬头,金色的瞳孔是一无所知的天真:“楚惟,怎么了,鞋子的尺码不合适吗?”
楚惟幅度很小地点点头又摇摇头,不确定光着脚和穿太大的鞋子究竟哪一种更容易摔倒。
男孩帮他系好鞋带,动作娴熟,好像经常这么做;然后站起来拍拍手:“好啦~!”
楚惟低头去看,想起自己已经好久没有穿过鞋了。
男孩完成了这个任务,再度凑近他,只不过这次距离把握得合适了些,没再把另一个逼到想逃跑。
他好奇道:“楚惟,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怎么突然变这么矮了?”
这话说得他之前就认识自己似的。楚惟眨眨眼,不知怎么回答。
男孩伸长手臂比划:“楚惟,你之前有这——么高来着。现在怎么跟我一样了?”不等回答又自言自语,“难道是我最近打的营养剂生效,长高了?”
他为自己的猜测眼睛一亮,欢天喜地地跑到一个像大号礼物盒的磨砂箱子里。
刚一站进去,清丽的女声伴着红蓝交织的光线环绕。
「S级实验体,凯厄斯,远古巨龙基因注入。
性别:雄性。
生长年龄:七岁零三个月零二十天。
身高:123.45厘米……」
……这里还有别人?
楚惟吓了一跳,慌乱地朝周围看,压根没听后面都讲了什么。
一大堆话只记住了开头,男孩好像叫……S?
S听见自己的身高和上次量的时候压根没变化,金瞳暗淡下去,从体检箱里出来,失望地撇撇嘴:“新药打起来那么疼,也不好用嘛。”
这句话楚惟听清楚了。
打药?S生病了么?
自己以前时不时要为楚南膺供血,后者只要换药他都得跟着试验,确保两人身体情况同步。那种被逼着注射的痛楚至今想来仍叫他冒冷汗。
楚惟看着S,产生了些微妙的同病相怜。
S虽然不太像普通人,还是他最敬而远之的、很有活力的同龄男孩,但S既没有捉弄他,还帮他穿了鞋。
楚惟想,自己并不像讨厌楚南膺和埃德蒙那些人一样讨厌S。
“……所以我觉得其实还是调整一下肌肉密度比较好啦。我可能长个子的时候会抽筋,应该会很疼吧?要不嵌入一下芯片更好实时监测……楚惟,你有听到我说话吗?”
男孩吐出一大堆楚惟从来没听过的古怪词汇,见他愣愣地望着自己,张开五指在他面前晃了晃:“楚惟,你在发什么呆?”
他的指甲长而尖,看起来轻易就能撕碎一个人的喉咙。
楚惟非但没有惧怕,反而直视那双比利爪更加惊心动魄的金色眼瞳,问了个在意许久的问题:“为什么……嗯,你每次跟我说话之前,都要先喊一遍我的名字?”
男孩甩了甩尾巴,理所当然:“这样我就不会忘记你了。楚惟,不管转世到哪里,我都会找到你的。”
转世?
楚惟敏锐地捕捉到这个词。
菲亚兰信鬼神,但不信转世。人死如灯灭,再无往生,命途如此。
但他更关心的是S说的后半句话:“就凭名字吗?”
“也不是。但名字是最先的记号——我的名字也是你取的,不是吗?”男孩笑盈盈地看着他,“楚惟,我很喜欢我的名字,但是更喜欢你的。”
楚惟张了张嘴,下意识想问他叫什么。
可是这样就会暴露自己不属于这里,也不是S熟悉的那个「楚惟」。
不知为何,他并不想在男孩的脸上看到失望和伤心。
他小心地掖起秘密,继续听男孩摇头晃脑讲些无关紧要的琐事。
S看起来总是很快乐,但又不是纯粹的、毫无负担的、属于稚童的快乐——那种快乐更像是因为有他在身边,因为见到一个人而喜悦。
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另一个楚惟,不管只是重名,还是镜中的另一个灵魂,总之,S一定很喜欢那个楚惟吧。
什么时候才会有人这样热烈地、纯真地爱着自己呢?
小圣子心情有些低落。
“楚惟,你好像不高兴。”S看着大大咧咧,没想到如此敏锐地察觉到他的沉默垂下的眼睫,话语中掺上担心,“那些糟老头子又否定了你的方案么?还是‘上面’又来人检查了?哼,我早说了,就应该让我把他们都吃掉,就再也不会有人来烦你了。”
男孩在提起所谓的“上面”时面上划过鲜明的厌恶——如果楚惟再年长些许,应当能看明白那是憎恨。
然而S像是想起什么,表情一转,讨好地吐了吐舌头:“楚惟,我就是开玩笑,不会真的吃他们哦。我会听你的话哒!”
楚惟没有意识到自己因对方撒娇似的话语绽开小小的笑容,完全是身体的条件反射,抬手想要——想要做什么呢?
是想像大祭司摸自己的头那样,也对面前的男孩做出同样的安抚吗?
这样会不会不太礼貌?他们才第一次见……
可是于对方而言,他们又并非真正的陌生人。
楚惟的动作悬在空中,犹豫不决。
但S眼瞳亮闪闪,甚至往前倾了倾身,非常期待的样子,好似这是他们再平常、再熟悉不过的互动。
哎呀,这个眼神也和小粢很像……
实验室里格外安静,楚惟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听不到对方的。
就在他下定决定去碰碰S那对树杈一样的角,男孩像是忽然捕捉到什么声息,目光变得狠戾。
楚惟被他野兽般的眼神吓了一跳,好在S并没有伤害他,并且在看向他时目光重新变得天真又依恋:“楚惟,我要回去睡觉了。”
楚惟:“……?”
回哪里,那个有很多水的玻璃池吗?
为什么才醒过来,又要继续睡觉?
或许是他的疑问都写在了脸上,S噗嗤一笑:“楚惟,我没问题啦,我就是不想见到……”他的语气低沉了些,“那个讨厌的家伙。所以我先回去了哦,等他走了我再来找你玩儿。”
虽然楚惟还是什么都没听见,从S的反应看来,应该有某个讨厌的人即将进入这里,男孩为了避免接触,决定回那个蓝色的玻璃罐里装睡。
楚惟有些害怕,如果还有别人要进来,他要怎么跟其他人解释自己的突然存在?这里到底是哪里……他还回得去中央神庙吗?
尽管和S也是刚刚认识的关系,他已经不自觉开始依赖对方。如果S离开,那他就又是一个人了。
他不想被丢下。
楚惟迈了半步想要捉住对方浴巾的一角,一个存在于记忆深处的名字涩在喉咙里,怎么也发不出声。
出乎意料的是,S像是和他有心灵感应,走到一半又折返。
他像初遇时那样冷不丁靠近,金瞳因期盼而流光溢彩:“楚惟,我能不能……”
小圣子几乎以为要问的是可不可以亲自己这样逾矩的话了。
他屏住呼吸,不知如何应答。
不该的。
可是,不能吗?
……不想吗?
他的睫羽颤栗。蝴蝶翅膀太过脆弱,承受不起一个吻的重量。
但S只是小声地问,楚惟,我能不能抱你一下?
小圣子眨了下眼。
和预想中不同,但还是……
他没有说不行,那么S就将此视作允许,和之前所有的动作一样飞快地跑过来抱了他一下。
S从“浴缸”里出来,楚惟本以为他的浴巾和拥抱都会湿淋淋的,其实不然。它和他一样干燥温暖,像每个孤独的小兽都在寻觅的安全洞穴。
这是一个非常用力,也非常短暂的拥抱,浸着一份攒足的勇气和满腔赤忱的爱意。无论是哪一方,都感受到了那蓬勃的、独属于二人之间的联系。
S很克制地收回手臂,望向楚惟的小脸红扑扑的,像偷偷吃到一大块甜蜜的软糖。
他再次跑开,像扇动翅膀一样双臂撑开浴巾当作挥手,响亮道:“楚惟,待会见!”
男孩扑通一声跳回培养皿,与此同时,身后传来身份信息认证的动静。
被留下的小楚惟心中慌乱,还没能在“赶紧找个地方躲起来”和“诚实地向来人解释自己不是故意闯进来”之间做出抉择,大门已经打开了。
有谁趿着步子走进来:“楚博士啊,在忙吗?我想找你帮个忙,就是……”
——那个声音,为什么听起来如此熟悉?
楚惟甚至没能来得及转头看到那人的模样,眼前金光弥漫,失去了意识。
……
“殿下……”
“殿下?”
“殿下,您能听见我说话吗?”
神思再度归拢,小圣子抬眼看见大嬷嬷单膝跪在自己面前,满脸担忧。
“金……”他一开口,发现怪异的哑,清了清嗓子,“金果嬷嬷?”
见殿下总算回过神,金果松了口气:“小殿下,您怎么在这儿发呆?大祭司大人命我现在带您过去,仪式马上就要开始了。”
发呆?
刚才——
楚惟愣愣地环视周围,目之所及是藏书阁宏伟的书架与古籍,大玻璃罐不见了,泡在蓝色液体中的男孩不见了,雪白到令人窒息、放着各种从来没见过仪器的房间也不见了。
他回到了神庙。
从……哪里?
现实和虚妄之间的界限变得如此模糊,小孩子呆呆地问:“金果嬷嬷,我是做梦了吗?”
金果也觉得奇怪:“没有啊,所以我才觉得不对劲,您怎么一个人在这儿走神?我喊了您好多次,您都没有反应。”
那竟然不是一个梦。楚惟怔怔地想。
可如果不是梦,又是什么?幻象吗?还是什么通过法器连接的异世界?
然而它和梦一样,在清醒之后飞速褪色。没几分钟,楚惟就已经遗忘了大多细节,只记得那个长角和尾巴的男孩叫做S,有一双曾经在梦里出现过很多次的金色眼瞳。
他抬腕搭上金果的手掌借力起身,脚尖不小心踢到什么。
是那个小粢找来的、扉页镌刻着「混沌」一词的薄册。
难道方才的时空罅隙跟这本书有关?
只是孩子来不及细想,即将开始的继承仪式远比一个奇怪的梦要重要得多。
眼看时间所剩无几,圣侍嬷嬷低声道歉,抱起小圣子一路飞奔——那速度之快、脚步之稳健,实在看不出是个一百多岁的老人家。
楚惟被颠得胃有点儿难受,为了缓解不适分心地想,自己……还能再见到S吗?
*
自菲亚兰大陆各个方位汇集而来的信徒们已在圣域穹殿等待多时,窃窃私语。
“今年的圣子……”
“听说也是……”
“年年都一样,还能有什么不同?”
“嘘,小点儿声。”
“那毕竟是神明的使者……”
忽然,四方角落伫立的十四位持烛枢机同时熄灭了手中的烛台。
焚香尚未燃尽,灰雾与香味淡淡缭绕。所有人一同噤声,抬头看向高台之上。
黑袍大祭司一手持权杖,一手抱着圣子走了进来。
大祭司先是放下小圣子,双手握住权杖向上举起,代表着教廷权威的祭坛晶石自顶端剥离开,漂浮至半空,静静旋转,如同神明之眼凝视世间。
殿堂鸦雀无声,如此神圣的一刻,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出。唯有晶石折射出的微光浮动于高墙浮雕间,投下神祇的密语。
年幼的圣子赤足走向晶石的正下方,纯白礼袍曳地,如同在光洁的地面展开一扇画卷,而他正是那从画中走出之人。衣摆上金色的流光在黑暗中微微闪烁,与浅绯色斗篷上的符文绣线交相辉映。
他仰望着晶石,漆黑的瞳中倒映着金色的光芒,却又流转成淡薄的蓝。
当他被祭坛晶石敛入光辉之中,整座圣殿寂静屏息。
第一道光降临——
晶石的柔光缱绻地洒在圣子雪白的手腕上,他并起双手,掌心向上,晶石的光芒滴落,映下一弯银色的弦月。
那掊月影自幼子的手心缓缓汇聚,逐渐变作一轮满盈的金色圆月,愈发潋滟,直到他小小的双手已经拢不下,溢出指缝。
小圣子低下头,双手交握,将金银交织的月光贴于胸口,闭上眼,迎接神的注视。
几秒钟后,数道耀眼的光辉自圣域穹殿的顶端坠下,如同无形的金色雨幕,落在他稚嫩而沉静的面颊、柔软的手指和无瑕的长袍上。
圣光的沐浴就是受洗本身,至高祭坛代表神明的旨意,接受并认定了圣子的身份。从此,他成为祂在人间的化身与意志,任何人不得忤逆,否则将受到神的审判。
第二道光降临——
殿堂仍然静得出奇,唯有远方传来微弱的回音,三千一百五十八块圣骸骨的颂歌遗响穿过忏悔回廊蜿蜒而来,低沉肃穆地回荡于圣殿之中。
殿内无风,但小圣子额前的月辉石丁零一响。
与此同时,晶石月影的金光更加璀璨,自穹顶的镂空琉璃跃下,仿若神祇降世撕裂黑暗的金色法杖。
所有的神官、贵族、王臣、教徒,无论出身,无论高低贵贱,全都虔诚地跪伏在地,额头紧贴冰冷的大理石面。
“菲亚兰神明在上——”
大祭司的权杖重重点地,持烛枢机再度点燃所有蜡台。
烟火一样摇曳的烛芒中,大祭司注视着小圣子的背影,片刻不曾移开视线。
晶石、穹光、月辉石……三道相似又不同的光芒笼罩住幼子的身体,从绚烂变得柔和,片刻后敛成一道淡金的印迹,轻柔地浮现于他的额头。
细链缀着的月辉石再度丁零一响。
那是神恩的证明,是圣子至高无上的象征。
大祭司沉沉开口:
“愿祢之律典庇佑众生,令歧路重归正道,使混沌止息妄念;
愿祢之秩序御领万物,令罪愆无所遁形,使公正磐石不移;
愿祢之智慧普照凡尘,令愚钝破除迷障,使惶惑顿悟真谛。”
圣骸的低鸣比管风琴更加震撼,唱诗班轻声和着。
所有人在心中默念。
“愿圣辉不灭,真理长存,直至群星湮灭,终焉降临。”
百千教徒同时吟诵出声:
“——愿你我与菲亚兰永恒的荣光同在。”
第三道光降临——
小圣子睁开眼,飘忽的月影自他的掌心倏然散去。
大祭司的权杖已经交给侍从,此刻在万众瞩目中单膝点地,半跪于圣子身边,掀开一点衣摆,亲手为他的脚踝上扣下一条神赐的金色细链。
「我曾行过风雪,暗火,幽谷与深渊。
我的双手曾沾过苦雨,鲜血,最冷酷的罪和最炽烈的爱。
我的神明。
为了你的到来匍匐千年,等待千年。
我的神明。
让我做你的信徒。
做你虔诚的,恶贯满盈的,永不背弃的信徒。」
菲亚兰联合王国中央教廷圣子继承仪式,自此终结。
*
继任仪式结束之后,圣子要在至高祭坛之下守护二十四小时,然后才能开始日常工作,期间任何人不得随意打扰。
沐浴过晶石光辉、被至高祭坛再一次认证之后,圣子的身体会发生该表,比如对进食和睡眠的要求下降。不再是普通的人类,无限接近于幻想中的、真正的神明。
楚惟已经很熟悉自己的值守环境了,漆黑的至高祭坛之下,圣灵之花随风翩跹,如同浅蓝色的海浪。
任何「人」不能擅自闯入,但不是「人」的可以。
小粢在花丛中飞来飞去,楚惟光是看着它也觉得很开心。
看着看着,视线又移到自己的脚踝上。
男孩伸手碰了碰,并未镶嵌任何多余饰品的金链发出铃铛似的清脆声响,指尖一片灼热。
他试过把它取下来——当然失败了,还在娇嫩的皮肤上留下一圈类似于烫伤的红痕。好在他现在的自愈力比过去还要强,它们很快消失。
所以,楚惟想,这条脚链和金果胳膊上、或者说中央神庙所有侍从的禁锢没什么差别。
的确,无论是圣子还是最底层的仆役,本质上都是相同的,始终是教廷一手操纵的木偶。
失去自由和等待死亡,哪一个更叫人恐惧?
八岁的孩子还没办法分辨。
奶团子玩了一会儿回来找他,楚惟正要伸手接他,突然察觉到不同寻常的气息。
他立即把小粢藏进衣袖,视线警惕。
——谁在那里?
擅闯者被逮了个正着,有点儿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从不远处的柏树后走了出来。
有一瞬间楚惟还以为是S从幻境中来到了现世。
但那个男孩比S大几岁,穿着秘银打造的肩甲,里面是件流苏羽织。梳得很精致的编发发顶有一盏类似王冠的发饰,衣着华贵,气质斐然。
他鼻梁高挺,手脚细长,尖尖的耳朵相当显眼,耳垂缀着环形的耳饰。
不是人类。
精灵……吗?
圣子的继任仪式是菲亚兰最重要的典礼之一,远在大陆东部的精灵王室当然会前来。此前楚惟只在迦隐的指引下见到了精灵女王与大臣,还没有单独见过其他王室成员。
见楚惟没有要喊护卫的意思,精灵男孩大着胆子走近一些。
楚惟发现对方的眼睛是绿色的,比翡翠还要剔透。
不是金色。
楚惟不愿细想感到失落的缘由。
有了S的先例,楚惟对同龄男孩——怎么又是这种存在——稍微放下了主观偏见。
面前这个穿着王族礼服的精灵究竟能像S那样可以成为朋友,还是楚南膺、埃德蒙那种混蛋,有待检验。
精灵摸了摸鼻子,有点儿不好意思地开口:“哎,你就是圣子吧?”
楚惟不答。
他是中央神庙、是菲亚兰尊贵的小圣子,上到大祭司、红衣主教,下到随便一个侍从、仆役都要尊称为“您”,已经很久没有听到“你”这种普通的代称了。
看来他的猜想没错,对方的身份一定也很尊贵,起码远高于埃德蒙家的爵士地位。
精灵煞有介事:“那个,我是王子哦!”
楚惟:“……?”
楚惟不确定地问:“你的名字,就是‘王子’吗?”
他一开口,精灵露出惊艳的表情:“你的声音真好听。”
楚惟从小到大被夸过太多次漂亮,对有关外貌的赞扬早已麻木;但从声音入手的,这位是头一个。
小圣子困惑地歪头看着他。
精灵揉了揉自己浅金色的编发:“哎,我不叫王子啦。但是我……我的名字有点儿复杂,人类总说记不住,你还是叫我王子吧。”
楚惟:“……”
好自来熟哦。
楚惟还从来没遇到过这样性格的人,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这位王子殿下并没有像S那样第一眼就让他可以交付信任,但,也不抗拒。
“你在这儿做什么?”小王子熟络地同他交谈,“我听女王陛下说你八岁啦,那我还比你大一点儿,我十一岁了哦。所以你也可以叫我哥哥!”
楚惟对哥哥这个词可没有什么好印象,楚南膺那张令人厌恶的脸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他并不想因为那个混蛋破坏此刻的气氛,很快挥走。
他摇摇头:“不要。”
说完又觉得自己的语气好像有点儿生硬,担心对方会不高兴,悄悄看过去。
精灵的性格比生人勿近的高贵外表要随和得多,丝毫没有不快,但眉毛还是向下垮,面上显出忧愁来。
“我很想和你交朋友。”小王子叹气,“可惜我马上就要随陛下回宫了。”
精灵王族的王宫远在大陆最东部,离中央神庙太远,但族地不可太久缺首脑,他们参加完继承仪式立刻就要返程。
楚惟还惦念着S,不想在那之前有「第一个」朋友,没有回答。
“王子殿下——王子殿下——您在哪儿啊——”
远远飘来王室仆从寻寻觅觅的呼唤声,小王子遗憾地吐了吐舌头;这个动作让他有那么一瞬间像极了S:“我该回去啦,圣子殿下。其实我还想知道你的名字,可惜女王陛下和大祭司大人都说那是不被允许的。哎,你有没有觉得大人真的很麻烦?”
冲这一点,楚惟真的很赞同他。
“你要去哪里?”他忍不住问。
“回家。”小王子笑起来有一颗虎牙,双手比划了下,“离这里很远很远,但比这儿温暖湿润多了。圣子殿下,你一直住在中央神庙吗?”
楚惟摇头,他不确定该不该提起故乡。如果面前的精灵男孩真的是尊贵的王室继承人,大概从来没听说过溯夜镇这么小的地方吧。
“我……”精灵男孩还想再说点儿什么,想起已经没时间闲聊了,懊恼道,“我应该再早点儿来找你。”
楚惟心想,现在是护佑祭坛的时间,你根本不该来找我。
“不过我们会再见的。”小王子露出和金发一样灿烂的笑容,“你现在八岁的话,再等……嗯,九年!”
小圣子不解。
小王子对他的反应很疑惑:“没有人跟你说过吗?你并不会在中央神庙待到十八岁。满十七岁就要去我的王室了,在那儿待满一年后,会由王室护送你……”
后面的话没说完。
即便严格来说事不关己,他也懂得十八岁对一名圣子而言是怎样的结局。
楚惟闻言微微睁大眼睛。
来神庙的第一天,金果嬷嬷就告诉过他这样的期限。但他沉溺在珍贵的、企盼已久的关爱中,潜意识忽略了自己要离开的可能性。
原来被交给魔龙之前,还要去往别的地方吗?
最终送他去向那条终点明晰绝路的,不是他最信赖的大祭司,而是美丽却陌生的精灵女王。
他知晓终有一日会告别,只是这告别来的比想象中还要早。
空气中艾缇瑟尔花的馨香全都化作苦涩,盈满他的嗅觉和喉咙,像一场流进眼底的春末的雨,盛不住再淌出来,就成了泪。
“哎,喂,你……”
楚惟浸在潮湿的思绪里,懵懂抬头,看见精灵男孩瞪大的眼。
小王子一脸被吓到的惶恐:“你怎么哭啦?是我惹你不高兴了么?还是……”他转了转眼睛,恍然大悟,“你舍不得我走,是不是?”
楚惟愣愣地抬起手背碰了碰眼尾,是干燥的,并没有冰凉的泪痕。
他已是献给魔龙最完全的祭品,该对世间无情也无欲,又怎么会在陌生人面前掉眼泪。
小王子凑到他面前,这样近的距离让楚惟再一次想起S;随后,他在那双翡翠似的眼瞳中看见自己的倒影,眼眶红红,确实像哭过的样子。
“别难过了。”小王子伸手,小指轻轻勾住他的,声音轻柔,“长大很快的,等到你十七岁、我二十岁,我们就会再见啦。到时候你要来参加我的及冠礼,好不好?”
自己的悲伤并不是因为眼下的分别,可楚惟看着精灵漂亮的绿眼睛,又讲不出叫他失望的话,只好点了点头。
他们勾在一块儿的小拇指像两缕云团的边角,因路过而相触,又因仅是路过很快分开。
一次有约定没言语的拉钩。这是小楚惟八年的人生中从不曾有过的、和朋友之间的互动。
楚惟再次——他很难抑制自己不这么做——想起S。短短一日之间,他遇到两个不同的同龄男孩,一个给了他拥抱,一个与他……嗯,就算是牵手好了。
但S和小王子很不同,不仅仅瞳色有差,更重要的是温度——S是会灼人的火,而小王子更像和煦的阳光。
他们的气味也不一样,楚惟想,觉醒净化之力并完成圣子继任仪式后,他的五感都得到了增强。
S闻起来是沉木、火焰和烟霭的味道,是一个嚣张的秘密。
另一个,则是红宝石、玫瑰和晨曦蜜酒滋养出的精灵。
眼见着仆从由远及近,小王子的眼中的不舍被果断覆盖:“好了,圣子殿下,这下我真的要走了。”
他一边朝仆从跑去,一边扭头冲小圣子双手作喇叭状:“说好了哦——九年后见!”
仆从弯腰为他整理着装,一脸担心地说着什么,大约是嘱咐教廷禁令不可打破,即便贵为王室,要是被大祭司发现就麻烦了云云。
小王子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拉着对方的胳膊撒娇,并没有架子。
仆从也习惯了自家殿下的性格,拍了拍他的手叹口气,远远向小圣子行叠袖礼后,带着小王子走远了。
中途精灵男孩偷偷回头看了楚惟好几次,每一次都使劲儿挥手,然后在仆从发现之前赶紧扭过头去。
楚惟的视线一直不自觉跟着他,直到完全消失在视野中。
“叽!”
憋了好久的奶团子从圣袍的袖口中钻出来,急急地拍动耳羽:“叽,叽叽!叽?”
妈咪,那个人是谁呀,怎么闻起来也像爸比?
楚惟听不懂它的疑问,但能听出情绪,安抚地揉了揉它的小脑袋。
小家伙除了眼睛其他五官都藏在蓬蓬的白金毛毛里,此刻正在皱着看不见的小鼻子努力嗅闻,一直闻到楚惟的小拇指。
就是这里!刚才被那个尖耳朵碰过!
闻起来……真的很像!
小粢的脑容量有限,除了吃香粢糕、追蝴蝶、和妈咪撒娇,很难再容得下别的。
大祭司和精灵王子身上和爸比那么相似的味道,让它的小脑袋瓜快转不过来了。
这是谁,这又是谁……你们都是谁呀!
它想再和楚惟说点儿什么,头顶的小角检测到什么似的亮了亮,立刻钻回楚惟的斗篷里。
与此同时,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殿下,一切还好吗?”
小楚惟的眼睛也亮了,转过身时扬起纯粹喜悦的笑容:“先生!”
他开始理解为什么S见到自己时会那样开心,原来他也是同样。
圣子的受洗礼邀请菲亚兰各界高层参加,仪式结束之后楚惟清闲地去值守,不受打扰(虽然严格来说还是被打扰了),迦隐还得留下来和各方势力虚与委蛇,进行一些必要的奉承与被奉承。
唯有这种时候,才会觉得主教派的存在是有意义的——起码洛格托可以为他分担一些无趣的交际。
西尔达王室是最后走的,陆陆续续送走了所有宾客,还要给教廷人员布置任务,忙到现在,才有空过来探望小圣子。
迦隐为他拂掉衣服上沾着的草籽,视线滑过那异常鼓囊的袖口,装作没看见:“过来的时候遇到了王室的继承人,殿下刚才有见到吗?”
楚惟完全是无意识地捏住被小王子勾过的小指,点了点头。
细枝末节被迦隐尽收眼底,他的目光深了深,仍不动声色,进一步介绍:“菲亚兰王国未来的继承人,精灵王子,温斯特林·西尔达。”他动了动嘴唇,又念出更长、更复杂的一串,“如果您想知道,这是全名。”
楚惟最多记住第一遍的七个字。或者是四个。
……好吧,看来小王子说自己的名字很难记,不是假话。
见小孩懵懵的、又努力想要记住的样子,迦隐轻笑:“殿下看来很喜欢他?”
那并不是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甚至有些流于表面,雪花一样冰凉地坠下便融化。
可惜小圣子并没注意到。
喜欢……么。
才刚见面,谈不上。但的确不讨厌。
他的思绪又飘到S身上。璀璨的金瞳和温润的碧瞳在脑海中交替闪现。
两个有重叠却也不同的男孩,两次同样匆忙、短暂的相遇,都给他留下比想象中更深刻的印象,阒寂的心湖泛起涟漪
还会再见面吗?
无论是和……
楚惟不确定要不要把有关S的幻梦告诉迦隐,他直觉那间白色的房间是个不能轻易对外人道出的地点,而S的角、爪和尾巴,怎么看都像传说中……「龙」,更是菲亚兰不可提及的禁语。
不知从何时起,包含小粢的存在在内,他在监护人眼皮下已经有了好几桩秘密了。
他依然是他最信任的人,没有之一。可是小孩子有自己的、不能跟大人坦白的心事,也很正常哦。
不过……
“先生。”
他忽然悄声呼唤大祭司,攥住大人的衣角。
大祭司低头看他,像接受一份昂贵的礼物那样,把他的小手珍重地裹进掌心里:“嗯?”
小孩子握住他的手,并不再说下去,眼中有星星一样亮盈盈的笑意。
那并不是一个疑问,而是回答。
比起S和小王子,比起世间许许多多的其他人——他最喜欢的,是监护人先生呀。
第25章 第 25 章 「我会听话的,你能不能……
“就是那天, 你找给我的。”楚惟伸出两边食指,比划出方形的轮廓,“大概这么大,很薄的小本子, 还有很多灰。”
小粢的脑袋可以像猫头鹰那样转九十度, 发出疑惑的一声:“叽?”
“……好吧, 你不记得啦。”小圣子有些泄气,但在看到小粢以为做错事的胆怯眼神后还是摸摸它的角安慰, “没事的, 我没有怪你。”
小粢蹭了蹭他, 软绵绵地从空中坠到他的手里。
楚惟一手抱着小奶团子,一手依次抚摸过排排书脊,试图在其中找到继任仪式当天进入幻梦前看到的那本小册子。
可惜一无所获。
那个扉页印着意为「混沌」铭文的古老薄册, 就这么消失在了书海中, 像是从来没有出现过。
既然自己在碰触铭文的刹那被拉入了另一个截然不同的时空, 它怎么看都不会是普通的书本,也有一定的危险性;这次去的是有S在的地方,下一次呢?S对自己没有攻击性,对别人的?
楚惟直觉这并不适合询问藏书阁的管理员。或者任何人。
继承仪式之后, 楚惟正式开启了圣子的工作, 每个周二和周五的清晨在圣域穹殿接受信徒的朝拜,聆听颂词与祷言, 每个周日仍需于至高祭坛值守半日。
剩下的几天,如果没什么别的事, 他要么泡在藏书阁里,要么在圣泉庇护所的药师指导下开始用常见的药用植物制药。
他本身聪慧,受药材世家的熏陶, 又觉醒了潜力无限的净化之力,最初调配出的几剂药方比预计的效果还要好。
这些药物目前还只能用在神庙圈养的牲畜身上进行实验,但楚惟已经很满意了。
他再也不想看到丝光椋鸟的悲剧重演,总有一天,他要拥有可以保护朋友、保护所爱之人的能力。
小奶团子是个很神奇的存在,那么小一只,胃口大得像无底洞,楚惟怀疑它完全可以啃掉一头小山那么大的巨型魔兽。
它好奇心旺盛,又很贪吃,什么都想尝尝,包括楚惟刚配好的、苦得直冒泡的药。
小粢第一次尝,把药当成了好喝的,楚惟还没来得及阻止,已经一头扎下去。
喝完之后呆呆地看着小妈咪,无法理解自己刚刚究竟尝到了什么怪东西,反应过来之后苦得直嘤嘤。
小家伙把自己金灿灿的漂亮毛毛沾成脏兮兮的一团深色,光用丝帕擦擦不干净,楚惟只能挽起袖子给它水洗。
毛毛泡在水里全都黏在身上,但小粢看起来也没缩小多少——不仅是毛茸茸,完全是实心奶团子。
问题是,楚惟自己平日里洗过头发都会有专门的侍从用低阶火系魔法为他烘干,但小粢是个秘密,无法求助于人;总不能靠着太阳晒干,会生病的。
(魔法生物也会生病吗?他不确定。)
好在小粢自己有办法,奶白的耳羽一扇一扇,扇出几道缭绕金光,完全包裹住自己。待那金光散去,就已经是干干爽爽、重新变得蓬松的奶团子啦。
楚惟一开始还担心非常规生物的小粢喝了药会不会有不良反应,没想到小家伙接受度极高,而且冒着被苦得哭唧唧的风险仍然愿意替他尝药。
很快,楚惟发现小粢对药的反应和药效是挂钩的:如果它全部喝下去,说明有用;反之,喝一口就吐掉的,多半不尽如人意。
小粢喜欢甜,喜欢所有适口性佳的东西。楚惟把这当作一个突破点,他以前在溯夜镇见过,许多病人因为药难入口、逃避规律吃药,耽误了治疗。
接下来的制药过程中,他把想象中的病人当作奶团子,尽量中和掉药的苦味,还原植物原本的清甜。
奶团子楚小粢不仅成为小楚惟的好朋友和战斗守护天使,还担当了他的职业助手。
唯一的遗憾是全障碍沟通,但这丝毫不影响他们是最佳搭档。
楚惟计划等自己能熟练调配大多数常见药物,就向大祭司提出申请,收集圣灵之花凋零的花瓣以入药。
既然他的到来让艾缇瑟尔花时隔十年重新焕发生机,那么冥冥之中,他同它一定有着特别的联系。他相信它会有所不同。
*
入夜,睡不着的小孩趴在床上,从枕头底下小心地拿出偷藏了一天的“宝物”。
月光柔柔地洒在床头,照亮了他掌心那一小片蓝。
尽管看望和照料艾缇瑟尔花已经是小圣子的日常,但在得到允许之前,即便是他也不能私自收集圣灵之花的任何一部分。
而这一片花瓣完全是意外,直到他回到神恩宫换上家居服时,才发现它不知何时沾在了斗篷的褶皱里。
小粢对天发誓这件事和它完全没有关系哦!
楚惟看了眼趴在他枕头上睡得正香的小团子,用云丝帕当被子给它盖好,注意力又回到花瓣上。
他甚至不敢用指尖捻起它,圣灵之花太脆弱了,如今失去根系,更是看着一碰就碎。
艾缇瑟尔花的花瓣是淡蓝色,边缘银白,遇水有微光闪烁,如同湖面上薄薄的晨雾,清早沾着露水时分最是美轮美奂。
楚惟借着月光仔细打量,有点儿想咬一口。
每一个伟大的药师都要亲自尝开发出来的新药,也要勇于试验不同的新鲜植物。楚惟有这样的梦想,自然要向着它努力。
他有自愈外伤的奇妙能力,但如果是内部中毒呢……?还没有试过。
小孩犹豫不决,抬起手,没有贸然咬下,只是用花瓣贴了贴下唇,触感像丝绒。
倏然,听见一声轻飘飘的呼唤。
「楚惟。」
——是他的名字。
那声音太过朦胧,根本无从分辨,他唯一能确定的就是这一定是他的名字。
楚惟四处望去,房门紧闭,没有任何人。
低头,小粢打呼噜得整个团子都在起伏,没有要醒的意思。
……难道是有人在外面喊自己吗?
「楚惟……」
「为什么?」
「不要走。」
「楚惟!」
「你不能……」
「不要丢下我——!!!」
又听到了。
这一次不仅是他的名字,还有强烈的、近乎痛苦的挽留。
小圣子在圣域穹殿听过太多祷告,他们仰望着高台之上的他,低声吟诵着圣子之名。然而他们祈愿的对象是真正的神明,他不过是一个看得见、可以寄托的媒介。
但这个声音不同。
这个声音乞求的……是他。
楚惟被那泣血的悲恸撼动,下床去寻找。
哪里的角落都没能发现,难道是屋外?
男孩看向打开的窗户,晚风掀动薄纱,像是有形的月光。
他爬上窗台。
他平时喜欢坐在这儿发呆,大嬷嬷便用毛毯和软垫布置出了一个温馨的小角落。此刻楚惟跪在柔软的布料上,朝下面看去。
夜色空茫,神庙寂静,是一个适合做梦的晚上。
他找得太急切,忘记花瓣还握在手里,被一阵风卷走。
好在它没有被吹到外面,而是飘飘荡荡回到了屋子里。
楚惟跳下来,追着花瓣的方向。
它早该落地,此刻好像被什么无形的力量托举着,蝴蝶一样翩翩起舞。
好几次楚惟的指尖都已经快碰到它了,又差之毫厘。
小孩子有些狼狈地想,也不知道小粢平时在花田里追蝴蝶的时候会不会玩儿到生气。
那一抹淡蓝终于停在柜子上。
楚惟松了口气,踮脚去拿,却碰到完全不同的质感。
他心里一惊。
——那本在藏书阁找了很久都没找到的古籍,为什么会出现在他的房间里?
楚惟拿下薄册,迫切地翻开扉页,像藤蔓也像龙形的「混沌」铭文赫然浮现。
「楚惟……」
「回来。回来好不好?」
「我会听话的,你能不能不走?」
明明连是谁的声音都听不出来,楚惟还是感到了不可抑制的心疼,或者是心碎。
他想都没想按上铭文——
眼前一幕如同地狱之景。
那个曾在溯夜镇橡树下做的噩梦再一次捕获了他,肆虐的大火席卷了整个密闭空间,惊人的高温能融化钢铁。
心跳早就飙到了警戒线,然而楚惟更在意的是那个声音——他听出来了,是S的哭泣声。
那本有铭文的古籍,就是连通他和S的时空之间的桥梁。
那么,「混沌」一词代表的又究竟是什么呢?
楚惟来不及多想,周遭几乎窜到天花板上的火舌张牙舞爪地舔舐他薄如蝉翼的衣摆,眼看就要吞没,但并未燎起分毫。
他是这个时空的一枚异态介质,不能施加影响,也不会受到影响。
大火不能真正灼伤他,灾难的景象施加的心理压力却不会减少分毫。
年幼的小圣子顶着倾轧而来的巨大恐慌,紧紧咬着嘴唇,仍无法阻止颤栗,牙齿在柔软的唇瓣上印下深深的痕迹,快要出血。
S的哭声断断续续,楚惟在快要坍塌的走廊里跌撞地寻找,打开一扇又一扇摇摇欲坠的门,关上一张又一张烙在视网膜上触目惊心的残片。
最终,他在走廊尽头的房间找到了S。
S看起来比他上次见到的要大了不少,不再是稚嫩的孩童,已是十几岁的少年。
那应是顾盼生辉、神采飞扬的俊朗模样,可现在混合着满脸的血污、伤痕,更像是炼狱爬出的恶魔厉鬼。
楚惟知道,在S的世界中,也有一个同样叫做「楚惟」的人。也许是另一个自己,也许不是。总之S此前像是做错了事,请求那个楚惟原谅他、不要抛弃他。
他还在想,另一个自己为什么会这么狠心呢?如果是他的话,可能对着那双亮闪闪的金瞳根本说不出“不”吧……
亲眼所见,和想象中截然不同。
少年跪在地上,丝毫不在意破碎的砖瓦雨一样坠下,不在意熊熊大火随时可能将他拖入死亡的深渊。
他的怀中,有一抹染血的白。
那白色太过刺眼,是漫山燃烧的红梅中突兀的一掊雪,再怎样珍惜地握于掌心,终究会被融化。
他在哭。
不是颓然的呜咽,不是伤心的啜泣,不是失落的抽噎。
是走投无路的,最最绝望,困兽一样的悲鸣。
眼眶流出的也不是泪,更像是血。
S的身上全是复原又崩开的伤口,尤其是额角到下颌那道看着无比骇人,似乎连骨带心都要撕裂成两半。
但怀中人的脸上干干净净,没有半点脏污。
少年的尾巴也比此前见过的粗长了许多,那人箍得紧紧的,学着对方以前安慰自己的样子,低头不断地用干裂的嘴唇轻柔地触碰他的额头和脸颊,局促又笨拙,徒劳地想用这种方法唤醒对方。
“楚惟,你睁开眼看看我,看看我好不好?”
被呼唤者缄默如一尊圣像,无知无觉,不应不答。
少年抱着他的神明,浑身抖得厉害,声音被破碎的哭腔揉得不成样子。
“楚惟,不要死。不要死……”
一滴泪无声地,寂寞地坠在怀中人的睫毛上,顺着他的眼尾淌下。
神明已经远去,却好似仍在为祂唯一信徒的苦楚而垂泪。
小小的、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楚惟站在一旁,安静地看着。
单薄的小身影被狂怒的火焰吹散好几次,又影影绰绰归拢,像段捉不住的月光。
少年跪着的方位正向着他。小圣子垂眸凝望,想起圣域穹殿每一个朝拜于自己的教徒也是同样的动作。
他们敬他,信他,有求于他。
但少年只想他回来。
S定定地朝着小圣子的方向看了几秒,而后俯身用额头贴上怀中人的,阖上眼,混合着血的眼泪一滴一滴湿润了近在咫尺的苍白面庞。
他仍然在呼唤。在挽留。在祈祷。
在无意识喃喃。
“不要丢下我一个人,求你了……”
第26章 第 26 章 抱紧自己的小枕头。……
有那么一瞬间, 小楚惟还以为S看见自己了。
一块炸开的玻璃朝着少年的后颈飞溅来,他下意识伸手想替他挡住:“小心……!”
下一秒,玻璃碎片穿透了他手掌的虚影,也被S皮肤上瞬间硬化的鳞片弹开。
从头到尾, 少年的动作、神情没有半点变化, 一动不动地抱着另一个人, 姿态亲密如鸳鸯交颈,又像两尊蜡像, 注定一起在火中燃尽, 永远融化进彼此的身体里。
楚惟。
楚惟, 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他翻来覆去,只剩下这一句话。
只是怀中的青年早就没了呼吸和心跳,另一个年幼的男孩也渐渐消弭了轮廓。
他们还是丢下了他。
……
另一边, 神恩宫圣子起居室隔壁, 大祭司秉烛夜读, 仍未入睡。
他不怎么需要休息,毕竟本体已经睡了十年,魂魄正是清醒的时候。无奈这幅躯壳总得适应俗世的日升月落,装成和普通人相同的作息。
转眼已是初夏时节, 连晚风都带上了一丝燥热。迦隐翻过一页记录教廷杂物的《圣职日志》, 心思有些飘乎。
算算时间,西尔达王室的精灵应当已经护送前任圣子至“深渊”边界了。不过他们不会知道, 魔龙今年压根没打算起床。
千年来他第一次学着当人类,目前看当得还不错, 教廷打理得井井有条,也没被任何人发现破绽。
就是每天得上班挺烦的,心情不好的时候特别想吃同事, 尤其是那个红衣服的老头儿。
居然敢指派下面人陷害圣子。迟早有天嚼了那把老骨头再吐到臭水沟里。
给主教派每张烦人的脸都安排好了葬身之地,想着想着,他又开始想他的小殿下。
在还是幼龙的时候,他见过饲养员小时候的照片,可照片毕竟是照片,远没有真实地出现在面前那种震撼。
那个在他记忆中总是高挑清瘦、需要抬头仰望的青年,现在变得这么小小一只,可爱又娇气,叫他多么想以龙形原身把他叼起来含在口中——虽然从来没见过同族如何饲育幼崽,但他想,要是自己有颗龙蛋,或者这世间最价值连城的珍宝,当然是要放在嘴里最安全。
楚惟当不了龙蛋,但楚惟就是他的珍宝。
十年时间对人类可能略显漫长,但对魔龙来说也就一眨眼的事儿。他已经迫不及待看到小圣子长大成人,在龙巢中与自己相认。
只要能重逢,等待千年的孤独与酸楚都不算什么。
笃笃。
轻微的敲门声在静谧的夜中如此清晰,迦隐愣了下,才意识到自己沉浸在对过往的追忆和对未来的展望中太专注,竟然没有察觉有人靠近。
他嗅到一丝雪雾铃兰的朦胧香气。
是楚惟。
他拧起眉。小家伙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觉?
迦隐放下纸笔,一手拢着烛台走向门口。
魔龙常年盘踞于不见天日的“深渊”底部,夜视力惊人,根本不需要这种可有可无的光照,但为了不吓到胆小的人类,平时还是要装装样子。
大人推开门,看见抱着枕头、泪水涟涟的小孩子。
怎么哭成这样?
迦隐心一跳,但表面上还得镇定,蜡烛插于墙壁上的枝型架,单膝跪下来,声音低沉温柔:“我的殿下,做噩梦了?”
男孩默不作声,点点头,又摇摇头。
他光着脚,披散着的长发蓬乱,睡袍上全是自己抓出来的褶痕,怎么看都是经历了一场惊恐发作。
“先生……”
孩子细细地念出这两个字,就哽咽到说不下去了,手指搅着衣摆,望向他的黑眸里盈着水光,不安又无助。
迦隐无声地叹了口气:“先进来吧。”
他一手关上门,一手抱起楚惟。
都快入夏了,小孩身上还是冷得像冰。他平日里体温就偏低,今夜被噩梦魇住,更是通体冰凉。
魔龙浴火而生,天生高热,幼崽必须在足够温暖的环境中才能存活,迦隐见不得他这么冷,有那么一刹那甚至想打个响指燃点儿低温火苗替他烤烤。可惜现在不是暴露身份的时候。
没办法,他只能按照人类的方式把小孩裹进毯子里,将他汗湿而垂下的发丝捋到耳后。
“梦见了什么,愿意跟我说说吗?”
小楚惟抱着双膝,把脸埋进毯子里。
他其实更想要一个抱抱,但这是普通家庭孩子的特权,是神庙圣子不敢妄想的奢侈品。
他垂着眼睫,什么都说不出来。
和上次一样,从异世界的幻梦中清醒之后,各种细枝末节快速淡去,能记得的,就只有少年紧抱怀中人绝望的泪水。
他忘记了灾难的惶恐,忘记了火焰的灼痛,然而S的悲怆清清楚楚传递给了他,那是比一般的失落、怅然要深重得多的,名为心碎的感情。
才八岁的孩子,又哪里体会过心碎?
他回到现世,惶恐不安,像是灵魂与半身也死在了大火里。脸上一片冰凉,抬起手背碰了碰,才发现不知何时哭成了泪人。
他想唤金果,可有比大嬷嬷更想见到的人。
于是,就在这里了。
迦隐见楚惟不说,也不着急,搬来椅子,像很多个哄他入睡的夜晚那样坐在旁边。
“先生……”半晌,小孩子终于愿意开口,声音比春夜飘零的花瓣还要轻,“我可以和您一起睡吗?”
他小小的,不怎么占位置。睡觉的时候很乖,不乱动也不蹬毯子,更不说梦话。不会打扰到大人的。
“不行,殿下,这是逾矩的。”大祭司道,“如果您现在想入睡,我可以送您回房间,或者我去冥想室。”
小楚惟不是没有料到这样的回答,可真正听见,还是有点儿伤心。
现实中的迦隐、金果,与他之间永远隔着教廷金科玉律的天堑。
幻象中愿意亲近他的S,会不会也只是自己太过孤独幻想出的伙伴呢?
真实与虚妄之间,之外,他始终是孤身一人。
他沉默不语,迦隐当作选择了第二种选项,起身走向冥想室。
房间很快安静下来,静得叫人心慌,只剩幼子小奶猫一样低低的啜泣声。
眼泪怎么擦也擦不完,又不想弄脏别人的毯子,他一时手足无措,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他目光慌乱地在房间里搜寻纸巾或手帕的痕迹,瞥见先前因为被抱起来而丢在地上的枕头。
……要不就这个好了。
小孩下了床,抱紧自己的小枕头,呆呆地站在原地。
还要不要再继续哭一会儿呢。
其实也没有用的吧。
难过不会变少,监护人也不会因此心软——
身后的门打开了。
楚惟惊喜地转身,看见监护人去而复返。
终究还是心软了。
“先生……”
他的眼底亮亮的,可能是月光,也可能是泪。
“如您所愿,我的殿下。”迦隐摸摸他的头顶,“今夜我不会离开,就在这里守着您。”
有大人守在旁,小孩子很快睡着了。
小脸上的泪痕还没有完全干,但熟睡的嘴角已经带上被安全感填满的浅浅笑意。
大祭司望着月光下的小圣子安恬的睡颜,望着他抓着自己手指不肯放开的软软的小手。
十五岁之后,楚惟就会离开中央神庙,由下一个伪装身份接替陪伴。
其实并不该让他对自己现在这重表象产生太深的依恋,否则告别之日,重感情的小家伙肯定会伤心。
可是他根本拿他没办法。
*
第二日,楚惟回到自己的房间,发现那本《混沌》随着幻梦中的火灾焚烧殆尽。
原本就是薄薄的一册,灰烬也不过指甲盖大小。
那么一丁点儿金色,来不及收集,已经被风吹散。
小圣子怔怔地看着星星点点的金芒散落在空气中,没有伸手挽留。
大火中的少年也曾紧紧抱住心爱之人,那样用力,那样拼命。
但要走的,留不住的。
失去了《混沌》,就是失去了和S唯一的联络通道。从此楚惟再也没有梦见过他。
*
年末,拜月城辖区内的最大村庄发生暴动,规模之大,百年难得一遇。
拜月城的卫兵迅速出动,但群情激愤的村民奋起反抗,鲜血染红了大地之上覆盖的皑皑白雪。
光武力镇压不是办法,总得有个方式解决。
暴动的起因和中央神庙有关,最终还是需要教廷出面。
红衣主教手下的亲信枢机强迫并杀害了一名见习执事,女孩子只有十七岁,还没成年。
花一样妍丽的年纪,凋零在憧憬多年的高墙之内。
主教派的人不可能再受理这件事,大祭司迦隐亲自接手。
他动身前往村落,并且带——或者说请上了圣子殿下。
这是新任小圣子第一次在中央神庙之外的地方公开露面,对拜月城周边这样极为尊崇圣子的地区来说,本该是隆重的、值得大摆筵席庆祝七天七夜的喜事儿。
可现在整个村落都蒙上了死亡与怒火的阴翳。
久违的晴好天气,教廷的车马出现在村庄入口。
大祭司掀开黑得发蓝的织锦斗篷,翻身下马,走到队伍中唯一一匹白马牵引的车厢前,待侍从挽起帘布后,弯腰抱出里面的人。
年幼的圣子那子夜一样乌黑的长发自大祭司的臂弯垂落,和泛着金色微光的纯白圣袍对比鲜明。
他形容精美,神色疏冷,比雪还要寂静。
尽管心怀愤恨、不甘,但那些与圣子无关,该有的规矩还是不能少。村民们和不久前还在扭打的拜月城卫兵们一同跪伏于地面,向着菲亚兰神明的化身致以最高的礼节。
楚惟目光越过村民和卫兵,遥遥看向一支身着秘银铠甲的队伍,问道:“那是谁?”
迦隐眯起眼。
——光辉骑士团,他们怎么会在这里?
第27章 第 27 章 “司家还有个小儿子,叫……
今年冬天冷得异常, 自初降日开始大雪就没停过,远远望去耀目的白几乎将村落掩埋,像是蒙了层悲伤的纱。
普通斗篷的厚度是不够了,其实受洗之后体质得到改变的小圣子已经不会像常人一样对冷暖感知那么敏锐, 但有一种冷叫做监护人觉得冷, 所以常穿的那件月白的冬季斗篷外又加了件赤色大氅。
雪和火同时在他身上燃烧, 分外绮丽。
大祭司为他拢了拢领口,低低地笑了:“我的殿下, 您这样好像小红帽。”
小圣子不解:“什么是小红帽?”
“一个童话故事。”迦隐简单地解释。
楚惟眨了眨眼:“先生可以讲给我听吗?”
迦隐没有立刻回答, 想起过去。过去的楚惟——那个“回声”基地最高级别实验员——经常会给他讲故事哄他睡觉, 取材五花八门,来自什么国别、种族、时代的都有。
他不确定自己有没有能力复述出来,毕竟他无法轻易共情人类, 万一轻甜温软的童话经他之口变成得骇人怎么办?
他没在正常环境长大过, 但怎么想普通的小孩也不应该听着恐怖故事入睡吧。
只不过, 如果是楚惟的请求……
“好。”他摸摸男孩的头发,“等回家。”
不是回神庙,而是回「家」。
一词之差,也足够叫小孩子感到安慰。
“圣子殿下, 大祭司大人。”
男人骑着棕马靠近, 来到他们面前时利落地翻身下马,取下印有月桂神纹的头盔抱在胸前, 另一手挽起剑,低头行礼。
迦隐敛起只有对着楚惟才会有的柔和笑意, 看向面前全副武装的男人,无论是白金色绣有徽章的披风,还是胸甲镶嵌的“圣辉之心”蓝宝石, 无一不彰显着对方的身份:光辉骑士团的骑士长。
此人年近四十,脸颊圆润,看起来脾气很好的样子,实际上是个不折不扣的笑面虎。
三年前光辉骑士团从中央神庙接走上一任圣子,迦隐和他打过交道,深知这家伙绝不像表面那样好相处。
其余骑士团成员纷纷骑着马跟在后面慢慢靠近,足足有三四十人,和教廷此次随行人员数量不相上下。
只是他们个个披盔戴甲,左手盾右手剑,阵仗颇为吓人。
迦隐隔着手套轻轻拍了拍楚惟的手臂,让从未见过这么多武器的小家伙放松些:“骑士长大人怎么会在这里?”
骑士长笑得很温和:“正巧领着我团在拜月城休整,受到求助,顺便来看一看。”
菲亚兰联合王国有两大势力:西尔达王室和中央教廷。互相并不算对立,倒是相辅相成的时候更多些。
在王权和教权之外,还有一支特别的独立势力,那就是三百年前自发形成的光辉骑士团。
每一届圣子年满十五岁后需进行环菲亚兰大陆巡游,将神明的圣光普照每一寸山河。这期间由光辉骑士团护送,他们对、也仅对圣子效忠。
光辉巡游为期两年,而代代圣子间隔十年。从上一任圣子进入王室,到下一任圣子离开教廷的这些年,骑士团没什么主职任务,却也不能当闲散人员,便继续以圣子的名义进行些惩奸除恶的善举。
至于什么是奸,什么是恶,他们自有一套判断标准。
村民的反抗之激烈前所未有,拜月城手持武器的士兵们竟然无法抵御。恰逢骑士团巡游至拜月城附近,城市的管理者竟想出用花钱的方式来雇佣他们。
骑士团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只答应了先来看一看。
到了村子之后了解到的来龙去脉,和此前在拜月城听到的以“愚昧暴民”四字概括的情况截然不同,骑士团选择暂时按兵不动。
迦隐的嘴角弯起淡淡的、表面礼节性的笑意:“那就有劳阁下为我讲讲现在的情况了。”
骑士长先对团员打了原地待命的手势,接着对大祭司做了个“请”的动作:“那我们借一步说话。”
*
拜月城地处菲亚兰大陆中心地带,是全联合王国最繁华的城市之一。
它的势力绝对聚集于城内,以至于辖区下的村庄甚至没有名字,只有编号。
中央教廷到访的这一个,编号040。
枢机主教残忍杀害的少女司羽心,就是040村长大的孩子。
040村和拜月城、以及周围所有的村镇一样,距离中央神庙最近仅仅半日马车车程,完全纳入教廷的辐射之内,对教廷绝对服从、绝对皈依,将每一条合理不合理的戒律清规视作最高信仰。
和埃德蒙那三个圣子候选者类似,把孩子送进教廷,是村子里所有人最大的心愿。谁家要是培养出一个教廷的正式职位,当真是光宗耀祖。
司家的女儿年轻聪慧,年仅十六岁就已经成为见习执事,如果顺利的话,成年之后就能升任司铎。
但她死在十八岁的前一年,死在无人问津的冰天雪地中。
村尾的小型教堂里,同时坐着菲亚兰最尊贵的圣子、中央教廷的大祭司、光辉骑士团的骑士长,可谓蓬荜生辉。
除此之外,还有拜月城护卫队的长官,040村的两个话事人,以及受害者家属。
司羽心的父母在她幼时双双意外去世,是奶奶拉扯大的。奶奶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她自小就是个懂事的孩子,学习上很努力,还常常接些活计补贴家用。
她聪颖优秀,待人亲和,是村里人看着长大的,说一句040村共同的女儿也不为过。
好不容易盼到长大,司羽心接到中央教廷正式任命书的那天,全村人都为她感到高兴。
谁也没想到结局竟会如此凄凉。
“苦难为什么总要砸在良善之辈的头上?”村长的眼睛通红,“作恶的凶手,难道就没有天罚吗?”
迦隐听完全过程叙述,已经定位到了罪魁祸首,在心中冷笑一声。
果然又是洛格托手下那个废物。
灰衣执事石本卓因圣物库事件被迦隐处理之后,红衣主教洛格托重新培养自己的势力,这一次更加精挑细选,连名单都没有完整记录在《圣职日志》里。
洛格托年事已高,许多时候更愿意享受虚名而不是勤勤恳恳做实事,便大幅放权于手下人。
其中一名枢机主教是他如今最信任的左膀右臂,也在主教派内部拥有了仅次于洛格托的最高地位。
主教们的欲望膨胀,想得到什么,就是抢也要抢来。
事实上,类似司羽心的惨剧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还有不少无辜柔弱的女孩子遭到毒手。
这也是040村民暴怒的根源——不仅痛惜一个如花生命的枯萎,更因为这些本应代表菲亚兰神明意志恪守奉公的主教们,竟是如此草菅人命、无法无天。
他们并不把一个少女的清白和性命当回事儿,反正终身都要奉献给神明和教廷,提前支取点儿报酬怎么了?
说到底,什么神明不神明的,最后还不是要看他们眼色行事么?
主教派习惯了躺在功劳簿和供奉箱上享乐,而坚守禁欲苦修的祭司派与他们势同水火多年,两方永远不能互相理解。
直至今日迦隐仍不明白,人类为何会不抱着繁衍的目的痴迷于那种事。
魔龙有发情期,但只与自己的伴侣有关,而他在长到成熟期之前就失去了唯一的爱人。
换句话说,即便一千多岁了,他还是个完全没经验的处龙呢。
最最僭越的妄念,也不过是趁饲养员睡着的时候偷亲一下脸颊——要是醒着的时候也能亲亲就好了。
他在这个古老的时空已经百无聊赖待了一千年,除了睡觉,也就看看各种种族之间的纷争,其中以人类的勾心斗角最繁琐,像个又臭又长的连续剧——哦,忘了,这个世界没有连续剧这种东西。
中央神庙上上下下数百人,站在顶尖的大祭司并不会对一个随时有可能辞退的见习执事有什么印象。他并不记得司羽心。
但他记得溯夜镇的楚惟,楚家任人宰割的养子。
他怎么也没想到,好不容易在这个时空再见到他的幼年神明,竟是处在那般孤立无援的境地。
他寻找了那么久、发誓要生生世世捧在手心里的珍宝,可望不可及的月神,居然谁都能踢一脚,踢到脏兮兮的泥沼里。
如果换在司羽心的位置,被权贵欺侮至此的那个,是楚惟呢?
光是这样假象,迦隐顷刻间体会到了怒火舔舐心口的戾气,罕见地与人类共情。
如果看到楚惟这样受苦,他会杀了所有人,烧光神庙、城市和村庄。一个都不会放过。
全世界都要为他的神明陪葬。
——就像他一千年做的那样。
“我知道了。”兜帽之下,大祭司的紫瞳隐去暴虐,声线冷然,“这件事我会处理,该如何就如何,绝决不姑息养奸。”
算不算替天行道有待商榷,但借此机会铲除异己,他求之不得。
护卫队的长官张了张嘴,感觉自己此行就是来当冤大头的;早知道就应该立刻上报教廷,哪儿还需要兄弟们流血费力不讨好。
骑士长抱臂看了他一眼,目光复杂,似乎没想到他竟然这么毫不偏袒自己的同僚;思及主教派和祭司派多年的斗争,好像也说得通。
村里的话事人和受害人一脸不敢置信,但此前暗淡的双眼有了希望的光亮:“大人,此话当真?”
“中央教廷是神栖之所,是菲亚兰最公正的地方。”他微微颔首,轻抚右肩,做了个敬神之礼,“吾主自有判决。”
可以不信主教,不信教廷,但菲亚兰没有人不信神明。其余几人纷纷做出同样的行礼姿态,低头不语。
片刻后迦隐收起手,目光扫一圈那几人,而后落在旁边发呆的小圣子身上,再轻巧收回来:“司家,还有别的孩子吗?”
话事人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面面相觑,又看向年迈的老人,最后点点头:“还有个小儿子,司羽心的弟弟,叫司酌律。”
*
从前溯夜镇上也是有教堂的,每个周日都要去做礼拜。楚惟虽然说不上虔诚,但楚家的孩子该有的礼仪他都会做到最好。
进入中央神庙之后,他只需在恢弘的圣域穹殿接受教徒参拜,都快忘了小小的教堂是什么样子。
它由石砖和橡木建造,外墙爬满藤蔓,木质的屋顶被雨水和时光冲刷得微微泛白。
它并不会像中央神庙那样时时有专人维护、修缮,但它聆听的祈祷与愿望,却不比任何地方少。
大人还要讲些细节,见小孩子已经走神半天了,迦隐就让楚惟到旁边的小隔间休息。
楚惟不是听不进去他们的谈话,他只觉得太难过。
和事务繁杂、无心记挂细枝末节的迦隐不同,楚惟是见过司羽心的。他到神庙就跟着大祭司,又被石本卓等人伤害过,对主教派有根深蒂固的偏见,认为他们都不是好人。
但那个穿着见习执事浅灰袍的姐姐不一样。她会替他捡起飘远的围巾,会对他很温柔地笑,说,小殿下真可爱呀。
他只见过司羽心两三次,本以为她太忙,或者不再在教廷工作了。没想到竟是永别。
还是如此凄惨的方式。
小圣子剥开一点衣摆,看向脚踝上禁锢的金色细链。
它不是普通的金子,由神降之金、忏悔之银和七海之砂经过三十三天密炉淬炼而成,看起来极为纤薄,却刻着密密的神罚符文,绝对无法凭一己之力挣破。
圣子需要健康而纯净才能进行献祭,遴选后的十年间不能出差错,无论是想逃跑还是各种意义上的自毁。教廷能够通过金链感知圣子的状态,并进行进一步的操控。
原本这个权限所有教廷高层都有,但楚惟成为圣子之后,便成了迦隐的私有特权。
直到圣子成年、献予魔龙之际,它才会由大祭司亲自拆除——就像当初他亲手为他戴上的那样。
一端拴在他的脚踝上,另一段握在教廷手中。绝对约束,绝对控制。
金果。其他侍从。
司羽心。
自己。
都是线上的木偶,逃不掉被操控的命运。
教廷一点儿都不像想象中那样光芒万丈,根本是个吃人的地方。
人们总以为「深渊」埋在极北之地的雪原之下。
其实,也许近在咫尺。
一团软绵绵的金色从他的大氅里钻出来:“叽?”
奶团子绕着小主人飞了一圈,同他脸贴脸蹭了蹭,又去蹭他的手指,尽情撒娇,再抬头:“叽,叽叽!”
妈咪,这样有没有心情好一点呀!
小宠物自带调节心情的魔法,楚惟看到小粢,先前的沉郁已经散去些许。
他用食指挠挠小东西的角和耳羽根处,小粢眯起眼融化成一滩蜜糖,发出舒服的呼噜呼噜声。
撒娇够了,小粢飞起来,和楚惟的视线平齐。
它抖抖毛,又抖抖毛。
楚惟以为它痒,正想帮它继续挠一挠,见它从厚厚的毛毛里抖出一朵蓝色的小花。
一朵完整的圣灵之花。
楚惟:“……”
昔日的香粢糕小偷非但没有金盆洗手,反而变本加厉,进阶成了采花大盗——字面意义的那种。
他明白小家伙此举并不是贪玩,而是平日里见自己总是流连艾缇瑟尔花的花田、却又不舍得摘下,才主动“辣爪摧花”。
小粢头顶着花儿献宝,快乐地扇扇耳羽,豆豆眼晶亮:“叽!”
送给妈咪的礼物!
楚惟失笑,从它那儿接过,很珍惜地捧在手里:“谢谢你呀。”
艾缇瑟尔花出了名的娇气,不光体现在难存活,也同样难贮存,摘下来要不了几分钟就会枯萎。
然而从上一次去花田到现在怎么也有一天时间了,它仍和未被采摘时一样莹润娇嫩。
楚惟看看花,看看崽,再看看花,若有所思。
他养的这只小奶团子,好像有很大的本事呢。
忽然,“嗖”的轻响,屋顶灯盏应声碎裂,小小的房间陷入纯粹的黑暗。
石子掉在地上的动静清晰可闻,灯是人为打破的,有谁故意为之,借机进入隔间。
彻骨的寒意攀上楚惟的脊背。
他坐在原地没有动,果不其然,有什么冰凉而锋利的截面横过他的脖颈,同时嘴被谁的手掌死死捂住。
“不要出声。”那个声线听起来还有些稚嫩,但语气凶狠异常,“否则我杀了你。”
楚惟没能回答,应声的另有其“人”。
“叽叽叽——!!”
怎么有人敢这么威胁妈咪!
小粢气得炸毛,扑上来狠狠咬上那人的手。
“杀手”完全没料到还有帮手,明明提前确认了屋里只有圣子一个人在;当然,这个用耳朵飞行的小东西也的确不是人类,也不能说判断出了错。
看起来圆滚滚的奶团子动作起来相当敏捷,给了那人持刀和钳制楚惟的双手一边一口。
“杀手”吃痛地一松手,刀刃当啷掉在地上。
楚惟趁此机会挣脱他的桎梏,小粢更是立即挡在主人面前,耳语扇得飞快,气势汹汹龇牙:“叽叽叽,叽叽叽!”
再敢靠近妈咪一步,崽就跟你拼辣!
光天化日之下,奶团子能够完全隐形;在这样的黑暗时分,它的每一根毛毛又能闪烁着淡淡金色光芒,完全是个漂浮的小灯泡。
小粢的金光照亮那个胆大包天的杀手,和嗓音匹配,果然还是个孩子。
比楚惟大不了太多,十几岁的少年,有一双轮廓温柔的棕色眼睛,眼神却像狼一样凶悍。
看清这张脸时,楚惟呼吸一滞。
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见到了S。
大半年前,一场大梦烧毁了《混沌》,他再也无法进入那个光怪陆离的幻境,再也没见过能够牵动他心跳的S。
眼前的少年模样和S惊人的相像,连嘴角下垂的凶狠弧度都毫无二致。
但他的眼睛不是金色,望向自己的目光更是天渊之别。
S的眼神总带着深深的爱慕与依恋。
但这个少年,只有提防和憎恨。
小圣子仍然原处,镇定得出人意料:“我不会呼救。但是,你要告诉我你是谁,为什么要杀我?”
他的嗓音柔软清灵,像散落一场薄而细的雪雾,带着抚慰人心的魔力。
少年像只不知为何被顺毛安抚了的小狼,边茫然自己的突然转变,边试图重新端起狠戾的架子:“阿姐……教廷的人害了我阿姐,我要你们偿命!”
楚惟没有遗漏此前大人间的谈话,闻言轻易分辨出少年的身份——受害者司羽心的弟弟,司酌律。
他的鼻梁上有一道很深的疤,看着新鲜,才受伤不久,多半是和拜月城的士兵打起来留下的。
仅靠小粢发光还是不够明亮,昏昏沉沉的光线里,小圣子努力回想那个仅有几面之缘的执事姐姐的长相,不得不承认亲姐弟还是很像的。
司羽心明媚秀丽,司酌律比她多一分英气,因年纪尚小显得青涩,又因鼻梁上的疤平添一分野性。
楚惟也当过弟弟,虽然他那哥哥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他小的时候也幻想过,自己要是有个血脉相连、手足情深的兄姐,会不会很多事情都不一样。
司酌律真的拥有楚惟想象中的好姐姐。
但现在没有了。
大人们提到过,司家姐弟俩小时候就没了父母,只有一个奶奶。奶奶年事已高,也许时日无多,到时候,司酌律就只有一个人了。
楚惟对少年隐隐生出点儿同病相怜,后者弯腰去拾地上的双头狼膝骨弯刀,衣角掀起,腰腹纵横交错的淤血与伤痕展露无疑。
他只有十三岁,和拜月城持械士兵比起来完全就是小孩儿;但他从头到尾没有半点发怵和退缩。
小圣子如今最专注钻研的就是祛病致伤的药,看见伤患明晃晃站在面前,条件反射伸手想去触诊。
司酌律猛地抽刀横于身前,弓背做出防御的姿态,恶狠狠瞪着他:“别碰我!”
楚惟放下手,眨了眨眼,没说话。
少年并未觉察到恶意,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有点儿太过了,吸了口气,移开目光,语气还是冷冷的:“离我远点,别以为我不会杀你。”
失恃失怙的幼兽对任何风吹草动怀抱极高的警戒心,楚惟曾经捡过流浪小动物,知道那是多么难以交付的信任,并不生气。
但男孩垂下眼睫,声音轻飘飘的:“你现在不杀我,再过几年,我也是要死的。”
他身形纤细,发丝滑落的罅隙看得见颈侧肌肤,玉一样白。
很脆弱,很珍贵,很需要人保护的样子。
司酌律认得他是圣子,当然也知道圣子是怎么回事。
八岁到十八岁是普照菲亚兰的无上荣光,十八岁之后,不过是深渊魔龙白骨祭坛上一块可口的小点心。
少年将狼骨弯刀插进腿上的绑带,神情阴郁,眼中却有无法掩饰的伤痛:“教廷的人,都不是好东西。”
同样所属教廷、被纳进“不是好东西”范畴的小圣子默不作声,不觉得这话有什么错。
教廷有迦隐、金果、安岩这样的好人,也有洛格托、石本卓、首席枢机之流的恶人。
无论如何,对司酌律来说,他们都是夺走他姐姐的坏人。
楚惟重新坐回去,抱住看起来很想继续跟司酌律单挑的小粢,歪头看向杵在原地一动不动的少年:“那接下来,你要对我做什么呢?”
司酌律一愣。
他最初的想法当然是直接杀了这个被教廷捧得至高无上的圣子,可真正见了居然是这么小、这么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
再怎么想把杀害姐姐的凶手千刀万剐,也不能殃及无辜,否则他和那些恶人有什么区别。
更何况,小圣子在昏暗逼仄的房间仍然皎洁纯净得月光,浅浅金芒环绕下漂亮得惊人。
别说做出什么伤害的举动,就是靠近半步,触碰一瞬,也像是玷污。
他实在是……实在是……
少年的眉毛仍然很凶地压着,但偷偷把手背到身后借着粗布蹭了蹭灰。
楚惟没有听见回答,也不着急,耐心地等。
小粢见小主人没有要教训那人的意思,在他的臂弯里拱了拱,找个舒服的姿势趴着。
屁屁冲着司酌律的那种。
半晌,沉默不语的司酌律抬起头,双眸发亮,像个真正的小狼崽那样露出尖牙:“——那就请你当我的人质吧,圣子殿下。”
*
司羽心是个虔诚的信徒,在040村长大的这些年,不仅周日的礼拜从未缺席,其他时候也经常会来教堂帮忙。
司酌律比姐姐小三岁,如果说司羽心是奶奶带大的,那他就是姐姐带大的。
每次阿姐来教堂,他都会跟着一起,美其名曰保护阿姐、帮阿姐分担,其实司羽心清楚得很,这小子就是想来玩儿。
天天来、时时看,司酌律对教堂的构造熟悉程度堪比对自己家,自然也知道这个小隔间的出口不止一扇门。
楚惟跟在他后面走暗道,虽然说不上被要挟,也的确没其他的选择。
若是他尝试大声呼救,恐怕下一秒就会被骨刀刺穿喉咙。再过不久就是九岁生日了,他现在不大想死。
监护人先生要是发现自己不在,会很着急的吧?
楚惟毫不怀疑迦隐能够用最快的速度找到自己,他担心的另有其事:到时候,还是别太责怪司酌律呀。
他跟他走,其实……其实算是自愿的。
小孩平时爱发呆,此刻也一样,双腿机械地迈动,思维根本还在飘,完全没发现前面人停下了脚步。
一不留神,撞到少年的后背。
司酌律闻起来有点儿像冷铁和黑茶,自诩见习药剂师的楚惟习惯性嗅了嗅,皱起鼻子,像个探索的小动物。
司酌律被他搞得浑身紧绷,陡然往后退了好几步,用低吼掩饰自己的局促:“说了别碰我!”
楚惟已经不怕他了,声音软软的:“对不起呀。我就是有点儿走不动了。”
“你——”少年瞥见他赤裸的双脚,没能发作,拧起锋利的眉,“你怎么不穿鞋?”
楚惟也低头看了看:“不被允许。”
司酌律反应过来他说的是教廷允许,面露嫌恶:“当圣子有什么好?连这点儿自由都没有。”
楚惟想,他也不知道有什么好。
但当不当圣子也不是他能决定的——从一开始,他就不曾拥有过「自由」。
司酌律拎着烛台,火光和他的心一样左摇右摆。
小圣子的双足平日只会踩在光洁的大理石或者金丝软垫上,每日有侍从用花蜜、圣泉和极北松脂制成的乳膏精心呵护。
现在却沾着密道里不知多久没打扫过的尘埃,雪白的皮肤上一抹格格不入的灰。
怎么看都觉得扎眼。
楚惟见他一直盯着自己,咬了咬嘴唇,试探地问:“那个……你可以抱我吗?”
他好久没有神庙之外的地方亲自走路了,再加上本身就爱干净,除了圣灵之花的花田,其他地方踩着脏兮兮的,很不舒服。
司酌律:“?”
少年明白过来他什么意思,脸都黑了:“我们现在是绑匪和人质的关系,又不是在过家家。”
楚惟点点头,又问:“过家家,会有这个环节吗?”
他在溯夜镇见过别人过家家,可从来没有收到过邀请,并不懂得具体是什么样的玩法。
司酌律哑然。
他小时候经常被司羽心和她的朋友们强行拉去扮演宝宝,也不用做什么,躺在野餐布上,在她们需要的时候装作婴儿哇哇哭几声就行。
这种丢人的事儿肯定是不能告诉小圣子的。
他梗着脑袋:“我怎么会知道。”
楚惟察觉到他又进入了防备姿态,虽然不知道原因。
他细声细气地哄:“那我不说了,你不要生气呀。”
少年的确在生气,但气的是自己:教廷的人都是一丘之貉,都该死。但凡换个人,他早就用麻绳捆对方的嘴,用刀放点儿血威胁,不许说些蛊惑人心的话。
为什么偏偏对这小孩心软?
明明就……明明就一样蛊惑人心!
司酌律气冲冲地甩开楚惟大步向前走,很快那烛光远成了萤火,愈发飘渺。
楚惟有点儿害怕被丢在无声无风的黑暗里,正犹豫要不要叫一声对方的名字,就见此前离开的人又气冲冲走回来——
然后,背对着小圣子蹲了下来。
楚惟茫然地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
这是要做什么呀?
见身后人半天没动静,司酌律转过脸,仍然表情很凶地蹙眉:“愣着干什么,上来啊。”
上来?
年幼的那个更困惑了。
司酌律简直被他搞得没脾气了,对上那双懵懂的、水汪汪的眼睛,不仅讲不出重话,连语气都不自觉软化些许:“不是说不能光脚走路么?我背你。”
背……?
楚惟很讶异。
在中央神庙生活的一年时间,他已经适应了像个瓷器一样被各种人抱来抱去,可还没有人背过他。
他有些惴惴:“我要怎么做?”
少年被问得一怔,恐怕没料到居然有人连这个都不知道。
就算脑海中阿爸阿妈的面容已经模糊,也记得小时候有被他们背过;
阿姐就更不用说了,多少次从教廷回去,信誓旦旦要做阿姐帮手和护卫的小孩早就睡得昏天黑地,趴在阿姐瘦削但不羸弱的背上,醒来已经回到温馨的家。
司酌律打量楚惟,小圣子那样漂亮高贵,怎么看都是被所有人千疼万宠长大的,难道没有人背过他么?
“趴到我背上,搂住我的脖子,剩下的交给我。”他顿了顿,叮嘱道,“……别勒太紧。”
楚惟乖乖点头,乖乖按照他说的做,假装自己是一片落叶,小心地贴在少年的脊背上。
……好轻。
这是司酌律的第一印象。
楚惟只比他小四岁,身量的确小了一圈,但怎么也是快十岁的男孩儿;他刚从这个年龄长开没几年,清楚会是什么重量。
他都做好了负重准备,没想到离心理预估相去甚远,后背好像降落了一朵铃兰花。
铃兰一样的香味,就是他的第二印象。
直觉告诉司酌律不要往深了想比较好,他反手箍住男孩的膝弯,忽略那肌肤的触感有多么光滑柔软,问:“准备好了?”
“……嗯。”
楚惟的回应低如耳语。
好在四下寂静,而他们如此靠近,也仅需要耳语。
背和抱是完全不一样的体验,小圣子已经很久没有和同龄人有如此亲密的接触了,两颊发热,下意识想把脸埋在少年的衣服上降降温,又被对方钻入嗅觉的气息熏得更烫。
原来司酌律闻起来不仅是冷铁和黑茶的味道,还像是星月夜下的雪松。
楚惟不明白,为什么心脏跳得好快。
也无从知晓那蓬勃的心跳究竟是自己的,还是属于司酌律。
*
嘴上说着要绑架圣子的司酌律,背着楚惟从地道离开教堂,深一脚浅一脚踩着积雪,来到一望无际的田埂。
这是040村地势最高的地方,在这儿可以将整个村落尽收眼底。若是眺望得再远些,依稀能看见拜月城的憧憧灯火。
田埂的尽头是棵巨大的苍棘松,它是守护040村的神树,在四面全被大雪湮没时,唯独翠绿的松下依旧青葱一片,丝毫不受冰天雪地的侵袭。
司酌律把楚惟放在树下,不再管他,自顾自在旁边躺下来,双手枕在脑后,望着天空发呆。
楚惟随着他的视线方向仰起脸。
在他不知道的时候,这座笼罩在悲伤中的村子已经入了夜,夜幕宛若洒满碎钻的蓝丝绒,无论望向何处,都有群星俯瞰而来。
“好多星星……”
他喃喃,目不转睛地看着。
溯夜镇风沙大,空气质量一般;中央神庙彻夜灯火通明,看不清夜空。长到九岁,他还从来没有见过如此透亮闪耀的星空。
“那边横着连成线的,是亡者渡船座。”司酌律冷不丁开口,“往东,是升树座。它上面是银弓座。头顶最亮的那七颗,是守望之眼座。”
“你认识星星呀?”
小圣子将散落的长发拢至耳后,低头看向他。
这个视角司酌律看得见他鸦羽般的长睫,和夜光石一样温润的黑瞳。
那是他此生不曾见识过的,远比任何一颗星星都更加夺目的美丽。
楚惟不知他所想,还在接着上一话题真心实意赞叹:“好厉害。”
少年没接茬,沉默地红了耳朵。好在夜色迷蒙温软,不会让旁边人看出端倪。
“我阿姐有两个一起长大的好朋友,她们经常晚上一起来这里看星星。”提到司羽心,司酌律的情绪又低落下来,“人死了之后,也会变成一颗星。我想知道她是哪一颗。”
楚惟抱着膝盖,重新抬头遥望星河:“每一颗眨眼的,都是她在想你。”
……是这样吗?
司酌律想起自己每次贪玩到太晚回家,司羽心都会在小路的尽头提着一盏灯远远等着。
那时候的夜从来不黑不冷,因为家就在前面。
抬头是长路,低头是归途。
从前他想回家,就看一看灯火。
以后他想阿姐,就看一看星辰。
失去亲人的悲戚仍需漫长年月来稀释,起码这一刻,的确有一颗星星那么像阿姐的眼睛。
司酌律鼻子发酸,又不可能此刻掉下泪,转移注意力问:“你……殿下有离开的家人吗?”
楚惟摇摇头。
司酌律正失落看来这种痛楚只能自己独自消解,就听小圣子轻声道,我是孤儿。
楚家算家吗?楚家夫妇和楚南膺算家人吗?
楚惟没有确切的判断标准,只是,自遴选仪式离开溯夜镇至今已有一年,楚家人从未到中央神庙探望过自己——这是教廷所允许的——他更没有过回去看看的念头。
家人一场,双方都没有半分不舍与思念,可笑也可悲。
好在楚惟并不会为他们伤心。他已经有了新的家人和朋友,有了新的牵挂与爱。
他提到身世很淡定,司酌律听得差点蹦起来,不得不抓了把草在手里,才克制住自己没做出什么一惊一乍的丢人事儿。
早知道就不提这码事了,这下好了,戳着别人伤口了吧。
少年此前“暗杀”时乖戾凶横,其实就是个心性淳朴良善的小村孩子,说错了话会想着道歉。
他艰难措辞片刻,转头要开口,却被所见惊得攥在手里的草儿全部连根拔起——
小圣子端正地跪坐在旁边,面朝着他,身后是漫天银白星辉,长发如夜色流淌,发梢轻扫过薄雪,低垂的眼眸盛满细碎的、令人心醉的光,正向他俯身。
第28章 第 28 章 你对别人也这么好吗?
他在对我做什么?
他要对我做什么?
他会对我做什么?
还有更重要的——我想他对我做什么?
可怜的小少年人生中从来没遇到过如此脸红心跳的时刻, 别说迅速处理对方动作的表目的与潜台词,就是氧气都快不够用了。
“别别别别碰我!”
——最终也就是舌头打结蹦出这句坐实了“色厉内荏”的威胁来。
这是司酌律今天第三次说出这句话。每一次说出的对象都相同,但每一次的情形和语气大为不同。
原本被冷风吹得清明的大脑霎那间成了浆糊,幸好残害了一小把草才没有直接弹起来;不然以他们两个现在极近的距离, 能直接把柔弱的小殿下撞倒。
楚惟也没料到自己普通的举动会把对方吓成这样, 退了回去, 双手放在膝盖上,姿态乖巧, 神情无辜:“我没有要伤害你, 只是想给你疗伤。”
楚惟原本就是大户人家富养出的小公子, 如今成了圣子更得注重仪态,从司酌律的角度望去,如同镀了满身星光的小天使像。
少年的思考和舌头一样僵硬:“疗……伤?”
男孩点点头, 见他仍然一脸困惑, 伸手指了指他的鼻梁:“这里。”
司酌律非常怀疑圣子已经习得某种被禁止的操纵系黑魔法, 不然为什么他说什么自己就做什么,傻傻地随着楚惟的视线落点碰了碰鼻梁——疼得“嘶”了一声。
这是拜月城的士兵砍出来的,原本对方没打算对这么小的孩子下手,却没想如此稚嫩的少年下手却那般狠绝, 像逮住了猎物不死不休的幼狼。
司酌律落了伤, 对方也不好过,被他的狼骨刀削掉两根手指, 以后再也别想拿起压迫人民的武器。
那道伤口很深,几乎见了骨, 还好处理得及时,不会对器官造成影响,但留疤不可避免。
愈合的过程很痒, 尤其睡着时他会无意识抓挠,破了的痂流出血,他迷迷糊糊还以为自己又在梦中掉泪。
反反复复修复又撕裂,一直好不了。
要是以前,司羽心一定会捧着他的脸紧张地左看右看,担忧道,要是把我们阿律这么帅的脸弄破相了怎么办哟?
可是阿姐不会说了。
从今往后,再没有人会在意他受没受伤,留没留疤,疼不疼。
“……疼吗?”
楚惟问得轻轻的,好似声音大一点儿就会真的让他加重痛苦。
司酌律避开他的视线坐起来,还不明显的喉结动了动。
失去父母的雄性幼崽总是成长得迅速,司酌律很小的时候就不把自己当孩子了,要长得更高,更强壮,更敏捷,才能保护阿姐和阿嬤。
男孩子嘛,受点儿伤再正常不过,咬咬牙就过去了。想什么疼不疼的,太娇气。
可是……
他假装不经意地瞥了眼小圣子,映入眼帘的皮肤细腻白皙得发光,说是玉洁冰清也不为过;都是男孩儿,他却无法想象楚惟的身上出现任何一道丑陋的疤痕——简直是对珍宝的亵渎。
不是,我到底在想什么啊?圣子哪哪儿受伤、皮肤如何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少年用怒气冲冲的自我质疑去解释初次生长的、幼苗一样的特殊情愫,直觉不能在这儿继续待下去,否则他的报仇计划会被那小孩全部打乱。
“我送你——”
他扭过头,话还没说完,再次被靠近的小圣子吓得碎在喉咙口。
那张无瑕的脸蛋猝不及防在眼前放大,司酌律向后梗着脖子,死死咬着牙,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的:“……你又要做什么,殿下?”
怎么会有这么没距离感的圣子啊!教廷没教过他要和愚蠢的凡人保持界限么?穿鞋不被神明允许,这种事就被神明允许了么?
小圣子丝毫不觉得这样做什么不对。他并不迟钝。
因为是故意的。
“你害怕我。”这并非疑问,而是事实陈述,楚惟歪过头,不解地做出判断,“为什么?”
“怎么可能?”少年还在嘴硬,“细胳膊细腿,有什么可怕的?”
“是嘛。”小圣子微微一笑,“那你闭上眼睛。”
对司酌律起效的并非软绵绵的激将法,而是那令人头晕目眩的笑容。
他咕哝一声:“闭就闭。”
下一秒,有什么轻悄落在他的鼻尖。
好凉。好软。
司酌律倏然睁开眼,目光仓皇,带着无人察觉的期待。
他不自觉抬手摸了摸,那落于鼻梁伤疤的绵密触感自然不会是一个吻,而是……一朵花?
少年低下头,蔚蓝啪嗒掉在手心里。
那是朵晶莹剔透的小花儿,蓝和银交织,星光下格外瑰丽。
他茫然:“这是什么?”
“艾缇瑟尔。”楚惟再度倾身,不过掌握了规律没有离太近,否则会再把这人吓走,双手撑在膝前凑过来,“有很好的疗伤效果。”
“艾……艾瑟……”名字太拗口,司酌律念不出来。
小村里长大的孩子,去过最远的地方也就是拜月城,怎么可能认得仅在中央神庙、精灵王宫和“深渊”才会绽放的圣灵之花。
少年其实想说有疤也没关系、自己没那么娇贵,但小圣子已经从他手里取回了小蓝花。
司酌律怔怔地看着自己空无一物的掌心,下意识蜷了蜷手指。
他忽然想起,自己最开始在教堂隔间桎梏住圣子的时候,就是用这只手捂住了对方的嘴。
也就是说,那个时候自己的手心的确碰到了——
“不要动呀。”楚惟不轻不重抓住他的手腕,轻声打断他混沌的回忆。
他的手指和那朵小花一样,凉的,软的。
司酌律顿时不动了。
再小一点的时候司羽心还会玩娃娃,和她那两个朋友经常用弟弟当模特,用花瓣和草叶捣出的浆汁把他画成小花脸。
司酌律恍惚间发觉自己又回到了任人摆弄的境地。只不过此刻他全身僵得厉害,不像玩具,像石碑。
楚惟摘下两片花瓣,将它们一正一反叠起来,再轻轻摁在司酌律鼻梁的疤痕上。
无论是动作还是神情都格外专注,司酌律确信,在这儿的就算不是自己,是一只猫一只狗一只鸟,楚惟的注意力都不会有分毫变化。
此时此刻的楚惟不是花瓶圣子,而是一个有能力也有愿望的小医师。
之前的角度不太方便进一步敷药,楚惟调整了下位置,和司酌律面对面。
少年屈起一条腿,手搭在膝盖上,另一条腿大剌剌岔着,像个不服管教、狂放不羁的小兽。
相比之下,男孩规矩又端庄,跪坐的时候脊背要挺直,臀不能完全压在小腿上,只能靠一点脚跟。
靠得太近,视野有些模糊,嗅觉取而代之变得灵敏。司酌律有些分不清那浅浅的香气究竟属于小蓝花还是圣子,清晰缓慢如某种陪伴他远超十三年人生的漫长河流,令人眷恋。
楚惟此前用捡到的艾缇瑟尔花花瓣悄悄做过实验,无需太多加工,它本身就有消炎、镇痛的效果。
小粢送的这朵是新鲜的、完整的,应当效力更强;再加上他如今自我训练得比以前熟练很多的净化之力,帮他人治愈伤口,应当也不是难事。
理论如此,楚惟也没有百分百的把握,毕竟他还没有在别人身上试过。
司酌律是他的第一个实验品。
富有天赋的实验员和需要小心对待的实验品——星空下的两个孩子尚不知晓,千年之前他们也曾处在同样的位置。
时空更迭,星河轮换,命运流转。他们兜兜转转,回到了原地。
一道细而透亮的光顺着楚惟的指尖淌下,滴落在圣灵之花丝绒一样的花瓣表层。
那光把原本独立的两片花瓣粘合成整体,又向下渗进与之紧密接触的、少年的皮肤。
丝丝缕缕温凉包围着司酌律的鼻梁,像夏天用来冰镇浆果的冰块。
那是种很神秘的体验,他仿佛能看见自己的伤口正在努力愈合,痒意顺着骨头往皮肉外面钻。
司酌律条件反射想揉揉鼻子,再度被楚惟按下:“嘘,马上就好。嘘。”
声音非常非常温柔,就是完全没看他的眼睛。
简直跟哄小宠物似的。
司酌律不敢再乱动,想起此前跟在楚惟身边那个会飞还会咬人的小毛团,圣子殿下平时哄它也是这样吧?
……话说回来,那是个什么玩意儿?
无论是奇妙的圣灵之花,还是奇迹的小圣子本身,他们正在生效,只不过还需要时间。
司酌律见他那样的坐姿不算舒服,想自己接手摁着花,但楚惟摇摇头,疗愈的过程离不开他的能力,眼下还是必须得保持接触。
如果这次能治好司酌律的伤,楚惟有些雀跃地想,那么一直以来期待的、用自己不可思议的自愈能力帮助他人的愿望,就算实现了一部分。
跪坐的小圣子要比接受治疗的少年高出些许,垂眼看他,像在看亲手烧制的第一件瓷器,充满期待和满足。
但这样一眨不眨的、仿若亲密的注视落在司酌律眼中变得意味不明。
鼻梁上的痒意开始扩散,蔓延到手指、脚尖和心脏,搅得他五脏六腑都跟着升温,哪哪儿都不自在。
他也不想乱动,但本能反应克制不住。
楚惟以为伤号耐不住枯燥的等待,决定分散下对方的注意力:“我……见过你姐姐。”
成效斐然。司酌律果然不动了,连呼吸都好半天才找回来:“在中央神庙吗?”
“嗯。”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是说在那里。”
他熟悉司羽心作为姐姐和小村女儿的模样,却不知晓她身为教廷执事又是什么样。
楚惟想了想,自己和司羽心见过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圣子又不可随便与他人交谈(今天同司酌律的对话已经抵得上过去一两个月的分量),远远瞧过一眼,行礼与被行礼,而后擦肩而过,印象稀薄。
“很专业。很温柔。是个很好的人。”评价有点儿单薄,但都是真心话,“大家都很喜欢她。”
“……是么。”
司酌律被他管着,面部肌肉也得听话,却还是能看出那是一个又想哭又想笑的苦涩表情。
“可我倒希望她没那么讨人喜欢就好了。”
要是没那么受欢迎,要是那个该死的枢机没有看上她,就好了。
但一切都来不及了。
“那个人,会被惩罚的。”楚惟说。
司酌律反应了下才明白说的是凶手,少年冷哼一声:“官官相护,有什么用。也就是几天禁闭,降职罚俸,不痛不痒。”
楚惟不太懂什么叫“官官相护”,但读得出司酌律神色中的悲戚与忿怒。然而他也记得大祭司承诺“绝不姑息”时的坚定,他对他的话从来毫无保留地信任。
“枢机主教罪有应得。”圣子无需回应世人一厢情愿的祷告,却在这个星夜向尚未皈依的异教徒许下承诺,“吾主仁爱,他会得到该有的刑罚。”
司酌律愣愣地看着楚惟。
为什么要安慰我呢?
你不是教廷的人吗?
你不应该——不应同他们沆瀣一气吗?
我绑架你,差点伤了你。但你却为我疗伤。
我们是敌人吧。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你对别人也是这样吗?
还是——只对我?
少年没心思再去管什么疗效不疗效,攥住男孩纤细的手腕,用劲之大已经捏痛了对方,棕色的瞳孔像捕猎前的猛兽那样因高度兴奋微微扩大。
楚惟挣了挣,司酌律的力气比他预想的还要大很多,根本摆脱不了。
然而他在意的不是自己受桎梏,而是这家伙再这么乱动,艾缇瑟尔花溶解的过程就要被中断了。
小圣子蹙起秀气的眉,看起来有一点点生气。
司酌律被那眼神刺了一下,潜意识知道自己惹小殿下不高兴了,现在应该收手、道歉;可四肢百骸鼓动的血液却叫嚣着钳制住对方,不要放他走……
“嗯……!”
楚惟突兀呼痛,猛地瑟缩。
司酌律一惊,低头发现自己的指甲尖长得不同寻常,划破了小殿下手腕内侧娇嫩的皮肤。
鲜红的血滴落到他相同的脉搏位置,刹那间仿佛天地共振,脚下的大地颤动到他们不得不倚靠对方才能保持平衡,原本贴在司酌律鼻梁上的圣灵之花花瓣全部被吸收,淡蓝的流光萤火一样扑朔着散去。
原本还只是高速流动的血液顷刻到达零界点,沸腾着在他的视网膜炸开无数黑点。
他的身体被无形的恐怖力量攫住,骨骼被生生打碎又重组。
疼痛超过一定限度,就只剩下空荡荡的茫然。
不知过了多久,司酌律的视野重新清晰。
他慢吞吞地抬头看向楚惟,在那双因吃惊而睁大的眼瞳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他变成了一个乌漆嘛黑、浑身长着坚硬鳞片、根本看不出人形的……
怪物。
第29章 第 29 章 他好想把楚惟吃掉。
十三岁的司酌律已经快一米七, 在资源匮乏、营养有限的小村庄里已经算是发育得很不错了,但他现在身高大幅缩水,连人形的一半不到,像团勉强搓了个形的黑煤球。
“呜……”
他想问我这是怎么回事, 却发不出人声, 只有小兽无意识的呜咽。
到底怎么了?
自己现在是个什么东西?
还能变得回去吗?
疑问排山倒海而来, 找不到答案。
小圣子仍然维持着那个跪坐的动作,双手贴着膝盖放得乖乖的, 眼睛睁得大大的, 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之前也这样, 只不过从仰视变成了俯视。
“呜,呜……!”
司酌律想说你不要害怕,我不会伤害你。
嗓子里钻出来的全是意味不明的叽里咕噜。
奇妙的是, 小圣子听懂了他的话:“我没有怕。你也不要怕我呀。”
他说完, 和小怪物一齐呆住——「我/他怎么会听懂他/我在说什么?!」
那根本不是任何菲亚兰智慧种族的语言, 或者说,司酌律现在的模样根本不属于任何一种已知生物。
然而楚惟不仅能够与他顺畅沟通,还觉得他看起来格外……熟悉。
熟悉到令人怀念。
好像在某个记忆深处的角落,他曾有数不清的昼夜与这个、这样的小怪物彼此陪伴, 令人心安。
楚惟伸出手, 试探地想要摸摸他,就像平时安抚小粢那样。
司酌律第一反应就是躲开, 不管自己现在是人是鬼,被一个比自己小好几岁的小孩摸头是什么耻辱?
然后身体很诚实地迎了上去。
小粢是暖洋洋、毛茸茸的, 面前这个小怪物则是硬邦邦、冷冰冰的。但他们也不是没有相似之处:头顶都有一对尚未发芽儿的角。
楚惟记得小粢很喜欢被摸角角,也用同样的手法去摸司酌律的。
司酌律惊得直接原地起飞——没错,是飞, 不是跳,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背后居然还有对翅膀——从遇见楚惟开始,他已经想这么做很多次了,失去人形的同时羞耻度大幅下降,就算被吓到弹射起步,好像也不是不能接受。
“哎……!”楚惟重新变成仰视他的视角,见小怪物极其不熟练地用那双看着和体型不相符的翅膀在空中跌跌撞撞,有点儿担心。
司酌律用双腿行走十几年,一朝长出翅膀,体验相当诡异。尽管长在他身上,根本不听他使唤,有自我意识似的非要跟他对着干,明明向往左转,非要带着他往右去。
一番对抗之后,司酌律果不其然落了下风,一阵枝头叶子都吹不下的微风就能打乱他的全部节奏,失去重心直直往下坠。
和预想中一头栽进坚硬雪堆里的触感完全不同,他掉进一个柔软的怀抱里。
小怪物小心翼翼睁开一边眼睛,看见小圣子正抱着自己,关切望过来,声音轻软:“没事吧?”
司酌律“变形”之后头一回感到微妙的庆幸:现在从头到脚都是黑的,不会被看出来脸红。
小圣子火红的大氅在地上铺开,衣摆的褶皱如波浪,月白的斗篷和最里的纯白圣袍层层叠叠,像朵暗夜中盛放的霜姬蔷薇。
一人一兽默默对视,两人脑海中同时翻涌出模糊的画面。
密不透风的实验室。
盛满蓝莹莹液体的培养皿。
全副武装、严阵以待、也是期盼已久的第一次相见。
不自觉想要触碰、却只能摸到冰冷玻璃的手。
全序列基因成功激活后,终于缓缓睁开的金瞳。
……
是谁?
幻境中的是谁。
现实中的彼此,又是谁?
“叽——!”
是谁,挤到崽啦!
小奶团子爪爪并用从楚惟的大氅里爬出来,气呼呼。
妈咪的外套和帽子向来是它独享的藏身之处,今天怎么有人来抢地盘呐!
还压在崽身上,真是太过分了!
它仰起小脸,正想看看是哪个眼神不好的讨厌鬼,忽然瞪大了眼睛。
楚惟现在跪坐着,臂弯里抱着刚刚接到的黑色小怪物,而小粢扇着耳羽飞过去,从司酌律的胸口一路蹦蹦跳跳到他脸上,左瞅瞅右嗅嗅,发出惊疑不定的一声:“叽……?”
这不是爸比吗?你怎么变得和崽一样小啦!
司酌律还记得小东西咬自己两口的痛,再次颤动了下;变成兽形之后他的警戒心成倍提高,也更容易被惊动。
还好一双凉而软的小手轻轻挠了挠他的下巴:“没关系的,小粢是好孩子。”
这个动作怎么像对狗一样,司酌律忿忿不平。
但舒服地眯起了眼睛。
小粢用耳羽拍了拍胸脯,非常自豪:“叽叽叽!”
妈咪说啦,崽可是好宝!
司酌律正沉迷温柔乡,又陡然睁开眼。
等会儿,这小东西刚才叫自己什么来着?
“呜?”
你认识我?
“叽,叽!”
认得呀,你是爸比!
司酌律脸更黑了:“呜……呜?”
我才十三岁,哪儿来的孩子?
小粢困惑90度歪头:“叽,叽叽,叽。叽……”
可是你和爸比一模一样!你看,这鳞片,这尾巴,这翅膀……
他俩叽叽咕咕有来有回,楚惟越听越迷茫:刚才小怪物和他讲话的时候他是能听懂的,现在怎么又不明白了呢?
之前一直不懂小粢的语言,为什么司酌律听得懂?
楚惟一边思考,一边无意识地继续先前被中断的动作:替小怪物挠挠角。
司酌律做人的时候不长角,怎么也想不到变成黑煤球之后这对凸起竟然会这么……这么敏感。
一开始的确挺享受,可是随着抚摸(楚惟用上对小粢的宠溺,完全可以说是爱抚了)时间延长,兽化的刹那全身血液沸腾又回来了,不仅生理上异常激动,此前和楚惟对视时突兀冒出的画面再度浮现于眼前,这一回清晰得多。
他被泡在深海中,四周寂静如笼,每一道水流都在刺激肢体。不仅如此,全身上下贴着许多奇怪的白色塑料片,每一片上面都粘着五颜六色的线,不停地用电流鞭笞他。
然而比起骨子里滋长出的饥渴,那些疼痛都可以忍耐。
好渴。他想。
我需要……
需要什么?
“没事了。”一个声音说。
这是水流、电流、因为疼把自己的牙齿咬得咯吱作响之外,他听到的第一个声音。
很好听,很温柔的声音。
他的躁动瞬间被抚平,极力想要睁开眼看看是谁在说话。
“马上就可以出来了。”那个声音又说话了,这回带着笑意,“等了好久,终于要见面了。”
虚幻之中的他费劲地睁开眼,透过汪洋看见了一双柔和注视着自己的黑色眼眸。
那是「他」降临于世后,所见到的第一幕。
大火在身体里不管不顾地燃起,他忍受着难耐的灼烧感,怔怔地望着培养皿外,像是想要把那人的模样烙进脑海。
观察室的另一边,一群实验员和安保人员个个防爆面具、防护衣穿戴整齐,有人手里拿着相位枪,有人紧张兮兮捏着空气压缩弹的按钮。
唯独观察室里那个漂亮的青年什么保护装置都没有,连口罩都取了下来,虚虚挂在右耳,白大褂也敞开,以展示自己没有携带任何威胁物品。
向来清清冷冷的他对着里面刚觉醒、全盘数据急剧飙升的小怪物露出宁和的笑意,语气像在和刚出生的小宝宝打招呼:“初次见面,你好呀。”
那的确是个新生儿。
只不过这个新生儿拥有一瞬间摧毁整个基地的恐怖力量。
青年进去之前,同事、领导都在劝他还是裹严实点儿好。初次觉醒最不稳定,小怪物的基因本就六亲不认,谁知道会做出什么。
观察室外面的人还来得及跑,他进去了,可能就再也出不来了。
青年温和却坚定地谢绝了他们的提议:“那是我的作品。我的孩子。我永远不会带着刀刃和子弹拥抱我的孩子。”
他没有说出的是,我也相信,我的孩子拥有全世界最强大的尖牙利爪,但他绝不会将它们冲着我。
……
小怪物痴痴地望着眼前人,看着他被口罩牵扯散下的一绺额发,连日加班堆出的眼底淡淡的青,小巧洁白的耳垂,细瘦得想要咬一口的脖颈。
睁眼之前的饥渴感又涌出来了。
好想吃掉。
把这个人吃掉。
不是因为觊觎他的血肉,尽管那的确闻起来香甜迷人;而是因为肚子里是最安全的地方。
把这个人类放进肚子里,就再也没有谁能从自己这里抢走他。
他就会永远是他的了。
你永远是我的。
我是谁。
你又是谁?
你的名字是……
楚惟。
楚惟。
他的喉咙,舌尖,唇齿,心跳,珍重地、颤抖地念着这个名字。
好似一道最最攻无不克的咒语,念出来,可以跨越世间一切苦海。
我是……
「——凯——」
“在那里!”
急促的喊声陡然打断司酌律的思绪,他被怪异的幻境毫不留情推回了现实世界,大脑和眼睛疼得发昏。
等那些密密麻麻的黑点散开,他的眼前又弥漫起了一片红。
是殿下的大氅吗?
不对。
是更远的地方。
村庄向着田埂的道路上蜿蜒着一长串覆盆子似的红,不是灯笼,不是花簇,而是……
火把。
教廷、士兵、骑士团、村民……浩浩荡荡百来号人,手持武器,怒不可遏地朝苍棘松的方向奔行。
“我看到了!那个怪物!”
“就是它掠走了圣子。”
“那是什么?从来没见过的魔兽!”
“把殿下还给我们!”
“可恶的怪物,看我杀了它!”
“圣子殿下别怕,我们来救您了!”
呐喊声潮水一样由远及近。
怪物?说谁?
什么魔兽……什么掠走圣子?
司酌律的脑海还没能完全融合闯入的新记忆,转速过于缓慢,处理不了此刻急转直下的情形。
动物大多怕火,奶团子已经瑟瑟发抖钻回衣服里,小圣子担忧地看向黑煤球,不确定自己的大氅够不够把他也裹进来。
然而小怪物看见连绵的火焰非但没有惧怕,反而油然而生一种令灵魂战栗的兴奋。
他的喉咙里发出比之前低哑得多的咕哝,并非呜咽,更像开始狩猎前兴奋的低吼。
楚惟看他样子有些奇怪,抿起嘴,轻轻抓挠了下他翅膀根部。
小粢每次激动过头,他都用这种方式让它冷静下来。
……怎么好像放在司酌律身上起反效果了。
小怪物在他怀里仰起头,鼻子蹭了蹭他的下巴。楚惟眼尖地发现,此前司酌律人形时的疤已经不见了,看来艾缇瑟尔花加上自己真的有效。
他松了口气,随即意识到不是时候。
四面八方的人类已经对着小怪物搭起弓箭,势必在神树与圣子的见证下将他围剿。
司酌律挣开楚惟想要收紧的手臂,眼中有了狠意与恨意。
休想。
任何人,休想再一次从我身边带走你!
第30章 第 30 章 你的身边,还有别的人?……
箭在弦上, 一场人类勇敢抗争邪恶魔兽的大战就在眼前。年轻的神官匆匆穿过群情激愤的人群,灰袍的一角急切地上下翻飞,像陨落的鸽子翅膀。
安岩绕到另一处埋伏地找到拜月城的护卫队长官,要求对方立刻停止计划, 严厉警告:“不能射箭, 会误伤殿下, 没有人能担得起这个责任。”
长官抓了抓头发,觉得他说得有道理。
抓不到魔兽事小, 万一伤到尊贵的小殿下, 在座的所有人脑袋都别要了。
可是不用弓箭, 难道要去跟魔兽近身肉搏吗?
士兵们面面相觑,火光下映照出一张张抗拒的脸,谁都不想做那个送死的倒霉蛋。
和手无寸铁(除非算上铁锹铁铲)的村民缠斗, 他们有胜算;
和不知道哪儿冒出来的魔兽?算了吧。
火把的烟雾已经盖住晴朗的星空, 离苍棘松还有几百米的距离, 加上夜色浓郁,他们看不出那个劫走圣子的怪物究竟是什么。
040村挨着拜月城,拜月城又依附于中央神庙,方圆千里都是圣洁之地, 魔物学聪明, 都逃得远远的。
有了圣子献祭仪式,雪原深渊的「那位」还算满意, 上一次南下肆虐已是百年前,年轻一辈没亲眼见过;就算有老人目睹, 那也是“天空中飘来巨大的黑影”“看不清!啥也看不清!”“哎哟吓都吓死了,谁还晓得抬头看哟”“对对对和暴风乌云差不多”。
「那位」真面目如何,至今是秘密。
简而言之, 没有一个人认得出那头挡在圣子面前张牙舞爪的小兽,就是传说中的魔龙本尊(只不过是迷你版本);还以为是哪座山里流窜出来的、不知对人类抱以敬畏之心的笨蛋野兽。
火把和人类剑拔弩张的氛围同样影响到了骑士团的马儿们,它们焦躁地踏来踏去,试图离火源远一些,被缰绳勒住后不安地喷着响鼻。
“让我来吧。”圆脸骑士长从副手那里接下一把星耀檀制成的大型弩,它很有分量,让总是挂着和善表情的骑士长也显出一些吃力的龇牙咧嘴,“我看那怪物身上有麟,普通的箭扎不穿。”
他吹了声口哨,棕马安静下来。骑士长看向旁边沉默的大祭司,以为他是担心圣子的安全:“请您相信我的准头,我从前在王庭御前,后来加入光辉骑士团,行军三四十年了,还从未失过手。哪怕一次。”
大祭司手握权杖,顶钻的晶钻明灭,像在同主人一起思考。
从发现圣子失踪起,这位教廷之首就处于一种说不上来的微妙状态,算不得愤怒,谈不上紧张,更像是在探究和等待什么。
“弩太繁琐,如果第一击失手,必定会惊动对方,没办法像弓那样快速装填第二次。”他轻描淡写地否决了骑士长的方案,并未在意男人有些挂不住的表情,吩咐手下,“安岩。”
已经从护卫团那边赶回来的灰衣神官应声:“在。”
“设结界,别让它离开苍棘松的树根范围。”
“是,大人。”
骑士长见两人胸有成竹,尽管刚才被当着众人驳回很没面子,还是忍不住好奇:“然后呢?”
“然后……”素来表情寡淡的神官骄傲地翘起嘴角,“就交给我家大人吧。”
另一边,苍棘松下,黑煤球急促地呼哧呼哧,眼球爬上血丝。
变成兽形之后,他的视力增强了百倍,远处的人群嘀嘀咕咕的计划,手中蓄势待发的武器,全都尽收眼底。
面对漫山遍野的火光和那些看着就很吓人的杀伤性武器,小圣子也心生怯意,但他现在更担心司酌律的状态,看起来随时可能过呼吸晕过去。
奶团子感到害怕的时候,他只要把它抱在怀里就可以了。楚惟没有更多饲养宠物的经验,只有用对待小粢的方式来对待司酌律。
他冲他伸手,小声安抚:“别紧张,好不好?我带你过去。先生很好,不会伤害你的。”
「先生」?
司酌律的视野漫出薄红,不知是火的倒影,还是眼球淌血。他的大脑持续不断嗡鸣,楚惟的话听来断断续续,捕捉到的只有那个敬称。
谁是「先生」?
为什么语气听起来如此亲昵。
和你很熟悉吗?
「先生」,是你的什么人?
你的身边,还有别的人?
小怪物的记忆、意志、思绪混沌到了极致,听觉在衰败,世界在褪色,视网膜只剩下那抹惊心动魄的红——
不是火,也不是血。
是楚惟。
他的楚惟。
只能是他的,什么先生后生的,任何人别想觊觎。
他要把他吃到肚子里。再也不给别人看到。吃掉他。吃掉他。吃掉他吃掉他吃掉他吃掉他——
但不能是现在。
司酌律昏昏沉沉地想,要把楚惟带回自己的巢穴,藏在一个安全的、没人找得到的地方。他要和楚惟合二为一,全世界都不能打扰。
小怪物向着小圣子的方向走去,骨骼抽长的速度惊人,每迈出一步身量都膨大一圈,等到了楚惟面前,原本只有男孩一半大小的魔兽已经比他还要高了。
司酌律试图找个合适的位置下嘴把人叼起来,可楚惟细皮嫩肉的,他现在满嘴尖牙,肯定会伤着对方;圣子的衣服都是上好的料子制成,保暖但轻薄,八成也经不住他的撕扯。
怎么办?他要怎么带楚惟走?
司酌律思考的同时,看见小孩伸到自己眼前的、白嫩嫩的小手,闻起来香香的;从梦境到现实的饥渴感再度被勾起,小怪物一个没忍住,张嘴——
舔了一口。
龙舌上有倒刺,还好司酌律现在年纪小,也没用力,舔在楚惟手上更多的感觉是痒而不是痛。
楚惟想起以前在溯夜镇喂养过的猫咪,也是从最开始的提防、龇牙低吼,到慢慢靠近。而且也是黑煤球。
……简直跟司酌律一模一样。
司酌律舔了舔嘴,还在回味楚惟的皮肤是什么味道、怎么像花也像雪,突然觉得不对。
小圣子的皮肤光滑洁净,没有半点伤痕。
此前被他化形前的利爪刺穿的伤口哪儿去了?
没见楚惟拿出第二朵小蓝花自我疗愈啊?
说起来,那时候小殿下为自己敷花,手指也在发光,不是错觉。
难道楚惟本身就蕴含治愈的力量吗?是某种习得的魔法吗?
司酌律的思绪越跑越远。
他又想到一个更离奇的问题——自己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得知了圣子的真实名姓?
对孩子们来说,这是交付信任的关键性互动。
但在大人们看来,就是魔兽忍不住暴露本性要伤害圣子了!
“你这个怪物,放开殿下——!!”
拜月城的人们大多对中央教廷和圣子怀有无比崇敬的信仰,甘愿为他们付出一切。
有士兵怒不可遏,竟敢违抗军令。
一簇尾巴燃着火苗的箭不受控制地从某一把弓上射出,呼啸着划破夜空,直冲魔兽的面门。
有胆大包天的人类胆敢挑衅。
胆敢从自己手中抢走楚惟!
刚被楚惟的气味安抚稍许的小怪物彻底被激怒了,他奋力飞起来,双爪抓住小圣子往半空一抛,在后者的惊呼声中俯冲过去,不偏不倚接住楚惟。
嘴和爪都舍不得用在楚惟身上,那就把自己当载具好了。
“呜……!”
还不忘叮嘱楚惟抓紧自己。
楚惟虽然从小和各种动物打交道,也很受鸟儿的喜爱,但这辈子也没想过自己能飞。
小怪物现在的体型已经比他大出一圈,脊背还算平滑,若是静止不动他也能待得住,可司酌律原本飞行就不熟练,现在又急躁地躲避攻击,好几次差点儿把他颠下来。
楚惟没办法,只有搂住他的脖子,就像司酌律在密道背起他那样。
小圣子的红色大氅在风中飘飞,像朵冉冉升起的火烧云。
人群之中,安岩双手捧着《禁魔之书》,口中快速地念着咒语,迦隐的权杖轻轻一点大地,暗红的脉络自他们脚下沿着积雪、土壤、暗河迅疾奔向田埂之上。
它织成一张网,拥抱住苍棘松庞大的地下根系,四面八方同时竖起密不透风的结界。
别说魔兽,就是只蚊子也别想飞出去。
劫掠圣子的魔兽眼看就要跃上云霄,果然猝不及防撞上那道无形的墙。
冲击力反弹回来,司酌律撞得眼冒金星,失去平衡带着楚惟一同向下坠落。
肢体给出的指令是抛下负重、重新展开翅膀自救,但比身体的本能更优先的是爱的本能,他非但没有调整动作,反而就着那个仰倒、必然会摔得四爪朝天的姿势,合拢双翼把楚惟抱在唯独对他不设防的腹部,护得死死的,就那么心甘情愿掉下去。
他不会让楚惟受伤的。
绝不。
眼看结界已经生效,大祭司却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骑士长纵是脾气再好也按耐不住了:“事不宜迟,大祭司大人!趁现在一举攻上去——”
“我来吧。”
迦隐从骑士长的手中拿过巨弩,手掌轻抚过已经装载好的箭,振起一丛潋滟的流光。
就算是训练有素的骑士团,想要架起这架巨弩也很费力,初次使用甚至需要两个人合举。
然而平日里只需诵经念祷、完全看不出有什么锻炼痕迹的大祭司,相当随意地单手将它拿了起来。
黑袍之下的手臂肌肉绷紧,动作轻盈,姿态优雅,不像手持杀伤性武器,更像在拉奏弦乐。
田埂上坠落的两个小身影已经不见了,八成是掉进枝繁叶茂的苍棘松树冠里,震下细细密密的雪雾。
迦隐连兜帽都没掀开,反正它从来不会真正遮挡他的视线;他瞄准,搭弦,蓄力,放手——
那边的是他自己,和比自己还要重要的存在。
他当然知道该往哪儿射。
流光溢彩的箭矢撕开沉默的夜幕,在高低绵延的火光托举中宛若白夜流星。
神树上栖息的鸟儿被再三惊扰,扑扇着翅膀惊恐逃离,流星又反方向朝着天际上升。
正中目标。
大祭司从不出错。
安岩在迦隐的示意下收起结界,无视了骑士长打量过来的复杂眼神。
随后,几队人马从不同方向匆匆忙忙赶到田埂,洁白的积雪印出杂乱的脚印。
人们抬头仰望高大的苍棘松,小圣子落在树干上,惊魂未定,但毫发无损,正蜷缩在一个昏迷的少年怀中。
那柄箭矢就插在离他们几厘米的地方,深得仿佛是从树上长出来的。
它没有伤到他们任何一个,但割断了各自一缕发。
被风吹得飘飘荡荡,最终落在雪地上,缠绕在一块儿,分不清是谁的。【你现在阅读的是 】
30-40
第31章 第 31 章 打败恶龙救出公主的英雄……
接两个孩子下来很是费了一番功夫, 好在神树平日也需要修剪维护,村里有备着相应高度的梯子。
爬梯子的人是骑士团的成员,能有这般近距离接触圣子的机会,激动得脸涨得通红。
小殿下被小心、再小心地抱下来, 过程中一直没说话, 但目光仓皇不安地搜索, 寻找那个最为心安的存在。
到了地面之后,迦隐上前一步, 楚惟雾蒙蒙的视线总算有了焦距, 见到他就张开双臂。
那是一个明显的, 却也完全是下意识的,要抱抱的动作。
那让大人的心有些酸软。
男孩从小到大被冷落、欺凌惯了,认定了别人的好都要回报, 收到什么总要付出代价。
但现在不同。他在依赖他, 像收集玻璃罐里的星星糖纸那样一点点攒着自己的安全感, 也开始慢慢学会撒娇。
迦隐想,没有什么把小孩养成这样这样更值得骄傲的事。
他抚摸着孩子冰冷的长发,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低语:“没事了。不会有人伤害你。”
小楚惟趴在他怀中,起初胸膛起伏得很厉害, 好一会儿慢慢平静下来, 小手悄悄握住他戴着手套的手指,不作声地点了点头。
那件专门为此次出行而准备的大氅被粗粝的松针刮破, 大祭司取下那残破的火烧云,解开自己的斗篷把他裹起来。
楚惟低头嗅了嗅熟悉的焚香, 忽然被满足的安全感像一床壁炉旁的暖烘烘的毯子,熏得他有些发困。
小家伙像小鸡啄米似的头一点一点,差点阖上眼, 又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得撑住,现在还不是放心睡的时候。
司酌律……
昏迷的少年也被搬了下来,放在人群中间。
骑士团和护卫队面面相觑:这孩子从哪儿冒出来的?之前怎么没看到?
村长慌慌忙忙扒开人群,定睛一看,傻眼了:“哎,这不是阿律吗?”
有人问:“阿律?谁是阿律?”
“就是司家的小儿子,司羽心的弟弟!”另一个040村的话事人擦了擦汗,“这孩子怎么会在这儿?”
神官张开结节之后,一只鸟、一只蚂蚁都无法进出苍棘松的树根范围。
小殿下还是那个小殿下,黑乎乎的魔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失去意识的少年。
很难不把二者联系在一块儿。
人们转了转眼睛,各有各的猜测。
迦隐若有所思,问楚惟:“殿下知情吗?”
楚惟咬着嘴唇,想了很久:“他救了我。”
“是嘛。”成年人似乎并不为这个回答惊讶,“那侵袭您的魔兽……”
小圣子拒绝对此事发表评价,眼睛一直看着司酌律的方向,为其正名:“他……之前就在树上。然后帮了我。”小小地吸了口气,用最简洁的话语一锤定音,“是好人。”
迦隐不知想到了什么,翘起嘴角:“您没事就好。”
小孩偷偷抬眼瞧他,见监护人似乎信了自己的说辞,松了口气。
圣子金口玉言,轻易不说话,发声即代表神的旨意。
既然殿下都这么讲了,其他人就算对司酌律和小怪物有什么想法,也只能咽回肚子里。
司酌律和司羽心的奶奶在旁人的搀扶下姗姗来迟,看见司酌律无知无觉躺在那儿,差点晕过去。
有人解释少年没事,她掏出手帕颤颤巍巍擦眼睛:“以前心儿就喜欢来这里,和她的两个小姐妹一起。家里做好饭,律儿出来喊她回家,要是找不到人,来这儿保准见得到。”
她失去了儿子和儿媳妇,现在失去了孙女,若再失去孙子,当真是孤家寡人、晚年凄凉。
不仅村民,就连此前刀刃相向的护卫队都为这一家子的遭遇感到同情。
老人抚摸少年苍白的脸颊,老泪纵横:“我们律儿,就只是想阿姐了啊……”
那些猜想司酌律是不是魔兽变身的风言风语,在这一刻悉数散入火光的噼啪声。
楚惟远远看着她,想起了金果,和金果曾提及的、被魔龙殃及的弟弟。
白发人送黑发人,没有比这更惨的悲剧。
他对那个人人噤若寒蝉的魔龙产生了更深的恐惧。
可是,司酌律变成的那个小怪物,以及另一个时空里S的角和尾巴,又怎么看都和龙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对他们并无丝毫反感。
年幼的祭品茫然地想,那个未来自己要去亲身面对的万恶之主,究竟是怎样的存在呢?
有了圣子的证言和祖母的讲述,司酌律摇身一变,成了打败恶龙、救出殿下的英雄。
村民背起他要回去,却被人出声拦下。
“留步。”骑士长上前,看着少年坚毅的面目轮廓、有力的小臂线条,笑得很和煦,“这孩子是个可造之材,不知在下的骑士团,有没有这个荣幸邀请他加入?”
此话一出,不仅司酌律的奶奶,其他人也惊呆了。
光辉骑士团作为独立于中央教廷和西尔达王室之外的一支强大势力,向来是菲亚兰所有想要建功立业的年轻人追求的不二目标。
骑士团人数并不庞大,对申请成员的要求之高、考核之严可是出了名的,而且纪律严明,绝对禁止收受贿赂、裙带关系,多少骁勇善战的青年想尽各种办法、削尖了脑袋也挤不进去。
从来没听说过他们会主动伸出橄榄枝,更别提对这么小的孩子——神明在上,司酌律才十三岁!
这件事需要司酌律的家人、040村和骑士团共同商讨,也得等到少年本人醒来之后才能决定。无论如何,与教廷无关。
圣子不可离开中央神庙太久,大祭司决定返程。
“殿下还有别的事吗?”迦隐耐心地问。
楚惟当然很想等到司酌律清醒,然而又能说些什么呢?
说谢谢你救了我,虽然也是你绑架的我。
说你的伤应该没事了,但圣灵之花的功效最好先不要告诉别人。
说你看起来很熟悉,我好像在别的时空见过你。
你们是同一个人吗?不是吗?会是吗?
……好像哪一个都不合时宜。
连“再见”都无须多言。
因为注定不会再见。
两个小少年偷来一个晚上,一隅星空,一次突如其来却刻骨铭心的冒险。
长夜走到尽头,白昼的光亮劈开相依的身影。终究是两个世界的人。
楚惟摇了摇头,这在迦隐的意料之中,他调整了下孩子在臂弯的姿势:“回家吧,我的殿下。”
……
村民、骑士团同教廷的队伍慢慢分岔成两个方向,司酌律的身影包裹在人群的最中心,早已看不清。
苍棘松、田埂与大雪也在慢慢远去,临别之际,楚惟倚在迦隐怀中,再度回头望向深蓝与银白相融的夜空。
黎明近在咫尺,连星星也已经模糊了。
他看不见他,也看不见它们,某种名为心酸的陌生情绪在胃里慢慢扩散开来。
然而又生出一种新的执念。
在楚家的时候,楚惟知道自己活下来就是为了楚南膺而死,所以会不会死、什么时候死,都无所谓。
进入教廷后,他开始畏惧、抗拒死亡。
可是和死亡相反的另一边是什么,“不想死”之后又是什么,年幼的孩子看不见谜底。
直到今夜,他有了答案。
和司酌律共同仰望的群星让他的心底涌起从未有过的强烈念头——想活下来。
想再看到这样浩瀚壮美的星空。和司酌律一起。
想要弄清楚司酌律为什么会变成魔兽。
想知道司酌律和S到底有没有关系,和“深渊”的魔龙又有没有联系。
想见证一切,在监护人先生的陪伴下。
还有,想在真实的世界里,见到S。
——那一切的前提,都是活着。
十八岁之前,十八岁之后。
他想活下来。
*
中央教廷的现任大祭司迦隐,是远近闻名的铁腕。自上任以来,所主导的祭司一派坚持苦修禁欲的教旨,日日清心,时时自省,麾下从未有一人做出一件出格之事,与丑闻频出、散漫奢靡的主教派完全相反。
040村的暴动最终被定性为无辜少女的声讨,此次案件大祭司全权负责,拒绝了主教派包括红衣主教在內的任何人插手。
丧尽天良的主犯枢机主教被判死刑,于拜月城的中心广场公开处刑;
从犯一律革职、重罚;
此事性质极其恶劣,除洛格托外,所有主教不分级别连坐,普降一级;
司羽心追封为司铎,原定以正式归神之礼葬于中央神庙,后因家人要求回归故土。
行刑当日,为了祖母的健康情况考虑,司酌律劝她留在家,只身一人前往拜月城。
少年混在人群中,围巾蒙住半张脸,盯着高台之上砍刀起、人头落。
尘埃落定,他却并没有像想象中那样欣喜若狂,甚至没什么太多的激动,
作恶的就是千刀剐肉、万箭穿心,阿姐也不可能再活过来。
行刑完毕,血腥味、叫好声和人群一同慢慢散去。
司酌律拽下一点围巾,在冷冰冰的、还有铁锈味的空气中做了个深呼吸。
他没有看到那个想见的身影。当然。那样纯洁、尊贵的小殿下怎么可能亲历如此肮脏的现场。
早就有心理准备的事儿,司酌律不觉得很失望,只不过还是略为惆怅地叹了口气。
明天,他就要离开生活了十几年的040村,跟随光辉骑士团去往远方。
他要成为最勇敢、最正直的骑士,铲除世间的罪孽,不让阿姐的惨剧再发生。
等到圣子年满十五岁,他们还会有再见之日。
同时,远在中央神庙的楚惟披上葬礼才会有的黑纱,在迦隐的陪伴下进入神庙的栖神墓园,亲手种下一朵小小的艾缇瑟尔花。
它是白雪、灰碑、黑袍之中唯一的一抹亮色,于万籁俱寂中摇曳,活泼而坚强,就像那个为之祈祷的女孩。
小圣子跪坐在手工缝制的金丝软垫上,双手合十,阖目垂首,为亡者祷告。
肃穆的黑纱向身后迤逦,在雪地上浪花一样展开。衣料之间微小的罅隙粼粼反射着阴天稀薄的光线,像无数流动的、静默的泪滴。
大祭司站在一旁,目送几只鸽子飞过墓园上空,飞向遥远的、晦暗的天际。
040村一案,大祭司处理得雷厉风行,并且足够公正公平,很得人心。
迦隐同时提高了自己的威信,挽救了中央教廷的名誉,还一定程度上架空了主教派,一举两得,天赐良机。
他有所受益,但这场以无辜生命为起始的审判并没有真正的赢家。
“……愿光辉照亮你的归途,愿群星为你指引方向。尘世的苦痛已然终结,灵魂将安眠于圣境,迎来永恒的欢愉。”楚惟睁开眼,轻声念出最后一句,“以神之名,愿你安息。”
迦隐低头看过去,并未催促。他猜小家伙可能想再在这里待会儿。
果然,楚惟从跪坐换成了坐的姿势,屈起腿抱着膝盖,下巴搁在手臂上,把自己蜷成发呆的小天使像。
半晌,伸出指尖轻抚了下那朵艾缇瑟尔花。
小花朵像是感应到了神明的垂怜,疏疏抖落一层淡蓝的流光。
男孩拥有对万物澄澈无瑕的爱,弯起嘴角。但想起它为谁而种,那笑意又淡了。
迦隐单膝在楚惟身旁半跪下,手背碰了碰小孩的脚背,一片冰凉。
向上移动几厘米至细瘦的脚踝,握住那道金链,光晕浮起的同时,一股暖意也流淌到楚惟的脚上。
小圣子眨了眨眼,不知道这拴住自己的脚链还有这样的功效。
“永远都会这样吗?”他冷不丁问。说罢又觉得太突兀,声音低下去,“没什么,我……”
“我知道您在想什么。”迦隐温声道,“教廷顽疾沉疴已有数百年,改变需要时间,不仅是我的所做。但请您相信,这并不会很难,它不会一直这样下去——能称之为‘永远’的存在很少,起码,这不是其中一件。”
楚惟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其实也不止此刻,监护人先生经常能看破他的所想,这样小孩子既崇拜、又有点儿微微的不服气,同时不免担忧——
若是未来自己更隐秘的心事也被看去了,要怎么办呢?
“我会为您解开枷锁。”迦隐再一次触碰那道金链,它在进入灼热之前保持在了宜人的温度,“无论是这一道,还是禁锢在教廷上的。只要是您的愿望的话。”
他是龙,当人也没多久,其实至今不懂人类,也并不真在乎人类内斗纷争如何,乃至菲亚兰前途命运又如何。
他从头到尾在意的,也只有他的小神明的喜怒哀乐。
如果楚惟厌恶坏人,那他就拔除倒刺;
如果楚惟渴望自由,那他就打破桎梏;
楚惟想要任何,是天上的星还是水底的月,他都会倾其所有满足。
“先生……”
小孩子眸光闪烁,似乎有泪。
如果是监护人先生的承诺,那么他会无条件相信。
迦隐摊开手掌,待楚惟搭上去,握住孩子的小手将他抱起来。
他们一同看向那个无碑之墓,看向风中摇曳的圣灵之花,这是一个女孩子的一生。
从鲜活的、生动的笑脸到一掊沉寂的土,十七年的人生,几千个昼夜,再如何激荡过、精彩过,最终还是吹散在风里。
“殿下,回去吗?”
“……嗯。”
他们离开栖神墓园。
和魔龙等待的千年岁月相比,寿命也好,情念也罢,世间百态万物大多转瞬即逝,能称之为「永远」的太少太少。
唯有他对他的爱,能碾碎生死,能撼动时间,能扭转结局。
是不会湮灭的永恒。
第32章 第 32 章 连闹脾气都是小小的、委……
楚惟十二岁这年, 发生了两件不大不小的事儿。
第一件事,一直以来负责小圣子健康情况的医官告老还乡,由外甥女继承衣钵。
新来的医官名叫歌莉娅,粗粗一条麻花辫被紫色的丝绸绾着垂在胸前, 笑起来很是温婉。
她还很年轻, 但医术很精湛;不仅是医生, 也是药师,有一套与中央神庙过去很不同的独家制药理论。
医生叠加药师, 可是楚惟现在最向往的职业, 这让他对她充满好奇, 接受常规身体检查时不止一次用求知的目光看过去,想瞧一瞧究竟要有什么特质,才能像她一样厉害。
小孩子总以为自己的视线藏得够隐蔽, 殊不知在大人眼中白纸似的, 上面一笔一画写什么都看得清楚。
一次检查结束, 歌莉娅留下金果,悄悄问:“大嬷嬷,小殿下是不是有什么问题想问我?”
小圣子有什么样的心思,照料他四年的圣侍嬷嬷再清楚不过, 笑道:“我们小殿下是想拜您为师呢。”
女医官做了个受宠若惊的表情, 但其中掺着早有所料:“我听闻殿下尘世前缘的家庭与医药有关,殿下是不是受此影响?”
至高祭坛的遴选仪式是菲亚兰重中之重的大事, 每一任圣子的来处都不是秘密。金果想起那个把楚惟当血包的楚家,内心泛起厌恶, 不想多谈:“的确如此。殿下心善,总想着多帮一帮他人。”
不要做高高在上的神使,接受顶礼膜拜、轻飘飘念一念祷词颂语, 要落入凡间,亲力亲为地治病救人。
怎么会有这么好的孩子呢?就连活了一百多岁的金果也忍不住感叹。
谈起小圣子,大嬷嬷总有说不完的、相当自豪的夸耀,告诉歌莉娅殿下不光使沉寂多年的圣灵之花焕发生机,还觉醒了珍贵的净化之力,小小年纪已经独自研制了好几味药,每一种都很有效……
歌莉娅听完,除了发出和金果相同的感叹、小殿下果真是神明的化身,还很在意她提到的另一件事:和每个有抱负的药师一样,对传闻中可治百病的艾缇瑟尔花蠢蠢欲动。
圣灵之花珍贵如斯,许多药师一辈子也不见得能见一次。她有幸在中央神庙任职,亲眼见过那惊艳的蔚蓝花海,却不得不遵循教廷禁令,只可远观。
如果圣子殿下,能不能……?
“这个啊,您还是别想了。”金果叹了口气,“小殿下向大祭司大人申请过很多次采用圣灵之花的花瓣——而且仅是自然落下的那些,不是新鲜摘取的——每次都被驳回了。不知该说他二人的屡问屡拒、屡拒屡问,谁才是更坚持的那个。”
歌莉娅有些惊讶,她入职教廷的这些日子,早就见识过大祭司对小圣子百依百顺的宠溺。居然也会有他说“不”的时候么?
别说歌莉娅想不通,楚惟自己也想不通。
几年前在040村,他用花瓣为司酌律治好了伤口,证明自己的能力加上艾缇瑟尔花的效果是很有用的,虽然到现在没敢告诉监护人先生这件事;
迦隐给出的理由总是“圣灵之花太过稀少,殿下还是用别的作替代”——可花儿有那么多,自己只有一个,到底谁更珍贵呀?
男孩因此闹了几次脾气,可他太过乖顺懂事,连闹脾气都是小小的、委婉的。
大人装作没看见,照常抱他出门、同他谈心、看他入睡。好像楚惟的那些反对与争取不过是小孩子无理取闹的撒娇——也的确是——这让他更沮丧了。
这些细节金果不会告诉歌莉娅,但她也猜到个七七八八。
她若有所思,想起曾听过一种说法,艾缇瑟尔花虽然疗效惊人,但用药者身上会出现副作用,而制药者则有可能遭到反噬。
大祭司对此明令禁止,与其说在乎圣灵之花多一朵、少一朵,不如说他绝不会放任任何伤害到小圣子的可能。
没办法,他太宝贵了。
除了艾缇瑟尔花入药免谈,迦隐对楚惟其他的药材、医术学习没有任何限制,只要他开心就好。
教廷生活枯燥,身为大祭司又太忙,自己没空陪伴的时候小家伙能有些打发时间的兴趣,是好事。
“如果圣子殿下和大祭司大人都同意,我当然没问题。”
歌莉娅对着金果点点头,两人回到诊疗室。
楚惟望着她们掀开休息室的帘幕走出来,想起几年前自己每天都会去那里探望受伤的丝光椋鸟,心情低落下来。
他坐的椅子很高,即便十二岁的小少年已经比刚来那会儿高出了不少,坐在这里还是够不着地。他的双手放在膝盖上,双腿有一下没一下晃着,自顾自神游天外。
歌莉娅走到他面前,弯下腰,视线与男孩平齐:“殿下,您的身体一切健康。就是有一件事……”
会是希望自己不要令她困扰么?
楚惟有些忐忑地等着下一句。
歌莉娅见他小幼兽一样神色惴惴不安,不自觉挂上笑,嗓音柔和:“听闻殿下对药材有些研究,我虽然没什么可教您的,倒是从家乡带来些和植物有关的奇闻怪志,不知您有没有兴趣阅读后与我探讨探讨?”
这是,可以拜师的意思吗?
小孩子的眼睛亮了起来。
*
第二件事,继鸟儿、不明属性小毛团、唯有梦中才能相见的S、仅有一面之缘的司酌律之后,十二岁的楚惟拥有了第一个真正意义上,能常常相见的朋友。
十年前,有人偷偷摸摸在中央神庙的冥想大道上扔了个婴儿,被心善的嬷嬷捡回去养,起的名字也很直接,就叫冥冥。
冥冥长到十岁,当初收养他的嬷嬷已经去世了,就留在神庙当个小杂役。
他皮肤黝黑,性格憨厚,一双轻微斜视的眼睛虽然怪异,但不妨碍真诚又快乐。
楚惟第一次见到他时,后者正因为犯了一点小小的失误被石本卓用拐杖狠狠地打。
四年前的圣物库事件之后,也许是主谋的洛格托于心有愧,也许是千丝万缕的裙带关系,他力保主犯石本卓免以极刑,甚至没驱逐出教廷,只是从红衣主教的一等执事降级成为最底层的杂役,外加被大祭司亲手废了一只眼和一条腿。
杂役之间没有名义上的等级差别,但有事实上的;石本卓居然混出点儿名头,拖着半残的身体成了杂役头头。
上面的人惹不起,下面的人还不是想管教谁就管教谁。
冥冥年纪小,没背景,不会告状、更不知反抗,是他最常用的出气筒。
圣子是教廷的精神象征,无需参与任何管理事物。在神庙,乃至在整个菲亚兰,打骂仆从正常且合理,即便小圣子有心慈悯,也不可能渡所有人。
那是个普通的早晨,楚惟在安岩、歌莉娅的陪同下在恩典花园散步。
歌莉娅给他讲了很多过去没有注意到的植物功效,比如仙籽草碾碎后湿敷可消肿,星耀檀的树皮直接作为香料点燃有助眠效果……这给了他很多新的启发。
楚惟如今已经完全把歌莉娅当作自己的老师,也直接这么喊过,可惜被“在下不敢如此逾越”的理由婉拒了。
他们离开恩典花园,途径冥想大道,正好撞见石本卓高高举起拐杖,丝毫不留情地敲在冥冥的脊背上。
男孩穿的衣服破破烂烂,黑乎乎也傻乎乎,被打疼了也只是咬牙发出闷哼,既不敢呼痛,更不敢呼救。
楚惟远远看过去,蹙起眉。
心软的小圣子最见不得暴力事件,一声不吭的冥冥和趾高气昂的石本卓的对比更是勾起了他在溯夜镇被混小子们欺凌的记忆,好似那拐杖不仅敲在男孩的背上,也敲在了过去的他心头。
“……如果想用来治疗日光性过敏,也可以再加入适量……殿下?”
歌莉娅的话说到一半,见小圣子发呆,忍不住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欺负弱小的画面如此可憎,然而她是医师,只能在人们受伤后提供救助,很难在暴行发生之前及时阻止。
这样的失落感在她从医生涯中已经体会过很多次,她不甘不愿,也只能扭过头去。
安岩是最后一个注意到的,看清打人的那个是谁,面露鄙夷。
他想问小圣子需不需要阻止,没想到殿下有着更深远的想法。
楚惟扯了扯安岩的袖子,提起另一个看似不相干的话题:“我的宫中缺个杂役。”他讲话向来慢条斯理,语调柔软,“金果嬷嬷年纪大了,会累,我想为她找个帮手。”
安岩挑起一边眉毛。
首先,神恩宫是中央神庙最重要的起居场所,这里永远不会缺人手;
其次,大嬷嬷的确年纪大了,但她依旧是那么孔武有力,随时随地以理服人。
只是这些话经由小圣子讲出来,又是那么合乎情理。
安岩微笑:“我明白了,殿下。”
他将楚惟交到歌莉娅怀里,正了正衣领,施施然走过去。
石本卓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停下手。
他站在原地没动,先是盯着安岩的衣服。
曾几何时,他们两个是主教派与祭司派平起平坐的二把手,穿着同样等级的灰袍。
时过境迁,这小子的威名跟着大祭司水涨船高,自己却只能在满是煤灰的杂物间里蹉跎岁月。
他只剩一边没瞎的小眼睛里投射出阴鸷目光,在安岩走近后化作信手拈来的谄媚:“哟,这不是日理万机的神官大人嘛,怎么有空屈尊到这种小地方来?”
在绝对的地位差距面前,阴阳怪气没有任何意义。安岩懒得教育他冥想大道究竟是什么样的场所,甚至没搭理他,冲着小男孩的方向抬起下巴:“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石本卓的笑容一僵,在他看来,安岩为这小孩儿出头是假,借机羞辱自己才是真。
他板起脸孔,一脚把原本就跪着的冥冥踹得歪倒在地,呵斥道:“神官大人问你话呢,没长耳朵吗?”
小男孩感到鼻孔热热的,手背一抹,竟然全是血。他狼狈地想用袖子去擦,非但没能擦干净,反而把本就脏兮兮的小脸抹成小花猫:“我、我……”
“磨磨叽叽干什么呢,不会说话?”石本卓恶声恶气扬起拐杖,作势又要打。
冥冥早就对他的虐待形成了条件反射,见他抬手立刻抱住自己的脑袋,双目紧闭,口齿不清地喃喃:“我错了,我错了石本大人,请您不要打我,不要——”
有什么落在他的手腕上。
悄寂,轻盈,像偶然停栖的锡兰白露蝶。
冥冥以为所有的肢体接触都意味着伤害,恐惧得声音都变了调。
可预想中的剧痛并未袭来,相反,一股夏日溪流般清凉温和的触感沿着他青一块紫一块的皮肤慢慢扩散开来。
小男孩不明白发生了什么,颤颤巍巍睁开眼,看见另一个比自己大不了两岁的小少年,五官昳丽,面庞沉静,墨玉一样的眸子关切地望过来。
他搭在他腕上的手指细白,额链缀着的宝石轻轻一晃,吹灭了世界的色彩与声息。
冥冥傻呆呆地盯着眼前人。
我……我看见了什么?
我还活着吗?
还是其实已经被石本大人一棍子敲死、直奔天堂?
冥冥看不见不远处安岩攥着石本卓拿拐杖的胳膊冷声道“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看不见石本卓龇牙咧嘴、完全没法反抗的丑态,也看不见小少年其实并未站在面前,而是从别人怀中探身——
天呐。天呐。
冥冥在心中哆哆嗦嗦地念着,阿嬤,阿嬤,你你你,你曾经日夜潜心祈祷的神明下凡,我我我,我好像看见真的了!
第33章 第 33 章 楚惟垂着眼睛:“再这样……
“叫什么名字?”
“冥……冥冥。”
“几岁了?”
“十、十岁。”
“在这儿做什么?”
“打、打打打、打……”
“打人?打劫?打水?”
“打……打杂!”
歌莉娅问完, 对安岩小声惋惜:“挺好的孩子,就是结巴。”
冥冥黑乎乎的小脸涨得通红:“姐姐,我、我不是结巴!我就是,我就是有点儿紧张……”
歌莉娅抿嘴一笑:“好好好, 不说你, 别激动。”
安岩在人前要保持自己的形象, 很专业,轻易不会笑。
他语调平静:“如果你愿意, 以后就去神恩宫服侍殿下了。能做好吗?”
冥冥看向他怀中那个被称作“殿下”的小少年, 后者一直没开口, 静静地听他们说话,睫毛纤长浓密,小刷子一样眨啊眨。
眨得冥冥更不会思考了。
他拍了拍自己热得不正常的脸颊, 力道之大发出格外清脆的两声“啪”, 好像这样才能攒足勇气下定决心, 大声回答:“我——我会做好的!”
现在冥冥知道了,麻花辫的温柔姐姐是医官大人,灰袍子的高冷哥哥是神官大人。
至于被他们轮流抱在怀中的、方才解救了自己的小少年,就是菲亚兰最尊贵的圣子殿下。
冥冥在中央神庙做的是最低等的活计, 没有机会接近神恩宫、圣域穹殿和至高祭坛, 不曾亲眼见过万众瞩目的小圣子。
他成天活在自己的世界里,阿嬷在的时候念着阿嬷腿脚不方便, 阿嬷不在了要想方设法不被打,这样的孩子活下来都是很艰难的, 没多余的心思去想遥不可及的存在。
然而现在他见到了。
还那么近、那么清晰地见到了。
真正的殿下,比他看过的任何一扇彩绘玻璃、任何一尊小天使像都要漂亮。
圣子,是不是就是神的孩子的意思呀?
不然怎么会听见自己对神明许的愿, 把自己从石本大人的毒打中解救出来呢?
冥冥像一只从大雨里逃出来的小狗崽儿,只要有人愿意为他撑伞、给一口吃的,立刻会摇着尾巴认主人。
好像上一秒还在唧唧哇哇挨揍呢,下一秒,就这么被小殿下带走了。
再也不用扛着比自己还高的大扫帚去清理冥想之道永远不可能扫完的灰,从此成为高贵的神恩宫的一员——是的,就算名义上仆役没有等级差别,能在圣子居住的神恩宫做事,就是能被别的地盘高看一眼。
直到换上崭新而合身的男仆装,小男孩还晕晕乎乎的,总觉得自己在做梦。
扯了扯自己的脸颊,嘶,好疼。
如果不是做梦,难道已经死了?
之所以一切都那么梦幻,其实是因为自己来到天堂了;那么小殿下其实是天使这个猜测也很合理——
“不要随便说那个字。”楚惟淡淡瞥他一眼。
冥冥立刻用空闲的左手捂住嘴,眼睛瞪得大大的。
好一会儿才瓮声瓮气:“哪个字?”
“……”楚惟有点想叹气,“就是说天堂之前。”
天堂之前?冥冥左思右想,终于倒带回去:“哦,是不能说‘s’——”
楚惟停下手里动作,垂着眼睛不看他:“再这样我要生气了。”
小男孩刹车得很及时,头摇得像拨浪鼓:“我不说了,我记住了,我不说了。”
冥冥安静下来,看楚惟接着在自己的胳膊上画画。
其实不是画画,是在歌莉娅的建议下用仙籽草的粉末混合适量的水敷药进行消炎消肿,皮肤会留下草汁的颜色。
冥冥两条细瘦的小胳膊上全是挨打留下的伤,楚惟亲自为他上药,这儿涂一点那儿抹一些,就像画画。
楚惟动作很轻,那些经年累月留下的疤看得他很难过。
在溯夜镇的那些年他也总受伤,可神奇的愈合能力为他抹去了所有痕迹,就好像那些加害从来不曾有过。
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冥冥好似没有痛觉,还咧着嘴,兴高采烈地问:“这里,这里能不能画一只小狗?”
楚惟:“……”
然后还是画了。
圆圆脸,傻兮兮的,像冥冥。
冥冥在神恩宫的工作非常简单,不用做杂务,不用为任何事劳心劳神,只要乖乖当小圣子的“实验品”,做他精进药术路上的首席病人。
楚惟涂完药,并拢食指和中指轻轻搭在冥冥手腕突出的骨头上,指尖晕开透亮的薄光。
被夏日溪水包裹的清凉感又回来了,顺着伤处漫向五脏六腑。无论是身体里还是皮肤外,都不再痛了。
冥冥瞪大眼睛:“哇!您会魔法!”
楚惟并不打算否认自己是魔法师,心情同样明媚起来。
三年前在040村为司酌律疗伤后,他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再试试转移自己的治愈能力。
见冥冥这样,应当是没有实效。
八岁那年,小圣子在中央神庙捡到了丝光椋鸟。四年后,又捡到了小男仆。
小鸟儿前后两次受折磨,他都没能及时赶到。那样的遗憾和愧疚不知还要多久才能释怀。
所以在冥冥需要帮助时,楚惟没有丝毫犹豫。
他十二岁了,已经比过去长高、长大,有了属于自己的力量,也想要用这份力量来保护别人,将珍爱之人、之物紧紧抓牢。
再也不要重蹈覆辙。
*
冥冥娘胎里就带病,成长的这么些年营养不良,讲他傻不是侮辱,是客观意义上的智商有缺陷。
比如,最基本的称呼都喊不好。
楚惟在睡莲池旁等待侍从采摘新一茬莲子,最近发现这种原本仅用作祛火养心的莲子对季节性感冒有很强的针对性疗效。
春夏之交是流感高发期,听说拜月城那边传染得厉害,连圣泉庇护所也跟着日日人满为患;要是研制出新药,应当能缓解困境。
歌莉娅正和楚惟低声交谈着还要加入哪些草药比较好,就见到冥冥像只小黑狗一样远远奔过来:“小圣下!小圣下!”
他穿了件藏青色的小马甲,戴着同色系的贝雷帽,看到楚惟快乐得像看到最喜欢的肉骨头,不存在的尾巴都要翘起来了。
歌莉娅已经指正过很多遍,还是忍不住:“是小殿下。或者叫圣子殿下也行。”
“哦哦。”冥冥认真点头,努力思考,惊人回答,“小殿子!”
歌莉娅:“……”
算了,不能跟傻孩子太较真。
楚惟倒不是很介意被这么喊,进入神庙后,他失去了原本的身份,不再是楚惟,只是圣子;包括监护人先生,没有人会叫他的名字,都以殿下统称。
再这样下去,他都快忘记自己是谁了。
冥冥虽然也没办法对他直呼其名,但有个和“殿下”略微不同的称呼,也是一潭死水中总算有波澜。
小男仆摇了摇不存在的尾巴,换了个新的:“殿子大人!”
歌莉娅拍了拍额头,直叹气。
真是说不出“小圣下”“小殿子”和“殿子大人”哪个更好接受些——什么小垫子啊,还小毯子呢!
一个仆从匆匆走过来:“医官大人,刚刚挖出的莲子有点儿发黑,还要吗?”
歌莉娅沉吟片刻:“殿下,我还是过去看一看。”
楚惟点点头。
睡莲池和恩典花园是中央神庙最美丽闲适的两处,教廷的人闲下来都会来这儿散步观景,岸边高低错落不少造型别致的桌椅,楚惟现在就坐在其中的一把,也不需要她抱。
歌莉娅走后,楚惟见冥冥愁眉苦脸挥着上臂,时不时交叉拍打两下,好奇道:“你在做什么?”
小男仆散去阴云,转为信心满满:“我在想,等我再多点儿肌肉,我就能抱您啦!”
进神恩宫这些日子,他见过许多人抱小殿下,也懵懵懂懂了解圣子在室外不能双脚沾地;他也很想为小殿下排忧解难,可自己现在还没殿下高呢。
冥冥被虐待太多年,不给饭吃是家常便饭,吃不好、睡不好、还要挨打,十岁看起来像六七岁。
楚惟在他身上没找着肌肉,只看见一副骨头都突出的、瘦凌凌的小鸡仔。
但他不准备打击他的积极性,微微笑:“好的呀。”
小男仆嘿嘿笑,像被许了奖励的小狗。
他不会像旁人那样偷偷瞧,要看就正大光明地看:殿子大人平日里很少笑,可是笑起来真好看呐!
虽然知晓冥冥正望着自己,可从楚惟的视角来看,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儿:那对眼珠更像在瞟旁边。
初见时就发现了,冥冥有点儿斜视,也是娘胎里带出的病;不知是不是生下来就发现了,父母掏不出钱带他治,或者干脆嫌累赘,一扔了之。
斜视不算影响生活,总归看着不美观。
楚惟向歌莉娅询问过有没有办法治疗,只是眼睛毕竟是极为精密又重要的器官,歌莉娅没经手过类似病例,无法保证。
有时候,比如现在,楚惟就会好奇,自己在冥冥的眼中,会不会和在正常人看来不太一样呢?
冥冥像是看透他所想,忽然凑过来,又很懂礼貌地保持了一定距离,满眼惊讶:“殿子大人,我之前就想问啦,你肩膀上这个会发光、还一直看着我的毛球是什么啊?”
楚惟一愣。
肩上本应毫无存在感的发光毛球随之九十度歪头,替主人发出疑惑:“叽?”
冥冥激动一指:“哎,哎,还会讲话咧!”
这下楚惟完全怔住了。
小粢一旦进入隐身模式,连大祭司先生和其他高阶神官都无法感应,风平浪静地陪着他在神庙过了四年,从来没被发现过。
平平无奇、眼神还有点儿不好的冥冥,居然看得到它?
第34章 第 34 章 晚安吻。
楚惟第一反应是看向周围, 确保没有任何人听到冥冥的话,小声道:“现在不要问,回去再说。”
殿下说什么是什么,小男仆双手捂住嘴, 先摇头表示自己不问了, 再点头表示一定听话。
楚惟正琢磨着怎么跟歌莉娅提出现在回去的要求, 后者倒是先一步告辞:“抱歉,殿下, 庇护所那边又有新的病人过来了, 烧得很高, 我得现在就过去看看。我让人送您回宫吧。”
楚惟神色担忧:“最近好像发烧的人很多。”
歌莉娅叹气:“春夏之交,温度骤变,是最容易生病的时候。升温还会造成病毒活跃, 传染得也快。您一定要注意安全。”
楚惟点头。其实他现在已经不是普通人的体质了, 轻易不会生病, 尤其是这种“凡人”的病。
他道:“您也保重。”
歌莉娅微笑,又去拧了拧冥冥黑乎乎的脸蛋:“还有你这个小东西,多穿点儿,生病可是很麻烦的。”
冥冥被捏脸也不生气, 拍拍胸脯笑得憨憨的:“姐姐, 我身体好着呐!”
歌莉娅故意板起脸:“是是是,你身体好。但你要是传染了殿下怎么办呢?”
涉及到小圣子的安全, 冥冥立刻慌了,惊恐地保证:“那那那, 那我听话,多穿衣服!绝对不传染小圣下!”
又开始乱喊了。但效果已经达到,歌莉娅心满意足。
回到神恩宫后, 冥冥看着楚惟小心谨慎地锁门关窗,自己杵在被擦得干净到反光的地板上,不自在地左脚踩了踩右脚,试图藏起破了几个洞的袜子。
楚惟检查完毕,向冥冥二次确认:“你再说一下,之前看到的是什么?”
小男仆老老实实回答:“金色的,亮堂堂,圆咕隆咚的毛球。还长眼睛和耳朵。”
他的视线跟着转了一圈,最后落在小圣子的头顶:“喏,就是这个。”
楚惟这下可以确定,冥冥真的能看到小粢。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冥冥的窗户开向别处,也瞧见不一样的风景。
楚惟把奶团子从头上抱下来,轻轻一捏,小粢像个有孔洞的橡皮玩具那样发出“叽”的一声。
他问:“你是说你能看到它,对吗?”
冥冥点头如捣蒜:“对对对,就是它。殿子大人,这是什么啊?”
楚惟迟疑:“它……”
四年了,他还是没有答案。
这四年间,他同小粢的日常交流早就没了障碍,可以轻而易举从娇嫩的叽叽啾啾中理解小家伙是想吃香粢糕、想喝奶、想去抓蝴蝶,还是只想窝在他怀里睡觉。
但深层对话进展依然为零。
不知道这个小东西从哪里来,是什么,有没有家人和同族,究竟有多少他见识过、没见识过的厉害能力。
又为什么,会在千万人之中选择了自己。
楚惟讲不出,小粢跳出来回答:“叽,叽叽!”
我是——妈咪的崽崽哦!
语气非常骄傲。
小爪爪太短,没法叉腰,勉强用耳羽的弯折弧度代替一下。
冥冥很给面子地赞叹:“你还会飞呢!”
“叽!”
“你好可爱啊。”
“叽叽~”
“我叫冥冥哦。之前我还想跟你打招呼呢。”
“叽叽,叽。”
楚惟见他俩聊得热络,疑惑:“你能听懂它说什么?”
冥冥坦然:“听不懂啊。”
楚惟:“?”
冥冥:“它看起来很开心,我也很开心,嘿嘿。”
楚惟:“……嗯。”
好吧,他也不是真正意义上听懂小粢的语言,但也不妨碍相处至今。
小粢快乐地绕着房间飞了一圈,最后回到楚惟怀里,依恋地蹭了蹭。
它把脸埋起来,没人看见那双总是无忧无虑的黑豆豆眼里流露出伤感。
妈咪其实到现在,都没有认出自己吧?
也是,它是悄悄、悄悄地诞生的。出生之后就被藏了起来,是一份等待合适时机送给妈咪的小礼物,爸比还为此准备了惊喜见面。
只是没等到那一天到来,它生活的地方突然变得红彤彤的。
爸比非常紧张,把它放在盒子里,说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
它是好宝,是乖崽,听爸比的话。
那个盒子好安静,隔绝了声音、色彩和温度。它等着等着,就睡着了。
等到再醒来,一切都变得不一样。
楚惟对小奶团子的伤心无知无觉,看它毛茸茸的小屁屁一抖一抖,以为只是惯常的撒娇,挠了挠它的耳根和角角。
小粢就悄悄地、悄悄地抬头看他,像很久以前藏在角落里那样。
妈咪现在还太小了。等他长大,会不会就能想起来?
*
迦隐今日事务繁多,忙到明月高悬,才总算回了神恩宫。
当人类可真麻烦,基于种种原因他还必须要一丝不苟扮演好这个身份,更麻烦。
真想不干了,什么破神庙破教廷,还不够闹心的。
可是他的孩子还没长大,他必须在这里寸步不离守护,交给别人不放心。
想摆烂,也只能是想想。
他照常先去看楚惟,没想到小孩儿居然不在。
问了侍从,小殿下跟冥冥去恩典花园看萤火虫了,有金果和安岩陪着。
迦隐愣了下,想起已经入了夏,的确是能看见萤火虫的季节。
很久很久以前,他关在感受不到时间流逝的基地,并不知道外面的世界什么样,更不知什么叫四季。
好在饲养员总会给他捎来点小玩意儿,告诉他袖珍的、五瓣粉色的樱花叫做春天,关在玻璃瓶里一闪一闪的萤火虫叫做夏天,烤了之后味道又怪又香的白果叫做秋天,夏天曾用过的玻璃瓶循环利用,这次装了满满一瓶名为雪花的冰凉碎片,这个就叫做冬天。
春天、秋天、冬天不会动,唯有夏天的小虫子会飞来飞去。
小龙崽是食物链顶端的掠食者,是人为编纂的暴戾基因,生性天真残忍,抓住一只就要撕开,看看那小灯泡究竟是什么构造。
饲养员及时捉住他的小手,温声细语:“死掉,就不会再亮了。让它们活下来,才能看见更长久的美丽。”
小龙崽不明白:“可是死了,它就不会离开,永远是我的。”
饲养员蹲下来,和他目光平齐,语调郑重:“爱是尊重,不是占据。”
小孩一知半解,房间里关了灯,只剩萤火,他望着大人在飘渺光影中美丽的脸庞,心想,我也很爱你。
我会尊重你。可是也想占据你。
我要怎么长久地拥有你呢?
……
迦隐回过神,现在这个和当初的自己年纪差不多大的小楚惟又去看萤火虫,看来是真的很喜欢。
楚惟和那个小男仆玩得很好,迦隐查过冥冥的身世,干净得像张白纸,心眼儿不能说多只能说缺,是个纯粹的、无害的玩伴。
圣子这个位置太寂寞,前代的孩子们生活在和对死亡的恐惧中,多多少少会抑郁。
他观察楚惟,实在是个坚强又有韧性的孩子。
楚惟能有朋友,而且是个不会有坏心思和多余想法的朋友,他并不计较。
他没有回自己的房间,走近书桌,翻了翻小孩摊在上面的草稿。
是些植物的素描和习性笔记,字迹清秀稚嫩,一笔一画写下心得,有时候还会画代表困惑或者豁然开朗的小表情。
那些涂鸦圆滚滚毛茸茸豆豆眼,无一例外,都以小粢为原型。
迦隐轻笑。看来两个小家伙相处得很不错。
小粢是他的一部分,也是楚惟的一部分。这是他为饲养员精心准备了很久的礼物,可惜当初没来得及送出去。
他没打算直接告知小粢的身份,毕竟楚惟还没有恢复记忆。
在此之前,就这样代替自己时时刻刻陪伴吧。
千年前,千年后,那些代表着楚惟点点滴滴思考的笔记总是给予他极大的安全感,无论敲打在屏幕上,还是写在纸张里,都是最好的助眠剂。
迦隐专心地看着楚惟的笔记,不知过了多久再睁眼,发现自己趴在桌上,胳膊底下还压着那些植物草图。
……怎么还看睡着了。
他自嘲,扮人类太久,是不是有点儿太像人类了?
刚要起身,曳地长袍受到阻力。
他低头一看,楚惟坐在上面,倚着他膝盖打盹,小手小脚蜷着,奶猫一样。
这又太不像人类。
迦隐看着他,本该如龙鳞坚硬的心脏软得一塌糊涂。
要是可以,真不想惊动他,就这样静静地看着,看到天荒地老。
但小孩儿这么睡一晚明天会骨头痛的,他也舍不得。
迦隐弯腰抱他,楚惟本来也没睡太熟,一碰就迷迷糊糊睁开眼,刚醒还带着点儿黏糊糊的小奶音:“先生……”
迦隐把他放在床上,盖好毯子:“看到了?”
“嗯?”
“萤火虫。”
“嗯。”
被这么一打岔,楚惟眼神清明了些,却不讲萤火虫:“先生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到底是谁更晚啊。
但迦隐如实回答:“今晚夜祀的祭司发了高烧,我临时去替他。”
楚惟皱起小小的眉头:“怎么都夏天了,还有好多人发烧。”
迦隐同样觉得怪异,以往不是没有过流行感冒,大多在春末收尾,很少会拖得这么长。
他心中隐隐有预感,又希望不要成真。
他伸手点了点小孩子的眉心:“圣泉庇护所会处理好这件事,您只需要保重自己的身体。快睡吧,我的殿下。”
小孩很听他的话,起码表面上不打算继续操心,闭上眼睛,抓着毯子往上盖了盖,蒙住半张脸。
迦隐站在床边,没动。
果不其然,过了一会儿小家伙又睁开眼,眨巴眨巴。
声音闷在毯子下面,带着被冰层隔开的朦胧质感:“先生。”
迦隐不动声色:“殿下还有什么事?”
小楚惟有点儿不好意思,长睫蝶翼一样掀了掀:“您可以……给我一个晚安吻吗?”
讲到最后几个字都快听不见了。
迦隐有些惊讶,这可是过去楚惟从来没有提过的要求。
但却是他向楚惟——成年的那个——撒娇打滚过很多、很多次的请求。
每一次都被答应了。
如果哪天饲养员下班前忘记给龙崽一个晚安亲亲,那么小怪物今夜一定会徒爪拆了实验室。这是“回声”基地没有写进手册、但众所周知的条例。
为了最大限度地避免悲剧发生,有时候楚组长忘了,都会有其他同事专门来提醒。
小怪物不仅不觉得害臊,还颇为得意洋洋——你看,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我的。
此刻年幼的楚惟也不会告诉监护人,之所以提起这一茬,是因为今晚和冥冥聊天的时候,小男仆讲起以前收养自己的嬷嬷总会在睡前这样做。
他其实知道的,楚家父母也会对楚南膺这样。那轻轻的一吻包藏了多么浓烈的爱意和祝福,多么让被忽视的另一个孩子羡慕。
他是个会得寸进尺的、贪心的孩子。
既然监护人先生可以同自己道晚安,那是不是也可以祈求一个晚安吻呢?
楚惟忐忑不安,不知会不会被拒绝。
然后,他的双眼被手掌轻轻盖住,前额落下柔如羽毛、轻似涟漪的触感。
“做个好梦。”迦隐低声道,“我的……”
最后一个词发音极短促,楚惟没听清,以为还是迦隐总说的“我的殿下”。
成年人讲完这句,直起身,在混沌的夜色里冲着他微微笑了一下,就离开了。
留下小孩子心跳砰砰,双手捂住自己发热的脸颊,钻到毯子里。
他十二岁了,不再是八岁的、一无所知的小幼崽。慢慢懂得吻不仅会落在额头上,不仅是安抚,还有别的位置和意味。
可是,「别的」又是什么呢?
小孩子带着迷惘与遐思,枕在柔亮如水的月光里,慢慢睡着。
在意识完全坠入梦乡之前,他模模糊糊想起来监护人先生最后讲的那句话。
不是‘我的殿下’。
而是……
「我的宝贝。」
第35章 第 35 章 自己可能上辈子真的是个……
周二是圣慈日, 小圣子要在圣域穹殿接受参拜,聆听祷告。
这并非一件困难的工作,相反,楚惟什么都不用做, 也不用说, 只要静静地坐在高台之上就够了, 信徒自会从他的沉默中获取想要的回应。
只是今日……
小少年拢了拢宽大的衣袖,这是只有圣慈日才会穿的纱衣, 罩在原本的圣袍之外, 盈盈一抹雪色, 薄如蝉翼。他有点儿想皱眉,又不得不保持面无表情。
今天前来的教徒,比往常少了起码四分之三。
每周二和周四都是圣慈日, 人数不尽相同, 但总体大差不差。在他继任以来的几年里, 几乎没有过如此鲜明地感受到差异。
然而怪象也不仅从今天开始,差不多这个月内每一次圣慈日的人数都在减少。
当然不是这些人抛弃或者更改了信仰,而是更直接的原因:他们生病了。
春末以来,流行性感冒愈演愈烈, 连日日清洁的教廷内也有不少人倒下。
楚惟见过那些病人, 高烧是最基础的症状,在此之上有的人会呕吐, 有的人过敏到全身发红,也有人陷入臆症失去神智。
这太不对劲儿了, 他向歌莉娅提起,女医官同样觉得不对劲,只是她行医生涯中从来没见识过这种大范围的流行病, 不敢妄下断论,只能按照普通感冒先行用药,辅以观察。
对于生性活泼、坐不住的孩子来说,圣慈日一动不动坐几个小时完全是煎熬;楚惟虽然静得下来,也难免觉得无聊,每到周二和周四的早上都会比其他时候更不想起床,连带着迁怒地把信徒们看作木头桩子。
但真的看到殿内空空荡荡,又觉得心好像也空了一块。
流感……已经发展到这么严重的地步了吗?
圣慈日是主教派和祭司派交替值守,圣子虽然无需回应祈祷,总有人得指点迷津。
除了神恩宫的几个侍奉圣子的仆从,今日来的都是主教派的人,楚惟和他们不熟悉也不想熟悉,那份担忧找不到倾诉的出口,愈发怅惘。
就在礼拜将近尾声时,一个中年男人身形摇晃了几下,直直倒了下去,惊起一片尖叫。
最近高烧惊厥频发,圣泉庇护所排了医师在中央神庙各处待命,立刻有人过来抢救。
那人的情况非常不对劲,他并不是完全昏迷,四肢抽搐得厉害,并且伴以剧烈的呕吐。
众人合力将他扭动的身体搬向侧躺,以防呕吐物窒息,移开周围的物品。
医师正根据他的抽搐情况评估是否需要塞入纱布防止咬伤舌头,男人突然停止了一切动作,直挺挺地躺在那儿,瞳孔开始涣散。
医师暗叫不好,刚要叫人把他送去圣泉庇护所,就见男人猛地弹了起来,吐——不,这已经算得上喷溅了,而且不仅从口腔中,连鼻子、眼睛甚至耳朵都有——一大滩黑色的血。
周围人来不及避开,无一幸免。
而那个男人在短短几秒后彻底断了气。
这一幕发生得如此迅速又如此残忍,很多人一时反应不过来,等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又即将可能发生什么,此前的惊叫成了惨叫。
值守的枢机当机立断:“护送圣子回神恩宫!其余人封锁圣域穹殿,任何人不得擅自离开!”
*
楚惟在窗台上呆呆地坐着,望着远处行色匆匆的人们,久久回不了神。
那个教徒凄惨的死状依旧徘徊在他的脑海中,比起惊骇,楚惟更多的是悲伤。
他是谁,在哪里工作,有没有家人,今日来教廷为什么而祈祷?
每个圣慈日前来的信徒都有自己的愿望。
只是楚惟还没来得及聆听他的,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这是他在教廷中第三次经历死亡,也是第一次亲眼目睹。曾经死亡于他而言是头顶上一朵飘渺的乌云,此刻终于凝成了倾盆暴雨。
走廊也有动静,平日里仆从来去都记得保持蹑手蹑脚,今日事态紧急,顾不了那么多。
楚惟闻见刺鼻的味道,猜他们是在消毒。用小刀在明槐树树干上能刮下来汁液,加水稀释,是神庙清洁最常用的杀毒剂。今天味道这么大,大概是提高了浓度。
不仅有泼水、擦洗的动静,还有关门,一扇又一扇,伴以低低的惊呼。
——怎么了?
——为什么不让我出去?
——但是我同屋刚刚才……
——那接下来……
——怎么办?
仆从们已经尽量压抑音量,可楚惟的五感都比常人得到增强,还是听见了他们的交谈。
小孩垂下眼睫,看着脚踝上那条代表了地位的金链。
圣子的安全与健康是教廷的重中之重,那个病——无论是流感还是别的什么——绝不能靠近他。
所以,从某种程度而言,被封锁的不仅是圣域穹殿,也有他的神恩宫。
难道自己会一直被关在这里,直到病毒不明不白地消失吗?
它……又真的会消失吗?
楚惟有些心慌,可被主教送回神恩宫、“请”进起居室后,至今没有人来过他的房间。
金果作为大嬷嬷需要统领神恩宫的事务,而迦隐,大祭司必须坐镇整个神庙。
这种极为混乱的时刻,孤独比直面危险还要令人恐惧。
起居室很大,够小少年在里面来回转好几圈。可是他无论是坐是卧,是停是行,都摆脱不了那种心慌。
就在他打算随便找个什么人问问看时,终于有谁敲了门。
是冥冥。
小男仆的脸上没了平日里的无忧无虑,反而担忧异常,进门之前还左右瞧了瞧,以保证没人发现他在这儿。
楚惟领着他进来,仔细地关上门,回头问他:“外面现在怎么样了?”
冥冥抱着胳膊抖了抖,不知是冷还是害怕:“护卫在抓所有生病的人,他们要把那些人关到一起。”
楚惟有些惊讶:“都带去圣泉庇护所吗?位置不够吧?”
“不,不是庇护所。”冥冥仓皇地摇摇头,“是审判所。他们,他们要把病人关在那里!”
楚惟想了想,审判所比圣泉庇护所的场地大很多,如果是在那儿接受治疗……
“不会有治疗了!”总是活泼憨厚到有点儿缺心眼的冥冥从未发出如此惊恐、尖厉的声音,讲得颠三倒四,“他们治不好……传染得太快了。没有药。治不了的。所以,现在要把所有病人都——都杀死!”
楚惟骇然。
他还没来得及问冥冥是从哪儿听到这种言论,就见小男仆捋起袖子,露出密密麻麻的红疹,声音里已经有了哭腔:“殿子大人,我、我不想死,您帮帮我……”
红疹是这次“流感”的初始症状之一,楚惟瞳孔一缩,接着发现冥冥不仅出疹子的区域,其他地方也红得很不正常,只不过因为他本身皮肤黑容易被忽略。
大概率已经发烧了,进入到“流感”的第二阶段。
再这样继续下去,就会进入第三阶段,惊厥、昏迷,直至像那个教徒一样咯血,然后——
楚惟心乱如麻,没想到病症这么快就发展到身边人。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回想和歌莉娅交流过的用药方式,就见冥冥一脸如梦初醒,连滚带爬向外跑,状态比之前还要惊惧许多。
楚惟要去拦他:“哎,你……”
冥冥不让他碰自己,死死捂着的嘴,眼泪唰啦就下来了:“对不起,我这样会传染您的,我忘记了,我、我、怎么会这样,我不应该——”
他太害怕了。亲眼目睹全副武装的护卫队抓人的场景,以及自己身上和别人口中一模一样的病症,搅乱了他本就不聪明的大脑。
被楚惟救下后,他全心全意依赖着小圣子,将其视为神明,而神明能解决一切困苦。
他怕极了,第一反应就是过来找楚惟。
直到见到和病人们截然不同的、白净又安然的小殿下,恍然意识到,自己这样靠近,岂不是会传染到殿下?
他怎么能、怎么能做出这种事?
被殿下从石本卓的魔爪里带走的那天他就暗暗发过誓,从此会用一辈子忠诚地守护殿下,就算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
……可他现在害了殿下。
男孩长到十岁,从未体会过如此惊涛骇浪的后悔。他虽然笨,也明白自己一旦接触到殿下,就无法再避免传染的潜在可能;他现在就是打开窗户跳下去,也于事无补。
怎么办?
怎么办?
小男仆急得直哭,小圣子倒是很淡定。
楚惟已经从冥冥断断续续的讲述从明白了对方突如其来的逃跑是何用意,反而松了口气:起码不是突然发病。
他宽慰道:“没关系,你不会传染我的。”
冥冥的眼睛已经哭肿了,像两个红彤彤的灯泡:“啊……?”
楚惟八岁那年先后觉醒了净化之力、接受至高祭坛晶石光辉的洗礼,体质已然发生改变:晶石使他百毒不侵,而净化之力则能分解、洗濯他体内包括病毒在内的一切污垢。
献给魔龙的祭品需要绝对纯净,这个“纯净”包括很多方便,当然不能是病恹恹的。
这也进一步提高了圣子从遴选到献祭的十年间的存活率,起码不会因为随随便便什么病就夭折。
这大约是成为圣子为数不多的好处之一了。楚惟自嘲地想,算不算一种苦中作乐呢。
“……就是这样。”楚惟用手帕帮冥冥擦了擦眼泪,总结道,“所以呢,你不用担心我啦。”
他在楚家是二少爷,在教廷是圣子,到哪儿都只被服侍的份,可楚惟内心其实是很喜欢照顾别人的。尽管身份地位差距巨大,他安慰瘦瘦小小的冥冥,就好像自己终于有了一个小尾巴,一个弟弟。
小鸟,小粢,小男仆。楚惟想,自己可能上辈子真的是个饲养员。
小男仆懵懵懂懂点头,他的智商不足以理解里面的弯弯绕,可殿下说什么就信什么,这是他现在的人生准则。
小孩破涕为笑,咧嘴:“那——”
他话还没说完,直直倒了下去。
楚惟被吓了一跳,一摸冥冥的额头,果然烫得惊人。
他明明记得昨天小男仆还什么事儿都没有,一天之内,已经迅速从红疹、高烧发展到昏迷的重症阶段。
这个病,可能比所有人料想得都要凶险得多。
与此同时,门外传来一行人的匆匆脚步。
有武器划过地板的刺耳声响,应当是护卫队。
他们不顾神恩宫必须保持寂静的规矩,大嗓门在走廊里炸开:“接到举报,有患病者逃窜至此,现在进行紧急搜查,任何人不得窝藏病患!”
第36章 第 36 章 大祭司宠小圣子简直没有……
一百五十岁的圣侍嬷嬷在前面大步流星, 三五十岁的仆从们跟在后面气喘吁吁:“大、大嬷嬷,您慢点儿,别摔着了……”
金果停了一瞬,回过头眉头紧皱:“你们这些年轻人, 一点儿不注重锻炼, 这点路就嫌累了?”
年轻人们在心中叫苦不迭:人和人的体质不能一概而论——谁能跟您比啊?
腹诽归腹诽, 还得爬起来继续。
要是真耽误了事儿,谁都担不起这个责任。
圣侍嬷嬷领着一众神恩宫的仆从匆匆赶到圣子起居室, 见一排全副武装的人守在门口, 顿时沉下脸色。
她比中央神庙的一些建筑都年长, 在教廷中地位斐然。
护卫队见到她,纷纷退开,只剩站在尽头的队长。
气还没顺上来的小杂役搀着脸不红气不喘的大嬷嬷走上前。
金果掀起眼皮:“护卫大人这么剑拔弩张地堵在门口, 是想对做什么?这里是圣子殿下的房间, 您不会是走错了吧?”
“大嬷嬷。”护卫队队长打开青铜头盔的面罩行礼, “您应该也已经接到通知,上面要求搜查所有病患。我们接到举报,有人说看到一个疑似病患躲进了殿下的房间。圣子殿下的安全是我们要考虑的首位,此事事关重大, 还请大嬷嬷不要阻拦。”
金果估量着他这副盔甲的重量, 要是硬闯,自己赤手空拳拦不拦得?
她要是年轻点儿, 比如一百岁、哪怕一百三十岁,不在话下;可她现在一百五十岁, 已经不年轻了。
她当然不会退让:“你们这样会吓到殿下的。殿下情绪状况的安全,就不需要考虑了吗?”
活了一百五十年的伶牙俐齿,哪里是这些还没她零头大的毛头小子比得上的。
队长皱起眉:“这个病患必须被揪出来, 大嬷嬷,请您配合我们的工作。”
金果不动声色:“那也请各位配合我的工作。任何人不得擅闯神恩宫,尤其是圣子殿下的起居室,这还要我教你们吗?”
队长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但这是主教大人……”
“你们奉命行事,也不是错。”金果忽然脸色和缓。
队长将信将疑:“那您……”
金果甚至微笑了起来:“一定要这样的话,还是请大祭司大人来裁决吧。”
护卫队面面相觑,直觉不妙。
小圣子从进入教廷以来,就是大祭司一手带大的。小圣子对大祭司的依赖、大祭司对小圣子的宠溺,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尤其后者,简直没有底线,恐怕小圣子说天是红的草是蓝的,大祭司都要夸一句殿下感官敏锐。
现在请大祭司大人过来,他们谁都没好果子吃。
那位的冷酷和铁血,没人想尝试。
“没事的。”就在双方僵持不下之际,屋里传来柔和清澈的声音,“金果嬷嬷,让他们进来吧。”
双方皆是一怔。
队长满脸狐疑,但金果很快心领神会。
小殿下心思细腻,既然敢让那些人进来,必定是已经做好万全准备。
神恩宫的仆从打开门,小圣子还披着圣慈日的纱衣,如羽如雪,跪坐在房间里供奉的神像前,默念着祷词。
那副圣洁、纯净的模样和在圣域穹殿没什么差别,又因为周围的摆设不同,多了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亲切与柔和。
却更叫五大三粗的护卫队们觉得不自在,仿佛他们那沾着泥巴的靴子踏入了一片无垢的琉璃之境,连呼吸都是一种玷污。
金果快步走到楚惟身边,挡住他,用眼神示意这群家伙该干啥干啥,速战速决,别在这儿盯着小殿下发呆。
那群人如梦初醒,开始各自的搜查工作。
房间里空空荡荡,干干净净。
别说有藏匿的身影,连根多余的头发丝儿都没有。
仆从们见自己平日里跪在地上擦许多遍的地板被这群大老粗踩得脏兮兮,差点没气晕过去。
护卫队也知道自己在这儿惹了众怒,更不遗余力地翻找:只要找到那个病患,他们做的所有事都有站得住脚的立场了。
终于,一个人停了下来,语带迟疑:“队长,这……”
金果看过去,严厉地呵斥:“殿下的衣柜也是你们这些人能看的?”
队长也有点儿尴尬,衣橱这种东西,的确太过隐私了。
干活归干活,也不是真的打算跟圣子和祭司派对着干;护卫队确更亲主教派,但在两派交替主导教廷的境地中,不得罪任何一方,是活下去的基础。
队长正打算糊弄过去,冒出有人不放心的声音:“要是那病人就藏在这儿怎么办?”
这么顶天立地的一个大衣柜,的确很适合藏人。
众人交换眼神,各有各的打算。
金果冷冷睨过去:“这样指控殿下,你知道是什么样的罪责吗?”
那人立刻噤声,但还是眼巴巴地看着队长。
要是真能从圣子的房间里搜出来什么,可算是为红衣主教呈上一把好刀;等下一个洛格托占主导的阶段,他们所有人都能跟着鸡犬升天。
队长观察小圣子,自从他们靠近衣柜门,他的神情就有些不自在。
金果面上不显,其实心里也有点儿犯嘀咕,时不时瞟一眼仍在诵祷的楚惟。
到底是十来岁的孩子,怎么可能瞒得那么好?
万一……
但楚惟从头到尾什么都没说。连祷词都不曾有片刻停顿。
最先提议的那人以为自己抓住把柄,在队长的默认下雄赳赳气昂昂打开衣柜门——
除了带着淡淡馨香的衣服,空无一物。
金果悄悄松了口气,紧接着更有底气:“看完了吧?这下放心了吧?”
队长皱着眉,但还是行礼:“大嬷嬷,得罪了。”
“你们得罪的哪里是我呢。”老人盯着他,仿佛能将他区区几十年的灵魂烧穿,“今日冒犯圣子殿下的桩桩罪名,我会一一向红衣主教大人如实禀报。”
她说的是红衣主教,而不是大祭司。显然打算倒打一耙。
不,倒打一耙是站在护卫队的角度,对于神恩宫包括圣子在内的所有人,此次行为完全是骚扰和诬陷。
……有的麻烦了。
护卫队队长面色铁青:“……撤!”
所有人齐刷刷合上青铜头盔,发出此起彼伏的砰响。也不知有没有把他们自己震得耳鸣。
等到那群人的动静终于消失在听觉范围,金果挥了挥手,等在外面的仆从鱼贯而出,开始打扫他们留下的烂摊子。
“衣柜你们就不用收拾了,待会儿我来。”金果说。
平常小圣子的贴身衣物也只有大嬷嬷才能碰,仆从们没觉得什么不对,轻手轻脚,效率卓越。
没过多久,刚才被翻得乱七八糟的起居室焕然一新,又回到了它原本的安宁模样。
仆从们离开,房间内只剩下楚惟和金果。
金果扶着他从软垫上站起,长时间的跪坐对膝盖有很大的损耗,这是每一位圣子都不得不经历的职业病;好在楚惟的自愈能力很强,只是稍微有些发酸。
金果心疼地帮他按了按膝盖和小腿,还是忍不住问:“那孩子……”
楚惟冲她眨了眨眼:“您就放心吧。”
他示意自己没事儿,不用继续了:“能请老师……医官大人来一下吗?”
他口中的“老师”只会指固定的某一个人。
金果叹气:“我尽量,但您也知道,这些日子歌莉娅大人非常忙,尤其是今天,不一定有空。”
楚惟咬了咬嘴唇:“……那些传闻,是真的吗?他们真的要在审判所……”
后面的话他说不出来。
金果避而不答,只是又叹了口气,摊开手掌:“殿下,有的时候,我们能守护的,也只有手中握住的这一点。”
楚惟学着她的样子伸出手,手心向上。
一百五十岁与十二岁的掌纹,就像枯皱的老树与鲜嫩的新苗。
楚惟攥紧空无的掌心。
他经历过失去、错过与遗憾。
不愿,也绝不会再重蹈覆辙。
想要保护的人,这一次,一定会做到。
*
金果走后,楚惟锁好门,关好窗,拉上窗帘,又贴在门边听了会儿,确定外面空荡荡的,才去打开衣柜门。
金果依他的请求去了圣泉庇护所,并未整理里面的衣服。
歪躺在一叠雪白圣袍上的,赫然是护卫队全力搜查、却一无所获的冥冥。
奶团子从灯罩上飞下来,兴高采烈:“叽!”
楚惟摸摸它以示奖励:“做得真好。”
小粢的隐身能力不仅能自己用,还可以帮助他人隐去暂时隐去身形。冥冥就是在它的能力庇护下,才逃过一劫。
小粢第一次用这招,谁都不知道能维持多久、又会不会突然出现波动。万一在护卫队眼皮子底下魔法失效、把冥冥变回来,到时候迎接小男仆的远不止病情的检查,只会更残酷。
还好,小家伙做到了。
楚惟奖励它整整一盘香粢糕,奶团子欢天喜地顶着盘子飞去小窗台,非常平稳,非常熟练,没有在中途把水晶盘摔碎。
楚惟半拖半抱把冥冥搬出来,检查他的情况。
比起塞进衣柜前的完全失去意识,现在的冥冥眼球颤动,很想睁开,却只是闭着眼睛胡言乱语,一会儿念着阿嬷,一会儿念着殿下,又或者只是断断续续呼痛。
小男仆这个样子,让楚惟想起奄奄一息的丝光椋鸟。
他轻叹一声,指尖搭在冥冥的手腕上,晕开流光,用自己的力量舒缓那不规律跳动的脉搏,试图为其缓解痛楚。
身后传来敲门声。
他放下冥冥去开门,以为是被金果请来的歌莉娅,神色迫切:“老师,您——”
但来人并不是她。
第37章 第 37 章 “我不能让你冒这个险,……
迦隐看着小孩儿飞快地收起讶异, 饶有兴致:“怎么,见到我很失望吗?”
楚惟摇摇头,看向他的眼睛总是明亮:“先生怎么来了?”
这些日子教廷因为“流感”一事忙得脚不沾地,所有高层都得待命, 大祭司也不例外。楚惟都好几天没怎么见过他了, 唯一的联系就是睡着时迷迷糊糊得到一个落在额头上的吻。
既然今日又出了所有病患都要聚集到审判所这一新规定, 必然只会更忙,迦隐怎么会有空过来看自己呢?
楚惟有些茫然, 接着想到什么, 半是担忧半是畏惧地看了看冥冥, 又看看迦隐。
小孩的表情尽收眼底,迦隐轻笑:“殿下就这么不信任我——觉得我也是来把这孩子抓走的?”
楚惟被他点破心事,脸有点儿红, 不说话。
迦隐叹了口气, 不再继续捉弄小家伙:“您放心, 您想把他留在这儿,我不会反对。只不过您要知道,这个决定实在很危险。”
“我不会被传染的。”楚惟据理力争,“这几年, 我一次都没有生过病。”
“我知道。”不然冥冥连进躲神恩宫的机会都不可能有, “但这孩子毕竟是个传染源,他仍有可能感染到其他人, 无论是搜查的护卫队,还是打扫的杂役, 包括大嬷嬷。”
楚惟瞳孔一缩。
他满脑子只有救冥冥,的确没有考虑过这种可能性。
冥冥的健康重要,其他人的呢, 就不重要了吗?
他因慌张下意识伸手想要依靠最信赖的大人,张了张嘴,眼圈已经泛红:“我……”
迦隐脱下手套,握住孩子冰凉的小手,有些懊恼自己不该恐吓他:“没事,刚才出去的那些人我都让人排查过了,包括大嬷嬷在内,都没有被传染上。”
楚惟不自觉攥紧他的手指,忐忑而急切:“老师……医官大人那边,知道这是什么病了吗?”
“这次不仅是普通流行病那么简单,眼下这个阵仗,恐怕……”迦隐皱眉,“是瘟疫。”
楚惟一怔。
他短短十二年的人生,从西到东,菲亚兰不说年年国泰民安,也基本风调雨顺,还从没接触过如此灾难。
瘟疫,那是只有百年前的史书才会出现的遥远词汇。
是比单独的绝症,恶疾,意外,处刑,都要恐怖千百倍的东西。
因为那意味着成千上万倍的、无法抗拒的死亡。
小孩的身体在颤抖,迦隐把他轻轻拢进怀里:“没事的,您不会沾染上这些病症。但我需要您这些日子呆在神恩宫,哪里都不要去。每天照顾您的人我会安排好。”
楚惟双手抓着他的衣服,仰起头,眸子里已经有了水光:“要……要怎么才能治得好?”
他更想问的是,还能治得好吗?
迦隐摸了摸他的头发,并不太想撒谎。
他在这个时空待了一千年,当然也见过瘟疫。那些在星际联邦一针药剂、一粒胶囊就能治好的小病,在这个落后古旧的时代,只能用大面积的死亡换取阻断,直到传染源大幅减少,才会迎来扭转的节点。
连他也没办法。
他只能保证自己百毒不侵,不受困扰,救不了别人。
中央教廷做出了和先代同样的决定,控制住已经患病的那些人,保持他们与尚未感染的其他人的距离,然后徒劳地、无用地尝试已知效用的汤药。
小部分感染程度轻,自身体质强健的,能够在服药之后好转;大多数人,就只是在缓慢等死而已。
菲亚兰大陆虽然缺乏先进的医疗手段和药物,却也有着独特之处:教廷无奇不有的圣物库中有一面魔镜,可以照出人的身体健康情况,甚至比星际时代的检测手段都要高效、准确得多。
从今日起,所有进出神恩宫的人必须接受魔镜的检查,只有未感染者才能继续工作。
圣子殿下绝不能有恙,这是所有人共同的、心甘情愿的认知。
小少年听完,一直沉默不语。
迦隐哪里猜不到他在想什么,千年前,千年后,楚惟总是楚惟,明明是个普通人类,却比神明还要悲悯。
可他宁愿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果不其然,片刻后小孩抬起头:“先生,我想……我想试试看圣灵之花——”
……还真是。
迦隐在心里直叹气,却不得不硬下心肠:“不行。”
四年里,这个要求已经被拒绝了无数次。
艾缇瑟尔花对使用者的反噬可能远远大过它的入药效果,得不偿失。
可楚惟从未有哪一次像今天这么坚定:“之前我和歌莉娅老师研究过,四克晒干的仙籽草,两克新鲜的霜姬蔷薇花茎,一克南海珊瑚粉,一克锡兰白露蝶的羽粉,已经是最接近治愈的效果了,但是总还差一点儿:如果再加入三克艾缇瑟尔花的花瓣——”
“我的殿下。”迦隐轻柔而坚定地打断他,“这不是您的职责。”
言下之意,不是你该操心的事儿。
楚惟睁大眼睛:“为什么?圣子不就应该守护菲亚兰,救赎所有人吗?我的身体比别人都适合做实验,它伤不着我。”
以前的圣子也的确行疗愈之责,只不过都是做做样子,做事儿的还是专职医师。
但是楚惟,只有楚惟,竟然是真心实意地想要治病救人。
“您想得太简单了。艾缇瑟尔花之所以是圣灵之花,就像每一个冠名了神圣的存在一样,带着许多普世无法解释的属性。您现在的体质,的确可以抵挡普通的疾病,可圣灵之花的反噬并不是一种‘病’,是比那更直接、更强劲的攻击。它的扩散速度极快,您体内的净化之力不一定能够抗衡。”
他半跪下来,双手握住楚惟的肩膀,神情严肃,声音却轻柔:“我不能让你冒这个险,宝贝。”
换了称呼,也换了敬语。这样亲昵的、宠爱的称呼本该让小孩子欣喜,可楚惟现在只觉得难过。
“我总是要死的。”男孩垂着眼不肯看他,“在我还能活着的几年里,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也不可以吗?”
对于总是乖顺绵软的小圣子来说,这样的语气已经算得上生硬了。
迦隐还从来没有被他反驳过,非但没生出寻常家长的恼怒,反而很感兴趣:十二岁,对于人类而言,已经是可以进入叛逆期的年纪了吗?
根据这么些年伪装人类的社交法则,迦隐认为现在不适合继续谈下去,还是让小孩儿自己冷静一下比较好。
他站起来,重新戴上手套,想摸摸楚惟的头,最后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大嬷嬷过会儿就来,您别担心。”
这是楚惟第一次用沉默回答他的话,甚至于他转身离开之后,小少年依旧矗立在原地,低头不语。
迦隐推门之前又回头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只是警告性地点了点虚空。
刚想探头瞧一瞧这两人怎么吵架了的小粢赶紧缩了回去。
QAQ崽崽可什么都没有做哦!
门锁在背后咔哒一响,方才还在当塑像的小少年一改怅然,目光灼灼地抬头呼唤:“楚粢!”
古言道,家长叫全名的时候就是有大事发生了。
就算是小小家长和非人类幼崽也一样。
小奶团子慌慌张张飞过来,还以为自己和爸比的沟通被发现了。
还好,妈咪只是双手捧着它,眼神坚定:“今晚,我们冒险。”
小粢歪头:“叽?”
爸比不是说不能让你冒险吗?
妈咪,你长大了,开始叛逆了!
*
楚惟的房间有一个小隔间,里面放着各种植物药材,都是由他亲自采集、贮存、分门别类。
“仙籽草,四克。
“霜姬蔷薇花茎,两克。
“南海珊瑚粉,一克。
“锡兰白露蝶羽粉,一克。”
他一边念着,一边称重,然后把几个玻璃瓶里的粉末混合到另一个单独的瓶子中,小心地做了个深呼吸。
都齐了。
万事俱备,只差最后的,也是最关键的艾缇瑟尔花。
他原本想过让小粢去摘一朵运回来,反正奶团子不会被任何人发现,但那样必定会有时间差,小家伙也可能破坏花朵的完整性;而这副计算之后得出的药方,必须要在花瓣最新鲜的时刻和其他原料混合才行。
因此他必须亲自去一趟。
只要这个药方有效,他就可以救冥冥——然后救所有人。
圣灵之花再宝贵,永远没有人的性命宝贵。
去艾缇瑟尔花花田的第一步:离开神恩宫。
神恩宫的所有通道都被封锁,连他的起居室都有大祭司亲自挑选的人选在门口把守,楚惟可不打算跟他们起正面冲突;不说有没有胜算,反正迦隐肯定第一时间会得到消息。
他现在有点儿生监护人的气,不想让对方知晓自己的动向。
正门走不了,只能找找“歪门邪道”。
他的房间一共只有两个地方与外界连通,除了门,就只有他平日里最爱坐在上面发呆的窗台。
既然窗户下没人看着,总有理由。
且不说这高度他敢不敢往下跳,就算有,他的窗台下种了一园玫瑰,红得像火,白得像雪,煞是好看。
但它们之间纵横交错、密密匝匝的荆棘,对如今需要跳下去的楚惟来说就没那么好看了。
小少年换上轻便的衣服,站上窗台,犹豫不决。
小粢在他旁边飞来飞去,恨不得能翅膀再长大点儿载着小主人。
奶团子可以帮助他隐去身形,不被他人发现。
问题是,现在到底怎么下去呢?
就在这时,有人敲了敲窗户。
……等等。
敲窗户?
第38章 第 38 章 摇摇尾巴,像只讨食的小……
楚惟站在夏日晴朗的夜空下, 头顶繁星点点,微风将衣角掀起花瓣一样柔和的弧度。他扶着窗框,既警惕又好奇地望过去。
玻璃先是反射屋内,几盏分布在不同位置的烛台火苗高低错落, 楚惟站在光焰的中心, 烛芯摇曳了下, 他纯黑的双瞳浣上一层金色。
……金色?
楚惟吓了一跳,随即意识到不是自己的眼睛变色, 而是敲窗户的那位有着罕见的金瞳。
小少年的心脏砰砰跳起来, 他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在梦境以外见过真正的金色眼睛, 这位不速之客会和他的梦有关吗?
他抬起左手贴在玻璃上,试图遮住反光,但夜晚的来客似乎会错了意, 也靠了上来, 隔着玻璃用小小的爪子与他的手心相贴。
等等, 爪子?
他同它已经靠得很近了,这下楚惟终于能看清对方,是个乌漆嘛黑的、浑身长满鳞片的神秘生物,有短短的、可以用小巧来形容的前肢, 以及对它的个头来说颇为威风的双翼与尾巴。
这副模样楚惟时常会想念:是司酌律吗?
不对。
司酌律的眼睛是温暖的棕色, 但这个小怪物的眼睛是金色,同司酌律的魔兽形态也有些差别, 个头更大,翅膀更厚, 鳞片也更加坚硬。
040村一别已有四年,这四年中楚惟在长大,那么远在光辉骑士团的司酌律应当也一样变化, 无论是人类形态还是魔兽形态。
可楚惟还是能笃定那并不是司酌律,不仅因为对方独一无二的金色瞳孔,更是那痴恋般的目光。
这样一双眼睛于他而言非但不陌生,反而是深入骨髓的熟稔——只有在梦中才能见到的那个若即若离的那个小少年S,就总是这样看着他。
楚惟十二岁,还没办法清晰地分辨单纯亲近与长久深爱的差别,只知道S一定很喜欢很喜欢自己,而自己……应该也是同样。
他好久没有梦见过他,不能擅自离开中央神庙,无法去寻找对方,只有在心中默默祈祷终有一日于尘世的相见。
今夜,就是「那一日」么?
不过为什么不是人类形态呢?小圣子忍不住想,是不是其实许多人都有魔物形态。
那自己会不会也能有呢?会是什么样子?
反过来,是魔法生物的小粢也有人类形态吗?一定是个很小的宝宝吧。
小怪物2.0见他在发呆,又敲了敲窗户。这回楚惟发现它并不是用前爪敲的,而是尾巴,灵活得像是第二双手——不,楚惟瞅瞅那对短短的小爪子,心想尾巴大概率比它们更好用。
尽管还没法完全确认身份,出于对联想中少年的信任,小圣子把窗户完全打开,看见金色的光芒波浪似的掠过小怪物2.0的层层鳞片。
“你是来找我的吗?”他问。
小怪物2.0扇了下翅膀代替点头:“呜。”
叫声倒是和司酌律很像。楚惟干脆直截了当地问:“你是司酌律吗?”
小怪物2.0犹豫了下,它想否认,却不知要如何表现出来,点头于它而言并不是一个能轻易做到的动作。
楚惟看出了它的窘迫,想了个更好识别的动作:“是的话,摇一下尾巴。不是,摇两下。”
对方摇了两次。像只讨食的小狗。
楚惟没忍住伸手摸了摸它的脑袋,凸起的犄角手感很特别,在浑身鳞片都是冰冷的情况下,它竟然是温热的,而且也不如看上去那般硬邦邦,有种戳一下会陷下去的错觉。
几百年前的屠龙勇士也尝试过用各种精炼后的武器驾驭这对尚未发育完全的龙角,后果是直接从千米高空中被掀了下去。
几百年后的这个夏夜,缩小了几十倍的魔龙幼崽很乖地被摸头,然后格外满足地蹭了蹭人类的手心。
痒酥酥的,楚惟瑟缩了下,却已经在微笑:“你是S吗?”
问完又觉得不妥,S是自己在心中给那个小少年起的代号,还从来没有同对方说过;就算面前的小兽就是同一个人,S也不知道呀。
小怪物2.0没有对这个问题做出回应,而是直接转过身,竖起尾巴冲楚惟点了点,又指了指自己背上,意思很明显,邀请他坐上来。
它比司酌律化形的魔兽要大些,但大得很有限,楚惟目测了下最多只能跪在它背上,还要担心能不能撑得住自己的体重,摇了摇头:“太危险了呀。”
小兽扭头,楚惟竟然从那双金瞳中看出了“你别小看我”的不服气,正欲解释,捕捉到一阵脚步声。
是夜间巡逻队!
中央神庙已经施行禁制,原本宵禁后的巡逻队伍改成了昼夜三班倒的全天候,严密监测所有人的动向,尤其是感染者。
神恩宫居住着至高无上的小圣子,他的健康关系到教廷与菲亚兰大陆的福祉,最为重要,因此巡逻队来这里的频率会比其他场所高许多。
楚惟一惊,脑海中浮现的第一个想法就是绝不能让人看到小怪物2.0,伸手想要把他抱进屋内。
但它的动作更快一步,有什么刷地袭来,小少年条件反射闭眼,并未等到被击打的疼痛,但腰间被什么裹住——
他感到自己双脚腾空,被那绳索捆着拽向窗外,只是预想中的失重同样没有出现,他落在一片凹凸起伏的小小陆地。
毛茸茸的小东西直往他衣服里钻,楚惟抱住受到惊吓的小粢,颤栗着睁开眼。
他已经不在窗台上了,而在浩瀚的夜空下,抬手就能捉住群星。
那片承载他的小小陆地,是魔兽的脊背。
而桎梏住他也保护着他的绳索,则是对方的尾巴。
小怪物2.0带着他,正在飞翔。
飞。
人类从观察鸟儿起就向往着飞行,制造出无数器具和载体想要模仿它们,却始终差一点儿,就算施以法力也仅能短暂漂浮,长翅膀的动物更是难以驯化,自由翱翔是个遥不可及的梦想。
但在今天,在这个人人噤若寒蝉、困于法则的夜晚,小圣子却得到了一次从未有过的、也许往后也难以复刻的飞翔经历。
小怪物2.0侧过脑袋看了他一眼,好像在炫耀“你看吧,载着你根本不是问题”,还故意炫技似的突然俯冲、突然上升,甚至扭转一百八十度,让背上的男孩儿好好体验一把自己的力量。
楚惟被这高难度的杂耍震出一阵阵惊呼,垂直起降的变换让他心生即将坠落的畏惧,却又因紧紧缠在自己腰间的尾巴感到安全,就像是被牢牢抱在怀中。
奇怪的是,小怪物2.0好几次几乎是擦着巡逻队的头顶飞过去,它的体型虽然不算大,可一团会飞的黑影也是很显眼的,更别提背上还“绑架”了尊贵的小圣子。
然而巡逻队的人没有一个发现它,包括领头的安岩。
小怪物2.0就这么在中央神庙大摇大摆飞来飞去,谁也看不见它,谁也管不了它,连带着小圣子也变成了“不存在”。
楚惟原本担心的小粢无法长时间帮助自己隐去身形,以及没办法不惹人注目地偷溜出神恩宫,两件事都被小怪物2.0完美地解决了。
更奇怪的是,对生人很有警惕心的小粢竟然格外亲近它,在最初的惊吓过后从楚惟怀里飞出来,开心地挥着耳羽和它一起飞。
为了照顾幼弱的奶团子,小魔兽放缓了飞行速度,等小粢飞累了干脆让它坐在自己头顶上,一个叽叽叽一个呜呜呜,也不知能不能听懂对方的话。
如果不是颜色和材质……不对,是外表完全不同,楚惟都要以为它们是父子俩了。
它是谁,是什么,为什么有如此能量,又为什么要帮助自己?
迎面而来的晚风阻止了楚惟发问,而最终目的地更是让他把这些疑问抛之脑后: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尽管楚惟从头到尾都没说过自己要去哪儿,它心有灵犀似的,载着他降落在艾缇瑟尔花花田。
总是有人值守的这里今夜无人看管,花群如同星光下的海,泛着淡淡的、纯真的蓝。小圣子像往常一样,先对着圣灵之花簇拥的至高祭坛双手合十行礼。
亘古不变的至高祭坛注意到了他们的到来,有那么一瞬间像是震惊到了忘记旋转。
楚惟揉了揉眼再一次看过去,它并未静止,和平日里见了千百遍的没有任何差别。刚才大概是晚上视线不好眼花了吧。
他没再多留意它,从怀里掏出折叠起来的布兜展开,开始今晚最重要的采集工作。
药方只需要三克圣灵之花的花瓣,听起来很简单,但并不是随便哪一朵、随便哪一瓣都可以,要求很严苛:需要是刚刚绽放,需要这一株是初次开花,需要它的生长过程中不曾经受任何侵袭与忧伤,需要先后沐浴过阳光、月光和星光……
小少年跪在浅蓝色的花海中细细寻找,认真而虔诚。这不是为他验证自身净化之力的实验道具,这是为了挽救千千万万民众垂危生命的药方,不被大祭司、不被教廷其他人发现的机会说不定只有这一次,绝对不能出差错。
至于送他来的小怪物2.0,陪着晚上找不到蝴蝶的小粢玩了一会儿,飞到半空中与至高祭坛差不多平齐的位置。
环绕于祭坛的暗蓝星尘流光像是被投下石头的水面那样惊起震颤,片刻后,尘封的冰雪外壳竟然融化了小小一角,露出原本的黑色金属。
小怪物2.0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注视着它,目光平静淡漠,但祭坛像是被慑到一样,泛着金光的铭文出现了一瞬的扭曲。
接着,顶端映射的月影乐章似的主动朝着它的方向浮动,如同一截苍白的飘带缠绕上它的身周,而后自鳞片向骨血中浸透。
小怪物闭上眼再睁开,双瞳光芒大盛,比原本的金色还要耀眼数倍。
不是全部,但,祭坛的力量已经有一部分可以随意归它差遣。
至高祭坛凝聚着数千年的悠远魔力,如此强大的力量猛然纳进身体的感觉并不好受。
若在这里的不是它而是别的谁,早就因无法承载而爆裂、甚至灰飞烟灭,但因为是它,所以更像是吃太多撑着了。
它不大舒服地动了动尾巴、翅膀和爪子,等差不多适应以后低头向下看,楚惟已经找好了需要的花瓣,正四处张望寻找它。
模样比记忆中年幼了太多,可灵魂依旧是它惦念了千年的此生挚爱。
它瞥了眼已经恢复正常的至高祭坛,向楚惟飞去。
我从来不觉得有任何事情值得牺牲你,值得用你的安危去换。
可你的梦想,你的善良,注定你总会做出同样的抉择。
上一世我没有保护好你。
这辈子,绝不会再让那样的悲剧重演。
只要是你想做的,我都会帮你。
第39章 第 39 章 只有爱恋。
小男仆躺在地上, 进的气儿多,出的气儿少,已经强弩之末。
光是睁开眼就花了他很多力气,他已经看不太清小圣子了, 或者说他早就什么都看不清, 却很明白只有这团温柔圣洁的光会救自己。
他问:“我会死吗?”
但根本发不出精准的音调, 模糊成一团。
微凉的手抚在他滚烫的额头,应当也是说了什么, 可惜他同样听不见。
冥冥闭上眼, 既存着对死亡的害怕, 却也因为就算是临死之际依然有殿下陪在身边,觉得勇敢了许多。
他短短的人生里受过太多的恶意,也遇到过很好很好的人。尤其是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日子能被小殿下捡走, 也该满足。
他其实有点儿累了。持续不退的高烧和交替反复的各种副作用折磨着这具年幼的小身体, 早就已经疲惫到了极点。
好想睡一会儿呀……冥冥想。
会不会睡一觉之后所有难受都消失了?他仍然可以活蹦乱跳, 跟着小殿下跑前跑后,把这些天受的苦当成噩梦?
小孩心怀希望,正要放任自己沉入深海,朦胧间听见有谁提高声音:“别睡!”
这是……
“冥冥, 不要睡!”那人急切道, “坚持住,我会治好你!”
是小殿下。
尾音发抖。是哭了吗?
不要哭呀。
小男仆慌张起来。自己是不是让殿下伤心了?
他再度使劲儿睁开眼, 似乎有水滴落在他的眼睑上,冲洗过他模糊成一团的视野, 终于能看清些许。
不是水。是眼泪。
“不要死。”楚惟跪在他身边,喃喃祈求,“请你不要死……”
这是他唯一的朋友。
冥冥想像往常那样扮傻逗他开心, 他最喜欢看小殿下笑起来的样子,特别好看;可惜现在身体哪哪儿肌肉都不受控制,能牵动声带已经是很努力的结果:“殿……下……”
不是小圣下,不是小殿子,终于把称呼喊对了。
楚惟神色惊喜,当然不是因为他知道怎么喊,而是总算有了回应。
小圣子擦了擦眼睛,让自己从悲伤的状态中回过神,坚定道:“我一定会救你。不要怕。”
冥冥点了点头,也可能没做到。他想说,有殿下在,我才不会怕呢。
眼见着小男仆又一次坠入昏迷边缘,楚惟知道不能再拖下去,打开放在一旁的木匣子。
里面有一颗比珍珠要大一些的球体,半透明,拿起来流光溢彩,好似稀世珍宝。那是他用自己的净化之力与珍贵的药材混合在一起炼制出的药丸,如果有什么能够把冥冥从死亡的幽荫中拉回来,就只能是它了。
木匣子里还有另一个更小的盒子,比拇指大不了多少。楚惟小心地打开盖子,里面是一层淡蓝色的粉末,散发着银白的光亮。
这便是他千辛万苦搜寻来的最后一味药方:三克艾缇瑟尔花的花瓣。
他捻起花瓣粉末,正要洒在药丸上,腰间被谁戳了戳。
楚惟疑惑地低下头,是一条尾巴。
小怪物2.0的尾巴。
来历不明的小魔兽载着他去了圣灵之花花田又送回来,不仅全程没被任何人盯上,连回来之后也没有仆从打扰,包括每晚都会过来查看情况的大祭司。
小圣子心中对此不是毫无猜测,但眼下有比搞清楚小怪物2.0真实身份更重要的事,尤其发现冥冥的情况更加危急之后,他已经没有多余的心思去想。
此刻它在他的默认下将整条尾巴都缠上他的腰,黑色的鳞片上浮起光亮,海浪似的涌动。
楚惟后知后觉意识到,它这样做是在用某种力量护着自己:迦隐说过许多次,用圣灵之花为他人疗伤时很有可能会遭到反噬,而小怪物2.0在做的就是帮他把本应一个人承受的反噬传导到自己身上一部分,也可以说是在均摊伤害。
小少年心里一动,摸了摸它的脑袋,声音里有叹息:“你不需要这样做的。”
小怪物2.0金灿灿的瞳孔望着他,不声不响,也不退让。
这便是1.0和2.0的又一个不同了。1.0是司酌律的兽形,本质上和司酌律是一体的,激烈而茫然,对着他有从教廷迁怒的恨,有懵懂青涩的好感,也有和小粢差不多的、雏鸟情结般的依赖。
但2.0不同。楚惟还不知道2.0是谁,但明显2.0知道他,且非常了解。它什么都知道。
也正因此,它的目光中没有疑问,就只有深深的爱恋。
它是只小魔兽,楚惟当然不会把小动物对自己的喜爱想作人类那样深奥复杂,也坦然地接受了这份喜欢。
小怪物2.0蹭了蹭他的掌心,像是鼓励。
楚惟点点头,开始自己的工作。
艾缇瑟尔花花粉在他自身魔力的引导下与原先的药丸合二为一,那本就光彩熠熠的小球体融入一抹似银似蓝的光,不像吃的药,更适合戴在冠冕华服上。
直至目前他还没有感到不适,接下来就是给冥冥喂药了。
没有自主意识的人吃这种固体药丸是很困难的,要么是吞不进去,要么吞进去了容易呛着,楚惟之前跟着歌莉娅学习的时候见识过很多。
小奶团子摩拳擦掌:“叽!”
妈咪,我来!
楚惟有些好奇,奶团子也是个神奇的小生物,说不定会有自己做不到的手段。
小粢飞到冥冥脸上,调整好角度,两边耳羽垂下,然后——
左右开弓,送了小男仆一套颇为响亮的连环巴掌。
楚惟:“……”
这就是你想的办法吗?
他还没来得及对冥冥黝黑脸蛋上的红痕感到抱歉,小粢的方法竟然起效了,几度昏厥的冥冥被它暴力扇醒,正迷茫于现状。
楚惟来不及教育崽子,立刻把药丸递过去:“冥冥,吃掉!”
小男仆仍然半梦半醒,但对小主人命令的执行完全是条件反射,吃下了那颗珍贵到无法用具体价值衡量的药丸。
不是单单吃下去就完事了,必须配合小圣子的力量。楚惟确定他吞咽下去之后,一手轻摁着冥冥的额头,另一手搭在他的手腕上,双手的指尖凝结微光,有条不紊地向小病号身体里传输。
刚开始还算平稳,没多久就受到了阻力;并不是来自于冥冥身体的障碍,而是几种药材相互排斥,尤其浸入圣子的力量后仿佛活了过来在打架。
很快,艾缇瑟尔花不可撼动地占了上风。在花圃里有多安然优美,此刻就有多暴烈,甚至开始愤怒,愤怒于那个把自己从静谧之地输送到这里的源头。
复仇的怒火驱使它去寻个究竟,下一秒,用力量联通自己和药材的楚惟感到指尖传来钻心的疼痛,并沿着血液经络迅速向四肢百骸蔓延——
圣灵之花的反噬作用开始了。
楚惟还没有受过这样的痛苦,好像无数只火蚂蚁密密地、狠狠地啃食着他的身体,不光是表面皮肤的刺痛,更是搅动着内里的脏器。
他很快疼出了汗,但药丸正在冥冥体内生效,他不能中断,中断就意味着失败。
小少年的背影摇晃了下,眼看随时都会支撑不住。魔兽瞳孔沉沉,知晓已是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
它上前一些,用自己的身体撑住楚惟不会倒下的同时松开尾巴,从小圣子的腰移到后颈,尾尖的刺在那雪白柔嫩的皮肤上点了点,狠了狠心,戳刺下去。
楚惟已经来不及分辨这点儿多出来的疼痛,不过伤口里也并没有涌出大量血液,几乎是在受伤的瞬间被尾尖莹出的金银两色光亮包裹。
金光是小怪物2.0自己的力量,而银光来自至高祭坛。
两种最古老、最神秘的力量交织,进入小圣子的体内,试图逼退圣灵之花的躁动。
楚惟并不知晓自己的体内正有三种强大的势力在“打架”,他的眼前一片朦胧,分不清是汗还是泪。
他在下坠。
是R体,还是灵魂?
但他在下坠。下坠。
再然后,炫目的白光接住了他。
楚惟从绵软的云端睁开眼,看见裹了件深色大衣的男孩正笑眯眯地望着自己:“楚惟,你来看我啦!”
——是S。
*
四年前,一场大火烧毁《混沌》,他再也没有梦见过S。
却在此刻猝不及防重逢。
男孩看起来比他上次见要长大了许多,也是,四年时间,他们都要成长的。
原本男孩明显比他年幼好几岁,可现在看来已经同他一般年纪了。若照这个速度生长下去,也许用不了多久就会比他成熟了。
男孩那奇怪的尾巴收不起来,没办法穿裤子,只能用大一点儿的衣服将就;起码是件衣服,而不是太过凑合的浴巾。
S拉着他的手半扶半抱把他从云端带下来,楚惟抽空回头看了一眼,哪儿有什么云,也没有白光,这是个正儿八经的房间。
但好像和此前见过的那间不一样,没有蓝莹莹的培养皿,取而代之的是个巨型太空舱——当然,现在的他还不知道它的叫法。
太空舱里放着一张柔软的猫窝,非常大,足以容纳一个孩子,也许那就是S的床;几本带插图的童话书,散落一地的玩具,一张全息相册,楚惟遥遥瞥了眼,是个穿白大褂的年轻男人搂着比现在年幼一些的S。
他还没来得及多看两眼那个成年人的样子,就被S打断了:“楚惟,你看起来好像不高兴,发生什么事了吗?”
“你……最近去了哪里?”楚惟本不想抱怨,可开口便觉委屈,吸了吸鼻子,“我好久没有见过你了……”
他泛红的眼眶让男孩瞬间慌了神:“哎,哎,楚惟,你不要哭啊。我错了,是我错了,你不要哭,好不好?”
他既想给他擦眼泪,又要双手合十举过头顶作揖道歉,可惜一共就两只手,不能同时做所有想做的动作,结果手忙脚乱,不知该优先哪一个好。
楚惟被他滑稽的模样逗笑了:“好啦,我没有要哭。”
男孩松了口气,咧嘴,露出几颗尖尖的小虎牙:“楚惟,其实我是来帮你的。”
楚惟怔了怔:“帮我?”
“楚惟,你在做一件很重要的事,对不对?”S眨眨眼,“你不要一个人扛着,我会帮你的。”
他牵着楚惟的手晃了晃,像撒娇,也像承诺:“楚惟,让我陪着你好不好?我永远不会留你一个人的。”
第40章 第 40 章 “为了你一点都不疼。”……
楚惟低头看着他们交握的双手, S好像很喜欢肢体接触,总要挨在他身边,摸摸碰碰他的头发,皮肤散发的热量, 指尖的抚摸, 好像是比直接的目光流露更鲜明的表达。
“我想……救大家。”他说, “但我不知道能不能做得到。”
S非但没有问他原因,反而显出很愤怒的样子:“楚惟, 是不是那些糟老头子又逼你做什么了?”
中央教廷能管辖圣子的身份只有两个, 红衣主教与大祭司。后者年轻俊美, 肯定不属于糟老头子行列,那就只能是洛格托了;他很久没见过那位,也怪罪不到他身上去……
小圣子摇摇头:“没有人逼我, 是我自己想做的。但是很难, 我还不够厉害……”
他说这话时垂下眼, 浓密的睫毛像被雨打湿的细丝花蕊,很伤心的样子。
S最见不得他难过,双手捧住他的脸:“楚惟,不要这样说, 你很厉害的, 你最厉害了!你做了很多伟大的工作,还有……嗯……”
男孩试图找出最有代表性的例子, 想来想去眼睛一亮:“你还制作出了我呀!”
楚惟歪头不解。
制作?自己「制作」出了S?
S是个独立的个体生命,用得上“制作”大约只有饲育的过程。母亲会孕育孩子, 但自己是男孩儿,也没比S大多少,至于怎样拥有一个孩子的步骤还不清楚……总之, S怎么都不会是自己生出来的。
既然不是孕育,还有什么能和“制作”一词挂钩呢?
楚惟满心不解,又隐约觉得也许这和自己在这个世界中的身份、同S的真正关系有关。
自己是S的创造者。
S是他的作品——一定是最好的那个。
男孩没看出他的异状,忽然闭目气沉。
片刻后,原本光滑的皮肤浮现出斑驳的鳞片。
鳞是喑哑的纯黑,却在不同的角度反射出熠熠金光。
看起来就像……就像……
小怪物2.0的鳞片。
楚惟张大眼睛。小怪物2.0就是S吗?
可是总觉得……
他还在思索,却被S的动作打断。后者抬手摸摸自己的脖子,在颈侧原本属于人类动脉的地方找了找,然后皱眉咬牙——猛地拔下来一片鳞!
楚惟被他吓了一跳,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他还不知道那枚比其他鳞片都更加坚硬、更加光彩夺目的鳞,对S究竟意味着什么,可他作为人类设身处地去想,主动伤害动脉附近该有多疼啊?
S疼得直抽气,发出蛇一样的“嘶嘶”声,却还是咧着嘴把鳞片递给他:“楚惟,这个给你。它会帮助你的,就像我在保护你。你有这个,就不怕了,想做什么都可以。”
鳞片上还沾着血迹,但并不是红色的,是种介于暗金和深蓝之间的诡异色泽。楚惟接过鳞片,手都在颤抖,丝毫开心不起来,想去碰一碰他的伤口,又怕加剧伤害,手指犹豫不决:“……很疼吧?”
S见他这样关心自己,高兴得眼睛都弯起来了,捉住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埋在对方掌心里蹭啊蹭,语气同样愉悦:“楚惟,我没事的,为了你一点都不疼。”
楚惟还是轻松不起来,S就算想要帮助他,也不该是以这样伤害自己的方式。
男孩抬手去抚了抚小少年眉心的疙瘩,神色认真:“楚惟,为你我做什么都可以。什么都可以。”
他说了两遍。然而还要说一百遍,一千遍,一万遍——说多少次,都不及心底郑重的万分之一。
楚惟的声音发颤:“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我们……”
我们明明才认识不久。
我甚至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或者这个世界的“我”究竟对你做了什么,才叫你如此死心塌地?
刚才拔鳞片都没显出半点呼痛娇气的男孩这会儿反倒忸怩起来,颧骨上浮出淡淡的红晕,衬得那双金瞳愈发惊心动魄:“楚惟,因为你是我……我对你……嗯……”
他支支吾吾不好意思说出真心话,暗恋饲养员这件事并不是实验品该做的,他和其他实验品交流过,他们对饲养员更多的是恐惧,甚至有憎恨,可没有谁像他这样全心全意深爱着楚惟。
只不过,他还没长大呢,现在讲的话楚惟肯定会当成小孩子的痴话一笑了之;他要等到比楚惟还高、像个大人了,再正式表白,到那时候,饲养员就是他的啦。
小男孩为自己的想象吃吃笑起来,尔后发觉心上人还在对面不解地看着自己,连忙清清嗓子掩饰:“楚惟,我教你龙鳞的使用方式吧?”
小圣子太过想知道使用方式,甚至忽略了“龙鳞”一词。
S捉住他的手,两个孩子的手掌差不多大,几乎严丝合缝贴在一块儿。S带着他摸向自己的后颈,直到触上的刹那楚惟才感觉到痛,现世里小怪物2.0用尾尖倒刺刺破这里皮肤灌入金光的记忆后知后觉浮现。
他体质特殊,从小到大什么样的伤口都会快速愈合,以至于没有任何痕迹残留。但小怪物2.0留下的这个小创口竟然到现在都没有痊愈,疼痛仍在持续。
楚惟不觉得难以忍受,反而是种新奇的体验。
楚惟看不见,S看得清清楚楚,那片他全身最珍贵鳞片的形状,和这个伤口一模一样。
“楚惟,释放一点你的能力。”他低声道。
这句话同他之前总是小狗一样围着楚惟撒娇的语气很是不同,成熟、冷静,几乎像个大人了。
楚惟按照他的话自指尖凝聚光芒,同时S的掌心也浮出一团金色的光晕包住楚惟的力量。
两人的光并不相融,却能和谐地里一层外一层,将那片龙鳞轻柔郑重地裹在里面。
“楚惟,会有一点点疼。”S的另一只手举到他嘴边,“受不了的话就咬我。”
小少年刚要拒绝,龙鳞刺入伤口的剧痛猛地袭来。他自己的治愈能力和S的力量已经尽可能削弱痛感,但还是难以忍受。
楚惟不愿咬他,S却担心他伤着自己,硬是掰开他的紧咬的牙关塞进自己的手掌:“楚惟,你咬我,我不疼的!”
龙鳞与创伤融合的过程苦痛无比,小少年终于坚持不住,还是对着男孩的手咬了下去,眼眶一热,淌下歉意的眼泪。
和自己在实验中所受的酷刑相比,楚惟咬的这点力道根本不算什么。可S感觉到手背上滴落的温热液体,比肉t上的疼痛要折磨得多。
“楚、楚惟,你别哭啊,我真的不疼,真的……”他心慌意乱去帮他擦眼泪,却越擦越多,源源不断的泪珠扑朔着掉下来,像碎裂的钻石。
到后来他也没了办法,捧起楚惟的脸,伸出舌尖小心翼翼地舔了舔他的泪水,小动物似的讨好着。
楚惟被他的动作吓到,眼睛睁得圆圆的,依然盈着泪水,那样近在咫尺望着他,漂亮得不可思议。
S也有点儿不好意思起来,但他本来就不是人,不会为超出人类社交安全距离的亲昵感到羞耻和羞愧,只是觉得开心——他早就想尝一尝楚惟是什么味道,果然和想象中、或者说和平日里闻到一样甜美。
小圣子的脸也红了,还从来没有人对他做过这样的事呢……
好像,好像是不对的。
可如果是S的话,也不是完全不可以……
孩子们面面相觑,一时陷入无言,唯有情窦初开的种子在心底扎根发芽。
异样的插曲冲淡了龙鳞融合的痛楚,不知不觉已经结束。
S高兴地拍了拍巴掌:“这样就好啦!”
楚惟好奇地反手摸了摸,和想象中不同,并非他的后颈上嵌上一块截然不同的鳞片,皮肤摸起来和别的地方没多少不同,只有在向下按的时候才有微微的硬感,更像个不大的肿块。
他看不到,每一次指尖掠过那里,都会飞溅出一小滩金光。
他也不会知道,那是魔龙能给予心爱之人最珍重的标记与护佑。
“楚惟,不管之前是什么在欺负你,它再也不能伤害你了。”男孩拍拍胸脯,骄傲道,“我会保护你的。”
小少年弯起眼睛:“谢谢你呀。”
他有预感,这场梦又要结束了。
S大约有了同样的感知,余下的时间不再说话,坐在他旁边,握住他的手翻来覆去捏啊捏,好像那是什么很有趣的、爱不释手的玩具。
但楚惟不能让它就这么结束。
幻境的最后,他咬着嘴唇:“我想……我想知道你的名字。”
其实第一次与S见面时他就问过,可那时候的男孩笃定他的名字是他取的,楚惟怕再多追问会暴露身份,更怕自己的遗忘叫男孩伤心,只好憋在心里。
如今这些顾虑仍没有消失,可他管不了那么多了。名字是比那些有的没的担忧更重要的事情。他想知道,想像S每句话都不厌其烦地以自己的名字开头一样呼唤对方——
“楚惟,你今天怎么变得笨笨的?连我名字都忘记啦?”S并没有像他想象中一样生气,叉着腰,看向他的目光有种不符合年龄的无奈和宠溺,像个小大人似的摇摇头,大声叹气,“楚惟,你不可以忘掉我的名字,要记住一千遍、一千年!我叫凯——”
时空召回的光芒花瓣一样盛开,淹没了楚惟的视野。
他半喜半忧,这是最好的、得知S名字的机会,可惜只听见了第一个字;很显然不止一个字。
好吧,能知道叫“凯”也总是比“S”这个代号更进一步。他从来不是贪心的孩子。
等再回到现实世界,楚惟发现自己并未晕倒在冰冷的地板上,而是……
是大祭司先生的怀里。
小孩子偶尔的叛逆并不会影响大人的疼爱,迦隐看向他的目光一如既往疼爱,捋捋他散落的额发:“您终于醒了。”
楚惟花了一些时间让意识回笼,想起自己本来在做什么。
他的目光一凛,冥冥——
迦隐扶着他坐起来,像是看穿了他的想法:“请您放心,那个孩子已经退烧了,情况有所好转,现在交予圣泉庇护所做下一部处理。”
楚惟眨眨眼,好似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退烧……好转……
他的药方,他做出的努力,有效了吗?
迦隐微笑:“是的,我的殿下,您创造了奇迹。”
楚惟想说不止是自己的努力,还有小怪物2.0。说起来……他环视四周,并未发现魔兽的踪迹,恐怕在察觉到大祭司靠近时就躲起来了吧。
除了小怪物2.0,还有梦中神秘男孩的帮助;又或者,他和它本就是一体。
只不过无论是哪一个,他都没办法告诉监护人先生。
幻境中的记忆开始模糊、消散,小圣子握着最后稀薄的回忆,有些怅然地叹了口气,但并未过于伤心。
他有了信心,还会再见到S,不,凯的。
下一次——下一次一定要问问他的名字。【你现在阅读的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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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第 41 章 监护人先生不是人?
八岁那年, 楚惟和凯的每一次相见在醒来后都了无痕迹,不仅没有带回任何相关的信物,连发生的对话都很快遗忘,让他笃定那的确是一次又一次奇妙的梦境。
然而这一次不同, 凯融合进他后颈的鳞片仍然存在, 每一次触碰都会带来轻微但连绵的痒——伤口早就愈合, 不会再痛了,可痒同样叫人在意。
有了这枚鳞片, 接下来他再制作药丸、为病人施以治疗时, 圣灵之花的反噬再也没有出现过。
也许是艾缇瑟尔花的效用被阻隔, 也许是它惧怕那股力量,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就像凯说过很多次的那样, 他在保护自己。
冥冥很快好了起来, 没过几天又是那个活蹦乱跳的小男孩, 对谁都傻呵呵地笑。楚惟坐在窗台看他和小粢一起为自己搜集药材,时不时还抬头冲自己挥挥手,充满活力的样子丝毫看不出几天前曾在鬼门关走过一遭。
成功治好冥冥、加之没有受到圣灵之花的伤害,证明了楚惟的确担得起圣子渡世人之责, 迦隐不再阻止, 由着他去治疗教廷的其他病人。
只不过,每日接待的病人数量有严格限制, 而且必须全程有自己陪在身边。
医生是个非常吃经验的职业,一周之后, 楚惟疗愈的熟练度上升,效率明显提了上来。
中央神庙的病人一天天减少,小圣子却不见笑颜, 仍然忧心:
一来,圣灵之花尽管对自己不再有反噬的力量,却还是会在一些病人身上产生副作用,那些病人交由歌莉娅和其他医官处理,他们都安慰楚惟这绝不是他的错,可他还是会有些挥之不去的歉疚。
要是自己再厉害一点,净化之力再强大一些,是不是可以做得更加完美?
二来,就算他昼夜不息、成天成天接治病人,神庙之外,中央教廷周边地区还有大批大批的患者正在绝望地等待死亡,很多人动都动不了了,更别提到处求医问药。
无论他如何努力,也不可能亲自挽救所有人。
药方的每一味材料都难寻,然而比它们更难得的是只有楚惟才拥有、且必须配合其才能生效的净化之力。
得想个办法,让自己的能量变得可大面积传播才行——而且要快,快过病毒感染的速度。
“——水。”
“水?”
众人看向灰袍神官。
安岩点点头:“我查过教廷过去的记载,历史上曾有过的几次瘟疫都是通过河水、地下水传播,起初人们没有发现,等察觉到途径的时候为时已晚。”
他展开一张菲亚兰大陆的地图,指了指环绕中心区域的一条细线:“既然毒药能通过河流传播,那么反过来,也许解药同样可以。”
楚惟看向他指的位置,小字标着莫勒塔河。
“莫勒塔”是古语“静语之水”的意思,这条河并不宽阔,但蜿蜒悠远,发源自北方山脉,途径中央神庙、拜月城、周围村落,以及多处旧神遗迹,最终聚集于大陆最南端,直到汇入大海。
若解药真的能沿着河水顺流而下,莫勒塔河无疑是最佳选择。
“这并不容易。”大祭司沉吟道,“可能会很辛苦,我的殿下,您确定要这样做吗?”
小圣子没有任何犹豫,坚定地点了点头。
如果许许多多在远方的人能够因为自己的努力而恢复健康,像冥冥一样,那该有多好啊。
为此付出一点儿辛苦又如何呢?
歌莉娅提出另一个问题:“就算殿下的能力有办法融入水中,那药方怎么办?总不可能把这些药材也都全都投入河流里吧?不能炼制、不能与殿下的力量融合,单独的每一份是没用的。”
这的确是个问题。众人陷入思考。
最后,是跪坐在一边为圣子叠衣服的大嬷嬷出了声:“老身倒是有一个想法,如果各位大人愿意听一听。”
迦隐颔首:“但说无妨。”
金果温声道:“是神官大人的话给了我灵感:‘反过来’。”
安岩一愣,没想到她的解法来源于自己。
金果道:“治疗的等式是小殿下的能力加上药丸,殿下的能力可以分解入河水流淌,但药丸不行;可‘反过来’想,如果殿下在为莫勒塔河注入能力时,就已经融入了药材呢?”
众人面面相觑。
殿下的能力……融入药材?
这要怎么才能做到?
除了过于神秘、看不出年龄的大祭司,圣侍嬷嬷比在场的所有人都要年长得多;不仅是比他们,也许是比他们的祖母的祖母的祖母还要年长——她亲眼见证的岁月比他们所有人加在一起还要长,经历过教廷的兴与衰,甚至菲亚兰的存亡。
她是中央教廷的定心丸,尽管职位属于仆从的一种,地位却很高,相当受人敬重。
如果大嬷嬷说有办法,那么就一定有办法。
金果冲同样疑惑望着自己的小楚惟安抚地微微一笑,然后看向迦隐:“不过,这个方法需要您的助力才能完成。”
*
三日后,莫勒塔河边。
楚惟还记得安岩上一次利用《魔禁之书》竖起屏障,还是四年前的040村,为了“逮捕”掠走圣子的魔兽,或者说司酌律。
现在,暗红的经络再一次顺着他的脚边蔓延,只不过这一次是为了分隔他与其他人。
三天前,金果提出的需要迦隐帮助的方法是单独同后者谈话的,其他人并不知晓。今日决定试行也是同样,除了大祭司和小圣子,所有人都被神官的屏障隔绝在外面。
此前为了圣灵之花产生的小小矛盾早就化解,家长带着孩子走到河边,抱着他一级级走下长满青苔的台阶。
莫勒塔河常年雾气环绕,能见度不足二十米。不过它是条很温顺的河,尤其是流经中央神庙的这一段,静谧得像湖或溪。
小孩子双手环抱着一大束捧花似的药材,调整了好几次位置不让它们戳到自己或者监护人先生,担忧道:“这么多我都要吃下去吗?我可能一下子吃不完……”
他已经十二岁了,声音依旧细而柔和,小小声念叨的时候像只不知如何面对大堆胡萝卜的小兔子。
迦隐被他真心实意的忧虑逗笑了:“当然不用您吃掉。”
楚惟眨了眨眼。不吃下去的话,它们要怎么同自己合二为一呢。
纱质的披风已经沾上潮湿的水汽,河流就在他们脚下。
迦隐道:“宝贝,闭上眼睛,待会儿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睁开。”
当他用这样亲昵的称呼而不是尊称,就意味着这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约定。
楚惟稍微犹豫了下,还是点点头。
迦隐看他踌躇的神色暗暗叹息,他不是不相信楚惟做不到,而是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的确太过颠覆一个孩子的认知,还是多加一道保险比较好。
他有备而来,拿出一条绸巾,蒙住楚惟的眼睛,还在脑后系了个蝴蝶结。
绸巾看上去薄如蝉翼,真正挡在眼前时竟然连光都不透。小孩不安地抓住它,有点儿想扯下来,被大人阻止。
“请您忍一忍。”大祭司的语调是仅在面对小圣子才会有的温和,“不会太久的。”
小少年别无他法,内心仍然忐忑,双手紧紧环住他的脖子。
下一刻,他感觉到高度的变化——迦隐带着他腾空而起,飞了起来。
飞。
楚惟不自觉想起小怪物2.0带着自己在月色下的冒险,原来不止魔兽,人类也可以飞吗?
——或者他的监护人先生,真的是人类吗?
他有很多问题想问,可既然大祭司连看都不让他看,肯定更不会回答。成人世界的法则,过去在楚家总是受冷眼的楚惟不会不懂。
然而接下来的变化更加诡异,原本环绕着他的是属于人类的柔韧温暖的皮肤,可不知从哪一道风刮过之后,变得冰冷、凹凸不平。
这个触感是……鳞片?
小少年愣住了。
司酌律变身的小怪物1.0,以及高度怀疑是凯的小怪物2.0,他们都载过他,因而他很清楚他们身上就是这种鳞片。
为什么大祭司也会有?而且体型远大于那两只小魔兽。
楚惟再一次颤栗着想起那个问题:监护人先生,会不会根本就不是人类?
他虽然看不见,但听觉没有被阻隔,耳边传来哗哗的水声,好几次窜起的河水已经溅上他的小腿。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原本平静的莫勒塔河忽然暴涨,掀腾到五六米高,简直像怒吼的海啸。
浓郁的雾气早就冲散,被波及的鱼儿在浪潮中徒劳地翻滚,河堤两岸的树木竞相折腰,恨不得完全贴地跪拜。
在这一刻,他们二人是这世间的主宰。
“殿下,松手。”
耳边传来迦隐的吩咐,楚惟迟疑了下:“全部吗?”
他可是抱着好大一捧药材呢。别的不说,光艾缇瑟尔花的花瓣粉末就大大超出了一整年圣灵之花花圃的损耗,用在治疗病人身上不心疼,可是直接扔掉……那不就是所谓的“打水漂”了么?
迦隐看出他的顾虑:“您放心,我会接住的。”
好吧,既然监护人先生都这样说了。
……说起来,监护人的声音好像也有点儿变了……
楚惟松开手。
仙籽草,霜姬蔷薇,南海珊瑚,锡兰白露蝶,艾缇瑟尔花,这些他精心收集来的昂贵药材先后下坠,如同闪着光点的雨。
在它们被暴怒的河流吞咽之前,一道金光席卷而来,将它们悉数接住。
“趁现在,殿下,释放您的能力。”
楚惟来不及想这句话为何耳熟,下意识按照他的要求去做。
浅淡柔和的光芒降落,与耀眼的金色一上一下逐渐合拢,所有的药材困于其中,一边温软,一边强势,将它们逐渐碾碎成粉末。
迦隐一手环着楚惟,另一手挥了挥——严格来说不再是人类的手臂,已经半翼化——那些粉末变成了紫红色的光团,夹在楚惟的光芒和他自己的金光中间,极其不安地横冲直撞。
圣灵之花本就有一定的自主意识,此前疗愈过程中被魔龙与圣子的两股力量同时压制才安稳了些,现在乍一解脱出来,又察觉到自己的命运,说什么都要逃脱。
迦隐沉下目光。
他此刻的形态并不是完全体,尽管有安岩的屏障,难免会出意外,并不能把真正的力量完全解封。
还是要借助于本体。
蝠翼再度幻化成人类的手掌,指尖轻柔捻上小圣子的后颈,那块被植入其中的龙鳞感应到他的需要,突破隐秘的疼痛,刹那间金光大盛。
艾缇瑟尔花的躁动顷刻被抚平,紫红色的光团们变得温驯,一个个听话地掉进河里,溶解于无形。
其后,属于小圣子和大祭司的光芒也依次注入河流。
河水从原本的清澈见底变得五光十色,但也仅仅几秒钟。
再然后,莫勒塔河重归平静,好似方才的狂怒从来不曾发生。
绸巾被揭下,楚惟一时有些不适应从暗到明的变化,眼睛酸胀。
他揉了揉,抬头对上迦隐关切的目光:“殿下还好吗?”
“我没事……”小孩摇摇头。
“您做得很好。”迦隐微微笑,示意他看向重新被雾气拥抱的莫勒塔河,“它即将为大陆中心地带的病人们带去福祉和希望。”
楚惟依言看去,心中却在思量另一件事。
‘殿下,释放您的能力。’
‘楚惟,释放一点你的能力。’
他想起来了。
数日前的幻象中,怪物男孩凯曾说过几乎一模一样的话。
重要的不是他们的措辞,而是——语气。
一个是中央教廷至高无上的大祭司,菲亚兰大陆的暗面统治者;
一个是关在实验室、长着犄角和尾巴,得不到自由的小男孩;
他们二人……为什么会有如此重叠的相似之处?
第42章 第 42 章 放不下。
带有圣子祝福的河流顺流而下, 灌溉了枯竭而绝望的生命。没有圣子净化之力的直接介入和药材的精准疗愈,沿岸病人的恢复很慢,但起码没有继续恶化下去。
楚惟已经做到了自己能做的最好,教廷对周边地区病患情况统计的数字都在好转, 他时日无多的飘渺人生也终于找到了意义。
过去他为了延续楚南膺的生命而活, 那并不是一种真正上的意义, 更多的是被迫牺牲和时刻可能会死去的惴惴苦痛。
如今不同了,他可以独活, 也可以救人, 可以对他人的苦难熟视无睹, 也可以做些力所能力的事儿——他拥有了选择权。
这是比什么都要重要的东西。
而且,他也被人爱着:若非中央神庙占地广阔,收到的贺礼早该堆不下了。
瘟疫在数百年间一直是无法抵御的洪流, 每席卷一回, 就是对人类的灭顶之灾。然而小圣子的庇佑居然能驱除灾厄, 挽回健康与生命,这是过去历任圣子、或者任何人从来做不到的事情。
此任圣子殿下当真是菲亚兰神明的使者与化身,这一点已经成了人们的共识。他们原本就对圣子有着超乎寻常的热爱与追捧,这下更是顶礼膜拜。
一场由春末开始肆虐的疫病, 终于在秋日来临之后渐入尾声。
不过, 楚惟没有想象中开心。
他的确为人们能好起来而欣慰,但忙碌的疗愈塞满了生活, 还有许多危重病人需要他亲自接触性治疗,除了必须去圣域穹殿和至高祭坛的几个半日, 其他时候他几乎泡在了圣泉庇护所。
每日清晨时分莅临,结束已是日暮,他再怎么拥有超乎寻常的能力, 毕竟只是个十来岁的孩子,高强度的工作还是压得疲惫不堪。
大祭司不止一次表达了反对:这些并非圣子需要操心的范畴,他做的已经够多了,再这样下去让自己累着,反倒有违真正的职责——圣子就是要光明地、高洁地、至高无上地存在着,让菲亚兰的子民有所信仰,有所倚仗。
若是放在往常,楚惟早就要隐蔽地向监护人先生撒娇了,哪怕只是被摸摸头发、抱在怀里哄一哄,对小孩子来说都是很好的安慰。
但他最近在躲着迦隐。非必要接触的时刻,能远离就尽量远离。
迦隐当然也注意到了这件事,从前总是粘着自己的小家伙现在宁愿让金果和安岩抱,怎么看都不对劲。
然而他没有立刻做出应对措施,因为他知道楚惟在想什么。
小家伙对自己的身份有所察觉,有所怀疑,甚至有所忌惮。
数日前他带楚惟去莫勒塔河,就算已经把男孩的眼睛蒙上,也有太多太多不对劲:光是可以自在地飞到河面上,就不像是人类的所作所为。
迦隐当日就知道会暴露,可是别无他法;他既不能告知真相,也不能抹掉楚惟的记忆;唔,这不能说不是一个方法。
他其实是知道的,楚惟会在梦境、或者说幻境中与自己——真正的、千年后的那个自己——相见。
楚惟不知道的是,那些梦并非完全由自己生成,还有许许多多来自外界的助力。
比如至高祭坛,比如圣灵之花,每一次他与它们的接触都会受到或多或少的影响,帮助着将这个年幼的孩子重新塑造成为迦隐,或者说凯厄斯熟知的那个冷静理智、淡漠温柔的研究员。
若是仅有这些来自凯厄斯对重逢的渴望,是不足以控制着楚惟反复进入如此逼真的幻境之中的。
更重要的是,楚惟的灵魂也一直在焦急地寻觅着他,寻找这个由他创造、亲手养大的小实验品。
小怪物娇气、任性、难伺候,对别的研究员来说是凶狠脾气大,对陌生人,尤其是他不喜欢的陌生人(尤其的尤其是那几个成天催楚惟出实验成果的糟老头子),是可以随时覆灭一座城池、愤怒起来削掉半个小星球也不在话下的宇宙级重武器。
唯有在自家饲养员面前摇身一变,成了正在学握手的小狗崽子,只要能被摸摸头夸奖两句,尾巴可以开心地摇成螺旋桨。
除了楚惟,谁也搞不定他。楚惟一部分是真心喜爱他,也有一小部分是确实没别的办法,每日亲力亲为照顾他,尽量不拜托别人。
凯厄斯是楚惟的作品,是他的孩子,是他每日唯一需要惦念和为之忙碌的存在。凯厄斯几乎等同于他全部的生活。
所以就算是死后,就算是转生,就算是过了一千年,他还是放不下他。
迦隐远远眺望圣泉庇护所,楚惟正同歌莉娅专心学习银针疗法。
小圣子的圣袍总是纯白,但纱衣会随着季节的变化而变化,重大节日和特殊场合也会更改,比如今年入秋后穿的这件就是蜂蜜一样的明黄色,金线密密地绣着花枝,为平日里对待外人总是疏疏冷冷的小殿下添了份难得温暖和甜蜜。
安岩在旁边汇报近日教廷的情况,迦隐左耳进右耳出,心中全是叹息。
他当然想同楚惟早些相认,可有些事急不得。楚惟现在还这样小,记忆半点没恢复,他就算把前世之事一股脑摊开在面前,对于小家伙来说不过是另一个版本的童话故事——结局还不怎么美好的那种。
还要再耐心等一等,起码等到六年后启程北上。
等他回到自己的巢穴,于“深渊”同楚惟再会,那里会有更多可以唤醒楚惟记忆的东西,到那时候……
“……最后就是睡莲池和恩典花园的除虫剂采购……大人?大人您在听吗?”
安岩的声音打断了迦隐的思绪,他强迫自己从楚惟很久没在自己面前露过的笑容移开视线,语气还算和蔼可亲:“嗯?”
灰袍神官合起《圣职日志》,把迦隐藏在心底的叹息重重地叹了出来:“您要是现在没心情,我就待会儿再来吧。”
他说话时有意无意瞄了好几眼小圣子的方向,似乎在暗暗指责大祭司因为那孩子分了心。
虽然事实的确如此。
总觉得这小子最近越来越放肆了,迦隐反思,是自己对楚惟太温和,搞得在其他人心中的威严也坍塌了么?
“也轮到你管起我来了?”他抽过《圣职日志》在安岩头上敲了一下,转身就走,什么都不留恋似的。
安岩揉了揉被砸疼的地方,又瞄了眼小殿下,撇撇嘴跟上去。
总觉得自从新任圣子继任,这位他最敬仰的大祭司大人就变了许多。倒不是说性格上的变化;好吧,也有变,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大祭司看这位小殿下的眼神,和对以往的圣子相比很是不同。
过去那些圣子于他而言都是吵闹的孩子,是不想、但不得不接手的责任,处处带着一种昭然若揭的不情愿。
四年前,现任小圣子的到来改变了一切。
大祭司不仅搬去神恩宫亲手照料小圣子的生活,平日里对待他态度也总是温柔、甚至是宠溺的。
想想过去大祭司对那些圣子的不屑乃至厌恶,安岩简直要怀疑他的顶头上司换了一个人。
更值得在意的是,大祭司看小圣子的眼神也很不同。
不像下属看上司,也不像大人看孩子。当然,也没有不该有的旖旎。
更像是……信徒全心全意仰望他的神明。
渴望靠近,渴望皈依,渴望垂怜。
忠诚。虔敬。痴迷。
但也是痛苦的。
安岩没办法不去好奇:他为什么会痛苦?
是因为爱,还是因为得不到的爱?
第43章 第 43 章 宁为玉碎。
入夜。
楚惟抱着小粢, 有些忐忑:“你说……他找我会是什么事呢?”
看起来是在问小粢,其实还是自言自语。
小奶团子抬起头看他,眨巴眨巴眼:“叽!”
虽然听不懂它在说什么,也猜得到是宽慰自己。楚惟把脸埋进它带着一股奶甜香气的毛毛里蹭了蹭, 古灵精怪的小东西还有抚慰人心的效果。
小粢正要跟妈咪撒个娇, 刚躺下露出肚肚, 敲门声响起,它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塞进了衣服里。
……嗨呀, 好气哦QAQ!
楚惟整理整理衣摆, 试图看起来没有不自在的褶皱, 清清嗓子:“请进。”
金果走进来,对他温言道:“殿下,到时间了。”
楚惟鼓起脸颊做了次深呼吸, 点点头。
圣侍嬷嬷按照大祭司的要求, 在午夜时分将小圣子送去圣灵之花的花坛, 然后退下。
楚惟照常拨弄着花儿们,以掩饰自己七上八下的心情。入了秋的花儿们明显不如春夏那般有活力,但在被小圣子的手指抚过后还是打起精神来焕发出银蓝的光彩。
不久前制药时艾缇瑟尔花反噬的痛楚还在五脏六腑中灼烧,如今又如此乖巧依赖的模样, 还真是……
此刻的小楚惟还不知晓, 自己天生就有驯养怪物的本领。
想爱他,也想吃掉他。
也有同时都想的。
他沉迷于和每朵花儿打招呼, 没注意到监护人先生已经来了。迦隐也不着急,背手站在花圃边, 看着圣子小精灵似的于花丛中来回翩飞。
最后还是小粢提醒了楚惟,用小翅膀尖尖挠了挠少年的手心:“叽——”
唉,这个家没奶团子得散呀!
楚惟看见迦隐, 很难不想起莫勒塔河上的事情,想起男人与梦中男孩的重叠。监护人先生瞒着自己好多事,他觉得自己有一点点生气,又好像没资格生气,可太高的相似度总叫他迷惘,分不清幻境与现实,所以干脆躲着迦隐,以免自己真的认错。
小孩跪坐在蓝莹莹的花儿中,一眨不眨望着自己。
迦隐总是拿他没办法的,只好走过去,单膝跪在他面前,
“您有话想问我吗?”他并不铺垫,开门见山。
如此直白反而叫楚惟准备好的委婉说辞不知从何讲起。
迦隐叹了口气,碰了碰离自己最近的一朵艾缇瑟尔花。那些原本见到楚惟就亲亲热热凑过去、依偎在他身旁的小蓝花们,对大祭司显出了十成十的恐惧,颤抖着、瑟缩着,又不是真的敢躲开。
楚惟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但没说话。
迦隐知道话题需要自己继续引导,于是继续道:“您见过他们了,是不是?”
楚惟一愣。
他们……指的是谁?
小怪物2.0吗?还是凯?
迦隐沉默。事实上还包括司酌律和司酌律所化身的小怪物1.0,甚至是仅有一面之缘的精灵小王子。不过这些目前还没必要告诉楚惟。
小少年睁大眼睛:“您真的是……”
他早就有猜测,可那些猜测太过天马行空、匪夷所思,叫他根本不觉得有必要问出来。
可是,监护人先生现在的默认又是怎么一回事?
迦隐向他摊开手掌,楚惟先是疑惑了一瞬,而后心领神会把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手心上。
接着,他眼睁睁看着迦隐那属于人类的皮肤一点点变暗、变坚硬,最后整个手掌化作坚硬的鳞片,一直延伸到小臂。
那几乎是一种剖白。无须词句,已然坦诚。
楚惟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那尖锐的、如同小小匕首的鳞片,指尖发颤。
“吓到你了吗?”迦隐轻声道。
小少年摇了摇头:“我……我见过。”
小怪物1.0也好,2.0也罢,它们的身上都覆着同样的鳞片。他被它们保护过、帮助过,并不觉得惧怕。
只是,一直以来代表着人类利益顶点的中央教廷大祭司,真身竟然是魔兽,这个事实还是给了楚惟很大冲击。
迦隐抬手想要摸摸他失魂落魄的小脸,随即意识到自己现在的状态只会伤到楚惟细嫩的皮肤,想要变回来。
但楚惟双手捉住他,摇了摇头,不想他改变。
迦隐看着他的小手,还没有自己龙爪的一半大。
过去……很久很久以前的过去,是反过来的。那双成年人的手总是把他小小的爪子包在掌中,让与世界格格不入的小怪物有了归宿。
他忽然心头一动:“你还记得吗?”
等对上小孩澄澈又疑惑的目光,才自知失言。
楚惟并没有追问他刚才说的话,而是反问:“您究竟是什么人?”他长长的睫毛被夜露打湿,明晃晃的月光在眼底倒映成泪的影子,“为什么总觉得您对我很了解,我却对您一无所知……”
“您会知道的,我的殿下。”迦隐抚了抚他的长发,眼含忧郁,“但不是现在。”
楚惟眼看着鳞片一点点消失,自己的双手握着的那只手又回到了人类光滑的皮肤,安静了很久不知在想什么。
他一直垂着头,再开口时声音有了隐隐的哭腔:“您要抹去我的记忆吗?”
迦隐一惊。他是有这个打算,没想到小孩居然已经看了出来。
楚惟定了定心神,抬起头,目光变得坚定:“请您抹去我的记忆吧。”
这回反而轮到迦隐怔住:“这是……”
“您说了,现在还没有到我可以知道的时候。我不想,也做不到一直怀抱一个解不开的谜团。”他小小地吸了下鼻子,“我宁愿忘掉。所以,请您在我能够知道的那天再唤醒我的记忆吧。今夜,就只是来看花儿而已。”
迦隐哑然。
他的楚惟,他的小神明,从过去到现在,从来都是这样宁为玉碎。
他放柔声音:“那就如您所愿。”
迦隐抬手拂开楚惟的额链,抵着那枚透亮的月辉石。
小孩紧张地嚅嗫道:“会痛吗?”
“不会。”迦隐让他半靠着自己,“只是睡一觉。”
消除记忆听起来多么可怕,楚惟还是有些不安,但对监护人的信任占据了上风,乖乖阖上眼。
向来光芒温婉的月辉石释放出前所未有的耀眼亮度,的确不痛不痒,只有隐约的温热。
片刻后,楚惟昏睡过去。
但他没有摔到花丛中,已经被迦隐抱起。
小圣子十二岁了,在大祭司怀中依旧轻软得像片棉絮。
迦隐起身,带着楚惟向神恩宫走去。
黑袍在他身后拖曳如乌云,但乌云遮不住月亮。
今夜月明,就算是他也忍不住为止驻足。
怀中是世界上他唯一想要的珍宝,头顶是遥不可及的月亮。
他抬头,想起年幼时楚惟也曾带自己偷偷去看过月夜——当然,是基地里的模拟环境。
那时候他太小,不懂月亮有什么好看的。要他来评定,饲养员可比月亮好看多了。
于是,楚惟看月亮,他就趴在楚惟的膝盖上看他。
人类并不介意小怪物像看肉一样看自己,他整天忙得不知白天黑夜今夕何夕,也好久没有这样放松地享受过景色,哪怕这景色也是人造的。
他盯着逼真的夜空发呆,忘记过去多久,直到腿上传来小小的呼噜声。
楚惟低头,手指轻柔地梳理着小孩的头发,又颇为坏心地戳了戳他的小脸。熟睡的小怪物和同龄孩子没什么差别,那样无忧无虑,丝毫看不出是个足以弑神的小杀器。
他盼着他长大,看一看倾注了数年心血的作品的完全形态是什么样子;
他又怕他长大,一旦凯厄斯彻底进入成熟期,就不再是他的小龙崽,必须要移交联邦秘密武装管理局,再也做不了天真平静的梦,打入永无宁日的地狱。
注定会到来的分离总是带着太多的忧愁和伤感,楚惟不愿再想下去。
就在这时,暖呼呼的小手握住了他的手指。
楚惟一惊,还以为自己吵醒了凯厄斯。但小龙崽只是扭了扭,把自己的小脸埋进他的掌心,咕哝着‘楚惟,楚惟……’
他失笑。小家伙最喜欢叫他的名字,哪怕做着梦也还在喊呢,好像那不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名字,而是每念一次就会得到一大堆糖果的神奇咒语。
此前的烦恼云消雾散,人生苦短,还是珍惜当下的每一次相处。他伸出没被抓着的手摸摸小龙崽的脑袋,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哄他睡觉,眼神是连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温柔。
……
那是当年的凯厄斯不知道的事情,更是此刻的迦隐没有的记忆,然而此时此刻的他却跨越千年,与彼时的楚惟有了相同的共振——
能陪伴心爱的小孩子长大,已经够满足了。
有花有月有情人,却是错位的年龄、身份与时空。
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在与同样的人见到那夜的月亮呢?
迦隐无声地笑了笑,收起那些渺远的回忆,走向夜色深处。
第44章 第 44 章 “殿下,我是来接您的。……
三年后。
楚惟是个弃婴, 没有人知道他的亲生父母是谁,真正的家乡在哪里,同样不知道他具体什么时候出生。被楚家收养后,他名义是楚南膺的弟弟, 后者作为溯夜镇最大富商的宝贝独子, 年年生日派对都举办得隆重, 楚惟也就顺便沾一点儿光;虽然对楚惟本人来说,这光不要也罢。
楚南膺出生在一月中旬, 既然楚惟没有自己的生日, 就定在了他的第二天, 捡一捡大少爷看不上的礼物,就算是庆祝。
进入中央神庙之后,圣子身为神明的使者, 代表的是神的旨意, 并不需要有过多的个人特征, 因此也没有所谓庆祝生日一说。
每年的那天到来,男孩就自己一个人呆在房间里,没有精美的礼物,没有隆重的晚宴, 都没关系。他面对烛台, 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就算是许愿。
愿望倒是年年都一样:活得久一点。
八岁前, 他希望楚南膺晚点发病;
八岁之后,他希望时间过得慢一点。
他已经体会到了美好的爱, 见过了人世间的不同,再如何不贪心的小孩子也开始想要更多。
而在那之前,他只是想要先活下来。
在菲亚兰大陆, 人族标志着进入成熟期的年龄有两个,十五岁和十八岁。
后者是写在律法中的分界线,前者则是普遍认知,例如穷人家的孩子年满十五就可以正式工作,而不只是做个领不到薪水的学徒。
对于普通人而言,十五岁是个很美好的年纪,标志着长大,标志着拥有更多的自由,可以飞向更广阔的天地。
但对于楚惟不是。
十五岁,不仅意味着距离献祭只剩下三年,更意味着他要离开中央神庙,离开大祭司了。
刚进入教廷时他并不知晓还有这样的规定,以为自己会在大祭司身边长到十八岁,再送给魔龙;还是正式继任仪式后见到的那个精灵小王子告诉他才知晓,原来他只会待到十五岁,然后在光辉骑士团的护送下开启为期两年的环菲亚兰大陆巡游,十七岁之后进入精灵王室做最后的准备,直到那个可怖的十八岁道来。
距离他的生日还有不到半个月,要是寻常人家的孩子,早就兴奋地掰着手指倒数了,但小圣子只能让避免自己去想,倒计时如同锁链勒在喉咙上。
不想离开迦隐。不想见不到监护人先生。这是他现在拥有的最好的爱,如果连这一份也没有了,他还剩下什么呢?
小圣子坐在圣灵之花的簇拥中,双手抱膝,眼神失焦地发呆。
七年的相处已然让他同这些亲手起死回生的花儿们有了足够的默契,一朵朵一丛丛依偎在他身旁,分享和传递着他的失意,连花瓣的蓝都褪色了些。
唯有小粢一如既往,扇着耳羽在花丛中追蝴蝶,好几次把自己一头撞在地上,好不容易重新飞起来,又晕晕乎乎左摇右摆,好几次差点重新摔下去。
几年过去,小奶团子好像根本没长大过,还是那么无忧无虑横冲直撞。
楚惟有点儿想叹气,都说养小宠物就像养孩子一样能慢慢看到它的变化,怎么自己都从孩子走向少年了,小粢还是他七年前刚捡到——或者说是捉到——的那个样子。
这算是什么,魔法生物永葆青春吗?
小粢发现了一只从来没见过的品种的蝴蝶,兴奋地叽叽啾啾朝他飞来。小东西个头小小,力气大大,楚惟张开怀抱等着接它,居然直接被撞倒在地上。
艾缇瑟尔花们窸窸窣窣笑起来,小圣子无声地叹了口气,干脆不起来了,躺在交叠的蓝色海洋里,双手高高举起奶团子。
“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小粢非常认真、手舞足蹈地描述那蝴蝶的模样。
这么多年相处下来,即便楚惟还是无法逐字逐句精准翻译它的每一句话,不过什么意思已经大概了解了。
他点点头:“嗯,一定很有意思。”
——养崽崽的一个重要技能,就是学会天衣无缝地敷衍。
菲亚兰中部地区的冬日大多严寒冷酷,很少会有今日这样晴好的天气,圣子的体质已经不怎么受温度影响了,但这样被太阳晒得暖洋洋的还是很舒服,楚惟抱着软绵绵毛茸茸的小粢,不知不觉有些犯困。
就在他眼皮直打架、快要禁不住梦乡的诱惑,忽然发现有谁正低头望着他——离得太近了,楚惟几乎能感觉到对方的呼吸。
小圣子吓了一跳,偌大神庙圣殿,上上下下百来号人,除了大祭司,谁敢靠他这么近?——而且就算是大祭司,也不可能有这样超出规矩的距离。
他猛地坐起来,心脏跳得极快,在自己发动能力抵御对方和向护卫队大声呼救两个选项摇摆不定。
然后他看清了那个冒犯的不速之客。
心跳却并未因此减缓。
这双棕色的、鹰隼一样锐利的眼睛……
——司酌律?
小圣子还坐在花海中,以仰角抬头看向同过去瘦弱小少年相比简直脱胎换骨的人,吃惊地找不回自己的喉咙。
司酌律原本是弯腰看他的,这会儿直起身来,对他下意识的避让和审视没什么波澜,语气随意得像在谈论天气,“殿下不记得我了?”
“大祭司大人说您大概率会在这儿,我就过来碰碰运气。”他看起来是想做一个微笑的表情,但嘴角上扬的弧度几近于无,“没想到,我的运气还不错。”
楚惟的心脏好像被无形的手握住,试了好几次才能正常发声:“你怎么会……”
司酌律现在十九岁,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最风华正茂的年纪。他的头发剪短了,长开的五官英气逼人,穿着一身深色常服,领口和肩上各有一枚闪闪亮的勋章,手臂和大腿处的布料贴身,勾勒出结实的肌肉轮廓,看起来一只手就能把纤细的小圣子抱起来。
楚惟有些失落地想,当年他就比司酌律小一号,过去这么久,自己明明也长高很多,怎么还是赶不上这人呢?差四岁,真的那么紧要吗?
司酌律单膝跪下,一手搭在膝上,一手拄地,棕色的眼眸乍一看是无法被驯服的野性,却仅对面前人流露出温和:“殿下,我是来接您的。”
楚惟茫然地眨了眨眼:“接……我?”
青年指了指自己的肩膀,楚惟这才看出来哪不是什么普通的勋章,而是“圣辉之心”蓝宝石。
他认得那颗宝石,隶属于光辉骑士团。
不,这样说还不够严谨,并非随便什么骑士都可以佩戴——唯有骑士长才能得此殊荣。
楚惟惊讶极了:“你已经……?”
司酌律比他大四岁,他马上十五岁,那司酌律才十九。还不到二十岁,这样年轻,就已经能担任光辉骑士团这样庞大组织的一团之长了吗?
小圣子平日里的爱好除了侍花弄草就是泡在藏书阁看书,关于光辉骑士团的来历、发展也看了很多,骑士长的责任重大,需要经过许多磨练与考验,历任骑士长都得人到中年才能合格。
司酌律听得出来,圣子殿下到现在和自己讲的每一句话都充满了犹豫,看来突然的重逢给了对方很大的冲击。
他垂下眼睛:“我向阿姐发过誓,要保护像她一样需要保护的人。”
要竭尽所能阻止罪恶,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
他怀揣着这样强烈的愿望,十三岁起跟随骑士团东奔西跑、南征北战,付出了比同僚高出几倍的努力,成为光辉骑士团历史上年纪最小的正式成员,更是创造了年仅十九就接任团长的奇迹。
别人问他为什么要这样拼命,他总会说是对姐姐的承诺;再有多问,就不答了。
没人知道,除了对阿姐的追思,他如此努力还有另一个原因——那深埋在心底的雪色月光,直到六年后也没有丝毫褪色,日夜悬于他的心尖。
圣子年满十五岁后,抚养权将由中央教廷正式移交予光辉骑士团。而在骑士团内部,常规事物由副团长处理,骑士长则专责贴身守护圣子的安危——这对于整个菲亚兰而言都是头等大事。
初见时楚惟九岁,司酌律算过,这意味着如果不能在十九岁前爬到骑士长的位置,那个从十三岁起就被放在心上、梦中的男孩,就要依附于他人的羽翼而不是自己。
……光是想想都觉得忍不了。
如果能让他成为自己的小鸟,司酌律想,付出什么都可以。
他花了六年的时间打败了所有其他候选者,甚至让仍直壮年的前任团长自愧弗如地主动禅让,也回应了分别时暗暗许下的愿望:楚惟十五岁,他会接他的,绝不把保护圣子一责假手他人。
所以他来了。
第45章 第 45 章 他们不想让自己去见对方……
和许多人想象的不同, 光辉骑士团与中央教廷的圣子抚养交接非但没有盛大的仪式,反而能低调尽量低调,以免引起神庙人员、乃至周边地区平民伤心过度。
因此,司酌律并没有率领全团声势浩大地来接楚惟, 只带了一男一女两个随行。
楚惟现在就坐在椅子里, 双手捧着新鲜的槐花露小口小口啜饮, 饶有兴致地看他们吵架。
其实也没有吵架那么严重,更像是家人之间才会有的拌嘴。
名叫路满的男人拍了拍桌子:“不行, 老大, 你别听这个疯丫头的, 她恋爱脑没救了。”
被叫做疯丫头的安雅翻了个白眼:“老大,他就是自己没女朋友所以嫉妒我有女朋友。”
司酌律以手撑额,很希望自己现在短暂失聪。
安雅看起来二十多岁, 路满则有三十了, 他们一口一个老大喊着才十八玖的司酌律, 颇为滑稽。
楚惟听得出来,这个“老大”的尊称中也许带着些微的调侃,但剩下的绝对是诚心诚意的信服。
安雅扎着高高的马尾,五官瘦削, 气势凛然, 有种盛气凌人的美感。
如果不是她现在正挽着歌莉娅的手臂黏黏糊糊撒娇的话。
——这便是小圣子看得津津有味的另一个原因了,这位骑士长的女副手, 和神庙的总医官竟然是一对儿。
教廷规矩森严,内部人员禁止一切亲密行为, 哪怕是他们的妻子、丈夫前来探视,也必须在人前保持距离。
换句话说,楚惟在这儿从八岁待到十五岁, 还从来没见识过恋爱中的人呢。
圣子是圣洁的化身,接触到的一切都被加以严密看管,和活在真空中差不多,是种全然无垢的纯白。
他不是不懂爱,但那爱是亲情,是友情,是对万物的博大之爱。
从来没有私情。
所以,歌莉娅和安雅看向对方的眼神,是他从来没见过的缠绵——他甚至不懂什么叫做缠绵。
灰袍神官见小圣子一直好奇地观察那俩人,先是紧张地瞥了眼大祭司,见后者面无表情,沉下脸清了清喉咙:“安雅,注意规矩。”
女骑士撇撇嘴:“别把我当小孩儿管。”
安岩低声呵斥:“你看你现在坐没坐相,哪有大人是这样的?”
歌莉娅的视线在安岩和迦隐中间转了一圈,拍了拍安雅的手,柔声一句“小殿下还看着呢”,就让后者立即听话了。
安岩一脸不忍直视。
路满则痛心疾首:“怎么就跟你这种无时无刻秀恩爱的家伙做同僚啊啊啊啊!”
安雅对他的抓狂习以为常,转向独自坐在另一端的楚惟,双手托腮,神情陶醉:“小殿下好可爱啊啊啊啊啊啊!”
虽然有这种想法的人数不胜数,真正敢在小圣子面前、尤其是当着大祭司的面说出来的,女骑士还是头一个。
在人员众多的神庙中,楚惟最信任的人除了迦隐,就是金果和安岩。安雅是安岩的亲妹妹,这让楚惟对她有很高的初始好感度;再加上她对自己的喜爱毫不掩饰,谁会讨厌一个很喜欢自己的人呢?
因而他并不介意她的“冒犯”,还回以一个小小的微笑。
安雅夸张地倒在歌莉娅身上,声音倒是轻如耳语:“你们平常到底是怎么管住自己的手不去rua他的啊!”
歌莉娅八风不动,温和地、低声地回答:“因为大祭司大人,真的会杀人。”
安雅:“??”
*
骑士团驻扎在拜月城整修,与此同时,司酌律、安雅、路满三人则会在神庙待上几日,秘密接走楚惟。
无需护送圣子的间歇年里,光辉骑士团也算是走南闯北、行侠仗义,因此成员的性格大多豪爽、不拘小节,和处处谨小慎微的教廷人员形成了鲜明反差。
无论是在溯夜镇还是在中央教廷,楚惟都没见过这样性格的人。
原本对陌生人的恐惧,在安雅和路满的插科打诨中一天天消散。他甚至期待起了同他们一起的旅程。
——如果不是要因此离开迦隐的话。
近来迦隐忙碌得很,有时候楚惟一整天都看不见他,心慌意乱的同时又不得不压抑着自己想要见到对方的冲动:还有几天他就要走了,这次分别就是永别,他必须要习惯。
为了让圣子更习惯之后在骑士团的生活,这些天他大部分时间都和骑士长待在一块儿以增进融合度。若是换做陌生人,楚惟还会感到不自在,还好这个即将同他一起度过接下来两年生活的人是司酌律。
只是,司酌律的陪伴不能代替迦隐。
大祭司于他而言,是他任人宰割的、野草一样童年里的第一束光。将他从那个无边无际的雪夜中带走,离开冷漠的楚家与溯夜镇,进入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他是他的监护人,导师,领路者,是他从小到大最依赖的存在。
每一个孩子都要经历长大和离开父母的过程,楚惟有心理准备,只是当它真正来临时,仍然会痛得难以忍受。
这夜,隔壁又一直静悄悄。迦隐最近几乎没怎么回神恩宫过,很多时候在圣域穹殿一待一整日,就算休息也只是就近去了祭司塔。
小圣子不明白,分离这种事,对大人来说同样是需要戒断的过程。
他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还有两日就要走了,连最后的这两天都见不成么?
楚惟想来想去还是坐了起来,惊动了窝在枕头上睡得正香的奶团子。
小粢用耳羽尖尖揉了揉眼,声音困倦:“叽?”
楚惟抱起它:“我们去找他,好不好?”
小粢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但还是要支持妈咪的所有决定:“叽……叽!”
有了奶团子(完全无意识)的赞同,楚惟坚定决心,翻身下床。他披上几乎隐于夜色的深蓝大氅,悄悄推开门——
“这么晚了,您要去哪儿?”
青年抱臂倚在门口的墙边,语调淡淡,对他大半夜不睡觉想偷溜的举动非但没有任何惊诧,反而早有所料似的。
不,他这个时间出现在这里,根本是就在等着。
楚惟咬了咬嘴唇,不知说什么,干脆沉默。
司酌律比他高一个头,此刻视线几乎俯视,声音听不出情绪:“您要去找他,是吗?”
其实楚惟不是没有察觉,司酌律和迦隐好像有点儿不对盘;这对几乎对除了自己的人没有好恶的后者来说很稀奇,对平时不怎么爱说话、但只要发现自己要去找大祭司就会有意无意追问好几句——态度近乎急切。
他们两个人,好像都不太想让自己去见对方。楚惟有些困惑,为什么?
他们之间有什么过节吗?可是,看起来完全不熟的样子呀。
青年见他半天不答,眉毛又向下压了一点:“您应当不能独自走去祭司塔吧。”
圣子在户外足不沾地的规矩要从八岁一直延续到十八岁,无论身在何处。
这个问题一出,楚惟的底气立刻不足:“我……会请别人……”
“不要别人了。”司酌律棕瞳目光复杂地盯了他几秒,然后叹了口气妥协,“我来吧。”
楚惟不说话,垂眸看着他弯下腰,一手揽着自己的后背,一手穿过膝弯,将自己打横抱起来。
在教廷里,无论是迦隐,还是金果、安岩、或者有可能接触他的其他神职人员,从来都是把他直接抱起来揽进臂弯,八岁也好,十五岁也罢,他在他们眼中总是小孩子。
司酌律的姿势……和他们都不同。
楚惟因为高度的变化下意识伸手搂住司酌律的脖子,用的力没把握好,竟然将对方压得向下好几寸,他甚至可以从司酌律的眼中看见自己一瞬间变得空白的表情。
一时之间,四目相对,都为那猝然逼近的距离下意识屏住呼吸。
砰。
砰砰。
又开始了。楚惟静静地听着自己节奏加快的心跳。
为什么每次靠近这个人,自己的心脏就好像生病了一样?——是司酌律让自己不对劲了吗?
第46章 第 46 章 圣子的归宿是胜利者的奖……
通往祭司塔的路上途径睡莲池, 白天开花,晚上休眠。它们没有恩典花园里的植物或是圣灵之花那样娇贵,不需要派人24小时值守,因此半夜本应空无一人。
但楚惟远远看见了池边两个依偎在一块儿的身影。
是歌莉娅和安雅。
私会是教廷绝对禁止、一旦发现加以严惩之事, 楚惟以前只听过安岩向迦隐汇报又处理了谁谁谁, 还从来没有亲眼目睹过。
她们并没有做什么更过火的事, 就只是那样靠着彼此谈天说地,抬头望月, 低头赏花, 转头看彼此, 享受着几乎数年才能有一次重逢的珍贵时光。
尽管如此,还是让纯洁的小圣子感到脸颊发烫。
不只是因为做了个无意中的偷窥者,更是因为……
他和司酌律现在的距离, 也没比她们远到哪儿去。
明明大祭司、圣侍嬷嬷和其他人也都会这样抱他, 明明都被这样对待七八年了, 怎么到抱他的人换成司酌律,好像一切都不一样了呢?
是因为自己长大了吗?
是因为司酌律的姿势和别人不同吗?
还是,只是因为司酌律是司酌律呢。
还好现在是晚上,今夜月色朦胧, 照不出他泛红的耳尖。
楚惟难得主动开口, 虽然是为了掩饰自己的不自在,视线停留在没有指向的虚空:“她们……”
“在一起很多年了。”司酌律声调平平, 对这件事不足为奇。
在一起。少年在心中默默咀嚼这个词。什么算是在一起,在一起又意味着什么呢?
从他的角度能看见司酌律锋锐的下颌线条和高挺的鼻梁。他下意识看过去, 又很快移开目光。
他转移话题:“我以前都不知道安岩先生有个妹妹。”
“他们的父母离婚了,安岩很小就离开了040村。”司酌律说,“我对他也没有什么印象。”他知道安雅有个在中央神庙当值的哥哥, 也没比楚惟早几天。
司酌律不知是对这个话题没什么兴趣,还是本就寡言之人,聊几句就没了声儿,楚惟也不是多话的人,很快两人陷入沉默。
楚惟有点想叹气,按照他俩这样的相处方式,之后的两年相互之间无话可说应该是常态吧?
其实他也不是不想跟司酌律说话,就是有点儿不知道用什么话题。
算了,就这样安安静静的也不错……
楚惟还没有意识到,他的期望,和现在的状态,其实同安雅与歌莉娅差不多。
少年们原本想从另外一边绕过去,不要打扰花前月下的两人,可惜睡莲池的步道就一条,除非他们会隐身,实在很难不被发现。
姑娘们并未因他们的到来、因幽会被撞破而慌张,安雅率先起身,再拉起歌莉娅,两人拍了拍自己衣裙上的灰,又帮对方简单整理了下,神态自如:“二位怎么还没睡?”
楚惟张了张嘴:“我……”
总不能说是想监护人先生想得睡不着吧?
听起来也太像闹脾气的小孩子了。
他比他们所有人都要小,过去不觉得有什么,可自从再见到司酌律,不知为何有种不想被当作孩子的执拗。
“赏月。”司酌律面无表情接过话,“和你们一样。”
楚惟:“?”
赏月是可以赏月的。
“和你们一样”,算是怎么个意思?
他和司酌律的关系……同安雅和歌莉娅根本不一样吧!
司酌律此言一出,不仅楚惟愣住了,安雅和歌莉娅也没反应过来。
姑娘们对视一眼,随即安雅搭上司酌律的肩膀,调侃道:“你小子连殿下都敢觊觎,啧啧,不得了……哎,你就不怕你的白月光吃醋?”
“不要碰我。”司酌律向后退半步避开她的手,皱了皱眉,“别瞎说。”
倒是楚惟对她的话有点儿兴趣:“‘白月光’?”
他知道什么是月光,可是白月光……是字面意义么?白色的月亮?
安雅手撑在嘴边,像讲悄悄话,实际上声音大到所有人都能听到:“我们老大有个念念不忘的白月光来着,从他还是个小不点儿……嗯,就是比您现在还要小几岁的时候就喜欢上了。做梦都在叫那个人的名字……”
楚惟花了一些时间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所谓的“白月光”,是司酌律喜欢的人么?
而且还喜欢很多年了。
尽管这件事跟他没有任何关系,楚惟还是感觉心脏好像被谁捏了一把,无声无息坠落。
骑士长的私人小秘密当着别人的面被戳破,额角青筋一跳,咬牙切齿:“安雅,要我提醒你妄议上司要怎么军法处置么?”
安雅根本不怕他恼羞成怒的威胁,振振有词:“老大你这么一表人才风流倜傥年轻有为,春心萌动也是正常,可以理解的啦……”
“……”司酌律闭眼,吸气,平复怒意。
他还抱着小圣子,虽说也不是就没办法动手了,但那样总会让楚惟不舒服的。
他忍。
“好了好了,别闹了,说正事。”歌莉娅伸手四两拨千斤,阻止一场大战。
观战的少年被她的话吸引了注意力。
“小殿下,我听歌莉娅说,您在栖神墓园为司羽心做了花墓。”一向大大咧咧的安雅此刻流露出一种柔软而静谧的哀伤,“我可以去看看吗?”
楚惟下意识看了眼司酌律,后者没有什么反应,但明显状态紧绷。
他当然不会忘记司羽心,只是有些吃惊:“您也知道她吗?”
“不只是‘知道’。”安雅看了看歌莉娅,然后对楚惟说,“她是我们最好的朋友。”
司酌律的血亲姐姐,当年被枢机主教残害的无辜少女司羽心,同歌莉娅和安雅一起长大,是最亲密无间的好友。
童年的司酌律总被这三个姐姐花样百出地“折磨”,形成了心理阴影,看到她们拔腿就跑,或者干脆闷在房间里不出来。
可如今,四人重聚,是只有在梦中才能实现的奢望。
司羽心的死对三人的打击都很大,歌莉娅原本就学医,而安雅和司酌律不约而同加入骑士团。他们都想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不要让司羽心的惨剧再度出现。
中央神庙的栖神墓园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在此下葬的,通常只有职级很高的祭司和主教才有资格。但教廷对司羽心有愧,又有圣子的执意要求,还在见习的她也葬在了这里。
歌莉娅身为圣泉庇护所的首席医生,有权采摘神庙里任何一种植物以入药;当然,圣灵之花除外,那是圣子才有的特权。
只是今夜的莲花并非为了挽救,而是祭奠。
楚惟本以为司酌律也会去看一看,但他只是陪同女孩儿们来到墓园门口,便不再进去了。
长姐如母,司羽心于他的重要程度不言而喻。楚惟虽然没有失去过亲人,但几年前瘟疫爆发时冥冥差点死去,那种无力和心碎他也曾体会过。
他什么都没说,轻轻握住司酌律揽着自己的手腕,并未动用能力,仅是从两人差不多温度的肌肤相触给予安抚。
司酌律控制着自己不去看楚惟,人在沉溺于伤感之时意志总是不坚定的,他怕眼神会泄露太多,更怕昏聩夜色扰乱了心,做出冲动的、不可挽回之事。
姑娘们的身影已经隐没进高低错落的墓碑之后。司酌律遥遥地看着墓园之上苍白的晚空,好一会儿才低声道:“走吧。我送你去找他。”
一路上他们不再说话,到达祭司塔时,迦隐已经等在门口,仿佛恭候多时。
男人们从头到尾一字未言,视线交错的瞬间已是一场决斗。
圣子是胜利者的奖品,今夜的赢家则是大祭司。
迦隐从司酌律手中接过楚惟,注意到小家伙们分别时目光中刹那的依依不舍。
楚惟每次和自己道别时,同样会舍不得。
可是舍不得与舍不得,也可以完全不同。
司酌律并不知情,但迦隐是知道的,自己也好,这个年轻的小骑士也罢,将来还会再见到的西尔达家的小王子,他们都是凯厄斯的灵魂碎片,是同一个人。
只是意识到楚惟对自己的感情算作孩子对家长的依赖,而面对司酌律有了更多属于同龄人的情愫——那才是凯厄斯所盼望的楚惟的回应——迦隐还是忍不住有一丝不爽。
因此,向来沉稳的大祭司难得幼稚一回,以一种骑士长完全听得见的亲昵语气对小圣子低语:“宝贝,今晚想听什么睡前故事?”
——果不其然看到骑士长的背影僵住了。
大祭司翘起嘴角。
嗯,这下舒服多了。
第47章 第 47 章 “——在’真实‘苏醒之……
分别之日转眼到来。
清晨, 金果最后一回服侍小殿下更衣,不舍之情几乎化作眼泪涌出。
这么多年来,这是她最喜欢的一个孩子,是唯一一个在乎她除了大嬷嬷还是谁、最好最好的一个孩子。她对他不仅是对圣子的尊敬, 更是对子辈的疼爱。
尽管有专门的马车, 金果还是担心娇贵的、几乎没出过远门的小殿下受不来舟车劳顿, 光是车厢里各种软垫脚踏就来来回回布置好几遍,今日楚惟着装的衣料更是精挑细选, 既要柔软, 又不能太脆弱, 起码经得起磨损。
大祭司亲自挑了三个仆从跟去继续服侍小圣子,现在人手一份纸笔,记录着大嬷嬷左一遍右一遍交代的事项:
“殿下夜里会睡不好, 千万不要吵到他。”
“香粢糕的做法记住了吗?原料多带一点, 不会放坏的。”
“这个料子殿下有一点点过敏, 绝对不能用。”
“还有这个……”
“对了……”
“还有……”
她想说的太多太多,其实这些细则早在数月前就有专人培训他们了,三人背得滚瓜烂熟,但她还是放心不下, 巨细靡遗地念叨着。
其实要说的话还能继续讲下去, 可她却开不了口了,怕自己老泪纵横, 影响到小殿下的心情。
那是她亲手带大的孩子啊。
从那样流离失所、无枝可依、半夜总是哭醒的小小一只,长到如今善良坚韧的少年, 今日一别,就再也、再也见不到了……
她倒是想继续陪伴楚惟,可惜她是教廷亲选的圣侍嬷嬷, 更是相当于神庙侍从总管的地位,论经验、论能力无可替代,两年后还要照顾下一任圣子,走不开。
相比之下冥冥就开心多了,他本来就是小圣子亲自捡回来的男仆,在神庙中没有别的职责,既然圣子也有想把他带走的意思,教廷也就应允了。
小男仆没有什么行李,加一块儿也就一个小小的包裹,他从前一天晚上就翻来覆去收拾,兴奋得一整夜没怎么睡觉,熬得两眼通红。
晚些时候他要跟路满的马走,骑士摇摇头,估摸着这小子八成会睡着,待会儿还是把他绑马背上以防摔下来。
至于安雅和歌莉娅,她们早就习惯了长久的分离和短暂的相聚,但天各一方并不会影响两人的爱意,时间和距离将感情冲刷得历久弥新。
每一次离别,都是为了下次重逢。
安雅还主动抱了抱安岩:“老哥,我不会太偏心,也会偶尔想想你的。”
安岩话里不显:“不想也可以。”
但眼神还是泄露出一丝若有似无的犹豫。
他们兄妹俩打小分别,长这么大见过的面居然两只手就数得过来,好在血脉亲情斩不断,就算散落在世界的不同角落,他们也是彼此最亲近的家人,这一点不会改变。
司酌律比歌莉娅高很多,但在这个姐姐面前还是要乖顺地低下头。三个姐姐中,歌莉娅和司羽心的性格最像,此刻他看着她忧心的神情,仿佛看见了姐姐,喉头一动:“您放心,我不会让她失望的。”
歌莉娅知道他不喜欢被人碰,也就没有真正替代司羽心去摸摸他的脑袋。
这个她看着长大的孩子也已经这么高了,十几年的时间一晃而过,无忧无虑嬉闹的时光仿佛还在昨日,可一起长大的四人却难以团圆,两个漂泊无定,一个留在森严的高墙中,一个永远沉眠。
众人一一告别,司酌律抬眼看向比自己还要高一点儿的迦隐,颇为不服气地想着自己年轻,成长期没结束,还有长高的空间,迟早要超过这人。
大祭司今日没了和小孩斗气的心思,甚至是和善的:“小子,照顾好他。”
司酌律还是冷淡:“不劳您费心。”
以后,脱离教廷管控的小圣子就是自己的了。他的人,他还能护不好么?
迦隐像是看出了他的心中所想,语气悠悠:“他是你的,也是我的。”
前半句刚舒心片刻,后半句又膈应起来。青年拧着眉心,等待着没说完的后半句。
迦隐翘起嘴角,将文字游戏进行到底:“——但终究不是我们的。”
司酌律的眉心蹙得更紧,想问回去“什么意思”,又想起两年后楚惟注定的终点站,那覆满冰雪的北方深渊,心不免沉了下去。
但大祭司还是那副笑盈盈的神情,似乎并不觉得把小圣子送给魔龙是悲惨的结局。
“总有一天你会懂的。”迦隐轻笑,“再多想起来一点吧,在‘真实’苏醒之前。”
神庙的人都这德性,语焉不详,装神弄鬼。司酌律不想再听下去,转头就走,利落地跨上马。他今天披上了有光辉纹章的白金色披风,戴上月桂神纹的头盔,在阴沉沉的冬日光线里耀眼地彰显着骑士长的地位。
他现在驾的还是上一任骑士长留下的棕马,这很不寻常,每个骑士都该拥有自己的马匹,它们是他们的坐骑、武器与忠诚的伙伴;司酌律不知为何与马这种动物相当不对付,不仅跟其他同僚的马儿相处不来,去马场挑来挑去也没和任何一位对上眼,好几次差点被踢,到头来,就只有老骑士长这匹性格温和的棕马愿意接纳他。
没关系,年轻气盛的骑士想,反正他御敌靠的是双拳,是剑,是自己。马儿跑得再快终究是动物,帮不上忙就算了,也没那么必要。
棕马温顺地任他勒住缰绳,前肢踏了踏草地,等着一声令下。
不过它今天的任务不仅是载司酌律,还拉了一辆华贵的马车。它是骑士长的马儿,身份尊贵,用不着这种重活,路满原本提议让他的马儿来拉车,只是关于楚惟的任何事司酌律都不想交给别人,只好委屈一下棕马。
和圣侍嬷嬷花了很多时间告别的小圣子已经提前坐进了车厢,这时朱色的厚重帘布被掀开,凝霜筑雪的纤细手腕伸出来。
大祭司走上前。
他一靠近,向来沉稳的棕马竟有一丝不安,喷了几个响鼻。骑士长专注地安抚它,好不分心思去“偷听”另外两人的对话。
楚惟看着迦隐将帘布的半边系好,一如既往在对待自己的所有事情上都很细心。他不想在监护人先生面前掉眼泪,可架不住眼圈红得像小兔子——刚才和大嬷嬷说再见的悲伤还没缓过来呢。
他已经在心中模拟过无数告别的情形了,想让自己平静、淡定而优雅,别像个离不开大人的小小孩。
真到了这个时刻,什么心理准备都没用了。
他要走了。就要走了。
这不是一次短暂的告别,而是再也不会相聚的永别。
这种时候要说些什么呢?
他其实已经说过很多很多了——在醒来就遗忘的梦里,在写下之后又全部焚尽的信里,再不可能讲出口的心里。
迦隐见他这副委委屈屈的小模样既心疼又觉得好笑,摸了摸他的脸颊:“别这么难过。我不会真的离开你,宝贝。”
楚惟不明白他的意思。
什么叫“不会离开”?大祭司又不可能放下教廷的工作跟着光辉骑士团一起启程。
就算如此,也不过是多两年的时间罢了,十八岁之后,他还是要孤身踏上雪原。
“只是陪伴的方式略有不同,但这不意味着永恒的分离。”迦隐倾身,几乎贴在他耳畔,低语了什么。
楚惟瞳孔颤了颤。
……
雪上的马蹄印渐行渐远,马儿们都是陪伴骑士团多年的伙伴,和主人们同样骁勇,不畏严寒,即便在如此厚实的积雪上依旧身轻如燕,飞快地赶着路,把目送远行的人们与小圣子前十五年的人生远远甩在后面。
直到庄严宏伟的神庙轮廓变得模糊,直到只能远远看见圣域穹殿的尖顶,直到再柔软的靠垫也不能缓解马车颠簸带来的腰酸,直到长途跋涉的疲倦如同潮水无声息地包裹住他全身。
楚惟依旧有些回不过神。
因为迦隐最后对他说的那句话。
因为那句话非常奇异,根本不是人类的语言。
不仅如此,同样不是精灵语、矮人语或半兽人语。
不是任何一种已知的,存在于菲亚兰大陆的语言。
发音复杂,声调特殊,有几个短促的音节楚惟甚至觉得根本不是人类所拥有的发声器官能够做到的,如此古老、神秘,又如此充满吸引力。
他很确定自己从来没有听过这种语言。
却听懂了。
「——风雪尽头,你我终将重逢。」
第48章 第 48 章 新一程。
菲亚兰大陆根据位置、气候、地形、种族大致分为五个区域:
中央神庙坐落在大陆的中心位置, 教廷人员基本都是人类,不过神庙周围地区,比如全菲亚兰最繁华的拜月城,是典型的种族混合区, 但凡菲亚兰存在的种族, 在这儿都能见到;
楚惟出身的溯夜镇位于菲亚兰西部, 也是人族最主要的聚集地,这里干旱、缺水、风沙多、温差大, 却因恶劣的气候生长出了许多别的地方见不到的动植物, 进而产生别样的巨大商机;
湿润肥沃的东部密林则被精灵族霸占, 精灵中最有名望的一支,也就是现在的西尔达王室,也是菲亚兰联合王国明面上的统治者;
南部海岸线破碎, 多岛屿、多礁石, 物产非但不丰富反而有点儿贫瘠, 又有未开化但危险度极高的海兽虎视眈眈,居民数量稀少,属于待开发区域;
和南部海岛同样待开发的,就是北方雪原——这个全菲亚兰最神秘、最荒芜、最令人心生恐惧的禁区, 几乎没有智慧种族居住, 只因雪原之下埋藏着名为“深渊”的巢穴,而那里盘踞着沉眠的魔龙;
至于菲亚兰另外两个主要种族, 矮人族和半兽人族,以及一些相对稀少的种族, 比如巫师、巨人、妖精等,他们并不像人类和精灵那样习惯大规模群居,因此没有形成明显的聚集区域, 基本以家庭、甚至家族为单位散落在五大区域之间。
每隔十年,至高祭坛在全大陆的八岁孩童中遴选出圣子,祭坛的口味,或者说是魔龙的口味偏好人族、雄性,尤其是白皙安静的漂亮小男孩。
这个孩子无论出生在何处,都会被教廷接到中央神庙抚养,以圣子的名义平定菲亚兰子民对魔龙的恐惧。
圣子年满十五岁,由光辉骑士团接手进行环大陆巡礼——说是这么说,北方雪原、南方海岛都没必要前往,因此,巡礼从中央神庙为起始点,先向西出发,而后以两年为期横穿大陆,在圣子十七岁时抵达精灵王宫。
楚惟八岁前是楚家的小少爷,体验过人情冷暖,物质上却是从来不愁的,楚家毕竟要面子,两个孩子的吃穿用度乍一看差不多,怎么都是锦衣玉食;和爱比起来,钱总是更好花出去的那个。
八岁后他成了圣子,更是被所有人捧在手心里,娇贵到咳嗽一声都会有一群人嘘寒问暖、从饮食到穿着全都重新检视,万一有个头疼脑热,不知多少人诚惶诚恐几天睡不着觉。
换句话说,他前十五年的人生还从来没有过过这种……嗯,近乎流浪的日子。
光辉骑士团规模大、地位高、配置好,跟其他许多自发形成的小组织比起来已经舒适多了,可光是不能歇息在固定住所、几乎日日在赶路这两点对楚惟来说就已经很辛苦了。
他并不是娇气的孩子,就算觉得累也从来没抱怨过,连吃食都不需要单独做——当然,这一点被大祭司安排来的专门厨师驳回了——只是不适应和疲惫并不会因为心理上想要坚强就做得到,几个星期过去,他肉眼可见消瘦了一圈。
圣子离开神庙那些一天至少擦三遍的干净地面,更没有下地亲自走路的机会,不是坐在马车里就是被抱着,在落脚点与落脚点之间几乎没了自由,这让他更加低落,而心情的好坏会直接反映在身体状态上。
少年本就是纤细的体型,尤其在被至高祭坛认可后,体质发生变化,连体重都只有常人的一半,现在又瘦了,再加上他总是苍白的脸色,整个人像片薄薄的、近乎透光的叶子,叫人忧心是不是风稍微大点儿就会吹走。
冥冥趴在马车边绞尽脑汁逗小殿下开心,楚惟明白他的担心,勉强笑了笑,可心里装着其他沉甸甸的事儿,怎么看都不是真心。
小男仆也没办法了,他头脑简单,根本想不出来多少招数,只好跑去求助骑士长;现在在他心中,骑士长和大祭司是同样的地位,又高又帅又厉害,而且最重要的是,只有他们才能让小殿下重新笑起来。
司酌律擦拭着自己的佩剑发呆,不知在想些什么,看见小孩朝自己跑过来,皱了下眉。
每次冥冥来找他都不会有第二件事,肯定是楚惟又不舒服了。
当日离开教廷,他还信誓旦旦会照顾好楚惟,结果人到自己手上还没多久,已经郁郁寡欢。说完全没有挫败感是假的,可他的性格轻易不会服输——连教廷里那些道貌岸然的家伙都能照顾好楚惟,自己凭什么不可以?
然而就算他有通天本领,也无法替他人解决舟车劳顿之苦,更何况楚惟坐的马车已经是他们之中条件最好的了,据团里的老人说比前代圣子的待遇都还要好。
……总不能让楚惟坐他腿上吧?
司酌律竟然难以自控地想象了下那个场景,而后在小男仆天真纯洁的眼神中赶紧驱散。
冥冥引着他回到马车旁,摇头晃脑对楚惟邀功:“小圣下,您看我带谁来啦!”
楚惟神情恹恹地靠在垫子上,但在看到冥冥身后的人时目光还是明亮了些。
正是那份因见到自己的喜悦反而叫司酌律的心揪紧了。他真的有让他开心吗?
小男仆看看这个,瞅瞅那个,转了转眼睛,跑到远处去帮他们守着了。
车厢很宽敞,面对面坐四五个人不成问题,不过空位上现在堆的都是楚惟的东西。司酌律弯腰走上去,把杂物往旁边堆了堆坐在他对面。
那些物品上面沾染着主人铃兰雪雾的淡淡香气,司酌律收回手后,捻了捻指尖。
楚惟蜷缩在自己那半边,暗淡光线中纯白圣袍上依旧流淌着浅浅金色流光,让他看起来像一只因倦意而暂时停歇的白蝴蝶。
“还好吗?”司酌律问。
他几乎是下意识放轻音量,好像怕惊碎什么。或许每个人面对小圣子都会如此。
“还好。”少年没什么精神,但还是笑了笑,“就是有点儿……想家。”
那个“家”字说得极轻。
因为楚惟也不知道,究竟哪里是自己的家。
是溯夜镇吗?是楚家吗?
可楚家一家三口只把他当血包和替死鬼,他们从来不是家人,又哪里谈得上“家”。
是中央神庙吗?他在那里度过了七年,从孩童长为少年,又有待他极好的人们。
可他从头到尾都清晰地知晓自己只是过客,是一具名为圣子的空壳,人们在他身上寄托的是对神明的祈祷。
他在这世上总是空茫的,没有血脉相连的亲人,朋友也屈指可数,如今连有一个随时随地可以回去的「家」都是奢望。
到底有谁会等着他呢?
少年不自觉想起未来的命运——好像除了“深渊”里的魔龙,再没谁等着他了。
他自嘲地想,这样一来,怎么好像只有那位叫人闻风丧胆的怪物才是他唯一的“家人”了。
司酌律抿着嘴,不知为何,平时没有特殊能力的他竟然好似听见了小圣子最后那句心生,关于与魔龙成为家人的。
六年前他离开040村之后,再也没有化作小魔兽的经历,仅有的一次成为了渺远记忆。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回事,又和北方雪原的那位有没有关系,但只要想到楚惟以后要成为祭品,他还是难以避免地对魔龙感到憎恶和……
羡慕。
而在听见楚惟想着魔龙才是他唯一的家人后,那种羡慕竟然转化成了嫉妒。
我不可以吗?
他想。
我不可以成为你的家人——我不能做你的家吗?
但他不能说,不该说,也不会说。
所以片刻的沉默后,司酌律转开眼睛,生硬地换了个话题:“……后天到了红鸦山脉,帮我挑一挑马吧,我听说那里有一个不错的马场。老团年纪大了,该养老了。”
第49章 第 49 章 “不合适。”
红鸦山脉拥有丰富的矿产资源, 山体呈赭红色,从高空俯瞰地形如同展翅高飞的鸦类,因此得名。
在菲亚兰大陆,矮人族对矿产的开采最为热衷, 这里世代居住着数量众多的矮人家族, 等同于人们心目中矮人族的代表聚居地。
红鸦山脉腹地生长着一种深受马类喜爱的植物, 精于经商的矮人族灵机一动在此设立马场,凭借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 生意蒸蒸日上, 发展成为全菲亚兰规模最大、名气最旺的马场之一。
此前司酌律驾着老骑士长留给他的那匹棕马, 连个正儿八经的名字都没有,就叫它老团;现在团里有了小圣子,方方面面都要做到最好, 连一直认为马匹不重要的司酌律都决定重新挑一匹和自己合得来的、最优秀的马。
不仅是司酌律, 其他骑士也有基于原本的马儿年纪大了、受了伤病、失去斗志之类的原因想要重新采买, 于是红鸦马场就成了集体目的地。
马场生意火爆,就算是享誉菲亚兰的光辉骑士团来了也要排队。副团长埃迪和安雅去跟马场主人沟通,那是个有着红色大胡子、身高还没有十三岁的冥冥高的矮人,却有个在矮人语中意为“高山”的名字:杜尔卡恩。
和大多数脾气古怪暴躁的同类不同, 杜尔卡恩是个很爱笑的中年人, 能言会道,恐怕这也是他能成为如此声名远扬的老板的原因。
“圣子殿下亲临?那我可要好好接待各位啰啰啰……”他捋着胡子笑起来震天响, “若是阁下们对我的马儿有兴趣,我当然会给出最好的折扣啰啰啰!只有一个要求, 还请让我瞻仰一次圣子殿下的容颜。”
埃迪和安雅对视一眼,没有立刻答应,也没有拒绝。
圣子巡游的确是要面见民众的, 不过都要事先安排,准备好场地和安保,当作一次大型的盛会来举办。
私人会面的情况,几乎没有过。
尤其是……
两人看了看对方和自己相同的狐疑目光,估摸着大家想到一块儿去了:老大对小殿下看得那么紧,能同意么?
不仅是这两人,其他在接待处休整的骑士们也在讨论差不多的事:
“你们有没有觉得老大对殿下真的很好?”
“废话,那可是圣子殿下,谁也不会对他不好啊!”
“不是,我的意思是,老大这种好,好像很不一般。”
“其实我也觉得,老大不是最讨厌别人碰他了吗,我有一次着急想找他拍了下他的肩膀,差点胳膊被拧断!但他现在每天把小殿下抱来抱去,可没有半点不耐烦。”
“哥们,那是他的职责啊哥们!”
“职责归职责,你们不觉得老大很享受吗?”
“啊?话可不要乱说!”
“我感觉你在暗示什么。和我想的是同样的东西吗?”
“还是暗示么,根本是明示了好吧。”
“你们这些龌龊的家伙,小殿下才多大啊!”
“你这话说的,咱们老大也很年轻啊,我没记错的话他们就差四岁吧?”
“问题是年龄么,问题是殿下可是……呃,是殿下啊。你们这是在亵渎神明!”
路满带着厨娘过来分发餐食,顺便踢了一脚最后讲话的那个人:“别乱说,小心被老大听到。”
被踢的那个很委屈:“路哥,我这明明在表示反对啊。”
“管你们赞成还是反对,被老大听到你们妄议殿下的后果……”他对众人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路满的威胁半真半假,了解司酌律真性情的团员们也不至于被吓到,嘻嘻哈哈笑得更开心。
闹归闹,在座的每一个都是对司酌律真心信服和崇拜的。司酌律比他们所有人年纪都要小,但也的确比所有人都更加刻苦、优秀和强悍,同时没有高高在上的架子,说是骑士长,其实和他们同吃同住,没有要求过任何特权,简直是完美的长官。
更何况,谁不是打心底里信仰着圣子呢?那可是神明派来拯救菲亚兰的使者啊!
所以也就过过嘴瘾、用八卦调剂一下等待的枯燥,没有人会真的把受尊敬的这二位赋予太多遐想。
话题中心的两人正在马车上等待,楚惟远远捕捉到团员们的议论,尽管听不清楚具体内容,还是能知道他们在讲自己和司酌律。
按照他这些日子听到的以前的圣子与骑士团的相处方式,都和教廷那些仆从、低阶神官对他差不多;总之没有哪一任圣子会和骑士长成日如此紧密。
司酌律好像一会儿看不见他就不放心似的,每到一处停下来就要进车厢陪着他,生怕眨眼他就不见了。
从个人的角度来说,楚惟当然不介意他在这儿呆着。司酌律和梦中的怪物男孩凯给他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重叠感,再加上他刚离开监护人先生,缺乏安全感,不知不觉把那种依赖转移到了司酌律身上。,
只是……他很明白任何一个组织中的上下级都有鲜明的划分,上级也许管得住下级的手脚与舌头,却管不了他们的心与脑。
他还不够了解骑士团内部是否真的万众一心,不想司酌律因为自己受到非议。
两人面对面坐着,膝盖几乎要碰到一块儿。楚惟侧了侧身避开,一边拍着圣袍上不存在的灰尘,开口道:“您还是回去和大家一块儿吧。”
青年注意到他避让的动作,半张脸藏在明暗交界处,眼神有种说不出来的阴郁,声音却很轻:“您不想看到我吗?”
“我……”楚惟立刻想要反驳,他怎么会不想看到司酌律;随即他想起自己说这句话的初衷,垂下眼咬了咬嘴唇:“我只是觉得,这样不合适。”
其实楚惟不是第一次提到这件事了。之前有意无意暗示了好几回,司酌律都当没听懂。
然而今日说得这般直白,装傻也没用了。
司酌律不是不明白圣子的考量,可他更想知道的是,如果楚惟不是圣子,是不是也忍受不了和自己待在一块儿。
他仍然盯着他,沉默半晌,语气冷淡地回答:“那就如您所愿。”
说完这句话转身下了车,动作利落到没有半点留恋。
背影那样坚决。
可是,为什么又有种说不出的落寞?
楚惟看着他远去,感到呼吸困难。
这种从未体会的酸楚……是叫心痛吗?
他放下帘布,有些沮丧,好在小粢及时地衣服里钻出来叽叽啾啾地撒娇,打破了沉闷。
但在他没有注意到的地方,奶团子的豆豆眼也充满了不解:爸比和妈咪,这是吵架了吗?
妈咪为什么不想跟爸比待在一块儿呢?以前……很久以前,他们每天都会在一起的,以至于自己都找不到合适的出场时机……
爸比又为什么很爽快地同意了呢?它印象中的爸比肯定会撒娇一番缠着妈咪答应的。
小崽崽有限的脑容量思索一番,警铃大作:不好,这是吵架了QAQ
少年决定暂时不去想那些,闭上眼休息。
忽然,他察觉到一丝躁动。
不是他自己的,也不是近旁守卫的骑士们或者总在附近不远处玩耍的冥冥。甚至……不太像人类。
是什么?
那是极危险的征兆,楚惟在弄清楚究竟是什么之前,强烈的预感已经叫他的心脏狂跳起来。
果然,几秒钟后外面传来惊叫:
“救命——救命——”
“它发疯了……”
“这是怎么回事?”
“快跑啊!!”
“不行,那个方向是——”
“殿下——快去保护殿下——!!!”
楚惟从车厢内掀开帘布,看见一道怒吼着的雪白闪电,正以踏碎天地的架势冲他疾驰而来。
第50章 第 50 章 野性与臣服。
杜尔卡恩魂儿都快吓没了。
他的马场里的小家伙们大都是很温顺的, 四蹄的终究要服务于两条腿直立行走的高智慧物种,不听话点些哪里卖得出去,因此繁育时除了考虑品种、体格和健康,性格也是排序非常优先的因素。
做马场这么多年, 他受到的夸奖无数, 其中很大一部分都和马儿们忠诚、温顺、勇敢有关。杜尔卡恩欣然收下赞美, 好像客人们夸的不只是马匹,更是他们这些矮人;虽说矮人族和“温顺”没什么关系。
客人的喜好千差万别, 光是颜色的大类都有七八种, 其中以骝色、栗色、黑色最受欢迎。不知红鸦山脉的气候地形是否有关, 白马的数量极其稀少,就算能生下来也很容易夭折,这不, 今年整个马场只有一头白色的小马驹顺利活下来长大。
就算经验丰富如杜尔卡恩, 也不得不承认这实在是一匹十年难得一遇的好马:通身洁白如雪, 而且是天生的白马,并非灰马后天返色;鬃尾如云,骨架匀称,肌肉线条干净有力, 跑起来像云一样轻盈而富有爆发力。
它的血统精良, 体能优越,智商更是高得吓人, 教一遍就会,甚至无需训导员发出指令就已经能判断并完成动作。无论是成为赛马还是战马、还是王室或教廷御用的马, 它都是当之无愧的王者。
人人都道它以后肯定能卖个好价钱,杜尔卡恩也总是美滋滋地想着它能不能创下自己的销售额纪录。
但白马有一个致命的缺点:脾气坏。倔强,高傲, 还很记仇,别说陌生人休想靠近半步,就是成天伺候它的的马工和训导员若是惹了它不愉快,照样会被踢。
白马不吃软更不吃硬,平等地看不起任何两脚兽,难以磨合。正是因为这一点,不少慕名而来的人都摇头叹气回去了。
尽管它现在还很年轻,马儿的壮年期总是有限的,随着它年龄一天天增长,价格也会一天天下跌,把杜尔卡恩的胡子都愁掉一大把。
听闻光辉骑士团要来挑马,矮人老板思前想后,还是把这匹白马加入了候选列队:新任骑士长年轻有为、作风强硬可是出了名的,万一他就是能够驾驭白马的天定之人呢?
他的想法不能说完全没道理,事实也证明了白马和骑士长之间的确有某种化学反应:白马原本还在悠闲地嚼着胡萝卜,一看见骑士长,立刻冲出了围栏。
那边休息的都是光辉骑士团的人,矫健勇猛的骑士们更难缠的对手都见过,自然不会惧怕一匹发疯的马。
问题在于,这白马眼光太好了,别的根本不放在眼里,直直朝着骑士团种唯一的马车车厢奔去。
那里坐着什么人?
坐着全菲亚最最宝贝、最最尊贵的圣子!
要是伤了这位殿下,他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掉的。杜尔卡恩恨不得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他大呼小叫要人拦住白马,可马场的员工都是知道它有多疯的,这时候贸然上前肯定会被乱蹄踩死;只是如果圣子有恙,他们也得陪葬。
横竖都是个死,与其窝囊地等教廷审判,不如落个光荣牺牲的名号——拼了!
“快快快!拦住,拦住!”
几名身强力壮的矮人扛着粗麻绳向上冲,可惜两面夹击的意图早就被聪明的马儿发现,它一个急转,尾巴上的鬃毛巴掌一样扇在他们的脸上。
其中一个摔了个四脚朝天,眼前还在冒星星呢,赶紧被同伴拽起来,以免再被踩着。
“这小子肯定是故意的!”他愤愤不平。
“别管它故不故意啦,快把围栏升起来!”同伴吼道。
为了防止类似的事发生,马场早就做了预案,看似平坦的草地上早就埋下了重重机关,只要掰下扳手,立刻就会升起带刺的滚轮和荆棘缠绕的扎网。
一个矮人犹豫道:“那些玩意儿可是会把腿直接勒断的,这可是咱们这儿难得一遇的好马啊……”
同伴恨铁不成钢敲了他脑袋一下:“还担心它?先担心担心自己吧!今天我们不把它拦下来,万一它伤着圣子,咱们谁都别想活着见到明天的太阳啦!”
忧心白马的矮人叹了口气,认命地双手握住扳手往下一摁,足有一人半高的栅栏平地而起。
白马已经疾驰到面前,然而那长满刺的围栏没有对它造成任何阻碍,它甚至没有半点犹豫,收蹄聚力,后腿猛蹬地面,整匹马腾空而起,就那么轻巧地跨了过去——
那可是足足两米多的高度!它竟然就像平日里散步一样悠闲!
矮人们目瞪口呆的同时不忘升起所有障碍,然而没有一道对它起到作用,而最后一道障碍的后面就是马车车厢。
完了完了,这下全都完了。
已经有人捂住了眼不敢再看。只剩下耳畔雷霆般的马蹄声。
马儿鬃毛飞扬,蹄声震地,扬起前蹄时带着碾压一切的力量向马车铺去。
就在这时,有谁的手掌反扣住马颈下方,借力一跃而上,动作快得几乎看不清,一瞬间已然跨上马背,铠甲在日光下闪闪发亮。
暴怒的白马嘶鸣着在原地甩着头颅,到处乱窜,蹄子几度腾空,试图将这个胆大包天的两脚兽从背上掀下来,叫他明白什么叫速度与力量的差距。
它旋风般到处狂奔,一会儿骤然停下,一会儿跳跃,甚至打滚,掀得尘草漫天飞,反而迷住了自己的眼睛。
马背上的年轻人始终冷静而沉稳,紧扣着马腹,脊背起伏如流水,左手死死抓着鬃毛,右手则牢牢压住它的后颈,以便控制它抬头的角度。
每当白马高扬前蹄,就会被这只手强硬地压制住,想跳、想跑、想撞树,都被人类扳住。
一人一马僵持了数分钟,漫长得如同一场战争。
青年感到白马的抵挡似乎有所减弱,于是跟着调整坐姿,收拢双腿,脚跟贴紧马腹。
白马有些不耐烦地喷了个响鼻,终究没有再动。
也许是臣服,也许只是暂时收敛野性,无论如何,在这场力量与意志的对峙中,人类赢了。
四周掌声如雷。
总是伴随着鲜花与掌声的年轻骑士长没有看向任何人,只遥遥看着马车的方向。
一只纤瘦的手臂伸出车厢攥住帘布,雪白与朱红对比鲜明到扎眼,指节在布料上勒出的褶皱叫司酌律看得喉头一紧。
他终究没有立刻过去,拍了拍白马的脖子示意它调转方向,走向那边已经跪在地上祷告神明的矮人老板。
“这匹马多少钱?”他居高临下,神色淡淡,连胸膛起伏都很平缓,根本看不出刚才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争斗,“我要了。”
*
不知道这匹白马到底有什么来头,司酌律这一去谈价,竟然谈到晚上才回来。
财大气粗的马场为客人们安排了免费住宿,不过房间有限,还是有不少人住不下。骑士团早已习惯餐风露宿,倒不是问题。
尊贵的小圣子自然入住了最好的房间,但司酌律不在,他也不想一直在里面呆着,在路满、冥冥和马场一个训导师的陪伴下逛了逛马场。
他一直很喜欢小动物,也很受它们的欢迎,以前没去过动物园、马戏团的遗憾,在马场得到了满足。
训导师一一为他介绍马儿们的名字、来历与性格,楚惟听得很认真。
又过了一会儿,司酌律牵着马儿走过来。
他和那匹白马互相还有些看不大顺眼,尽管一起往前走,头却扭向两个截然不同的方向,赌气似的。
白马还偷偷用尾巴抽司酌律的腰,后者气得牙痒痒,又做不了什么,见两脚兽如此不高兴,马儿反倒心情好了很多。
司酌律在距离楚惟还有十来米的位置站定,攥紧了白马刚换上的全新缰绳,以防这家伙又突然发疯。
谁也没想到的是,这匹对谁都桀骜不驯、眼高于顶的白马,在看见小圣子之后一反常态,不仅浑身的躁动安定下来,甚至屈起前肢,对着他做出一个近乎于跪拜行礼的姿势。
其他人惊呆的同时,楚惟也有些茫然。
这是在做什么?
训导师最先反应过来:“殿下,这是它在向您表示忠诚呢!它是匹非常聪明的马儿,看出您高贵的地位,所以啊……”
能说会道这个特质在矮人族中是很稀有的,只不过一旦过了头就成了谄媚。楚惟对他的话左耳进右耳出,目光流连在马儿身上。
见殿下已经没心思听别人说话了,训导师、路满和冥冥互相看了看,自觉地退下。
楚惟是会骑马的,养马是富商巨贾的标志,楚家当然不会落下。既然白马对他显出了罕见的温顺,司酌律扶着他上了马,自己在旁边牵着缰绳,绕着夜色下的放牧场散步。
小圣子脊背挺直,姿态似松似竹,放松而从容,安抚马儿的动作也很熟练,一看就知道很有经验,是富贵人家养出来的孩子。
银白色的月色流水一样淌过他的睫毛、鼻梁、下颌,冷清又寂静,如诗如画。
司酌律不做声,在心里回忆老团长有没有提过需要骑士长和圣子共乘一匹马的场合……
楚惟充满喜爱和赞叹地抚摸着马儿漂亮的鬃毛:“你打算给它起个什么名字?”
司酌律的视线从他的手指移开:“它是为您而来的,您取吧。”
比起为什么是为自己而来,楚惟更没想到他会把命名权交给自己:“这不合适吧?”
‘不合适’。又是‘不合适’。
年轻的骑士长现在对这三个字极其敏感,神色紧绷。
楚惟看他沉下去的目光知道自己说错话了,抿了抿嘴:“那就,唔,叫‘茉莉’好了。”
那是种溯夜镇生长的植物,春天开花,洁白芬芳,风吹落花瓣如同一场馨香的雪。
茉莉其实喜暖畏寒,但不知为何它在那个冷酷干燥的小镇存活了下来,而且每到花期开得格外蓬勃。
楚惟给马儿取名茉莉倒不是思念家乡,那个地方可没有什么好怀念的;只不过他以前就很喜欢茉莉花,而马儿的雪白的皮毛让他想起了它,想起那些枕在花香里浅眠的安宁时光。
司酌律把命名权交给他时,他的脑海中就蹦出了这个词,现在忽然反应过来,如此柔软的名字且不说马儿自己喜不喜欢,平日里冷淡强势的骑士长驾着一匹名为“茉莉”的马儿,会被笑话的吧?
他斟酌着措辞:“那个,如果你不喜欢的话,也……”
“不会。”青年不怎么礼貌地打断,抬头望着他的眼睛此刻竟浓如墨色,声音低沉,目光不偏不倚,“……我很喜欢。”【你现在阅读的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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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第 51 章 两情相悦。
楚惟的担心没有成真, 白马与白马的主人都欣然接受了“茉莉”这个和光辉骑士团铁血风格相比过于温软清丽的名字,尤其是前者,别人喊它可能还爱答不理,只要听到小圣子温柔地唤一声茉莉, 立刻踏着马蹄哒哒哒靠近, 甚至无师自通学会像小狗一样用摇尾巴来表达快乐。
马场熟悉茉莉的矮人员工们啧啧称奇, 以为这家伙是屈服在骑士长的“淫威”之下,改头换面变得温顺, 也纷纷想要靠近试试看——无一例外都被茉莉尥蹶子吓跑了。
很快大家摸索出了规律:茉莉还是那个茉莉, 红鸦山脉当之无愧的混世魔王, 只不过现在魔王有了两个甘愿臣服的主人,对骑士长是畏惧,对圣子则是实打实的喜爱。
拥有受动物们欢迎这一“特殊能力”的楚惟很快同茉莉熟悉并变得亲密, 连马车都不愿意坐了, 颠簸的马背比车厢里的金丝软垫让他更加向往, 让他触碰到了更高、更真实的自由。
对此,骑士团的其他人没什么意见,反正小殿下骑马的身姿漂亮,比不少骑士还标准, 他们过过眼瘾也是好的。
但有两人(严格来说不全是人)对此非常不满。
第一个, 就是小粢。
对于楚惟来说,奶团子这样的魔法小生物也是动物的一种, 只不过别人看不见它的存在,所以是自己的专属宠物。
“专属”这个词是非常特别的, 这意味着不会有别人、别的动物来跟自己抢小主人的注意力与疼爱。
但现在不同了,多了匹笨蛋白马,楚惟一有空就骑着它到处散步, 都没时间陪奶团子捉蝴蝶了。
自己是不是,是不是不再是妈咪最爱的崽崽了QAQ?
小粢很伤心。
第二个则是司酌律。
原因再简单不过,身为骑士长,在圣子巡游菲亚兰的这两年里,他的最高职责就是贴身守护圣子的安全,而在室外,双脚不能沾地的小殿下行动基本倚仗他的怀抱。
除非,这是一位会骑马的圣子。
换句话说,楚惟和茉莉相处得越好,需要他抱着的机会就越少。
这谁忍得了。
司酌律觉得自己应该生气,可是气谁呢?难不成他一个人类真的要和马儿争风吃醋吗?
于是,在所有人都以为骑士长有了新马就会让以前的老棕马退役时,老团还是继续跟着他们前进,而且驮着的依旧是司酌律。
没办法,茉莉被小圣子“霸占”着呢。
如今骑士团打头阵的是副团长埃迪,紧随其后的是专门负责举团旗的一位骑士,在他之后,就是并驾齐驱的圣子与骑士长。
小圣子一袭雪袍,身骑白马,绮丽清隽;
骑士长肩覆银甲,驾着棕马,锋锐俊朗;
招展的巨大团旗偶尔会拂过他们面前,气质不同、却同样好看的两张脸庞在透光的旗帜之下若隐若现,就算是日日与他们同行的团员们也不免赞叹,那画面实在是赏心悦目。
安雅私底下跟路满八卦:“这俩真是太般配了。”
路满斜眼看她:“殿下还有几个月才十六岁呢,你真是禽兽啊。”
安雅不以为然:“我又没有追求殿下,我哪里禽兽?谁爱慕殿下谁禽兽好吧。”
路满先是偷瞄一眼老大,再看了看其他同僚,总觉得安雅这句话骂进去了很多人。
他还没说什么,安雅又自顾自伤感起来:“只可惜命运弄人,相爱的人却不能相守……”
路满有点懵:“……等会儿,怎么就快进到相爱了?我以为老大只是暗恋小殿下啊?”
安雅批评他:“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的怎么能叫暗恋呢?你问问全团谁不知道这事儿?”
路满:“这不是重点吧!”
安雅嫌弃这些从没谈过恋爱的男人情商太低,找团里的其他女孩子去了。
留下路满在原地琢磨,这二位算是两情相悦么?
他装作眺望远处风景看向楚惟和司酌律所在的方向,后者正在把马背上的前者抱下来。老大不在的时候,路满也帮忙接过圣子一次,能感觉到不怎么和他人有肢体接触的小殿下有些紧张(虽然更紧张的是他自己)。
然而此刻少年攀着青年健壮的手臂,完全没有任何犹豫,甚至不需要多看几眼方向校准位置,像一只轻灵的鸟儿落在青年的臂弯中。
楚惟毫不意外落了个满怀,仰脸看向近在咫尺的司酌律,漂亮的眸子漾起浅淡的、却真实存在的笑意。
路满的文化水平有限,想不出太多词汇,只能说平日里无悲无喜像个瓷娃娃一样的小殿下偶尔露出笑颜,那叫一个冰雪消融,那叫一个春暖花开,那叫一个回味……诶不对,他可没胆子回味……
很显然,那是圣子仅仅对着骑士长才会展露出的笑容。
如果这还不算两情相悦,什么才算呢?
可是,路满挪开视线,理解了安雅此前语气中的惆怅。
两情相悦又如何,两年之后,终究要分别。
圣子从成为圣子的那一刻,就再也不会属于任何人,包括他自己。
——世人皆知,他的身体发肤,意志魂灵,只能属于魔龙。
*
矮人一族生性谨慎多疑,很不喜欢自己的领地有外来者,哪怕是名贯菲亚兰的光辉骑士团,以杜尔卡恩为代表的马场员工这般热情好客的性格在矮人中才是例外。
骑士团在马场歇息了三日后向着红鸦山脉更深处行进,一行人骑着高头大马“耀武扬威”,又给矮人们增添了一份新的恐惧与警惕:他们的身高实在不支持能够驾驭马儿这种生物——所以说杜尔卡恩那个家伙到底怎么想的要去做这种生意啊?!
另一个原因在于矮人族和人族、精灵族不同,他们并没有任何对于神祇的信仰,如果说一定要信奉什么,他们更信奉自己手里的斧和镐,能通过它们挖出来的矿产,以及矿藏卖出之后、实打实握拿得到的金币银币。
因此,这个所谓“菲亚兰神明化身”的圣子,在他们看来更像是教权的象征,不过是为了「奴役」他们的又一重冠冕堂皇的借口。
进入居民区后,小圣子不能再随意露面,以防意外事件。他坐在马车里,透过镂空十字的玻璃窗向外看,颇为不解:“他们为什么都躲起来了?”
矮人的住所大多是茅草覆盖的平房,建造墙壁的赭红色砖体平整而厚实,窗户砌成比脸大不了多少的一个圆,很符合矮人们无论任何情况下都要占据最好防守位置的习惯。
从中央神庙出发后,圣子已经途径拜月城、周边村落以及一些零散的地点,每到一处,众人无一不是眼神狂热、顶礼膜拜,热情到让他觉得不好意思。
红鸦山脉则成了另一个极端:离开马场后非但没有任何矮人迎接他们,反而纷纷躲回了家中,几乎是在听见骑士团的马蹄声的一瞬间,原本还热闹的街道顿时空空荡荡,几片枯黄的叶子打着旋儿落下,好不寂寞。
跟随骑士团东奔西走六七年的司酌律没有楚惟对矮人族那么陌生,不过也说不上多熟悉;他的个头即便在人类中也属于极高挑的,理所应当收获了更多来自矮人的提防,这让年轻的骑士长很不愉快。
“也许都很忙吧。”司酌律说。他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说法可以不让楚惟伤心,总不能直白地讲他们都在害怕你吧。
言毕,楚惟看了他一眼。那目光该说是……饶有兴致的。
好像有什么细小的针刺了他的后颈一下,司酌律不自在地换了个坐姿:“怎么了?”
少年几乎算作笑眯眯地对他说:“您安慰别人的本事可不怎么样。”
司酌律:“……”
就在这时,前面传来躁动,马车跟着停了下来。
司酌律探身:“发生什么了?”
路满丧气地走过来:“老大,茉莉又不肯好好走了。”
拉马车的任务交给了稳重的老团,当小圣子和骑士长都在车厢里时,新来的白马茉莉就没了可承载的对象,这让它异常不安,动不动就闹脾气不肯往前走。
楚惟听见茉莉的名字,担忧道:“你去陪陪它吧?”
司酌律心里想我比较想陪你,但还是依言下了车。
有了主人的安抚,茉莉的暴躁褪去些许,却依旧焦灼,不停地甩着脑袋,伴以哼哼唧唧。
这下看起来可不止是心情不好了,更像是不舒服。
司酌律皱眉,抚上它前额的一道疤。
茉莉是稀有的天生白马,通体纯白如雪,唯有一处略深,便是它的前额。
起初司酌律和楚惟都以为那是一撮颜色不同的毛发,尽管从选美的严苛角度稍有扣分,现实中丝毫不影响它的漂亮;很快他们发现那其实是一道疤。
司酌律问了杜尔卡恩,后者说了一件蹊跷的事儿:茉莉出生得很突然,并没有育马员在旁辅助,等员工们听见它母亲的痛吟匆匆赶过去时,小马驹已经摇摇晃晃试图站起来了。
而那时,刚刚新生的小茉莉额头上已然有了一个比金币大一圈的伤口,谁也不知分娩过程中究竟怎么受了伤。
伤口很快长实,它的吃喝拉撒都很正常,还越发矫健聪慧,甚至没有影响毛发再生,马场员工也没就没当回事儿。
直到它被司酌律领走,才终于有人注意到那里仍然会痛。
——茉莉的脾气暴躁不仅是性格天生高傲,还有很大一部分源于那几乎不曾停歇的头痛。
换做是人、是别的任何物种成天被头痛包围,也很难给别人好脸色。
而它那样喜爱楚惟、几乎可以用“一见钟情”来形容的最大原因,就是因为只要靠近小圣子,头痛就能消除大半。
司酌律返回马车,告诉楚惟茉莉估计头疼又发作了。少年闻言叹气:“我知道了。”
在街上公然现身并不是一个好主意,然而现在若是不立即为茉莉治疗,它一定不愿意再往前走、影响全团的进度,说不定还会大发脾气,其他人跟着遭殃。
没办法,危机时刻必须要有小圣子出手挽救才行。
于是,躲在窗户后的矮人们见证了这一幕:小圣子被骑士长扶上马儿,一遍又一遍抚摸着它的后颈,还在低语什么,指尖似乎有流光萦绕。
那光芒覆盖在白马唯一异色的前额上,片刻后,一直焦躁的它终于安静下来,垂着耳朵,尾巴悠然地摆了摆,好似刚才因伤痛而紧绷如蓄势待发之弦的根本不是它。
司酌律接楚惟下来,少年收起净化之力,活动了下手腕,迟疑道:“我在想,它会不会不是马儿呢?”
司酌律上上下下打量着茉莉,四只蹄子一条尾巴,怎么看都是马啊?不然还能是什么,骡子?没听说马场里还有驴啊?
楚惟看出了他的疑惑,轻轻摇了摇头:“也许是我多虑了。”
司酌律不再追问,却也暗暗记下这件事,打算离开红鸦山脉之前再找个兽医好好检查一番。
如果杜尔卡恩胆敢把骡子卖出纯血白马的价格,骑士团会让他尝尝什么叫真正的铁蹄。
两人正要回到马车里,忽然,道路两边的门纷纷打开了。
一直默不作声躲在屋子里、当作骑士团不存在的矮人们踌躇着走出来,纷纷聚集到马车附近,同骑士团互相投去警戒的眼神。
最终,矮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同时对着楚惟行平日里几乎没做过的叠袖大礼:“圣子殿下,请您帮帮我们——”
第52章 第 52 章 林深处。
红鸦山脉最大的家族名为巴洛, 在矮人语中意为“石头的脊梁”,包括杜尔卡恩在内的马场员工大多来自这个家族,此刻骑士团坐在的街道住民同样隶属于巴洛。
马车被巴洛家族的人团团围住,不过他们并没有恶意, 相反, 眼神几乎是恳求的。
司酌律对他们的靠近颇为不满, 手已经摸上了佩剑。
楚惟柔声道:“没关系的,先听听他们要说什么吧?”
司酌律很不希望自己像茉莉一样这么轻而易举就会被楚惟哄好。但他别无选择。
副团长埃迪匆匆赶过来, 悄摸摸瞅一眼老大好像没有要发火的征兆, 暗自松了口气的同时清清嗓子:“你们有什么事?”
矮人无论男女都留着厚厚的大胡子, 身高也差不了多少,这让外族辨认他们的性别和年龄颇为困难。
众人七嘴八舌说起来,一个个发音含糊, 还带着浓重的口音, 不少人讲不太好菲亚兰通用语, 掺杂着大量矮人语,埃迪听得一脸茫然。
好在,矮人们很快自发分成两边,一个胡子比其他人浓密得多的矮人走过来, 他比高大的埃迪矮了不止一个头, 气势却分毫不输,主动伸手:“您好, 尊敬的骑士阁下,我是巴洛家族的现任族长。”
埃迪同他握手:“您这里遭遇了什么吗?”
族长叹气:“是的, 最近有一头发疯的动物总是时不时骚扰我的族人,我们派出了最勇敢的战士也伤不到它……”
小圣子觉醒的能力不仅可以净化污秽瘴气,还能够疗愈躁动的精神、心理。这一点在中央神庙, 在拜月城,在骑士团内部人尽皆知,大家每每看见赞叹归赞叹,不会再惊讶。
但对于久居山谷的矮人们来说,亲眼看到圣子自如地化解了一匹马的危机,这样的力量简直不可思议。
他们已经被那个发疯的野兽折磨数月了,它神出鬼没,身上笼罩着一团梦幻的白光,谁也看不清究竟长什么样子,每次现身都会大肆破坏屋舍田地,还伤过人,速度还极快,靠双腿行走、没有任何坐骑的矮人根本别想赶上它。
打是打不过,搬又搬不走,巴洛家族都快绝望了,直到小圣子让他们重新看见希望:来硬的不行,反其道而行之去感化它,会不会就奏效了?
埃迪将巴洛族长所言一一转述给司酌律和楚惟,由他们定夺是否要帮助矮人家族。
心善的小圣子自然不会反对,如果他能够像安抚茉莉一样安抚那头野兽,不仅是帮助矮人居民们,对野兽本身也是一种挽救。
至于司酌律,只要楚惟想做的,他都会帮他。
哪怕他还没有完全想起来自己曾经是谁,灵魂里的这一执着从来不变。
*
虽说那头野兽行踪不定,也有固定的习惯,比如满月之日一定会现身。
今夜,就是满月。
族长把收集来的情报无一遗漏告知司酌律:
比如那野兽不喜欢太多人,而且刀枪不入,带太多人手没有必要;
它身上的光晕并不是反射,而是自己发的光,应当是什么传说级别的魔法生物;
还有,它似乎一直在寻找什么,每次来巴洛家的领地作乱更像是在翻找,一无所获之后就会对月长哞,如同痛哭出声。
要不是菲亚兰王国没有登记在册的狼人,他们都会以为这是新种族了。
埃迪、路满和安雅代表骑士团其他成员向司酌律表示反对,让他和圣子独自迎战实在太冒险,然而司酌律很坚持:有他在,殿下不会有事的,再多人增加激怒野兽的概率。
当初自己在040村初次兽化发狂时楚惟才九岁,净化之力强大到已经能游刃有余控制住场面,如今六年过去,他相信他什么都能处理好。
入夜后,楚惟和司酌律带着茉莉走向林深处。
谁也不知道野兽何时会出没,如果一人骑马、一人走路,遇到危险会花费不必要的反应与磨合时间,尽管有些逾越,共乘听上去是个更好的选择。
司酌律攥着缰绳,绷直身体,尽量不碰到楚惟的后背。虽然平时也要抱来抱去的,换个场景、换个姿势又是截然不同的意味,还是尽量避嫌的好。
林间生长着许多荧光的菌类,星星点点遍布在地面和树干上,月光如水倾泻而下,映照着它们如同纷飞的萤火。
前些时候还在想能否有机会与殿下共乘,没想到那一日这么快到来。圣子的长发柔顺地披散下来,晚风柔柔撩动发梢,铃兰雪雾的浅香浮动,司酌律不敢呼吸得太重,怕惊扰了这份易碎的美丽。
走着走着,茉莉忽然停了下来,不断在原地踏步。几天下来司酌律已经了解了它的习惯动作,比如眼下便是激动和畏惧的混合情绪。
动物的感知通常比人类更敏锐,他立刻警惕看向四周是否有异常的风吹草动。
楚惟的声音极轻:“在那儿。那棵树后面。”
司酌律顺着他视线方向看过去,在一棵长满大大小小发光蘑菇的树后面瞥见了一团比萤火更加纯净、也更加缥缈的大型光团。
——是它吗?
“别怕。”他感到楚惟的一丝忐忑,对少年耳语,“我会保护你。相信我,我们照常聊天。”
楚惟闻言放松些许,几乎贴到他怀里,又往前坐了坐:“……嗯。”
司酌律用脚跟轻踢了下马腹,引导着茉莉避开与那野兽的正面冲突,然后用上好似完全没发现对方的寻常语气,音量也恢复正常:“殿下见过萤火虫吗?”
楚惟明白他的意图,他们在提防那野兽的同时,它也在观察他们,现在比的就是谁先沉不住气。
“有的。”他说,“在中央神庙见过。”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闲聊,心思都不在对话上。
每次靠近那棵树时茉莉都显得有些急躁,司酌律会在它冲动之前及时变换方向,同时那边的光晕也会经历变化。看来对方和他们一样,都没有表面显得那么淡定。
不过可以确定的是,这野兽并没有矮人们描述中那样毫无理智、易怒嗜血,反而非常冷静,也很有计谋。
然而有谁打乱了他们循序渐进的计划,夜里更显金灿灿的奶团子忍不了了,从楚惟的衣服里钻出来,朝着树后超大声地“叽——!!”
它这么突然一捣乱,把两个人类吓了一跳,楚惟连忙伸手把它抱回来,可惜发出的声音已经收不回去了。
小粢很不服气,努力挣脱束缚的同时还对着茉莉叽叽啾啾了一阵,声音迫切,好像有什么很着急要通知的大事儿。
楚惟完全听不懂它在说什么,求助于司酌律;遗憾的是,后者也只有在魔兽化的时候能与奶团子无障碍沟通,而这种“变身”则充满了障碍,并不受主观控制。
就在这时,大型光团缓缓从树后走了出来,不紧不慢踱到人类的面前。
楚惟和司酌律同时屏住呼吸——那是多么美丽的生物啊!
它身姿修长,毛色洁白如月,鬃毛银泉一样垂落,在夜风中微微摇曳。
外形看起来近似于马,但额心生着一支螺旋状的角,晶莹剔透,散发着纯净的光亮,照亮四周,仿佛梦境来临。
荧光的菌类随着它的步伐亮起,宛若为它铺就的一条光之径。它身形高大,动作却很轻盈,眼神澄澈,既似幽林精怪,又如神祇降临,空气中响起沙沙簌簌,仿佛万物共鸣。
马背上的人类被这高洁震慑到不敢言说,无法动弹,眼睁睁看着那奇幻的生物一步步走近,低下头颅,与茉莉亲昵地交颈。
楚惟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
它们……认识?
他看得出来,这头几近于传说中独角兽形象的生物对他们的小白马充满温柔的舐犊之情。
所以说,它时时闯入矮人的地盘,暴躁地翻找,其实是在找茉莉吗?
它是茉莉的……?
亮晶晶的小粢在亮晶晶的独角兽和茉莉之间转了两圈,在楚惟被不同光晕交织得眼花缭乱之前冲他自豪地扇了扇耳羽:“叽,叽叽!”
妈咪你看你看,我早就发现啦,它们认识呐!
“我想起来了。”司酌律低声道,“杜尔卡恩说过,他们并不知道茉莉的父亲是谁。”
茉莉是一匹不在计划中的小马驹,换言之,它的母亲本来并没有加入到马场的繁育队列中,却忽然怀孕了,而且怀孕期间没有任何妊娠表现,这也是为什么茉莉直到出生才被注意到存在;员工们试图寻找究竟是哪匹公马干的坏事,始终没有结果。
现在真相大白了:茉莉的父亲并不是另一匹马,而是眼前这头原以为只有传说中才会出现的梦幻生物。
楚惟此前的猜测没错,茉莉的确不是纯粹的马儿,而是马和独角兽的混血。
它前额上的伤疤,就是没能彻底长出来的犄角,所以才会时时隐痛。
茉莉和独角兽各自表现出的不安、异状,其实是这么久以来无法与彼此相见时的呼唤。
只不过除了小粢,谁也听不懂。
弄明白以后,楚惟不想妨碍它们父子俩难得的相见,主动让司酌律带自己下去。
两个人类离远了些,把空间交给它们。
司酌律叹了口气:“我的金币是不是白花了?”
茉莉的身价着实惊人,哪怕骑士团会报销一部分,剩下的部分也要花掉他这么多年来的积蓄。
楚惟不知道怎么安慰他:“老团也很不错呀。”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还是挺心疼钱的。
时间也不早了,既然野兽的隐患得到解决,他们也该回去歇息。每一个地方都不能耽搁太久,巡游听上去有两年之久,可菲亚兰幅员辽阔,想要尽可能遵照路线行进,时间是很赶的。
楚惟有些遗憾,今天一别,是不是就再也见不到茉莉了?这个为它取的名字还没喊上几天呢……
他十五年的人生里朋友太少,每一个都很珍惜。
如果这时候在场的是迦隐,会安慰他“它在心中会一直记得你”。
但司酌律没有那样优越的口才,想要用动作代替语言安慰又不敢逾越,只有沉默。
两人还未走出几米,身后一阵响动。
他们回过头,茉莉像只小狗一样急切地拱了拱司酌律,扭头就走。
走了几步见两脚兽还在原地发愣,又过来重复了一次动作。
不远处,独角兽静静伫立在萤火之中,遥望着他们。
楚惟和司酌律面面相觑。
这是要他们跟上去的意思?
第53章 第 53 章 此生已别无所求。
在各个种族的传说中, 独角兽都是一种极为圣洁、极有灵性的生物。大多数人穷极一生也见不着一眼,他们能如此近距离地与它相遇,何其幸运。
小圣子同动物们之间有种特别的联系,哪怕无法用语言沟通, 也有心灵感应。
楚惟凝神屏息, 过了会儿小声道:“它好像是想带我们去看什么。”
司酌律问:“您要去吗?”
他可还没忘记这头独角兽在矮人们的描述中有多么残暴, 万一是在给他们设圈套呢?倒不是说他没有把握保护好殿下……
楚惟咬了咬唇:“我觉得它没有恶意。”
司酌律看向他:“所以您是想去看看。”
楚惟也看着他点点头,眼眸里映着暗夜微光, 亮莹莹的, 叫人难以拒绝。
茉莉在主人和父亲之间来回跑了好几次, 像个撒欢的幼崽,而后乖顺地俯身让小圣子坐下去,但也只有小圣子:和此前的预案相反, 骑士长认为现在自己靠双腿行走更适合随机应变。
独角兽看了他们一眼, 那双澄澈的眼睛中并没有明显的情绪, 仿佛无悲无喜的神明,步态高傲地向幽林更深处走去。
更深露重,司酌律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给楚惟披上。被来自另一个人的体温包裹着,哪怕圣子的体质已经不会明显感到冷, 楚惟依旧感到温暖。
“谢谢你。”他的声音轻而认真。
青年望着他, 被那份月色下朦胧纯挚的美丽拨动心弦,颇为不自在地转开脸:“殿下何必跟我这么客气。”
直到此时, 两人才恍然意识到,这是巡游以来他们之间的第一次独处——附近没有骑士团驻扎的营地, 没有要远远跟在左右的仆从或副手。
天地之间,除了两个充满灵性的动物,只剩下他们。
这一刻, 他们不是万众瞩目的圣子,不是可悲的祭品,不是肩负希望的骑士长,不用考虑未来、责任、生死,不再去想终有一日到来的告别,甚至无需多余的动作和语言,就这样享受与彼此待在一块儿的静谧时光,已经足够。
起初四周还只是他们习以为常的树林草地,平日里骑士团行军也总要经过这些地方,并没有觉得哪里特别。
然而越往前走,夜间的浓雾愈发明显。直到两个人类明显感到呼吸困难,才意识到那不是普通的夜雾,恐怕是瘴气。
楚惟咳嗽了好几声,不太确定自己的净化之力对于这种外界的污染有没有用。
司酌律低声道:“冒犯了。”
随后用力一撕,从圣袍外的纱衣上撕下来一块,为楚惟掩上。
那轻纱薄如蝉翼,又并非多么特殊的材质制成,对过滤毒气的作用微乎其微。楚惟又咳了一会儿,才发现司酌律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
骑士长身强力壮,肺活量更大,正常情况下需要吸入更多的氧气,眼下反而成了致命的弱点。
再这样下去,走不了几步司酌律就要昏倒了。楚惟执意让他也到茉莉的背上来,青年摇摇晃晃费劲最后一点力气攀上马背,几乎没办法靠自己坐住。
楚惟想办法用缰绳固定住他,然后握住司酌律此前从自己衣服上撕下来的那片纱,浅淡的流光很快浸透薄纱,再用它捂住司酌律的口鼻。
尽管圣子的能力不能直接对自然界进行改造,倒是可以净化他人已经吸入的毒气。
司酌律慢慢缓过来一些,但还是头晕眼花,自嘲地想,还信誓旦旦要保护殿下,现在反倒成了殿下帮助自己了。
然而下一秒他没心思想这些了——楚惟握住他的双手,让他环抱住自己的腰,叮嘱道:“抱紧我,别掉下去了。”
少年的腰肢柔韧,身形娇小,他一边胳膊就能将他完全圈在怀里。
这样的姿势有多么暧昧,司酌律连肖想一下都觉得是玷污,更别提突然成了真。
骑士长刚才脸色还苍白得像纸,现在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在往脸上涌。幸好圣子坐在前面,夜色又昏暗,才不会看到他已经快烧起来了。
虽说是声名显赫的光辉骑士团团长,司酌律到底才十九岁,这些年怀抱着唯一的念头潜心修炼,不曾沾过情啊爱啊的萌芽,一生中唯一的心动就是十三岁那年见到的冰雪一样的男孩儿,从此成了高悬明月,深植梦中。
他十三岁。十九岁。动心的还是同一个人。
能在这样的月夜下与他拥抱一次,好像此生已然别无所求。
*
林间的瘴气始终未散,楚惟发现自己除了嗓子痒痒的总想咳嗽,似乎没怎么受到影响。
这就是成为圣子之后的好处吗?为了让他完美地献给魔龙,至高祭坛会尽可能让他在八岁到十八岁之间免受其他伤害。
……是好事儿,可还真是让人高兴不起来。
至于司酌律,他们很快发现了解决的方法:走在最前面的独角兽没有受到丝毫影响,毕竟它本身就是这片丛林的原住民;至于拥有它一半血统的茉莉,伤害谈不上,不过每当落后于父亲时它也会显得有些疲倦,这时候只要加快速度跟上独角兽,就会缓解许多。
因此,只要他们两个也处在独角兽身周光芒的笼罩下,就足以抵御瘴气的危害。
发现了这个“保护层”后,人类松了口气,也开始有闲心看起了不一样的风景。
越往中心地带走,越是枝繁叶茂,密密相接几乎遮住了夜空,月光已经透不进来了,现在还能够看见前路,全凭独角兽的光芒,以及那些遍布天上地下的荧光菌类。
林间瘴气有种奇怪的气味,让楚惟想起几年前瘟疫爆发时中央神庙用来消杀的那些液体。
他并不知道那些毒气有致幻的副作用,恍惚中置身于另一个充满了消毒水味儿的地方,随处可见的发光蘑菇不见了,白马、独角兽不见了,身后的骑士长也不见了。
面前有个幼小的孩子,一双金色的瞳孔望向他,既充满警惕,好像一旦他靠近就会发动攻击;戒备之余,又有着隐隐的期待,希望能被摸一摸头。
楚惟看他有些熟悉,而且越看越眼熟。
……等等,金色眼睛?
这不是迷你号的凯吗?
八岁那年他第一次在幻境中见到凯,后者看起来比他小个两三岁的样子。
然而眼前这个,顶多两三岁。
最近日夜奔行,睡都睡不太好,更别提做个甜美的梦。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凯了。
尽管每一次相见,凯的年龄都在变化,但这么小的还是头一回。
过去他和楚惟的年龄总是差不多,如今后者眼见着要十六岁,前者却缩小成了这样稚嫩,在楚惟眼里简直可爱得不得了。
这或许是他们相识的最初,小小凯明显对他还不是很信任。
楚惟蹲下来和他视线平齐,让自己尽量看起来友好无害:“你在这里做什么呀?”
小小凯瞪圆了眼睛:“你是楚惟吗?”
少年点点头。
“楚惟,你为什么变小了?”小孩不理解,明明自己的饲养员是个大人来着。
每一句话要先喊他的名字,是凯不会有错。楚惟每次进入幻境之后都没办法与现实的记忆建立起联系,他摇摇头:“我也不记得了。”
小孩撇撇嘴:“楚惟,你好笨,你迷路了。”
迷路……?楚惟有些茫然:“那我要怎么……”
幼崽唉声叹气,然后别别扭扭地过来抓住他的手:“楚惟,你答应我一件事,我就带你出去。”
小孩的手非常凉,和看起来柔软细腻的皮肤不同,落在少年手背上的触感更像冷硬的鳞片。楚惟来不及多想,条件反射问回去:“什么?”
“楚惟,你不要爱上别人哦,就算是其他世界的我也不行。”小幼崽气鼓鼓,“说好了你只能喜欢我的——只可以是真正的我!”
*
楚惟睁开眼,浓雾不知何时已经消散,呈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幕不可思议的美景。
静谧幽深的湖泊如同宝石静静镶嵌在林间,月光终于再现,在湖面泛起细碎银光。湖畔开满了淡蓝色的小花,花瓣微光闪烁,如同晨露,在风中轻轻摇曳,恍若低语。
四周树梢低垂着紫藤萝,藤蔓缠绕,花串如瀑,与蓝花交织成温柔的幻境。晚风拂过水面漾起涟漪,湖泊沉眠,唯独世界低声细语。
“这里是……”司酌律诧异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沉星湖?”
楚惟愣了下,才发现那些密密匝匝的淡蓝色小花朵竟然是艾缇瑟尔花——全部都是。
圣灵之花极其罕见,除了中央神庙和“深渊”,整个菲亚兰大陆几乎找不到适宜它们生长的土壤。
然而传说中却存在一方湖泊,湖畔盛开着艾缇瑟尔花,数量之多远超全菲亚兰其他所有圣灵之花的总和。
花影倒映在清澈的湖水中,好似满天星辰坠落,因此得名“沉星湖”。
无数人为了寻找这个神秘的湖倾尽全力,甚至付出生命的代价,却始终一无所获。
也许沉星湖根本不存在,只是人们编出的美好愿景。
然而今夜,它就这么猝不及防出现在了他们眼前。
独角兽执意带领他们寻找的,竟然就是这里。
也许是感谢他们收留了坏脾气的茉莉,也许是感激楚惟有办法治疗茉莉的伤痛,无论如何,它为了它的孩子,呈现上了最好的回礼。
司酌律把楚惟抱下来,少年望着久违的小花儿们,神色欣悦。
圣子需要遵守的清规戒律一大堆,其中最不方便的一项就是不能在室外下地走路,除非是足够洁净之地——而能满足至高祭坛标准中的洁净之地,无外乎圣灵之花盛开的地方。
楚惟行走在花田之间,久违地亲自感受自然的怀抱,步履轻缓,仿若不敢惊扰湖泊的梦。
淡蓝的艾缇瑟尔花在他脚下欢欣雀跃地摇晃着,微光自花心溢出,晕染上纯白的圣袍,星光随之洒落满身。
少年身形纤薄,肤白如瓷,一袭轻纱随风轻摆,与夜同色的长发自肩头滑落至腰际,微微泛着柔润光泽。
他眉目清冷,垂眸看向一地蓝花的倒影,赤着的双足一点点踩碎星光,朦胧间比湖的梦更像一个梦。
就在这时,一尾鱼儿跃出水面,转瞬消失在紫藤萝瀑布中。
楚惟回过头,惊喜地想要将捕捉到的画面分享给司酌律,却不自觉屏住呼吸——
于星月与萤火交织的光辉中,于独角兽、沉星湖与圣灵之花的见证下,于圣子面前,骑士长将佩剑倒插在一旁,尔后缓缓单膝跪地,单手抚肩,头颅低垂。
我向您起誓。
此生此世,愿做您最炽烈的刀刃,最忠诚的骑士,最虔诚的信徒。
我发誓将永不背叛,永不离去。
哪怕天地倾覆。
就算众神陨落。
即便恶贯满盈。
第54章 第 54 章 再回溯夜镇。
楚惟的十六岁来临之际, 光辉骑士团在一整年的跋涉后行至菲亚兰大陆最西部。
对于这个大部分由人类组成的骑士团而言,无疑是一件好事:相同的种族和相近的文化能够让他们在这一带获得最充足的补给与最安心的休整;不仅如此,这儿也是部分骑士的故乡,许多人在抵达之前便已按捺不住心中的期待。
对于楚惟而言, 恰恰相反。
西部地形复杂, 山岭河谷交错, 使得城镇与村落分布零散,如同珍珠散落在沙丘之上, 难以形成拜月城那样的大型城市, 各地多以镇为基本行政单位。
至于楚惟自幼生长的溯夜镇, 正是其中最为繁华的一座,也是此次骑士团巡游途中的必经之地。
如此一来,与楚家的再会面变得不可避免。
骑士团的其他成员因为兴奋而失眠, 他也因为忧心而睡不好觉。
溯夜镇和楚家给他留下的记忆实在算不上好, 像颗外表光鲜亮丽、内里早已被蛀虫掏空的毒果子, 咽下去全是腐朽和枯坏。
哪怕已经过去八年,他仍然会梦见楚南膺领着混小子们对他冷嘲热讽、甚至是拳打脚踢的场景,那是他挥之不去的梦魇。
他毕竟长大了,身份今非昔比, 再也不是任人鱼肉的小孤儿, 不如说楚家如今要还敢对他做什么,也得掂量掂量自己有几条小命。
想起过去不至于畏惧, 只是……
只是,谁愿意去触碰本以为结痂的伤口呢。
司酌律只知道他是溯夜镇人, 并不清楚更多细节,只是看得出靠近家乡之后,小圣子非但没有表现出愉快, 反倒明显低落下来。
“如果您不想经过那里,我们可以换别的路线。”他说,“您的心情放在第一位。”
楚惟摇摇头:“大家都期待,我没关系的。”
司酌律也不勉强:“我会陪在您身边的。”
言下之意,无论是猛禽野兽,还是流言蜚语,他都会挡在前面,绝不让他受伤害。
楚惟的笑意重回眸中:“我知道呀。”
沉星湖那一晚之后,两人的关系看似没有改变,言辞却比从前更加默契,很多东西不需要直白地说出来,彼此就已经懂得。
一个总是轻声细语,一个向来面无表情,好像差别不大,又总觉得多了些若有似无的绵绵情意——以至于被安雅他们私下里形容“啧啧,简直亲密无间到连风都透不过去,啧啧啧啧”。
有司酌律的承诺,楚惟的底气足了些,重新做了心理建设,听着外面夹道欢迎骑士团的熟悉乡音,慢慢慢慢呼出一口气。
八年过去,溯夜镇的镇长已经换了人,城市风貌也有所改变,尤其是以前相当于镇中心的风眠广场看起来全部重新装修了一遍,楚惟都快认不出来了。
如果要说有什么不变,那么就是楚家的药材依旧是整个镇子的支柱型产业,楚家也仍然是为全镇镇民敬仰的存在。
因此,当骑士长下了马,从车厢里抱出他时,冥冥之中有股力量牵引着他,叫他的视线第一时间落在镇长右手边的夫妻俩身上——
比记忆中要苍老许多的楚家夫妇,也正用复杂的目光遥遥看过来。
*
骑士团上上下下百来号,楚家就是再财大气粗也没办法一下子招待他们所有人。按照惯例,即便不能所有人入住同一地点,圣子、骑士长、副骑士长等身份最尊贵的也应当选择最好的住宿条件,楚惟当然把这个机会让给了其他人。
楚惟、司酌律、路满、安雅带着冥冥等几个圣子随从住进了镇长家,后者并非在溯夜镇土生土长,前几年旅行经过这里,觉得这儿很不错,不仅留了下来,还因为满满的激情与干劲成为了一镇之长。
换言之,镇长并不知晓楚惟也是溯夜镇人,更不知道他曾是如今自己的最大赞助者楚家的养子,还热情地向他介绍镇子风貌与楚家的贡献。
楚惟听得心不在焉,比起养父母现在处境地位如何,他更想知道茉莉吃不吃得惯这边的植物。
白马并没有如他们想象中跟着独角兽消失,而是返回来跟随自己选择的主人。这让楚惟很欣喜,又替它觉得遗憾。司酌律向他保证,等到把他送到精灵王室之后,会陪着茉莉再去寻找独角兽。
好在圣子本来就不必同平民有交流,他和神明一样,只需聆听,并无回应的必要,所以就算公然走神也不会被人发现。
——除了司酌律。
骑士长贴身护卫圣子之后,和人打交道的活儿基本由副团长代行,不过埃迪没和他们住在一块儿,于是这份责任落在了能说会道的安雅身上。
女骑士与镇长相对着侃侃而谈,试图比拼一下谁把谁先聊晕。司酌律趁此机会起身,对路满轻声交代了什么之后,带着楚惟离开。
“您小的时候最喜欢去哪里?”司酌律从马厩中牵出茉莉,一本正经,“我也想去看看。”
楚惟知道他其实在用这种方法陪伴自己回顾过去,除了和楚家人有关的不好回忆,溯夜镇总归还是有些他珍藏的美好记忆,譬如以前最爱在看书时待的那棵橡树,也不知还在不在了。
于他们而言,独处已是常有的事儿,两个人都是不爱说话的性格,也并不怕沉默,所以相处时大多数时间都被安静所占据。
今天楚惟的话明显多了很多,每经过一处熟悉的地方,都会提几句遥远的过去。司酌律认真地听,时不时还佐以提问与看法,非常乐意参与那些不曾有自己的过去。
令人惊喜的是,那棵橡树还在,两人在树下呆了很长时间,有一搭没一搭闲聊,直到黄昏降临。
西部地区昼夜温差大,人们习惯了日落而息,这个时间街上已经没什么人了,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拖得很长。
然后那影子突兀地停下。
司酌律已经认出来挡在路中间的人是溯夜镇最有名的富商楚氏夫妇,光听这个姓也知道八成是楚惟曾经的养父母,少年的紧绷更是验证了这一点。
他向前一步,尽量挡住他们看向楚惟的视线,漠然道:“有什么事吗?”
楚先生哆哆嗦嗦:“骑、骑士长大人,我们有个不情之请……”
司酌律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请求骑士团援助须遵循既定流程,你们应先向副团长呈报,由他转交至圆桌会议,待审议后方可裁定是否受理。”
楚夫人张了张嘴,目光无助。光辉骑士团在溯夜镇顶多待个两三天,哪儿有时间等什么圆桌会议?来不及了,马上就要来不及了!
她越过司酌律看向楚惟,似乎这一刻才意识到,曾经那个可以随意打骂的小小孩已经长大了这么多,就算他此刻没有骑着马,她也需要仰视他了。
楚惟同样不大适应,记忆中总是异常强势的女人也会有一天如此慌乱,几乎在向自己乞求:“小惟,看在我们养大你的份上,帮帮南膺吧,他好歹也是你的哥哥啊!小——”
她蓦地噤声,颤颤巍巍盯着不知何时抽出、抵在自己喉咙口的剑。
剑柄上镶嵌的宝石反射着冷冷的夕光,刺痛她的眼睛。
骑士长的眼神冷酷如冰:“圣子殿下的名讳也是你能喊的吗?”
那是开过刃、见过血的剑,可不是放在家里挂在墙上供人观赏的藏品。
光辉骑士团平日里或许为菲亚兰子民行侠仗义,但若有人胆敢冒犯圣子,第一次是警告,第二次他们有权当场处决,无需请示,也无需辩解,因为圣子的安危高于一切,而这是全菲亚兰的共识。
楚夫人后知后觉自己刚才做了什么,腿一软跪在地上。可想到家里病入膏肓的独子,她的崩溃胜过畏惧,不管不顾大哭起来:“我的膺膺,我的宝贝啊……没有你我可怎么活啊……”
司酌律听得心烦,或许平常他也算得上心善之人,可一想到这些人可能对楚惟很不好,同情心消失得干干净净。
他拍了拍茉莉的脖子正要领着它调转方向,马背上的少年忽然出声:“他怎么了?”
嗓音泠泠如玉,如同某种冰封沉眠的质感,周遭蓦地静默下来。
哭声骤然止住,但楚夫人已经说不出话了。
楚先生搀扶着妻子,还不到四十的中年人已经多了许多白发,哽咽道:“你哥……不,我是说我儿子他,自从你……您走之后,他的情况越来越差,两年前瘫痪在床,今年入冬之后更是……医生说,可能没多少时间了……”
他离开溯夜镇八年了,这八年中没有自己给楚南膺供血、替换健康器官,能在凶险起来随时会要人命的的基因病中撑下来已经是个奇迹。
楚惟垂着眼,看不出情绪:“带我去看看他吧。”
此话一出,另外三个成年人都愣住了。
楚夫人最先反应过来,破涕为笑:“好好好,这就去这就去。膺膺毕竟是你……您的长兄,一家人总是要互相帮助的……”
楚惟勾了勾嘴角,却没有丝毫笑意。
这个时候想起来他们是一家人了?
第55章 第 55 章 为他不顾一切。
如果不是由楚家夫妇领着来到这个房间, 楚惟绝对无法认出病床上的人是楚南膺。
在他记忆中,楚南膺总是比他长得高壮了一个号,加之被富庶人家养出的傲慢,向来到哪里都耀武扬威;他和文文静静的小楚惟站在一块儿, 很难相信前者才是患上不治之症、需要血包续命的那个。
楚南膺前八年的运气很好, 检查出基因病没多久父母就为他找到了替死鬼, 定期输血大大缓解了症状,除了偶尔病发时凶险, 大多数时候比不爱动的楚惟看上去更健康。
八年不见, 楚惟已经是高挑的少年人了, 同龄的楚南膺就算没有个子永远比他高一截,本该更健壮。
那么他眼前面黄肌瘦、病若枯骨、连呼吸都显得困难的这个人,是谁?
楚惟怔怔地看着他, 一时有些回不过神。
楚先生蹲下来, 对儿子轻声细语:“膺膺啊, 你看,谁来看你了?”
他一连说了好几次,非常有耐心,楚南膺不是十几岁, 而是几个月的婴儿。
起初楚南膺闭着眼睛, 对他的话没有任何反应,直到楚先生故作喜悦地加了一句“是惟惟啊!惟惟回来了!你不是一直很想他吗?”
本以为已经昏迷的人还真对“惟惟”这个名字有反应, 紧皱着眉头挣扎了好一会儿,居然睁开眼睛, 浑浊的目光四处搜索,直到捕捉到不远处的少年,瞳孔骤然放大, 尔后化作极为复杂的情绪。
他张了张干裂的嘴唇,嗓子里发出的已经很难称作人声了,好像想要说什么,却压根连不成词句。
在意识到自己讲不出话之后,楚南膺显得有些失望。
过了会儿,他再度振作起来,抬起皮包骨头的手臂,好像想要碰一碰楚惟。
但楚惟完全不想。
当初他从一个随时会死在风雪中的弃婴,摇身一变成了楚家收养的小少爷,看中的就是他骨血中和楚南膺奇妙的相同基因。既然基因相同,长相当然会相似,只不过他们毕竟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加之形象气质截然不同,很少会有人认为他们长得像。
只是楚惟现在看过去,好像看到的不是病入膏肓的楚南膺,而是……
自己的骷髅。
骷髅朝自己伸手,更令他悚然。
事实上以楚南膺现在的状态根本不可能真的抓到他,楚惟还是感到极度不适,连胃里都开始翻涌起来。
幸好有谁侧身半步,挡在了他面前。
属于骑士长的冷铁与黑茶的气息包裹住他,楚惟松了口气,好像重新有了最安全的堡垒。
他闭了闭眼,调整着自己的情绪。
在这空档中,安雅率先开口。
她和精通医术的歌莉娅在一起多年,也算是耳濡目染,一眼就看得出楚南膺现在用外行人能听懂的话就是治不好,没救了,等死吧。
不过出于人道主义关怀,她还是代替因为小圣子被逼着见养兄而情绪很坏的老大进行询问:“医生怎么说?”
楚先生酝酿了一会儿,缓缓摇了摇头:“预期不太好。”
八年前楚惟刚离家那会儿,楚家重金请来的医生暂时找到了楚惟血液的替代药方,尽管效果比直接输血差得多,也还算有效;然而楚南膺很快产生了耐药性,没两年就用不了了。
再往后,医生换了好几批,连其他种族的医师、甚至巫师都请过,都没有起色。
楚南膺先后在地狱门口走了几遭,不知该说他的命硬,还是太不幸,几次都救回来了,只不过救回来之后情况变得更差。
直到变成现在这样人不人、鬼不鬼。
安雅性格粗糙大大咧咧,和人胡侃还行,遇到这样生老病死的感伤细腻之事,嘴笨的程度也没比老大好多少。
她把差点脱口而出的“节哀”咽了回去,语气依旧沉痛:“保重。”
楚夫人从进来就开始抹眼泪,任谁看到自己的亲生儿子这样受折磨也很难接受。她甚至希望自己能代替他受这份苦。
在没有人注意到的时候,她偷偷瞧向楚惟,目光充满怨恨。
都是他。
要不是楚惟走了,他早该为膺膺换血、换器官。
都是楚惟的错!
看看他现在呀,众生敬仰的圣子,地位高贵,整个菲亚兰的财富和权势唾手可得,连外表都比以前更加妍丽动人,用冰肌玉骨来形容也不为过。
本来不该是这样的,这个位置本来——
她的思绪卡了一瞬。
本来,该是什么样?
是的,如果不是楚惟“夺”走了圣子之位,当初至高祭坛选中的其实是楚南膺,也就是说按照正常程序,如今楚惟拥有的这些、包括随便调派整个光辉骑士团的特权,应当是楚南膺的。
但楚惟真的是「夺走」的吗?
不是他们逼迫那个年幼的孩子走上这条道路吗?
小楚惟根本没有选择权。
他面前只有两条路,无论踏上哪一条,通向的结局都是成为楚南膺的替死鬼。
思及此,楚夫人低下头,眼泪咣当砸在地上,神情却凝滞了。
这些年他们一直找不到楚惟血液的代替药物,总不能去中央神庙找楚惟求一管。且不说教廷会不会直接判死刑,就算被允许,神庙离溯夜镇路途遥远,也没有保存新鲜血液的途径。
他们本以为,再也没办法了。
但是。
——楚惟,膺膺的救命药包,现在不就在这里吗?
妇人抬起头,看向楚惟的眼神像着了魔:“惟惟……”
楚惟条件反射皱起眉。
这个世界从来没有任何人用疼爱的语气喊他的名字,真正关心他的人,比如大祭司、圣侍嬷嬷、小男仆和骑士长,也只会用不可逾越的“殿下”这样的敬称(虽然迦隐私底下偶尔也会叫“宝贝”,他分心想了一瞬)。
楚家抚养他的八年里,养父母一共喊过他三次“惟惟”,分别是有求于他代替楚南膺去送死、在初次见到教廷的人想勒索,以及现在。
一个有执念、强烈到走火入魔的母亲是观察不到任何其他事情的,一步步走过来,在她眼里楚惟既不是尊贵的圣子,也不是曾经的养子,只是她儿子能活下去的希望:“惟惟,能不能给膺膺输点血?就一点,一点点就行……”
安雅下巴差点没掉下来。
不是,这位阿姨,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就算大发慈悲不计较你没有尊称,这位是什么人,是全菲亚兰的精神象征,是至高无上的圣子殿下,是联合王国最最最珍贵的存在——你想找他输点血?
再说了,要是北方雪原的“那位”知道你在觊觎它的人,可不止你一个人要倒大霉,整个菲亚兰大陆都要跟着大祸临头!
连楚先生都震惊了,连忙拽住妻子的胳膊:“哎,哎,别说了……”
他知晓圣子有治愈能力,最多奢望一下楚惟能为楚南膺当医生,怎么可能肖想地位今非昔比的养子像八岁之前给亲儿子当血包啊?
楚夫人见丈夫都阻拦自己,理智骤然崩塌:“你想要你儿子死么?这是他唯一的机会!唯一的!你不会觉得楚惟今天走了以后还会再回来了吧?他那么冷血,以前就养不熟,现在更——算了我跟你说不清楚,你不救就让开!我要救我儿子!”
她讲到后面语速越来越快,而且带着浓厚的西部口音,司酌律已经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了,零星听见“楚惟”两个字,一直没有放低戒心。
忽然,妇人朝楚惟的方向冲过来,带着绝然的架势。
她不知道自己有多弱小,不知道胆敢绑架圣子会有怎样的后果,不知道自己面对光辉骑士团和圣子背后代表势力相比有多么蚍蜉撼树,这些都不在她的考虑之内。
她只要楚惟的血,只要一次让儿子活下来的机会,哪怕是多一年,多一个月——只要楚南膺能够睁开眼笑着再喊她一次“妈妈”——能够换来这个就够了,其他的她都不在乎。
在她离「希望」还有几米的距离时,胳膊蓦地被攥住。
那不是普通的制止,而是绝对强势的钳制,力度之大可以轻而易举像折断一根筷子那样折断她手臂的骨头。
她抬起头,对上那双愠怒的棕色眼睛,顷刻间明白他会的。
倘若自己再显出半分挣扎,半分对圣子的袭击与敌意。
这个年轻的、凶悍的骑士要做的,就不仅仅是让她断了胳膊那么简单了。
比恐惧和懊恼更先涌上楚夫人脑海中的想法是,她可以为自己的宝贝将任何事置之度外。
什么后果、道德、准则、人性、哪怕生死,都无所谓。
她可以这样不顾一切。
而他也同样。
*
根据教廷法则,圣子在洁净的室内是可以自由走动的。楚家的佣人都很尽心尽职,尤其大少爷的病情需要环境尽可能减少细菌和脏污,在风沙大的溯夜镇里,楚家几乎可以称得上纤尘不染。
楚惟却觉得很脏。他疲倦地蜷在司酌律怀里,满心茫然,好似又回到了无助的幼年。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觉得什么脏。
是到这般地步都要向自己索取的养父母,是时日无多、仿佛一面镜子倒映出自己末路的楚南膺,又或者确定不能救,但不确定想不想救养兄的自己。
无论如何,周遭和八年前差不多的装饰让这个富丽堂皇的房子化作牢笼,和八年前、和人生的前八年一样逼仄,叫他喘不过气。
在骑士长把那一家三口关在充满药水味的屋子里之后,楚惟看着自己的脚尖,低声道:“我有点想茉莉了。”
即便他和茉莉才分开半小时,即便茉莉就在院子外等待。
他想见茉莉。
又或者他只是需要一个借口逃离。
沉星湖之夜后,无需多余的言语解释,司酌律已经能同楚惟感同身受。他吩咐安雅先去牵马儿过来。
司酌律什么都没说,不过还是看见了。
在离开房间之前,一缕流光自小圣子的掌心氤氲,如同一段飘渺的乐章无声地、无形地流淌至病床上。
他同样看见了,此前因为父母与楚惟争吵几度想要打断、却什么也做不到、只能痛苦喘息的楚南膺,在被那光芒照拂之后,紧拧的眉心慢慢展开。
他心下明了。
殿下终究还是心软了。
拯救世人、普度众生是教廷为圣子打造的镶金嵌钻的旗帜,他只要高高在上成为精神象征就够了,用不着做什么实事,在楚惟之前的历任圣子的能力有限,也做不了什么。
但楚惟从十二岁的那场大瘟疫起,或者从更早觉醒了净化之力起,就在尝试去做点什么来改变这个世界。
他如此宝贵,又与楚家有陈结旧怨,本无需帮助楚南膺。
但他还是选择了减缓对方的疼痛,消解部分病灶。
那并非楚惟对楚南膺或者楚家有什么留恋。
只是因为他的本心太过善良。
楚惟比任何人都明白,「活着」,「活下去」,是多么奢侈的愿望。
楚南膺与他共有相同的基因,曾经他们可笑地生死相依过。
楚南膺的如今,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像是楚惟两年后的倒影。
他不想亲眼看见自己的枯骨,他想看到自己「活着」。
哪怕被医生,被病情,哪怕被教廷,被魔龙宣判了注定的死期,仍然要努力「活下去」,打破命运既定的枷锁。
司酌律想起自己在沉星湖畔立下的誓言,他对楚惟发誓的「永远」并非空口儿戏,他已经决定了,等到楚惟十八岁启程去“深渊”,自己也会辞去光辉骑士团的职务跟随前往。
他倒是要会会那个所谓的魔龙,是不是真的那么不可战胜。
是不是一定能把楚惟带离自己身边。
就在这时,有人慢悠悠打着哈欠走下楼梯。
第56章 第 56 章 骑士长VS精灵王子。……
骑士长抱起圣子离开是明显带着怒意的, 这两人,或者说这两人身后代表的势力楚家一个都惹不起。好不容易安抚好妻子的情绪,楚先生匆匆追出去:“那个,大人——”
楚南膺的房间门口对着楼梯, 他也正好看见下来的那位, 原本凝重的面色骤然春暖花开, 殷勤地迎上去:“哎呀,您醒啦!要吃点儿什么?我让女仆现在去做……”
那人摆摆手:“不用麻烦, 我对进食的需求很小, 几天吃一顿就行了。”
楚先生愣了下, 才想起这些过去只有所听闻、现在头一回直面的种族差异。然而他的笑容不变:“那您要不要去散散步?哦对了,后院的仙籽花开了,太感谢您的帮忙了!”
“小事。”对方心不在焉地回答, 一直地盯着另外二人。
楚先生转过头, 才想起本来是要做什么的;没想到两边的祖宗对上了, 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他连忙介绍:“这位是光辉骑士团的骑士长大人,这位是——”
“我知道。”他勾了勾嘴角,“联合王国最尊敬的圣子殿下嘛。”
圣子的衣着、打扮非常特殊,能认出来并不稀奇。
稀奇的是, 此人语气里并无平民那般恭敬, 反而是饶有兴致的。
直到这时楚惟才真正把视线落在他身上。
这人很年轻而高大——高大的意思是指,看起来有两米——但并不像其他长到这个身高的人一样熊腰虎背、体态笨拙, 反而非常灵巧,整体看上去甚至是偏瘦长的。
“别那么着急走嘛。”他戴着睡帽, 包住、或者说有意无意遮住耳朵,声线低沉华丽,整个人懒洋洋的, “好不容易才见上面,亲爱的,你知道我等了多久了吗?”
少年满脑袋问号。
那人说话时看着他,那么正常情况下这话就是对他说的。可问题是他并不觉得自己认识对方,尤其是能用上如此……呃,往亲密了说是热情,往疏远了说是轻佻的称呼。
而抱着他的司酌律在听见“亲爱的”三个字时身体僵了僵,瞬间从对陌生人的普通戒备状态变得充满敌意。
二人都在想同一个问题:你谁啊?
青年的瞳色是人类中少见的碧绿,盈满笑意,如同柳枝拂过湖面,长风掠过松涛。
他看出了楚惟的困惑,干脆解开睡帽,晃了晃脑袋,金子一样的长发披散下来,没有睡了一晚之后的乱七八糟,两边垂下的发丝掺入绿色偏光的金线编得很整齐。
最引人注意的,还是那对漂亮的尖耳朵:是的,不同于人类圆润的形状,他的耳朵修长纤薄,自鬓边微微上翘,宛若两枚优雅伸展的银色羽叶,灵动而秀美。
的确不是常见的人族,无论是植物系的力量,还是纤长高挑的身姿,又或者尖耳朵这个无比鲜明的标志,都能判断这是个标准的精灵族。
楚惟被那双带笑的绿眼睛凝望着,越发熟悉。
难道是……
楚先生适时介绍道:“这是菲亚兰王国未来的继承者,密林王室的大王子,温斯特林·西尔达殿下!”
他说这话时语气中带着奇异的骄傲,好像介绍的不是家中一个住客,而是自己。
楚惟眨了眨眼。
说到这儿他当然想起来了,八年前的圣子继任仪式之后,他的确见过一个自称为王子的精灵男孩,也从大祭司那儿得知了对方的名字。
温斯特林·中间名太多太复杂精灵语太难所以人类记不住·西尔达。
那时候小王子说,我们九年后会再见面的。
他们的确重逢了,只不过好像提前了一年……?
楚惟好奇道:“您为什么在这里?”
精灵族需要长久吸收和释放木系能量,世世代代与大型植物相生相伴,湿润繁茂的东部密林是他们最好的栖息地;相反,西部干旱、多风沙,本应排在他们目的地的最末尾,这位娇生惯养的精灵王子来这儿做什么?
温斯特林见他好像对自己有了点儿印象,微微笑:“我出来游历游历,以及更重要的,为了等着见您。”
楚惟很惊讶:“等我?”
温斯特林冲他眨眨眼:“我们很久没见了,不是吗?”
司酌律对楚惟十五岁之前的过往了解甚少,但从温斯特林故意暧昧的态度和楚惟的反应来看,这两人以前是见过面的,说不定颇有些渊源;这让他原本就不明朗的心情雪上加霜。
他的语气不咸不淡:“圣子殿下要满十七岁才会去西尔达王室,您来得太早了。”
温斯特林好像这时候才注意到他的存在似的,快速地上下打量一番,转而对着楚惟笑眯眯:“话是这么说没错,我也没急着接您去密林,这不是我想来陪您嘛。或者说,我并不代表王室,只代表我自己。”
如果说此前还算暗示,那么这番话已经是明示了。司酌律紧绷得像一张弓:“圣子殿下在骑士团过得很好,现在还不需要其他陪伴。”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您就是光辉骑士团的团长——唔,我想想,名字叫司酌律,对么?”温斯特林一副好脾气的样子,对他的冷漠视而不见,“司团长,您大可不必把我当作敌人。毕竟,我们对殿下尊敬的心意都是一样的,不是吗?”
尊不尊敬的不知道,“心意”两个字的咬字倒是放得格外重,司酌律想说他没有别有用心都做不到。
他不禁反思起来,难道自己对楚惟……有那么明显?
安雅他们总挤眉弄眼起哄就算了,怎么这个第一次见面的精灵也看出来了?
还有,这个“一样”是什么意思?
温斯特林对楚惟也……
不就是小时候见过么,有必要心心念念多年后还记挂着?就算是童年时要好的玩伴也代表不了什么,长大了人都有各自的路和新认识的人;更别说当年也算不上多熟悉,不过一面之缘——
不仅是温斯特林,自己和楚惟的关系,不也正是这样吗?
可笑的痴心人究竟是精灵王子,还是自己?
司酌律的情绪顿时跌至谷底。
而温斯特林眼中的笑意更浓了些。他很清楚,第一局是自己胜了。
楚惟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担忧地逡巡一圈,拽了拽司酌律的袖子,轻声道:“茉莉。”
无论是语言还是动作立刻起了效果,司酌律打起精神:“是,殿下。”
他对楚惟一直是横抱,或者按照安雅的说法叫做公主抱,其中一边胳膊要托在腰背处;圣子的体质异于常人,体重比寻常十六岁的少年要轻太多太多,以骑士该有的力量抱他非常轻松,其实只靠一只手就够了。
因此,司酌律在带着楚惟转身时,手掌托住少年的后颈,然后冷冷地瞥了眼温斯特林。
在他走后,精灵王子的眼神同样降至冰点。
握住脖颈是个占有欲极强的姿态。很明显,那家伙在挑衅自己。
比起骑士长的态度,更重要的是圣子本人仿佛无知无觉,对这样可以说是冒犯的动作不仅没有任何抗拒的意思,反而很顺从、甚至是颇为依赖地伏在对方怀中。
是自己来迟了么?
不,不会的。骑士长还没有胆大包天到染指魔龙的祭品。
说到底,圣子不会属于他们任何人。
他们站在同样的、永远不可能抵达终点的起跑线。
但路途同样重要。
那么各凭本事、竞争上岗,也就不为过了吧?
*
光辉骑士团没有在溯夜镇逗留太久,距离楚惟的十七岁剩下不到一年,他们必须要按照规定时间到达密林王室,由东至西,还得横穿菲亚兰。
……虽说王室的某个家伙打定主意黏上了他们团。
“好,就这样,等到达下一个补给地点再去处理。”
见埃迪、安雅和路满记下了任务,司酌律点点头,解散了临时会议。
他四处转了转,骑士们见了团长都打招呼,也都看出他的心不在焉:这根本不是散步,是在找人呢吧?
啧啧,老大这个闷葫芦什么也不说,可有的人不是啊。
骑士们互相交换了眼神,心照不宣。
司酌律到处都没见到楚惟的身影,心中有不祥的预感。
最终是在两棵高大的明槐树之间找到的,楚惟背对自己坐在秋千上,晃悠的时候长发跟着扬起,微微仰着脸,自叶片罅隙间洒落的明净阳光为他的睫毛镀上一抹淡金。
根本不用问林间哪儿来的秋千,精灵王子拥有操控树木花草的能力,用明槐树的枝条编个秋千不过是一个响指的事儿,还能事半功倍地逗得小圣子很开心。
这家伙又趁自己不在缠着殿下。青年攥住拳,压下心头的烦躁。
“我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他们都是很可爱的孩子,您一定会喜欢。”精灵王子的绿眼睛深邃而迷人,如同上好的翡翠,坐在明槐树的树梢上,一条腿垂下,胳膊搭在踩着树梢的另一条腿上,“还有女王陛下也非常期待您的到来。”
和大多数人对精灵族高冷的认知不同,温斯特林有种特别的亲和力,连向来话不多的楚惟都愿意听他聊天:“阿洛丝·西尔达陛下么?”
楚惟对精灵女王还有些印象,八岁那年的圣子继任仪式,全菲亚兰的高层莅临中央神庙,女王当然包括在内。
“没错。我回去之后常常会和陛下聊到您,我们都很期盼与您的再会。”温斯特林说,“我的弟弟和小妹妹也对您充满好奇,并且非常遗憾当年没有去。”
楚惟问:“他们为什么没来?”
温斯特林一本正经:“因为八年前我的弟弟还是婴儿,而妹妹尚未出生。”
精灵族都拥有一副好歌喉,正儿八经说话的腔调也像唱歌剧。精灵王子却在用如此华美的声线讲冷笑话,小圣子很难不被逗笑。
冰雪美人偶尔展颜,便是比圣灵之花绽放的瞬间更动人的场景。温斯特林低头看他,也不自觉跟着咧了咧嘴,这笑容和他一贯的气质比起来反倒有些傻气了。
精灵的尖耳朵动了动,有些不好意思:“抱歉,您的笑容太过美丽,让我沉醉了。”
楚惟接触到对方不加掩饰的目光,心口一颤。
少年生性细腻敏感,迦隐对自己的疼惜,司酌律对自己的爱恋,他当然不会一无所知。
不仅是这两位,从继任圣子一职以来的八年,他接收到的敬畏、仰慕乃至痴迷数不胜数,只不过地位摆在那儿,也没谁敢直接向他表达。
但温斯特林不同。如果说菲亚兰的明面权力属于王室,暗面势力属于教廷,那么密林的王子和神庙的圣子几乎是平起平坐的存在。
温斯特林和他之间,并没有寻常人那般遥不可及的距离感。
所以楚惟从来没有遇到过谁,能像温斯特林这般大胆、直白和热情。
那不仅仅是示好,几乎可以算作在……示爱。
第57章 第 57 章 一级研究员,楚惟。……
夜晚。
司酌律双手环抱骑士剑, 靠着马车闭目养神。
车厢里楚惟正在休息,呼吸声平稳,大概已经睡着。
骑士团的外围自然安排好了轮流值守,但对于的圣子的保护需要再加固, 他、安雅和路满交替守夜, 已经这样过去一年多。
楚惟带着的小男仆趴在前团长的棕马马背上睡觉, 姿势相当不舒服,但那小孩向来心大, 就算这样也睡得很香。
不知老团是对新的骑士长、对圣子自认有责任, 还是把茉莉当作自己的孩子, 总是伴随他们左右,此刻和白马离得很近,尾巴时不时悠闲地扫一下, 倒是为人类驱赶了蚊虫。
冥冥打起了呼噜, 声音不大, 但很有节奏。夜间的虫鸣与这呼噜交织在一块儿像海浪,颇为催眠。
司酌律掀了掀眼皮,见路满已经朝这边走过来,便放心地让意识向更深处滑去。
他做了一个梦。
那是个整洁干净的房间, 四面墙壁纯白, 甚至可以用惨败来形容。没什么家具,只有几个大概算是平台的东西, 无一例外都是白色。
过多的白让他眼睛有点儿疼,司酌律下意识想揉眼, 抬手的瞬间怔住了:他的指甲,是不是有点儿太长了?
不仅是长,形状也很奇怪。
比起“手”, 更像是“爪”。
他这是怎么了?
除了手,还有别的地方也变了吗?
这个房间里有很多玻璃,随便找一个反光都能看看自己现在的样子。
但门外的动静打断了他的计划。
司酌律还保留着身为骑士的警醒与灵活,立即找到合适的掩体,藏住自己的同时又能观察来人。
他到处乱瞄能有什么东西当作武器,屋里忽然响起陌生女人的声音。
“编码C877230X,三级研究员,……,权限通过。”
“编码A155984Z,一级研究员,楚惟,权限通过。”
“认证成功,S级实验区域已解锁。”
司酌律来不及去想为什么明明只有自己在的房间里会凭空冒出另一个声音,更没时间分析她讲的那堆乱七八糟的话是什么意思。
因为他清晰地听见了「楚惟」。
圣子在这里?
和另一个他没听清名字的人一起?
只是门开之后走进来的人让他有些恍惚。
他所认识的、日夜守护的小圣子比童年时代要抽长不少,毕竟才十六岁,仍然带着少年人的青涩。
但眼前这个“楚惟”不同,怎么看都是个二十几岁的成年人,甚至比自己、比骑士团里的许多人看起来还要成熟。
他穿着司酌律从来没见过的服装,哪怕宽大的白大褂都掩不住腰细腿长,尤其是衬衫下摆被腰带束起后勾勒出的细韧腰线,看得司酌律竟然面上一阵灼热,连忙移开目光。
圣子在成为圣子后不再被允许剪发,十六岁的楚惟那一头柔滑垂顺的黑发已经很长很长了,但眼前这个二十几岁的楚惟竟然是短发。
短发也很好看,更清冷,也更干练。
反正楚惟什么样子他都会喜欢的。
“组长,下班有事吗,要不要去喝一杯?上个项目忙了这么久好不容易结束了,庆祝一下吧?”
另一个穿白大褂的人说。他看起来是楚惟的助手,尽管白大褂一模一样,还是楚惟穿着好看多了。
不过他刚刚说什么?找楚惟去喝酒?这是约会邀请么?
司酌律没来由地有点不高兴,尾巴在身后焦躁地地甩了甩。
等会儿。
尾巴?
这不太像梦,也不太像空穴来风的幻觉。
更像是……某个记忆。
司酌律并没有忘记自己体内还住着一只漆黑的魔兽,这么多年来他压抑着不让它再现,却没办法当作它不存在。
尖利的爪子,粗壮的尾巴,漆黑的鳞片。如果一定要说这记忆属于谁,八成就是它了。
它究竟是什么,怎么会和长大后的楚惟认识?
那么现在又是什么时间线,是未来吗?
司酌律快被绕晕了。他不知道自己是谁,究竟是小怪物寄生在了自己身上,还是自己原本和它就是一体的?
就在这时,楚惟在短暂的思考之后回答:“应该可以吧。”
——他答应了那个人的约会!
司酌律顿时没心思去想自己是谁了,他的职责是保护圣子,发出邀请的那人明显不怀好意,楚惟怎么能答应他?
司酌律差点从藏身处冲了出去,又在另外一个人说出“组长,我觉得你还是小心一点S号比较好”刹住车。
“他毕竟是实验品,又有那种暴虐基因,很不可控的。”那人说,“你听说老杨那个组没?有个实验品一开始很粘老杨的一个组员,结果有天突然发怒,把那个组员的胳膊咬断了,啧啧……说到底啊,这些实验品根本算不上人,都是动物。人都有管不住自己的时候呢,更别说……”
虽然司酌律还不知道S号是谁,却在听到这句话时怒气值飙涨。
也许S号就是他自己。或者说就是他体内的那个小怪物。
司酌律虽然不是一个好脾气的人,但自认还算是个好人。他加入骑士团是为了让世界上不再有阿姐那样被不明不白欺负的存在,后来跟着光辉骑士团行侠仗义,也算是不负初心。
但他现在只想折断那个胡乱说话的人的脖子。而且他知道他现在的力量完全可以。
司酌律为这个认知一惊。
他一向情绪稳定,偶尔有波动也是为了楚惟而心动,怎么可能会随随便便暴怒到想要杀人?
是因为此刻自己身在小怪物的记忆里,所以受到了影响吗?
想杀掉那个多嘴又碍事家伙的,不是自己,是它?
司酌律还在胡思乱想,就听见楚惟开口了:“我有分寸的。”
不知是不是错觉,楚惟这回声音冷淡了很多。
并且,紧随其后的是“刚刚想起来晚上还有点儿事,我就不去了,你们玩得开心,抱歉。”
那人哑口无言。哪里有“你们”,他想和楚惟约会,却又怕被拒绝,才讲得模棱两可好像很多人去的样子。
他后悔了,就不该提那个小怪物!楚惟简直把那小东西当亲儿子似的,听不得别人说他半句不好……
等他看清楚面前是什么时,心脏差点停跳。
本该关在更里层密室的小怪物不知何时偷溜了出来,正用那双灼人的黄金瞳一眨不眨盯着他看。
一点儿声息都没有。
他站在那里多久了?
听到了多少?
知道自己在劝他的饲养员离他远一点吗?
太瘆人了。
不仅是组员,任何楚惟之外的人都很怕跟这双眼睛对视,好像它能烧穿他的骨肉,将深处的脊髓一并抽出来。
组员下意识打了个哆嗦,庆幸自己戴着口罩和护目镜,小怪物对楚惟之外的人不感兴趣,应该认不出、也记不住自己才对。
他勉强牵起嘴角笑了笑:“你、你好啊……”
除了角、爪和尾,小怪物基本是人形,看起来和同龄人类男孩差不多,而且长得非常可爱。
他什么也没说,冲着成年人笑了下,露出尖尖的虎牙,拖着那条尾巴啪嗒啪嗒跑掉了。
楚惟注意到这边的动静,摘掉护目镜,拽掉口罩挂在耳朵上,双手撑在腿上弯腰,非常温柔:“你醒啦?睡得怎么样?肚子饿不饿,想吃小点心吗?”
现实中——严格来说是在司酌律的现实中——圣子比他还要小四岁,两人之间又有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楚惟怎么也不可能用这种大人哄小孩子的语气跟他说话。
可司酌律非但没有觉得怀疑,反而觉得……他们之间就应该是这样的。
他仰望着楚惟。而楚惟照顾着他。
楚惟是他的制造者。
他理所应当,更是心甘情愿为神明付出一切。
司酌律生平头一回需要抬头用仰角才能看见楚惟,张了张嘴:“我……”
“没事的。”楚惟摸了摸他的头,目光几乎是疼爱的,“别人说什么都不重要。我不会离开你,放心。”
“老大……”
老大?
这不是他在说话。也不是楚惟。
是谁在说话?
“老大老大老大!”
“老大,醒醒!”
“起床了团长。”
“太阳都晒屁股啦——”
司酌律猛地惊醒,看见安雅和路满一边一个用随手摘的野草在自己眼前晃来晃去,逗猫似的;在对上他视线的一瞬间扔掉草撒腿就跑。
司酌律:“……”
骑士团的规矩是不是有点太松散了?
青年下意识抬手遮住刺眼的阳光,才发现自己这一觉居然睡到天光大亮;这在过去可是从来没有的事儿。
不仅其他骑士早就整装待发,连马车都被牵到了前方。
朱红的帘布掀开一点儿,十六岁的少年圣子逆着光望向他,眼含笑意。
司酌律想起梦中那个比自己还要年长的楚惟,看向自己也总带着轻柔的笑。
他和他,是同一个人吗?
那现在这个年少的楚惟也在某处见过幼年……或者说怪物化的自己吗?
他们的记忆、前尘往事,究竟有多少交叉?
040村的司酌律,溯夜镇的楚惟,会不会其实根本不存在?
一个梦,几乎颠覆了司酌律的全部认知。
无论如何,他不想把楚惟让给任何人。
无论是北方雪原蛰伏的「那位」,还是另一个不知道究竟是不是自己的自己。
副团长催促全员动身,团长当然要以身作则,司酌律起身加入大部队,暂时埋起疑团和困惑。
他没有把这个梦告诉任何人。
在司酌律没有注意到的地方,坐在树干上的精灵垂眼看他从噩梦中惊醒后时不时的走神和恍惚,漫不经心笑了笑。
小子,还真把自己当纯情初恋少年呢。
你所以为的偶然相遇。
都是乞求千年的重逢。
第58章 第 58 章 殿下对自己是什么想法?……
不知不觉, 温斯特林已经跟着骑士团游荡几个月了。
他和团长司酌律差不多年纪,但和稳重寡言的后者不同,也许是出身尊贵、无需在意别人想法,也许是天性使然、热爱游历交友, 精灵王子十分活跃, 无论是对圣子还是对其他普通骑士各有一套相处方法, 在骑士团颇为受欢迎。
无论是交接照顾圣子的责任,还是为全菲亚兰除暴安良, 西尔达王室和光辉骑士团原本就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圣子巡游十年一回, 最后一站必定是西尔达王宫, 团里不少资历深的成员在王子小时候还见过他。
因此骑士们很容易就接受了多一个编外人员,也都很喜欢温斯特林。
——当然,除了司酌律。
年轻的骑士长对这位强行加入团队的家伙的偏见都快要溢出来, 尽管顾忌着对方的身份, 或者说自己做人的原则, 没有直接在言语和动作上针锋相对,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他有多不给好脸色。
骑士团人人皆知,他们的老大在十九岁之前清心寡欲,对谁都一视同仁。
十九岁之后, 小圣子出现了。骑士长这个万年冰山, 原来也会为谁融化。
现在又来了个精灵王子,众人有幸目睹冰山也会变火山。
情敌嘛, 也可以理解。
好吧,这么看,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小圣子。
虽说圣子殿下是很美丽啦,可是谁不知道他终究是属于「那位」的呢?
就算小殿下同样无法克制自己的心动,有些事情再怎么努力也改变不了, 老大这样苦恋、痴恋,是不会有结果的。
至于那位横插一脚的精灵王子,自始至终没有回敬过骑士长哪怕一次,甚至每次见到后者都笑眯眯的,好像那只是一个年纪很小的孩子在闹脾气,再怎么自以为天翻地覆,大人眼中都不痛不痒。
……这让司酌律更恼火了。
但让他想不通的是,偶尔温斯特林和楚惟独处时,前者会在后者不注意时对楚惟投去非常伤感的目光。
好像相见是一件费尽力气、花空幸运之事。
好像在短暂的相见之后,又要迎来长久的别离。
伤感。他想。
如果自己没有看错,那么,为什么?
*
入夏后,骑士团行至流亡河谷。
和矮人占据了红鸦山脉有些类似,流亡河谷主要生活着几个半兽人家族。这并不寻常,鉴于这个种族多独居、或者以家庭的小单位存在,能数量多到聚集成家族的地步还是很罕见的。
半兽人平均身高2.5米,最高的能长到将近四米,族群中无论男女老少皆是青面獠牙、肌肉盘虬,皮肤硬化程度很高,没有明显的性别和年龄特征,远远看上去像一座座会移动的巨石,能压死人的那种。
半兽人脾气暴烈,难以相处,是菲亚兰大陆最难搞的种族。
他们愿意被联合王国统治,既不是同意团结的理念,也不是敬畏王室或者教廷的势力,纯粹是打不过魔龙、被迫成为防线的一部分。
说是被统治,实际上西尔达王室给予了他们高度的自治权,反正他们大多独身隐居在山林里,和其他种族构建出的“社会”没什么关联,说是「人」,更像「兽」。
也有傲慢的他族人认为,半兽人不过是群未开化的野兽,根本不配纳入高智慧种族。
然而就是这样难以融入联合王国的种族,对圣子的态度却是两个极端。
一部分压根不信什么菲亚兰神明,他们有自己的精神领袖;
另一部分,则及其迷信圣子本人,远胜过他背后所代表的所谓神祇。
看得见摸得……哦,也摸不着,总之,就是能亲眼见到的,才是值得他们信仰的存在。
这两派的人数在半兽人中势均力敌,但没有明显的分布位置。因而流亡河谷这样稀有的大型聚集地,是绝对不会被以传播圣子普照圣光为己任的光辉骑士团放过的。
一如既往,负责跟对方家族沟通的人是埃迪,其他人暂时原地休整。
天气愈发炎热,但河谷的气温依旧凉爽。司酌律找冥冥拿了楚惟的杯子,倒上冰镇的浆果水,还插了片薄荷叶,给楚惟送过去。
再热的天小圣子也是霜堆雪砌,白到透明的指尖看着冰冰凉凉的,叫人心都静了。
楚惟接过杯子抿了一口,小脸都皱起来了。
司酌律问:“酸?”
楚惟不想让自己看起来还是个只能吃甜的小孩,硬是把点头的动作换成了摇头。
司酌律早有准备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颗奶糖:“吃这个。”
他早就摸清了楚惟的喜好,一路走,一路搜罗各种带着族群和地域特色的糖果,就为了这种时候准备着。
楚惟含着那块糖,冲他扬起笑容:“谢谢。”
司酌律心里比吃了糖还甜,可惜听见了楚惟的下一句话。
楚惟垂着眼,很担忧的样子:“不知道王子殿下怎么样了。”
一周前,温斯特林在路上偶遇一伙老朋友,被邀请参与他们的小活动,他答应了,并且告诉骑士团自己很快就会赶上来。
虽然司酌律很想说你不用跟过来了,看在楚惟依依不舍的份上还是咽了下去。
自那之后他们就失去了温斯特林的消息,直到现在。
司酌律一点都不想给自己情敌讲好话,可更不想看到楚惟忧心,从齿缝里憋出几个字:“他……很强。不会有事的。”
可能是讲得太勉强了,连楚惟都看过来。
小小的惊讶过后,少年弯了弯眼睛:“司酌律。”
他声音轻柔,但还是让青年吓了一跳。
殿下很少会叫他的名字。现在喊是为了什么?
小圣子很难得会露出这种堪称狡黠的表情,冲他眨眨眼:“别担心。”
司酌律:“……”
他感觉自己的耳朵要烧起来了。
殿下看出什么了吗?这算是种安抚,还是承诺?
殿下对自己,又是什么想法?
所以自己和温斯特林在殿下心中是不一样的,对么?
既然如此,司酌律分心想了一下,那么教廷那位抚养着殿下、也被殿下深深依赖着的大祭司,自己与他相比,又如何呢?
就在司酌律头脑风暴之时,埃迪领着半兽人家族的负责人回来了。
那果然是个巨人,目测有三米高,魁梧已经不够形容了。他,也可能是她,皮肤是粗糙的灰褐色,手臂穿戴着某种野兽骨架制成的护甲,额头高耸,长着獠牙。
半兽人大多穿着原始,有个兽皮蔽体已经不错了,不过这位还是很讲究地穿了衣服,虽然这衣服充其量也就是几块拼接的布。
埃迪率先向半兽人介绍了楚惟和司酌律,半兽人琥珀色的眼珠动了动:“各位好,我是铁鬃家族的发言人,你们可以叫我格尔娜夫人。”
长相粗犷归粗犷,名字倒是挺秀气——咦,所以这是女性半兽人?
矮人族、半兽人组、乃至精灵族,雌雄两性的外表差异并不大;也只有人族才会一定要用些方法来区分男女。
格尔娜夫人自称发言人,说明她并不是领袖,真正掌握权力的人因为暂时无从得知的原因不打算出来见他们。
不过也没关系,对于光辉骑士团,或者说对于圣子巡游这件事本身,并不是一定要做什么才行,更像是圣子所到之处打个图钉,扎满菲亚兰大陆的主要地区。
埃迪询问如何入住,格尔娜夫人笑了笑:“各位跟我来。”
应该是个很热情的笑容,只不过结合她的长相,看起来非但不觉得好客,反而阴森森的,像要吃了所有客人。
司酌律暗暗收紧了佩剑。
流亡河谷四周被刀削般的悬崖峭壁环绕,一条河自谷底穿流而过,曾经湍急而危险,易守难攻,成为战乱中流亡者的堡垒,因而得名;被铁鬃家族看上后,不知从何时起河流变得温驯许多,澄澈如镜。
铁鬃家族的族邸依山而建,风格和他们的族人一样雄浑野性,房屋主体由山石垒砌,房顶还覆盖着兽皮和藤蔓,随处可见战斧、骨雕与氏族图腾。
流亡河谷的白昼十分短暂,骑士团刚驻扎下来,夜晚已经来临。
河谷腹地燃起篝火,铁鬃家族的半兽人们围着火堆烤着食材,他们的食量和体型呈正比,平日里的猎物都是些大型猛兽。
此刻油汪汪地架在篝火上旋转,撒上血胡椒、山芥籽和碎蒜粒后香味飘远,却并不能勾动人类的食欲。
骑士们咽了口口水,也不是因为饿。
所有人想到了同一件事:如果那上面烤的其实不是兽肉呢?
如果半兽人们没有吃饱,那么接下来……
和骑士们的风声鹤唳不同,小圣子安然地坐在马背上,品尝着用风栗子、石苔和雪蘑菇制成的小饼,没什么特别的味道,除了充满自然感的清甜。
他心中并无恐惧,因为他感觉得到铁鬃家族虽然对人类颇为提防,却没有恶意,更别说要吃掉他们。
尽管和其他种族相比,半兽人族显得没那么“聪明”,可毕竟也是高智慧种族的一员,还不至于干食人这种会引起教廷怒火的愚蠢之事。
夜间风大,穿林而过、又撞在石壁上回荡,呜呜咽咽的,好像有人在哭,听着很是阴森可怖。
骑士们草草填饱肚子,没有多和异族人交流的意思,纷纷离开。
司酌律等楚惟吃完,正欲护送圣子回去,忽然捕捉到如泣如诉风声中的异动。
那声音极轻,混在哨音般的风声里,若非他向来对周遭环境很警觉,根本发现不了。
听起来像……
“救命——”
不仅是司酌律,楚惟也听到了,微微一愣,诧异地看向他。
司酌律用眼神示意他先不要声张,瞥了眼不远处的格尔娜夫人,后者正和族人们坐在一块儿,一手拿着硕大的肉串,一手举起动物头骨制成的酒壶痛快豪饮。
确定他们没心思在意自己后,两人再度聆听那细微的声响。
“外面有人吗?”
这一句清晰许多。
而且,楚惟低头,看向草地。
声音是从地下传来的?
骑士团坐在这儿又是吃吃喝喝、又是谈天说地的,几个小时过去,丝毫没察觉下面竟然关了个人?
司酌律神色凝重,视线落在那看似普通的厚草堆上。
细看才发现这附近的草皮并不平整,似乎曾经被挖开又重新填上,并且通过颇为刻意但潦草的践踏修整成了正常的样子。
“救救我——”
那声音再度传来,哀切而渴求。
楚惟心跳乱了,喉头一涩。
地面之下,有谁被囚禁了?
是半兽人的同族,还是……
其他种族?
第59章 第 59 章 而后伸手捉住他的衣角。……
光辉骑士团有王室和教廷联合授予的特权, 可对他们认定的非正常情况进行干预。囚禁无论在菲亚兰的哪个角落都是犯罪,光辉骑士团有义务匡扶正义。
然而在那之前,骑士长还有更重要、更优先的任务:保护好圣子的安全。
一个被关押在地下室的存在,怎么看都是铁鬃家族不愿透露的秘密, 这时候被他们无意中发现, 会不会招来杀身之祸?
整个流亡河谷的地势就像个天然的牢笼, 他们初来乍到,不熟悉地形, 无论是对战还是逃跑都没那么容易。
司酌律不确定要不要继续调查下去, 但楚惟坚持如此。
因为那个被囚者说的话, 只有他能听见。
他和司酌律一对才发现,后者仅能听出个模糊的人声,从语气和情况才判断出是在求救。
但楚惟先后一声比一声清晰地听见了“救命”“外面有人吗”和“救救我”。
草坪和土壤之下的呼喊, 只有他接收到了。
如此精准的求助信息, 让他不得不多想, 就像时不时出现在梦境中的男孩凯——很有可能与他的命运有关。
司酌律没有过多劝阻,既然楚惟想这么做,他就会陪他一起。
现在摆在他们面前的有两条路,要么偷偷调查, 要么向铁鬃家族摊牌, 让对方带路。
后一种势必会惊动骑士团其他人和更多半兽人,不划算。所以两人意见一致地选择了前者。
但前者也不是没有障碍, 尽管现在半兽人们忙着吃肉喝酒、没心思管他们,圣子的双脚一不能穿鞋二不能沾地这条戒律就意味着他出门要么有人抱着, 要么骑着马或者坐在马车上,无论哪一种都动静太大,怎么看都和私下调查所需要保持的低调背道而驰。
不过这一点楚惟早就准备好了解决办法, 他指了指手腕上一条纤细翠绿的藤蔓:“用这个。”
司酌律认出来,那是温斯特林临走前送给楚惟的,说是什么拥有西尔达王室的祝福,有祥瑞之用云云。
他当时只顾着转移自己的不爽了,没听到温斯特林的后半句:特殊情况下,它可以根据殿下您的需要变换形态。
比如现在,藤蔓像是感受到精灵之力那样悄然生长,沿着楚惟垂于腿侧的手腕顺势攀上他的大腿,再缓缓向下,以膝盖为起点,脚底为终点,为圣子的小腿密密织就一层保护,好似某种图纹奇特的丝袜。
这样绕开了规则:楚惟既没有穿「鞋」,赤足也没有直接沾地。
司酌律:“?”
这种操作也是可以的吗?
可这样漏洞也太明显了,难不成套个塑料袋也是一样的效果?就算圣子可以在洁净的室外下地,也不能随随便便什么藤蔓都——
“不是随便一条藤蔓哦。”
楚惟像是读出了他的想法,抬起小腿指尖随意地在藤蔓上一抚
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原本淡绿的藤蔓顿时漫出浅蓝色的幽光,凑近才发现,那些光其实是一簇簇艾缇瑟尔花在盛开。
这条不起眼的藤蔓里,竟然长着圣灵之花?
西尔达王室的确是圣灵之花少见的几个生长地之一,然而它们如此娇贵,迁移即死,无法嫁接,究竟是怎么在成活的基础上藏进藤蔓里的?
楚惟摇摇头:“可能是精灵的力量吧。”
久居中央神庙的小圣子不大清楚,跟着骑士团四处云游的司酌律还是见过不少精灵的,他们对植物系的操控能力还不足以左右圣灵之花的生长,否则它们也不会这样罕有了。
光是精灵还不够,能做到这种地步,恐怕必须是精灵王室的血脉才行。
温斯特林将这条藤蔓赠予楚惟,的确如他所言,是西尔达王室的祝福。
司酌律虽然还是觉得不爽(或者更不爽了),也不得不承认,这是眼下最好的办法。
*
两人回了房间一趟,一来让其他骑士和驻留的半兽人看见他们已经回来了,制造不在场证明,二来换上夜行衣。
趁别人不注意晚上偷溜出去的事楚惟十二岁那年就干过了,对此并不陌生;他可不是什么谨遵清规戒律的乖孩子。
司酌律带他从窗户翻出去,两人在小粢的帮助下绕开了守卫。奶团子的隐身能力一次只能赋予一个人,同时为他们两个张开还是太勉强,一旦出了半兽人守卫的视线范围,他们立刻解除了隐身状态。
楚惟把累得哼哧哼哧的奶团子抱在怀里安抚,小粢偷瞄好几次司酌律的脸色,确定这个冷酷版爸比没有要把自己带离妈咪身边的意思,才放下心来撒娇。
小奶团子恢复得很快,它肩负重任,接下来还要负责带路。
它拥有全方位强化过的S级实验体凯厄斯的一部分基因,自然有着非比寻常的五感,让它在谷底回荡的风声中寻找呼救声简直小菜一碟。
楚惟和司酌律此前的猜测方向是正确的,呼救声就来源于骑士团围坐的篝火下方。
格尔娜夫人和其他半兽人已经吃饱喝足、酩酊大醉了,一个个横躺在地上,呼噜声像打雷。
半兽人的睡眠特征很奇特,他们大多数时候睡得很死,但那得身处熟悉的环境。否则,别看他们现在好像天塌了都听不着,实则一点儿小动静,哪怕是一粒石子滚动,都能惊醒。
小粢自告奋勇要再为他们施展一次隐身庇护,司酌律想都没想就否决了。
刚才绕过几个零星的守卫都费劲,这会儿可是一群,而且有格尔娜夫人这样的家族高层;他们可不想消息探查演变成外交危机。
司酌律除了体内藏着个不听使唤的魔兽,身体素质、战斗素养再优秀,也是个没特殊异能的普通人。
总不能逼急了魔兽化把这群半兽人都干掉吧?真的能做到么?
楚惟想了想,说不定自己的能力有用。
司酌律用眼神发问他要做什么,楚惟回以“相信我”的口型,而后冲小粢招了招手。
楚惟的指尖凝聚出淡淡光芒,奶团子和他配合默契地钻到手掌下,但那些流光并没有渗进它的毛毛里,而是聚成一团亮晶晶的漂浮物。
司酌律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知道圣子有一些独特的能力,但除了上次在溯夜镇减轻楚南膺的痛苦,巡游一年半风平浪静,他还没怎么亲眼见识过。
小粢头顶着那团悬浮的光芒,拍拍耳羽进入隐身状态。
那团光并没有跟着完全消失,只剩下隐约的轮廓,好在篝火未熄,时不时迸溅出火星,它并不起眼。
小粢托着光团飞到半兽人正上方,冷不丁现了形。
但凡不是它,但凡换做另一个人,早就被半兽人们警惕的直觉探查到了;但他们对它的存在无知无觉,仍在呼呼大睡,还有说梦话的。
小粢伸展耳羽快乐地转了一圈又一圈,好像在星空下跳舞。
随着它的动作,来自楚惟力量的光芒也渐渐旋散而下。
有几个半兽人因为感受到突如其来的亮度差点醒来,在被那些光覆盖后重又砸吧砸吧嘴进入梦乡,手里的头骨酒器咣当一声摔在地上,咕噜噜滚出好几米远。
司酌律终于反应过来:圣子的净化之力同时具有安抚的力量,人们在暴怒时,被安抚会变得镇静;那么如果原本已经入眠,被安抚就会……
睡得更沉。
简单粗暴,但有效。
尽管大部分时候他都在保护楚惟,也总有类似现在的时刻,需要他反过来仰仗楚惟。
就像那个奇怪的梦里,他……好像也是需要楚惟照顾的。
司酌律不禁想,会不会在魔兽的记忆,或者说另一个空间里,他同楚惟的关系和现在很不一样呢?
他没有太多时间走神,楚惟施展的能力只是让半兽人们睡得香甜些,毕竟不是下安眠药,更何况就算是真的安眠药也有有效期,他们得赶在失效之前赶紧找到地牢。
奶团子再度发挥作用,它那两瓣薄薄的耳羽居然能刮起小型但强力的旋风,连根拔起吹开掩耳盗铃的草坪。
果然,露出一块不同于其他土壤的石板。
石板呈正方形,边长接近两米,能够容纳半兽人通过,对于身材娇小的人类更是宽松。
石板比司酌律想象得要重很多,这也是为什么下面明明是中空的设计,光靠一块石板还能支撑一群人在上面走来走去;好在没有超过司酌律的能力范围,他现在的力量极限越发深不可测,已经超过了人族的边界,多半要归功于体内的魔兽。
把小粢留守在洞口负责侦查后,两人进入洞穴。
半兽人的监牢就和这个种族一样,没有什么弯弯绕绕的复杂设计,连个岔路、暗道、关卡、密锁都没有,似乎打定了只要被他们关进来,是不可能随意跑出去的。
空气中弥漫着湿冷腐朽的味道,偶尔有水珠自洞顶滴落,砸在积水的石板地上。
起初司酌律还担心楚惟会不会受不了这股霉味,不过少年圣子面色平静,娇贵归娇贵,并不很娇气。
就是在几度接收到司酌律关心的目光后,歪头想了想,而后伸手捉住他的衣角。
并且接下来一路都没有放开。
司酌律:“……”
看起来是被依靠了,怎么感觉好像自己才是被安慰的那个。
每隔数米便有一盏动物油脂支撑的蜡灯,不算亮,但可以燃烧很久。两人寻着蜡灯摆放的位置一直往前走,经过数间儿臂粗的兽骨打造的牢栏,泛着金属和血迹混杂的锈色,无一例外都是空的。
看来,这里不仅仅是关押某个人的地牢,更像是铁鬃家族的监牢。
菲亚兰规定罪犯必须公开处刑,哪怕是死刑犯,也要在行刑之前保证基本的进食、休息权利。这种残酷的私牢是违背王国律法的。
不多时,二人已经来到尽头。
不见天日的牢房深处,蜷缩着一个身影。
那人听见脚步声,先是往角落里躲藏,惊惧地胡言乱语着“放过我”“我什么都没做”“求求你们了”,双手双脚间的锁链被他挣得丁零当啷直响。
似乎察觉到不同于半兽人的气息,他从沾满血迹、乱如杂草的头发下恍惚看过来。
这一抬头把来人吓了一跳。
菲亚兰如今全名联合王国,种族混居、通婚很常见,不同种族之间的混血儿长得五花八门,可没有哪一个像囚犯这般怪异。
他或者她的融合非常诡异,半兽人大多面貌丑陋,五官带有明显兽形特征,但这个囚犯不同,他的面容仿佛被某种不可名状的力量撕扯、劈成两半,从额头到下颌有一道处在正中央的分界线,左半边和其他的半兽人差不多,是典型的半兽人特征,皮肤粗糙,骨架高耸,满是未驯化的野性;右半边却是张标准的人族面孔。
像是两张截然不同的面孔被什么生生缝合到了一起,令人心惊。
且不说菲亚兰存不存在如此高超的医术,对方面颊上的分界非常光滑自然,完全没有拼接的痕迹,更像是天生。
可怎样的天生会形成这样的长相?这对于普通的畸形而言,好像又有点儿太精细了,倒是更像外力干涉。
问题是,什么样的外力能做到如此地步?
司酌律握着剑鞘,挡在楚惟面前正要开口询问,少年却走上前,语气带着不确定:
“……梁责?”
脱口而出后,自己也愣住了。
谁是梁责?
是眼前这个狼狈的半兽人吗?
自己明明是第一次见到对方,怎么会知道他的名字?
第60章 第 60 章 “楚博士,真的是你!”……
「梁责」。
原本神神叨叨、看起来跟疯了的混血半兽人听见这个名字, 仿佛被按下了什么开关,目光迸溅出惊恐和阴鸷两种神情。
“谁……”他嗓子像是被烧红的碳灼伤过,“是谁……?”
司酌律见这人情况不对,立即抽出佩剑上前一步把楚惟挡在身后, 低声道:“殿下小心。”
楚惟还在为自己条件反射似的念出一个名字惊异不已, 看见司酌律之后安心些许, 点点头。
混血半兽人丝毫不觉自己被两道视线监视着,起身跌跌撞撞扑向栅栏, 限制动作的铁链被挣得咣当一响, 倒刺扎进皮肤里流出血, 他却没有痛觉似的,直勾勾盯着圣子。
“组长,是你吗?组长?”
他发声实在太过喑哑模糊, 楚惟根本听不出是在说什么。
那人披头散发像个疯子, 突兀地爆发出大笑, 笑得眼泪和身上的血污混杂在一块儿。
那笑声已经癫狂到像哭声,听得司酌律直皱眉,有些后悔贸然带楚惟来探查这个决定。
半兽人的大笑慢慢止息,变成了嘿嘿的傻笑, 视线仍然没有从楚惟身上挪开, 翻来覆去地念叨:“我就知道……我早知道……我知道的,不会只有我来了……楚博士, 还真是你!”
如果说上一句的“组长”还没听清,这回楚惟很确定自己听见了“楚”这个字, 结合对方一直狂热地对自己说什么,“楚”应该指的就是他。
那“博士”又是什么?这可不是一个菲亚兰通用的称呼。
词汇陌生归陌生,却给楚惟一种莫名熟悉的感觉, 好像在很久以前别人都是这么称呼他的。
半兽人见少年神色迷茫,有些紧张:“楚博士,你不记得我了吗?不对啊,你刚才还喊了我的名字……我是梁责,我是梁责啊!”
——还真没错,楚惟见到他脱口而出的那两个字,就是对方的名字。
楚惟持续的沉默让梁责陷入了更大的恐慌:“你也不认识我了吗?组长,是我啊,我是你的首席助手……诶?”
梁责拨开血污已经结块的头发,露出那张半兽半人的骇人面孔,瞪大眼睛:“组长,你怎么变小了?”
梁责还真不是第一个对他说这句话的人,楚惟想起第一次在幻境见到神秘的男孩凯时,后者也发出了同样的疑问。
所以,梁责也好,凯也罢,他们是认识另一个世界年长版的自己么?
那梁责和凯认识吗?
楚惟早就对自己的身世有所怀疑,这时候心绪纷乱,人在无助时总会下意识看向依赖的人,这个存在从前是迦隐,如今是司酌律。
骑士长一直没说话,观察着圣子和囚徒的对话。楚惟似乎能听懂梁责的话,但自己不明白。
为什么?难道这是什么西部地区的方言么?上回在溯夜镇他听当地人说话也有点儿费劲。
可是又不只是方言这么简单。听起来像截然不同的另一种语言,存在于……另一个时空。
比起听不「懂」,更像听不「清」,好似他从玻璃的另一端听他们交谈,如果没有那层隔阂——
梁责像是才看见他,原本还在对楚惟哀求的脸孔骤然扭曲起来:“怪、怪物——!!”
他在看清司酌律长相的瞬间恐惧上升至最大,撕扯着自己头发,好像有什么要钻出脑子里,就连撞墙也无法缓解。
他想要抠掉自己的眼睛,这样就不必看到那个令他生生世世都无法逃脱的梦魇。
明明已经来到另一个世界,怎么还会看见他?
他怎么会追过来?是为了报复自己活下来而他的饲养员没有吗?那他要在这里再杀死自己一次吗?
怎么办?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疯子做事是没有逻辑的,楚惟在短暂的愕然后立刻决定要阻止对方,如果梁责同另一个时空的自己有关,那么他一定是解开秘密的关键,不能放任他就这么自杀。
司酌律接收到他请求的目光,没有迟疑,举起剑劈开栅栏上的那道锁。半兽人的锁没什么特别的构造,就只是需要用劲儿,好在体内的魔兽供应给了他足够的力气。
骑士长忍着那股腐朽污浊的气味走进牢笼,再次用剑斩断桎梏住半兽人的锁链,将他双手反绑,阻止此人自残的行为。
梁责是人族和半兽人的混血,身高体型远没有普通的半兽人那般庞然,而司酌律在人族中又属于高大的,再有魔兽之力加持,做到这些并不难。
他甚至不需要用力,长靴刚接触到梁责的后腰,后者就已经颓然地跪了下来。
梁责失魂落魄地发了一会儿呆,忽而再度狂乱地大笑:“不,楚博士,我想明白了,他不是来找我——是来找你的!你才是那个生生世世被他锁定的人……哈哈哈……你永远都别想逃出他的手掌心……哈哈哈哈!!”
神志不清的人很难交流,楚惟和司酌律都没处理过这么棘手的问题,一时犹豫是不是先把人带走。
“还是先出去吧?”楚惟道,声音极轻,生怕什么字词再戳到梁责脆弱不堪的神经。
司酌律点点头。他呼出一口气,上前拽着梁责的后颈把人拎起来,后者没有任何抵抗,好似已经对自己重复陷入囹圄的命运妥协。
就在这时,司酌律的太阳穴一阵刺痛。
他看向梁责属于人类的那半张脸,忽而心惊肉跳。
这张脸……
那个怪异的梦,那个应当属于小魔兽的记忆中看见的,研究员版成年楚惟的同事,就长这样。
梁责来自另一个世界?
那么楚惟呢?
那么……自己呢?
“没想到你们还能找到这儿来。”
背后忽然传来带着笑意的粗声粗气。
三人浑身一震。
半兽人高大的影子扭曲地映在石壁上,像每一个人类幼年时期能想象出的最吓人的怪物。
满身酒气的格尔娜夫人领着几个半兽人堵在来时路,皮笑肉不笑:“是我小看你们了。”
楚惟愣了愣。
梁责是个诱饵?用来对付他们二人,还是骑士团?
可是铁鬃家族又想从他们身上得到什么?
司酌律肌肉紧绷,前有围堵,后面是死路,要是同时跟这么多半兽人打起来,他不敢说自己一定会输,但难保不会伤到楚惟。
他倒是不介意殊死一搏,可是殿下的安慰如何保障?
格尔娜夫人懒洋洋地挥了挥手:“别这么紧张,小家伙,我没想现在就拿你们怎么样。失去了筹码,还能跟谁交易呢?”
话说到这里,任谁也要反应过来了。
铁鬃家族对光辉骑士团的的“热心招待”早有预谋。
他们不是客人,而是……
人质。
*
直到此时,铁鬃家族所谓的首领依旧没有出现。
又或者他们本就是以格尔娜夫人为尊的母系氏族,什么发言人、代理人,不过是种说辞。
看不出年龄的雌性半兽人靠在象脊骨架上,她动了动手腕,立刻有族人递上一杆比人类手臂还要粗的烟。
她抽了一口,漫不经心地扫了眼面前困兽般挤作一团的人类,用半兽人的语言问:“都在这儿了?”
另一个尊敬地回答:“还有一些出去觅食了,不过零零散散,不成气候。”
格尔娜夫人点点头:“你们做得很好。”
安雅是从梦乡里被拽起来的,大脑至今没有完成逻辑梳理:“你们到底想做什么?我团不可能有鸡鸣狗盗、蝇营狗苟之人,你们一定是误会什么了!”
路满拽了拽她,小声道:“他们估计不是为了这事儿……”
埃迪同样不觉得铁鬃家族有必要为偷盗之类的小事如此兴师动众。
尤其是,连圣子本人都在他们围困审查之列。
自己受到屈辱的对待尚不至于无法忍受,可他们信仰的圣子殿下都要遭受猜忌,这是种赤裸裸的挑衅。
骑士团内部已经有人躁动不安起来。尽管他们已被缴械,连马儿都关押,但就算靠这双手,这双腿,他们也要捍卫圣子和种族的尊严。
“任何人。”司酌律双目紧盯半兽人,低声对部下们下令,“不得轻举妄动。”
“为什么?”
“可是……”
“是他们欺人太甚!”
“老大……”
司酌律的视线没有分毫动摇:“我的话也不听了吗?”
众人默然。
司酌律是他们之中年纪最小的一个,可也是最有能力的一个。过往这些年间遇到的大大小小的事儿也证明他的决断力极其可信,光辉骑士团上上下下百来号人没有不服他的。
埃迪连忙打圆场,这些年他最擅长的就是这个:“哎,大家别忘了,咱们在巡游期间最重要、最优先的任务是什么?”
——是保护圣子的安全。
他们现在冲出去打打杀杀是不要紧,可圣子怎么办呢?
众人看向楚惟,少年圣袍如雪,脸庞沉静,无论何时都不显得慌张,好似真正的、无喜无悲的神明。
光是这样远远看一眼,好像叫他们的心都静了下来。
格尔娜夫人非常有耐心,给这群人类充足的时间叽里咕噜,反正他们现在也逃不出铁鬃家族的势力范围,逃不出流亡河谷。
等那些虫鸣似的窸窸窣窣总算变小后,她才纡尊降贵地掀起眼皮。
格尔娜夫人的眼睛是琥珀色的,若是放在人族或者精灵族身上,应当是非常漂亮的颜色;但半兽人的长相实在很难符合大多数人的审美。
半兽人的沟通中从来不存在“委婉”这个技巧,她开门见山:“其实很早之前我就有所怀疑了。你们人类主导的教廷推出献祭之举,究竟是平息了魔龙的怒火,还是……”
她紧紧盯着楚惟,那是对她来说长得差不多的人类中,唯一一个有所不同的存在。
半兽人首领一字一顿:“还是说,用圣子唤醒了魔龙呢?”
她的音量并不大,却有如寒冰坠入沸水。
众人惊骇。
“她在说什么?”
“怎么可能……”
“教廷……”
“圣子……”
圣子献祭的历史已有百年,世人铭记其荣耀,却鲜少有人追根溯源。光辉骑士团的成员们大多年轻,就算是家中老人也远离权力中心,不会有人知晓真相。
人们始终相信,是一代又一代圣子的牺牲换来了菲亚兰大地的和平。
然而铁鬃家族的首领却抛出了这个亵渎神明的质问。
会不会从头到尾都是一场阴谋?
会不会教廷根本不是在为菲亚兰谋求福祉,而是早早就和魔龙达成了交易?
圣子究竟是关押恶魔的牢笼,还是开启毁灭的钥匙?【你现在阅读的是 】
60-70
第61章 第 61 章 另一个世界。
不仅是第一次听见这种说法的骑士们, 半兽人家族内部也因为这个终于摆上明面的质疑窃窃私语起来。
长久信仰的根基突然被动摇,谁都无法平静。
“别乱说!”一个声音划破人们的怀疑,“菲亚兰是一体的,人类若是葬送在魔龙的烈焰下, 难道你们半兽人就能苟活吗?”
众人循声望去, 说话的人是安雅。她一向是个心直口快、有什么说什么的姑娘, 很有主见,绝不会被别人三言两句牵着走。
她一发声, 关系最铁的路满紧接着跟上:“是啊, 与其质疑教廷是不是别有用心, 你们倒是端上更好的方案啊?魔龙还有不到两年就要苏醒了,这个时候内斗有意义么?”
两人一唱一和,唤醒了其他人的理智。
骑士精神非常看重万众一心, 他们是一个团队, 一个整体——不仅是骑士团, 往小了说是人族,往大了说是整个菲亚兰,想要不毁在魔龙的铁翼烈焰之下,就必须团结起来。
众人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他们差点就被格尔娜夫人的发言动摇了心智。
这时候纷纷回过神, 加入了反驳:
“没错,想要捍卫菲亚兰的土地, 人人都要出力。”
“光动嘴皮子谁不会?”
“就是就是。”
“教廷和圣子做出了巨大牺牲,你们的种族做了什么?”
格尔娜夫人见挑拨不成, 冷笑一声:“那我今天就来肃清你们这些与恶魔交易的菲亚兰叛徒!”
她身后的半兽人齐齐站起身,宛若一座座拔地而起的山丘,铁与骨制成的武器重重杵在地面, 震出一道道龟裂。
骑士们同样做出进攻姿态,迅速摆出训练过无数次的阵型,铠甲发出整齐划一的咆哮。
一场对决避无可避。
半兽人一个比一个魁梧,但行动笨拙;人族虽然没有那么坚硬的防御,胜在灵活和谋略。
原本两族应当平分秋色——如果不是骑士团的刀剑全被收缴。
客场作战原本就是劣势,再加上没有武器,骑士团很快落了下风。
司酌律原本是最强劲的战力,现在需要贴身保护楚惟,能发挥的御敌效用有限;而铁鬃家族的最大目标同样是楚惟——在他们看来,只要抢走、乃至毁掉圣子,魔龙就不会苏醒,灾厄也就能被阻止。
几个骑士及时赶来,把骑士长与圣子围在里面尽可能地保护,但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半兽人族向来越战斗志越高昂,他们承受的攻击愈发猛烈,有人身负重伤,已经快撑不住了。
就在人类节节败退之时,一场救命的雨毫无征兆地浇下来。
不,那不是雨,是银乌木的尖刺!
这种植物的汁液对人类温和无害,但会迅速麻痹半兽人的神经。骑士团们只要躲开攻击、不被扎得嗷嗷叫就行,半兽人就狼狈多了,不幸中招的要不了几秒轰然倒下,像一场小地震。
局势陡然逆转,一时间众人都愣住了,迷茫地杵在刺雨中。
流亡河谷并不生长银乌木,必然是天外来客的赠礼。
楚惟躲在司酌律的披风下,好似感应到了什么,捂住发烫的心口:“是……?”
没人注意的峭壁之上,有谁从七八米的高处一跃而下,轻盈得像一只鸟儿,落地时没有声音,还优雅地行了个礼:“好久不见,夫人。”
格尔娜夫人并没有亲自参与战争,从目眦欲裂的守卫后面走上前来,琥珀色的眼睛永远看不出来是生气还是开心:“原来是大王子殿下。”
温斯特林·西尔达收起星耀檀制成的弓与箭,淡金色的长发在晚风中浮动,先是准确无误地冲慌乱人群中的小圣子眨了眨眼,然后对半兽人首领道:“抱歉,我是不是来得不太巧?”
格尔娜夫人皮笑肉不笑,懒得回答他的问题:“请代我向阿洛丝·西尔达陛下问好。”
“这是当然。”温斯特林笑得彬彬有礼,朝着骑士团的方向歪了歪头,“抱歉,大家,我迷路了,慢了这么多才找到你。”
他说得漫不经心,却已经挑明了立场:他和他们是一伙的。
这让格尔娜夫人有些惊讶,她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密林王室与光辉骑士团关系这么好了?
精灵族建立的王室,与人类控制的教廷,分别是菲亚兰大陆明与暗的势力,而游走于两者之间、不直接听命任何一方的光辉骑士团,就是双方互相制衡的最好存在。
这么多年来,骑士团尽可能不偏向其中任何一方,仅在交接圣子抚养权时才会发生接触。
然而今天,此刻,王室的准继承人却表明自己站在骑士团那一边。
这传递了一种怎样的信号?
两者联手了吗?教廷要衰弱了吗?还是……
格尔娜夫人生性多疑,不得不多想。
温斯特林不是一个人来的,吹哨之后,崖壁上又陆陆续续跳下来七八个人——全都是精灵族——这些人就是不久前他所遇到的同伴。
如果说半兽人族的长相不分性别在人类看来皆是千奇百怪的丑,那精灵族的模样就是雌雄莫辨的美,也是菲亚兰所有种族中最符合人类审美的一支。一些新加入的年轻骑士还不曾与精灵族打过交道,望着站在幽幽夜色下窈窕的精灵们,竟一时看呆了。
铁鬃家族不把“柔弱”的人族放在眼里,但还是很忌惮精灵族的,尤其不想和西尔达王室正面起冲突——她在女王阿洛丝那儿吃过大亏。
格尔娜夫人再度露出那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既然如此,那就不打扰殿下和友人相聚了。”
她冲着族人哑声说了什么,挥了挥手带领家族撤退,临了格外阴鸷地瞥了眼圣子和骑士长。
精灵王子目送她离开,尔后东拍拍西拍拍身上不存在的灰,一步步走向圣子,姿态有如胜利者来赢取他的奖品。
“抱歉让您久等,亲爱的殿下。”即便是旁边骑士长不悦的视线也不影响他那张俊美的脸庞盈满笑意,“我回来了。”
*
有精灵王室相助,光辉骑士团顺利离开流亡河谷,不仅一个没少,还多了一个。
梁责从见到格尔娜夫人起就吓晕了过去,直到一天后的傍晚才醒来,他的语言只有楚惟能听懂,无法和菲亚兰任何原住民沟通,再加上他的面部融合太过诡异,这么多年来都被铁鬃家族当作邪物关押。
楚惟从梁责颠三倒四、逻辑混乱的叙述中已经差不多搞清了这个人的来历:
梁责自称来自另一个世界,比菲亚兰要文明得多,可能先进个几千年的那种;他在那个世界中曾经是个培育人型实验体的研究员,但一场灾祸之后实验室被毁,项目被关闭,他没了原本的工作,成为一个普通的小文员。
八年前,他在开着空气清洁系统的冷气房里对着一种名为电脑的东西敲敲打打,刚要端起手边的咖啡,下一秒失去了意识。
等再睁开眼,就出现在了菲亚兰这个对他来说堪比原始社会的地方,连种族都变了。
八年前,这是个颇为敏感的时间节点。根据他的说法,楚惟倒推回去,梁责穿越的同时,年幼的自己在全菲亚兰的见证下,在至高祭坛的承认下,正式成为新一任圣子。
至高祭坛的来历至今无人知晓,但它仅在圣子遴选和圣子继承两个场合中会发光发亮,表现出类似于“苏醒”的特征。
如果梁责真的来自另一个完全不同的地方,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的影响之大可以劈开时空罅隙,将两个本不相干的世界相连,恐怕也只有苏醒的至高祭坛了。
在梁责的描述中,那个高级的实验室非常像楚惟于幻境中见到凯的地方;而凯本人各方面也非常符合他所说的实验体的情况。
如此一来,自己无父无母、无亲无故、突然出现在溯夜镇的身世,这些年每每凯在梦中对他展露的熟识与依恋,就有源可溯了:有很大的可能,他和梁责一样,都是从那个世界穿越过来的。
楚惟还有很多疑问,比如自己是不是前世也是研究员,有没有一个叫凯的实验体;
还有,为什么梁责会那么害怕第一次见面的司酌律,直直惊叫“怪物”?难道司酌律也是那个世界的人、或者实验体吗?
他可没有忘记,九岁那年第一次在040村见到的司酌律,可以变成会飞的黑鳞小魔兽。
那,小粢呢?小粢也是实验体之一吗?
可惜梁责又昏了过去,无法回答。
八年惨无人道的关押、折磨、恐惧对他造成了全身心的摧残,他需要养伤,需要镇静,需要时间恢复,急不得这一时。
一时得知太多秘密难以消化,楚惟心绪纷乱,正想一个人静一静,司酌律过来告诉他精灵族带来一个非常重要的消息。
圣子一职,说高端点儿是菲亚兰子民的精神象征,说直白了就是个吉祥物,本无需参与任何重大事务的决策,但无论是骑士长还是精灵王子都非常尊重他的想法,把他当作一个独立的、有思想、有地位的人,而不是一个没有灵魂的漂亮娃娃。
温斯特林带来的精灵们和他一样有着高挑的身材和漂亮的脸孔,站在一块儿实在很养眼。在他的称谓中,这些人都是他的兄弟姐妹。
楚惟有些好奇,那位仅在幼时有过一面之缘的精灵女王居然育有这么多子嗣吗?
安雅忍笑回答,不是这样的。
精灵族的繁衍方式非常特殊,并非由亲代直接结合和繁殖,而是通过精灵母树——密林中的永昼神树孕育出来的。
从某个角度来说,精灵族就像是化作人形的神树果实。
所有的精灵都是兄弟姐妹,所有的精灵都是永昼神树的孩子。
因此,女王只是他们的首领,并非母亲。精灵族只有母树这么一个「母亲」的存在。
温斯特林笑着瞄了眼楚惟因了解不足的羞赧而微微发红的脸颊,介绍完前面人后,对最后一个少年招了招手:“这是我的弟弟,莱诺·西尔达。”
被称作弟弟的雄性精灵很多,但姓西尔达的可不多。
这个看起来只有十四五岁的少年,就是精灵王室中的二王子,排在温斯特林之后的第二继承人。
众人互相点点头,就算是认识。
尽管司酌律对温斯特林抱有情敌的偏见与不爽,也不会影响正事:“有什么新情报么?”
温斯特林有意无意望向东方:“也许我们该加快行军速度了。”
菲亚兰的最东部,是肥沃繁盛的密林,也就是精灵族的地盘。
司酌律皱了皱眉,且不说这个“我们”是不是太把自己当骑士团一员,现在才夏天,按照原定计划要在圣子的十七岁生日,也就是明年开年时后抵达密林王宫。
其他骑士也不理解:“为什么?发生什么事了?”
温斯特林拍了拍莱诺:“弟弟,你说吧。”
“好的,哥哥。”二王子的绿眼睛要比他的兄长浅一些,尚且年少,性格却非常沉稳,甚至比他那偶尔跳脱的哥哥看起来还要更靠谱些,“我们的游侠队走访了许多地方,也收集了不少线索,证实从半年前开始北方有异动的传言并非虚构。”
北方。
众人倒吸了口气。
如果说东部代指密林,中部意为神庙,那么北方在菲亚兰大陆只有一个解释:人迹罕至的雪原,与不可到访的“深渊”。
果然,莱诺·西尔达像是怕惊醒什么那样刻意地压低声音:“有可能,‘那位’的苏醒要提前了。”
第62章 第 62 章 圣子就像这纸蝴蝶一样。……
参与会议的几人没有立刻将消息通知整个骑士团, 在有成熟的方案出现之前,公布真相只会引起恐慌。这件事除了几个精灵组成的游侠小队,就只有楚惟、司酌律、埃迪、安雅和路满知晓。
即便在骑士团高层内部,意见也各有不同。
埃迪个性谨慎:“他们说的线索和证据我也听了, 但是北部的地理、气候状况本就复杂, 我们对那边的了解又太有限, 靠他们提供的那些还不足以证明一定就是魔龙提前醒来的征兆。”
安雅最相信人类的力量:“就算一定要找个庇护所,我宁可选择教廷。”
路满提出新疑问:“魔龙苏醒, 我们不应该是加快进程送小殿下去‘深渊’吗?为什么还要按以前的规矩绕去密林王宫?如果直接北上, 能够节省很多时间。”
司酌律一直眉头紧皱, 沉默不语。
楚惟距离成年还有一年半,魔龙提前苏醒,也意味着他们的分别, 或者说永别, 要提前到来。
八年前, 上任圣子本该在年初就被送往“深渊”,启程之日却一推再推。
过往的上百年前,魔龙的入眠时间非常规律,如今却在前后两个节点发生异常——两次, 都与楚惟有关。
哪怕司酌律不愿承认, 事实已然摆在面前:
传言中魔龙屡屡把菲亚兰掀得地覆天翻并非为了玩乐,而是在寻找某样丢失千年的珍宝。
没人知道那“珍宝”究竟是什么, 于是奉上自己所理解的财富与珍馐,可魔龙都不领情;直到有谁提议献祭纯洁的童男童女, 这是各种版本中邪恶大boss经常需要的存在,众人误打误撞试一试,没想到还真的成功了。
问题是, 此前献祭的圣子只能让魔龙安分那么一小段时间,过了某个期限,它重又躁动不安起来。
很明显,送过去的孩子们都不是它要找的人;如果它找的的确是某个特定的人。
——现在看来,那个珍宝很有可能就是楚惟。
若真是如此,那么楚惟能不能如约成为祭品,直接关乎菲亚兰的安危:他们若是不交出他,暴怒的魔龙肯定会来抢,到时候会做出什么,简直不敢想。
路满还在说,语速越来越快:“我算过了,如果从流亡河谷直接北上,四个月左右就能到;但要是先去西尔达王室,得先花上三个月的路程,再向北去又要数月时间,这样一来其实会更迟……”
他的话戛然而止,喘不上气似的滞了半晌,整个人紧绷的神经轰然倒塌,颓然地捂住脸:“我不想……我不想交出殿下……”
其他几人也沉默了。
何止是路满,他们谁都不想把圣子交出去。
楚惟跟着光辉骑士团行军已有一年多,圣子本应格外娇贵,处处如履薄冰谨慎伺候,但楚惟从来不娇气,与他们同吃同住,美丽温和,能够精准疏导他们的精神压力;那是在任何一个别的医师那儿得不到的帮助。
从前众人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年纪轻轻、看似也没做出什么贡献的男孩儿足以成为全菲亚兰的精神象征,如今他们也明白了,圣子——或者说,楚惟——当真拥有不可思议的凝聚力。
不仅是和楚惟相处最多的这几人,他们相信,若是此刻向全团公布事实,全体骑士都不会愿意交出楚惟。
他还那么小,那样善良,还没有成年,还没有见过更广阔的世界,没有实现自己的梦想,没有和相爱的人在一起,怎么能就此走向生命的终结?
路满越想越伤心,越想越悲愤,竟然大哭了起来。
他这般粗犷、不拘小节的男人,受再重的伤眉头都不皱一下,居然有一天也会在别人面前流泪。
司酌律起身走向角落,楚惟正在那儿给小粢折纸蝴蝶,动作慢条斯理,好似自己压根不是这桩惨剧的主人公。
“好看吗?”他见青年靠近,弯了弯眼睛,把手中栩栩如生的蓝紫色的蝴蝶展示给他看。
司酌律接过,轻轻碰了下它的翅膀。
圣子就像这纸蝴蝶一样,绚烂脆弱,空有双翼,永远飞不出牢笼。
楚惟把奶团子试图钻出来保卫自己的纸蝴蝶的小脑袋瓜摁回去,那边还有安雅他们在呢;他装作整理着装那样拍了拍纱衣,开门见山:“我知道你想跟我说什么。我也不想死。”
司酌律抬头看他,差点失手捏坏了纸蝴蝶。
只要有楚惟这句话,那么他自己,或者整个骑士团,就算是拼上性命也要从魔龙手中抢夺和保卫他。
“我不想死。”楚惟又重复了一遍,这次语气略有不同,“但是,如果是一定会到来的结局,我为这一天,也已经准备了很久了。”
从八岁,或者从更小的时候起,他就知晓自己终有一天会为别人而死去。
从前是楚南膺,后来是菲亚兰大陆千千万万的子民。
他和所有人一样,都怕死,不想死。
可他的死是有重量的。
这八年来,他有了许许多多本奢求不来的爱,无论选择哪条路都不会再孤单。
此外,多年间与凯于幻境的相会,以及梁责的那些穿越言论,让楚惟总觉得,“深渊”尽头等待着他的,并不一定只有无尽的绝望或是冰冷的死亡。
这些年数不清谜团的底色,会不会也在那里一并揭开?
“我不是那么伟大无私的人,只是……”楚惟望着他,语调平静,漆黑的眼眸仿佛盛满了星屑和碎钻,“如果这样可以换来重要之人的安宁,我也甘愿。”
司酌律心脏重重一跳。
这已经是他对他说过的,最接近于表露心迹的话。
“也许还没有您想得那样绝望,亲爱的殿下。”
两人一怔,转过头才发现温斯特林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身后。
精灵走起路来都是没有声音的,他微微笑望着两人,丝毫不对自己打破别人的暧昧氛围有什么愧疚,更对司酌律的恼羞成怒视而不见,自始至终眼中只看得到楚惟一个人。
“事情还有转机。”他说,“女王陛下邀请您前往密林,正是想为菲亚兰寻求一个新的机会——如果有您的加入,联合起来反抗魔龙凯厄斯,便不再毫无胜算。”
不远处的几名骑士也好,跟过来的精灵游侠队也罢,不约而同愣住了。
并不是因为温斯特林的“宣战”。
而是因为他的称呼。
他说了什么?
「凯厄斯」。
他说了「凯厄斯」这三个字——他竟然念出了恶魔的名字!
要知道,这么多年来菲亚兰的子民通常用“那位”“北方的”“深渊”来指代,最多压低声音小心翼翼说一句“魔龙”,而这个青年竟然在这么多人面前堂而皇之念出了它的真名!
不愧是西尔达王室的继承人,有勇气,有胆魄!
只有楚惟在听到“凯厄斯”这三个字时心头一动。
他明明同样知晓凯厄斯是那头罪大恶极的巨龙,是即将收割自己生命的魔鬼。
可是为什么在听见这个名字时,他却感受到无比的温柔和……怀念?
*
三个月后。
“……那么,殿下就先去休息吧,后面再有新的安排我会让温斯特林告诉您。”
精灵女王起身,抚了抚深青色长袍上的褶皱,指尖经过的地方以银丝和藤蔓勾勒出的花纹都仿佛活了过来,开出小小的花儿,再迅速陷入沉眠。
阿洛丝·西尔达从来不戴过于华美的冠冕,只用额饰标记地位。白玉雕成的叶片耳坠在风中微微晃动了下,衬着尖耳朵优雅的弧度。
她瞳孔的绿极为浓郁深邃,似乎藏纳整片广袤古老的密林。
她从不喜形于色,举手投足间带着令人不自觉敬畏的气场。往那儿一站,眉目疏淡,长袍迤逦,像一棵活了几千年的树。
一时不知是精灵母树滋养了她的漫长年岁,又或者她本就是永昼神树于世间的化身。
楚惟点点头,看向司酌律,后者心领神会起身,陪伴他离开女王的议事厅。
按照过往惯例,圣子年满十七岁后,骑士团将圣子交予西尔达王室,就已经结束了巡游的任务。但今年情况特殊,楚惟还有几个月才十七,却已经提前抵达密林,并且按照阿洛丝的想法,“团结所有可以团结的力量”,光辉骑士团也就在王宫驻扎下来。
眼下情势愈发严峻,据情报北方的异动一天比一天明显,地震、火山频发,这都是往年魔龙苏醒前的征兆,却没有哪一个年头像今年这般活跃。若不是“深渊”附近的雪原早就没了居民,不知要死伤几何。
精灵女王认为,既然楚惟对魔龙似乎有些不同寻常的地位,那么他可以成为联军的秘密武器。
新生的联军势力遍布菲亚兰大陆,包括中央教廷、西尔达王室、光辉骑士团、巴洛家族、铁鬃家族,和一些零散的自发组织,代表着人类、精灵、矮人、半兽人等诸多种族的共同愿景:时隔百年后,菲亚兰英勇的子民不再屈服于魔龙,决定奋起反抗。
楚惟不知自己能做些什么,虽然他的确觉得冥冥之中同魔龙有些联系,也不至于一个人就能牵制对方吧……?
无论如何,他愿意听从众人的安排。
魔龙苏醒之日,便是战争打响之时。在那之前所有人要做的就是养精蓄锐做好准备。
早些时候温斯特林告诉楚惟,人族的另一支强劲势力教廷禁卫军已经在赶来密林的路上了。楚惟有些期待,不知还能不能再见到监护人先生。
严格来说迦隐早就不是他的监护人了,他还是改不了这个习惯。他已经快九年没有见过对方了,倍感思念。
精灵王宫处处生长着森林衍生而出的脉络,树荫交叠,藤萝环绕,古树灵花随处可见,是符合圣子可以随处走动的纯净之地。
林中光线被繁茂的枝叶过滤得色泽柔和,不远处一道半透明的悬木桥横挂空中,细密的流水自上而下流淌,织就一道道银丝似的瀑布,无声地倒映着天光。
司酌律陪着楚惟散心,静默地走过一级级长着湿润苔藓的长阶,苔藓在纯白的圣袍上拖曳而过时印下淡淡的绿色,又很快化作莹亮的光消失不见。
楚惟忽然回过头,司酌律停下来:“怎么了?”
楚惟蹙眉摇了摇头,继续往前走。
司酌律谨慎地环视一周,同样什么都没看见,但手放在了佩剑上。
不止一次了,楚惟想,从他抵达密林王宫开始,就有一道若有似无的视线常常跟随着他。
并无恶意,带着纯真的、近乎柔软的好奇。但偷窥者迟迟不现身,总归叫人有些烦恼。
每每他的目光追过去,只能捕捉到流动的树影与透明的风。
有人一直在偷看他。
是谁?
第63章 第 63 章 “我是不是你最好的崽崽……
在那之后的几日, 被“盯梢”的错觉持续不散。
有好几次楚惟就快要抓住那人的小尾巴了,找到的却只剩风铃一样模糊的笑声,在指间转瞬消逝。
密林里的精灵众多,他不可能每一个都认识。精灵是长生种, 平均寿命可达两百岁, 按照圣子年满十七周岁都要送进王宫的规定, 他们中的许多人见过了从第一个到楚惟的每一任。
也许他们只是在比较。只是想知道新任圣子有什么不同,值得如此大动干戈地挽留。
然而楚惟相信自己的直觉, 那绝不是普通的、对陌生人的好奇。
带着某种特定的意味, 似乎在寻觅答案。
答案。
他们都在一团团疑云迷雾中找各自妄求的谜底。
这天楚惟跟着温斯特林去王宫的医所探视梁责。精灵族虽然有独特的治疗方法, 混血半兽人的情况实在罕见,他们已经尽了最大努力,梁责的情况还是时好时坏, 大多数时候昏迷, 偶尔醒来也有一半时间疯疯癫癫, 楚惟很少能赶上清醒的另一半。
更麻烦的是,梁责说的是另一个世界的语言,除了楚惟谁都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因此就算醒来时旁边有人问询, 也几乎得不到什么有效信息。
挖掘真相的进度就此耽搁, 楚惟估摸着就算要问,也只能等到一切平定之后。
只不过到那时候, 自己还活着吗?
从医所出来,温斯特林安慰楚惟明天梁责醒了一定会有人第一时间通知, 楚惟正要点头,再次感受到那绵软的、丝绒花瓣一样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
他像是被定住似的,愣愣地站在台阶上。
温斯特林已经走下去好几级, 一回头发现人没跟上来,好笑地问:“殿下怎么发起呆来?”
楚惟咬住嘴唇。此前他没有告诉司酌律,是怕对方担心;可现在突然很想告诉温斯特林,是因为他直觉对方会知道原因。
果然,精灵王子思索一阵,以拳捶掌,恍然大悟:“我猜应该是我的小妹妹吧?”
……小妹妹?
楚惟想起来,大半年前在溯夜镇和温斯特林重逢时,后者的确提及过自己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
二王子莱诺·西尔达他已经见过了,那么这个王室唯一的小公主在哪里?
哪怕是抵达王宫当日,精灵女王领着全体西尔达王族迎接圣子时,楚惟也不记得有被介绍过这样一个雌性幼年精灵。
温斯特林笑道:“我的小妹妹比较怕生,还请殿下不要介意。她非常喜欢您,从很久以前就常常闹着要见您了。”
楚惟眨了眨眼。
所以这些天的“窥视者”,其实是这位小公主吗?
温斯特林:“您想见见她吗?”
楚惟点头。说起来有点儿拗口,但谁能不好奇一直在好奇自己的人呢?
“那就如您所愿。”
温斯特林屈起拇指和食指扣成环形,抵在唇边吹了个口哨。精灵的哨音清脆悦耳,如同叶笛,如同鸟鸣。
楚惟右边那棵寂静高大的星耀檀忽而一动,自冠顶骤然亮起星光,即便在白昼也无比明亮。
枝叶窸窸窣窣响动,片刻后,一团小小的身影犹豫着从树后走出来。
她的尖耳朵非常小巧,瞳孔中的碧色比小哥哥莱诺的还要淡,梳着和兄长们很相似的发型,只不过雄性精灵的编发中穿插的是叶,而雌性精灵则换成花,这是辨认这一族性别最简单的方式。
年幼的小精灵穿着薄纱和藤萝织成的长裙,裙摆上缀着排列成星星形状的银色细线与莹着微光的花瓣,目光清亮,模样乖巧。
这就是精灵王室的小公主依米·西尔达了。
楚惟看她一眼,愣在原地。
温斯特林正在介绍,依米只有八岁,圣子继任的那年她还没有出生,不可能跟着精灵王族前往中央神庙参加仪式;换句话说,楚惟同她今日是初次见面。
但他无比笃定自己见过这个小孩。
——在另一个世界。
*
楚惟感到衣角上传来的小小阻力,转过身。
“楚博士。”一个穿着实验体统一服装、但比其他人尺码小得多的孩子眨巴着大眼睛望着他,“以后就是梁叔叔照顾我了吗?”
幻境中比现在要年长十岁的自己蹲下来摸摸她淡金色的长发:“是的,之前的邵阿姨工作有变动,暂时要离开了。不过梁叔叔也很好哦。”
小姑娘松开手,盯着自己黑色皮鞋上的粉色蝴蝶结,不说话。
所有的实验体的衣服相同,只有鞋子因无法统一的差异可以自由选择样式。楚惟知道她见过图片上“同龄”孩子的打扮,一直很想拥有一条可爱的百褶裙来搭配她的花边袜和小皮鞋。
这是整个“回声”基地外表形态上最年幼的实验体,注□□灵族基因后,她将成为令人羡艳的长生种,别人一年长一岁,她可以十年、甚至二十年才长一岁。
她喊所有研究员都是叔叔阿姨,唯独对楚惟会和别人一样尊敬地喊“楚博士”。
小姑娘的睫毛卷翘,垂下来时像被雨打湿的花蕊:“楚博士,您可以照顾我吗?”
楚惟是“回声”权限、职级最高的研究员,也是最好看、最温柔的一个,无论哪个级别的实验体们都很想被分到他手下。
可惜……
“不可能啦。”长着龙角的男孩突然跳出来,保住楚惟的腰,冲她做鬼脸,“楚惟是我的!你——不,谁都不能跟我抢!”
所有实验体都该穿统一着装,除了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怪物。小龙崽不爱好好穿衣服,因为他大部分时间要泡在营养液里,每次重新擦干净穿衣服很麻烦,干脆成天披着浴巾到处跑。
这时候浴巾直往下滑,楚惟把他拎到前面重新裹好,戳戳他的小龙角,故作严肃:“不许欺负妹妹。”
凯厄斯比小姑娘出生的时间晚很多,但外表年龄已经有十二三岁,还是按照人类的习惯当哥哥。
其实凯厄斯并不讨厌她,相反,她是“回声”基地所有实验品里同他玩得最好的一个,因为其他实验品和研究员一样都怕他怕得要命,只有这个小丫头很崇拜他。
“好吧。”凯厄斯仰起脸,眼睛亮晶晶,“那我带她去玩,楚惟,你要表扬我。”
所以就是要讨个夸奖么?楚惟失笑,捏捏他的小脸蛋:“好好好,表扬你。”
凯厄斯拉着他的手晃啊晃撒娇:“我是不是你最好的崽崽?”
“是是是。”
“那我是不是你唯一的崽?”
“对对对。”
龙崽皱了皱鼻子:“楚惟,你好敷衍。”
楚惟拍拍他的背:“好啦,去玩儿吧。”
凯厄斯很懂得什么是见好就收,不再闹人,主动带着小妹妹去玩儿了。
小姑娘很怕生,非常容易被吓到,平时很少跟人说话。但凯厄斯光用尾巴就能把她逗得咯咯笑。
楚惟双手插在白大卦的口袋里,笑微微地看着两小只玩闹。凯厄斯在他面前永远是长不大的宝宝,对着小姑娘又有了好哥哥的架势。
小崽儿其实还是挺会给他省心的嘛。
……
闪回的幻境淡去。
楚惟不会认错,眼前的小依米,就是当年和凯厄斯玩的最好的那个注入精灵基因的小实验品。
先是自己,然后梁责,现在又是依米。
如果他们真的曾经属于另一个世界,那么究竟发生了什么,会来到菲亚兰大陆?
依米八岁,倒回到出生那年,就是楚惟的继任仪式不久。
同年,梁责也穿越至菲亚兰。
很有可能促成她的降生、他的到来的力量,就是神秘的至高祭坛。
为什么梁责还保留着前世的记忆,自己却一无所知?
那依米呢,依米记得吗?
温斯特林说她从小就想见自己,是不是因为惶恐不安的孩子想要在陌生的世界中找到熟悉的大人?
除了他们三个,还有其他人也在吗?
有角的、名为“凯”的男孩,梦境中他最心心念念的孩子,也在菲亚兰吗?
一个怪异的、近乎奇诡的想法火花一样窜过他的后脊与神经。
有角有尾的男孩凯,和同样有角有尾的……魔龙凯厄斯,是什么关系?
他想问问依米,然而后者从前现在都如此年幼,受困金笼,对大人的阴谋秘计一无所知;
他想问问梁责,身为另一个研究员,对方一定知情,可惜如今恐怕连清醒都困难;
难道,要等魔龙苏醒、屠戮大地时,同它当面对质吗?
疑问无人能解,楚惟独自陷入深深的迷惘。
*
楚惟一直想找个机会和依米单独聊聊,可惜无论是圣子还是公主的身份都太特殊,左右总伴着人,鲜少有独处的时候。
雨过天晴之日,小姑娘主动了过来。
彼时楚惟正在房间里看书,他学习了一些初级精灵语,用来学习王族的医术秘籍还太吃力,看得很慢,窗台上放的一小盆风语藤已经慢悠悠抽出了芽儿。
楚惟看见她,放下书冲她微笑,柔声道:“你好呀。”
精灵族肤色白皙,有一点儿红格外明显。依米的脸蛋像个小苹果,踌躇再三还是鼓起勇气进来。
不仅走到楚惟面前,还主动拉住他的手。
少年圣子为这小动物似的示好而欣悦,然而依米好像还有别的需求。
小幼崽用力拉了拉他的手,好像在示意他起身。
或者,跟自己走。
楚惟发现,从那天见到依米起,他从来没有听见她开过口。然而“回忆”中小姑娘的语言表达明明很流畅,只不过不爱说话,不是不能说话。
失语,是依米穿越到这个世界来的代价吗?
就像梁责的失心。
就像自己的……失忆?
尽管不知道依米要带自己去看什么,楚惟还是跟着她去了。小依米步伐迈得急急的,好像在不快点儿就赶不上了。她的力气比柔柔弱弱的外表看起来大不少,楚惟被她牵着需要稍微弯腰,跟在后面竟然脚步跌撞。
依米领他去的是个此前没有走过的方向,一路上不少精灵停下来向尊贵的圣子与公主微笑示意,楚惟注意到他们今日的装扮比平日里要隆重许多。
再往前,阶梯上的青苔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花瓣铺成的长毯,不同颜色不同品种,简直叫人眼花缭乱。
依米拉着他的手还不放心,时不时回头看一眼,确保楚惟没有突然消失,才接着往前赶路。
一路上楚惟已经差不多把王宫里的精灵都见了一遍,一个比一个打扮得庄重,叫他越发好奇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
又过了几分钟,依米停了下来,再度拉了拉他的手。
楚惟猜是要自己弯腰的意思,果然,小姑娘摊开手掌,里面静静躺着一朵荧蓝色的小花。
——艾缇瑟尔花。
菲亚兰大陆只有四处生长圣灵之花,中央神庙,沉星湖,密林王宫,以及“深渊”。楚惟苦中作乐地想,自己恐怕是唯一一个能把四处都收集齐的人了吧。
本以为这是依米送给自己的礼物,没想到小姑娘踮脚把那朵花儿仔细插在他的鬓发间。
小蓝花投入了期待已久的怀抱,立刻张开花瓣拥抱住青丝。原本沾了露水才会泛起的银白光亮如同有了意识向周围扩散,直到连成一片朦胧。
远远望去,像是头戴了一层半透明的轻纱。
等待楚惟再抬起头,周围已经站了许许多多精灵,人人手捧着一朵艾缇瑟尔花,同脚下的花田一样含苞待放。
每个人都笑微微地望着他,连一直绷着小脸的依米也忍不住弯起眼睛,很高兴的样子。
楚惟一怔。
这是在……做什么?
“请不要慌张,亲爱的殿下。”异族中最优秀俊美的那位从人群中走上前,“抱歉没有提前告诉您这件事。”
楚惟立即看过去,在迷茫之时寻找最熟悉的存在是一种下意识反应。他小声问:“发生什么了吗?”
温斯特林穿了件他从未见过的、大约只有最正式场合才会更换的银色礼袍,披风上的纹路流动如同星河,边缘缀着晶亮的羽毛,额前佩戴一枚镶嵌红宝石的冠饰。
他挥了挥手,漫山遍野的圣灵之花同一时间盛放,花蕊中酿造的璀璨辉芒自四周倾盆而下,光华潋滟得叫人几乎睁不开眼。
精灵们齐齐轻声吟唱,声线清澈,如月下溪流。古老的精灵语中蕴藏着祝福的力量,回荡在密林间,为这特殊的时刻低低共鸣。
精灵王子站在花雨中,眼神真挚,笑容带着些许羞涩。
“——殿下,我想向您求婚。”
第64章 第 64 章 不属于他。
司酌律的房间就在楚惟旁边, 他并不那么信任精灵族,总觉得这些家伙打算把圣子当人质,因而时刻保持清醒,以应对任何异动。
他的体内蕴藏着魔兽的力量, 感官灵敏度远超常人, 此刻更是调至最高, 蛛丝一样遍布楚惟所在的区域,哪怕精灵族行走的动静再轻巧, 也不会错过。
因此依米·西尔达公主出现在楚惟房间门口时, 他第一时间就发现了。
幼年精灵不会说话, 他不知道她想要楚惟做什么,两人很快离开。
密林王宫是圣洁的,楚惟早就有了行动自由, 不像巡游中途去哪儿需要处处依赖他;两人原本连体婴似的紧密关系就此切割开来, 这让司酌律有一段时间不太适应。
理论上圣子抵达王宫抚养权就已经交予西尔达一族, 骑士长无需再继续做他的贴身保镖。
然而司酌律对他的守护更多的出自私人感情。
尽管他清楚自己现在的行为像个跟踪狂,他还是在楚惟和依米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后立刻跟了上去。
依米要带楚惟去的地方他也不清楚,只不过一直保持着几十米的距离跟在后面。他的跟踪与隐匿行踪技巧纯熟,再加上楚惟对他从来没有戒心, 他有足够的自信不会被发现。
但很快他就知道了, 发不发现的,也不重要了。
开满艾缇瑟尔的花田里, 精灵王子在全王室、在永昼神树的见证下,向圣子求婚。
如此门当户对、佳偶天成的喜事当前, 有谁会注意到一个无关的小角色呢。
司酌律站在星耀檀的阴影里望着视野中心的两个人,满心怅惘,又无所适从。
他不是没有猜出温斯特林的心思。不如说, 他早就料到精灵王子会有这么一手。
两人若是以个人的身份一同追求楚惟,司酌律不觉得自己会输。
可若是加上背后的势力谈到正式的婚姻,就成了截然不同的另一件事。
理智上,司酌律清楚圣子在如今如履薄冰的处境下,与精灵王室联姻是保命的最优解。
精灵族是个集体荣誉感很高的种族,如果楚惟成为被他们接纳的一员,还是现在的王子妃、未来的王后这样崇高的身份,他们绝对会拼尽全力守护他。
可人类的缺陷在于,很多时候感性总会大于理性。
他看不见大局,思考不了大义,感受不到喜悦。
浸泡在越来越冷的日光里,血液停滞,浑身麻木,唯一清晰的感知只剩下心碎——无尽的,无尽的心碎。
被众人视线环绕的少年圣子有些无措,求婚来的实在太突然,他很难相信自己是其中的主角,而不是正在旁观别人的爱情开花结果。
倒也不是说对英俊骁勇又热情大方的王子毫无仰慕之情,可他才十七岁,且不说人生仅剩下一年,光从这个年龄来看,恋爱经验为零的他直接跳到结婚这一步,是不是流程太迅速了点儿?
温斯特林对他的沉默不急不躁:“我知晓您的年岁尚未达到人类成婚的界限,不过现在情况特殊……我向您保证,在您成年之前,我绝不会有任何逾矩的行为。当然,在那之后,也会以您的意愿为优先。”
楚惟想,虽然这个也挺重要的,但是不是最重要的吧……?
人群中瞥见精灵女王的倩影,他才反应过来。眼下这场叫他措手不及的求婚,并不仅仅关乎温斯特林同他两人的感情问题,大概率与女王主导建立的伏龙联军有关。
如果每个人都要为抗争做出牺牲,那么这或许已经是最微不足道的一种方式。
“殿下愿意答应么?”被两名侍女拖起长摆的阿洛丝款款走来,很温和,也很直白,“教廷和西尔达王族是人族与精灵族中最强劲的两支势力,而人类和精灵也是菲亚兰最占据主导地位的两个种族。您与温斯特林成婚后,它们将拧成最稳固的同一支力量。”
楚惟张了张嘴,发声得很勉强:“这样会不会……不妥。”
“并无不妥。”女王抚了抚袖纱,嗓音轻柔但不失威严,“过去我们一直在退让,是时候反击了。”
楚惟仍觉心底空荡荡:“我力量弱小,做不了什么。”
“您的存在本身就是指引。”阿洛丝道,“您是菲亚兰最好、最合适、最有益的凝聚力,只有对您的信仰与尊敬才能让人类、精灵、半兽人、矮人——这些原本各自为政的种族——不再区分彼此,成为一个整体。”
是……吗?楚惟茫然地眨了眨眼。
他有这么大的能量吗?菲亚兰的子民们,有这般信任着他吗?
他缓慢地环视一周,的确在周围精灵的眼中看见了深深的敬意与依赖。好似只要他一声令下,任何人都甘愿为他冲锋陷阵。
“此外……”女王语调陡转,神情变得狡黠,“温斯特林,我宝贵的孩子,已经爱慕您很久了。他十一岁那年从中央神庙的继任仪式回来之后,就总跟我念叨将来一定要娶您做王子妃,现在二十岁了,这个心愿也不曾变过……”
他们还在说什么。
温斯特林露出那种沐浴在爱河中的年轻人特有的、不好意思的傻兮兮的表情,莱诺摇了摇头,依米很高兴地看着哥哥们。
他们还在继续商议婚事,喜悦,祝福,展望……花雨一样几乎将司酌律淹没。
从他的角度看不见背对自己的楚惟是怎样的表情,但司酌律不想再看了。
他的恋慕,他的守护,他那些所有暗无天日、只能在夜晚的沉星湖旁以誓言的形势透露定点的感情,都该到此为止了。
精灵们的吟唱还在继续,掺着欢声笑语。就像没有人发觉青年到来一样,也无人在意他的黯然离去。
——除了一个人。
“抱歉。”楚惟并未躲避温斯特林的视线,轻声但坚定,“我不能答应您。”
他说的不是“需要考虑”,不是“现在”不行,而是直截了当的、没有任何回旋余地的,“不能”。
司酌律的落寞背影仍然烙在视网膜上,但他的拒绝并不完全因为他。
比沉星湖的夜晚更先浮现于脑海的,是另一个迥异的场景。
拥有独一无二金色瞳孔的小少年气鼓鼓,说楚惟,你不要爱上别人,哪怕是其他世界的我。
‘你只能喜欢我——真正的我’,小少年说。藏在凶巴巴表情之下的,是反复求证的不安与执着。
那个梦里,楚惟答应了他。
所以,他想,在真实的世界中见到真正的你之前,我不会爱上任何人。
*
精灵与草木相伴相生,王宫栽种的大多是繁盛的大型乔木,足以让精灵族在树干间行走、跳跃、休憩。
也足够让枝繁叶茂的荫蔽,遮住一个不想被发现的人。
只可惜还是被发现了。毕竟这世界上总有比树木更了解他的人。
安雅小时候在040村就总和歌莉娅、司羽心一起爬树,再灵活不过;路满缺乏经验,满了许多,好在重重障碍后还是顺利上来了。
两人一左一右坐在司酌律旁边,后者仰躺在树干上,胳膊搭在眼睛上,就算感觉到他们到来也没挪开。
“哎,老大,尝尝这个,据说是女王的私酿,确实味道不错,我跟侍女求了好久才求来一口呢。”
“精灵族的饭量真小啊,你看这个饼,还不够我塞牙缝的,竟然是他们一整天的份儿了!”
“老大我怎么觉得你今天格外潇洒呢?你看这大长腿,你看这放荡不羁的睡姿,你看这——”
司酌律挪开胳膊,冷冷斜睨他一眼,路满立即赔着笑做了一个给嘴巴拉拉链的动作。
司酌律并没有问他们来做什么,大王子向圣子求婚的事儿早就长着翅膀飞遍全密林,这俩家伙三成是来发表安慰言论,七成怕自己想不开过来监视。
不至于,真的不至于。
但他也没有赶他们走。尽管现在的确更想一个人待着,偶尔这样的时候,他才会觉得除了给阿姐报仇,除了守护楚惟,世间还有其他值得他去看一看的人。
只是他最想长久看着的那个,过去,现在,未来,都不会属于他。
安雅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啦,别那么难过,失恋是常有的事儿,虽然在你身上是第一次咳咳……”
开始了。
司酌律暗叹一口气,不想回答,重新闭上眼。
道理谁不懂呢。遗憾的是,人类就是这样难以管控自我情绪的种族啊。
安雅和路满你一句我一句劝导,嘴皮子都快磨破了,酒也早就见了底,司酌律居然自始至终一个字儿没说过。
虽然平时也是个不爱说话的,可今天这状况安静得是不是有点儿太过分了?
是在偷偷哭呢,还是睡着了?
两人对视一眼,决定冒着被老大追杀的风险移开他的胳膊。
自卫动作都做好了,预想中的被揍却并未发生。
司酌律没有丝毫抵抗,就那么任他俩放下胳膊,乖顺得令人毛骨悚然。
路满自言自语:“我也是出息了,敢趁着老大睡觉时对他动手动脚……”
安雅没搭理他的冷笑话,皱起眉:“老大从来不会睡这么死吧?”
她这么一说,路满才感觉不对劲,心里咯噔一下,伸出去探鼻息的手不自觉发颤。
令人恐惧的事情发生了:司酌律,没有一丁点呼吸。
如果不是皮肤依旧温热,他们还以为他已经……
安雅用了很大劲儿推了推司酌律:“老大……老大你看看我!”
路满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团长你怎么了,不要吓我们啊!”
依旧毫无反应。
路满连滚带爬摔下树,却顾不得疼痛爬起来奔跑大喊:“来人啊,来人——”
另一边,温斯特林静静躺在圣灵之花的簇拥中,仿佛只是睡着。
只是任凭陛下、弟弟妹妹和所有人的呼唤,怎么也醒不来。
同一天,同一时间,西尔达王室的精灵王子,与光辉骑士团的骑士长,突然昏迷,原因未知。
如果消息传播得再快一些,这里的人们会知道,远在中部地区的中央教廷大祭司,同样陷入没有任何征兆的昏睡。
更可怕的事还在后面。
女王已经命人戒严王子的寝宫,任何人不得随意进出,同楚惟一起忧心地望着两张床上昏迷的青年人。
一种曾出现过的悚然再度横贯楚惟的脑海:他竟然觉得金色长发绿色眼睛的温斯特林,和深色短发棕色眼睛的司酌律,长得有点儿……像。
就在这时,一个精灵守卫冲破了关卡,说是任何事都没有他要禀报的这件重要,哪怕是王子的安危。
他跌跌撞撞冲进来,手脚发软几乎是爬到了女王面前,面色惨白:“陛下——陛下——出大事了!”
他血色全无,甚至等不到神色不虞的阿洛丝首肯,嘴唇直哆嗦讲出下半句:“魔龙苏醒了,离王宫,还、还有……不足几千米!”
那个瞬间,楚惟的心跳声放到最大,轰然盖过周遭一切震动。
熟悉的世界开始坍塌。
新的,旧的,命中注定的,正向他倾轧而来。
第65章 第 65 章 “找到你了。”
从会议室出来, 楚惟遇到了梁责。
梁责是三级研究员,本来也可以做独立项目的,不过从楚惟接手S级项目之后,上面就把他调过来给他当助理。
楚惟觉得这对一个三级研究员来说有点儿屈才了, 不过梁责看起来不介意, 成天乐呵呵地给他打下手。
梁责换回自己的衣服, 拎着包,应该是准备下班了。头发还有点儿潮, 估计刚在休息室洗过澡。
楚惟没记错的话, 梁责是和家人住在一块儿的, 这么晚了回去放水吹风会吵着家里人休息,所以很多研究员都会选择在基地洗完澡再走。
这个点空轨早就停运了,不过基地有7*24小时待命的班车, 交通方面不用担心;要是饿了, 食堂同样7*24小时开放, 复制机就不说了,连人工窗口都不会打烊。
“回声”基地一直这样,高薪资,高福利, 高社会地位, 描绘的广阔前景更是叫所有人摩拳擦掌,投身于为联邦、为全人类谋福祉的伟大事业。
能在这儿拥有一份工作, 是全联邦孩子们从小到大的梦想,是亲戚朋友艳羡的荣耀。
楚惟曾经也不例外。只不过如今, 他站的位置越高,也越看得见“回声”的黑暗面。
这也是为什么同一时间散会,他会比梁责回来晚这么多——被领导叫住单独谈话了半个多小时。
现在脑子里还一直想着那些事, 甚至撑不起一个合适的笑容和梁责打招呼。
梁责心大,跟他挥了挥手:“组长,现在回家呀?”
楚惟勉强笑了一下:“太晚了,不回了。”
他一个人住,没人等他回家。与其独自一人对着空荡荡黑漆漆的屋子,还不如留在这儿,起码有会笑会闹的小实验品们陪着,能感觉到被需要。
项目忙起来的时候,全组通宵加班连轴转一两周不回家都是常有的事儿,基地的休息室装备齐全,楚惟这种一级研究员更是有自己单独的房间。
他经常留宿,梁责也知道,没再多说什么,简单地道了别匆匆忙忙赶最近的班车去了。
走廊的灯是声控的,梁责的脚步声远了,楚惟一直站在原地没动,它也就跟着暗下来。
楚惟在无边的寂静中站了很久。
直到一墙之隔的小孩敲暗号似的敲了敲墙,充满期待地问,楚惟,是你吗?
那声音天真喜悦,在黏稠的、几近窒息的黑暗中如同一道光,几乎救了他一命。
*
上面的压力越来越大,给的期限一缩再缩,如今竟然要求楚惟在三个月之内将凯厄斯培养至最佳形态,然后交给军部。
到时候,凯厄斯就不再属于楚惟,甚至不再属于“回声”基地,而是成为联邦的终极武器。
是的,到那时候,他再也不是一个有思想、有自由的独立个体,只不过是联邦指哪打哪的损耗工具罢了。
楚惟并没有把这些事告诉凯厄斯,他那么小,他不想让他为这种肮脏的成人世界而烦忧。
更何况就算凯厄斯知道了,也不会对现状有任何改变。
然而敏锐的小孩子还是察觉到了他低落的情绪,也跟着心情不好起来。
那天晚上楚惟不仅没有回家,连基地的休息室都没去,留在凯厄斯的实验室里,陪小孩儿睡觉。
或者也可能是让小孩陪他。
同一个杀人不眨眼、拥有恐怖破坏力的宇宙级重型武器同床共枕,恐怕也就只有他做得出来了。
楚惟照常给小龙崽泡牛奶,讲睡前故事,换同款睡衣,然后让电脑关灯。
“楚惟。”昏暗的房间里,小孩从背后抱住他的腰,一对韧韧的小龙角戳着他的后背,听起来闷闷不乐,“我们走吧。”
楚惟白天和上级周旋精疲力尽,这会儿终于松懈下来,已经困得口齿不清:“去……哪里?”
“去……”凯厄斯卡住了。
小孩从诞生以来就没离开过研究室,到达最远的地方不过“回声”基地的地下三层,还是楚惟偷偷带他去的;至于地面之上是什么样子,完全超出知识范围了。
“我们逃走吧。”他又说了一次。
这次用上了「逃」这个字。
楚惟明白他根本想象不出来外面是什么样子,听着有些心酸,转过身把小孩搂在怀里,眼睛困得睁不开了,还是轻轻拍着他的背:“我会陪着你的。”
他想好了,凯厄斯要是移交给联邦上级部门,他就把“回声”的工作辞了,跟着去。
贵重的武器都要有专门的养护师、维修师,他不信军部能找出第二个比他更熟悉凯厄斯的存在。
除了养护和维修,他还能当这个武器的保姆、心理医生、玩伴,身兼多职还只要一份工资,怎么看都是军部比较划算吧?
所以不管凯厄斯到哪儿,他都会陪着他的。
而凯厄斯盯着人类近在咫尺的高挺鼻梁,想,我会保护你的。
小龙崽长得非常快,自第一次激活到现在不过两年,已然有了十几岁少年的模样。
他还是和很小的时候一样,非要赖着楚惟才肯睡觉。
其实心思早就没那么纯净无瑕了。监护人对此无知无觉,他也乐得不被戳破。
凯厄斯的视线从楚惟的鼻尖移到柔软的双唇,触电似的挪开目光,半晌又小心翼翼看向他的眼睛。那里挂着一片明显的、疲惫的灰青。
楚惟以为他不知道。其实他都知道。其他研究员会谈论,其他实验体会聊天,连楚惟那些密码他一清二楚的笔记本也在告诉他。
为了他的事,饲养员不知有多久没睡个好觉了。
凯厄斯收紧环住人类的双手,心疼道:“要是你是我的小孩就好了。”
那是个相当有占有欲的姿势。只不过楚惟一如既往对此毫无察觉,对他来说就是小孩的撒娇。
楚惟快睡着了,被这句惊世骇俗的发言又弄醒,失笑:“瞎想什么呢。”
凯厄斯抿着嘴不说话,就这么把他紧紧抱在怀里。
楚惟工作忙,意识不到的东西太多了。比如小怪物那些暗地里肆意滋长得不受控制的情愫,比如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俩拥抱的位置早就反过来。
即便小怪物的个子一天比一天窜得高,骨骼轮廓朝着成年体态迅速生长,在他心里还是只有两岁的小幼崽。
他每天都在写他的饲养日志。点点滴滴巨细靡遗,怎么会搞错小怪物究竟多大年纪呢?
过了一会儿,凯厄斯在寂静中冷不丁开口:“我说真的。”
楚惟:“……什么?”
“我会好好养你的。”凯厄斯笃定又理直气壮,“让你做全世界最幸福的小孩。”
楚惟无奈地点了点他的额头:“睡觉。”
凯厄斯是清楚的,饲养员根本没把自己的话往心里去。
虽然不服气,也没办法。他的确没办法让楚惟变成自己的小孩。
就算他们有幸逃离“回声”基地,自己的基因隶属长生种,外貌将在成年之日定格,往后上百年都不会再有变化;而身为人类的楚惟注定无法抵抗衰老。
衰老之后……是什么?
龙崽有些迷茫,难道他们注定要分别吗?
他不知道。也不愿再去想了。
成年人的呼吸已经平稳,看样子是睡着了。
楚惟平时的睡眠很浅,但在凯厄斯身边总能睡得很沉,因为他能让他感觉安全。
小孩踌躇半天,终于还是鼓足勇气,大着胆子凑上前去,偷亲了一下楚惟。
*
千年前的首都星上,二十七岁的楚惟眠于梦中;
千年后的菲亚兰大陆,十七岁的楚惟抬起头,一只丝光椋鸟拍了拍翅膀,飞向湛蓝渺远的天际。
他已经很久没见过这种鸟儿了。八岁那年亲手救下、又亲手埋葬的小鸟儿,是不是已经转世轮回成了新生命呢?它小小坟墓上那些花儿,他不在的这些年,春风吹过,谢了又开,还是一样美丽吗?
每个孩子幼年时都幻想过像小鸟一样飞翔,小小的楚惟也是同样。他多么羡慕它们,想去哪儿就能去哪儿,谁都困不住。
那是无比奢侈的,他永远得不到的自由。
楚惟跪了很久,膝盖有点儿发酸。以前在中央神庙时,守护至高祭坛也好,在圣域穹殿为世人祈福也罢,一跪半天对他来说都是家常便饭;只不过十五岁离开教廷之后,这种事就很少再做了,以至于如今变得娇气起来。
他正跪在永昼神树之下。它生长在密林最深处,树冠贯通天穹,枝叶苍翠如海,每一根枝条、每一片叶子都闪烁着光辉,每一次流动都仿佛密林的脉动。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与精灵母树面对面,它明明无声无息,却令人心生敬畏,叫人连呼吸都要放轻,生怕亵渎了这碧绿的神明。
楚惟跪在圣灵之花的蓝色海洋里,身姿端正,眉眼沉静。
轻薄的圣袍经由精灵族的工匠改造,加入月蚕与夜藤的纤维,变得格外华丽。衣摆加宽至十数米,此刻极尽夸张地铺展开来,如同一张巨大的纯白地毯,层层叠叠恍若林间雪原。
青苔和藤萝爬过的地方留下或浓或淡的绿色,与艾缇瑟尔花染下的淡蓝交相辉映,像某种不可思议的图腾。
精灵母树的叶片光芒一闪,那些痕迹顷刻间消失不见,等下一次闪动又重新攀上,如同一幅交错展现的画卷。
楚惟看不见任何人。
精灵们在帮助他布置好祷告现场后纷纷躲藏在树里,和骑士们、以及赶到的其他联军准备好武器,一旦魔龙现身,立即攻击。
至于到时候圣子安危如何,既然他拒绝了与温斯特林的联姻,就只有听天由命了。
楚惟早就清楚,自己在此次伏龙行动中的战略定位是诱饵。
如果魔龙当真对他有所不同,那么他还有升级版:人质。
他是一枚关键的,但用完即弃的棋子。
没关系。他并不介意。
在司酌律阖温斯特林昏迷之后,他忽然有种诡异的轻松,好像卸下了所有责任的重量,活下去或是赴死没了差别,什么都无所谓了。
只剩下最后一句对凯的承诺,要在真实的世界与他相遇。
那么,等到魔龙到来之时,也该完成了。
楚惟阖眼垂首,双手交握呢喃着祷词,额间的月辉石凝着微光,将他雪白的脸庞映得莹润而疏冷。
「菲亚兰神明在上——
……
愿圣辉不灭,真理长存,直至群星湮灭,终焉降临。
……
——愿你我与菲亚兰永恒的荣光同在。」
少年不会知道,自己此刻是一种怎样心甘情愿等待着献祭的姿态。
分外脆弱,又分外美丽,叫人想要破坏和毁灭,又或者疼惜地握于掌心里。
有那么一会儿,楚惟听不见任何声音,连森林里的风声都消失了。
他回过神来,才意识到它们的失踪并非自己全心全意沉溺在祷告中。
不仅是声音,日光同样湮灭。
密林上空阴云翻涌,无边黑影居高临下俯瞰而来,覆盖住整片原本宁静的大地。
天空骤然暗下来,连精灵母树的“永昼”都被打破,世界仿佛沉入深渊。
联军精心筹划的伏击瞬间土崩瓦解。原来亲眼目睹之时,别说拔剑和逃跑,就连保持呼吸都是难得的勇气。
人们僵立原地,被摄心迫骨的恐惧钉入尘泥。
树木。花草。鸟兽。光影。风。心跳。
一切静止。
漆黑的双翼夜色般吞噬光明,赤金眼瞳代替太阳缓缓张开,宛若邪神对世人降下审判。
那是菲亚兰的灾厄,梦魇,忌惮,罪孽,心魔。
——巨龙凯厄斯降临了。
「找到你了。」
它低低地,诉说着古老繁复、只有楚惟能听懂的语言。
「我的……珍宝。」
第66章 第 66 章 不是魔物灭世吗,怎么变……
琳瑟娅是西尔达王宫一个普通的侍女, 等级很低,除了在宴会上传递果盘,其他都没什么能在女王和王子公主面前露露脸的场合。
就是这样一个放进人群会被淹没的普通精灵,竟然在同僚生病后意外捡漏了一个服侍圣子的绝妙机会。
圣子还不到十七岁, 在长生种的精灵眼中简直还是个小宝宝。
琳瑟娅那个生病的同僚曾经照顾过上一任圣子, 面临即将到来的死亡不安到了极限, 一点点微小的异动都会让他处于惊恐爆发的边缘。
‘千万不要出错,否则圣子怪罪下来, 后果不堪设想。’同僚在病休之前翻来覆去交代她。
起初琳瑟娅也很忐忑, 没想到这次的圣子和想象中很不一样。
那是个非常安静、非常漂亮的孩子, 即便对侍从也同样的温文尔雅、温和有礼,会说“请”、“谢谢”、“抱歉”,会在她不小心打翻水杯时先安慰她别担心、自己不会责怪。
琳瑟娅很喜欢他。她知道不止自己, 王宫的其他人也都很喜欢他;这么好的孩子, 谁能不喜欢呢?
温斯特林殿下向圣子求婚时, 负责洒花瓣雨的她激动得哭了,好像那即将得到永恒幸福的人是自己。
出乎意料的是,圣子并没有答应。
她很意外,明明见过圣子同大王子一起读书谈心, 花前月下, 看起来很是两情相悦啊?
但这点儿疑问她来不及消化,接踵而至的意外与灾难早就盖过了求婚仪式的震动。
先是大王子原因不明昏迷, 尔后是魔龙来袭的警告。伏龙联军甚至还没来得及演练过,直接进入实战阶段。
琳瑟娅和大多低阶精灵一样, 没什么攻击型的技能,在这种时候能做的就是躲起来不给主力军添乱;如果有余力,尽力供养精灵母树, 确保它能更长时间抵御魔龙的火焰。
是的,人人都以为魔龙会故技重施,喷一口火烧光森林,千里尸骸,万里焦土。
奇怪的是,这回魔龙没有以前的急躁、暴怒,不紧不慢地飞掠密林,心情很好的样子。
琳瑟娅从藏身处偷偷望着圣子,很为他担心。
圣子还在念祷词,那些颂词没有任何实际上的作用,只不过联军看见他在,士气便不会土崩瓦解,仍有反击的希望。
哪怕有那样夸张的、流淌向四面八方的衣摆,或者说正是有这样的圣袍衬托,少年看起来更加单薄了。
他那么孤单,那么无助。谁都帮不了他。
琳瑟娅在这一刻真正明白了「祭品」的意义。献祭的意义,原本就在于用自己的死亡换来别人的生存。
等到魔龙盘旋至正上空,琳瑟娅才明白什么叫做威压。
精灵的弓箭,人类的长剑,半兽人的斧刃,矮人的重锤……全都失效了。
不是指那些武器莫名其妙粉化,而是它们的战士已经握不住它们了,仿佛力气被通通夺走,失去了所有反抗的勇气,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谁都不敢与魔龙那双蛊惑的、比深渊更深渊的金色龙瞳对视。
除了年少的圣子。
琳瑟娅在心中默念着,跑啊,快跑啊,别被它抓住。
但圣子只是仰起脸,一眨不眨望向遮天蔽日的巨兽,并在它俯冲下来时顺从地闭上眼,唯有颤抖的睫毛显出了他不可自抑的畏怯。
他怕。
他当然怕。
他既不是战士,也不是决策者或领袖,他还不到十七岁,没有自保能力——谁在魔龙面前都没有自保能力——却要成为巨兽的第一口猎物。
怎能不怕。
眨眼间,巨兽呼啸而至。
那双金瞳宛若烈阳,直视一眼都会被灼伤。少年甚至已经能感受到它喉咙深处吞吐的焰火,只肖片刻就能毁天灭地。
琳瑟娅也不敢再看,她想捂住脸,却发现自己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难道要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小圣子送死吗?太残酷了……
然而接下来的一幕让她惊得眼睛都不知道怎么眨了。
菲亚兰所有孩子从小到大的噩梦魔龙凯厄斯,毁掉方圆百米碍事的树木之后,收敛双翼落在圣子面前。
它非但没有一口吃掉圣子或者到处乱喷火,反而歪过头饶有兴致地打量了会儿这个对它的体型而言太过娇小的人类。
然后,尾巴一卷,把少年卷到自己怀里,动作相当轻巧温柔,像在对什么珍贵的易碎品。
它兴奋地呼哧呼哧,意识到自己即便只是呼吸对人类而言也是一阵狂风,又乖巧屏息,小心翼翼地用硕大的脑袋蹭了蹭已经完全呆住的圣子。
楚惟:“?”
琳瑟娅:“?”
等会儿,这个剧本是不是不太对?
不是魔物灭世吗?
……怎么变小狗认主了?
*
凯厄斯对楚惟已经爱不释手了。
这个词现在是字面意思,他用尾巴卷着楚惟,一会儿放到左爪里瞅瞅,一会儿放进右爪瞧瞧,怎么看怎么满意,欢喜得不得了。
比记忆中的饲养员更清瘦、更年轻的少年穿着他最爱的白色,在他黑咕隆咚的爪里任他摆弄,像个精致的小手办。
没错,手办,他还记得这个词呢。
楚惟的某个助理是个标准的二次元宅男,会把手办摆在工位上,偶尔还会带来逗他,问,你看这个美少女,这个美少年,跟你饲养员比起来怎么样啊?
面对如此幼稚的问题,小龙崽每次都不屑地撇撇嘴:“当然是楚惟好看啦。”
也不知究竟哪里好笑,助理和其他人每次都被他的回答逗得前仰后合,然后揶揄楚惟:“楚博士你看看你看看,你还真是养了只忠犬呢。”
凯厄斯不太理解“忠犬”是什么意思,好像是小狗的一种。
他皱皱鼻子,自己是龙呀,可比小狗威风多啦!
不过……要是楚惟比较喜欢小狗的话,他也不是不能当。
不管怎样,在他心里,就是来一千个一万个,就是全世界所有人加起来,也不可能比得过楚惟。
他总算用真正的身体亲眼看见了年少的饲养员,有点儿不一样,少了些疏离和沉稳,多了些清纯与甜美。他也很喜欢这样的楚惟。
十七岁也好,二十七岁也罢,只要是楚惟,他都会天下第一喜欢。
遗憾的是,小饲养员看起来非常怕他,在他的爪中不停发抖。
凯厄斯知道自己吓着他了,慌忙道歉:“楚惟,你不要怕我,我不会伤害你的。我是不是弄疼你了?”
他忘记了自己现在的音量可不是人类能承受的范围,差点把楚惟震晕过去。
凯厄斯慌忙为他注入一缕龙息稳定心魂,对着虚弱的楚惟懊恼又委屈:这样下去要怎么跟饲养员说话啊?一千年没见,他可是准备了一箩筐又一箩筐的话要说呢!
眼下唯一的办法是变成和楚惟差不多的体型,简单点说就是变成人。不过比起龙形,人类形态要顾忌的事情更多,这儿毕竟不是自己的地盘,还是先把老婆掠回巢里比较安全。
哦不,他的意思是,邀请饲养员去家里坐坐。
凯厄斯是个想到什么就立刻去做的性格,龙尾卷起楚惟放在背上,无视周围七零八落倒了一地的其他人,径直起飞向北出发。
御龙是菲亚兰历史上从没有人完成过的艰巨挑战,楚惟虽然会骑马,可骑马和骑龙无异于天壤之别;十二岁那年,他曾乘过一只小魔兽偷偷去采圣灵之花,但无论体型还是高度和真正的魔龙根本不是一个量级。
魔龙为了配合他飞得并不快,也很平稳,背部龙鳞的排列天然形成鞍槽状的结构,能让他正好伏于其中,然而身在万米高中的认知依旧让他不敢睁眼。
被魔龙吞噬是有心理准备的结局,也算是光荣的死法。
摔死可不是。两个都不是。
楚惟心惊胆战之时,忽然感觉到有什么柔和地攀上他的胳膊、膝弯与腰肢,将他固定住。
他惊讶地看过去,竟然开着艾缇瑟尔花的藤蔓——诶?
圣灵之花不是典型的丛生状吗,怎么还有蔓生的亚型?
他不会知道,艾缇瑟尔花本就是自己在创造龙崽的同时因无聊顺手培育的,它是凯厄斯的伴生花,当然可以根据魔龙的意志自由改变形态。
有藤蔓束缚,起码不再有掉下去的风险。楚惟看出来巨龙一时半会儿不打算吃掉自己,许多猛兽会有玩弄猎物的习性,自己可能,不,是已经不幸地成为它看上的玩具。
楚惟叹了口气,这时候祈祷自己能少受点折磨太晚了,爱怎么样怎么样吧。
“等一下。”巨龙飞到一半,忽然停住,“我好像忘了个东西。”
楚惟:“?”
其实楚惟还是没明白自己怎么能听懂龙语,但就是理解地毫不费力,完全无障碍沟通。
魔龙并不解释,调头返回。
没过多久,重新来到密林王宫上空。
楚惟有些紧张,怕它兴致来了下午大肆破坏一番。
没想到的是,魔龙四处找了找,尔后俯冲下去,尾巴尖儿准确无误勾住什么小东西,甩给背上的楚惟,重又回到原本的航线。
整个过程不超过五分钟。
于是,人类少年和精灵小姑娘在龙脊上懵懵地面面相觑。
小幼崽们在面对突发事件总有着惊人的反应力和适应力,依米·西尔达迅速接纳了现状,高高兴兴扬起小手同他打招呼:“呀!”
魔龙的视线范围极广,看得见楚惟已经无奈而认命地把小姑娘抱进怀里防止她掉下去,这让凯厄斯的心情十分愉悦。
幼年精灵可是自己在基地为数不多的小玩伴,他记得楚惟也很喜欢她,所以一并带回去好啦。
至于那个讨厌的、总在劝楚惟离自己远一点的、姓梁的人类,自生自灭好了,他才不要管呢——所有妄图拆散自己和饲养员的家伙,都是大坏蛋!
第67章 第 67 章 “楚惟,这样你也认不出……
尽管圣子的体温体质被至高祭坛更改成为环境自适应模式, 真的来到了传闻中寸草不生的菲亚兰极北地带,楚惟仍为眼前呼啸的、永不停息的风雪打了个哆嗦。
其实也不是字面意义上的寸草不生,只不过那些状似骷髅的枯瘦藓类、蔓生植物只让大地更显荒芜。
楚惟庆幸今天穿的圣袍是经过改造的,十数米的衣摆层层叠叠, 不仅能多给自己几层御寒, 还可以把小精灵裹在里面;依米生在气候最为温和湿润、四季如春的东部, 长到八岁还从来没经历过如此严酷的冬。
如果是西尔达王室护送圣子,从密林到“深渊”需要一两个月的时间。但如果是魔龙亲自领航, 只消半日便能到达。
不过还是出了点儿小小的差错。
铺天盖地的纯白中, 凯厄斯是唯一的那点儿深色。巨龙在半空中盘旋半天没下降, 动作愈发迟疑。
……我巢呢?
我那么大一个龙巢呢?
他往左绕半圈往右半圈,循环往复,对自己没多大影响, 但背上的人类快晕了。
楚惟忍着胃里的不适, 试图用抚摸魔龙背脊的鳞片来安抚对方:“怎么了吗?”
他也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适应了被魔龙掳走, 甚至已经学会了反过来掌握主动权。楚惟苦中作乐地想,自己上辈子应该不是什么研究员,是饲养员吧?
魔龙显然对他的动作很受用,发出一阵咕噜声。只不过这咕噜声放在小小只的动物身上表达的是舒服, 以他的体型就有些震天撼地了;楚惟都有点儿怕他是不是嗓子痒痒要喷火。
巨龙挫败道:“我找不到家门口了。”
楚惟:“?”
听听, 这是龙说得出来的话吗?
凯厄斯解释:“这里的雪像流沙一样,积得再厚也不固定, 只要刮风就会移动位置。再加上有没有别的建筑物或者高大植物来定位,到处看起来都一模一样, 我也不知道我家在哪儿……”
要不是巨兽的体型比自己大上百倍,楚惟会认为他的语气听起来可怜且委屈。
楚惟也没遇到过这种事,不知道怎么处理。他想了想还是把“要不先换个地方”的提议咽了回去。
这和对野兽说“要不把你的猎物捐出来”有什么区别。
他斟酌着措辞:“那你以前……都是怎么处理的?”
龙翼的拍打短暂地停滞了一瞬:“我平时都在睡觉, 不怎么起床。”
楚惟:“。”
差点忘了,这位大爷十年才醒一回呢。
那现在要怎么办呢?
正常情况下,等个几天,等到风不刮了雪没那么大了,龙巢的入口就会显出来。
凯厄斯倒是不介意多等等,反正他的年月无垠,三五天时间不过一眨眼,更何况他的生命中最习惯的事情就是等待。
但他可舍不得楚惟跟着受冻。人类没有鳞没有甲的,那么细皮嫩肉,可娇气了。
——对了。
魔龙的金瞳闪了闪。差点忘了,他还有个(从别人那儿霸占来的)秘密基地呢。
楚惟正疑惑着魔龙怎么突然又有了方向的样子,随着高度下降,漫漫白雪中居然出现了一幢小木屋。
木屋的尺寸还没凯厄斯完全展翼大,魔龙停在旁边,它对他来说就像是个洋娃娃才会住的玩具小屋。
显然,楚惟就是他的洋娃娃。
藤蔓版圣灵之花将楚惟从龙脊上安全地送下来,他刚要回头问依米怎么办,小姑娘跟在后面动作灵巧地跳了下来——即便只有八岁,她可是流淌着厉害的精灵王族的血脉哦。
好吧,楚惟不得不承认,自己好像是在座的各位中最弱小的一个。
依米像个新娘身边的小花童似的主动帮楚惟托起裙摆,两人在龙瞳的“监视”下乖乖进了木屋。
木屋有两层,好几个房间,家具都很齐全,床、沙发、桌椅,连餐具和装饰都有,似乎有人在这儿长住过;只不过所有东西上面都落了层厚厚的灰,也不知道原本的主人多久没来过了。
雪原有“深渊”和魔龙在,本应没有任何高智慧种族居住,为什么会出现一幢装修如此完备的小屋呢?
屋子里光线很暗,楚惟寻找着有没有遗落的蜡烛,窗边忽然漫过来亮光。
他转头一看,魔龙的脑瓜太大挤不进来,只好转动着龙瞳往里看,他感受到的亮度就是瞳孔的金光。
光是瞳孔的直径就几乎有成年人那么高,换别人来早就被吓得腿软,可楚惟看着,只觉得这家伙的举动像对自己的大小毫无了解的小狗硬要挤围栏缝隙。
楚惟叹了口气:“你可以换个进得来的形态吗?”
凯厄斯:“?”
对哦。
果然饲养员还是这么聪明!
楚惟的本意是让他按照原比例缩小一些,低头从依米那里接过不知道她从哪儿翻出来的烛台,摸了摸小姑娘的头发当作感谢和表扬,正想着要怎么才能点亮蜡烛,抬头时怔在原地。
如果说过去见到过的雄性们可以冠上“英俊”的赞赏,那么眼前这个……可以用“耀眼”来形容。
楚惟手一抖,差点儿没把烛台打翻。
那是个看起来二十四五岁的男人,一头黑色短发有些凌乱,还粘着尚未融化的雪片;个子极高,身形挺拔,气场张扬得咄咄逼人,五官更是俊美到嚣张的地步,像把难以敛藏光华的长刀。
最夺目的是他的眼瞳,纯正的,灿烂的,没有一丝杂色的金,居高临下望过来时绮丽得摄人心魄。
若真有神明降世,就该是这种模样。简直是完美的化身。
……如果忽略这人是不怎么熟练地从窗户翻过来的话。
楚惟愣愣地盯着他看了半晌,才意识到自己这样太过不礼貌,不自在地移开视线:“你可以走门进来的。”
“啊,是嘛,下次我会记住的。”看起来很不好惹的男人语气却很乖巧,望着他满眼都是笑意。
为什么这种事还要有下次啊?
少年不自觉捏紧烛台的金属支架:“你是……他吗?”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个“他”指的是谁。
魔龙的人形吗?
还是……
这双金色的,全菲亚兰再也找不出第二双的眼瞳,他只在一个人那里见过:实验室里的男孩凯。
在男人回答之前,幼年精灵跑过去,很开心地晃了晃他的手臂,充分表达着久别重逢的喜悦。
男人却没有回以她同样欣然的招呼,只是捏了捏她的小胳膊同样的位置,甚至没有看她。
他直勾勾地盯着楚惟,神色却一点点化成沮丧,声音发哑:“楚惟,你还没有认出我吗?”
楚惟觉得自己现在像踹了一脚小狗还不给喂饭的恶人,嗓子干涩得厉害:“我……”
“啊!”男人眼睛一亮,“我知道了。”
楚惟:“?”
男人在原地转了一圈,身高体型跟着缩小。
摇身一变成了十四五岁的小少年,比楚惟还要嫩些。
说年轻时十岁就年轻十岁的小少年展示性地拉拉两边衣角,眼睛亮晶晶地、充满期待地看着他:“楚惟,这样呢?”
楚惟迟疑片刻,还是摇头。
“楚惟,这样你也不记得吗?”少年的金瞳中流露出肉眼可见的失望,“你走之前我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是这个样子啊。”
这个不管说什么、一定要以他的名字为开头的讲话方式倒是很像凯,可是楚惟在幻境中见过的凯总是很小的男孩儿,实在没办法跟刚才那个压迫感如此强的男人联系在一块儿,哪怕亲眼目睹他变成现在这个少年。
而且,楚惟忽然发现,自己想不起凯的模样了。回忆隔着一层磨砂玻璃,看什么都朦朦胧胧,唯有眼前人无比清晰。
他有许多猜测,来自梁责的讲述,来自凯的错位,来自偶尔闪回幻境的提醒……但猜测只是猜测,它们没办法真正唤醒他的回忆。
他认不出他。
可不知为什么,看见少年眉目中那般明显的难过,自己的心脏也跟着抽痛了下。
他还不至于同一个恶贯满盈的大魔头轻易共情,就算大魔头披着张纯良无害的外皮。
除非,对方的变化真的能牵动他的情绪。
小少年见他沉默,也不再催促,垂着眼睛嘟囔道:“楚惟,我会让你想起来的。楚惟,楚惟,我多叫几遍你的名字,你一定会想起来的。”
怎么还是这么执拗的小孩啊?楚惟很少会像今天这样频繁地想叹气。
凯厄斯已经等了一千年了,也不差再多些日子,迅速调理好了自己,又恢复了此前的兴高采烈,想要对他的洋娃娃有更多了解:“楚惟,你现在多大啦?”
楚惟愣了下,这居然是目前为止最好回答的一个问题:“十七。”
凯厄斯对这个答案相当满意,咧开嘴,露出比寻常人类的虎牙锋利得多的小尖牙:“楚惟,我终于可以比你大了。”
他想了想,让自己再度改头换面。
不过也没回到刚化形时的年纪,维持在了二十出头,介于男孩和男人之间的、最好的模样。
这下再看楚惟需要低头了,凯厄斯心情很好,几乎是洋洋得意的:“楚惟,你看,我说过吧,我会让你当我的小孩。”
楚惟:“……?”
他的疑问半挂在脸上,难以成形,因为凯厄斯已经快速走过来一把抱起他。
旁边的小依米“呀”了一声,立刻捂住眼睛。
楚惟吓了一跳,尽管从成为圣子开始他就总被人抱来抱去,但凯厄斯的姿势和其他所有人都不一样。
他伸直双臂把他举得高高的——好像楚惟不是十七八岁,而是七八岁——满溢的笑容幸福而笃定:“楚惟,我会好好养你的,让你做全世界最幸福的小孩。”
第68章 第 68 章 魔王大人vs魔王夫人。
凯厄斯说要养他, 楚惟本以为就是句玩笑话,要不然是某种带有夸张或曲解意味的修辞方式,没想到凯厄斯还真就一本正经地养了起来。
木屋里的灰太大,娇生惯养的小圣子直咳嗽, 凯厄斯当然舍不得他去打扫, 但要自己来……呃, 他是龙诶,谁见过龙干家务啊?
门铃响起的时候楚惟第一反应不是谁来了, 而是, 这玩意儿居然还能响么?
他不知是不是房子的主人回来了, 看向凯厄斯。
凯厄斯面露得意,打了个响指:“帮手来了。”
依米自告奋勇去开门,然后脖子往后仰到发酸, 才看清来者的样貌。
那是个极为高大的……姑且称之为“生物”吧, 比门框还要高一些, 强行挤进来的时候带着周围的墙壁都瑟瑟发抖起来。
虽然高大,却也很佝偻,身上披着一块无数补丁勉强拼凑而成的破布,全身都是黑的。
严格来说它并没有实体, 像一大堆煤灰聚集而成的黑影, 沉默地,蹒跚地走进了木屋, 在本就不干净的地板上雪上加霜地留下一串煤渣似的脚印。
楚惟已经做好了凯厄斯找来的不会是普通人的存在,但这般怪模怪样还是超出了他的预计。
“这是……?”他的音量放得极轻, 生怕吹散了那堆煤灰。
“老薪,噬尘兽。”凯厄斯翘着腿大剌剌靠在唯一擦干净的沙发上,“它打扫卫生有一手的。”
“魔王大人。”老薪的声音的确和外表看上去一样粗粝沙哑, “那么,我开始工作了。”
凯厄斯的“好”字还没说出来,接收到旁边打量的视线。
楚惟在看他。
一点点讶异,一点点好笑,还有一点点恐怕连本人都没意识到的揶揄。
——在听见老薪那句“魔王大人”之后。
平时被雪原上的非常规生物称呼“魔王大人”,凯厄斯从没感觉到任何不妥,可现在被楚惟听到之后哪哪儿都不对劲了,好像小孩给自己取的中二称呼被家长当场抓获——
“咳,那什么。”青年不自在地换了个坐姿,“你以后不要这样喊我了。”
老薪疑惑:“那叫您什么?”
“……就名字吧。”
老薪皱了皱不存在的眉:“这不妥吧,魔王大人,对您太不尊敬了。”
少年扭过头去,肩膀轻微地一耸一耸,应该在憋笑。
凯厄斯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想找个洞钻进去。真想穿越回几百年前把那个耀武扬威对雪原住民宣称“你们都要叫我魔王大人”的自己打晕啊。
他捂住眼睛摆摆手:“算了。爱怎么喊就怎么喊吧。”
反正他在楚惟面前出糗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噬尘兽充满不解,不过还是乖乖干活去了。
它的用处兽如其名,以灰尘为食,可惜极北之境终年大雪,就算有灰也被压下来了,老薪常年食物短缺。
今天好不容易有了份进餐的机会,它自然不会放过,框里哐当上楼,从二楼的房间开始吃。
依米也是第一次见噬尘兽,非常好奇,跟上去看。
于是一楼只剩下楚惟和凯厄斯。
少年撑着下巴,手指在脸颊上敲了敲:“那么,这里本来是谁的房子呢?”
就算魔龙可以化作人形,他不觉得他有那个闲情逸致专门盖一座房子;从此前肉眼可见的失望来看,这家伙应该是很喜欢自己的龙巢的。
在梦里肖想过太多次,真的重新和饲养员如此近面对面,两厢无事地闲话家常,凯厄斯反而别扭起来。
他捋了把短短的、硬茬茬的头发:“啊,以前有个人想当龙骑士,一直在这儿埋伏我来着。”
楚惟还是第一次听这个恶名满身的大魔头谈起别人,心底微微一颤,但还是很好地藏起了自己的畏惧:“然后呢?”
凯厄斯显然觉得很无聊:“他太没耐心了,也没多等我几天,等我醒的时候早就走了。”
周围没有一个正常的活物,没有晴雨日夜,没有安全便捷的获取食物的渠道,只有数不清的、没有尽头的风雪与荒原。楚惟觉得那个勇士能撑到盖好房子已经很厉害了。
他还想再问问以前的那些圣子怎么样了,可又不想听见太直白的答案。
万一凯厄斯把他们……
他看着眼前的青年,实在很难把他这么多年来自己要献祭的死神、经久不散的噩梦联系在一块儿。
也没办法想象这个每次看向自己目光都充满喜爱和期待的青年,会对他人行残忍之事。
因此,在完全做好心理准备之前,他不打算那么快面对一个也许无法承受的答案。
楼梯传来咚咚咚声,两人看过去,是依米。
精灵族走起路来都是没有声息的,但依米不会说话,为了引起他人的注意有时候只能用这种方式。
小孩趴在楼梯扶手上,指着上面,很着急的样子:“呀!”
应该是让他们去看看的意思。
两人对视一眼,一同起身。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二楼原本的木地板上只是一层没有颜色的灰尘,现在却结了厚厚一层黑色的渣,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儿本来就是煤灰的堆放地。
依米是爱干净的小精灵,拉住楚惟的手,眉头纠结地拧成小疙瘩:“呀……”
楚惟轻轻拍了拍胸口,只庆幸这不是他自己的房子,不然心脏病都要发作了。
凯厄斯显然也没想到老薪还有这种副作用,像做错事的小孩不敢去看楚惟的表情。
他抬起手,手背向外挥了挥,密不可分的黑煤灰竟然为他分出一条道来。
凯厄斯也有些嫌弃,但没办法,自己招来的帮工就得负责到底,他往前走,在空房间里找:“老薪,老薪?”
不一会儿,佝偻的黑影飘出来:“魔王大人?”
它看起来是吃饱了,比之前还要巨大,再这样下去楚惟很怀疑它会把房子撑爆。
凯厄斯叹气:“行了,不用你帮忙了。吃饱了没?回去吧。”
噬尘兽迟疑了下,它吃得正香呢,这么被强行打断挺难受的:“魔王大人,还有下面一层楼……”
“这里不需要你了。”凯厄斯又重复了一遍,这回语气冷淡了些。
老薪一个激灵,身上的煤渣都抖出来些许。
它的确是吃得太入迷,差点忘了,这位可不是什么心平气和好说话的主儿;连菲亚兰其他地方都知晓他的暴君之名,离“深渊”最近的极北之境又有谁没见识过呢?
老薪恐慌起来,掉渣掉得更厉害了。
楚惟看出它的紧张,略带责怪地瞥了凯厄斯一眼。
既然是请来帮忙的朋友,态度不可以这么坏。
凯厄斯眼神飘忽,不敢直视这个比自己还要小的小家长。
楚惟看向噬尘兽,温和道:“谢谢您。”
在娇小的人类面前,老薪试图把自己压得更矮,诚惶诚恐:“夫人言重了。”
楚惟对他的称呼感到迷茫。
夫人?是他想的那个词儿吗?
老薪见他这样困惑,也愣住了,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又做错了什么,畏怯地看向魔王大人。
凯厄斯在楚惟背后对他挤眉弄眼做手势:‘别问了,快走,快走!’
夫人这种称谓自己在心里、或者听这些家伙说出来爽一爽就够了,哪儿能真被楚惟听见啊!
噬尘兽辞别魔王大人和魔王夫人,硬是把自己艰难地从二楼窗口塞出去,飘远了。
家务外援计划宣告失败。
楚惟摇摇头,生怕凯厄斯再唤来什么奇形怪状的朋友:“我来吧。”
虽然他从小到大都是被人锦衣玉食地伺候着,扫扫地擦擦桌子这种小事儿也没什么做不了。
凯厄斯见他真要去拿扫把扫老薪留下来的煤灰,这还得了,连忙从背后抱住少年。
他以前也总这样偷袭饲养员,可那时候他小小一只,就算力气大了些,也在可控范围。
但现在的楚惟不是二十七八岁的研究员,他也不是几岁的小龙崽,这么拦腰一抱直接把人举了起来。
楚惟没抑住一声惊呼,猝不及防后背贴上火热的胸膛。
圣袍只改造了衣摆,上半身的料子依旧薄如蝉翼,青年的体温就这么毫无保留地传递过来,好似某种特意为之的拥抱,铃兰雪雾与沉木火焰的气息亲密无间地交织在一块儿。
……于是两个人都脸红了。
差点被挤到煤灰里的依米·西尔达小朋友认真思考,自己和这两个哥哥共处一室的时候,是不是应该戴上墨镜比较好——还有,要保持一定人身安全距离。
咚咚。咚咚。咚咚。
楼下再次传来敲门声。
楚惟红着脸拍了拍凯厄斯的手,示意他把自己放下来;青年像是反应慢半拍,也像是不舍得放他走,等终于回过神来松手,依米早就丢下他俩跑下楼了。
依米上回开门,头要仰得高高的才能看清对方;这回学聪明,提前做好准备。
但是门外空空的,只有雪花飞舞。
咦?
她左右张望,什么也没看见,差点儿直接关门。
等视线重新挪下来,低头瞅见门口站着三只小蘑菇。
小蘑菇会动,自动列成横一字排开。
不,不是小蘑菇。
是三只戴着大大胖胖蘑菇帽的、小仓鼠一样的奇幻生物。
它们的帽子蘑菇分别是红黄绿三色,像依米在以前的世界见过的交通信号灯。
蘑菇鼠们看见依米后面走过来的凯厄斯,整齐划一摘下帽子,声音响亮:“魔——王——大——人——好——!”
又在看见楚惟时互相瞅了瞅,接着异口同声:“魔——王——夫——人——好——!”
楚惟:“……………………”
好的,现在他明白那称呼是什么意思了。
第69章 第 69 章 随地大小变。
三只红绿灯蘑菇鼠的名字分别是呜呜, 嘤嘤,哞哞。
楚惟花了一些时间记住它们谁是谁,但很快放弃了。
红绿灯们的帽子是鲜艳漂亮的毒蝇伞,而背包则是白白胖胖的口蘑。
它们分别从自己的包里掏出抹布、扫帚和拖把, 迷你得连给依米当玩具都勉强。
蘑菇鼠们拿上各自的工具, 雄赳赳气昂昂出发打扫了。
精灵小姑娘照例跟上去, 有了噬尘兽的翻车案例在前,现在除了观摩, 她还有监工这项新任务。
蘑菇鼠们虽然小, 打扫得迅速又干净, 看起来比老薪靠谱。
它们和老薪一样从二楼开始打扫,于是一楼又只剩下楚惟和凯厄斯。
这回的氛围有了很大不同。
“所以。”即便到了这种地步,圣子讲起来话来依旧是慢条斯理、轻声细语, “你想告诉我, 其实这个称呼不是你宣布的, 是它们自己想出来的?”
他坐在沙发上,青年蹲在他脚边,不敢直接碰他的腿,双手扒在沙发扶手上, 可怜巴巴看着他。
那么高那么强壮的男人, 尽可能把自己蜷缩起来,场景看着很违和。
楚惟有种错觉, 或者是错置记忆的闪回片段,很久以前更加年幼的凯厄斯也总这么歉疚又讨好地看着另一个他, 有时候因为偷偷扔掉了该注射的营养针剂,有时候因为差点吃掉了同事。
小怪物的歉疚向来是担心给他惹麻烦,从来不会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哪怕是吃同事。
凯厄斯声音也是可怜巴巴的, 绞尽脑汁想着合适的回答:“是……的……?”
楚惟语气不变:“实话呢?”
“假的。”凯厄斯老老实实低下头,“是我吩咐的。”
楚惟开始觉得有必要遏制一下自己叹气的频率,好像太高了些。
“我们不是那种关系吧?”他说。
“那种?”魔龙抬头看他,一脸茫然,“哪种?”
“……称呼里的那种。”
他不应该是魔龙的祭品吗,什么时候成压寨夫人了?
“不是吗?”凯厄斯有点委屈,“我以为——我很期待我们会是呢。”
楚惟:“……”
我跟你还不熟好吗。
“楚惟。”凯厄斯保持着那个委委屈屈的表情和姿势唤他。
少年睨他一眼:“什么?”
“楚惟,你不要生气。我只是……”凯厄斯一副豁出去的架势,视死如归,“我只是太想你了。”
楚惟在这个突然抛过来的直球面前甚至忽略了“想念”和“乱起称呼”两件事之间根本没有直接联系,表情怔忪。
半晌,他垂下眼,语气轻飘飘的:“抱歉,我还是……”
他想说,我还是想不起来你是谁。想说就算你现在对我……我也没办法回以同样重量的感情。
但在他阐明那些渺远的歉意之前,凯厄斯先笑起来:“没事啊。”
青年好像当真毫不介意那样耸耸肩:“楚惟,你迟早会想起来的。你说过不会忘记我,永远不会。”
永远。
对于一个还不到十七岁的少年人来说,「永远」实在是个太过模糊的概念。
但凯厄斯是那样笃定,好似他们曾经真的为此约定过。
楚惟无比期盼自己能早日想起来,不仅是不想再看到凯厄斯的失落,更为了自己不要做这个追逐游戏中更被动、更一无所知的那一方。
凯厄斯见他不讲话,习惯性地想要甩一甩尾巴。
然后想起来自己现在是人形,没有尾巴。
于是他决定换个策略,转眼成了七八岁,嫩嫩的小脸上还带着婴儿肥,眨巴眨巴金灿灿的大眼睛:“楚惟,楚惟!”
他什么也不用说,光是这样看着楚惟、脆生生喊他名字,就足以让饲养员投降了。
楚惟捂住眼睛。
……随地大小变也太犯规了吧!
*
蘑菇鼠们效率非常高,没一会儿下了楼。
楚惟问依米:“如何?”
小姑娘弯弯眼睛,比了拇指。看来已经成功验收。
红绿灯再次在楚惟面前一字排开:“报告夫人,打扫完毕!”
楚惟还是觉得那两个字怎么听怎么别扭:“可以换个称呼吗?”
蘑菇鼠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齐齐看向已经回到成年人体型的凯厄斯。
这回凯厄斯没法当自己不存在,也没办法像之前疯狂暗示老薪那样让它们赶紧走;这三个小东西没老薪那么聪明,必然会大声问自己在干什么。
凯厄斯决定把问题抛回去:“楚惟,你想让它们叫你什么呢?”
楚惟愣了下,这个问题还真没想过。从八岁开始他就已经失去了自己的名字,连带「自己」,人们都称他为殿下,如果不是凯厄斯现在每开口一次都会带上他的名字,他都快忘记自己是谁了。
他看见依米,想起在小姑娘的手语中,自己好像就被她称作哥哥。
“要不然……”他试探着,“叫哥哥?”
凯厄斯的瞳孔像每个冷血动物那样骤然缩成一道竖线:“不行!”
反对得太猛烈、太大声,把楚惟和依米都吓了一跳。
他意识到自己好像有点儿反应过度,尴尬地清了清嗓子:“那什么……就是我……”
他有点不好意思看楚惟,尤其以眼下的成年状态,干脆又变回小孩子的模样,这样做什么都有底气了。
这回他变到比依米还小的年龄,跑到楚惟面前把自己埋到少年怀里,不管不顾地摇头:“不行不行不行,我还没有喊过你哥哥呢!别人不可以比我先!”
楚惟没想到居然是这种理由。这家伙简直像个小动物一样不讲道理……
好吧,不是像,龙本来就是动物。
小龙崽抱住他的腰,金瞳亮得惊人,软磨硬泡:“楚惟,你是我一个人的……只能是我的……好不好?”
楚惟对小动物向来是很没办法的,拍了拍他的背,好气又好笑:“好。行。那个,你别勒着我了……咳……”
龙崽大惊,连忙松手。
他忘记了自己只是缩小体型,没有收敛力气。
变换形态还不够熟练,看来以后要多加练习才行。
一通商讨下来,最终决定蘑菇鼠,还有雪原其他的住民们,统一称呼楚惟为“楚先生”。
尽管楚惟对自己这个姓氏没有留恋,甚至有点儿厌烦,这样称呼起码能当做独立个体来尊重。
凯厄斯想了很久才想出来的绝妙称呼就这么被废除了。
他看着少年蹲下去逗弄红绿灯蘑菇鼠们的身影,想着,其实它们能不能这么叫你也不是很重要。
重要的是,我可以喊你夫人么?
*
(别人把)卫生打扫完毕,凯厄斯饲养楚惟的第二步计划就是把他肚子填饱。
这件事不需要假手他人了,千年来无聊的龙自己研究了许多菜谱,贯通古今,中西合璧,就缺这么个大显身手的机会呢。
他摩拳擦掌:“楚惟,你想吃什么?”
楚惟被他这么问,才反应过来,迟疑地摸了摸肚子,竟然没有感觉到半点饥饿——要知道,距离他上次进食已经过去好几天了。
“深渊”仿佛一个结界,进入这里,生理需求也好,五感和时间也罢,一切都在变得缓慢。
也难怪魔龙一睡就是十年。醒了也没事干啊。
但是,比起他自己吃什么,他更想知道的是,魔龙平时醒来吃什么?
历年的圣子都是祭品,难道……
“我啊,喝点营养液就够了。”凯厄斯无所谓道。
营养液对现在的楚惟来说还是个略微陌生的名词,但看凯厄斯的意思也差不多能想象出来是什么便捷但难吃的东西。
那么大一只,不,一头龙,一千年来,就靠喝点儿没味道的水剂撑过来吗?
凯厄斯没想到自己随口一句话能让小家长流露出近乎于心疼的表情,显然是个意料之外的惊喜。
他转了转眼睛,继续装作无所谓的样子添油加醋:“其实有时候醒了也懒得吃,因为没人陪我吃饭嘛,干脆就忍忍好了,反正过不了多久还要继续睡……”
楚惟神色黯然。
他也会孤单,但他的孤单是不被理解,不被爱,不被共鸣。
和凯厄斯有许多不同。
凯厄斯的孤单,就真的是孤身一人……龙,无聊地,无趣地,无望地度过了他难以想象的漫长岁月。
如果此前的猜测路线没有谬误,那么凯厄斯从另一个世界穿越到菲亚兰,就是来找“自己”的。
换句话说,留下凯厄斯孤独一千年、等待一千年的人,正是千年前不知为何离开的“自己”。
那个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楚惟猜“自己”大概率是死了,而且应该死得不是很……嗯,自然。不然也不会让凯厄斯生出如此巨大的、持久的、扭曲的执念,一定要在另一个世界找到他。
——他忽然有了个无比荒谬的念头。
如果凯厄斯当真用了一千年的时间精心设计了重逢。
那么,究竟是他找到了恰巧诞生在这个世界的自己。
还是……
用某种方式,复活了自己?
若真是如此,那么过去献祭给魔龙的少男少女们,究竟都是什么下场、用来做什么?
至今没有一个圣子活着离开过“深渊”。
而现在轮到他了。
他就是凯厄斯寻找的目标吗?
还是只是……又一份“耗材”?
楚惟不禁为这个古怪的念头打了个冷颤。
然而他看见又一次变小、这回恐怕只有幼儿园年纪、还穿着非常可爱的儿童款睡衣的小龙崽,抱着个枕头站在面前,眼巴巴地问“楚惟我今晚能不能跟你一起睡”时,心里竟然没有一丝害怕和畏惧。
哪怕他罪孽滔天。
就算他恶贯满盈。
他居然还是只想要拥抱他。
第70章 第 70 章 真相。
木屋的隔音效果很好, 即便楚惟看了几次外面的风雪依旧狂暴,屋里静悄悄的,能清晰地听见心跳声。
只有自己的心跳声。
少年蜷在被蘑菇鼠们洗得干干净净、又被凯厄斯用火(差点没整个烧着)烤干的被子里,疲惫从脚尖漫过头顶, 却没有睡意。
龙崽还是保持着四五岁的体型从背后抱着他, 没有呼吸也没有心跳, 和他构造完全不同。
从楚惟很小的时候,就听过大人们压低嗓子谈起魔龙, 天生邪佞, 无恶不作, 每每现身整个菲亚兰都要遭殃。
他和所有菲亚兰的孩子一样,对凯厄斯这个存在相当畏惧,生怕自己哪天表现得不好就被魔龙叼走当小零嘴, 嘎蹦两下就吃完了。
后来他成了圣子, 学习着如何把自己保持得纯净、澄澈, 好在十八岁到来时献给这位挑三拣四的、邪恶的异神。
现在他见到他了。
所以谁来解释一下,为什么菲亚兰的梦魇、恐怖传说、超级无敌大魔王,成了在他怀里撒娇的幼崽?
如果自己前世真的是凯厄斯的研究员,那么这样的大魔头, 其实是他亲手创造的吗?
龙崽似乎感觉到了他的不平稳, 和实际年龄不符的稚嫩声线从背后冒出来:“楚惟,你还没睡吗?”
他的呼吸和心跳太乱了, 根本躲不过龙灵敏的听觉。楚惟不打算隐瞒,直截了当:“我想知道……”
背对着讲话不太方便, 楚惟干脆转过身同小孩面对面。
这样离得很近,近到龙崽觉得自己的鳞片都开始发烫——虽然这个时候他的龙鳞都藏起来了——不好意思地把自己埋到被子里。
没一会儿又忍不住露出眼睛,金色的龙瞳即便在暗夜中依旧亮灿灿的, 像两盏永远不会熄灭的灯。
可是人类不会发光的眼睛在他看来要美得多,楚惟的黑眸温润,倒映着他瞳孔里的金光,像晃动的月影。
“如果我想知道,你会告诉我吗?”楚惟声音很轻,好似怕大声一点儿就会惊碎这个雪夜里的梦。
对凯厄斯来说,能重新和饲养员在同一张床上躺着,的确是盼了太久太久的美梦:“什么?”
“他们。”楚惟的神情有些低落,“你把他们怎么样了?”
龙崽还在着迷他的眼睛,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他们’?”
“司酌律。”楚惟慢慢地念出这个名字,然后是另一个,“温斯特林。我……跟你走之前,他们一直昏迷。是你做的吗?”
少年的目光哀伤,似乎急切地盼望他能否定这个猜测。
凯厄斯愣了下,才想起来自己好像到现在没跟楚惟说过真相。
不止是司酌律,不止是温斯特林,还有迦隐。
他们是他灵魂的分支,是他意识的一部分。在他真正的躯壳醒来时,他们当然该沉睡。
但是……
这话要怎么对楚惟说?
说这些年来在你身边爱护你的这几个人都是假的,都是我扮的。
说你长这么大我其实一直在暗中——不对,这已经是明晃晃——观察保护你?
以他对楚惟的了解,肯定会生气的吧QAQ
“关于这个嘛……”
龙崽的眼睛不自觉往旁边瞟。
小孩说谎的时候都这样,不敢跟家长对视。龙崽撒谎的技术太烂了,当过大人一眼就看得出来。
楚惟心里一紧:“你把他们怎么了?”
吃掉了吗?吞噬了吗?还是摧毁了?
尽管他还是很多东西想不起来,也看得出凯厄斯很善妒——尤其对他周围的人。
如果司酌律他们是因为他的原因……
他没办法原谅自己。
“楚惟,你不要瞎想。”凯厄斯一骨碌坐起来,龙瞳瞪得圆圆的,“你的表情告诉我你在想一些非常离谱的东西。”
楚惟也坐起来:“那你跟我说实话。”
龙崽小心地碰了碰他的手指:“楚惟,那我跟你说,你不要生气,好吗?”
楚惟没办法保证。
这不是生不生气的问题,这是,这是——
“好吧,我说。”凯厄斯深吸一口气蓄力,“其实不止司酌律和温斯特林啦还有迦隐他们三个并不是独立的人而是我的组成部分也就是说他们每个人都是三分之一个我既然完整的我来找你了那替身演员都该退场了对不对?”
他语速极快,连个标点符号的间隙都没有,把深埋近十年的秘密一股脑和盘托出,讲完了根本不敢看对面人的表情。
楚惟呆住了。
这小龙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什么叫都是组成的一部分……
大祭司,骑士长,精灵王子,其实都不是真实存在的个体,而是魔龙的不同化身?
且不说这件事究竟是怎么办到的,这三个人对魔龙的态度也截然不同。尤其是司酌律和温斯特林,看起来都像是做好同魔龙殊死一搏的准备了……这算什么,我杀我自己么?
凯厄斯见他表情一片空白,猜到一时半会很难消化这个重磅消息,于是接着做解释:“他们,嗯,虽说都是我啦,但每个人的‘伪装’程度是不一样的。比如呢,迦隐继承了我的全部记忆,他一定有跟你说过什么,不过那时候可能你太小了,没有记住。”
——不,他记得。
在告别教廷时,大祭司曾对他说过,「风雪尽头,你我终将重逢。」
风雪的尽头。
他下意识看了眼夜色混沌的窗外。
不就是“深渊”吗?
如果凯厄斯和迦隐真的是同一个人,那么的确是「重逢」。
可是……
“司酌律对你抱有很大的偏见。”
楚惟的说法已经很委婉了,“偏见”也好,或者“敌意”都远不足以概括骑士长弑杀魔龙的决心,他要的是从魔龙手中抢走圣子,而这完全不像同一个人能分裂出的想法。
“因为我没有给他附加记忆。”凯厄斯说,“他对过去一无所知,我只是好奇,在没有记忆的情况下,我是否还会爱上你。”
“爱”这样沉重的话题放在一个四五岁的小幼崽身上显得太过违和,凯厄斯略一思索,让自己变成和楚惟差不多的年纪,后者明显感觉到床垫下沉了些。
少年颇为得意地笑起来:“结果很明显。”
就算过往从来不存在,就算相遇于平行时空截然不同的时间地点,他也依旧会为他心醉。
“还有,楚惟,你不觉得他化形的魔兽和我很像吗?”凯厄斯歪了歪头,“唔,也不是全部啦,稍微进行了一些调整,毕竟不能比我帅。”
楚惟其实已经记不太清楚九岁见到的司酌律变身的小魔物是什么样子了,但十二岁那次更明显:“那天晚上,载我去圣灵之花花田的——”
“Bingo!”凯厄斯抢白道,“没错,也是我。哦,严格来说是迦隐啦。因为那时候我还在家睡觉,是操控他变的。他虽然对你很严格,但只要你想做的事,我都会帮你的。”
人称的转换听起来古怪,可楚惟好像已经分得清了。
他接受得越是快,越是觉得不可思议:这么离谱的事,怎么凯厄斯一说自己就信了啊?
问题还没有结束:“那……”
“温斯特林么?”凯厄斯提到最后一位时有点儿不高兴,“他知道一半。我给他们三个设定了不同程度的个人意志,对你的态度也会不一样。相同的是他们都在守护你,对你绝对忠贞不二。”
容颜完美的少年在昏聩的夜色中依旧耀眼,望向他的眼神足以称为深情:“楚惟,因为我对你始终坚贞不渝。”
没等楚惟反应,他又相当孩子气地撇撇嘴:“就是温斯特林的个人意志发展得有点儿不受控制了,这家伙竟然想娶你。老天。他在想什么?这种事情我怎么可能允许?看来还是我给他的自由过了火。所以我就收回啦。”
楚惟愣愣地听着,过量的震惊攫住他的喉咙,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片刻后他才理出来头绪:“你提前醒来,是因为温斯特林向我……嗯,求婚?”
凯厄斯理直气壮:“对啊!”
他的躯壳常年处于休眠模式,用灵魂进行监控自己的分s们。
万万没想到竟然有一个敢做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凯厄斯非常生气。
换句话说,他完全是被气醒的。
楚惟睁大眼睛。
魔龙苏醒的频率和时间向来规律,这次提前,多方猜测预示着菲亚兰以后将有重大改变。
原来只是这家伙争风吃醋么?
直到此刻,他仍然难以叙述自己的感受。
三个人,或者说四个人,他生命中最重要的这四个人,其实是同一个?
到底应该觉得幸福成了四份叠加,还是删节成了四分之一?
他不是不能理解凯厄斯受到的限制以及拐弯抹角这么做的理由,只不过过往的一切忽然成了幻梦泡影,仍让他觉得整个人生都是虚假的。
“——他们不是假的。”对面的金瞳少年冷不丁道,“楚惟,我对你的爱,任何一份爱,从来都不是假的。所以他们也是真实爱着你的。”
楚惟蹙眉:“你能知道我在想什么?”
凯厄斯连忙摇头。
“那你……”
“我只是很了解你。”凯厄斯小声道,“楚惟,你研究、记录我的每一天,我也都在观察你。所以你的表情,你的眼神,我都看得懂。”
樊笼里生长的实验体,能接触到的太少太少。近在咫尺的饲养员对他来说,是全世界最好玩的游戏,最有趣的书。
他对他永远有兴趣,永远不会腻。
凯厄斯见他沉默不语,担心地问:“楚惟,你生我气了么?”
“……有一点。”楚惟不想骗他,“也可能不止一点。”
凯厄斯立刻慌了,膝行着朝他靠近一步:“那,那要怎么办?我向你道歉,我,我会弥补的……楚惟,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我会听你话的。楚惟,你不要走,不要丢下我,好不好?”
你不要走。
不要丢下我。
楚惟的眼前蓦地燃起一场大火,四处燃烧、爆炸,房梁倒塌,如同炼狱。
大火的中心,少年跪在地上一动不动,丝毫不惧火舌舔舐着他的皮肤。
他的怀中抱着一个青年,双目紧闭,好像已经不会醒了。
但少年一直在呼唤他的名字。喃喃着,把做过的所有坏事竹筒倒豆子似的坦白,祈求他的原谅。
请求他不要离开。
“楚惟……楚惟你怎么了?”
他回过神,大火中少年的面孔与眼前人重叠,凯厄斯用那双在幻境里流泪的金色眼睛担忧地望着他。
那个人是你吗?
那个人是我吗?
那一幕,是我们的过去吗?【你现在阅读的是 】
70-78
第71章 第 71 章 一千年的思念,足以酿造……
抵达北方雪原的第二周, 风雪减弱,冰封的大地得到片刻喘息。
深渊龙巢的入口,也终于显露出来。
楚惟从小木屋走出来的时候还有点儿恍惚,其实前后总共也就呆了几天而已, 再见到外面的天光却恍若隔世。
一模一样的外界环境会让人失去对时间流速的感知, 就连这个第二周也是凯厄斯说的, 他自己早就记不住过了多少个日夜。
是一周,还是一个月, 又或者一年, 对于现在的他来说, 也没什么差别。
魔龙恢复到原本的大小,载着楚惟飞向洞口。
和想象中的漆黑可怖不同,真实的“深渊”是蓝色的。
它没有传说中被血腥枯骨填满, 也没有寻常洞穴的压抑湖南, 而是一片浩瀚、剔透的蔚蓝。
极北之境的大地裂开一条缝隙, 通往的并非地狱,而是闪耀之海。
这里没有风,也没有声音,四周阒寂得近乎神圣, 时间在此凝滞。蓝色如潮水般缓缓翻涌, 却并非真正的水——目之所及的每一缕流光,每一丝淡蓝, 每一滴“海水”,都是由数不清的艾缇瑟尔花组成。
花儿们层层叠叠, 无边无际,银白和淡蓝的光辉织就一条通往神之地的长毯,梦幻得如同神明遗落在菲亚兰的一滴眼泪。
楚惟身上用来固定的蔓生艾缇瑟尔仿佛受到同类的召唤, 也在附和着频率摇曳。
他原以为沉星湖和密林王宫里的圣灵之花数量已经足够多,直到此刻,才明白什么叫做繁盛。
人类目不转睛地望着,语带惊叹:“这些……都是自然生长的吗?”
“不。”龙说,“都是我种的。”
其实自然生长和手动种植都不是特别贴合的说法。事实上他每思念楚惟一次,“深渊”就会开出一朵花。
一千年的思念,足以酿造一片海。
但就算是一片海,就算是全世界所有的海,也承载不了他蚀骨焚心的想念。
楚惟说不出话来。
他所做的,就算他记起自己所做的,不过是进行一些实验,记录一些数据,给予一些陪伴。
不过是养大一个孩子而已。
如何能值得如此绵亘浓烈的爱意呢?
不知飞了多久,圣灵之花组成的光带终于开始暗淡,他们已经来到龙巢的真正所在。
楚惟的讶异还没有完——魔龙居住的竟然不是什么骸骨堆或者粗糙原始的洞穴,而是一个……明显的人类居所。
谁能想到寸草不生的北方雪原下面,竟然有这样一处宜居的地方呢?
面积不大,三室一厅,装修简约,色调温馨,配备了许多与菲亚兰的时代格格不入的家具。楚惟看了第一眼就觉得很喜欢。
“因为这就是你的家。”凯厄斯化作人形,补充道,“唔,是你给我描述的、以及给我看过的照片里的你的家。”
他多么想去楚惟真正的家看一看,只可惜“回声”是个挣脱不了的牢笼。
在他的想象中,楚惟离开基地会住的房子,就是“家”最好的模样。
每次他从沉眠中苏醒,南下飞掠大地时,都在各处搜索家具,或者能组成家具的材料。
盖房子、修家具对于龙来说太难了,但反正他也没别的事,一点一点学,一点一点做,靠着越来越淡薄的回忆,终于在完全忘记之前复原了这个只在照片里见过的楚惟的家。
他在家里等着楚惟。
所以楚惟一定会回来的。
人类少年走进这个陌生又熟悉的房子,手指轻轻拂过每一处,记忆碎片也随之涌现。
这张桌子,他在上面一边看综艺节目,一边吃自己做的夜宵;肚子饱了的同时又觉得有点儿说不上来的空虚,那个综艺一点儿都不好笑,还没小龙崽做鬼脸有意思;
这把椅子,他去家具市场挑的时候觉得价格有些贵,但老板说这种是最新的人体工学椅,非常适合辛苦的上班族;楚惟思来想去平日里也没什么别的花销,偶尔奢侈一把也没关系吧?
这个花瓶,他带回来过实验室新研发的一种黄色小花儿,可惜没有无菌环境,很快就死了,第二天他回去就开始构思另一种蓝色的花;
这个相框,本来想放他和龙崽的合照,或者单独龙崽的照片也行,可惜小家伙是绝密实验体,任何资料不得离开基地,最终他放了凯厄斯画的蜡笔画;
这个窗帘,这张床单,这个水杯……
每多看一点,记忆就多复苏一点。
他离过去,也就更近一点。
楚惟转过身,看向凯厄斯的瞬间好似有无数影子重叠在一块儿,近乎爆炸的信息量涌入脑海,叫他头疼欲裂,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楚——”
他甚至没能听清凯厄斯的呼唤。
昏迷前最后一个念头是,没事的,不要哭,不要怕。
这次我不会再丢下你了。
*
楚惟在被褥中醒来。
它温暖,柔软,带着淡淡的沉木香气,还很有弹性……
等下,弹性?
他的大脑晕乎乎的,比平时更迟钝才反应过来,那触感不是被子而是……
胸肌。
他触电般向后退,整个人都要烧起来了。
楚惟长这么大没和别人同床共枕过,更没有体验过被人当个抱枕娃娃一样揽在怀里。
保持着和他差不多十七八岁的凯厄斯被他的动作弄醒,揉着眼睛:“楚惟,你醒啦……”
人类少年的眼神都不知道该放哪儿了,干脆闭上眼,舌头都打结:“你怎么……”
这个龙怎么睡觉不穿衣服!
凯厄斯完全没觉得自己哪里做得有问题,睡觉为什么要穿衣服呢?以前在实验室,醒着的时候他也不爱穿,只不过怕把培养皿里的液体带到地砖上、饲养员走路打滑,才被迫披个浴巾;现在在卧室里又没这个烦恼了,为什么还要穿衣服啊?多麻烦!
他沉浸在对违反天性的抗议中,好一会儿才发现面前人紧紧闭着眼,脸颊通红,立刻忘记了什么穿不穿衣服的,担心地伸手去摸楚惟的额头:“楚惟,你怎么样,很难受吗?发烧了吗?”
沉木和烟霭的气息扑面而来。楚惟的心跳已经飙到了前所未有的频率,恨不得把自己埋进被子里消失:“你不要靠我这么近……”
他的声音闷在被子里,凯厄斯没听清,因此更靠近了一点:“你说什么?”
凯厄斯的嘴唇擦过他的发丝,铃兰雪雾的香味霎时占据了他的全部感官。
魔龙愣了愣,明白了楚惟这么大反应是为什么。
凯厄斯后知后觉跟着害羞起来,不存在的鳞片也升温了。
但龙不会回避视线,只会更专注、更贪婪地望着心上人,就是声音有点儿发颤,小小声问:“楚惟,你是不是害羞了?”
“……没有!”
不知是不是凯厄斯的错觉,十七岁的楚惟比二十七岁的楚惟要“不坦率”很多。
但他也很喜欢这样的他。
凯厄斯怕楚惟再这么下去要原地自燃了,还是屈服穿上衣服,并且适当拉开距离。
人类的体温和心跳慢慢回到正常的水位线,思维也归于正轨:“我睡了很久么?”
他怎么记得自己明明刚到这里,正在打量装修来着。
“你突然昏倒了,吓坏我了。”凯厄斯还想伸手摸摸他红潮未散的脸颊,又像是怕吓到一只小猫那样及时停手,“楚惟,你现在还有没有不舒服?”
楚惟仔细感受了下身体状况,摇摇头。
那时候昏倒恐怕是因为太多的记忆交错,身体承载不了思维的负荷。
凯厄斯见他否认,松了口气,又想起什么:“对了,楚惟,我送你的礼物呢?”
楚惟不解:“礼物?”
“就是……”
凯厄斯的话还没说完,已经有个雪白毛绒的团子欢天喜地显了形——
礼物,就是崽崽我呀!
从温斯特林突然袭击的求婚仪式开始,一件又一件意外接踵而至,小粢一直安安静静隐形跟随,楚惟因为前世今生的回忆反复交替太过混乱,差点忘记了它的存在。
好不容易重新相见,小粢扑进小主人的怀里好好撒一通迟来的叫娇,然后就被提溜着龙角拎了起来。
是谁敢这么对崽崽——
哦,是爸比啊。
这可是它完全不敢招惹的存在,小粢缩了缩,老老实实任龙蹂l。
楚惟没有第一时间解救奶团子,还处在惊讶中——被魔龙抓走的这些日子,他就没有哪一天能不为更新的认知吃惊的:“它是你留给我的?”
他早就好奇奶团子到底从哪儿来的,可惜小家伙跟他沟通全障碍,无从得知。
提起这个,凯厄斯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其实是我用你和我的基因偷偷做的。我听那些人类说,爱情要有结晶,结晶就是两个人的基因融合创造的新生命。以前一直想找个机会送给你,但是……”
他说着说着,神色黯然。
但是,还没等到合适的那天,还没等到礼物送出去,还没等到表白的说辞准备好。
先到来的,竟是永别。
楚惟一时不知该先纠正他对“基因融合创造新生命”的认知有误,还是安慰失魂落魄的小狗……不,小龙。
凯厄斯一直在用各种方法陪在自己身边。
分s出的三个人,小粢,在龙的躯壳于雪原之下沉眠时,灵魂始终注视着他。
楚惟想,自己要快点记起来才行。
不要让凯厄斯等更久了。
但在那之前。
“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楚惟心平气和,“你是用什么方法找到我的?”
——或者,真的是“找”到的吗?
第72章 第 72 章 “潘多拉”。
龙崽把那些五颜六色的线连到自己身上, 起初只是为了好玩。
他龙生的第一次睁眼就泡在荧蓝的营养液里,浑身插满管子和线,他就是这么长大的。所以干这种事就和普通的人类小孩看见色彩鲜艳的糖果就想吃一口差不多。
因此,当大脑在短暂但剧烈的疼痛后仿佛接通了整个“回声”的数据库时, 就算对于调皮捣蛋的龙崽来说也是始料未及。
“回声”作为联邦最重要的实验基地, 研究方向当然不止人形武器这一种。
代号“潘多拉”的时空机器, 就是另一个大类部门的S级项目,重要程度等同于楚惟他们部门的龙基因实验体。
换句话说, 凯厄斯和“潘多拉”的相遇, 算是S级和另一个S级的打招呼。
“回声”每个部门的保密条例相当严格, 部门和部门之间几乎没有接触,所有大门设有重重密码,就是想互相串门也没那个权限。
在今天之前, 在当年, 楚惟压根不知道几层楼之隔的另一组同事在研制时光机。
然而作为“回声”里最大的bug, 小小年纪的凯厄斯已经在几次疼得嗷嗷叫震碎实验室玻璃之后,通过接入自己的基因反向锁定全基地的数据;最初只是想找个教程来制作小粢来着,得知“潘多拉”项目的存在完全是个意外。
起初龙崽没有把这个当回事儿,也没有告诉楚惟;毕竟他偷偷看光了“基地”的秘密, 就像孩子不敢告诉家长自己翻到了家里的记账本。
直到基地暴力启动自毁程序, 饲养员为了放他出来错过了最后的逃跑机会。
然后,死在他眼前。
凯厄斯无法接受楚惟的离开, 会做任何事情来留下他。
包括尝试任何没用过的仪器。
包括逆转时间,扭曲空间。
包括创造一个新的世界。
基地已经在自毁程序和暴怒的龙焰双重摧毁下坍塌, 精神在崩溃边缘摇摇欲坠的小龙,在残骸中找到了没来得及销毁、也没能被毁掉的“潘多拉”。
凯厄斯拿到的这一台,原本就是“潘多拉”的3.0版本, 核心装置已经用不了了,他就在再也无人问津的废墟上潜心研究起来。
对亏他瞒着饲养员的那些“小游戏”,他的大脑承载着整个“回声”基地的数据库,掌握改进时光机的技能并不难。
他很快做出了粗陋的4.0,把楚惟放进去,期盼着奇迹出现。
可奇迹若是那样轻易降临,也不会成为无数人日夜难眠的祷告。
他的身体功能调整得对进食和休息的需求极少,干脆什么都不管,坐在废墟里发疯似的研发5.0、6.0……
中央神庙那尊悬空的、永不停止旋转的至高祭坛,正是“潘多拉”的不知第多少代。
它那样神秘,全菲亚兰没有人知道它究竟是什么,又是怎么出现的,因为它根本不属于这个世界。
“……所以,差不多就是这个样子。”凯厄斯简单地总结完,想起那段暗无天日的时光,沮丧道,“我想用那个东西救你——那是我唯一能找到的工具了。但我不知道怎么用那个机器,也没有人教我,只能瞎试。”
他学习知识再快,也得有个来源。而所有过往的范本尽数毁在了大火中——一半归功于他。
空有知识,不知如何应用,就算把所有拼图都奉上,得到的也不会是正确的画卷。
所以他只能把“潘多拉”当作一个充满希望而不是灾祸的磨合,把他这辈子最最宝贵的珍宝小心翼翼放进去,期待着某天再打开时,饲养员能重新醒过来,一如既往对他温柔地微笑。
因此,楚惟此前的猜测都对,也都不对。
凯厄斯不是在菲亚兰「找到」他,也没用什么惨无人道的方式「复生」他。
凯厄斯自始至终能做的,就只有等待。
少年低落地垂着脑袋:“楚惟,你怪我吧。”
但他没有等待责怪和冷战。
而是一个温暖的怀抱。
楚惟把他拥入怀中:“抱歉,让你等这么久……”
那些等不到破晓的长夜他不曾目睹过,那些彻骨的绝望与孤单他不曾经历过。
但他已经能与凯厄斯的苦痛感同身受。
凯厄斯吸了吸鼻子:“真的好久哦。”
一千年。
他在重新排列的陌生时空中,等了一千年。
而他认识楚惟的时间,同楚惟相处的时间,满打满算不过两年。
两年的回忆,足以支撑他挨过漫长枯槁的岁月。
还好,一切都值得。
他的等待有曙光,他的爱也有回声。
凯厄斯不想在饲养员面前哭的。
真的。
*
依米住在另一间空房,楚惟上去看她时,小姑娘搂着玩偶睡得正香。
地心龙巢没有昼夜之分,大家的作息都变得有点儿乱。若是以后要在这儿常住,得想办法模拟正常的时间流逝才行……
……等会儿。
哪来的玩偶?
楚惟仔细一看,那哪里是什么玩具,是不知何时光临的蘑菇鼠们!
精灵小姑娘左手搂着红帽子,右手搂着绿帽子,黄帽子挤不过它的兄弟们,于是睡在依米的头顶上,和她亲亲热热脑袋贴脑袋。
楚惟正惊讶着,见他杵在门口半天没进来的凯厄斯也走过来,从贴背后探一眼:“哎哟。”
楚惟压低声音:“它们也住这里呀?”
“有时候。”凯厄斯说,“因为它们负责打扫卫生。”
“那你给它们的工钱是什么?”总不会是金币银币。想来雪原和“深渊”哪哪儿都用不着。
“工钱?”凯厄斯有些疑惑他的说法,“我罩着它们。”
楚惟恍然大悟。
原来不是发工资的雇主与帮佣,是收保护费的大哥和小弟的关系啊。
想来也很合适,且不说明亮温暖的龙巢是整个北境罕见的庇护之所,就算大家都生活在冰原上,被魔王老大罩着,三个没什么自保能力的小东西也用不着担心哪天被天敌抓走了。
楚惟本来还担心凯厄斯会欺负它们,这么听下来,其实这桩买卖对蘑菇鼠们更划算。
不仅是蘑菇鼠,噬尘兽也来了。不过它并没有进到家中,而是在艾缇瑟尔花的长廊中慢吞吞进食。
它以尘埃为食,落下的煤渣又成了圣灵之花的肥料,双方相处得十分和谐友好。
依米想邀请老薪也来家里玩儿,为了不让它的掉渣弄脏家具和地板,小朋友想了许多方法:
比如让小粢用能力把煤渣全都漂浮起来——但缺乏锻炼的奶团子坚持不了太久;
比如自己用精灵的植物系能力操纵藤蔓的水分给噬尘兽冲击干净——差点没把老薪吹散架。
最后还是楚惟想的办法,请蘑菇鼠们帮忙,织了件巨大的透明雨衣,能把老薪从头到脚(如果它有的话)包进去。
这样它随便往哪儿移动,煤灰都会被雨衣好好地盛着,也就不用担心掉得到处都是了。
一转眼,家里竟然有了八口,够热闹的。
楚惟从小就很喜欢和小动物打交道,现在明白了,因为上辈子是专业的饲养员嘛。
凯厄斯虽然大部分时候懒洋洋的、除了楚惟什么都不在乎,真发起火来太吓人,因而在阴晴不定、喜怒无常的魔王大人vs温柔贤淑美丽善良的魔王夫人中二选一——根本不用选好吧?
所以等凯厄斯打着哈欠揉着眼睛从房间里出来时,看见的就是楚惟坐在沙发上,腿上蹦跶着小粢,左手被依米拉着,右手围着嘤嘤和哞哞,呜呜试图从沙发靠背跳到他肩上,老薪也在旁边蹲成超大一坨黑煤球。
小豆丁们一口一个“夫人”,“妈咪”,“哥哥”,楚惟都不知该先回答谁好了。
爱吃醋的龙火气蹭得冒了上来。
反了天了还,乱叫什么,这是他的夫人,他的妈咪,他的哥哥!
本来招揽这些小弟是为了负责处理好其他琐事以便自己能同楚惟享受二人世界,结果全都成了跟自己争宠的绊脚石。
凯厄斯气不过,可是现在人高马大的又不好和这么点儿大的小东西们争风吃醋;既然如此,就不要怪自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
楚惟正想把跳歪了掉进抱枕和沙发间缝隙的蘑菇鼠捡出来,怀里多了个和其他人完全不同的力道。
他低头一看,把自己变成幼崽的凯厄斯气势汹汹挤开所有人,包括他原本还算疼爱和容忍的依米和小粢,不管不顾抱住人类的腰宣布独占,并且对着其他人凶狠地龇牙。
幼年大魔头的威胁照样是大魔头,小豆丁们全都被吓哭了。
哭声在不大的房间里此起彼伏,像有规律的海浪,吵得楚惟一个头两个大。
没人跟他说圣子,不,祭品的真实职责是当幼儿园老师啊?
其他小豆丁们似乎还想据理力争一下对楚惟的分享权,凯厄斯已经恼了,又回到成年的体型,一把抱起楚惟,山大王似的霸气威风地掳走自己的压寨夫人回了卧室,砰地关上门。
小豆丁们紧随其后想跟过来,刚碰到门被烫得直哆嗦——山大王居然用龙息封住了门!这完全是作弊!
楚惟胳膊向后撑在床上,垂眼看着丧气地趴在床边、好像不打算上来的另一人:“不用管他们吗?”
凯厄斯嘟囔:“才不要。”
早知道就不把这些小弟介绍给楚惟认识了。
当事龙就是后悔,十分后悔。
把他们赶出去不太合适,但如果是自己和楚惟搬走呢……
对了,说到这个。
凯厄斯还维持着那个看上去不怎么舒服的蹲姿,枕着自己的胳膊,侧过头金色的瞳孔望向人类:“楚惟,你想去哪儿?”
楚惟的思维没办法这么快跟上他的:“什么?”
“楚惟,你想留在这个时代——留在菲亚兰吗?”凯厄斯问,“还是说,回去我们原本的世界?”
第73章 第 73 章 初吻。
回……去?
在楚惟至今没有完全恢复的记忆里, 那个连名字都很复杂的联邦国度,那个完全处于不同科技发展纬度的未来时空,更多的来自凯厄斯和梁责的叙述,来自一点点闪回的碎片, 像一个渺远的、连当代作家都想象不出来的故事。
而不是一个可以回去的地方。
他没办法立刻做出决定, 不会很想知道要做什么才能“回去”:“要去中央神庙吗?”
在此前凯厄斯的讲述中, “潘多拉”,也就是菲亚兰大陆的至高祭坛, 就是那个唯一可以带他们回去的时光机。
如果要去的话……
楚惟一时有些百感交集。
中央神庙是他从八岁生活到十五岁的地方, 是他离开溯夜镇之后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属于自己的居所。
那儿有着日夜悉心照料他的金果嬷嬷, 有着他在医术上的老师歌莉娅,有着交流不多但对他照顾有加的神官安岩,有许多叫得上叫不上名字、却实实在在陪伴他七年的人们。
如果真的有机会回去, 他是很想见见他们的。
但再也见不到他年幼时最依赖的监护人先生了。
直到现在, 楚惟还是很难把凯厄斯和迦隐当成一个人, 尽管根据魔龙的说法,大祭司是他的切片中保留记忆最完整、对前世今生知晓得最清楚的那个。
可楚惟同样觉得,如果一定要同司酌律、温斯特林比较一下,迦隐才是和凯厄斯相差最大的那个。
成熟可靠的大人和幼稚任性的小孩, 到底要怎么才能看成同一个啊。
是的, 没错,哪怕魔龙已经一千多岁了, 哪怕楚惟自己的年龄连他零头的零头都够不上,凯厄斯在他看来仍然是个小孩。
可能这就是当了一辈子饲养员的后遗症吧。
就是他上次的那个“一辈子”还挺短暂的。
“虽说那样也可以, 不过,还有个更便捷的办法,用不着再跑一趟中部。”凯厄斯似乎想起什么不好的记忆, 撇撇嘴,“跟人类打交道好麻烦。”
楚惟想象了一下魔龙以遮天蔽日的原身出现在神庙或者拜月城附近的场景,不知该引起多大的混乱。
但要是化形成人类,他们从雪原徒步跋涉回中部,以自己的体力耗上个小半年都说不定。
虽然,楚惟心底有个很小的是声音在说,和凯厄斯一起就这么走走停停地旅行,好像也不是不行。
跟着光辉骑士团巡游的这一年多时间,他其实见过许多壮丽的风景。只不过那些时候他心里总被即将到来的献祭沉甸甸压着,再美好也没无心欣赏。
今时不同以往,他再也不用为给楚南膺当替死鬼而时刻紧张,不用为了全菲亚兰的安宁而时时刻刻遵守着圣子的清规戒律。
如今的他,是真真正正为自己而活。
也终于有了选择人生的自由和权利。
楚惟坐起身:“另外一种办法是什么?”
凯厄斯半跪在床边,以仰角看他,龙瞳一如既往亮亮的:“楚惟,你记不记得你八岁那年,迦隐给你系过一条脚链?”
楚惟一怔。
戴上金链是圣子正式继任仪式的一部分,是和圣侍嬷嬷、其他仆从身上的锁链没有多大差别的,教廷支配成员的一种手段。
他不仅记得,其实现在也还戴在脚踝上。
离开神庙、抚养权转交给骑士团之后,他就已经脱离教廷控制了,更多的是留作纪念。
但这和时空转换有什么关系?
凯厄斯道:“它是开启‘潘多拉’的钥匙。”
楚惟哑然。
自己一直……戴着一把钥匙?
还是打开时空隧道的那种?
“留着它,你就会待在这儿。”凯厄斯双手做了一个向外拽的动作,“如果想要回到之前的世界,就扯断它。”
楚惟原本想碰一下脚链的动作在他说到“扯断”两个字之后骤然止住。
这么……简单粗暴吗?他幸好从来没尝试过拽开它,不然岂不是当场消失穿越到完全摸不着头脑的异世界去了?
凯厄斯看他眼睛瞪得圆圆的,像被灯照到的小灵鹿,很难不被这个年轻的小饲养员可爱到;楚惟在想什么实在太容易猜了,他竖起食指摇了摇:“不不不,除了‘钥匙’,还得有‘锁’才行。”
楚惟歪头:“‘锁’?在哪里?”
“就在附近,我可以带你去看。”凯厄斯问,“楚惟,你问这个,是更想回去吗?”
楚惟蜷了蜷手指,一些稀薄的灯光从掌心流淌向床单:“……我不知道。”
也许那个世界才是他真正的来处,可是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太过遥不可及。
“你呢?”他反问,“你想去哪里?”
他自己不记得,但小龙什么都没有忘。会不会凯厄斯一直想要回去故乡?
“我没有普世意义上的‘家’,包括这个龙巢。”凯厄斯望着他的眼睛,“楚惟,我是你创造出来的,只要能待在你身边,就是我的家。所以去还是留我都不介意,决定权在你手里。”他说,“无论你想去哪儿,我都会陪着你的。”
那双眼中饱含的爱意让人类少年头晕目眩,楚惟慢慢吸了一口气:“先带我去看看‘锁’吧。”
*
甩开家里一群小豆丁是个颇有难度的事儿,凯厄斯对他们终于能够享受二人世界欢欣不已。
楚惟发现自己并不需要刻意就能够被凯厄斯带动心情,或者说,他自然而然地为凯厄斯的开心而开心。
……虽然这么说,站在潭边往下看时还是有点儿发怵。
原以为龙巢已经足够无限接近地心,居然还有更深处,并且不是土壤,而是一条流动的地下河。
菲亚兰的人们总将凯厄斯的盘踞之地称为“深渊”,倒是误打误撞的准确,毕竟这个词的本意就与深处的潭水有关。
那河水不知有多深,半点不透光,黑沉沉的,好似一张随时会张开的血盆大口。
“可是。”他有些局促,“我不会游泳。”
他是溯夜镇长大的,西部干旱少雨,那儿的孩子们可没有游泳这种奢侈的活动;到了中央神庙之后周围倒是有莫勒塔河,可惜身为圣子已经和这种“粗野”的行为彻底无缘。
“那倒不是问题,我可以分你一点儿龙息,上天入地如履平地。就是……”讲到后面,凯厄斯挠了挠头发,也显出不好意思来,“就是……”
楚惟眨眨眼睛,等待着他的解决方法。
“就就就就是……”凯厄斯眼一闭心一横,不看楚惟的表情才能顺畅地、直截了当地讲出来,“我得亲你一下。而且不是脸……”
最后那句声音已经极小脸,但楚惟还是听到了。
十七岁的人类,一千岁的龙,都是从来没谈过恋爱的纯情少年。
因为提到亲密行为而一起脸红,再正常不过了。
楚惟突然想起,自己此生得到的第一个吻就是来自凯厄斯。在九年前第一次与后者相见的幻境中。
严格来说那也算不上吻,只不过是鼻尖和脸颊的相触,甚至是还隔着毫厘之差,仍叫他记到了今天。
九年后,同一个人,告诉他这件事还是要做一遍……
凯厄斯看看洞顶,看看河水,看看脚尖,就是不敢看楚惟:“也、也没那么……只要碰一下,然后把龙息渡过去……”
“——来吧。”楚惟打断他越说越乱的纠结。
“楚惟你不愿意也没关……什什什么?!”凯厄斯差点跳起来。
少年挽起长发,向他伸手,目光坚定:“我说,来吧。 ”
他是幼崽的时候。他是成年体的时候。
只要饲养员说的话,他都会听。
凯厄斯不知道自己脖子上的鳞片都因为激动浮出来了,看向楚惟的眼神几近着魔,躯体和意识分成两半,一步步靠近楚惟、顺从地任对方牵着手的动作,像第一次接收到指令的新出厂机器人。
他们面对面了。
龙的心脏和人类长的不是一个位置,不是一个形状,甚至连功能都不完全不一样。
但没关系。
此刻它们都在蓬勃地,热切地跳动。
从未做过如此大胆举动的羞赧还是塞满了楚惟的脑海,他被那双金色的、在梦中游荡快十年的眼眸专注地盯着,连呼吸都觉得困难,不得不闭上眼切断视线胶着的相连,一手抓着凯厄斯的小臂,借力踮起脚——
那是个比羽毛还要轻的亲吻。
唇瓣和唇瓣短暂相贴,干燥、柔软,一碰即分。铃兰雪雾和沉木烟霭的气息顷刻间相融,历经千年的思念在这一瞬抵达了终点。
与时间,与空间,与生死有关的漫长分别后,他们终于找回了彼此。
等到两人重新睁开眼,看见对方眼眸中闪烁的光芒,都知晓有什么变得不同了。
他们仍然为此感到雀跃和害羞,但有的是时间回味、或者重演这个吻,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
凯厄斯看他:“楚惟,准备好了吗?”
楚惟深吸一口气,点点头。他能感觉到五脏六腑中的确流动着一股截然不同的力量。
凯厄斯与他十指紧扣,向前一步。
*
龙巢之下的河水本应冰冷刺骨,有了龙息的供养,楚惟不仅能够在这里自由呼吸,身体也依旧是温暖的。
这里出奇寂静,却不黑暗,水波晶莹透亮,仿佛倒映着另一个星河世界。楚惟跟在凯厄斯后面,一边调整自己的姿势,一边赞叹地望向周围。
地下河的四壁是千万年的岩层形成的穹顶与石柱,生长着青苔与银白色的古老菌类。偶尔有细小气泡自水底上浮,破碎一颗,像是一颗熄灭的星星。
除了蔓生的艾缇瑟尔花,现在楚惟又认识到了水生分支,缀满岩石和水流的缝隙,萤火般闪烁着。
它们像一盏盏蓝色的小灯,也像一朵朵柔软的水母,半透明的花瓣柔软浮游,在本该暗无天日的河流中为陌生来客指引前行的方向。
“锁”的位置并不难找,看来凯厄斯从来没有变换过它储存的位置。
两人很快来到岩石夹缝间,水中无法传声,凯厄斯指了指那丛最繁盛的圣灵之花,示意楚惟上前看。
楚惟想象了许多种“锁”的样子,缠于铜柱上的锁链,光芒永不熄灭的宝珠,雕刻着符文封印的牌匾,甚至是困在深渊的魔兽……
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拨开浅蓝的花丛之后,会在里面看到一个……
礼物盒。
而且是没有礼物的礼物盒。
盒子四四方方,由淡绿色的波点纸张装饰,还用奶白色的偏光丝带系了个非常漂亮的蝴蝶结,分叉如同人鱼潋滟的尾鳍在水中飘摇。
他试着打开,里面空空的,盒子应当就是“锁”本身而非贮藏它的容器。
他把礼物盒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好几遍,没找到任何特别之处,普普通通,就像街边店铺里售卖的最常见的一款。
虽然这个“普通”的纸盒子在极北之境的地心冷河中泡了千年都没泡坏。
他拿起来,对着凯厄斯好奇地摇了摇,想问他这到底是什么,或者说“锁”为什么是它,和“潘多拉”有怎样非同寻常的关系。
凯厄斯做了一个手势,而楚惟从中读出了“回去再告诉你”的意思。
楚惟把之前就已经解下来的教练握于手中,淡淡的金色像一颗会发光的小小心脏在他掌心里跳动。
完整地放进礼物盒,他会留在菲亚兰,这个他生活了十七年的熟悉的土地;
断成两截之后再放进去,意味着回到那个异世界的故乡——他和他真正属于的来处。
两个人的命运,就在他的指尖。
第74章 分支结局-西幻线 不知足(上)……
贝莉·铜锤是个普通的九岁矮人女孩, 普通到每次学校放学,来接她的父母都很难从一大堆长得一模一样的矮人孩子中快速分辨出她。
贝莉住在逐曦城,这是片位于莫勒塔河最下游的丰饶之地,被河水滋养得土壤肥沃、物产丰富。比不上依托中央神庙而生的拜月城的规模, 也是全菲亚兰数一数二的繁华城市, 街市热闹, 商旅云集。
菲亚兰的大型城市多为种族混居,逐曦城也不例外。小贝莉的同学中既有人族、精灵族, 也有妖精族和其他一些小型种族。她整天和不同的肤色、身高和长相的孩子们一同上课, 听着不同的语言和带着各色口音的菲亚兰通用语, 深切认知到这个世界的差异化。
贝莉·铜锤一直无法被矮人的审美同化,在九岁的女孩儿看来,苗条的身材, 白皙的皮肤, 优雅的姿态, 轻盈的步伐……那些才是一个美女必要的标志。
很明显,矮人,或者说自己,一个都不符合
而小贝莉的梦想就是成为一个“标准”的美女, 并且为此很苦恼。
这天, 她家一直售卖不出去的楼上搬来了新的三口之家。
楼上的女孩看起来和她差不多大,性格害羞, 长得非常漂亮。
雪白、纤细又静谧,就是贝莉认知中的、以及幻想中想要成为的那种美女。
顶着尖尖的耳朵和超乎寻常的美貌这两个标志在, 女孩儿的种族很好辨认:精灵。
贝莉大着胆子和她交朋友,知道了她的名字:依米·楚。
小贝莉觉得有点儿奇怪,“楚”这个姓可不太像精灵族, 更像是人类。
依米显而易见是精灵族,一个精灵小姑娘为什么会有人类的姓氏呢?难道她是人类收养的精灵,或者是人族与精灵族的混血吗?
两个孩子在同一个学校上学,虽然不同班,但有一节重叠的手工课,很快熟识起来。
依米邀请贝莉去家里做客,贝莉有些紧张。依米的爸爸妈妈是不是也都是漂亮的精灵呢?还是很好看的人类?他们会不会嫌弃自己是个笨拙的矮人?
虽然要做的只是上个楼,贝莉还是对着镜子打扮了很久。可惜无论她做什么,也遮不住自己红彤彤的皮肤,乱糟糟的头发再怎么梳也不会像依米那样柔滑如绸缎。
她丧气地放弃改变,绑了两个蝴蝶结,提着妈妈准备好的小礼物上楼去了。
来开门的是依米,贝莉的目光则放在她背后的年轻人身上。
这可不是爸爸妈妈,那么年轻,最多只能叫哥哥才对。
本以为依米已经是她见过最漂亮的人,直到见到依米的小哥哥,贝莉才明白什么叫做美丽不可方物。
子夜般的黑发,白雪般的皮肤,辰星般的双眸……依米的小哥哥简直像童话故事里走出来的人物,比她在图画书上看到过最精致的小人儿还要动人。
小哥哥很温柔,丝毫没有嫌弃她,自我介绍名叫楚惟,说贝莉可以喊他小楚哥哥,或者跟依米一样一起喊小哥哥也行。
原来依米名字里的楚,是跟他一样呀。
矮人女孩脸红红,还是选择了前一个。
贝莉在依米家玩儿了一下午,始终没有见到依米的爸爸妈妈,或者家里的另一个成员;她清楚地记得,爸爸说过新住户是三口之家来着。
贝莉无法不好奇,还有一个会是什么样的人呢?她或者他又去了哪里呢?
很快到了晚饭时间,小楚哥哥邀请她留下来一起吃晚餐,但贝莉摇摇头,说妈妈已经在家准备了,她必须要回家去才行。
小楚哥哥显得有些遗憾,说是今天还特意准备了香粢糕呢。
贝莉用眼神问依米什么是香粢糕,后者打手势:‘是小哥哥家乡的味道。’
贝莉这时候才想起,依米并不是和她一样土生土长的逐曦城的小孩,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他们从哪儿来呢?
而且依米说是“小哥哥家乡的味道”,并非“家乡的味道”,难道说她和小楚哥哥不是一个地方的人?那么他们又是怎么认识的?
贝莉平时没觉得自己有这么八卦,也就是对上安静又神秘的小楚哥哥,才什么都好奇。
*
后来有一天,贝莉放学回家遇到了依米的哥哥。
她早早就发现小楚哥哥,正犹豫要不要主动和对方打招呼,旁边走过来另一个男人。
那是个模样俊朗好看得近乎嚣张的青年,年纪要比小楚哥哥要大一些,个子极高,对于年幼的矮人女孩来说简直像小山一样;贝莉印象中只有半兽人族才会那么高,可是这个男人比半兽人好看多了,像人类,却又有着温和的人族所没有的风流恣意的气质。
小楚哥哥喜欢穿白色,纯净晶莹如高山雪,贝莉一直觉得那很适合他;
这个男人则穿着一身黑,浓墨重彩似崖下渊——不得不说,也很合适。
贝莉的视力非常好,看出了在完全相反的颜色之下,这两个人的衣服竟然是同一款式。
矮人是个不讲究吃穿的种族,别说两个男人,就是男女老少穿同样的衣服也不足为奇。但就贝莉所知,人族对这些东西很挑剔,但凡家里条件不错,都会有爱好去的裁缝铺子,轻易不和别人重叠。
依米家不像没有钱的样子,为什么这两个人穿的一样呢?
贝莉的小脑瓜正胡思乱想着,就看见小楚哥哥被那个男人拦腰抱起,强势、堪称强硬地带回了家里。
贝莉吓了一跳,小楚哥哥该不会遇到了坏人吧?不然脸怎么会那么红——一定是经过了激烈反抗!
她连书包都来不及放回家,一路狂奔回学校找依米,里面的文具、书本框里哐当直响,仿佛求救的警报。
贝莉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描述了整个经过。
依米刚开始也被她的神情和措辞吓到,听到后面了然地摆摆手:‘那是我另一个哥哥哦。’
“……啊?”贝莉很惊讶,“你有两个哥哥呀?”
依米点头:‘大哥哥不爱跟别人玩儿。’
这是在解释为什么贝莉从来没见过他。
贝莉明白自己误会了,原本就红的皮肤变得更红:“对不起,我不知道……”
依米冲她笑:‘谢谢你关心我小哥哥。他和我大哥哥很恩爱的。’
贝莉有些不确定自己的手语是不是学习岔了,依米最后说的那个词是“恩爱”的意思吗?
爸爸妈妈可以恩爱,铜锤家族的族长先生和族长夫人也可以很恩爱。但是两个哥哥……两个男人,也能用“恩爱”这个词吗?
依米看出了她脸上的疑惑,并不解释,竖起食指抵在唇边,发出为数不多清晰的发音:“嘘——”
贝莉也学着她的样子:“嘘——”
好吧,不管自己有没有弄明白,她现在也为依米和她的哥哥们保守一桩秘密了。
*
贝莉和大多数矮人一样,是心直口快、有话直说的性格。
同依米家越来越熟悉之后,她一有空就往楼上跑,虽然尽可能选依米的大哥哥(她知道他的名字是凯,也可以喊大凯哥哥)不在家的时候。
如果很不巧没有错开,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每次只要自己坐在小楚哥哥旁边,大凯哥哥就会一直盯着她看,而那眼神很难称得上友善。
贝莉有点儿怕大凯哥哥。人之常情。
依米家是大哥哥做饭,味道还不错,虽然贝莉觉得那不太像人类的食物。
大凯哥哥在厨房忙活的时候,贝莉趴在桌上无精打采:“小楚哥哥,我要怎么能像你,像依米一样美丽呢?”
小哥哥正坐在桌边慢条斯理修剪花枝,这是铜锤家绝不会有的活动;他闻言露出惊讶的表情:“你为什么认为自己不美丽呢?”
贝莉忸怩道:“我又矮又胖,还很红……你和依米就很好看。”她想了想,别扭但客观地补充,“大凯哥哥也很好看。”
小楚哥哥微笑:“因为我们和你的种族不一样呀。也许我们在各自的种族中是好看的,这不代表你也要变得不一样。”
贝莉还是很丧气:“可是矮人一点都不可爱。”
“不会呀。”小楚哥哥讲话总是轻声细语的,“贝莉非常可爱哦。”
贝莉被他直白夸奖得有点儿脸红:“真的吗?”
“真的哦。”小楚哥哥想了想,“我见过很多矮人,包括巴洛家族在内,你是我见过最可爱的一个。”
贝莉的注意力完全被“巴洛家族”这个词吸引了,唰地站起来,整个人压在桌上,迫不及待:“小楚哥哥你去过红鸦山脉?!”
红鸦山脉是个对贝莉来说遥远又向往的地方,那儿有着最负盛名的矮人家族,有伟大的巴洛族长,有经商界的传奇马场场主杜尔卡恩……红鸦山脉就像是矮人族的乌托邦。
小楚哥哥点点头:“那是大概……嗯,两三年前的事情了。有路过那里。”
贝莉更好奇了:“哥哥你是做什么工作的,怎么会到那里?”
小楚哥哥说:“当时,算是为了陪别人挑一匹马儿吧。”
马这种高大、野性的动物是小贝莉又一重遥不可及的梦:“小楚哥哥你还会骑马吗?”
小楚哥哥点头:“会一点。”
“哇塞……”贝莉眼睛亮闪闪,“哥哥,我好崇拜你。”
小楚哥哥被她傻兮兮的陶醉模样逗得抿嘴笑起来。
正巧依米也过来,两个小姑娘缠着楚惟说在红鸦马场的故事,尤其是他的那匹马。
楚惟讲了许多关于茉莉的小故事,充满怀念。
*
到了晚上,凯厄斯从背后抱住楚惟,蹭了蹭他的后颈:“楚惟,你好像很喜欢那个小矮人。”
楚惟捏了捏他箍在自己腰上的手,示意他放松一点儿:“可爱的小孩子我都喜欢。”
“那我呢?我小时候也可爱吗?”
“可爱可爱可爱,你天下第一可爱。我不是说了很多遍了吗?”
“那都是我说的,你根本没想起来……”
“谁说的,我还是有记得一点点。”楚惟转过身,同他鼻尖碰碰鼻尖,像两个互相探索和示好的小动物,“你不会吃一个小女孩的醋吧?”
凯厄斯立刻竖起眉毛:“我才没有。”
“真没有?”
“没有!”
“真没有?”
“……没有。”
“真的?”
“……”凯厄斯别开脸,撇了撇嘴“好吧,一点点。”
楚惟失笑,伸出食指把他的嘴角牵成微笑的弧度:“笨蛋。”
凯厄斯被迫僵硬微笑,用小尖牙咬了下他的指尖。
楚惟缩回手:“你有把茉莉送回它父亲身边吧?”
他们决定留在菲亚兰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送茉莉回红鸦山脉,和独角兽父亲团聚。
“当然啦。我办事你还信不过?”凯厄斯把他当大号娃娃一样紧紧搂着,半晌又喊他名字,“楚惟。”
楚惟已经有点儿困了,回答带上鼻音:“嗯?”
“要最喜欢我。”凯厄斯想了想,更正道,“不对,要只喜欢我。”
楚惟抬头主动靠过去亲了亲他的眼睛,柔声道:“我知道。”
第75章 分支结局-西幻线 不知足(中)……
在逐曦城定居下来的第三个月, 楚惟的花店热热闹闹开了张。
他自己有培植和饲育圣灵之花的经验,小依米又是拥有操控植物能力的精灵王族,开花店是隐姓埋名像个普通人一样生活最好的选择。
唯一需要“提防”的就是某位闲闲无事做的魔龙先生别打个哈欠把整个店烧了。
一年前,菲亚兰王国的圣子、魔龙、大祭司、骑士长和大王子同一天消失, 引起整个大陆的震动, 局势几度陷入混乱。
但再怎么混乱也有结束的一天, 王室有阿洛丝女王在,教廷有其他祭司和主教, 光辉骑士团更是会经历更迭, 而魔龙的离开意味着圣子一职不再被需要;除了部分亲近的人还会思念他们, 菲亚兰很快恢复了一如既往的繁荣和平。
比起模糊遥远的星辰大海,楚惟还是更喜欢这片奇幻而热烈的土地,在把金链锁进礼物盒之后, 同凯厄斯化作普通人留在了菲亚兰。
两人带着依米和小粢离开北方雪原, 一路南下寻觅了不少地方, 最后来到逐曦城,这儿最大限度地满足他们的各方面需求,也就成了以后的家。
感谢这个年代的技术落后和信息闭塞,哪怕楚惟和依米曾经身份尊贵, 周围居民也认不出他们是过去的教廷圣子与王室公主, 更不可能发现那个总在他们身边格外护食的男人是过去叫全菲亚兰闻风丧胆的魔龙,他们在逐曦城相安无事地住下来, 过上了楚惟最梦寐以求的普通人的生活。
他长得好看,栽出来的花草又格外妍丽, 花店生意好得超乎寻常,从开店到打烊顾客就没断过。
楚惟正在记录异色霜姬蔷薇的生长情况,忽然听见一道熟悉的嗓音:“您好, 老板在吗,这个怎么卖?”
这个声音是……
楚惟一愣,笔从手中滑落,发出令人心焦的啪嗒一声。
他正要弯腰去捡,有谁动作更快,已经拿起来递给他。
楚惟对上那张脸,大脑懵了片刻,又在对方的蓝眼睛中找回理智,把本子抱在胸前:“谢谢您。您问的是什么?”
年轻人指了指距离门口最近的粉色凤翼花。
一直到对方满意地付了铜币带着打包好的花儿们离开,楚惟还是有些回不过来神。
如果不是凯厄斯就在后面的摇椅上呼呼大睡、趴在他肚子上一起呼呼大睡的小粢可以做证明,他真的会以为是那家伙又化形逗自己玩儿。
真的太像了。这个顾客和司酌律……
甚至,对方也是一副骑士打扮。
光辉骑士团是菲亚兰最大、最权威的骑士团,但不代表菲亚兰只能有这一个骑士团。事实上菲亚兰大大小小的骑士团可能有上百个,每个都有自己的制服、规章与使命。
逐曦城在莫勒塔河沿岸,也算是个交通要道,来来往往的各种势力不少,楚惟不是没见过骑士。
只是没见过这么像司酌律的。
那天之后,他一直有些恍惚。
凯厄斯起初并不知道原因,还是放学回来到花店帮忙的依米看见了一切,同他说了来龙去脉。
本来善妒的龙这下醋坛子都翻了:“楚惟,你是不是最喜欢司酌律?”
楚惟的心跳慢了半拍,嘴上还装作不明白:“你不就是司酌律吗?”
小龙哼哼唧唧:“我早就这么觉得了,这三个人里你是最喜欢司酌律的。为什么?他明明没有另外两个人的出身好,还是说你就喜欢这种草根类型的?那其实我也没什么身份背景,我没有爸爸妈妈……你就是我的爸爸妈妈。我也是草根呢……”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他叽里咕噜讲一通,楚惟很无奈:“现在知道不高兴了?当初装他们骗我的时候,怎么没想过我会不高兴呢?”
凯厄斯立刻成哑巴,半晌才重新开口,支支吾吾:“我那时候……那时候是情势所迫嘛……”
他悄悄抬眼观察人类的表情:“楚惟,说好不再怪我的……”
“嗯,我是说了不会再因为这个怪你。”楚惟认真地看着他,“所以你也不要怪我先认识了他们,好不好?我是人类,人类的感情比其他种族都要丰沛得多,这是我无法违背的天性。”
见凯厄斯在自己的言语中头越来越低,楚惟忍不住对他心软,摸了摸他硬茬茬的头发:“而且我也跟你保证过了,现在,以后,都只喜欢你,好不好?”
凯厄斯神色怏怏:“楚惟,你不喜欢司酌律吗?”
楚惟滞了一秒,摇摇头。
与其说他“喜欢”司酌律,不如说司酌律恰好出现在了他刚刚情窦初开的年纪,在他离开上一个熟悉的地点与人们时,给予他最大程度的安全感和依靠。
楚惟也说不清楚自己对骑士长究竟是个什么态度,依赖,亲近,同病相怜……太多纷杂不清的情愫混杂成暧昧的一团,如今回望,只是雾里看花。
但现在想那些已经没用了。
因为世界上并没有“司酌律”这么个人。
他早就从当初得知真相的震惊、惘然、包括一点儿愤怒和不止一点儿的受伤走出来了,也能够接受那三个人就是凯厄斯——从头到尾都没有什么迦隐、司酌律和温斯特林,只有凯厄斯。
无法更改的事实,不如趁早接受。他们都历经太多命运磋磨,应当珍惜来之不易的重逢。
凯厄斯的语气听起来非常伤心:“楚惟,我不想让你委屈自己和我在一块儿——不管那是什么意思。”
“我没有呀。”楚惟摸摸他的头顶,面对他向来能拿出一百二十分对小孩的耐心,“是我把你创造出来,又把你丢下的。我对你有责任。”
所以我会照顾你,不会再离开你。他想。
但在凯厄斯听来却是另一种意思,目光更委屈了:“楚惟,你对我只有‘责任’吗?”
“只有‘责任’”?
除了“责任”、照顾和陪伴,凯厄斯还需要什么呢?
楚惟没反应过来这种咬文嚼字的深层含义,然而就在他默然的这几秒钟,面前人金瞳中的光芒已经如风中烛火般熄灭了。
*
小龙在跟他冷战。
认识到这一点并不难,只不过让楚惟有些惊讶。
他还以为凯厄斯这种笨蛋小狗根本不会记仇,不管上一秒发生了什么,下一秒都还会眼巴巴贴过来。
直到一整天凯厄斯都关在房间里赌气不跟他说话之后,楚惟才终于意识到,小龙是真的生气了。
冷战并不扰民,除非他待的是依米的房间。
近两年的相处让楚惟能够无障碍理解依米的手语,小姑娘委委屈屈:‘今天要去找贝莉玩儿,图画书还在房间里。’
但房间正在被某龙霸占。
楚惟好气又好笑:“我去帮你拿。”
依米的房间没有锁,楚惟轻轻一推就打开了。
凯厄斯对自己的身高体重有自知之明,没有用儿童床,而是躺在窗台上。
他背对着门口,听见有人进来的动静僵了一瞬,但没有回头。
那么高大的体型把自己蜷起来,也够为难的。
楚惟轻手轻脚走到他身边,推推他的胳膊:“还生气呢?”
凯厄斯闭着眼睛不看他:“……没生气。”
“这还不叫生气呀?”楚惟半趴在他身上,“原谅我吧,好不好?”
凯厄斯因为他相贴的体温颤了颤,克制自己把人类拥入怀中的冲动,声音闷闷的:“你又没有做错什么,谈不上原谅。”
哪怕如今的凯厄斯化形的年龄比楚惟还要年长几岁,楚惟总是把他当小孩:“我有错,没有告诉你我很喜欢你。我真的很喜欢你呀,你不相信吗?”
凯厄斯的耳朵像猫咪那样在捕捉到“喜欢”这个关键词后动了动,但短暂的受用后,又气馁起来:“可是我们两个的‘喜欢’根本不是同一种。”
再过几个月楚惟就要十九岁了,既然已经成年,总不能连“喜欢”是什么都不知道。
他还是很有耐心:“那你告诉我,怎么才是同一种?”
原本还躺着装木偶的龙忽然坐起来,双手握住楚惟的肩膀凑上去,离得极近,几乎能触碰到彼此唇齿间的呼吸,金瞳亮得惊人,好似要把眼前人拆吃入腹。
楚惟身体里的血液瞬间翻涌着颠簸起心跳这艘小船,但他有片刻的迟疑。
他们不是没有接吻过,只不过放在冷战中途算是什么,求和吗?测试吗?考验吗?。
而这份迟疑让他下意识侧过脸,避开了那个有可能发生的吻。
然后,钳在他肩上的力道骤然放松。
那让他的心脏从高空回落,不可自抑地感到失重。
凯厄斯松开他垂下头,挫败到了极点:“这就是我说的不是同一种。你不喜欢我亲你。你会躲我。你的喜欢和我的喜欢不一样。你对我只是‘责任’。”
类似于踹了一脚小狗的负罪感涌了上来。楚惟愣愣地:“我、不是……”
他不是在抗拒或者逃避,他只是……
只是什么呢。
凯厄斯说得没错。喜欢和喜欢是不一样的。这一点楚惟也明白。
只是现在连他自己都不明白,自己对凯厄斯的喜欢,又是哪一种。
他对他有责任。责任之外呢?
凯厄斯想要的那种独一无二的爱,他也同样可以给予他吗?
凯厄斯无法再忍受这样压抑的气氛,急需新鲜空气。
但龙的思考回路和常人不同,不是光打开窗户就行,干脆跳了下去。
楚惟心里一紧,探头去看。
倒不是怕凯厄斯会受伤——这点儿高度对于龙来说如履平地——主要怕他吓着邻居。
果然,凯厄斯灵巧而平稳地落地,看都没看楼上一眼就走了,背影颇为落寞,好像打定主意要让楚惟明白自己有多难过。
小龙闹脾气了,这是饲养员的失职。可是怎样做才够称职呢?
楚惟站在窗边叹了口气,冥思苦想,不得其解。
第76章 分支结局-西幻线 不知足(下)……
小龙很委屈, 小龙很生气,小龙决定离家出走。
但小龙也不知道能去哪儿,于是溜溜达达去了饲养员的花店。
花店上周挂了新招牌,名叫“春赫”。
春赫是一种琴的名字, 是楚惟——上辈子的那个——家乡的乐器, 他把春赫琴带到了实验室, 虽然琴艺不精,也足够成为小龙崽的专属摇篮曲。
这么细枝末节的记忆现在的少年楚惟还没想起来, 不过不妨碍他同意了凯厄斯用“春赫”来命名花店。
花店的生意太好, 要是只有楚惟一个人, 从早到晚都离不开。他不想因为忙生意冷落了凯厄斯,减少和依米、小粢的家人时光,于是招了两三个帮工。
其中之一, 就是楼下矮人一家的长女, 贝莉的姐姐贝琪·铜锤。
和总是艳羡他族长相的小贝莉相反, 十六岁的贝琪是个相当自信的女孩儿,而自信总是叫人有魅力。
和妹妹贝莉沉迷楚惟的清冷美貌相反,姐姐贝琪对张扬帅气的凯厄斯一见钟情,每每看向后者的眼神大胆又直白, 也就凯厄斯这个眼里除了楚惟谁都看不着的家伙意识不到了。
楚惟此前也有所察觉, 但贝琪才十六岁,矮人的成年界限比人类要晚上好几年, 贝琪在他眼里是和贝莉没什么区别的小孩子,此前他没有在意过贝琪对凯厄斯的迷恋, 就像不会介意贝莉对自己的崇拜。
然而今天等他跟在后面来到花店、看见交谈中的贝琪和凯厄斯,之前的一番争吵又为此情此景带来不同的感触。
矮人族的身高有限,贝琪年纪又小还是女孩子, 再加上凯厄斯的个头太高,她只比凯厄斯的腰高不了多少。
凯厄斯听她讲话时不得不弯下腰,这是楚惟往常也知晓的事儿;
可今天凯厄斯背对着自己,那个错位的场景……仿佛他们在拥抱一样。
凯厄斯每次抱他的时候也这样,弯下腰,紧紧地、又不至于太用力地把他拥入怀中,好像他是个无与伦比的珍宝,他在他怀中,就拥有了全世界。
楚惟很喜欢被拥抱。
他生命的前八年没有得到过任何爱,成为圣子后又总要和他人保持距离,哪怕需要行动时总要依赖他人的臂弯,那终究不是带着爱意的拥抱。
而凯厄斯的怀中让他感觉被爱,和被需要。
魔龙那样无所不能、弹指间摧枯拉朽的存在,居然这样热切地盼望着他,这般热烈地深爱着他。
每每想到这儿,楚惟都会从脚底盘旋起晕乎乎的感觉,也许叫做满足,也许叫做幸福。
魔龙从来只对他一人展现柔软的一面,像是警惕的小猫小狗只对主人露出肚皮。
因此楚惟一直理所当然地认为,凯厄斯的拥抱只会给予他,属于他。
直到今天。直到此刻。
楚惟终于开始问自己,他对凯厄斯真的只有愧疚和责任吗?
就没有超过那之上的,更私人……更自私的情感?
尽管他知道凯厄斯和贝琪只是在说话,保持着正常的距离,没有做任何暧昧之事,那个错位仍然叫他的心脏发酸。
他忍不住想,如果不是贝琪,是别人呢?
如果不是现在,是以后呢?
其实从来没有哪条道理,哪条规定,写着凯厄斯今生今世、生生世世只能爱他一人。
他也可以爱别人的。
这个想法让楚惟的胃顿时揪成一团,钻心的疼痛横穿他的身体,竟然撑不住蹲了下去。
他已经尽力忍住了,还是泄露一丝闷哼;此时他站的位置离春赫花店还有一截距离,若是换别人在,根本注意不到他的声音。
但那是凯厄斯。他因楚惟诞生,为楚惟而生,所有感官无时无刻不在接收楚惟的讯息,当然不会错过。
凯厄斯早就知道楚惟跟着自己了,楚惟于他而言就像黑白世界中的唯一一点色彩,想忽略都难;只不过保持着冷战中的自觉硬是让自己别回头,直到楚惟难受,他像是身后长眼睛似的立刻回头,速度快到仿佛有残影,在楚惟倒下之前撑住他。
楚惟迷迷糊糊看见一盏过于明亮的灯炙烤着自己,下意识伸手想去追逐那束光,就被人握住了手,略带颤抖的声音自耳畔传来:“楚惟,你怎么样?很难受吗?我送你去找医生——”
“我没事。”楚惟布满雪花点的视野重新清晰,那不是灯,而是小龙的金色眼睛;他还有点儿虚弱,“可能没吃饱。”
他讲话轻轻的,语调如常,却又若有似无带着一丝委屈:“我中午等你一起吃饭呢……”
凯厄斯立刻瞪大眼睛:“然后呢?楚惟,你就没吃饭吗?”
楚惟不说话,偏过头,一缕青丝自脸颊滑落,如同雪地上惊心的泼墨。
凯厄斯再也没了跟他赌气的心思,焦急道:“我可以十年不吃饭,一百年也没问题。楚惟,你不可以,你是人类,你又不是龙——”
讲到一半楚惟抬头捂住他的嘴,用眼神示意他贝琪还在,那句“你又不是龙”也不知有没有被小姑娘听见。
凯厄斯唔唔了几声,待楚惟松开手后,根本没心思想什么贝琪不贝琪的:“楚惟,我们不要生气了好不好,我现在就回家给你做好吃的。”
楚惟眨了眨眼:“真不生气啦?”
凯厄斯捉住他纤细的手腕,亲了亲他的手背:“不生气了。楚惟,我哪里舍得生你的气?”
人类轻轻挣了下,把自己的手从他掌心中解救出来,然后戳了戳他的脸颊:“还说不生气,都鼓成河豚了。”
凯厄斯睁圆眼睛:“河豚是什么?”
“河豚是……”楚惟卡了壳。
菲亚兰根本没有这种生气起来把自己膨胀成带刺圆球的物种。
有这种鱼的,只有他们原来的世界。
那个时候,难得有休息日的他和朋友去餐厅见到了厨师演示河豚捞上来之后变形的河豚,朋友还感叹这简直跟自家小猫生气炸毛一模一样。
楚惟想,他也有小猫。黑漆漆,金闪闪,生气的时候也这样。
再后来他想办法托人搞到几条河豚,放进凯厄斯的培养皿;龙崽对毒素的抗性极高,河豚的死亡威胁对他来说根本不痛不痒,反而小猫追蝴蝶似的在培养皿里追着河豚到处扑腾,玩得不亦乐乎。
凯厄斯都快忘记这件事了。
但楚惟帮他记了起来。
凯厄斯比他更先反应过来,此前还有些闷闷不乐的脸庞焕发欣喜的光彩:“楚惟,你又多想起来了一点,是不是?”
楚惟发现自己很难不因他的笑容而微笑:“……嗯。”
这下什么争执、冷战顷刻间烟消云散,凯厄斯用力地抱住他,嗓音既有笑意也有哭腔:“楚惟,你多想起来一点我了。楚惟,总有一天你会全部想起来的,对不对?”
“我会的。”楚惟轻轻拍着他的背,像哄一个很年幼的孩子,“总有一天,我会把所有关于你的事全部记起来。”
两个人就这么旁若无人在那儿拥抱,谁都知道来往的路人在看,但谁也不想松手。
贝琪·铜锤站在店里,手里还拿着一束正在修剪的明槐叶,呆呆地看着自己爱慕的凯先生和楚老板如此——如此亲密——忽然想起来妹妹以前悄悄和她说过的八卦:依米的两个哥哥,可不只是兄弟那么简单哦!
好吧。小姑娘手中的叶子蔫哒哒垂下脑袋。看来贝莉说得没错。
兄弟就是兄弟,兄弟也可以变成妻子啊。
*
重新获得自己房间支配权的依米拿上图画书,开开心心下楼找矮人朋友玩儿去了,而小粢趴在香粢糕的准备材料盒子旁睡得正香,梦里都在飘香粢糕的甜味儿。
于是家里只剩下大人。
楚惟在阳台上侍弄那几盆艾缇瑟尔花,尽管他和凯厄斯都有能力让圣灵之花开得像“深渊”一样到处都是,为了不引起居民的恐慌,还是只保留了几盆,过个眼瘾就行。
天上的夜空星辰银亮,地上的圣灵之花湛蓝,中间拥着高洁绮丽的圣子——虽然现在已经不再是了——交相辉映,美不胜收。
收拾好餐桌的凯厄斯走到阳台,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怎么也欣赏不腻的美景。
他从后面悄悄靠近,正要给楚惟一个惊喜,后者好似也无时无刻探知他的存在,千钧一发之际转过身,望着他的黑眸沉静:“凯厄斯,我有话跟你说。”
小龙顿时紧张起来。
一般来说,家长这么郑重其事地叫全名都不是什么好事儿。
他迅速反省了下晚餐有没有哪一道做糊、刚刚洗碗有没有打碎盘子,都没有;那么难道还是白天冷战的事儿吗?他道过歉了,好几次了,可要是楚惟还没有消气……
楚惟见他战战兢兢如临大敌,忍不住笑了:“这么紧张?”
这笑容让凯厄斯松了口气,还是照原计划抱住楚惟——只不过是从正面——先黏黏糊糊讨了个吻,然后问:“楚惟,你要说什么?”
楚惟与他手指紧扣。十指连心,牵手就是两颗心相连,这是个让两个人都觉得安心的亲密动作。
“凯厄斯,我想回答你之前的那个问题。”楚惟用眼神制止他任何想要再次道歉或者辩解的打岔,“你说我是不是只对你有责任,是不是跟对你的喜欢不一样,不是的。”
凯厄斯不说话了,眼巴巴看着他。
“我和你是一样的。我也喜欢你,用你喜欢我的方式。我也会有吃醋、嫉妒、占有欲……有人类的七情六欲,有恋爱中的患得患失。因为我也很爱你。”
他看着呆呆的小龙,忍不住笑了,然后郑重其事地又呼唤了一遍他的名字:“凯厄斯。你的名字是我取的,你是我创造的,从一切的最开始,你就是我的。所以过去,现在,未来,我想你只是我一个人的——好吗?”
他不再需要答案。
一个热烈、深情、绵长的吻,已经回答了全部。
在相依偎的人影身后,深蓝夜幕的群星眨啊眨眼睛,成为这漫长隐秘爱意唯一的、亘古不变的见证者。
第77章 分支结局-星际线 许多年(上)
入冬之后温度迅速跌下来, 楚惟下班回家路上已经飘起了雪花点。幸好今早出门前某龙软磨硬泡让他戴上自己亲手织的围巾,丑是丑了点儿,正好派上用场。
听说帝国的母星有全球气候控制系统,不仅四季如春, 永远没有严寒酷暑, 连地震灾难都能用科技手段进行规避。
楚惟也曾经想过要不要搬到那儿去, 不过母星几乎是九成九的人类聚集地,以他家魔头那种张扬的性格, 就算大多数时间保持人类形态, 也免不了什么时候露出马脚, 他可不想引起骚乱。
回到星际时代已经三年了,但楚惟并没有回到原本生活的星球;他也没有想到,短短十七年的时间能让一个原本强大的联邦消失——其中一半原因要“归功”于他家的好龙。
“回声”基地的地址一直是个机密, 谁也想不到它就建在联邦最引人注目的首都星上。
当初联邦高层下令销毁基地后, 失去挚爱的魔龙暴怒之极, 力量堪比魔鬼,一己之极摧毁了小半个首都星,曾经富庶的城市顷刻间淹没在火海中。
联邦原本就受周围势力虎视眈眈,外敌趁着内乱大举进攻, 联邦顿时陷入连绵的战火。
苦战十年, 哀鸿遍野,民不聊生, 联邦国力愈发式微,最后不得不求助于阿尔法象限最强盛的人类帝国, 两鬓斑白的总统亲手签下甘愿被兼并的协议,整个联邦成为帝国的附属星系之一,才避免彻底灭国的风险。
十七年后, 楚惟重新回到这里,已经从曾经的联邦特殊研究员变成帝国的普通居民。
他和凯厄斯是单独回来的,没有带上依米,也没有带上梁责,这两人不约而同选择了留在密林王室。
依米本身就是西尔达王室受宠的小公主,就算长兄“不在”了,她也仍有女王陛下和小哥哥,以及疼爱她的其他精灵们。
尽管对楚惟和凯厄斯的决意离开非常不舍,小依米并不想回到那个睁眼就要被做各种刺激性伤害性实验的旧世界,宁愿留在这儿当个无忧无虑的小精灵。
至于梁责,他的人生最痛苦的日子是在铁鬃家族当俘虏的那八年,只要能让他离开流亡河谷的地牢,去哪儿都行。
相比较之下,与其回到星际时代每天辛辛苦苦起来赶空轨上早八的班、挣点儿钱每天提心吊胆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被实验品杀了,还不如在王宫当个苦力,只要动手不用动脑子。
半兽人力大无穷,哪怕是混血的,他已经和精灵们达成协议,他们收留他,而他则为他们干各种纤细的精灵族不方便做的重活儿。
于是,回到星际时代的两人过上了凯厄斯朝思暮想的、真真正正的二人世界。
楚惟有不错的医学基础,一直坚持为自己治疗缺失的记忆,这三年差不多已经恢复了九成。
不过,刚回来的那段时间,对于一个生长在有着各种魔幻力量的中世纪的少年来说,忽然进入、并且需要尽快适应由高科技填满的未来星际,无异于让一个刚学会爬的婴儿参加马拉松比赛。
他每分每秒都在接触新鲜事物,自学能力再强也不免要闹出许多笑话;还好有凯厄斯这么个地下蜗居一千年也没忘高科技如何使用的bug级存在。
凯厄斯手把手耐心地教他如何用电脑、腕机,教他怎么搭乘空轨和穿梭机,怎么佩戴入耳式翻译器,怎么用信用点购买日常所需……
楚惟的记忆一点点恢复,想起龙崽小的时候自己也是同样教他如何穿衣服、吃饭、不要被尾巴绊摔跤,以及最重要的:不可以把其他实验体和研究员当作食物。
分别之前,重逢之后,凯厄斯都说过要自己做他的小孩。
楚惟过去把它当作稚童戏言,哪里想得到居然有一天会真的实现。
以楚惟的学习能力和知识素养,哪怕乍一下进入全新的世界,找到合适的工作并不难。
当圣子的那些年他被切断了大多数和他人交流的通道,即便楚惟本身性格喜静,不爱社交和不能社交是两码事;离开菲亚兰之后,他渴望重新建立自己与他人的联系,迫切地需要搭起无可动摇的桥梁。
他先后尝试了两份工作,都是医生,只不过一份在社区工作,一份在孤儿院,经过一年多时间的磨合,他还是认为后者更适合自己。
没办法,前世今生都在当饲养员,习惯了照顾幼小无助的小家伙们。
凯厄斯已经比过去成熟了许多,不再会因为他对别的小朋友太好而乱吃飞醋——起码看起来是这样的。
楚惟今天接诊的小朋友和凯厄斯喜欢吃的饼干是同一个牌子,他下班之后就先在附近的商店多买了一些,打算带回去给凯厄斯当个惊喜,等再到最近的空轨站时发现公告上冰冷地写着今天停运。
这实在有些出乎意料,楚惟问人工窗口还在打瞌睡的大爷发生什么了,后者说最近气温变化频繁,列车和轨道跟着频繁热胀冷缩,然后就坏了。
楚惟没学过它们运行的原理,还是直觉大爷在扯淡。
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现在要怎么回家呢?
孤儿院在这颗小星球的偏僻区域,除了一小时才一班的空轨,几乎没有其他交通方式;一定要约个飞行车不是不行,就是可能要等比一个小时更久。
今天早上出门前,凯厄斯还说了晚上要一起去新开的餐厅吃饭,提前订了座位,很期待的样子;楚惟不想让那份盼望落空。
楚惟一边在腕机上预订飞行车,一边查找有没有其他的公共交通可以回家,给凯厄斯发了个消息说了空轨停运的现状、自己可能会晚点才能到家,还抽空思考了下搬去更繁华星球的可能性。
附近居民稀少,流量有限,空轨运营都是倒贴钱,站内连个空调都没开。随着恒星光线一点点消散,夜晚夹杂着逼人的寒气到来。
楚惟重新系了下围巾,往双手呵了口气搓了搓,很久没有这种冻到双脚发麻的感受了;回到星际时代后,他成为圣子的那些变温体质跟着消失,现在的他,只是千千万万普通人的一个。
这没什么不好。他不想再做什么被选中的“特殊”,那太累了。
入了冬商家关门都早,连便利店都不再24小时。楚惟正想着要不要返回之前买饼干的店,听到一声悠扬的、略带撩拨之意的口哨。
他的皮相太出众,当圣子的时候没人敢骚扰,当普通人就不一样了,时不时有人搭讪,楚惟都不敢把这些事儿告诉家里那位,不然醋罐子能直接变成易燃易爆的煤气罐。
他本不想搭理,忽然又觉得那调子有点儿耳熟,转过头去——
高大挺拔的少年穿着件看起来颇为单薄的深褐色风衣,站在纷纷扬扬的雪中看向他。
楚惟立刻跑过去,仰起脸,神色十分惊喜:“你怎么来了?”
这份惊喜让凯厄斯很受用,但面上不显,反而流露出几分责怪:“楚惟,我要是不来,你准备在冷风里吹到什么时候?”
少年心疼地把他冻得像冰块一样的双手握进自己掌心里,反正四下没人,正大光明地调动龙息为他暖手。
回来之后,凯厄斯决定把人形的外貌定格在他们重逢那年楚惟的年纪,也就是十七岁,用以纪念。
反正他是龙,又不按人类的年龄划分来界定成年,而且一定要追根溯源都一千多岁了,可以理直气壮地对楚惟做任何成年龙才能做的事儿。
比如现在,他张开风衣把人类拥入怀中,亲了一下然后嘟囔道:“这个围巾还是不好看。”
楚惟任他黏黏糊糊搂住自己的腰:“不会呀,很可爱。”
少年狐疑:“真的吗?”
那么蹩脚、粗糙的针脚,哪里可爱了?
“真的。”楚惟一本正经,“院里的小朋友还问我在哪儿买的呢。”
他最懂怎么哄凯厄斯,少年果然又重新有了笑模样。
楚惟把人哄好了又问:“你怎么过来的?”
空轨停运了,也没看到任何飞行车,刚才附近还安安静静的呢,转眼凯厄斯就在这儿了;要不是来的是凯厄斯,他说不定会被吓到。
“现在不告诉你。”凯厄斯卖关子,“不过我会用同样的办法带你回家。”
按照楚惟对他的了解,总觉得不是什么好方法。
要是给凯厄斯足够的时间,他能抱着楚惟抱到天荒地老,怎么也不会腻;可惜现在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他同人类十指紧扣,有些苦恼:“这里太远了,去餐厅来不及,我已经取消了。那要怎么庆祝呢?”
楚惟眨了眨眼:“庆祝……什么?”
“楚惟,你忘啦?”凯厄斯不赞同地看着他,“今天是你生日!”
楚惟一愣。
这颗星球的季节变更和菲亚兰有所不同,哪怕已经是第三年,他还是会忘记这儿刚入冬就已经算作一月。
这就是为什么凯厄斯要预订餐厅的原因吗?
说起来……自己多大了来着?
凯厄斯见他懵懵的,忍不住上手揉了揉人类的脸颊,皮肤细腻柔软,和冷硬的龙鳞一点都不一样:“楚惟,你二十岁了!”他又强调一次,“二——十——岁——哦!”
年龄对于寿命无垠的龙类来说没什么意义,但如果是和楚惟有关,任何一个日子凯厄斯都会放在心上,比过生日的人自己记得还牢。
楚惟见少年还在一筹莫展不知去哪儿庆祝,学着他刚才的动作捏了捏凯厄斯的脸,微笑道:“我们回家吧。和你一块儿,就是最好的庆祝方式了。”
第78章 分支结局-星际线 许多年(中)
作为阿尔法象限的霸主, 人类帝国版图之大、疆域之辽阔叫其他种族和国度可望不可及,经历、文化、科技水平更是走在全星际联盟的前列。
只不过帝国十大星系,M级行星数以十万计,不可能哪哪儿都一样繁荣, 尤其近年吸纳的那些前联邦地盘, 整体水平和帝国的“原生”星比起来要落后不少。
这儿便是颗静谧到可以用僻静来形容的小星球, 入夜后只剩下路灯和一些稀稀拉拉的便利店、快餐店灯光,冬季到来时可能后两者都没了。空轨里刚下班的疲惫社畜靠在椅背上摇摇欲睡, 地面上零星行人低着头赶路, 谁都没有兴趣抬头望一眼天空。
如果有谁恰巧这么做了, 就会发现今夜的流云很是奇怪:明明没有风,却时不时有一丝扭曲,好像调皮的小孩用手指揉乱了尚未干涸的颜料。
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 在璀璨的群星之间, 楚惟正一手抓着龙鳞, 一手抱着出来玩儿很兴奋的奶团子,恍惚地想,自己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习惯起了在城市间乘龙……
顺便一提,凯厄斯所谓的秘密交通方式, 竟然是小粢帮他隐形, 然后直接以龙身飞过来。
所以他们现在也在用同样方式回家。
巨龙的飞行速度极快,足以超过雪飘下的速度。他们在快要到家的地方悄悄降落、回到人形, 楚惟竟然只有围巾上沾了点儿雪花——还是凯厄斯执意这样把他裹成粽子。
凯厄斯出门前锅上炖着汤,回到家时正咕嘟冒泡, 香气勾着楚惟早就空落落的胃。
不过身为饲养员还是要进行安全教育:“明火很危险。”
小龙振振有词:“这是我的火,听我的。”
说罢还演示给他看,隔空打了个响指, 那金闪闪的火焰跟着他随心所欲变明变暗。
好吧,楚惟摇摇头,他家小龙可没法当成普通小孩。
凯厄斯本想把生日礼物留到最后,等楚惟拿出饼干、他和小粢心满意足分着吃完了,还是没忍住:“楚惟,你要不要看礼物?”
送礼物的可比收礼物的迫不及待多了,楚惟就顺着他的意思点头,也要摆出非常期待的样子:“是什么?”
少年跑回房间,从床底找出盒子,拿回来献宝似的奉上:“当当~!”
楚惟打开,的确是个意外惊喜——竟然是他在菲亚兰当圣子时戴着的那条额链。
准确来说,是那枚缀在眉心的月辉石。
他已经有好些年没见过它了,它在他掌心依旧散发着温润莹亮的光,好似一直陪在他身边。
楚惟很惊讶:“你怎么拿到的?——不会是还有办法回去吧?”
凯厄斯赶紧摇头:“当然没有!你把锁和钥匙留在菲亚兰,就是关闭了‘潘多拉’,哪怕是我也回不去了。只不过当时我带了一大堆东西过来,前段时间才发现这个,想着给你当惊喜来着……”
当初是教廷赋予圣子这条额链,实际上当然也是小龙暗中准备的礼物之一。这枚清透的石头可不是随便哪儿都能拾到的,凯厄斯已经不记得当初花了多长时间才打磨出想象中最配得上楚惟的这枚珠宝,只记得每次幻想楚惟戴上时的模样时,自己都忍不住傻笑——幸好没让楚惟看见。
星际时代的人类很少会那么复古地戴额饰,不过当个项链还是不错的。
楚惟坐在镜子前,看着身后的凯厄斯仔细地为他戴好项链,调整月辉石位置时温热的指尖碰到了他锁骨位置的皮肤,像是巧克力棒沾上奶油,两个人的视线在镜中交汇,氤氲起甜味。
楚惟扬起头,两人很自然地接了个吻。这对于现在的他们来说已经是和心跳呼吸一样自然而然、也必不可少之事。
“谢谢你。”楚惟温声道,“我很喜欢。”
凯厄斯为了项链特意包装了下,用的还是熟悉的样式,绿色波点的纸和奶白色的丝绸蝴蝶结。
楚惟礼物盒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那个时候你告诉我这个是‘锁’,一直没有跟我说来源。这几年我一直在试图回忆,还是想不起来。”
他转过身,不再从镜中、而是直接看着凯厄斯,还拿出后者总做的招牌撒娇动作——双手握住他的手腕晃了晃:“现在告诉我好不好?”
凯厄斯眼神飘忽:“我可以说,但是,楚惟,你不许笑话我……”
*
这个盒子并不是凯厄斯的,而是楚惟的——上辈子的那个。
对于龙崽而言,第一次龙角脱落,就和人类幼崽掉第一颗乳牙差不多,都是非常值得纪念、意味着「长大」的大事儿。
楚惟特意买了个礼物盒送给他,把小龙蜕下来的龙角珍惜地放在这个盒子里,告诉他,等睡着以后“角仙”就会把龙角取走,然后他就可以变成大人(龙)啦。
小龙崽对饲养员的话向来信以为真,乖乖把盒子揣在身上、放在窝里。
“回声”基地的基因武器实验品们一个比一个智商高,在研究员们下班后,人人一个单独隔间的他们还能找到办法聊天。
“哎,你们知道吗,今天小邵收到了情书!”
——一个注有人鱼基因的实验体率先开启话题。
女研究员姓邵,她的同事们喊她小邵。实验体们对各自研究员的称呼基本都模仿人类,只有凯厄斯会直呼大名。
“情书是什么?”
“就是表达爱意的信件啦。”
“那有什么,我还看到老向收到过礼物呢!”
“礼物又是什么?”
“就是……哎呀跟你说不清!”
“我也见过哦,小蕊今天早上还在包装礼物呢。”
“包装是什么?”
“你闭嘴!不许说话了!小蕊用的是包装盒吗?有蝴蝶结的那种?”
“对啊对啊,她说要给男朋友。”
“男朋友又是什——”
凯厄斯听着一群小家伙叽叽喳喳的对话,在自己的窝,也就是培养皿中慢慢翻了个身。
有蝴蝶结的包装盒。
他拿出自己的那个,对着光带看了看。
楚惟给他的东西自然会涂防水涂层,就算跟他一起泡在营养液里也不会烂掉。
小蕊用盒子包装礼物,是要送给男朋友的。
如果自己没理解错,龙崽想,“男朋友”就是非常非常喜欢、要永远在一起的人。不是人也行。但得是雄性。
自己满足雄性这个前置条件,所以呢,小龙脑筋转得飞快进行等量代换,饲养员送礼物盒给自己,是不是就是想让自己做他男朋友的意思?
当楚惟男朋友的话,要做什么呢?
还没实验室电脑桌高的小幼崽已经沉浸在幻想当中了。
……
“哎呀。”楚惟听完,笑眯眯地看着他,“原来你那个时候就在觊觎我啦。”
少年从脖子红到耳后根,嘴辩不成,直接动手,假装暴怒把他推倒在床上:“好哇楚惟,你答应过不会笑话我的!”
楚惟一边笑一边躲:“好好好,我错了我错了……哎不许挠我!好痒的……”
两人闹了半天才停下来,楚惟枕在凯厄斯的胳膊上,忽然道:“我们买辆车好吗?”
凯厄斯一愣:“不是说要很多钱吗?”
楚惟:“我工作也有几年了,积蓄还是有一些的。”
他刚学会网络操作的时候还试着查了下上辈子自己的房产和资产,可惜联邦土崩瓦解,联邦居民的资产大多数跟着成了泡沫——在那个战乱年代能活下来已经很不容易了——更不用说早就被“回声”实验基地登记了死亡的他。
凯厄斯其实不太明白人类这样一点一滴攒钱的意义在哪里,他在菲亚兰当大爷的时候,光是在那儿躺着,就有无数人争着抢着上赶着给他送金银财宝。
贪财嗜金是龙类的本性,但凯厄斯做到了真正视金钱如粪土,毕竟他心爱的珍宝,自始至终只有楚惟一个人。
小龙需要的东西很少,只要楚惟在,不管在哪里,是菲亚兰,是人类帝国,哪怕是原始社会也没什么不行;所以他并不理解人类为什么总是那么需要挣钱、攒钱来升级生活质量。
但只要楚惟想这样做,他就会帮他。
所以在楚惟把每个月工资发放的信用点划出一部分存进银行时,凯厄斯提议:“楚惟,要不我帮你去弄点儿来?”
楚惟茫然:“弄什么?”
凯厄斯:“钱。金币。信用点。反正就是你需要的那个。”
楚惟失笑:“怎么,你也想上班呀?”
凯厄斯对楚惟这个人类怎么都看不腻,不代表有耐心和其他人类成天待在一块儿,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要不要。”
楚惟也从来不打算让凯厄斯去上班,这家伙从小就对同事虎视眈眈、把别人都当猎物,实在是社会不安定因素,还是乖乖在家为自己洗手作羹汤比较好——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金盆洗手。
楚惟就问:“那不上班,你要怎么挣钱呢?”
凯厄斯的龙瞳闪烁了下,龇出尖利的犬齿:“让他们看见我。”
楚惟立刻明白了这句话:「看见」指的可不是面前这个英俊到发光的少年,而是那个光是苏醒都叫全菲亚兰大陆颤抖的魔龙本龙。
他简直不敢想小山一样的巨龙赫然出现在城市中会引爆怎样的后果。的确,弱小的人类会像菲亚兰的子民一样惊恐地祭拜,问题是然后呢?然后帝国军就要出动宇宙级重型武器来围剿了吧。
虽说凯厄斯当初被联邦要求造出来就是为了掣肘帝国,倒也没必要真实践一回,在和平年代有必要引发这种大骚乱。
况且谁家小龙谁疼,他才舍不得呢。
楚惟赶紧把凯厄斯蠢蠢欲动的苗头扼杀在摇篮里:“算了算了,咱们家有我一个会挣钱的就够了,你能乖乖呆在家就是帮我大忙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正文完】
第79章 分支结局-星际线(正文完)^^……
六岁的穗穗是个体弱多病的小姑娘, 一到换季就会感冒发烧,是医务室的常客。
楚惟今天见到她倒不是为了治病,是做一个全面体检:小姑娘要被领养出去了。
他很为穗穗开心,穗穗的性格和依米很像, 他希望两个小姑娘都能拥有自己温馨的家庭。
报告出来后他送去院长办公室, 在那里见到了穗穗的养父, 莫名有些眼熟。
楚惟回到星际时代后,世界割裂太大, 患上“穿越”后遗症:轻微脸盲。
天天在一块儿工作的同事、每天见得到的邻居不会不认识, 但对于只见过一两次的人, 下次再见到就认不出了。
还是姓贺的男人先惊喜地向他伸手:“楚先生,原来您在这儿上班。”
楚惟茫然但不失技巧地套话,原来这人是他前不久去提车时接待他的车行经理。
楚惟买的是辆最新款的飞行车, 新款归新款, 设计太过大胆, 许多人顾虑安全和声誉两个方面都在观望,哪怕商家与车行都在搞促销,还是一直滞销;楚惟倒是对这两点无所谓,安全方面呢, 哪怕他买辆独轮车, 也会有龙息护体,至于声誉——他有个龙伴侣诶, 还有什么比这个更惊人、更刺激吗?
于是他成了那个车行首位提新车的客人,帮了焦头烂额的贺经理一个大忙。
楚惟是全款提车, 也没留联系方式,事了拂衣去,丝毫不知自己在车行留下了怎样的震动、又成了一个如何敢为人先又财大气粗的传说。
贺经理一直想感谢他帮助自己完成业绩, 奈何找不着人。
怎么也没想到在这儿碰上了,难得有这样机会,说什么也要请他吃顿饭。
楚惟本想推脱,可看见穗穗充满期待的大眼睛,忍不住想到依米,一时心软答应下来。
“得和家里人说一声。”他说。
贺经理的眼神微妙地一变:“楚先生已经结婚了吗?”
楚惟迟疑了下。
帝国的婚姻法不限制性别和种族(虽然不确定龙属不属于其中之一),他和凯厄斯确实没领证,不能算结婚。
但他和贺经理只是吃顿便饭,没必要说太详细。
于是楚惟摇摇头。
他转身找个安静地方通讯,没看见身后贺经理愉悦的、瞬间充满斗志的表情。
“啊,那楚惟你什么时候能回来?”凯厄斯果然对他的晚归不大高兴。
楚惟熟门熟路地哄孩子:“回去给你带好吃的,好不好?”
凯厄斯盘腿坐在地毯上,看着准备好的游戏机和手柄,这是他们本来说好今晚要一块儿玩的:“楚惟,我不想要好吃的,我想要你。”
楚惟很欣慰,小龙成长了,没有像以前一样不高兴就想吃邻居:“我会尽快回来的。”
凯厄斯还是不开心,连“嗯”的语气都闷闷的。
楚惟看了眼时间:“这样,如果八点我还没有给你打电话,你开车来接我,好不好?”
没开视讯都能想到通讯那头的人眼睛是怎样亮起来。
此前他一直不同意凯厄斯开车,鉴于这家伙自己会飞,飞得比闪电还快,每次凯厄斯开车都能飙上车的性能上限,楚惟并不想被交警抓获,因而一直禁止他碰。
就算自己有翅膀也不影响对机械轰鸣声与精巧结构的着迷,凯厄斯像个难得被家长允许玩游戏的小孩儿,兴奋极了:“一言为定!”
——哼哼,才不是因为可以开车呢,他去接楚惟这个行为本身,就是在宣誓主权啊。
*
销售这行非常需要口才,一顿饭下来贺经理滔滔不绝,还能够不招人厌烦,不愧年纪轻轻就能做到这个位置上。
楚惟从对话中得知对方是所很不错的学校商科毕业,来当销售有几分屈才,但他本人很喜欢与人交流,非常热爱这个行业……吧啦吧啦吧啦。
了解得很多。但楚惟并不感兴趣,就像他不感兴趣贺经理这个人一样。
贺经理的确是一表人材、青年才俊,换个其他人来,也许会被他吸引。
可惜不会是楚惟。
严格来说,楚惟已经活了三辈子了。虽然每次都不算长,甚至算得上英年早逝,那也是贺经理这样的毛头小子无法想象的丰富经历。
更何况他早就心有所属,就算别的花儿再如何芬芳艳丽,在他眼中不过是无趣的黑白。
过了八点,楚惟有些坐不住了,开始频频看时间。
他并没有刻意隐瞒动作,为的就是让贺经理知晓自己对他没有那个意思。
做销售比起口才,更需要的是懂察言观色,贺经理明白自己已经算是被无声拒绝了,暗暗叹了口气,结了账。
他们先把穗穗送回孤儿院,小姑娘现在还不能跟贺经理回家,要再等两三天所有手续全部办齐。
临走前,穗穗和贺经理拥抱了下,又轮到楚惟。
“楚医生,楚医生。”小姑娘冲他招招手。
楚惟蹲下来,听她要说什么。
穗穗附在他耳旁讲悄悄话:“虽然贺爸爸很好,不过没有上次那个哥哥帅。楚医生,你还是和那个哥哥更般配。”
楚惟一愣。
上次,是凯厄斯来接他下班那次吗?不仅被其他同事看到,院里的孩子们也看见了,纷纷起哄。
有胆子大一点的小朋友跑过来问陌生哥哥是不是楚医生的男朋友,凯厄斯没有正面回答,抱臂酷酷地哼了声,嘴角压都压不下去。
穗穗的小手背在身后,冲他笑眯眯:“大家都这么觉得哦!楚医生,你们要永远在一起呀!”
楚惟揉揉她的头发,弯弯眼睛:“好,我会的。”
两人目送小姑娘跑回宿舍楼,转身离开孤儿院。
贺经理试探着问:“楚医生,我送你回家吧?”
楚惟的腕机亮了亮,他瞄了一眼,嘴角浮现笑意:“不用麻烦,家里人来接。”
对于这个这个又会“管控”楚惟回家时间、又要来接的家里人,贺经理已经好奇一顿晚餐的时间了,他倒要看看是个什么人物,能把楚医生这样的大美人的心牢牢抓住。
楚惟没有拒绝他要陪自己在街边等的请求,顺便讲了些穗穗的情况,哪里容易不舒服、对什么过敏,喜欢吃什么、玩什么,巨细靡遗。
他是孤儿院的医生,对孩子们的了解却比保育员还要仔细和深入。
贺经理一一记下,尔后感叹:“楚医生真的很喜欢小孩子。”
楚惟重新系了下围巾,淡淡一笑:“饲养员当惯了。”
贺经理当然不会把这句话往字面意义上想,只会理解成引申义,但有了另一重猜测:“楚医生有弟弟妹妹吗?”
“唔……算是我家小孩吧。”楚惟说,“等会儿就是他来接我。”
贺经理把讶异写在脸上,楚医生看着那么年轻,顶多二十出头,完全还是一张鲜嫩青涩的少年脸,怎么就有孩子了?
不过这倒是解释了为什么想都没想就拒绝了自己……
可是,话又说回来,如果楚医生才二十,他的孩子得一丁点儿大,怎么来接他?
既然楚医生提到没有结婚,是单身带孩子吗?自己也是,楚医生又很喜欢穗穗,那是不是其实自己努努力也还是有机会的……
就在贺经理自顾自纠结时,一辆飞行车停在面前。
职业病让他即便脑子还在规划以后的婚恋问题,还是第一时间认出了型号:不就是那个很难卖的最新款么?也就是楚医生才提的那辆。
……等等,这不就是楚医生的车吗?
贺经理眼见着驾驶座走下来一个男人,身高至少一米九几,轮廓锋锐又不失少年感,天寒地冻的季节就穿了件薄夹克,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墨镜(怎么会有人大晚上的戴墨镜啊?),俊美逼人。
他下了车,走向贺经理,从镜片后漠然地打量他。
即便贺经理看不见他的眼神,也不妨碍被那骤然而来的威压震慑得几乎不敢抬头——尤其是以他俩的身高差距,只有抬头才看得见对方的脸。
这这这,贺经理汗毛都竖起来了,怎么感觉像□□来寻仇的呢?
他立刻在脑海过了一遍自己二十几年来规规矩矩的人生,尤其是近几年上班之后和客人打交道,应该没招惹过谁吧?
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陌生来客接近他时,贺经理心脏都快不跳了,随时准备着拔腿就跑。
但男人的目标并不是他,从他身旁目不斜视地擦肩而过,走向他身后。
身后是——贺经理转过头,心脏提到嗓子眼儿——原来不是寻仇,是来劫色啊!
贺经理脑海天人交战,究竟是保命要紧,还是堵上幸福来一场英雄救美,然后目睹那位向来高岭之花般的楚医生对来人弯起眼睛,笑微微的,主动伸出手搂上对方的脖子。
那个□□第一冷酷杀手似的男人顺势弯下腰,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楚惟,我很准时吧?”
那语气说不是撒娇路边的小狗都不能答应!
楚医生捏了捏他的手指:“我以为这是我的台词。”
男人妥协:“好吧,那就是我们都很准时。”
贺经理一字不差地听进耳朵里,忍不住腹诽,好幼稚的对话啊!
话说楚医生不是说有小孩来接他吗,怎么摇身一变成了这么个存在?
楚惟拍了拍来人的胳膊示意他松开手,尔后对贺经理介绍:“这是我家小孩。凯,喊贺叔叔好。”
让这个比自己高这么多、完全不是一个段位的家伙喊自己叔叔?贺经理悚然。
那人摘下墨镜,翘了翘嘴角:“贺叔叔好。”
那的确是张非常年轻的面孔,也是一双相当摄人心魄的金色眼瞳。
贺经理被那双眼睛俯视着,结结巴巴:“你、你好……”
他现在只想跑。马不停蹄地跑。离开这里。
明明挺帅个小伙子,怎么被他看着,有种被野兽盯上的压迫感呢?危险预报告知他,他要是敢再多耽搁楚医生一会儿,甚至多看楚医生一眼,就要被咬死了。
“那什么你们回家哈楚医生今天真是谢谢你了穗穗也谢谢你了有机会我们再……不对不对不用机会了总之就是很感谢你我先走了告辞!”
贺经理连个加标点符号的时间都没有,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他一路狂奔回自己的车,确定车门车窗全都锁死后才重新有了安全感,大口大口喘着气,偷偷向外瞄一眼。
名叫凯的少年和楚惟正在往他们的车边走,走到一半忽然停了下来,少年搂住楚惟的腰,低头亲了他一下。
楚惟不躲不闪,在他靠近时闭上眼,吻和雪花一起缱绻地落在他的唇边。
贺经理竟然对“他们原来是这种关系”没有感到一丝惊讶——不是这种关系谁拿那种吃人的目光提防别人啊!
那是个非常轻柔、没有持续太久的吻。结束后,少年重新直起身,有意无意朝贺经理的方向瞥了一眼。
贺经理拒绝承认那个抱住头恨不得缩到座位底下的怂蛋是自己。他哆哆嗦嗦发动车,决定回去睡一觉把今天全忘掉。
另一边,楚惟目送贺经理的车弹射起步开得飞快,很无奈:“这下满意啦?”
凯厄斯装作不懂:“什么?”
“在别人面前宣、誓、主、权。”楚惟戳了戳他的胸口,“你一直想做这个,是不是?”
楚惟手指细白,戳在他身上当然不痛,却很痒,指尖落下的那一点点一直扩散到全身五脏六腑。
他捉住楚惟的手指亲了亲,得了便宜还卖乖,颇为嘚瑟:“还好吧。”
“下次别吓到别人。”
“知道啦……”
“凯厄斯。”
“嗯?”
“我爱你。过去,现在,未来,只会爱你一个人。再也不会有别人。”
“……怎么突然说这个?”
“不想听呀?那当我没说。”
“没没没没有!想听的,想听,特别想听……”
“是嘛。那你没什么想说的!”
“有!楚惟,楚惟,楚惟,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谢谢你创造了我,谢谢你让我和你相遇——两次。谢谢你愿意回到我身边。我会永远保护你、照顾你,永远会比你爱我更爱你。”
飞行车启动发出轻微的嗡鸣,短暂的浮空重力平衡设置完成之后,向着设定好的家的方向行驶。路灯蜿蜒着融进温柔暗淡的夜色里,雪还没有停。
这座城市既不繁华,也不热闹,偶尔还会觉得有点儿寂寥却成为历经千年找回彼此的两个人最后选择的安心之所,是他们的家。
从今以后,来日方长,相爱的人一直相爱。
(正文完)
“我愿意一秒钟放弃全宇宙
挤在只有我们紧靠的小星球”【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