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71章晋江文学城
凤帝前脚刚走,寿安宫中便乱作一团,太慈怒不可遏:“那贱人生前不过是个小小的侍君,先帝驾崩时,孤家已位列贵君,执掌后印,且对她有养育之恩!于情于理,孤家都该享太尊之尊。她却漠视祖制,三年只字不提,今日又来了这一出,竟当众追封那贱人为太尊,给孤家难堪?简直岂有此理!”
太慈发怒,宫侍不敢多言,只匍匐跪地,瑟瑟发抖。
唯有太慈身侧的老仆夫上前劝慰:“太慈莫要动怒,小心气坏了身子。”他不停的扶着太慈的胸口,安抚道:“依老奴看,陛下今日想必是误会了太慈的一片苦心,毕竟过往太慈对陛下稍显冷待,陛下自会误以为太慈欲对诸君不利,故而发了怒。您想想,追封太尊那是大事,哪能靠陛下随随便便一句口谕就能追封的?先要下旨各部、各衙署吧?翰林、礼部、鸿胪寺、太常寺均要劳动,最后还要祭告太庙、册封仪式,过程繁琐又麻烦。依老奴看,不妨将此事告知西川王,让她在外游说诸君,皆是,恐怕陛下只是旨意一下,群臣就会反对从而不了了之。”
太慈情绪慢慢和缓下来,俨然是将这番话入了心:“你说的对,那贱人身份低贱,群臣是不会同意的。”
说完,他又瞥见了扶几上的一口未动汤药,怒火之意再次涌上:“孤家一片好心,不辞辛苦的携灵药回京,他们竟个个不识好歹!从前竟不知那陆长行口舌如此利落,反驳起孤家一套一套的,孤家见他就是一副克妻脸,难怪入宫三年肚子一点动静都没有!”
仆夫道:“陛下对诸君并不热络,自然难有皇嗣,但这对太慈来说,反而是个好事。太慈与陛下虽有养育之实,却无父女之情,可见是陛下对您芥蒂颇深。太慈何不请个能说会道,送至陛下身边体贴照顾,一来二去,陛下还能不念着您的好?”
太慈微微蹙眉:“你说耿文耀?不可!此子孤家培养多年,倾注多少心血?岂能便宜那个黄毛丫头!”
仆夫语重心长道:“老奴自然知道太慈要为西川王打算,可那都是后话。今日陛下还言说您只是客人,大有将您送回西川之意。若真如此,西川王自也无借口再留置京城,那西川王纵有千般手段也得不到施展啊?所以依老奴之见,太慈还是要先顾好眼前,才是正途。”
似觉这话有理,太慈久未言语,只闻着殿中浓郁的药味蹙起了眉:“什么味啊?还不命人将这些脏东西收下去!”
仆夫微一躬身,忙带着人将药端走退下,待无宫侍陪伴在侧,方才行至廊下尽头,对廊下摆弄花草的男子微一福礼:“老奴都按公子说的做了。”
“听到了。”耿文耀从袖口掏出一金锭递给了仆夫:“做的很好,待事成之日,另行有赏。”
仆夫满脸欢喜的将金锭揣在袖口,下意识看着男子瑰丽的面容,竟比他手里的花朵还要艳丽:“恕老奴多嘴,陛下恐不是多情之人……”
“男人嘛,无非就是要寻个倚靠,倚谁不是倚?”耿文耀扯下鲜花上的败叶,淡淡道:“陛下哪怕不能人道,却生的赏心悦目,跟着她,总比跟着那些上了年岁、身材臃肿的女人,要令人心情愉悦。”
仆夫蹙眉:“诸臣中,也有年轻貌美的女子。何况,陛下未必就不能人道,否则那个卿君肚子的孩子哪来的?”
耿文耀冷笑一声:“我是太慈培养的棋子,又不是太慈养育的儿子,他只会为了利益将我送去权臣的榻上,你打量看看,朝里三品以上的大臣,有几个年轻的?不都是半截入土的老女人?至于那个身怀有孕的卿君……”
耿文耀顿了顿:“他肚子里的,是凤帝第一个孩子,这女人无论多硬的心肠,看到孩子也会柔软下来。可我这两日打探到的消息来看,凤帝对此君可谓漠不关心,对那未出生的孩子更是丝毫不上心。依我之见,那卿君许是凤帝对外的障眼法。肚子里是否有货,还尚未可知呢。”
仆夫欲要再言,忽而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故缄默转身看向来人,小宫侍恭敬行礼后,对耿文耀道:“公子,太慈唤。”
耿文耀放下剪刀,起身微微一笑:“好。”
彼时的凝晖殿,裴丰羽望着一旁斟茶的庄与之,眉目微挑:“陛下这是何意?”
裴源面无表情道:“朕别的眼色没有,可也瞧的出皇舅昨夜想替南阳王转圜,虽今日如约来到凝晖殿,想来朕也难从皇舅口中探听出有用的消息。既如此,何必浪费彼此的时间。”
裴源说到这,起身道:“倒不如全了与之,他说想您了。”
说完,转身准备离开内殿,却听裴丰羽冷笑道:“陛下比之从前,倒是更会收买人心了。”
庄与之闻言,面色瞬间微变,蹙眉看着裴丰羽稍显不满:“父亲!”
然,凤帝却无任何不悦之色,只侧身凝着裴丰羽的脸淡淡道:“若心存偏见,纵使他人无过,亦会被视作罪孽深重。偏见之眼,无须实据,即可凭空生疑,将无端臆测化作实罪。”
裴丰羽眼眸微眯,脱口而出:“原来,这就是陛下构陷南阳王的理由。”
裴源微微一愣,旋即理解他话中之意,暗指自己看南阳王不顺眼,心存偏见。故而坦然道:“朕对南阳王却有怀疑,却无实证,昨夜不过试探尔~万幸南阳王有贵人相助,化险为夷。”
裴丰羽接过庄与之奉来的茶,垂眸冷道:“陛下倒是坦诚,就不怕南阳王就此与您生分?”
裴源漠然道:“本就疏离,何来生分之说?裴家血脉澎湃汹涌,子孙皆非安分之辈。朕身居高位,脚下似履薄冰,每一步皆需心存疑虑,反复斟酌,似也无可厚非。古来帝王皆多疑,朕虽政务不及前辈,但自问尚存良善之心。偶尔犯错,想来太史的笔,也不会多费墨水。”
见裴丰羽不再多言,裴源淡漠道:“朕还有公务要忙,就不耽误你们父子叙旧了。”
凤帝转身离去,步履从容,甚至还遣散了左右宫人。裴丰羽望着紧闭的内殿大门,眼眸微沉,缓缓端起香茗啜饮一口,便听儿子满是不满的言辞:“父亲将儿子送入宫中,又屡屡与儿子之妻针锋相对,可曾想过儿子处境?”
裴丰羽冷冷瞥他一眼,语气微凉:“你视她为妻,她视你为夫吗?”
庄与之被问得一噎,只觉郁闷,最终只能颔首不语。
裴丰羽见状,冷哼一声,语气微带不屑:“放心吧,我是看着她长大的,她的脾性我自了解,断不会因我之过错,牵连于你。她虽非良妻,却也可靠。”
庄与之微微点头,轻声应道:“是。”
“是?”裴丰羽眉梢微挑,目光锐利地扫过庄与之的脸庞:“从前倒未曾听你向着她说话,怎么?她予你好处了?”
庄与之面颊微红,低着头小声嗫嚅道:“才没有,父亲莫要妄加揣测。”
裴丰羽冷笑:“去找面镜子照照,看看你如今这副没出息的样子!”
庄与之:“……”
裴丰羽凝着他的眉眼,又问:“你同父亲说实话,她可有向你打探过什么?”
庄与之想也不想的摇头:“她都极少召见我,又何来打探一说?”他想了想,又道:“若非说打探,也只是前些时日,她
问我榷场地下石室一事。我只说,我曾去过地下的石室。她便再未追问了。似已知晓榷场幕后的东家是父亲,所以带了儿子一道前往。”
见父亲沉默不语,庄与之又道:“那石室打开后,我们先因油灯陷入幻境。后莫名塌陷了,若非陆长行带人赶到,我们必将死在其中,过程可谓艰险,儿子如今回想都觉得后怕。”他见裴丰羽紧张的看向他,故而又道:“儿子一直想问,七伯改动石室机关一事,父亲可曾知晓?”
那夜之后,常白秋死于裴源刀下,榷场更因一场大火而化为灰烬。裴丰羽自然知道,裴源如此做只是为了钱财,想那些财帛本也是盗取皇陵之物得来,他虽觉得可惜,但转念一想,取之裴家,用之裴家,便也释然了。
毕竟,他还有其他营收之法。
却不料,那日之后京城频起风波,一个火凤违天命,焚山起祸端的流言,闹得沸沸扬扬。
他觉得奇怪,便追查起此事,方知常白秋早已叛变。而这些风波,早在皇陵血案、南边洪灾之前,便有人暗中布局。他顺势追查,却毫无进展。
今日听庄与之这番话,倒是露出了恍然之色:“看来南阳王说的是真的。”
庄与之不解追问:“什么真的?”
裴丰羽只道:“小孩子不要操心这些,你只需转告她,毕先是西川王的人,但御宴楼却非西川王的产业,她自会领悟。”
庄与之眨了眨眼:“父亲这是认可她了?”
裴丰羽抬手在他额角轻弹,冷声道:“幼稚!家族纷争,本就如棋局博弈,自家人即便斗得头破血流,那也是内耗之争。若因外人挑拨而失了分寸,最后让他人坐收渔利,那才是真正的愚不可及!”
说罢,起身离开了内殿,一推门便见凤帝端坐凤案之后,认真批阅公文,听到殿门开启,方才寻声望来。裴丰羽愣怔片刻,旋即嘴角微勾。
裴源看不明这笑容的含义,故而开口:“皇舅笑什么?”
裴丰羽直言:“还以为陛下会在内殿布置探声密口。”
裴源眉头微挑:“用不着那么麻烦,皇宫高手如云,朕已命宫人偷偷倾听,皇舅一走,此人就会前来将二位的话一一复述禀告。”
裴丰羽:“……”
见庄与之也出了内殿,裴源收回视线,继续批复奏折,随口道:“公务繁忙,与之送皇舅出宫吧,顺便择个没人的地方,将适才没说完的家长,细细聊聊。”
裴丰羽怎听不出弦外之音,故而冷冷道:“牙尖嘴利!”说完,拂袖而去。
庄与之有些尴尬的愣在原地,原想替父亲转圜几语,却见凤帝头也没抬,只是抬手一挥:“去吧。”
第72章 第72章晋江文学城
万寿节后,凤帝的性情似比往昔愈发稳重和善。即便诸臣以沈太慈生前位分过低、恐先帝不容为由,拒绝了凤帝追封父君的旨意,她亦未流露丝毫恼怒,仅是淡淡道:“皆因神子之意,他转述东海菩萨之言。但诸位爱卿既心存顾虑,那便算了。”
司天丞匆忙跨出队伍:“陛下万万不可,想那妙善公主正因孝心感动天地,长出了千手千眼,成就了庄严宝相。可见孝感动天,伟力无岸。帝王孝心,更会福泽普照万民,既有东海菩萨点化,陛下岂能轻易作罢?”
凤帝似有些为难:“啊,这……”
刑部郎中周韵出列:“诸位大臣适才之言,未免过于轻率!沈太慈在世时,虽位分不高,然诞育圣躬,因身体孱弱而早早仙逝。古语有云:‘见面三分情。’沈太慈既无缘得见先帝,又何来情谊与位分之说?先帝育有八女,皆为龙凤之姿,然最终这至尊之位,却传到了陛下手中。依臣之见,先帝或许只是不善言表,羞于表达,说不定这最爱之人,正是沈太慈。”
殿中一时嘈杂,甚至伴有讥笑之声。户部尚书东凝云懒懒开口:“周郎中此番见解倒也有趣,却也幼稚,若先帝最爱之人是那沈太慈,又怎忍心不在他死后追封?未免说不过吗!”
吏部侍郎周从南闻言,笑着开口:“先帝生前最宠爱之人乃淑贵君,也就是现在的淑太慈,但那又如何?还不是留下懿旨,命新帝登基之初,便出发西川养老。此事又说的过去吗?”
东凝云冷哼一声,眉目间透出几分不屑:“我不过与令爱稍作辩驳,您便如此急切。可见,面对心爱之人受委屈,忍不住挺身而出是人之常情。先帝亦是凡人,若昔日那沈太慈果真深得圣眷,又怎会遭先帝冷落?”
周从南淡淡道:“后君是否得恩宠,乃是先帝家事,臣本不知,亦不想知。臣只知,先帝与我等最大不同,便是行事素来深不可测。她越厌烦之人,地位越是尊崇;她最宠爱之人,如今却连在京养老都成奢望。是有悖常理,还是先帝为保护心爱之人的手段?先帝仙逝后,竟与一副空棺一同下葬。而今,又有东海菩萨之言。东海菩萨闲来传达此事,究竟有何深意?恕臣大胆揣测,是否有可能,是先帝请东海菩萨代为转达呢?”
殿中一片寂静,忽闻有人冷冷道:“亦是怪哉,先帝若有此意,留下懿旨或是早早托梦,臣为大晟之臣,自当完成先帝遗命。偏要等到菩萨显化之后,请东海菩萨出面?万幸有位神子代为转达,否则我等岂非成了罪人?”
太仆寺卿西门初然朗声道:“菩萨显化,为神子点迷津,开灵窍,这皆是诸臣亲眼所见。如今钱大人之言,难不成是要诬陷神子说谎不成?”
钱千雁冷笑道:“是否说谎臣不得而知,臣就是怕啊,若是往后这神子动不动就冒出来以菩萨之名,指点江山。那这天下之主,到底是凤帝啊,还是神子啊?”
西门初然脸色一变。
桑雅可出列道:“钱大人所言即是,依臣之见,这神子超脱天地外,又何必干涉凡尘事?就应该端坐高台,日夜为我朝祈福做法即可。这朝政之事,还是少干涉为妙。”
聂秀慧附和:“桑大人此言正是臣心中所想,这凡尘俗世,浊气太重。神子难得被菩萨点化,万一在俗世待的久了,灵气再被浊污,岂不客气。呵呵。”
此言在殿中引来一片附和,凤帝似觉有利,点头开口:“好了,朕都说了,若诸位爱卿既心存顾虑,那便算了,你们又何必争吵?既然诸臣有异,从此,神子只负责祈福一事即可。”
凤帝的态度格外和缓从容,仿佛压根未将诸臣争吵放在心上,甚至随手一拂:“议下一事……”
早朝就此散去。
午时刚至,南市的酒楼已经开张,甚至有些偏僻却清幽的小店已经开始营业。
钱千雁叩门而入时,擦着头上细汗,愧疚解释:“劳诸位久候,家中琐事耽误了片刻。”
聂秀慧冷冷瞥她一眼便继续吃起了冰盏里的荔枝;桑雅可更是连头都未抬,只顾着拨弄茶杯上漂浮的茶叶。
唯有坐在末尾上的卫佳起身行了一礼,钱千雁正要落坐,立在窗前的黄裙女子忽而开口打破沉默:“以菩萨之名追封父君,众臣才说了几句,便收回了旨意?你们说她打的到底什么主意?是试探?还是本就没有这个意思?”
东凝云坐在上首,闻言,开口道:“依我之见,两者都有。小凤帝与她那父君又不亲厚,否则三年前就该追封,提及此事也不过是与淑太慈打太极罢了,今日殿上提及,一来嘛……此事成甚好,不成于她来说也没什么损失。二来,便是想看看谁站在
她的立场。”
桑雅可放下茶盏:“我到觉得此事不必放在心上。”
黄裙女子回头,一脸好奇:“淑仪夫人有何见解?”
桑雅可淡淡道:“无论是诗仙下凡,还是菩萨显化,小凤帝所求的,不过是民心而已。往后若是丰年,百姓自会归功于她与诗仙、神子的庇佑;若逢天灾,那便是奸臣邪祟扰乱朝局,她可借机铲除异己。想法很妙,只是……神迹显化这个法子,凤帝可以用,我们为何用不了?”
东凝云眉头一挑:“哦?”
桑雅可道:“如果神迹之说成了烂白菜,时日一久,百姓们自然见怪不怪,届时,谁还记得什么诗仙?什么神子?都不过凡尘俗物罢了。”
聂秀慧放了叉子擦拭着手上的水果渍:“你说的轻巧,诗仙谪凡、菩萨显化两件神迹,凤帝哪一件不是做的精妙绝伦?别的不说,就是诗仙之事,凤帝与齐翁原本态度决绝,还是诸臣哭着求着,凤帝才勉强准的。菩萨显化,那更是在诸臣眼皮子底下发生的,第二日有人提议建登仙阁,连齐翁那个老古板都未曾置喙一句。如此神迹,淑仪夫人还妄想把神迹搞成烂白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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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雅可眸色一沉,冷笑道:“聂大人这两日气不顺,本夫人也可以理解。毕竟西门初然不过生了一个好儿子,便获得同聂大人同品的雅仪爵位。但纵然再怎么生气,也不必涨他人气焰,灭自己威风?百姓皆是愚民,当年不过一个鬼火之说就灭了镇北王一家,而今只要在鬼火手段上稍加提升,何愁不能愚弄万民?”
提及西门初然的爵位,聂秀慧眼角肌肉微颤,本想反驳一二,却又觉得无甚趣味。
黄裙女子抬眸冷眼扫过二人,似是拂去心头的不悦。才轻启朱唇:“万寿宴那夜,本欲借凤帝之手,除掉南阳王,以绝后患。谁料大皇子横插一手,搅乱了全盘计划。昨日,埋在大皇子府中的线人回禀,自大皇子从皇宫回府后,便命人将近期所得消息悉数整理。你们且猜猜,他究竟意欲将这些消息送往何处?”
聂秀慧微微蹙眉,沉声道:“断然不会送给凤帝吧?大皇子因先前君后之死,一直对先帝心怀怨怼,自然也对先帝钦定的凤帝极为轻蔑。两人之间,早已隔阂甚深,又怎会轻易向凤帝俯首称臣?”
东凝云却微微一笑,语气中透着几分深意:“从前或许不会,可如今局势变幻莫测。裴氏一族虽内斗不休,但若察觉到有外人在背后推波助澜,她们会不会暂时放下内斗,齐心协力对抗外敌?”
黄裙女子抬眸,目光如水,轻叹道:“裴丰羽虽为男儿身,却以一己之力,将探消息之术练至炉火纯青。此人若为凤帝所用,定如猛虎添翼,其势不可挡。”
“少主所言,正是我忧心之事。”东凝云微微叹息:“凤帝初登大宝之时,原有意招揽裴丰羽,欲借其府中消息脉络为己用。可裴丰羽心高气傲,瞧不上凤帝的出身,便只将自己的儿子送入宫中,以示敷衍。凤帝虽未明言,心中却也生了芥蒂。故而,庄与之入宫也始终未得宠爱。”
桑雅可冷哼一声,语气中满是冷嘲热讽:“我当初就不同意启用毕先!裴氏一族的女子,除了前太女和宁远王之外,就少有好色的,那南阳王更是个无情无义!偏不听我的,如今倒好,南阳王没除掉,反而露了马脚,倒让裴氏一族统一了战线!”
黄裙女子蹙眉冷斥道:“事已至此,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室中静默良久,聂秀慧沉声道:“既如此,杀了裴丰羽便是。”
一直沉默不语的卫佳突然开口:“裴丰羽驭下之术极为高明,他手下的那些听士只听从他的号令。除去此人,固然容易,但他一手执掌的消息网就此陨落实在可惜。依我之见,不如设法让他们结不成盟,进一步加剧误会,岂不更妙?”
见众人都将视线落在自己的脸上,卫佳淡淡又道:“今日朝堂有个说法,我听来倒是颇为新鲜。周韵说,先帝最爱之人是沈太慈。”
东凝云微微眯眼,片刻后忽而笑出了声:“有意思。”
黄裙女子似也领悟了弦外之音:“沈太慈是先帝最爱之人,先帝为了保护他,从而冷落,却被先前君后察觉,故而沈氏惨遭先前君后磋磨致死!先帝为了给心爱之人报仇,从而贬黜了先前君后。”
聂秀慧闻言一笑,接着道:“若此时,再放出传闻:前太女的死与凤帝有关。那这大皇子岂不疯了?”
桑雅可似也觉得可行:“拥有常家血脉的先前君后与前太女,皆因凤帝父女而死?换作是谁,也难以冷静自持。”
几人相视一笑,似是达成了共识。唯有一人,似一直在状况外。
黄裙女子不禁看向钱千雁:“怎么,钱大人一直不说话,是有心事吗?”
突然被点名,钱千雁似回了神一般,面对几人的注视,终究是喟叹一声:“西境传来消息,有批战马无端而死,经查,是瘟疫导致。因发现太晚,如今瘟疫肆虐。”
几人届时神色一凝。
钱千雁微微蹙眉,沉声道:“此事透着几分蹊跷,我大胆猜测,恐怕是漠莽人得知西川王回京的消息,故意为之,意欲挑起战事。西境若是动荡不安,西川王自然难辞其咎。我们此前的谋划,皆是以她为明棋,借其之势,行我之谋。若她因故遭受惩处,或是被迫接旨回程,那这棋局便乱了章法。若无明子引势,暗子再精妙,不也难成大势?”
第73章 第73章晋江文学城
翌日散朝后,凤帝眉头紧蹙。
“陛下?”乌宛白不禁担忧:“您……可是还在为沈太慈追封一事烦忧?”
裴源摇摇头:“今日早朝过于顺利,朕一时竟有些不习惯。”
昔日的朝堂分为两派,凤帝一派,群臣一派;如今的朝堂也分为两派,支持凤帝的一派,否定凤帝的一派。
就像是辩论会场,屁大点事双方也要争论一番,决出个胜负。
而今日,早朝不过一个时辰便匆匆散了,裴源总感觉哪里怪怪的,可又说不上哪里怪。
乌宛白闻言一笑:“许是朝臣们想开了,都决定效忠陛下呢。”
裴源嗤笑道:“哎呦我的天,那朕可要烧高香了。”
裴源话音刚落,竟见一男子缓缓而来。
“陛下!”
裴源抬头望去,看到郭嘉安时一愣,旋即看着乌宛白笑道:“看见没,今儿太阳真打西边出来了,群臣听话,贵君竟也穿的如此素净。”
乌宛白笑而不语。
郭嘉安今日着是淡青色锦袍,眉心的红钿未曾描绘,就连香薰都未曾沾染,半束着长发立在原地,仿佛换了个人般。
闻言,径直走向裴源身侧,拉起她的手放入自己的臂弯里:“怎么?臣就不能穿的素净些?”
裴源歪头打量着他的脸,微微笑道:“贵君俊美,穿什么都好看。”
郭嘉安嘴角微扬:“母亲命人送了羊羔入宫,肉质鲜嫩,臣记得陛下爱吃烤羊排,故而命人早早备下了炭火,这个时候火候最好。陛下可赏脸吗?”
“烤羊排?”
不争气的口水溢出,裴源点头道:“好。”
郭嘉安笑容更为明艳:“走!”
队伍直奔东六宫,跨入宫门门槛,一抹淡雅身影步履匆匆,差点与裴源撞了个满怀,还是郭嘉安眼疾手快,一伸手便将来人推着后退的几步:“哪个宫的!没长眼吗?”
那人泪眼婆娑,似已悲伤不能自己,所以一路疾行没头没尾,被郭嘉安一掌推退了几步踉跄,最后狼狈的跌坐在地,后看清了队伍来人,急忙起身跪地:“奴才悲痛欲绝,故而疾行未看清前路,还差点冲撞了陛下与贵君,还望陛下与贵君恕罪。”
郭嘉安一下子就认出了来人,冷眼打量他道:“耿公子聪慧无比,最会化解难题了,太慈回京那日,本宫也算有所见识,这世间竟有令你悲痛欲绝之事?”
耿文耀闻言哽咽叩首道:“太慈入京那日,奴才的确曾向太慈与西川王献计,行了对陛下不利之举。奴才罪孽深重,实在罪该万死!”
此言一落,帝君二人皆是一愣,郭嘉安下意识地扫视四周的宫人,旋即轻笑一声,语气中带着几分戏谑:“你是疯了吗?大庭广众之下,竟说出这般话来。可曾想过回去后,该如何面对太慈?””
耿文耀泣不成声:“太慈欲将奴才……”他泪湿满颊,终究未曾言明,只继续道:“他既不仁,奴才如今也没什么好怕的了。”
“奴才知陛下因何事烦忧,故而步履匆匆,想献计于陛下。却不料冲撞了陛下。”说着,他从袖口取出一册卷轴,双手奉上:“奴才只想求一线生机,若陛下觉得可用,奴才求陛下能留奴才在身边,做个小小宫侍也好。”
裴源不语,到是郭嘉安冷笑一声:“若陛下今日不留你,你就
准备一头撞死在这里,是也不是?”
耿文耀声音哽咽,带着一丝决绝:“奴才自知此举冒犯,也知此举唐突,但奴才真的已无退路。只能求陛下、贵君垂怜!”
说着,他又重重叩首,磕得脚下青砖都是一颤。
裴源无端觉得额头疼,却也未有相扶之意,只漠然抬步从耿文耀的身边路过。郭嘉安则是对乌宛白使了个眼色,而后屈身从耿文耀手里拿起卷轴,几步追上了凤帝,卷轴随着打开,他草草看过后,对裴源道:“向陛下献计,如何追封父君。陛下要看看吗?”
裴源摇头:“追封一事急不得,朕更好奇他今日闹的哪一出?”
郭嘉安将卷轴卷了揣入袖口,拉起裴源的手直接跨入了揽月阁:“乌尚宫已去打探了,相信很快就有结果。”
羊排烤的正是火候,一口下去焦香四溢。
郭嘉安余光瞧着女子眼眸都亮了几分,更为殷勤的将肉剔成小块,方便她下口:“陛下不是贪杯之人,否则再饮几口酒,吃饱了、喝醉了,迷迷糊糊的睡下,在叫几个美男在旁打扇,那才惬意。”
裴源豪饮了一大杯凉茶,也很痛快:“你这叫狐媚惑主,被朝臣知道是要参你的。”
郭嘉安耸耸肩:“参就参喽,臣又不能少块肉。”
裴源闻言一笑,忽闻车轮的窸窣声,她抬头望过去,竟然是陆长行推着温阳泽缓缓而来。
温阳泽笑道:“小羊羔的肉最是鲜嫩,臣本与君后下棋,却被这焦香勾出了馋虫,故而不请自来,宸贵君不会不欢迎吧?”
郭嘉安见乌宛白行至两人身后,似明白了什么,起身行礼后一挥手,柴平便带着一众宫侍退下了。
陆长行自觉坐在了裴源的另一侧,端起水壶为她泡了盏菊花茶,放在她手边:“羊肉温热,若要解腻,配菊花茶最相宜。”
郭嘉安则倒了杯凉茶放在裴源手边,淡淡道:“既然温热,饮凉茶最好不过。”
裴源:“……”
裴源摸了摸鼻子,只得看向面前的凰贵君问:“发生什么事了?”
温阳泽斜倚在轮椅的扶手上,眼眸微抬,本欲瞧瞧裴源究竟会选择哪一杯茶,却见凤帝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他挑了挑眉,露出一副怅然若失的模样,才从袖口里缓缓抽出一页文书,递给凤帝道:“西境传来急报,一批战马无端而死,经查明,瘟疫所致。”
裴源眉宇间微蹙,接过文书匆匆扫过,原本的好心情瞬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烦闷:“怪不得那几人,今日竟这般规矩。”
温阳泽微微颔首,整理着袖口,语气淡然道:“此事突然,自然是能拖延一时是一时。”
乌宛白此时也颔首道:“奴婢刚刚去探听了消息,西川王似乎在昨日便收到了急报,与幕僚商议通宵后,认为战役尚未爆发,倒不如先示好讲和,所以决定上书请陛下赐予耿文耀一个皇子的身份,送他去漠莽和亲。”
裴源翻了个白眼:“呵!”
郭嘉安面上露出一副恍然大悟之色:“难怪耿文耀行事如此冒失。漠莽之地,常年干旱缺水,听闻那里的人一生之中也难得洗几次澡。那漠莽王更是膀大腰圆,面容奇丑,且脾气暴躁,别说耿文耀,怕是寻常男子也难以接受。”
温阳泽看向裴源,轻声问道:“陛下以为如何?”
裴源冷哼一声,随手拿起筷子,继续夹起一块烤肉送入口中,不屑道:“朕昔日能将漠莽打得俯首称臣,如今又怎甘做出和亲这种示弱之举?不过是想让朕善心大发,将耿文耀留在枕畔,等他日日吹枕头风罢了!”
陆长行点了点头:“西川王定会百般推诿,不愿回返西境。若战事骤起,她必会以路途遥远、援兵难及为由,‘建议’陛下从柳州调兵前往镇压。然而,此事终究因她看管不力而起,为了能让陛下不至于罚她太重,她定会绞尽脑汁,设法弄出些功劳来。如此一来,功过相抵,战事由他人去拼杀,她却能稳稳留在京城。”
温阳泽道:“西川王远在西境三年,但这京城的事却没少掺和,如今竟还幻想回京争上一争,她凭仗的到底是什么?”
“皇舅前日说:毕先是西川王的人,但御宴楼却非西川王的产业。”裴源想了想道:“到底是西川王有所凭仗,还是西川王不过是颗放在明面上的棋子,还未可知呢。”
陆长行的柳叶眸微微凝实,他轻抚着手腕上的玉镯,语气淡然却透着几分锐利:“南边洪灾,南阳王首当其冲;皇陵血祭,裴若淑命丧黄泉;榷场幕后,实为大皇子殿下暗中操盘;西川王如今又横空出世……细细思量,幕后之人以朝臣为棋,将裴氏宗亲尽数牵连其中。众人皆在不知情中,不约而同向陛下发难。裴氏族人内斗,必有坐收渔翁之利者。然则,这利是什么?那幕后之人又该是谁?”
温阳泽微微蹙眉,沉吟片刻,缓缓开口:“鹬蚌相争,渔翁得利。鹬蚌者,乃皇室众人彼此消耗;利者,凤位也。若这渔翁并非皇室中人,那便是能在乱局中拨乱反正、掌控乾坤之辈。”
郭嘉安在一旁冷冷道:“拨乱反正,靠口舌无用,需有兵力。”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唯有手中握有重兵,方能掌控乾坤。”
陆长行喃喃道:“此人能暗中调度多位臣子听‘他’之命;还十分了解每个皇室宗亲的能力与欲望并加以利用;手上还有兵力调遣?”他蹙眉沉思,声音低沉而有力:“这朝堂之上,当真有这号人物?”
三人议论火热时,裴源却默默抬眸看向了乌宛白。
乌宛白原以为凤帝有事吩咐,可静静等了几息,忽而背脊一寒,扑通一声跪地叩首:“陛下明鉴,奴婢可没这样的能耐。”
裴源:“……”
“谁说你了!”裴源捂着绞痛的肚子满脸涨红,气急而起:“朕要如厕啊!”
凤帝步履匆匆,凰贵君看着紧随其后的乌宛白,摸摸下巴:“从前没有,现在有了。”
第74章 第74章晋江文学城
烤羊排虽说美味,但吃惯了精细食的凤帝,竟闹起了肚子。
看着陆长行手里黑黢黢的汤药,裴源下意识推的远远的:“人食五谷,偶尔患疾也是常情。所以生病就是排毒,这药朕就不吃了,睡一觉就好了。”
郭嘉安听着有道理,坐在榻上道:“好,那臣陪您。”
凤帝未有言语,似作默认。陆长行见势,颔首放下手中的药盏躬身一礼:“栖梧宫还有事务,臣先行告退,愿陛下早日康复。”
说罢,躬身退去。
跨出紫宸殿时,昔日恭守在殿门的乌宛白不知去向,陆长行看了眼计安,温声叮嘱:“你师父不在,你要多留心,若陛下始终不见好转,不能由着她,定要劝她饮些药物。”
自午凰贵君突发恶疾,凤帝知晓后担忧不已,却又帮不上忙,只能将身边处事妥帖的总管尚宫安排去了如华宫伺候。
师父的归期未定,素来只是打下手的计安被委以重任。
听了君后的嘱咐,计安急忙颔首应是,但内心不免恐慌:“就怕奴婢人微言轻,劝不住陛下。”
陆长行颔首扯了扯广袖上的褶子,低声道:“陛下不过是闹孩子脾气,晚点尝够了苦头,恐会碍于情面硬撑。这个时候你去送一节梯子,说的她心里熨帖些,她自会乖乖喝药的。”
计安恍然,躬身道:“奴婢谢君后提点。”
彼时,紫宸殿内传出郭嘉安的朗朗笑声,陆
长行微微侧身,柳叶眸顺着窗棂缝隙淡淡瞥了眼男子,而后,漠然而去。
虽是君后的宫殿,可除了朝会,栖梧宫称不上热闹,但今日,栖梧宫竟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陆长行看着跪在宫门口的耿文耀,漠然道:“耿公子这是何意?”
耿文耀叩首道:“奴才断了自己的后路,寿安宫回不去了,陛下亦嫌恶奴才,奴才只能求君后垂怜。”
陆长行走下步撵:“本宫与陛下一心,公子即知陛下厌恶你,便该明白本宫也容不下你。”
他边走边道,漠视耿文耀的跪叩,正要跨入宫门时,却见耿文耀从袖口取出一个锦盒双手奉上:“君后不妨看看此物,再下决断。”
陆长行依旧目视前方,不过刚抬起的步子却缓缓收回,温康见势,忙躬身从耿文耀的手里接过奉到君后的面前。
随着锦盒慢慢打开,一枚黄玉的云雀衔珠玉佩出现在眼前。一瞬间,陆长行只觉得的呼吸凝滞,目光死死地盯住那枚玉佩,如同定格一般。良久,他不可置信地伸出手,指尖颤抖着将玉佩拿起,再确认过玉佩的纹路与雕工后,方才垂眸将视线落在耿文耀的身上,眸中虽波澜暗涌,却未有半分声色泄露。
似察觉到陆长行的注视,耿文耀淡淡道:“奴才意外得到此物,自也清楚此物背后的故事,若是君后想听,奴才可愿意单独讲予君后听。”
陆长行并未言语,只默默将玉佩牢牢攥在掌心,漠然跨入了宫门。
耿文耀未做迟疑,起身尾随君后,一路颔首前行,终迈进了栖梧宫中。
温康一拂手,带走了殿内侍奉的宫人,随着宫门一声紧闭,陆长行方才冷冷看着男子,沉道:“说吧。”
耿文耀低着头,陆长行虽看不清他的眉眼,却能感受到此时的他,仿佛掌握了主动权的主人,缓缓道:“奴才回京前,有人将此物送予奴才,此人还说,若是奴才在宫中得罪了贵人,可凭此物求到君后面前,君后必能救奴才一命。”
陆长行眸色微沉:“本宫的耐心不是很好,公子若以为拿一件家姐的旧物,就可以在本宫面前装腔造势,那未免打错了算盘。”
“君后息怒。”耿文耀微微颔首,语气恭敬而沉稳:“奴才如今自身难保,又怎敢在君后面前装腔作势?不过是奴才幼时便听闻了镇北王的英豪事迹,心生敬仰。然则,如此英豪竟惨遭奸佞构陷而死,奴才不仅愤懑难平。如今奴才偶然得此物,又知晓其来历,才惊觉君后或许一直被蒙在鼓中,奴才为君后觉得不值。”
陆长行眉心微蹙,随即舒展,只是轻轻颔首,指尖摩挲着腕上的银镯,沉默不语。
耿文耀偷偷抬眸瞥他一眼,以为君后有了几分兴致,便缓缓又道:“陛下未登基前,君后便一直陪伴在陛下左右,想必看得清楚。敢问君后,先帝待陛下如何?”
柳叶眸微微抬起,冷冷落在男子的脸上。
耿文耀似有所觉,甫一抬眸,与君后视线相对,这才察觉男子眸光凌厉,透着隐隐不耐,似已忍耐到了极点。
耿文耀只觉后脊一寒,再不多言其他,当即跪地直禀:“给奴才玉佩之人是个女子,她说自己是陆府的旧人。”
陆长行追问:“她叫什么?”
耿文耀道:“此女姓文名乐,军械案前曾奉灵韵世女之命外出,虽然侥幸存活下来,却也成了朝廷侵犯,即便多年来东躲西藏,可也一直没放弃追查镇北王军械案的真相。”
文乐?
她是长姐身边的近卫,因武力超绝,深得母卿器重,待她如养女一般。
当年那场军械案,陆家人无一幸免,皆遭砍首;府中所有亲随、亲卫亦未能逃脱厄运,尽皆罹难。
那一幕,陆长行未曾亲眼得见,只知那日的刑场,血流成河。
多年过去,自镇北王府倾覆以来,陆长行从未再听闻府中旧人的消息。所以这个名字乍然入耳,他只觉心头一震,仿佛平静的湖面被从湖底搅动,刹那间波澜起伏,难以平静。
良久,方才沉声道:“她为什么会找到你?”
耿文耀是淑太君的父家人,而西川王与陛下同为王卿时,便已剑拔弩张,如今回京,自也不会安分。自己身为凤帝的君后,文乐却选择将信物交给耿文耀,这与交给自己的对手有何区别?
耿文耀一字一句道:“因为,她找到了陆家灭门的真相。”
陆长行愣怔良久,内心刚刚涌起的骇浪渐渐凝结成冰,那寒意从心底蔓延至四肢百骸,冻得他几乎动弹不得。
耿文耀言及此,抬眸凝视着陆长行,反问:“君后可还记得,幼时教您马术、教您功夫的游修师父?”
游修?
陆长行静静地看着耿文耀,眸色愈发深邃,似要将记忆中的那张脸与眼前的面孔重合。他不可置信地摇头,然而真相却如破茧之蝶,从他口中缓缓溢出:“……游经亘?”
耿文耀瞬间泪盈于睫,他来不及擦拭,反而重重叩首,贴着地面,哽咽道:“暌违多年,经亘携陆氏所有苟活余孽之名,向世子叩安。”
***
肠胃绞痛了半日,裴源终捱不住,饮下了一盏汤药,卧榻休息时,栖梧宫的解安得命缓步走入了内殿。
“奴才给陛下请安。”
凤帝本就冷白的肤色,此刻看上去更加青白,她无力的偏过头打量一番解安:“听闻你被君后罚了去佛堂跪经?”
解安颔首道:“回陛下的话,奴才跪经数日,心性渐稳,故而被君后召回伺候。”
裴源点头:“吃了教训就好,往后好好在君后旁伺候,勿要再惹君后生气。”
见解安点头应是,裴源追问:“这么晚了,君后叫你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解安道:“君后说:他与一宫侍相聊甚欢,高兴之余,便封了那宫侍……”解安小心翼翼的看着裴源,声音也越说越小:“卿君的位分,赐凝露殿。”
裴源愣了愣,良久,才不可置信的发出了一句疑问:“……啊?谁啊?”
解安紧张的咽了咽口水,低声回:“奴才只知那卿君姓耿,从前在太慈身边伺候。”
耿文耀?
裴源眨了眨眼,忽而从床上坐起,起势太猛,甚至眼前一片花白,她缓了半晌,才再次看向解安:“朕是不是虚脱到幻听了?你把刚刚的那番话再说一次!”
解安急忙抬手擦去了额头上的汗珠,颔首又将刚刚的话,复述了一遍。
裴源这次听的真切,所以,愣怔在那良久,才不满道:“这些男人都在搞什么?”
解安:“……”
裴源又问:“他就没说个缘由?”
解安将头埋的很低:“君后说:陛下说过,君后是后宫之主,如何料理后君陛下不会干涉,过后告知陛下一句就行了。所以……便差奴才过来知会一声。”
裴源:“……”
裴源气急:“料理的意思是:让他料理掉,他怎么还往朕的后宫塞人?这到底谁的后宫啊!简直岂有此理!你回去,将你家主子叫过来!朕要亲自问问他!”
解安躬着的身子又弯了一些:“君后说:他说了一下午的话,有些累了,若陛下有请,恐要等到明日了。”
裴源拍床而起:“他放肆!”
帝王一怒,宫人纷纷跪地,解安亦在其列,见殿内沉寂良久,他再次开口打破沉默:“君后说……”
刚一开口,便被裴源冷声打断:“他还敢说?”她说着,起身疾步冲出殿外:“如此想说,朕就亲自过去,让他当着朕的面亲自说!”
栖梧宫的烛火已熄,唯有户对下的宫灯透过窗棂,将寝殿映照的影影绰绰,所以裴源一入内殿,便看到了方台上侧倚发呆的陆长行,他似乎满腹心事,任发丝凌乱,也不做整理。甚至在看到裴源身影后,出现了短暂的愣怔,方才收敛心事,并未曾起身行礼,只是端起茶杯淡淡问道:“这么晚了,陛下登门有事?”
裴源嘟囔道:“你还知道我是陛下?我还以为你要造反,自立为帝呢!”
说话间,人已经跨上了方
才,习惯性的扯了一张凭几侧倚,不满质问:“耿文耀怎么回事?”
陆长行慢条斯理的啜饮了一口凉茶,方才回道:“陛下不是说过:陛下会替她好好照顾臣,从今往后,但凡臣有所求,只要合乎情理,陛下皆会应允。”
裴源蹙眉道:“我是说过,可……你觉得让耿文耀入宫这事,它合乎情理吗?”
陆长行颔首凝着茶杯,淡淡道:“凰贵君都能向陛下讨要恩典,准李宣入宫;那臣与耿文耀想聊甚欢,为他讨要一个卿君的位置,似也并不过分。”
裴源:“……”
昏暗的光线里,帝后二人相对而坐,可彼此间却无一次视线交汇,一个低头看着杯中水,一个侧头望着漫天星辰,除了风偶尔的涌入撩起两人的发丝,殿内死寂静止的,仿佛是一张挂在墙上的画卷。
良久,凤帝的冷笑声打破沉默,女子轻言道:“她欠你的,却要我来偿还,当真是不公平。”
陆长行抬眸,凝视着她的脸:“就因为她喜爱臣,让臣成了她的软肋,这可笑的理由竟成了陆家几百人丧命的罪魁。先帝设下圈套,将陆家推入被构陷的深渊,臣实在难以理解,这世间怎会有如此荒诞之事?”
裴源的眼角微微抽动,拇指用力地抠着食指指腹,仿佛要将那股心头的钝痛硬生生压下去。
陆长行微微一顿,声线愈发低沉,仿若从胸腔深处涌出:“那夜,在暗室里,目睹她查明的真相,臣心痛之余,亦知非她之过。事已至此,臣本欲安分守己,做个称职的君后,替她护住后宫的安宁。可今日,臣忽然觉得,有些事,终究放不下。臣的家人皆是枉死,臣可替她们宽恕先帝,接纳陛下;可陆家上下那几百口亲随呢?她们无错,甚至为先帝开疆拓土,立下汗马功劳,为何落得如此下场?她们死得不明不白,后代亦跟着蒙羞。甚至不得不离开故土求生,这又公平吗?”
裴源转头看他,凤眸微眯:“看来耿文耀是陆家亲随之后了?”
陆长行收回视线,并未作答。
裴源沉默数息,终是开口:“镇北王之死,确因那荒唐缘由而起。然以朕为帝多日之见,这个缘由不过先帝说服自己的说辞罢了。”
她见陆长行抬眸望来,目光微微一闪,淡淡续道:“镇北王凭战功挣得卿王之位,固然令人敬重;但她手握偌大北境,统率数十万精兵,而这些精兵又只忠于她一身。如此英豪,无论换作谁坐于凤位,也难免会在深夜惊恐的辗转难眠。即便,她曾是帝王之友,勤王之将。”
她稍稍停顿,又道:“如果耿文耀真是陆家亲随之后,还一步一步走到了你的面前;那么,相信还有更多的亲随之后在暗地里蛰伏。那么这些时日朝堂频起风波,应该也与她们脱不了干系。后辈尚且如此隐忍、善于谋算,可见,那些亲随的能力几何。你是聪明人,也该明白,这样的一群人,没人能够容得下。”
见陆长行颔首不语,裴源轻叹一声,明明近在眼前,却仿佛悠远无边:“知晓真相后,我常不知该如何面对你,恰似她知晓真相后,亦不知该如何面对你。我选择告诉你,是不忍看你苦寻真相而不得;她选择隐瞒你,是恐你知晓后会离她而去。如今你我这般尴尬不已,我也实在痛苦。你若想离开,我放你出宫,从此,我们就不要再见了。”
第75章 第75章晋江文学城
那夜之后,君后染上痘疫,栖梧宫自此深闭宫门,再无人涉足。
凤帝闻讯,默然伫立良久,须臾之间,胸襟前竟渐渐被鲜血浸透。计安面色大变:“陛下,您流鼻血了。”
裴源抬手拭了拭鼻端,鲜血顺着指尖缓缓滴落,掌心被染得一片殷红,刺目惊心。刹那间,凤帝直挺挺地晕厥过去。
宸贵君连夜彻查,最终在新封的耿卿君宫中搜出了毒药。面对铁证如山,耿文耀毫无辩解之意,反而笑得坦然自若。
“本欲与你好好周旋一番,奈何西境战事突起,打乱了我等原本部署,不过也无妨。你中了血槿散,槿花朝开暮落,生命短暂,恰似此毒。一旦中招,你终将因血气亏损,命丧黄泉不过是早晚的事。”
众人闻此,面色大变,正欲逼问解药下落,却见他迅速从头上取下发簪,抵在脖颈:“任务已了,爹、娘,孩儿来寻你们了!”
话音未落,他便毫不犹豫地将发簪刺入脖颈,鲜血瞬间涌出。不过片刻,他便气绝身亡。
为避免引起恐慌,宸贵君将得知此事之人尽数绞杀,彻底封锁消息。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西境烽烟四起,柳州司马奉凤命奔赴西境镇压。漠莽这几年励精图治,竟打得大晟节节败退,直至两个月后,战事才迎来首次捷报。
而紧闭已久的栖梧宫宫门也终于开启,步出宫门的君后却常系面纱示人,似是痘疫毁了半张脸,自此性情大变,主动让出了主理六宫的权利,亦不再要求阖宫诸人入栖梧宫参与朝安。自此,后宫庶务皆由宸贵君主理。
又一个月后,西境战事再起波澜,大晟军队再次败退。凤帝闻讯,急火攻心,竟晕死过去。起初以为只是一场小疾,却不料病情愈发沉重,竟至不可收拾。
神子言,仙子自天道降临人间,生来便命途多舛,需历经人世之苦,方能醒悟。而身为帝王,最大的苦楚,便是眼见家国颓败,任由敌军践踏山河。
陛下不忍百姓受苦,便以自身康健与菩萨签订契约。自此,国运愈兴,帝王之身愈颓。
她以一己之力,承担天下疾苦,亦在渡自己的劫难。
果不其然,随着凤帝病势愈发沉重,西境战事竟接连传来捷报。百姓们于欢欣雀跃之际,亦被凤帝大爱无疆的心所触动,竟在民间悄然建起了帝王庙宇,祈望借万民之力,助凤帝渡过此劫。
然而,即便如此,凤帝的身体愈发孱弱,已无法亲理朝政。朝堂之上,朝会皆由齐翁代为主持,乌宛白代为传达圣意。
转眼间,又是一年春回大地,后宫之中,迎春花悄然盛放。恰在此时,凤帝的第一个女儿呱呱坠地。凤帝闻讯,喜不自胜,待公主满月之际,便迫不及待地立下了储位诏书。
然而,新生的啼哭,总伴随着一缕年华悄然老去。齐翁年事已高,诸事力不从心,无奈之下,只能请辞致仕。凤帝心痛之余,病情愈发沉重。
自此,乌宛白水涨船高,不仅得了帝令,有持印之权,亦可替凤帝决策大小庶务。
此时,朝臣之间暗流涌动,对乌宛白的权势渐生不满,而西川王的声望却在不知不觉中节节攀升。
朝堂之上,乌、西两派之争悄然兴起,暗潮汹涌。
这日,柳文澜刚走出紫宸殿,君后便提着羹汤缓缓踏入。看着凤帝日渐消瘦的脸,柳叶眸瞬间红透,如同初绽的红梅。
裴源无奈轻叹,手指微勾,君后方才起身行至榻前跪坐,轻声道:“陛下。”
裴源咳了几声,才无力道:“哭什么?是有人欺负你吗?”
羽扇将汤盅小心翼翼放置在凤帝面前,摇着头低声说:“没有。”
凤帝轻声道:“嗯,那就好。”
羽扇掀开盖子,羊排的鲜味瞬间扑鼻而来。羽扇拿起羹勺,轻轻吹凉,才小心翼翼地递到凤帝嘴边。凤帝浅饮了一口,便止不住地咳嗽,最后竟咳出一口鲜血来。
羽扇惊慌不已,瞬间又蒙上了一层薄雾般的水汽,紧张道:“陛下。”
裴源扶着胸口,微微喘息,良久才缓缓道:“日后不必做这些事。”
“可除了这些,臣不会做别的。”羽扇微微颔首,拭去眼泪,无不温柔:“而且臣听闻,他也常煲汤给陛下喝。臣只是想让陛下开心。”
裴源凝神片刻后,才轻声开口:“他如何做,是他的事;你不必事事都学,只做你喜欢的事就好。”
羽扇面纱下的脸颊微微泛红,声音细若蚊蝇:“可是伺候陛下开心,就是臣喜欢的事。”
“伺候人有什么值得开心的?”裴源说着,随手从床案上取了两本书递给他:“异志怪谈,也算有趣,拿回去打发光阴吧。”
羽扇双手接过,沉吟片刻道:“臣愚钝,勉强识得几个字,恐辜负陛下美意。”
裴源道:“那就让宫里人读给你听。”
羽扇又道:“若宫里人也读不懂呢?”
裴源微微蹙眉,无奈轻叹:“那就来问朕,这个答案可满意了?”
羽扇慌乱垂眸:“都怪臣愚笨,又惹陛下生气了,陛下恕罪。”
裴源静静凝视着他的眉眼,终是忍不住伸手替他拭去眼角的泪水,数息后方道:“朕没有怪你,只是朕身体日渐衰弱,怕哪一日离开了人世,你无安身立命的本事。”
羽扇急道:“陛下正值壮年,何以说这样的话?”
裴源无力地笑了笑:“回去想想喜欢做什么,想到了告诉朕。”她轻轻摸了摸他的头,温柔道:“去吧。”
羽扇缓缓退下,很快,偌大的紫宸殿便只剩下凤帝一人,气喘声在空旷的殿内回荡。许久,气喘声渐弱,一直侧卧休憩的裴源忽而睁开眼,侧身下了榻,扶着墙,一步一步走出外殿,打开了通往栖梧宫的地道。
地道阴冷,裴源行了一段路,便觉得背脊阴寒。终至尽头,脚步声引来了男子的注意。庄与之一见是裴源,忙起身过来搀扶。
裴源方一入座,栖梧宫的殿门也随之开启。两人默不作声,眼见羽扇解下面纱后,直奔半身镜前,细致地整理面容衣衫,神色骄矜,哪里还有刚刚在面对凤帝时的怯懦娇羞。这时,他顺着镜面的反照,看到了内殿久候的男子。
柳叶眸微微蹙起,似有不悦:“不是说了,白日里不要过来!”
男子自顾斟茶,闻言,眼皮都未抬一下,只淡淡问道:“她的身体如何?”
羽扇翻了个白眼,扭着水蛇腰,摇摇晃晃地步入内殿,懒懒侧卧在方台上,轻声道:“恐怕活不过中秋了。”他言罢轻叹一声:“初见她时,何其惊艳;而今瘦骨嶙峋,成了一张皮,当真是可惜。”
裴源:“……”
裴源下意识地摸了摸凹陷的脸颊,分明还有肉好不好,怎么就成一张皮了?
男子放下茶杯,语气轻蔑:“可惜什么?”他抬眸瞥了羽扇一眼,讥讽道:“莫不是幻想着她能召你侍寝,让你成为宠君?”
羽扇似是不在意他的态度,轻笑道:“她若不宠我,难道会宠你?”他撑着起身,端起一杯茶,悠然道:“你倒是想,可惜啊,没生我这一对柳叶眸,所以如今连得她召见的机会都没有。”
柳玉书嘴角微勾,声音却透着寒意:“正因如此,你才更要警醒一些。别怪我没提醒你,勿要被假象蒙骗,她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羽扇冷哼一声,唇边笑意略带嘲讽:“哪里不简单?依我看,也不过如此。除了那张倾城之貌与尊贵身份,并无半分超脱之处。若真要说有何不同,便是她性情稍显冷淡,不解风情罢了。”
柳玉书冷哼一声,语气中带着几分不屑:“那是因为你未曾见过她从前的模样……”
“行了行了,她从前寡情薄义、猜忌刻薄,这话你已反复提及多次,我耳朵都快生茧了。”羽扇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语气中带着几分不耐。
他微微一顿,又道:“装病三五日或许容易,但装病一年?绝无可能!我隔三岔五便往紫宸殿跑,亲眼见她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她究竟是真病还是假病,我岂能分辨不出?你与其操心我,不如多操心操心你自己。我今日去时,恰见柳文澜奉命入宫,便留心多听了片刻。”
柳玉书一愣:“她们说了什么?”
羽扇微微耸肩,语气轻描淡写:“没太听真切,只隐约听到了‘魏如松’三个字。”
柳玉书的面色一变。
羽扇见状,淡淡道:“你也不必过于忧心,她如今已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日了。只是将死之人多有执念,常欲将未解之事,求个真相出来。”
柳玉书沉默不语。
裴源也默默起身,被庄与之扶着一同出了地道。
刚过立秋,晌午时分,日头依旧毒辣。裴源坐在窗下,任由阳光洒在身上,庄与之端着一碗汤药走过来。见女子眉头紧蹙,一脸抗拒,庄与之干脆舀了一勺递到她嘴边:“中秋将至,陛下这般模样,恐令诸臣不安。”
裴源依旧蹙眉,思量片刻后,夺下他手中的碗,一饮而尽。强烈的苦涩瞬间在口中蔓延开来,连随后入口的水都显得格外甘甜。
庄与之这才落座在她身旁,低声问道:“陛下今日召了柳文澜?”
日头将男子的发丝耀出了淡淡光晕,裴源忍不住勾了一缕在手里缠弄。闻言,她回道:“柳文澜、傅泽惠与魏如松,三人是昔日同窗,一同参加科举,一同博得功名。后来,柳文澜在太学任职,而傅泽惠与魏如松则为秘书监的小吏。傅泽惠此人圆滑,深谙人情世故,凭借上峰的几句提点,对文渊阁那场大火早有预料。担心事情生变,她未将此事告知任何人,包括她的好友魏如松。后来,魏如松‘死’在了那场大火。柳文澜不知怎地知晓了此事,认为傅泽惠冷血自私,见死不救。故此,两人便断了往来。”
庄与之恍然大悟:“难怪魏如松设计了贡院的那起大火,竟是要报复傅泽惠。”
裴源微微摇头,语气淡然:“傅泽惠知情不告固然有错,可彼时的她不过是个无权无势的小吏。倘若告知了魏如松,或许真能救她一命;但也不排除魏如松会将此事告知第三人,如此一来,秘事变成众所周知之事,那文渊阁的火还烧得起来吗?幕后之人一计不成,便会再施一计,届时,那位‘好心’的上峰,可不一定会再告知傅泽惠了。”
庄与之沉默片刻,若有所思。
裴源又道:“傅泽惠烧不起文渊阁的火;同样的,魏如松也只是贡院起火的一个工具人。风暴来时,蝼蚁无法抵抗。风暴平息后,她们不去责怪风暴,反而是计较那个跑得快的,未曾回头拉同伴一把,并实施报复,这才是此事最可悲之处。”
庄与之似有所悟,微微点了点头:“如此看来,三人中,还是柳文澜最为良善。”
裴源轻笑一声:“魏如松从火场逃出生天,面容尽毁,自是没有再入官场的可能。为了能让儿子有个好去处,不惜表露身份去求昔日好友。彼时母皇已年迈,新帝登基必将充盈后宫,多一个后君的儿子,既承了魏如松的情,对柳文澜来说也不算什么坏事。”
凤帝轻叹一声,目光转向窗外,庭院中的树木不知何时已悄然凋零,一片黄叶在半空盘旋,最终落在青石板上。不过须臾,便被宫侍拾起。
叶绿时高挂枝头,叶败时无声无息。恰似宣政殿的那些大臣。
傅泽惠的府邸也曾门可罗雀,时移世易,若非是为了探寻柳玉书的身份,裴源几乎都忘了,她还有这样一位礼部尚书。
庄与之见她眸光渐渐暗淡,轻声问道:“陛下可是累了?”
裴源微微点头,语气无力:“人是血肉之躯,不食五谷,确容易累。”
庄与之轻笑,忙起身扶住她:“还有半个月便到中秋了,陛下再忍忍。”
庄与之何时离开的,裴源并不知情,只依稀间闻到了安神香的气味,她微微睁眼,才察觉窗外已然漆黑一片,没有一丝月光。
她下意识看向扶案旁的宫侍:“谁让你进来的?”
宫侍似是一愣,淡然放下手里的香压回过身颔首回禀:“乌尚宫听到陛下呓语,担心陛下睡的不稳,便唤奴才入殿为陛下点上安神香。”
裴源本想起身,奈何
身子无力,想来是安神香起了作用,不禁有些气恼:“朕从午时睡到了天黑,还让朕睡?朕看她这个掌印尚宫做的太舒坦,准备鸠占鹊巢了!”
宫侍颔首不语。
眼皮渐重,原本的气恼也缓缓平息下来,宫侍的身形在眼中越来越模糊,渐渐与记忆里的某个身影重合。
裴源依稀想起去年拜仓颉殿那日,百官学子皆为诗仙的才情所折服,而她的视线却被穿着宫侍衣裳的陆长行吸引。
念及此,她的手轻轻抬起。动作虽细微,宫侍却已察觉,缓步靠近。
裴源似要仔细看清他的容貌,然而视线却愈发模糊,只能凭借最后的一丝力气,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想要将他扯入怀中。
她本就没多少力气,男子却顺势入怀。
裴源如获至宝,本应悸动的心,在安神香的作用下,却出奇地平静,宛如无风无浪的水面,没有一丝波澜。
她被自己气笑了,于是轻轻摸着他的发,低声呢喃:“朕赏你个恩典,今夜留下侍寝吧。”
第76章 第76章晋江文学城
眼皮越来越重,四肢也再没了力气,裴源只知自己被男子轻轻拥入了怀里,温柔细腻的吻随后落下。
那之后,她感觉自己坠入了绵软的云层里,微风化作轻羽搔弄着她每一寸的肌肤,她想闪躲却无一丝力气,只知道云雾凝成了水,平静的水面在半空泛起了层层涟漪。
清晨第一缕阳光撒入紫宸殿时,裴源有了片刻的恍惚,而后下意识摸着身侧,空空如也。
于是撑坐起身仔细探查,终是在龙凤被上发现了一根长发,青丝如墨,在阳光下泛着光泽,不似自己的头发,微微泛黄。
彼时,殿门缓缓而开,散了朝的乌宛白躬身而入,身后还跟着几个宫侍。
乌宛白上前打了个千儿:“陛下。”
裴源轻嗯一声,视线却在那几个宫侍身上流转,待几人放下洗沐之物准备退下时,裴源随手指着为首男子:“你,留下侍奉。”
男子只是短暂的愣怔,便行至榻前跪地替凤帝穿靴,不料女子的脚几乎不动,却俯下身勾起了男子的下巴细细打量。
肌肤并未想象中的白皙,面容也并非想象中的俊美,不过那双眼眸倒是无比明亮。
见男子眼眸低垂,裴源便又忍不住低头凑上前,额头相抵时,男子终于抬眸看向了女子,眸光虽不慌乱,却也暗生波澜。
裴源:“你叫什么名字?”
男子:“何清。”
裴源微微一笑:“昨晚不是准你侍寝,为何跑了?”
男子颔首道:“陛下说完那句便睡了,奴才不知是否为陛下呓语,不敢擅作主张,便起身退下了,还望陛下恕罪。”
裴源笑笑,松了他的下巴,坐直身子道:“不卑不亢,朕喜欢。”
男子将头压的更低了几分。
一旁的乌宛白笑的像个开了张的老鸨:“恭喜陛下,喜得新人。”
裴源笑道:“难为你费心张罗,偷偷教导,这个面子朕得给。”说着,两脚蹬上了靴子起身:“昨日德君的那碗汤药不知又糟践多少好东西,一觉醒来,朕感觉生龙活虎的。”
乌宛白放下浮尘,拧了一方毛巾递给凤帝:“陛下饮用,怎能说糟践二字,只要陛下身体康健,一切都值得。”
洗了漱,用了膳,乌宛白也将朝堂之事汇报了大概,裴源道一句辛苦,趁着精神又翻阅了几份奏折,三不五时的打量侍奉笔墨的男子几眼。
开始还含蓄的看,最后干脆单手托腮,眼睛直勾勾的盯。
男子终是忍不凤帝的灼灼的目光,缓缓抬眸迎上女子的注视:“可是奴才脸上沾了脏东西?”
裴源摇头,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目光也变的更加肆无忌惮。
男子:“……”
直至计安入殿通禀韵侧君至,凤帝方才端正坐姿:“宣。”
男子松了口气,放下墨条,颔首垂眸退至一旁。
周天韵入殿请了安,直接上前奉上了一个匣子,献宝似得拿到了裴源跟前:“夜明珠,臣的姐姐从夏府缴上来的。”
刑部尚书夏凡于三月初因滥用职权罪被捕入狱。历经三司多次深入调查,案件终于在前几日尘埃落定。夏凡最终被判处绞刑,其家产亦被全部抄没。
刑部郎中周韵在本案中不畏强权,并成功寻获关键罪证,为案件的裁决立下汗马功劳。因其卓越表现,周韵被擢升为刑部侍郎,并暂代刑部尚书之职。
眼下正是刑部奔忙的时候,这个档口,周天韵竟为了这么屁大点事就入了宫,心思昭然若揭。
裴源看着匣子里馒头大的石头,眼里全无对奇珍异石的喜爱,反而眉头微挑,淡淡凝了周天韵片刻:“你姐姐收缴之物不入库,怎跑到了你的手里?”
“阿姐知道臣喜欢,所以想拿给臣看看。臣一想,陛下定也没见过这么大的夜明珠,故而,也想让陛下看看。”
周天韵嘿嘿一笑,拉着裴源的手道:“可见臣与臣姐,待陛下的忠诚之心。”
裴源:“……”
我信你个鬼!
裴源原想顺着她的意,直接将此珠赠予她。可眼波流转间,有了新的心思,故而淡淡道:“朕瞧着就是个普通石头,无甚特别。你姐姐是不是私藏了真的,拿了个假的糊弄你?”
周天韵一愣:“陛下不信?那臣展示给陛下看。”
说着,就拉着裴源内殿,床幔落下的瞬间,床榻内漆黑一片,随着匣子展开,一抹绿油油的光在榻间亮起。
裴源:“哇哦。”
周天韵歪头看向裴源,一双眼睛被夜明珠晃照宛若见钱眼开的贪财鬼:“夜明珠臣也见过不少,但比碗还大的,臣还是头一次见。”
她往裴源身侧凑了凑:“陛下~”
裴源笑笑:“那你哄哄朕,朕若开心了,就赏了你。”
周天韵摁的手骨咯咯作响:“陛下终日为国事担忧,定身骨疲乏,臣替您松泛松泛。”
周天韵的按摩手法着实不怎么样,不过几下,裴源的额头便生出了一层细密的汗,合理怀疑她是蓄意报复,把她当嫌疑人整。正准备开口制止,男子之音从床幔外传了进来。
“陛下。”男子道:“您该喝药了。”
周天韵:“那陛下先喝药,喝完我们再继续。”
裴源想也不想的拒绝:“不必继续了,夜明珠赏你了。并替朕转告你姐姐,若遇到其他喜欢的,也不用经你的手拿给朕看了,自己留下就好。”
周天韵当即喜笑颜开,连谢恩都顾不得了,直接携珠跑路,不过几息便没了踪影。
过了几息,男子的声音再次飘入床幔:“陛下,您还好吗?”
裴源低吟道:“不太好。”
男子眸色一凝,忙上前想要确认,可手才探入床幔,便被女子一把紧握并拽入了其中。
男子猝不及防,跌躺瞬间,全身僵硬,直至适应了昏暗的光线,才察觉到女子侧躺在他的身畔,单手托腮好整以暇的看着他。
男子正要起身,却听女子道:“别动。”
男子默了默,松懈了紧绷的身形躺在她的身畔。
裴源再次凝视着他的面容,在昏暗的光线中,男子的轮廓愈发清晰,五官的轮廓也愈发鲜明。她情不自禁地伸手轻轻描绘着他的眉眼,指尖最终停留在他的眼尾,轻轻摩挲。良久,她轻声问道:“朕现在的样子,是不是
很丑?”
男子轻言:“陛下容貌绝世,天下女子皆难以企及。”
裴源指尖缓缓下移,划过他的鼻梁、嘴唇、下巴、脖颈,最后落在了他的胸膛。她的另一只手臂也轻轻弯下,俯下身,将头枕在他的肩膀上,伏在他的耳畔调侃:“天下何其大,你又见过几个女子?”
男子喉咙微微滚动,强压住内心涌动:“陛下,奴才所见虽少,但一见陛下,便知再无女子可与您比拟。”
“嘴巴倒是很甜。”裴源轻笑一声:“该赏。”
说着,衔住了男子的耳珠在口,指尖也顺着男子的衣襟缓缓探入,男子一时间只感觉全身酥麻,他下意识想要迎合,却被女子冷冰冰的一句话,浇的透心凉。
“陆长行!”裴源指尖狠狠掐着他的胸口,声音带着几分凌厉:“这么耍朕,有意思吗?”
陆长行瞳孔皱缩,胸口的疼痛更令他眉头紧蹙:“陛下。”
裴源冷哼一声,指尖更加用力:“一年不见,长能耐了!竟还学会说谎了?”
说罢,一脚直接将他踹下了榻:“别以为朕不记得你昨晚干的好事!臭、流、氓!”
陆长行:“……”
陆长行忙跪地颔首道:“昨夜是陛下准臣侍寝的,不然给臣一百个脑袋,臣也不敢与陛下同榻。”
裴源蹙眉:“你还倒打一耙?你把朕这紫宸殿当成什么了?任你随意出入的菜园子吗?你想出去就出去,想进来就进来!”
陆长行低声道:“臣也没办法,栖梧宫被野男人住了,臣不来紫宸殿寻陛下,还能去哪呢?”
“你!”
裴源气愈发不打一处来:“你既走了,朕便当你死了!还指望栖梧宫朕替你留着?想的美!!”
裴源愤然起身,拂袖而去,步履匆匆地出了内殿。不过须臾,陆长行缓步而出,依旧默不作声,如往昔那般颔首垂眸,侧立在凤案之侧,侍奉在旁。
裴源任由他去,随手拿起案边的一本奏折翻看。那不过是寻常的请安折子,寥寥数语,尽是些无足轻重的琐事。然而,裴源却盯着那几行字,目光久久未曾挪开。起初,眼前的文字尚能辨认,可渐渐地,那些字迹开始变得模糊,仿佛被一层薄雾轻轻笼罩,继而,整个世界都变得朦胧起来。
水汽凝结成泪,沿着脸颊缓缓滑落,最后“啪嗒啪嗒”地滴落在奏本上,晕染开一片湿痕。
陆长行见状,登时有些六神无主,扑通一声跪地,声音带着一丝颤抖:“陛下……”
裴源抬手拭去脸颊上的泪痕,动作虽轻,却难掩心中的烦闷。她随手取过另一本奏本,试图在字里行间寻得一丝平静,可眼泪却如决堤的湖水。仿佛内心所有的委屈汹涌而出,她愈是看不清上头的字迹,就越生自己的气,越是粗鲁地拭泪,泪水却愈发决堤。
陆长行愈发手足无措,只能一点点跪行到她的身侧,紧紧抓着她的衣摆,声音里满是哀求:“阿源,都是我的错,你若生气大可以责罚我,我定无一句怨言,你别哭了,好不好?”
第77章 第77章晋江文学城
不好。
裴源如此想,眼泪更加肆无忌惮的流。
陆长行则在六神无主与手足无措间反复横跳,最后鼓足勇气,起身将女子拥入怀里。
女子身形比一年前愈发清瘦,他抱在怀中,满心皆是疼惜,唯恐稍一用力便会伤到她,因而小心翼翼,连呼吸都轻了许多。
他伏在她的耳畔不住说着道歉,可女子未有一句回应。
终于,陆长行的低语被门外计安的声音打断,怀中女子的抽离令陆长行有些不安,他低下头,发现泪盈于睫的凤眸,早已化作了平常,她依旧未回应他只字片语,只漠然看向殿门,道了个:“宣。”
殿门徐徐开启,陆长行眉心微蹙,无奈颔首垂眸退至一旁。
轮椅的车碾声在殿内回响,陆长行下意识望去时,裴源已然起身,快步走到殿中,接替席亳的位置,推着温阳泽向内殿走去:“难得,你怎么来了?”
女子脚步匆忙,温阳泽并未细看,只是目光狐疑的落在凤案旁伫立的男子身上,片刻后才收回视线,淡然道:“乌尚宫说陛下添了新人,还让臣来瞧瞧热闹。”
裴源将温阳泽安置妥当后,语气不耐烦道:“这殿中就朕自己,哪来的新人?”
温阳泽微微一怔,抬眸间,见那男子已缓步而至,并在茶案一侧静立,慢启茶罐,动作行云流水,似有故人之韵。他不禁恍然一笑:“原来这新人竟是故人。”
陆长行取了两片参片放入盏中,以沸水冲泡,随后将茶盏奉至温阳泽手边,温声道:“凰贵君近日身体如何?”
温阳泽微微一笑:“多谢君后关怀,自饮下君后送入宫的药方,臣已觉精神与气血皆有好转。”
陆长行闻言,眉眼间露出一丝欣慰之色:“如此甚好。”他转身又将泡好的香茗奉至一旁女子手边,轻声道:“此方乃本宫从一游方医者处得来,送入宫中时,本宫心中颇不安宁,毕竟与凰贵君过往所服之药大相径庭。如今见凰贵君面色稍霁,本宫悬着的心也终于放下了。”
温阳泽接过茶盏,轻轻抿了一口,目光微微闪动,低声说道:“过往臣似温室之花,稍有风霜便有凋零之态。此方似将臣置于自然室外,初时虽有不适,然药性适应之后,竟觉血脉通畅,神清气爽。一切皆是托了君后的福泽。”
陆长行笑意温润如玉,温阳泽亦是态度平和。几句寒暄过后,话题竟自然而然地转入了当下局势,由浅入深,毫无半点生分与隔阂,反而透着几分熟络与默契。这哪里像是久别一年的生疏模样?分明是暗中时常联络,早已默契天成。
裴源在一旁冷眼旁观,心中暗自思忖,面上却不动声色。
好你个陆长行!怪不得这么有恃无恐,原来这一年光景,不仅不忘蛊惑她的宦臣,还不忘暗中笼络她的君臣,人在外面浪,情在宫中留啊!除了她这个凤帝,他这人情来往竟是一点未断!
难怪这后宫、紫宸殿任他来去自如。
好手段,着实好手段!
裴源感觉自己有些多余,心中愤然,故而翻了个大白眼,愤然起身而去。
两君似有所觉,沉默数息,反思了自己的错处后,话题继续。
裴源:“……”
前朝有乌、西平分秋色,后宫有诸君殚心竭虑。经过一年的“不懈努力”,她终于将自己养成了一个真正的废物傀儡。
天下虽仍姓裴,却早已与她无甚关联。年纪轻轻,便过上了颐养天年的日子,裴源对此十分满意。为了坐得舒服些,她甚至抱来数个软枕,将凤椅堆得老高,而后蜷缩其中,惬意地窝着。
不知不觉,已是晌午,高悬的日头似吞噬了万物的影子,仿佛一切都无所遁形。
殿外计安的声音再次响起,昏昏欲睡的裴源凤眸轻启,迷迷糊糊地吐出一个“宣”字。不多时,一道模糊的湛蓝身影缓缓在凤眸中变得清晰。裴源习惯性地轻咳了几声,而后气若游丝地说道:“是玉书啊。”
细细算来,柳玉书已快半年未得见圣颜。他只能从羽扇的口中得知她的近况,听闻她如今气血盈亏,身薄如纸。如今亲眼得见,方知传言非虚。她果然已经病入膏肓,精神大不如前,眼神黯淡无光,如同一个风烛残年的老者,早已没了往昔的精气神。
所以他愣在原地许久,直到眼泪簌簌落下,才俯下身请安:“陛下。”
裴源努力掀了掀眼皮,对他的眼泪视而不见,只淡淡问道:“怎么了?”
柳玉书重重叩首,声音低沉悲切:“臣有罪。”
殿中沉默数息,裴源努力抑制想要打瞌睡的念头,慢悠悠地从柔软的凤椅上坐正,轻叹一声道:“若你说的罪,指的是魏如松,那朕知道了。”
她见柳玉书缓缓抬头,目光中带着一丝惊愕,又轻笑道:“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你母亲想要你有个好的出路,这是人之常情,朕不怪罪,起来吧。”
柳玉书叩谢圣恩,缓缓起身。见凤帝对他招手,他亦未有片刻迟疑,缓步上前。直至看清她几乎瘦成皮包骨的手时,他怔住了,慢慢抬起的手微微颤抖,最后,轻轻将她的手握在了掌心,声音带着一丝哽咽:“陛下……”
裴源轻轻“嗯”了一声,声音缓慢且疲惫:“自朕病重以来,便很少见人,仔细算算,也有数月未见你了。”她的呼吸愈发沉重,仿佛吐出每个字都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完全是一副病入膏肓的病重之态:“朕记得你爱听戏,便让乌宛白将城南那家你常去的戏楼买了下来。待朕驾崩之后……”
柳玉书手上一紧,急切地打断道:“陛下万岁!为何说这样晦气的话?”
裴源却只是重重咳了几声,似乎在用尽最后的力气平复气息,片刻后才又道:“朕的身子,朕自己清楚,撑不了几日了。”她微微停顿,语气却出奇地平静:“朕已立了遗诏,会遣散后宫。届时,若柳家不容你,你便带着房契,去那家戏楼当个掌柜。”
一滴泪从柳玉书的眼角滑落,重重砸在两人相握的手上。
裴源恍若未觉,轻声又道:“听闻那戏楼生意不错,想必能保你一世无忧。未来若遇到喜欢的娘子,便另行婚嫁,生儿育女,一生也算圆满了。”
柳玉书却摇头:“臣只喜欢陛下,心里除了陛下,再装不下旁人。”
裴源微微一笑:“傻话。一辈子很长,优秀的人何其多。朕的玉书这般聪慧温润,未来总会遇到钟情于你,你也钟情的娘子。”
说罢,她轻轻抽出手,拍了拍他的手臂,轻声道:“朕累了,你去吧。”
柳玉书似是不舍离去,又仿佛有话难言,犹豫再三,终是俯身行了一礼,一步三回头,缓缓退出了殿外。
裴源从腕上解下帕子,仔细擦了擦手,随后倒头继续阖目养神,又去会见了周公。
内殿炉火上煮沸的水咕嘟作响,打破了殿中短暂的安静。
温阳泽顺着窗棂缝隙目送了柳玉书的远去,方才幽幽开口:“去岁的万寿节,陛下命他与韩柏去离间太慈与耿文耀的关系,反倒给了他与耿文耀密谋的机会。两人仗着韩柏单纯,小习惯未曾刻意规避遮掩。还是韩柏的一句无心之言,让陛下对柳玉书生了疑心。”
陆长行不禁心生好奇:“什么小习惯?”
温阳泽收回视线,语气淡然道:“柳玉书喜欢下棋,偶尔便会取两粒棋子在指尖盘玩,他的这个习惯极少展示人前,但韩柏时常跟在他左右,自然熟悉。万寿节那日,柳玉书与韩柏向太慈请安后,便寻了借口找到耿文耀。彼时的耿文耀正在下棋,倾听柳玉书叙事时,指尖也捻弄两粒棋子打旋儿。”
他说到此处,抬头看向陆长行,微微挑眉:“太巧了,不是吗?”
陆长行带着假面,温阳泽无法察觉他细微的表情,只看到他眸色微深,沉吟片刻后道:“耿文耀自幼心高气傲,自命不凡。这种人,最易因几句奉承之词而迷失本心,对自己生出错误的认知。去年一见,他果真愈发自负。本宫本欲带他出宫,却被他言辞相拒。如今想来,柳玉书定是深知其性,才哄骗他谋划了一出投毒,再让他大义赴死的结局,以此继续保全柳玉书暗桩的身份。”
陆长行离宫前夕,曾与温阳泽彻夜长谈,也将耿文耀的真实身份一一道明。
温阳泽念及此事,微微挑眉,问道:“离宫一年,可找到答案了?”
陆长行微微颔首,沉声道:“榷场石室中的油灯本有致幻之效,然而陛下不仅未受其惑,反而因之触发头疾。去岁万寿节,陛下再次因灯油而头疾发作,彼时本宫便已心生怀疑。陛下所中的蛊毒,绝非寻常的母子蛊,而是经过精心饲养的复杂蛊毒。欲驱此蛊,需先解其毒,而解药,就在御宴楼中。”
温阳泽眉峰微蹙,语气沉重:“御宴楼九子才色双绝,明里以色侍奉朝臣,暗中搜罗罪证,加以要挟;甚至还培植出了羽扇、耿文耀、柳玉书等可入宫的郎君,其手段之高明,令人咋舌。一年来,无论是大皇子的眼线,还是本宫的密探,皆未探得幕后之人丝毫线索。此等隐匿之能,着实让人心惊。”
第78章 第78章晋江文学城
夕阳西坠,暮色四合,一阵阴风悄然掠过。西门眙心中不安,随手洒落几枚铜钱,口中念念有词:“本神子掐指一算,今夜有雨。”
庄与之忍不住轻嗤一声,翻了个白眼:“乌云压顶,层层叠叠,分明是暴雨将至,这还用得着你算!”
西门眙却蹙起眉头,神情愈发凝重:“你不懂,此雨非彼雨。”
庄与之冷笑一声,撇了撇嘴:“自打你住进这登仙台,整日神神叨叨。”他起身,拂了拂衣袍上的尘埃,语气冷淡道:“无甚趣味,我回宫了。”
说罢,他转身离去,步履间带着几分潇洒。
西门眙似乎陷入了卦象里,闻言只是随意摆了摆手,算是回应。
登仙台矗立于东区,与太学府的思贤阁比邻而居。夜幕低垂,两座楼阁的灯火同时亮起,微弱的火焰在疾风中摇曳生姿,宛如天上闪烁的星辰。
不远处,朱雀门楼上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陆萧玉步履匆匆,一路疾行至紫宸殿。计安尚未及通传,殿门已被猛然推开。
凤帝身形清瘦,双眸深陷,透着几分阴鸷:“你说什么?”
陆萧玉跪叩于地,沉声道:“陛下,齐翁卒了。”
裴源愣住。
身后宫侍忽而开口,语气中带着几分疑惑:“不过是发了场高热,怎就卒了?”
陆萧玉不知此宫侍何人,但见其举止与凤帝颇为亲昵,想来是深受凤帝信任。故而直言:“齐府人报,说是高热引发了旧疾,加之齐翁年事已高,药石无功,终究没能挺过来。”
裴源微微蹙眉,语气似在自言自语,又似在向众人解释:“自齐翁致仕归隐,身子便一直不大安乐。朕总觉得哪里不对,也曾命曾芩燕暗中查探,无论是所食药渣,还是衣食住行,皆未曾发现丝毫异样。仔细回想,去岁春时,齐翁尚是老态龙钟的模样,可过了朕的万寿节后,精神便有些恍惚,似是大不如前。”
陆长行沉吟片刻:“陛下若有怀疑,臣愿亲自去探查一番。若是中毒病逝,尸身必能发现端倪。”
裴源本欲同行,却余光瞥见周天韵缓步而来,身影沉稳,似有要事禀报。
裴源微微点头,对陆长行道:“去吧,务必仔细。”
陆长行颔首应是,步下石阶时,与周天韵错身而过。他瞥见她怀中抱着一面歙砚,那歙砚看似寻常,或许只是匆匆一瞥,未曾察觉其中玄妙。
只听周天韵娇滴滴地喊道:“陛下~快看看臣又带来了什么宝贝~”
声音带着几分甜腻,引得陆长行微微皱眉,故而步伐愈发飞快,很快隐匿在夜幕之中。
裴源这才收回视线,看向周天韵,一脸不耐烦道:“朕不是说过,再遇到喜欢的宝贝自己留着就好,不必拿给朕看了。”
见凤帝转身入殿,周天韵忙亦步亦趋地跟上,笑嘻嘻道:“陛下,您还没看看这宝贝呢,万一您喜欢呢?”
裴源这才垂眸看了一眼那歙砚,不耐烦的表情瞬间换成了一脸正色,而后将歙砚接在手里细细打量:“哪来的?”
“夏府啊。”周天韵眨眨眼:“陛下只用肉眼就察觉它的与众不同了吗?”
裴源心有疑惑,摇头道:“若朕没记错,此歙砚乃是玉镇榷场最后一次拍卖的压轴拍品。当时尚未竞拍结束,现场便乱作一团,朕本以为凤鸣卫最后将其收缴进了朕的私库,怎会流落夏府?”
周天韵耸耸肩:“臣也不知,这东西被夏凡放在阁架高处,本以为是什么难得的宝贝,结果打开一看,不过是寻常的歙砚。臣觉得此举实在奇怪,便研究了两日,终于发现了其中的玄机。”
她见凤帝一脸好奇地看向自己,便不再卖关子,取了几盏烛台至凤案后,将歙砚底部对准烛火。经过光的映照,一幅画卷竟赫然出现在墙上。
裴源先是一愣,旋即又仔细看了看歙砚。底部虽平整,却绝非镜面,肉眼完全看不出其中刻有图案。
周天韵得意洋洋地说道:“神奇吧?”
裴源懒得理会她的炫耀,再次投影出图案,仔细分辨:“朕好像在何处见过此画。”
那图案是一幅山水画。
周天韵道:“画意浩瀚无垠,山峦层叠,云雾缭绕,江水奔腾如龙,一见之下,令人胸怀激荡,这分明是一幅江山图。也
难怪夏凡将其隐匿,若被人察觉,定涉谋逆之嫌。”
江山图……
裴源紧锁的眉宇缓缓舒展:“朕知道在哪见过了。”
在她的丰德库。
裴源正欲同周天韵细说,计安的声音从殿外传来:“陛下,文侧君有要事禀告。”
柳玉书?这么晚了他来干什么?
裴源蹙眉道:“朕身子不适,有事明日再谈。”
裴源尚未开口,柳玉书急切的声音已传入殿中:“陛下身子不适,臣本不该打扰,但此事事关皇家清誉和皇室血脉,臣不敢拖延!故请陛下见臣一面!”
皇家清誉和血脉?
目前后宫有且仅有一丝血脉,那就是秋康时所生的太女,听柳玉书的言辞,看来是他寻到了证据。
周天韵见凤帝神色不对,担心追问:“陛下,您怎么了?”
裴源未语,只缓步登上凤椅,沉声道:“宣。”
随着殿门缓缓而开,柳玉书迈步而入,立在堂中后屈身行了一礼,义正词严道:“陛下,臣今晚偶见慧君与侍卫同入空置宫舍,她们走后,臣去看了,真是好大一张床。”
殿中一时陷入死寂。周天韵瞪大了眼睛,仿佛听到了天下的八卦,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啊,这……”
裴源的凤眸微微一抬,眼中闪过一丝冷冽,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让人看不清喜怒。
柳玉书又道:“唯恐误会慧君,臣已将慧君身边的皮青抓获并严刑拷打,皮青交代:太女并非陛下血脉!”
此言一出,周天韵倒吸一口凉气。
而凤案后凤帝的脸色愈发阴沉。
良久的沉默间,裴源忽而觉得胸口剧痛,隐隐有股腥甜自喉咙上涌,她紧紧握着拳头,极力克制鲜血喷涌。
数息后,柳玉书偷偷瞥向凤帝,只见凤帝凤眸低垂,神情莫测。
柳玉书见势,突然跪在地:“陛下如今重疾在身,且慧君之母秋燕楠又是监管皇宫防守的凤武将军,若秋燕楠得闻此事,恐生恶念。为了陛下清誉与安危,臣越俎代庖,擅自做主,传了消息给各位宗亲及大臣入宫,替陛下主持公道!还望陛下恕罪!”
裴源微微抬眸,目光如刀般看着凤案上的歙砚,良久的注视后,才冷冷注视着周天韵。
周天韵初时只是状况外,可渐渐地,莫名觉得毛骨悚然,只是不安道:“陛、陛下怎么这样看着臣?”
彼时,城外齐府。
随着齐府的大门缓缓敞开,一阵狂风呼啸而至,吹得乌宛白的白衣袂角猎猎作响。一道闪电划破长空,似要劈开天幕,将夜空照亮得宛如白昼。乌宛白下意识地抬头望天,只见层层叠叠的乌云被狂风裹挟着飞速奔涌。
乌宛白轻叹一声,仿佛在为齐翁的离世而哀伤。
惊天的雷鸣声在头顶炸响,乌宛白已迈入大门。齐府众人早已等候在外,纷纷跪地叩首。
乌宛白宣读完圣旨,齐老爷神情哀戚,缓缓举起双手,恭敬地接过圣旨,叩谢圣恩。
乌宛白轻轻扶起齐老爷,又从袖中取出一只锦盒,双手递上,道:“齐老爷,凤帝口谕,齐翁乃我朝有功之臣,亦是她最信任之人,故特意交代,要将此锦盒交予齐翁之手,与之一道下葬,以慰其泉下之心。”
齐老爷缓缓抬起头,本就颤巍巍的身躯,在疾风中摇晃得愈发厉害。他沉默了片刻,声音沙哑:“陛下垂爱,臣夫本不该拒绝。然,妻主的棺椁早已封棺,骤然开启,恐扰妻魂魄不宁。”
乌宛白微微一愣,语气中带着几分惊讶:“这么快就封棺了?”
齐老爷声泪俱下,声音颤抖着说道:“妻主自致仕后,身子和精神都大不如前,吃了多少补药都不见好转。臣夫也是没法子,便请了高人回来。妻主对此人颇为认可,匆匆封棺便是那高人点拨。臣夫想,若是妻主知道,也定会同意的。”他轻轻拭去眼泪,浑浊的瞳孔里布满血丝,语气哀恳:“乌尚宫可否替臣夫在陛下面前转圜一二?”
乌宛白微微蹙眉,神情有些为难:“这……”
齐老爷哽咽着又道:“乌尚宫,老夫不似妻主那般见多识广,说的话若不周全,您也别见外。”
乌宛白急道:“齐老爷,您有话尽管讲,我一定尽力转达。”
齐老爷微微摇头,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妻主历事三朝,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想来,陛下若得知原委,也不会叨扰妻主安宁。”
乌宛白轻叹一声,神情略显为难:“死者为大,咱家本不该拒绝,可这陛下的旨意在此,咱家也不敢贸然应下……”她稍作沉吟,接着说道,“这样吧,咱家亲自入了灵堂,当着齐翁的面亲自取了其中之物,让她老人家瞻仰一二。如此,既不用开棺,也算完成了陛下的嘱托。”
齐老爷微微点头,声音低沉道:“那老夫陪尚宫一起。”
乌宛白却轻轻摇头,拒绝道:“锦盒内放着陛下最爱之物,也有陛下要对齐翁说的话,外人在场恐怕不妥。”
齐老爷还想再说什么,却被乌宛白打断。她神色严肃道:“齐老爷,事关陛下与齐翁私事,您可不要犯糊涂啊。”
齐老爷不敢再贸然相阻。禁军很快就将灵堂围得水泄不通,乌宛白独自步入,不过片刻,灵柩前的烛火忽而压弯。乌宛白急忙相扶:“君后,您小心。”
陆长行稳稳落地,两人随后便围着灵柩转了一圈。陆长行轻轻抚摸着棺盖上的镇魂钉,低声道:“果然已经钉死了。”
乌宛白微微皱眉,不解道:“这齐翁刚一离世,齐家便迫不及待地封了棺。这不是摆明了想要告诉大家,齐翁之死有鬼吗?这齐家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陆长行看向她,问道:“你猜,若陛下在皇宫听闻此事,会怎么做?”
乌宛白沉吟片刻:“陛下自然会认定齐翁的死为谋杀,并会下令命三司前往齐府,开棺验尸,以求真相。”她沉默片刻,又道:“但开了棺后的结果,要么是齐翁寿终正寝,自然老去;要么是身中奇毒,惨死而亡。”
乌宛白眉心拧成了一个“川”字:“若是前者,陛下定会背负不尊死者的骂名;若是后者……”她沉吟道:“若齐翁真是毒死,她们理应想办法遮掩才对,这么早封棺,无疑是不打自招,齐家人不可能这么蠢。”
她狐疑道:“总不能是齐家人猜到了陛下的想法,所以兵行险招吧?”
陆长行冷声道:“探探便知晓了。”
陆长行抬腕轻叩了几下银镯,乌尚宫不再言语,目光落在棺盖的缝隙上。数息之间,就见跳蚤大小的虫子从棺中爬上了陆长行的指尖。
乌宛白忍不住凑上前,发现那小虫竟在啃咬陆长行的皮肉。那虫虽小,口齿却十分凌厉,不过几息工夫,陆长行的指尖便沁出了一滴血珠。小虫饱餐一顿后,便爬进了银镯里。
“棺椁有人,岂非毒发而亡。”陆长行将剩余的血随手捻去,开口道:“齐家这么早封棺,无外乎要面对两个局面:一是陛下生疑,开棺;二是陛下生疑,但置之不理。一半一半的占比,齐家人敢赌吗?何况陛下如今已是病入膏肓之人……”
他指尖轻点着齐翁的棺椁,良久,忽而面色大变:“陛下有危险!”
第79章 第79章晋江文学城
疾风从门窗的缝隙中呼啸而入,似夜半深山中猛兽的嘶吼,令人闻之生惧。不消片刻,豆大的雨滴便噼里啪啦地砸落在地,声势浩大。
紫宸殿中
灯火通明,气氛却比寒潭还要冷峻。偶尔有男子的抽泣声在殿内响起,更添几分压抑。
秋康时面色惨白,跪在殿中,神情惊恐。他的母亲与那所谓的“奸妇”被人捂住口,束缚四肢,强行压跪在一旁。太女在西川王的怀里睡得不安稳,一阵呼啸声穿透窗棂,惊得孩童惊醒啼哭。
西川王微微蹙眉:“果然是野种,连个风声都能吓成这样!”
说着,西川王不耐烦地将孩子递给了身边的随侍。随侍一不小心脱了手,孩童便直接摔在了地上,“哇——”的一声哭嚎瞬间响彻了整个宫殿。
秋康时登时如疯了一般向孩童爬去,却被宫侍紧紧按压在地。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中,秋康时不住唤着孩子的乳名,奈何挣扎不得,只得重重向凤帝叩首:“陛下,臣错了!陛下要杀要剐都好,可孩子是无辜的!陛下!”
凤帝端坐凤椅,冷冷注视着殿中的每一张脸,神情莫测。
似觉得吵闹,西川王一拂手,便让乳父带着孩子下去了。而后他才面向凤帝,懒懒道:“陛下,您也听到了,这慧君自己都承认了,孩子是他与奸妇所生,竟还敢蒙蔽圣上,霸着太女之位。妄想动摇正统、玷污皇室血脉,可见这凤武将军是藏着谋逆之心。”
西川王言罢,缓缓抬步走向秋燕楠,居高临下,冷眼睨着她:“去年本王回京,秋将军仗着慧君这一胎,何其威风!不仅连本王的面子都不给,更指着本王父君的脸破口大骂!污蔑太慈谋害皇嗣,谁能想到?这皇嗣竟是个野种!秋燕楠,你不会妄想着,这野种能继承大统吧?”
手脚被束缚的秋燕楠满头冷汗,恐惧至极,竟连呜咽都发不出来。
西川王冷哼一声,已然将自己视作今日的主宰,照着秋燕楠的心口猛踹数下,直至堵在她口中的帕子浸满了鲜血,方才作罢。
看着母亲疼得抽搐,一旁的秋康时又是一阵惨叫哀嚎。一想到今日局面皆因自己而起,他绝望地晕死过去。
西川王看着这一切,嘴角微微上扬。
聒噪的源头终于被切断,局面也该走上正轨了。
西川王盯着凤帝,语气中带着几分逼迫:“陛下,太女非裴氏血统,自是留不得了。陛下如今病入膏肓,想来也没几日可活了。那这凤位,总不能空着吧?”
裴源低着头,手指轻轻摩挲着拇指上的黑玉扳指。片刻后,才懒懒抬眸,语气轻飘飘道:“那依你之见,这凤位要传给谁啊?”
西川王微微一笑,语气中带着几分自得:“本王不才,愿为陛下分忧。”
裴源点了点头,转眸看向殿中不请自来的诸臣,语气淡然:“诸位爱卿的意思呢?”
众臣颔首垂眸,闻言笑而不语。
西川王以为这是默认的意思,笑容愈发得意。一旁的太慈更是急不可耐,语气中带着几分急切:“源儿啊,你四皇姐也是为了你的身体着想。你看看你整日病恹恹的,还要担忧国事,未免过于辛苦了。不妨当着诸位大臣的面写个让位诏书,从此也能安心静养不是?”
裴源脸上的笑意更深,转头看着身边的几个后君:“几位爱君也是如此想的?”
君后带着面纱,微微福了一礼,语气恭敬却带着几分试探:“虽说后宫不得干政,但若是为了陛下的身体考虑,臣以为太慈之言有理。”
裴源点点头,视线移向周天韵。周天韵神色萧然,似察觉到凤帝的注视后抬头,微微一笑:“陛下,臣今日就是过来献宝的。其他的,臣也不懂。”
裴源轻“嗯”了一声,又看向柳玉书:“今日这热闹是文侧君一手促成,事到如今,不说两句吗?”
柳玉书颔首道:“臣只是不忍见陛下遭奸人蒙蔽。何况太女之位关乎着江山社稷,臣作为陛下之君,自要为陛下分忧。”
裴源又瞥向柳玉书身后的韩柏。与前三君的冷静沉着不同,唯有他脸色惨白,无比惶恐。他不知发生了什么,却也能感受到局面不对劲,所以下意识就躲在了柳玉书的身后,就像平常那般。
察觉到凤帝的注视,韩柏不知是情绪所染,还是恐惧作祟,竟一下子泪水涌出,语无伦次道:“臣不知道,臣什么都不知道。”
裴源凝视他良久,抬手召他道:“过来。”
韩柏满心不安,只是紧紧攥着柳玉书的衣袖,似乎柳玉书比凤帝更让他心安。
西川王见状,嗤笑出声,语气中满是轻蔑与讥讽:“陛下啊陛下,国事您治理得如何,暂且不论。只看看这后宫,慧君与侍卫苟且,还生了野种;宸贵君、淑君、李卿君、傅侍君的宫殿全都空着,各个都不知去向;凰贵君又是一副病歪歪的样子。满打满算凑齐了四个,似也都未将您放在心上。您这后宫,当真是乱得一塌糊涂,连几个男人都管不住,竟还妄想治理天下?您自己不觉得可笑吗?”
裴源闻言,嘴角微微上扬,语气却透着几分冷意:“朕又不是金银财帛,未得人人喜爱,有何奇怪?”
她抬头直视西川王,目光如刀:“倒是你,若今日朕将这凤位给了你,你确定自己接得住吗?”
西川王微微一愣,旋即冷笑出声,语气中带着几分狠厉:“陛下昔日还是王卿时,曾对本王说过这样一句话:暴雨,会冲刷掉所有的罪证。本王深以为然,铭记至今,故而特意选了这暴雨夜,带着诸位大臣前来逼宫!如今,整个皇宫的禁军皆已落入本王之手,陛下身边的后君尽数已向本王投诚,紫宸殿的宫侍也早已被本王牢牢掌控。如今的陛下,已是穷途末路,身侧无一可用之人。本王劝陛下一句,乖乖写下让位诏书,还能保全几分体面。待明日天晴,陛下驾崩的消息传遍京城,本王自会确保陛下依旧是百姓心中那位与菩萨签订契约的仁德凤帝。”
裴源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大笑出声:“朕原以为裴爽是八个皇女中最蠢的,没想到你才是最天真的那个。被人当成靶子放在明面上这么多年,你竟一点都未察觉不对?甚至还自以为是的认为:自己已经经掌控全局?”
见西川王脸色阴沉,裴源语气愈发冷冽:“你以为这些大臣是你带进宫的,她们就都是你的人了吗?”
裴安一愣,下意识回头看了眼身后的诸臣。昔年母皇在位时,她们便是西川王府的常客。后来她去了西境,她们依旧替自己筹谋。自一年前回京后,她们更是对自己鞠躬尽瘁,扶持着她在朝堂上站稳了脚跟,有了一席之地。
念及此,裴安猛然转过头,怒视裴源,咬牙道:“死到临头,你还在此挑拨离间!”她看向凤帝身侧的羽扇,语气中带着几分急切:“羽扇!”
羽扇低垂的眸子微微抬起,柳叶般的眸子轻眨,似是没有明白西川王的话外之音。
裴安眉头紧蹙,似是意识到羽扇叛变,一时之间,只觉得熊熊怒火在心中燃起,言辞讥讽道:“贱人!不过是做了几日君后的位置,真当自己飞上枝头变凤凰了?莫要忘了,当初是谁救下了你!教你谋生的手段!否则凭你低贱的身份,焉能踏入皇宫?”
羽扇的柳叶眸微微弯起,语气中带着几分冷意:“西川王这是哪里话?当初奴家是晕倒在了您的马车旁,可若不是奴家生了这双眼睛,您会屈尊救下奴家?至于谋生的手段?住进御宴楼,成了女人玩弄的倌郎,这不是下面长个东西就能做到?怎成了您教的手段?莫非,奴家这东西,是您给的?”
裴源:“……”
羽扇话音方落,殿中忽而传来一声不合时宜的轻笑,打破了殿中凝重的氛围。
裴安本就满心怒意,闻声瞬间回头,目光如剑般寻到了声音的源头,竟是太府卿聂秀慧。
聂秀慧迎着裴安的冷眼,只是微微耸肩,神情自若,毫无惧意。
只一瞬间,裴安心底的不安终于如暗潮涌动。
她终于察觉出了不对经。所以,她第一次正色审视起在场的每一个臣子。众人虽依旧恭敬侧立,但氛围却与在宣政殿的朝会毫无二致,全无逼宫的紧张与肃杀,反而像是被半夜三更唤入紫宸殿,应付了一场无足轻重的“晚朝”。
察觉到裴安的审视,众人皆缓缓抬眸,目光逐一与她相接。往日里熟悉的恭敬与熟稔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淡漠疏离,仿佛在看一个与己无关的陌路小丑。
还是周天韵打破了沉默,语气中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缓缓说道:“陛下,大半夜的就莫要耽误大家功夫了。西川王想要让位诏书,陛下
给她便是。如此一来,诸位大臣清君侧时,也有了向天下人展示的‘证据’,不是吗?”
裴安下意识回过头,目光落在周天韵身上。她一脸漫不经心,嘴角微微上扬,神情间满是讥讽之意。
裴安自以为这些年礼贤下士,故而深得人心。起初尚有几分戒备,可时日一久,面对一张张主动投诚的谄媚之态,以及那看似诚恳的投诚之礼,她竟真的以为自己运筹帷幄,成了暗处的霸主。却不料,这些年,这些人的暗中追随,竟皆是虚情假意。
“你们……”
裴源眼见裴安的脸色由得意变得铁青,再由不可置信变成了惨白一片,不由暗叹一声。
哄人开心,并非易事。然而,若有一群人,既能表忠心,又能设身处地为她谋划,里应外合,相互打掩护,哄着她、陪着她,一哄便是许多年,让她彻彻底底得了好处,也让她实实在在享受到了权力的实感,如此用心良苦,任谁都会迷了心窍,沉醉其中,难以自拔。
唯有太慈还在状况外,一脸懵懂地问道:“清君侧?清谁?”
裴源白了他一眼,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清朕!行了吧?”
周天韵轻笑一声,尚未来得及调侃,就听凤帝冷冷道:“都这个时候了,再藏下去就不礼貌了吧?既然想要朕的凤位,那便自己出来拿啊!如此畏首畏尾的老鼠做派,还妄想逼宫?不怕说出去贻笑大方吗?”
殿中静默一瞬,忽而响起一阵车轮碾过地面的声响。众人纷纷回头望去,周天韵更是迈步走下高台,对来人恭敬一礼:“臣不辱使命,终探得江山图下落。”
彼时,齐府。
府兵受齐老爷之命,早已将灵堂门窗钉死。若非大雨磅礴,此时的灵堂怕是已经陷入一片火海之中。
乌宛白、君后、陆萧玉及随行的十余名禁军,全部被囚禁在了灵堂里。乌宛白反复踱步,时不时张望着皇宫的方向,哽咽道:“这可怎么办啊,后宫现下除了凰贵君,便是陛下。两个病秧子凑在一起,岂不任人宰杀?”
陆长行则凝望着雨幕,语气沉稳道:“有老太尉在,她们是不敢动凰贵君的。”
乌宛白闻言一愣,继而一拍大腿,惊道:“那此刻陛下,岂非一人应对环伺群狼?”
陆萧玉愤而起身:“那我们就杀回去!”
乌宛白忙拉着她,无奈道:“我的祖宗,门窗钉得死死的,你快省省力气吧。”
陆萧玉怒然道:“难道就什么也不做了吗?”
乌宛白重重叹了口气。
带着圣意威风凛凛而来,如今竟成了阶下囚。谁出去还真是讽刺!
暴雨连绵不绝,细碎的雨水被风吹入窗棂,狠狠击打着陆长行的脸。因带着面具,他感受不到一丝温度与疼痛,只听暴雨的拍打声格外清晰,似有回响一般。
回响?
陆长行狐疑地回过身去,漆黑的眼眸落在身后的棺椁上。他缓缓行至棺椁旁,贴耳倾听,沉闷的拍打声与微弱的“救命”二字,清晰入耳。
陆长行眸色一凝,低喝道:“快掀棺,里面躺着的是曾芩燕!”
陆萧玉一愣,忙不迭地带领众人开始撬棺。奈何棺钉入木极深,又无趁手的工具,众人只能持佩刀一点点撬开棺盖。
漫长的等待后,憋闷许久的曾芩燕面色青白地趴在棺椁上,大口喘息:“谢天谢地,终于又活过来了。”
陆萧玉急忙扶她出了棺椁,急切地问道:“你怎么被关在棺材里?”
曾芩燕扶着胸口,微微喘息,待气息稍平,她打量了一番灵堂,无力道:“还能为什么,发现秘密被灭口呗。”
她起身,缓步走向后墙,语气中透着几分笃定:“这灵堂曾是一间杂物房,地处偏僻,两个月前突然修缮,我便觉得奇怪,没想到竟是用作埋葬活人的墓穴。”
她伸手轻抚后墙,继续道:“万幸我留了个心眼,让当时的工匠偷工减料。只维持了主家体面,明面上的雕花砖石和瓦片做的精致,而后墙原有的两扇窗,只买通匠人用土砖敷衍垒建。轻而易举就能被击穿。今日暴雨,门外不好点火,我们可在内部起火,以此分散她们的注意力。”
她说罢,猛的踹了墙面一脚,原本光滑的墙面竟簌簌掉落下土渣来。
众人皆是一片喜色,一面替她打着掩护,一面加快了墙面的凿击。很快,墙面就漏出了一个洞口。
陆长行看着洞口忽而问道:“陛下是早就知晓齐府不忠了吗?”
曾芩燕随口回道:“也不是很早,这几日而已。”
风势越来越大,豆大的雨点拍在人脸上,让人连眼睛都睁不开。
申敬挡着眼睛,一路冲进了正厅,庄与之急急迎上:“怎么样?”
申敬抹去额头上的雨水,沉声道:“府门外都是暗哨,士兵候在街头巷子里,差不多上千人。”
庄与之本欲回宫,可尚未到城门,便被母亲连拖带拽地拉回了府。方知今夜西川王携诸臣入宫,意欲逼宫。听到申敬之言,神色焦急,忙回头冲到裴丰羽身侧:“父亲,你快想想办法啊!”
裴丰羽却依旧淡定自若,轻轻饮了口茶,语气淡然道:“想什么办法?左右你又不得宠,她死便死了,爹给你寻个更好的女子入赘,岂不更好?”
庄与之一脸愕然与震惊:“父亲!”
驸配庄绿夏削了块果子递到裴丰羽手边,闻言道:“和你父亲喊什么?先前不是你自己哭着喊着求你父亲把你接回府?说自己不受待见,说郭嘉安恃宠而骄,还说诸君都看你不顺眼。怎么?人家就给了你点甜头,你就全然忘了自己是怎么被冷落三年的?”
庄与之急道:“就算如此……你们也不能见死不救吧?父亲,你不是说过,自家人是内耗之争,决不能让外人坐收渔利。难道你都忘了吗?”
裴丰羽抬眸瞥了他一眼,语气轻飘飘的:“那我改变主意了。因为我发现,无论谁是凤帝,大皇子府的地位都不会减,我干嘛吃饱了撑得替她出头?”
庄与之一愣,站在原地沉默了良久,莫名觉得眼眶一热:“你们不救!我救!”说着,负气转身而去。
庄绿夏见状,轻叹一声:“儿大不由娘啊。”
裴丰羽白了她一眼,起身道:“走吧,一道去凑凑热闹。”
第80章 第80章晋江文学城
戌时已至,御宴楼内一片狼藉。终于在一处隐秘的暗室中,寻到了解药。
韩惜灵看着眼前匣子里的药瓶,冷冷地瞥了一眼脚下遍体鳞伤的白袖:“早说不就好了?非要吃这苦头。”
鲜血早已将白袖的衣衫染成鲜红,他抬起头,冷冷地看着韩惜灵,眼中满是不甘与怨毒。
韩惜灵却似毫不在意,只将其中两个较为特殊药瓶揣入怀中,转身离去时,轻飘飘地留下一句话:“留着也是祸害,都除了吧。”
暴雨如注,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随侍忙撑着伞上前,韩惜灵侧身望向东区。登仙阁与思贤阁两座楼宇的灯火,在雨幕中闪烁,仿若夜空中为迷途之人指引方向的星辰。
她默默凝视良久,直至马车驶至御宴楼前,才缓步下了台阶。
马鞭凌空挥过,击得雨滴四溅。马儿一路疾驰。途径京兆府衙署门前时,马车停了片刻,京兆府少尹燕书艺登上了马车。
阴潮的空气中,韩惜灵身上的血腥味格外清晰。燕书艺忍不住打趣:“好歹与你有过几夜欢好,怎么下得了这么重的手?”
韩惜灵懒懒掀了掀眼皮,语气中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喜欢早说啊?我适才还能留他一命。”
燕书艺慌忙摆手,语气里满是抗拒:“你快饶了我吧,各个都跟成了精似的,一旦招惹上,不磨掉一层皮也要丢掉半条命,苦头吃一次也就罢了。”
“现在不用吃苦头了。”韩惜灵抬脚踹了一下脚边的药匣,发出清脆的叮当声响:“解药都在这儿。”
去年初春,刘丝柳惨死在御宴楼。韩惜灵奉命查办,却
被楼里的白袖乱了心神。她也说不上白袖哪里好,只是与他视线相对,便让她心痒难耐。一贯冷静自持如她,第一次有了救风尘的荒唐心思。
若不是那晚燕书艺叩门而入,警示了几句,她迟早会溺死在白袖的温柔乡里。
燕书艺随手取过一瓶解药,透过塞子轻轻嗅了嗅,那味道怪异莫名,令人难以言喻:“不是说苗翎谷中能控制蛊虫的皆是女子吗?为何白袖也能控蛊?”
韩惜灵淡淡道:“那是因为男子皆是虫蛊的饲料。以身饲蛊,需耗费诸多精气,熬不过的便沦为生育的工具,直至油尽灯枯;唯有命硬之人,方能熬过此劫。一旦活下来,那只虫蛊便会只忠于男子一人,且威力不容小觑,被称之为蛊王,能威慑百虫。它栖居于苗银镯内,自繁自衍,蛊籽生生不息,取之不尽,直至宿主死去。”
燕书艺露出一个嫌恶的表情,微微皱眉:“咦~”
马车一路向前,途径拐角时,被一辆突然冲出来的马车快行了一步。燕书艺打了个晃儿,手中的解药滑落在地。她弯腰去捡,药瓶竟又滚远了。心中莫名燃起了无名火,她掀起车帘,对前面破口大骂:“梅希蓝,你奶奶个腿!抢先一步还能上天不成?”
兵部郎中梅希蓝将长剑探出车窗,铿锵有力的声音混杂在雨水里,最后被风吹入了燕书艺的耳中。
“不服单练!”
燕书艺冷哼一声:“泼妇!”
大雨如注,洗刷着京城的每一条道路。太学府的最高处,南阳王俯瞰而下,无数马车在街头巷尾穿梭前行,化作锦盒大小,行进的方向直指西应门。
“今夜的紫宸殿,想来会十分热闹,王卿不去看看吗?”
南阳王收回视线,转而看向只隔着两条街的登仙楼。楼灯闪烁,似有自己的节奏,与风雨交织,自有一番韵律。
“比之紫宸殿的热闹,本王更好奇今夜的风雨,到底是陛下早有预料,还是东海菩萨又点化了神子?”
傅逸春看着不远处控制楼灯机关的妹妹傅艺,淡淡回道:“西门神子每日三卦,一卦赠信徒,一卦占国事,一卦问帝安,向来未有差池。”
南阳王似不认同,微微摇头:“鬼神之说,何以为信?”
“陛下曾说,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傅逸春看向南阳王,语气平静:“她信的从不是鬼神,而是西门这个人。”
他言罢,取了伞转身下了阁楼,“时辰已晚,我就不奉陪了。人多地儿小,再不去没位置了。”
南阳王:“……”
戌时二刻,趁着周天韵去丰德库取江山图的功夫,齐翁坐在轮椅上,好整以暇地打量着小凤帝,语气中带着几分调侃:“自老身请旨致仕至今,已有半年光阴。如今陛下看起来,怎么还不如老身精神?”
裴源端坐凤椅,居高临下地睨着轮椅上的齐翁,语气冷淡中带着一丝讥讽:“托您老人家的福,朕这一年可是吃了不少苦头。”
齐翁微微一笑,笑声浑厚,哪里像上了年纪的老者:“可老身怎么听闻,陛下并未中毒,这一年不过是在演戏?”
裴源挑眉,目光锐利:“您又如何确定,装病不是在遮掩有病之实?”
齐翁愣了愣,旋即点头,语气中带着几分叹服:“血槿散却有腐蚀肠胃之效,陛下这一年茶饭不思,辛苦了。”
裴源面无表情道:“茶饭不思,倒还撑得住,但这时辰还扰朕清梦,朕着实不太开心。”
齐翁笑笑:“是老身的不是,但既已叨扰,不妨与陛下多聊几句家常。毕竟过了今夜,就算老身想,恐也再无机会叨扰陛下。”
裴源嘴角微微一勾:“也好,朕也很想知道,在朝堂上已坐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您为何还是贪心不足?”
似是坐得累了,齐翁从车轮旁抽出自己的紫檀手杖,身后的黄裙女子忙上前搀扶他起身。
“陛下可知老身这紫檀杖从何而来?”
裴源瞥了一眼,语气淡然:“听闻是太祖御赐,杖头镶嵌的夜明珠,还是东海王进贡的。可见齐翁自太祖起,便是帝王器重之臣。”
齐翁微微点头,抬手轻轻抚摸着手杖,语气中带着几分感慨:“是啊,太祖乃乱世中突起的枭雄,英勇魁梧,气吞山河,展臂高呼,引来无数英豪相助。可惜老身不过一文弱士人,只能在太祖身边做一个小小幕僚。”
她说到这里,浑浊的瞳孔中透出几分凌厉:“这紫檀杖,又名‘杖责’。陛下可知其意?”
裴源语气平静:“愿闻其详。”
齐翁微微眯眼,缓缓道:“太祖登基之后,那些与她一同奋勇杀敌的姐妹,有的封了王卿,有的得了爵位,有的赐了封地,有的成了将军,甚至稍识得几个字的粗人,也都被封赏了三品以上的官位。偏老身这个出谋划策的军师,只得了一个七品的巡按御史以及这根紫檀杖。还美名其曰,这是她对老身报以厚望。实则却在敲打老身,告诉老身只有问责罪臣之权,却无斩首罪臣之权,警告老身,不要生出不该有的妄念!”
裴源沉吟片刻,语气平静却透着几分冷意:“你不甘心,于是为了报复太祖,便将从苗翎谷中救出来的常氏郎,送入了后宫。”
齐翁冷笑一声,语气中带着几分讥讽:“他说自己擅情蛊,能让天下的女子为他着迷,荒唐。他若真有此能,便不会身陷囹圄,沦为蛊虫的饲料。不过他倒也提醒了老身,以蛊相控帝王,让其迷乱心智,倒也未尝不可。于是老身就做了个顺水人情,将他送到了太祖身边,没想到,效果比老身想象的还要好!”
她说到这里,放肆大笑,似将埋藏在心底多年最得意的秘密,公之于众,畅快淋漓。
裴源待她气息稍平,方才又道:“那之后,你也受到了太祖的器重,成为了母皇的老师,可你依旧不满足。只因从常氏郎一事中,你尝到了愚弄帝王、将帝王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快意!”
“不错!”齐翁神色疯癫,语气中带着几分得意,“先帝登基初,她尚能事事向老身请教,可不过几年,她竟脱离了老身的控制!老身怎能放任于她?于是,老身又去了一次苗翎谷,这次老身精挑细选,带回了一个身怀蛊王的男子!”她说到这里,凝视着凤帝,笑得不怀好意:“陛下可知,那男子是谁?”
裴源懒懒道:“朕的父君,沈承谦。”
齐翁一愣,旋即露出一副了然之色:“你很聪明,但你的父君就没那么聪明了。还说什么能控百虫,能施百蛊?结果连个情蛊都控制不了,自生下你后,便成了一个没用的废物!”
裴源微微颔首,垂眸片刻,终是没忍住,笑出了声。
齐翁满腹不解:“你笑什么?”
裴源抬眸看着齐翁,语气平静却透着几分讽刺:“有件事,你可能搞错了。能育出蛊王的男子,并非因为命硬,而是幼时未吞食育籽,因而保有纯阳之躯。蛊虫食纯阳之血长大,自会在血脉上压制得住食混沌之血养大的蛊虫。”
殿中沉寂许久,齐翁更是愣在原地,似是想到了什么。
于是,裴源凝目,一字一句道:“所以,朕并非父君所生,而是母皇亲生之女!”
众人再次愕然,一时之间,殿中鸦雀无声。
唯有淑太慈怒急呵斥:“不可能!”
裴源冷冷瞥他一眼,仿佛在看一个跳梁小丑:“是与不是,朕无需向你证明。晚些时候入了黄泉,太慈亲自向母皇询问便知!”
裴源微微一顿,继续道:“十个月前,京城流传出一个十分荒谬的流言,说我裴氏出情种,太祖深爱常氏郎;先帝深爱沈氏郎,先前君后嫉妒沈氏郎得宠,从而害死了沈氏郎。先帝为了给心爱的人复仇,从而将先前君后贬为庶人。”
她抬头看向众人,语气中带着几分正色:“今日朕,势必要为母皇父君正名:母皇她多情多欲,一生都无钟爱男子,甚至怨恨父君害她尝尽生育之苦,从而冷落。父君亦不屑沦为女子玩物,所以身死前曾留遗言给朕
,若有一日朕登基为帝,不必追封他为太尊。”
殿中沉寂数息,桑雅可终忍不住道:“陛下同臣等解释这些做什么?那流言便是臣等传播出去的,臣等自知是假的。”
“有没有一种可能?她是解释给本宫听的呢?”
声音自门外传来,众人寻声望去,紧闭的殿门忽而被人推开,竟是裴丰羽从容踏入其间,他一路凝视着裴安,语气中带着几分调侃:“小四,好歹本宫也是你的皇舅,怎么逼宫这么大的乐子,也不让人通知一声?”
见众人皆是警惕地望着他的身后,裴丰羽笑道:“放心吧,本宫独自前来,身后没人。”他看向裴源:“进展到什么程度了?本宫可来晚了?”
裴源紧绷的精神似顿时松懈了几分,懒懒倚着靠背:“齐翁正在向朕剖析她的心路历程,说到她送朕的父君入宫了。”
裴丰羽步伐稳健,很快行至齐翁身侧。见其身侧的黄裙女子正举着剑,一脸警惕地看着自己,他微微凝神,随后一脸惊讶道:“呦?本宫没看错吧?这不是死于贪官之手的齐大小姐吗?怎么?听闻今夜皇宫有乐子,所以从地府偷跑出来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