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第81章晋江文学城
裴丰羽的出现,仿若惊雷乍响,瞬间将殿中气氛搅得森然一片。
柳玉书下意识地望向凤帝,凤帝神色如常,竟无半分异动。
他微微蹙眉,预感不妙,回头对韩柏耳语几句。
钱千雁毫不犹豫地冲出殿外,招来侍卫。侍卫只道:他是从朱雀门一路走进来的。因他身后并无侍卫,亦无长随,又是一个多年锦衣玉食的贵族公子,想必没什么危害,便放他入了宫。
钱千雁将此事一五一十地转述给齐从雪,可齐从雪依旧警惕,直接将长剑悬在了他的脖颈上:“大皇子府外埋伏了八百侍卫,若是拦截失败,自会燃放爆仗加以警示。你是如何凭空出现在朱雀门的?”
裴丰羽十分不喜刀架脖子的感觉,轻松的神色瞬间凝了一层寒霜:“本宫自有本宫的手段!”他抬手推开脖颈上的寒刃,语气中满是不屑:“一个金蝉脱壳、不敢以真实身份示人的鼠辈,还不配劳本宫浪费口舌!”
齐从雪眸色一寒,正欲开口,却被齐翁拦在了身后。齐翁摩挲着紫檀杖上的夜明珠,浑浊的眼眸将裴丰羽从上打量到下,方才露出一个慈爱的笑意:“今夜本该唤大殿下入宫,然,天降大雨,难免淋湿衣物,若大殿下因此感染了风寒就不好了。”
裴丰羽嘴角微勾,露出一抹嘲弄的笑意:“齐翁想多了,本宫身体康健得很,便是今夜变了天,大雨变成了大雪,本宫也不会受到一点伤害!”
齐翁沉吟片刻,心中权衡了一番裴丰羽的价值后,对齐从雪道:“大殿下喜欢看热闹,从雪,替大殿下看座。”
齐从雪微微眯起眼,心中虽满是疑惑,但还是命人抬了椅子给他。
似是因为自家人到来,一脸灰败的西川王终于有了些生气,看着裴丰羽问:“适才陛下说,她是母皇亲生,皇舅可知,她说的是真的吗?”
座位被安置在距离齐翁不远的地方,似是不希望他脱离她们母女的掌控。裴丰羽毫不在意,撩起衣袍,神色从容地落座。闻言,他嘴角微翘,目光淡淡地看着西川王:“不然呢?否则凭她这个要死不活、凡事懒得相辩的倒霉性子,先帝会瞧得上她?”
西川王原地打了个晃。
今夜踏入宫城之前,她始终笃信裴源当年不过是凭借卑劣谄媚之术,才得以僭越凤位。
所以朝堂之上,群臣皆不屑于效忠于她,即便自己远在西境,仍能得众人忠心追随,她们为她暗中谋划,步步为营。而她亦不负所望,卧薪尝胆多年,以贤德与魅力折服众人,运筹帷幄,谋算深远,终将半壁朝堂握于掌心。只待今夜将凤帝裴源的头颅斩下,那本就属于她的凤位便唾手可得。
然而,踏入宫门不过须臾,却被告知过往的追随皆为虚妄,效忠亦是虚假。她如同一个小丑,被她们戏弄多年,而始作俑者们竟无半分愧疚与歉意,任由她怔立原地,视若无物,仿佛她为空气一般。
而此刻,竟又得知裴源竟是母皇所生?
她的生父本是低贱舞郎,这也是众姐妹鄙夷轻视她的主要缘由。如今,身份陡然逆转。往昔众姐妹对她的讥讽与调侃,此刻皆化作荒诞笑谈,而她,竟是这笑话中最可悲的笑柄。
她算什么?一个娱乐所有人的笑话吗?
裴丰羽眼见她眼神瞬间涣散无光,人虽站在原地,灵魂似已飘出了天际。裴丰羽轻笑出声,语气淡然,似是闲谈般说道:“你也不必如此伤怀,你输给她,一点不冤。”
见西川王看着自己,他才接着缓缓道来:“先帝昔年产女时耗尽心血,总觉精神不似从前,便一直觉得小五是个讨债的伥鬼。所以小五刚满周岁,便下令毒死了沈氏郎。你父君虽愚钝,却并非狠毒之人,于是她便将小五寄养在你父君宫中,任其自生自灭,也是想瞧瞧,这女人生出来的孩子,是不是比男人生出来的命更硬。”
裴丰羽歪头托腮,目光落在小凤帝身上,语气中带着几分戏谑:“果不其然,这孩子命硬得很,且自幼便早慧得令人咋舌。尚在牙牙学语之时,便能察言观色,知晓如何在深宫中苟且求生。先帝心生好奇,命宫女设局,将她引入凝辉殿,欲试探她在帝王一怒之下,能否自救。不料,她察觉不对,直接钻进凤案下头,没心没肺地睡了一觉。醒来后察觉殿内无人,还顺手替先帝批阅了一本奏折。工部上奏,西城城墙年久失修,索要五万两白银修缮;她批道:‘五万两可购五百万块砖石,约建十里城墙,西城城墙仅有五里,余下二百五十万块砖石,你是要为自己的九族垒坟头吗?’”
裴丰羽收回视线,看着近在身侧的裴安,语气带着几分玩味:“她那年也才五岁,而你,六岁启蒙。你说说,一个无人管顾、在后宫受尽冷落连饭都吃不饱的孩童,文字和算数是怎么学来的啊?”
舅侄二人正闲谈间,宫门再次开启,周天韵携画卷归来。
齐翁的眼眸瞬间迸发出了精光。
她激动地迎上,近乎颤抖地将画卷慢慢抱在怀里,神色贪婪地嗅着画卷上的味道:“找到你了,终于找到你了!”
殿中皆是她的爪牙,自然与她同露喜色,裴源则显得有些一头雾水。
万幸,齐翁到了废话颇多的年纪:“陛下可知此物?”
裴源试探道:“总不会是藏宝图吧?”
这话似戳到了齐翁的笑点,她仰头大笑,笑得酣畅淋漓,良久才铿锵有力道:“不错!正是藏宝图!”
裴源:“……还真是一点都不让人意外啊。”
天底下有张藏宝图,而图就在皇宫里,而她作为凤帝,却丝毫不知情。
这合理吗?
裴源愣了会儿神后,忽而恍然,她忘了,她失忆了。
齐翁微微一笑,语气中带着几分调侃:“你不会天真地以为,昔年太祖是因为她那把子力气,才打下了这天下吧?”
裴源眉头微挑,若没记错,这图是先帝所获,跟太祖又有何关联?她冷声道:“你刚刚还说:太祖乃乱世中突起的枭雄,英勇魁梧,气吞山河,展臂高呼,引来无数英豪相
助。怎么这会儿又要污蔑太祖……是靠这图中所获宝藏,收买了众人不成?”
“污蔑?”齐翁冷笑一声,声音中满是不屑,“若无财帛,谁愿为她效力?若无银两,她又从何处得来战马、战袍?你可知,太祖起兵之时,麾下不过数百人,若无这图中宝藏相助,又怎能在乱世中立足?
“你问朕?”裴源微微蹙眉,语气中带着几分疑惑:“你不是才信誓旦旦地说自己是太祖的军师,与她一同打下这天下?那太祖是否有财帛,你难道不知?”
齐翁正欲开口,裴丰羽却抢先讥讽道:“齐翁,您不能仗着自己年岁大,便随意糊弄晚辈们吧?母皇的军师分明是温觅,也就是如今的温老太尉。当年,您不过是温老太尉手下的一名小小书吏罢了,在母皇面前,连说话的资格都没有,怎就成了母皇的军师?”
齐翁面色骤变,厉声斥道:“温觅?不过是有个好出身,自幼得名师指导,又窃取我们这些书吏的功劳占为己有,否则?她也配得上‘军师’二字?”
裴丰羽笑而不语,小凤帝亦嘴角微勾,讥讽之态,不加掩饰。
自裴丰羽的不请自来初,齐从雪便一直内心不安,此时,心中的不安甚嚣尘上,甚至隐隐有些忐忑。她毫不迟疑,将长剑再次悬在了裴丰羽的颈上,眼神里透着决绝。
“母亲!勿再与她们多说废话!”她长剑一紧,在裴丰羽的脖子上划过一道血痕,鲜血顺着剑刃滴落。齐从雪的目光如刀,直视凤帝,呵斥道:“速速写下让位诏书,否则,我现在就砍了裴丰羽的脑袋!”
裴源懒懒地瞥了她一眼,语气轻飘飘的:“朕自己的手足,都说杀就杀。你以为,朕会在意皇舅的生死?”
裴丰羽冷哼一声,声音虽低,却满是嘲讽:“倒是心狠。”
裴源不语,倒似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样,任由众人闹腾。
羽扇接到暗示,缓步上前,倒水入砚台,研墨的动作不疾不徐,声音却冷如寒霜,毫无平日里软弱无依的样子:“陛下,今夜风雨疾驰,诸位大人深夜悄然而来,未引起半分波澜。如今,凰贵君被困于内殿,乌尚宫亦被制于宫外,禁军皆已归顺,凤鸣卫此时就算接到帝令,可区区千人,想来还未走到这紫宸殿前,便已凋零雨中。这宫城之中,再无陛下可倚仗之人。无论这宫城的惨叫声有多大,都会被这狂风暴雨掩藏无踪。陛下,您没有任何胜算,也不会有人从天而降前来救驾,何必再浪费大家的时间呢?”
殿外,风声鹤唳,暴雨如注,宫城在风雨的肆虐下,如同一座遗世独立的孤岛,被黑暗包围其中。
殿内,灯火昏黄,凤帝瘦弱的身躯在凤案后显得格外孱弱,唯有一双眼睛目光如炬。闻言,凤眸轻抬,声音冷冽:“朕可是仙子下凡,你又如何确定,不会有救兵天降?”
羽扇微微一笑,语气却透着几分沧桑:“臣自幼父母双亡,刚会走路便已四处飘零。虽没读过什么书,没见过什么大世面,可所结识之人,无不可怜至极。她们没有做过任何伤天害理之事,却要饱尝世间极苦。可她们还是四处求神拜佛,因为她们无权无势,只能寄希望于神灵。可神灵好似从未听到过她们的诉求……”
他话音一顿,冷冷道:“这世间,并无神灵,不过是一群软弱无能之人臆测出来虚妄而已。”
他的柳叶眸缓缓落在裴源的脸上,语气愈发冷冽:“陛下登基至今,总以鬼神之说愚弄万民,骗得久了,连自己都深信不疑。事到如今,竟还要寄希望于虚无缥缈之事,未免可笑。今夜,这宫城之中,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仅此而已。”
他将砚台推至裴源面前,又取了笔递给她,声音冷得像从冰窖里刚取出来的冰:“陛下,落笔吧!”
裴源取下黑玉扳指,在掌心摩挲,声音无比冷淡:“无印,诏书无用。”
羽扇道:“陛下放心,我等自会好好招待乌尚宫,直至她交出玉玺为止。”
话音方落,一声炮仗的巨响打破了夜晚的死寂。随着烟花炸开,竟将漆黑的夜幕映得如同白昼,引得殿中之人齐齐回望,就连近在眼前的羽扇都狐疑望去。
裴源当即抬脚猛踹桌案,太师椅下的滑轮借势后移。椅背撞墙之际,黑玉扳指精准没入石墙。
齐从雪听到声响,猛地转身,横剑直指凤帝:“你乱动什么?”
裴丰羽见势,利落起身,一脚飞踢至她的手腕。齐从雪只觉手腕一痛,长剑“叮”的一声落地。裴丰羽袖口处划过一道刀光,他近身奇袭,直接将齐从雪紧锢怀中,短刃直逼她的喉咙:“上一个把剑悬在本宫脖子上的人,被本宫砍了双手,折磨了三日!今日条件有限,便宜你了!”
说着,根本不给众人开口之机,裴丰羽手起刀落,短刃直接刺入了齐从雪的喉咙!
“雪儿!”
“少主!”
变故突然,众人尚不及讨伐,就听浑厚有力的呵斥忽而在殿中响起。
“齐呤!当年要不是你哭着求着老身收留你,你这种蠢笨的东西,在老身面前提鞋都不配!今日竟还倒打一耙,说老身窃取你的功劳?!”
众人神色巨变,有的仰头,有的转身,似乎都在寻找声音的来源。那声音仿佛从远在天边,又仿佛近在耳边,如同去岁万寿节那晚,声音的来源虚无缥缈,令人不寒而栗。
人人警惕,人人恐惧。
齐翁尚未来得及去看爱女的死,只紧紧抱着江山图,打量着四周。
这时,凤帝身后的石墙一侧忽而倒塌,尘土飞扬中,羽扇猝不及防,直接被人一脚踹开。那是一位身穿甲胄的女子,手持长矛,气势凛然,她看着齐翁,冷笑道:“适才你口中所说:‘稍识得几个字,却被封赏了三品官位的粗人’,指的就是我娘吧?”
齐翁浑浊的瞳孔一缩,看着来人,不可置信道:“李天音?你不在明州戍守,跑京城来干什么?谁给你的胆子擅离职守?”
李天音冷笑一声,手持长矛,凌然一挥,对着身侧的男子道:“哎呀我这暴脾气!还没上位呢,就摆起帝王架子了?宣儿,把你的本事都拿出来,替你祖母狠狠地揍,揍到她们吐屎为止!”
裴源:“……”
终于,钱千雁呵道:“来人!保护齐翁!”
众人这才恍然缓过神来,纷纷将齐翁护在左右。
“杀!”
李宣的喊话如同带着回响,不仅在殿内绕梁,就连殿外都传来阵阵回音。
钱千雁本拥护齐翁向殿外逃离,可甫一推开殿门,竟见一满头花白的女人端坐廊下。她的身后,凤鸣卫与禁军厮杀在一起,刀光剑影,血花四溅。而远处,更是涌上来一片大军,她们像是一群勤奋的工蚁,黑压压地围上来,密密麻麻,令人不寒而栗。
钱千雁只得拥着齐翁与众人后退,才猛然发现,凤帝身后的石墙像是一个藏着千百万人的黑洞,几乎是源源不断地从其中涌出人来。
齐翁等人不可置信地看着那群人。她们都是朝堂里的同僚,甚至多是自己的手下,大多人长着年轻的面容,平日里卑躬屈膝地听命于自己,如今却一个个目光冷冽,杀气腾腾。
而后,纷纷围站在凤帝左右,冷眼欣赏着她们的窘态。
紫宸殿内,人群瞬间汹涌而入,殿宇变得逼仄而拥挤。齐翁等人被前后夹击,可活动的空间愈发狭小。随着稍有身手的几人相继倒下,只剩下一群手无缚鸡之力、却又年迈的官员,她们惊惶失措,狼狈不堪。
这些官员历事两朝、三朝,官居高位,手握实权。她们皆是朝堂的中流砥柱,如今却在这逼仄的空间中瑟瑟发抖。她们追随齐翁多年,自恃资历深厚,不屑于效忠于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娃娃之下。于是,她们合谋搅弄朝堂,乐此不疲地欣赏小凤帝怒急却又奈何不了她们的样子。
在她们眼中,凤帝算什么?若非群臣托举,她不过是傀儡一个。
然而,局势反转,今夜一开始她们有多得意从容,此刻就有多狼狈不堪。她们的权势、地位、自恃,在这一刻尽皆崩塌,化作虚无。
殿外,厮杀声穿透雨幕飘进殿内,更像是索命的厉鬼,令人不寒而栗。
直至温觅缓步踏入,轻轻阖上殿门,殿内才得来片刻的安宁。她隔着人群看着齐翁,微微一笑,声音轻缓却带着几分冷意:“好不容易得来的藏宝图,临死前,不打开亲眼看看吗?”
齐翁面色灰败,许是年岁
已高,陡然巨变的局面让她显得有些迟钝。片刻后,她才回过神,冷冷道:“老身便是毁了它,也不会便宜你们!”
温觅微微一愣,旋即哈哈大笑,笑声中带着几分嘲讽。她好整以暇地看着齐翁,语气中满是不屑:“齐呤啊齐呤,好歹也是入土之年的年纪了,竟然还这么蠢钝。”
她顿了顿,目光如刀,冷冷质问:“若这世间真有藏宝图,又被太祖得来,她当年为何不搬空充盈国库,反而封存原地?难道,是为了便宜你这个祸害?”
见齐翁沉默不语,温老太尉沉声开口,语调低沉而有力:“从常氏郎,沈氏郎,再到裴小五的头疾,桩桩件件,先帝对你这个暗中摆弄虫子之人恨之入骨。奈何你行事隐秘,狡猾至极,她只得编造藏宝图一事,并暗中告知几位老臣,就想看看谁会上钩。却不想你竟自此隐蔽起来,直至先帝驾崩。你仗着太师之尊,处处凌驾于新帝之上,肆意妄为。老身几次本欲警示你,但念及你孤女早逝,齐府无嗣,权势不过昙花一现,亦可借此激励新帝,故而暂且放任。却不料,你蛰伏多年,谋划了这么多桩丑事!”
齐翁依旧不语,可抱着画卷的手已然开始颤抖,可事已至此,她已无退路,只固执道:“你说谎!若无藏宝图所指,先帝怎知北境会有铁矿?”
温觅的声音在殿内回荡,她虽已年迈,声音却无比凝实:“太祖乃北方人,早在起势之前,便已知晓铁矿所在。天下初定,为求百姓修养生息,故将此事深藏不露。先帝继位之初,北境动荡不安,依照太祖所指,挖矿炼铁、锻造兵器,以备不时之需。
后,你频频使弄阴毒手段,引的先帝震怒。所以为了为了增强藏宝图的可信性,先帝不得已透露了铁矿的线索。
却不想你如此精明,竟真的寻到了冶炼兵器的洞穴。你借此离间镇北王与先帝的君臣之心,在先帝面前花言巧语,诬陷镇北王有反意;又在镇北王面前挑唆,说先帝忌讳她功高盖主,意欲加以除去。镇北王信以为真,除去了先帝派往北境的巡按御史,引得帝怒。自此,假谋反成了真反,致使镇北王一家无辜枉死。甚至收养镇北王之后为你的暗桩、暗探!齐呤,你取人性命,还要吸人骨髓,简直卑鄙无耻,罪大恶极!”
人群之中,陆长行神色怔然,想也不想开口问道:“母卿的军械案,是齐翁在幕后主使?”
男子声音尤为突兀,打断了温觅对齐翁的审判,温觅并无怒意,并寻声望向声音来源,才看到立在人群之中的男子。
那男子虽说陌生,可温觅早从温阳泽的传信得知,此子便是镇北王之子,陆长行。
故而,微微沉吟,反问:“你母卿遇害前,可叮嘱你南下?”
陆长行点头:“是。”
温觅点了个头:“南下后,你可有身陷囹圄,遭人囚禁?”
陆长行嘴角微颤:“有。”
温觅又问:“你从南边回京后,可有人频频示好,一再挑唆,让你杀了先帝,为你母卿复仇?”
陆长行沉默几息,终颤抖点头:“……有。”
温觅嗯了一声:“那便对了。你母卿乃土生土长的北方人,所有亲人好友皆在北方,纵然在京城住了几年,有了几个相处好的姐妹,也都是京城人士。她好端端的叮嘱你南下做什么?”
温觅冷哼道:"齐呤将你骗入那个村子,让你受尽苦楚,便是要你来日回京,能够留下裴小五的左右,让你如当年的常氏郎一般,去控制她这位未来新帝。否则,整个朝堂在齐呤一人独大的局面下,她怎么会容得下你一个罪臣之后,成为新帝的君后?”
第82章 第82章晋江文学城
陆长行身躯一晃儿,过往的一幕幕如走马灯般在眼前闪过,才猛然察觉自己这些年为了追查母卿的死,为何每每接近真相,都功亏一篑。
因为所谓的线索从一开始就是假的,所以追查的结果也只会莫名其妙的中断。
而凤帝密室中所得知的真相,又何尝不是齐翁设计想要让她得知的真相?
她明知凤帝与君后相互喜爱,却告诉凤帝一个假的真相,让凤帝对君后心怀有愧;又让陆长行深陷追查母卿之死一事上反反复复,无疾而终。
事关杀母之仇,两人纵然如何相爱,也难敌血海深仇这个隔阂。
这又何尝不是操控?
让凤帝爱而不得;就如同朝堂之事,她即便身在高位,也永远只能是个傀儡。
所以齐翁对凤帝的操控,又名‘挫败’。
裴源念此,看向殿中的齐翁:“一把年纪,又无子嗣,偏偏对权利的眷恋还那么露骨。致使朕迷了眼,认为你不过贪恋权势。想来一年前,你也是察觉了朕性情有变,故而放低姿态,假意效忠,实则却将手下之人一分为二,一半儿陪朕演戏,一半儿与朕作对。让朕一直怀疑这幕后还有其他人在暗中操控;让朕与一个不存在的敌人,斗的殚心竭虑。”
裴源言此,苦笑一声:“你是母皇之师,朕对你只有敬重;四年前,新朝初立,朕事事向你请教,任群臣以你为首,放任朝政由你点头才肯落印,朕自问,给足了你老臣应有的排面与地面。你又何必如此?”
“就因为朕不及太祖勇冠三军、胆略过人;亦不及母皇睿智英明、运筹帷幄;所以你便觉得朕好欺负?是吗?”
似乎已经预料自己大势已去,齐吟抱着手里的江山图,神情虽看起来有些憔悴,可浑浊的瞳孔依旧凌厉,她凝望着小凤帝冷笑出声:“你登基初,尚不满及笄。却总是装成活了一把岁数、少年老成的样子;初次科举,妄想着提携青年一辈,分走老臣的利益;更想推举新政,妄图改变朝局?先帝远胜你万千都不敢如此冒进,你小小年纪,又凭什么?盲目尊大、不知所谓!老臣不服你,也是活该!”
裴源尚未开口,温觅抢先道:“新帝并非少年老成,实乃幼年聪慧。自其五岁起,先帝便知她天资非凡,知她必为未来之主。可先帝始终未授她帝王之术,盖因先帝深知她性情纯良,不屑权谋。于是暗中悉心栽培,磨砺她的果决坚韧,练就她的识人之明。四年前,先帝驾崩,留她于四面楚歌、皆是质疑境地,只给她一个继位的口谕。先帝之意,便是想让她明白‘当断不断,必受其乱’之理,改掉优柔寡断、心慈手软之弊。便是想看看她能否在乱局之中,狠下心肠,成就大业。”
温觅语气渐沉,目光如剑,直视齐翁:“她不必服你,更不必为了你们这些所谓老臣的诚服,就迁就退让。因为她是先帝早就选定的继承人,而你们,不过是先帝留给她的砺石。齐吟,人至暮年,当知天命。你总想以余晖之光,遮蔽朝阳之芒,未免愚蠢!不懂让贤于后辈,便是与天相抗,愚不可及。”
她话音一顿,目光转向凤案后的凤帝,责备的语气下,带着几分期许:“陛下,今日之祸,皆因四年前的你心慈手软。若当年的你可以狠下心肠,杀一儆百,便不会造成今日局面。先帝曾留遗诏于老身,若一切皆如她所预料般发展,她命老身问陛下一句:裴小五,你可知错?”
殿中静谧无声,众人才察觉殿外的厮杀声已然渐渐消散,温觅未等来凤帝的回答,却等到了郭嘉安与其母郭黛携凤鸣卫踏入殿内,而殿外,只剩下大雨如注。
郭氏母子先后步入殿中。
郭嘉安身披朱红甲胄,雨水沿着头盔的轮廓滑落在他的脸上,亦冲淡了脸上的血迹。分明是一双含情的桃花眼,在这一刻竟显得无比坚毅与冷峻。
跟着母亲大步踏入殿内,两人单膝跪地,郭黛声音沉而有力:“臣,不负陛下所托!叛党已尽皆伏诛,无一生还!”
钱千雁等人瞬间面色如死灰,仿佛被夺走了最后一丝希望。有的人苦笑,狼狈地滑
跪在地,似乎已接受了失败的事实;有的人则是眸色狠厉,她们不甘自己只是的存在,只是先帝磨砺新帝的棋子。
齐翁依旧紧紧抱着怀里的江山图,视作她为最后的救命稻草。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嘶吼,声音中满是不甘与疯狂:“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她转头望着凤帝,双目赤红,形如疯癫,歇斯底里地叫道:“杀!杀了凤帝!”
此言一出,她身侧的众人似乎瞬间被点燃,纷纷涌上前去,准备与凤帝玉石俱焚。她们的双目殷红,神情魔障,并非蒙蔽了心智,而是在抒发心底里最后的疯狂。
李玉音冷哼一声,声音中满是不屑:“死到临头,还不知悔改!杀!”
殿中局势瞬间陷入一片混乱。
韩柏猛地挣脱了柳玉书的束缚,他神色惊恐,如同一只失去庇护的幼兽,在绝望中四处张望。所以见到凤帝起身向他招手时,他毫不犹豫地扑进了凤帝的怀抱。
很快,叛党皆被制服,局势皆被掌控。
一切似乎即将尘埃落定。
短暂的安静下,陆长行难以抑制的惊恐之音,显得无比刺耳:“陛下……”
他疾步上前,一脚就将韩柏踹飞,而后,将缓缓倒下的凤帝接在怀里,声音里满是悲痛:“陛下!”
裴源不可置信地低下头,看着心口上那把染血的匕首,才愕然的抬眸,看向不远处嘴角流血的韩柏,嘴唇微动,却只能艰难地挤出一个字:“为……”
她本想质问韩柏为何如此,可刚一开口,便觉喉头一甜,鲜血瞬间喷涌而出,连一句完整的话也未能说出口。
“陛下!”
殿内众人见状,无不惊恐万分,纷纷齐齐跪倒在地,哀嚎声此起彼伏,一时间,绝望与悲痛瞬间笼罩宫殿。唯有韩柏捂着心口,泣不成声:“我娘也是她们的同党。依旧是活不成了……依旧是活不成了……”
韩惜灵原本立在人群之后,听到此处,不可置信地冲到前面,看到凤帝胸前一片血色时,她的面色瞬间变得惨白,直挺挺地跪倒在地:“陛、陛下……”
韩柏自见到韩惜灵的瞬间,似是明白了什么,他愕然的愣怔片刻,继而愤然转头看向柳玉书,眼中满是愤怒:“你骗我!”
柳玉书早已被凤鸣卫压制在身下,见状却突然疯狂大笑起来,神情扭曲:“你个满脑子都是女人的蠢货,骗你又如何?”
柳玉书被凤鸣卫死死压制,连头都抬不起来,只能恶狠狠地抬眸盯着凤帝,声音中满是怨毒:“裴源!七年前,裴爽为了羞辱你,送了你一名舞郎。当日,你的匕首,也似今日这般,毫不犹豫地刺入他的胸膛!你可还记得?”
他的声音在殿内回荡,厉声质问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那舞郎到底做错了什么?他不过是想好好活着!你若不喜,大可以将他赶出府去,为什么要杀了他?为什么?”
裴源捂着心口,鲜血从指缝间渗出,她已经无力说话,只能倚在陆长行的怀里,目光定定地看着柳玉书。
柳玉书见她面色晦暗,气息微弱,知道她早已油尽灯枯,于是带着一丝嘲弄和幸灾乐祸:“我让耿文耀给你下了血槿散,又让他提前把解药的消息透露给陆长行,就是知道你这个人喜欢将计就计。可你一定没想到,那解药,其实也是一种毒药。你害怕众人担忧,所以隐瞒了这件事。旁人都以为你是故意装病来蒙蔽敌人,只有我知道,你只要一进食,就会腹痛难忍,再加上头疾频发,因而才短短一年光景,你才衰败至此。”
他冷笑一声,接着说道:“裴源,这一年来,你过得很难受吧?”
此言一落,殿内一片哗然,众人无不惊愕。乌宛白更是痛哭流涕,满脸自责:“陛下,你……你怎么这么傻?”
柳玉书双目殷红,声音中带着一丝讥讽:“是啊,我也搞不明白,只要不触碰她的底线,她可以对所有人都无比宽仁,可当年,却偏偏容不下一个无辜的男子!”
陆长行将怀里的人拥得很紧,他心疼至极,所以开口的每一个字,都似从胸腔中挤出来的:“一年前,你让耿文耀诓骗我阿姐还活着,还骗我说,她就是对陛下下蛊之人,就是为了骗我离宫,只想看她因头疾无治,而饱受折磨?”
柳玉书盯着他,面无表情道:“不错!”
他言罢用力挣扎,稍得放松,便从领口抽出一枚银坠,随手扔到了陆长行的脚边,冷冷说道:“真正的下蛊之人,是我。余下所有的子蛊,都在这枚苗银坠内。”
而此时,凤帝忽地又吐出一大口鲜血,躺在陆长行的怀里,气息渐弱,仿佛随时都要死去。
殿内再度陷入一片惊忧之中,众人无不惊慌失措。有的已泪流满面,乌宛白更是僭越般紧紧拉着凤帝的手,泣不成声,一直哀求她不要离开。
而裴源则是用尽力气,问道:“如此说来,你便是御宴楼幕后真正的主人了?”
柳玉书冷笑一声:“主人?怕是御宴楼中众人,都不知自己主子到底是谁。”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建楼之资,出自西川王;楼中之人,皆受齐从雪驱使;而我?”他微微俯身,瞥向陆长行脚边的银坠,唇角勾起一抹浅笑:“不过施了些手段。些许能让人心甘情愿为我所用的手段。”
他转眸看向韩惜灵,语气中带着几分嘲讽:“说来,韩大人还当好好谢我才是。若非我命白袖引你查明刘丝柳身死真相,哪有韩大人弃暗投明、倒戈陛下的今日?”
韩惜灵眉心微蹙,沉声问道:“这于你们大计并无裨益,你为何要帮我?”
柳玉书目光深邃,语气带着几分冷意:“如果说,西川王是齐吟放在明面上的棋子,那么齐吟,便是我选定的暗桩。只是她倚老卖老,屡屡挑衅皇权,凌驾于帝王之上。我若再不出手,她必遭凤帝暗中翦除。那这出大戏,又该如何唱下去?”
裴源闻言,气若游丝道:“为了一个舞郎,你倒是处心积虑。”
“舞郎”二字,仿佛是触碰到了柳玉书心中最深处的伤疤,瞬间点燃了他的怒火。他猛地变得歇斯底里,声音中带着几分颤抖:“你眼中的舞郎,却是我的至亲之人!”
柳玉书的目光落在裴源身上,眼中满是怨毒:“裴源,你从未喜欢过我,我亦觉得你伪善至极。昔日你杀了他,如今你死在我手。这便是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他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决绝的平静与癫狂:“能与凤帝共赴黄泉,也不枉人世走一遭。”
躺在陆长行怀中的裴源听闻,唇边却勾起一抹弧度,笑意却未达眼底,沉声道:“可惜,你的算盘终要落空了。”
她索性不再伪装,随手拔下心口的那把刀,轻轻一掷,刀身在空中划过一道寒光,落在柳玉书身侧,发出清脆的声响。
柳玉书愣在原地,眼神中满是错愕,其他人也皆是诧异,一时间,整个大殿内鸦雀无声,只有凤帝铿锵有力的声音在殿中回响。
“朕预料宫变即将发生,又怎会没有一点防备?”
裴源缓缓起身,站定后,目光阴沉的扫过齐翁等人,而后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似千钧之重,威严凛然,如同重锤,敲击在众人的心上:
“齐吟,心怀不轨,罪孽深重,法理不容。兹处以极刑,诛其三族,以正纲纪,以儆效尤;余参与人等,虽非首恶,然亦为从逆,罪责难脱。悉数砍首,家产尽皆抄没,以充国用。其家眷,近亲知情者,视同谋共议,一并连坐;远亲实不知情者,未涉逆谋,念其无辜,可免连坐之刑,判流放;西川王、淑太慈,贬为庶民,流放边疆,无诏,终身不得入京。以上,三日后行刑,今日主涉罪犯,首级悬城三日,以示天下,明正典刑。”
第83章 第83章晋江文学城
一场秋雨,寒意来袭。
太阳初升,晨光熹微,却照不暖这偌大的皇宫。空旷的宫道上,
看不到一具尸骸,但空气里残留的血腥气依旧让人忍不住作呕。
乌宛白推开凝晖殿的门,奉了一碗姜茶至凤案:“陛下忙碌一夜,可要吃些东西?”
姜茶微热,裴源接过一饮而尽。辛辣的口感在喉间蔓延,竟也生出一层细汗。她闻言摇了摇头:“朕的身子不打紧,倒是如华宫那边,温老太尉年迈,凰贵君体弱,务必仔细些。”
乌宛白微微一笑,轻声安慰道:“陛下放心,君后早已去打点了。”她沉默片刻,面色犹疑,似乎有些话想说,故而斟酌道:“陛下……恕奴婢多嘴,这温老太尉虽说年事已高,但毕竟是女子,住在后宫,恐……”
裴源抬手给了她一记爆栗:“既知多嘴,便不要嘴了。”
她又道:“李玉音与郭黛难得入京,若是想入宫看望儿子,亦不要阻拦。”
乌宛白颔首应是,转身见翰林院的吏员们端着整整齐齐的几托盘圣旨,才躬身道:“陛下,奴婢去去就回。”
裴源扭了扭手腕,笑道:“记得背个包出去,不然银子将袖口压坠了,少不得失了第一内臣的体面。”
乌宛白一愣,旋即躬身道:“奴婢不敢。”
不远处,君后提着食盒下了御撵,裴源远远瞥见,不动声色地应了个“好”,而后,一语不发,颔首摆弄起歙砚。
凝晖殿的门再次开启时,日头刚刚掠过城门,光芒将踏入殿内的男子的身影拉得很长。歙砚亦在阳光下打出了一道幻影,映在不远处江山图上,影子与画重叠后,几个光点格外突兀,像是坐标。
其中一个光点,刚好落在了画卷北方的山涧。
这时,陆长行屈身行了一礼,久久未闻女子之音,故而轻抬眼帘望去,见女子视线落在江山图上出神。
他想了想,径自起身,缓缓行至她的身畔,声音温和:“陛下。”
裴源恍若未闻,慢慢扭转者歙砚,看光影在画卷上打转。陆长行愣了几息,抬手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袖,再开口时,声音里透出几分温柔:“陛下~”
裴源这才懒懒抬眼,隔了一年之久,才终于又见到了那张让她熟悉又陌生的脸,于是愣了愣神,嘴角微微上扬,语气中带着一丝调侃:“呦?这位郎君看着眼生,您,哪位啊?”
陆长行缓缓跪下,双手伏在女子膝盖上:“臣一年前擅自离宫,属实罪无可恕,陛下无论怎么责罚臣也好,臣都毫无怨言。只是陛下如今身中奇毒,头中又有蛊虫,早日清除,陛下就早一日康健,大臣与诸君便能早一日心安。陛下能否大人不记小人过,暂时忘了臣的过错,给臣一个赎罪的机会?”
裴源摇头:“不好,这一毒一蛊在朕体内时日已久,朕已经和它们培养出感情了。也想看看,它们两,到底哪个更胜一筹。”
陆长行:“……”
陆长行想了想:“陛下圣体,不容有失,陛下若真的好奇,臣愿意充当药奴,服毒测试;陛下若想它们了,可随时召见臣一观。”
裴源:“……”
裴源负气起身:“有病!”
陆长行忙起身追其左右,拉着她的手:“陛下~”
裴源挣脱,踏入内殿后,落坐在茶案前,尚未来得及泡茶,水壶便被陆长行先一步提起。
不过片刻功夫,一杯香茗便奉置女子面前,女子端杯啜饮后,陆长行落坐在她的身畔:“早起时听闻,陛下命韩大人将韩柏带回家了?”
裴源‘嗯’一声,没好气道:“他捅了朕一刀,不赶他回家,难道还让他继续赖在朕的后宫啊?他想的美!”
“陛下宽宏。”陆长行沉默几息,道:“凤武将军失职,慧君背叛陛下,二人罪无可恕,然稚女无辜。臣看那孩子粉雕玉琢,实在可爱,故,臣想留在身边,不知陛下能否允准?”
裴源微微蹙眉。
陆长行见其神色,又道:“臣知陛下定不忍斩杀幼女,可那孩子尚满周岁,若是送去慈幼院……”
裴源打断道:“好歹是后宫出生的孩子,朕自不忍送到慈幼院,不过你要的晚了。去岁太女百日,凰贵君一见之下喜爱至极,若不是做局,那孩子恐怕百日后就要送去如华宫了。昨日事毕,朕已命乌宛白宣布了太女的死讯,实则早早就被凰贵君抱走了,温老太尉瞧了,亦喜爱的紧。”
陆长行了然:“既得凰贵君养育,也是那孩子的造化。”
话虽如此,可当第二杯茶入口时,裴源余光瞥他,仿佛情绪失落的模样。
裴源不予理会。
过往便是太纵着他,所以这后宫宫门任他来去,丝毫未将她这个凤帝放在眼里。
陆长行似有所觉,默默起身将食盒里的肉丝粥取了:“肉丝粥,陛下少食一些,晚些时候驱蛊也能攒些力气。”
裴源放下茶杯:“很费精力吗?”
陆长行沉默几息,含糊其词:“陛下不必担忧,臣会一直陪在陛下左右。”
裴源眸光微沉,似是预料到过程会十分难捱,所以竭力敛去心底深处的恐惧,接过汤匙,慢条斯理的终将那碗肉粥尽数咽下。粥肉倒也鲜香,但不知是心情使然,还是肠胃又因毒物紊乱,不过片刻,便觉胃中翻涌,隐隐作呕。
裴源下意识瞥向果盘中的青橘,陆长行似有所感,忙取过一个青橘,指尖轻剥,尚未剔净橘瓣上的细丝,便被裴源一把夺过,塞入口中。
酸涩之味瞬间弥漫口腔,令牙齿打颤,却也压住了呕吐冲动。
陆长行看在眼里,心中对柳玉书的痛恨愈发深重,对自己一年前决然离宫的举动,满是自责。
昨日众人皆为她奔波效力,唯有身为君后的自己未能参与其中。他心中不免生出几分落寞,却也明白,这怪不得旁人。
自己最大的过错,便是过于自以为是。他总是以“为她效力”为名,却行着与她心意背道而驰之事。
裴源并未在意他的心事,端起茶杯饮尽,重重落杯:“开始吧。”
陆长行扶了裴源起身,小心翼翼的服侍她更衣,又将发簪尽数取下,满头华发垂落间,凤眸轻抬,轻声问道:“时间会很久吗?”
陆长行轻轻捋顺她的发丝,语意温柔:“陛下不用害怕,臣准备了安神香,陛下只需睡上一觉,醒来便会无碍了。”
裴源轻声应了一个‘哦’,转身上了方台,偏头看着窗外的风景发呆,随着清冽的香气渐渐萦绕内殿,她的眼皮也随之渐重,最后毫无知觉,甚至连郭嘉安等人步入殿中都无所察觉。
陆长行取出苗银坠,柳叶眸光凝重:“务必要控制住她,因为剥离的过程,会非常痛苦。”
庄与之眸色一沉:“不取不行吗?”
温阳泽道:“你若不介意她未来会变成一个傻子,不取也可以。”
庄与之不再言语,待陆长行准备妥当后,默默摁住了她的手腕,眼见一滴血顺着银针没入
女子的眉心,原本睡意安宁的女子微微蹙眉,不过须臾,撕心裂肺的痛苦嘶吼充斥着整个宫殿……
若是之前的头疾如遭重锤叩击,而今日之痛,便如大脑里赛入了一个绞肉机。
随着痛意渐深,明明意识在虚空的裴源,随着眼前光芒乍现,耳边竟传来了女子的报喜声:‘恭喜陛下,贺喜陛下,是位帝姬。’
什么帝姬?
裴源满腹狐疑,却痛的无法思考,只在短暂的沉默后,听到了气若游丝嫌恶声:‘朕不想看见她,送去如华宫,交由沈侍君抚养。还有……今日之事,你们若敢向外透漏半个字,朕定将尔等千刀万剐!’
这声音……
竟是先帝。
裴源努力睁眼,可无论如何努力,眼前都是雾蒙蒙的一片,直至男子焦急的声音响在耳畔:“五帝姬怎么不喝奶啊?”
另一个男子开口,声音显得有些冷漠:“那便是不饿,饿了她自然会喝。”
裴源这才恍然,她竟以第一视角,经历着原主的过往。
随着视线的逐渐清晰,到了原主刚满周岁的日子,先帝第一次踏足如华宫,瞥了眼才满周岁的原主,才冷漠的看向沈承谦:“君后进来身子不宁,司天监道:后星与天机星相冲,因而后宫中生有一股不祥之气,直指你的如华宫。你作何解释?”
沈承谦逗弄着怀里的原主,看也不看凤帝一眼:“陛下怒气而来,想来已有了决断,何必还要询问臣的意思。”
先帝没好气道:“朕让你死,你死吗?”
沈承谦毫不求情:“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
先帝强忍怒火,冷笑起身:“既然冷饭没吃够,你便接着吃!未来时日还长,迟早有一日,你会哭着求朕垂怜你!”
先帝拂袖而去。
不过两日,沈承谦刚一用过晚膳,便猛地吐出一口鲜血,原主似是被吓到了,哇的一声,哭的撕心裂肺,沈承谦顾不得腹痛,一路踉跄着冲至她的身侧,将她紧紧涌入怀里:“小源儿不哭,爹爹没事,爹爹没事……”
那夜,如华宫彻夜燃烛,但沈承谦终是未熬过黎明。
先帝立在榻前,静静凝视着他的尸身良久,终在一滴泪滑过嘴角时,勾起了一抹弧度,声音却冷的瘆人:“朕未准,沈承谦,你竟敢先死的!"
原主在紫宸殿住了几日,先帝常轻抚着她眉眼,眼神哀戚,似在思念故人。
一晃儿,原主五岁,被宫人连哄带骗的带去了凝晖殿,她走了一圈,发觉殿中无人,于是从凤椅上取下了所有软垫铺在了案下,迷迷糊糊睡了一觉。
醒来后,殿中依旧无人,闲来无趣,便替先帝批阅了一份奏折,而后手一背,老神在在的离开了凝晖殿。
几日后,原主躺在假山上晒太阳,忽闻路过的宫人说:工部尚书惨遭惩处,她似觉好奇,起身听了一会儿,得知是因贪墨被罚后,稚嫩的脸上露出了欣慰之色。正要躺下继续休息,余光瞥见了先帝的身影。
原主似不相识,只居高静静与之对视良久,还是先帝先一步打破了沉默:“小不点,知道文渊阁的路吗?”
原主点点头,语气稚嫩:“你要去吗?若是去的话,一定要白天去。”
先帝狐疑:“晚上不能?”
原主眨眨眼:“那曾着了场大火,死了不少人呢,所以夜晚总有鬼魂在哭。”
先帝没来由的失笑:“世上无鬼,不过是地处较高,夜风作祟罢了。”
原主面无表情道:“风也会喊人的名字吗?”
先帝一愣,追问:“什么名字?”
原主一字一句道:“常蕴藉,她们在喊常蕴藉,还她们的命来~”
那是先帝君后的名字。
所以先帝愣在原地,不过几息,再凝看假山之上的女娃娃时,眸色渐深,更隐隐透出几分凌厉:“谁教你说的这些话?”
原主乖乖道:“我的爹爹沈承谦。”见先帝神色一凛,原主一脸懵懂的样子又道:“爹爹梦中告诉我,常蕴藉是毒害他的元凶,可元凶是什么意思?常蕴藉又是谁?”她眼睛一眨一眨的看着先帝:“你认得常蕴藉吗?”
先帝沉默几息,试探道:“认得。”
原主笑的开怀:“太好了,那劳您转告他,未来的有一天,我会送他去见我爹爹哦。”
先帝瞳孔微缩,良久,又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原主小手托着腮,一脸天真的反问:“你想让我知道吗?”
先帝沉默良久,没来由的脱口问到:“你想做凤帝吗?”
原主想也不想道:“不感兴趣。”
先帝嘴角微勾:“你知道做凤帝意味着什么吗?”
原主摇头:“不想知道。”
先帝:“……”
先帝吃了瘪,似不服气般,与孩童置气道:“你早晚会知道的!”
原主:“……”
那之后,原主活的愈发小心谨慎,安然的又度过了五年,镇北王卿回京,原主在凝晖殿外,第一次看到了陆长行。
第84章 第84章晋江文学城
裴源觉得陆长行不似京城闺阁长大的郎君,举止洒脱,颇有男儿气概,故而多瞧了他几眼。
先帝目光如炬:“你喜欢陆家那小子?”
裴源已经十岁了,不似五岁时可以口无遮拦,还要装成恭敬的模样:“儿臣尚年幼,不懂什么是喜欢。”
先帝冷笑一声:“喜欢也轮不到你,待他长大,朕就会将他赐予太女为夫配。”
裴源不语。
先帝又道:“你也老大不小了,整日逗猫钓鱼有什么出息?明日起,去东宫担任辅佐官,协助太女处理东宫事务,散值后,去校场学习武术和骑射。”
裴源有些不情愿。
太女身边的狗腿无不卑躬屈膝,奴颜媚骨,所以冷不丁的见了裴源这种不假辞色、态度冷淡的人,一日两日还觉得十分有趣,时日一久,便觉得厌恶至极,故而常常在众人面前,言辞污秽,想让她下不来台,但裴源往往不以为意。
尤其发现太女大脑发育不完全,小脑不完全发育后,心中对她只剩下鄙夷,甚至连带着看陆长行都极不顺眼。
彼时,陆长行像个开了屏孔雀,无论走到哪里,都能惹的一群娘子前呼后拥,亦处处找她的麻烦,总是跟在裴源身后,拍着她的头,小不点、小不点的喊,一次游猎,裴源终于忍无可忍,将他堵在营帐之内。她拔下头上的银簪,寒光一闪,直抵他眼前,威胁他离自己远一点。
那时的陆长行,骄矜如玉,从未受过这般威胁,竟被吓得泪眼婆娑,瞬间,泪流成河。裴源看着他那双红通通的眼,一时愣在原地,手足无措。最后,认命一般哄了他足足两个时辰。
自此之后,裴源对他敬而远之,可陆长行却仗着母亲的势,常常跑去校场,名义上说要与她切磋武艺,实则便是想尽办法占她的便宜。男子本就身形高大,陆长行又长裴源两岁,裴源自然不是他的对手。于是,裴源屡屡被他压在身下,一脸得意:“唤我一声哥哥,我就放了你。”
时光荏苒,几年后。裴源似春雨后的竹笋般,身子迅速拔高,武艺也日益精进,竟也能与陆长行打得有来有回,偶尔还会将他压在身下。不过,她对“哥哥”“妹妹”的称呼始终不以为然,只是居高临下地凝视着他的眉眼,看他的长发凌乱,或是将视线下移,盯着他的脖颈,眸色渐渐深邃。
“你长喉结了。”
男子自幼吞服育籽,一旦生根,体内阴阳混沌,服食育元丹后,身体停止发育,因为能量皆要供给生育囊,所以,这里的男子,不该出现较为鲜明的男性特征。
否则,会视作不详,抓去剔去长发,关入寺里,永不得出。
和尚出不来,但娘子可以入。
因而,大晟的寺庙常常传出污秽不堪的丑闻,寺更被人戏称为倌庙。
不过,这也只是在民间;高门大户的郎君若未服育籽,通常会在成年前对外宣称身患奇症,过上两年,招女入赘。
即便如此,还是会遭人诟病。
所以陆长行闻言脸色巨变,一个侧身挣脱桎梏,慌乱的整理起的衣领的间隙,盯着裴源狠狠道:“你若敢说出去,我便杀了你!”
裴源盯着他一语不发,眼见陆长行眼眶变红,骑马愤然离去。
自那以后,陆长行再未踏入校场一步。裴源再次听闻他的消息时,是先帝册封他为星河世子,并赐太女为配。
数日之后,陆长行登上马车返回北境,待弱冠之礼完成后,回京与太女完婚。
太女相送的队伍无比浩大,给足了未来夫婿的脸面,裴源觉得无趣,径自骑马跑
去了城外的十里亭,叼着狗尾巴草坐在凉亭的台阶上,懒懒倚着石柱。
不多时,陆长行归程的马车途径暂停,少年掀开车帘,柳叶眸无波无澜的与女子相互对望了良久。终是等到女子起身,吊儿郎当的走到车前,将怀里早已揣的温热的锦盒递到了车窗前,见男子许久未接,索性道:“不要算了。”
她准备抽回手时,被陆长行一把夺下,并当着她的面展开了锦盒,而后盯着里面的黑玉扳指微微蹙眉:“我就知道……果然好丑。”
裴源面无表情:“又不是给你戴的,你管它美丑。”
陆长行不解:“何意?”
裴源随口道:“等过两年北镇王府比武招赘,我去凑个热闹,若赢了,你将它还我便是。”
陆长行一愣,一脸得意模样:“我可是陛下钦定的太女夫,未来的君后,放着这么尊崇的身份不做,跑去招赘妻?你当我疯了?”
裴源挑挑眉:“你说的倒也有理。”说着一摊手:“那把戒指还来,花了我好多银子呢,我可不能白白便宜了别的男人。”
陆长行冷哼一声:“小气!”说着,当着她的面取出扳指套在了拇指上,居高临下睨着她道:“聘礼我就收下了,但先说好,做本世子的赘妻,可是要生孩子的。”
裴源无所谓道:“那就生喽。”
陆长行见她神色从容,心中没来由的泛起波澜,面色却平静如水:“莫要忘了精进武技,免得到时候被人踹下擂台。”
裴源轻笑一声:“不受宠的帝姬,也是帝姬。谁若敢和我抢,我便让她好看。”
陆长行放下车帘,微风拂过,撩的车帘上下浮动,男子上扬嘴角恰落入了裴源的眼眸。
隔年,太女落势,常蕴藉亦受牵连。
裴源像个骄傲的凤凰,寻到了被贬为庶民的常蕴藉,喂他饮下剧毒,报了昔年他毒害爹爹的仇。
此后,裴源时来运转,被册封为王卿,宫外赐予府邸,先帝的慈爱悄然向她倾斜。
然世事无常,西南宁瑞郡赈灾之役功败垂成,本就稀薄的母爱随之消散;她又被调往西境戍边,却因轻信他人,致全军覆没,满城尽屠。
那一夜,西川战火纷飞,她被吊于城楼之上,亲眼目睹屠城惨烈。百姓的哀嚎与敌军的嚣笑声交织耳畔,她的情绪从最初的怒火攻心,到卑微哀求,直至最后,只剩一片漠然与麻木。
陆萧玉将她从城楼救下,她依旧深陷那夜的惨状,难以自拔,自此,一蹶不振。
数日之后,镇北王全族被屠的消息传至西境,裴源闻讯,愣怔良久。回过神时,月挂枝头,她悄然离开了陆萧玉置办的小院,踏着月光,开始了漫无目的的流浪。
她踏过满是落叶的山涧,凿过冰冻的河流。待到迎春绽放时,她手持破碗,衣衫褴褛,再次融入人群。
她活的浑浑噩噩,想用折磨自己的方式赎罪,以慰藉西川所有的亡魂。
所以,任恶犬与自己争食,乞丐欺凌毫不反抗,被恶霸打得鼻青脸肿也不会发出一声呻吟,她只想就此了却余生。
没醒到,踏入柳州后,改变了境遇。
温府收留了她,温家的小公子为了让她重振旗鼓,日日登门,苦口婆心。
裴源烦的要死,几次潜逃,几次未果,最后,终忍不住问他:“生辰宴那日的意外,是你故意设计,只为引我踏入温府,是吗?”
温阳泽一愣,大方点头应是:“祖母收到陛下旨意,命她劝你重新振作。”
裴源沉默数息:“既命温太尉规劝,为何公子日日叩门。”
温阳泽眸光深邃凝她片刻:“某心悦娘子,盼嫁汝为夫。”
裴源不动声色,抬眸定定与之对视良久,终下结论:“鬼扯。”
温阳泽眉头微挑,自若饮了口茶后,又道:“我生来体弱,吃不了相妻教女,侍奉公爹的苦。”
裴源听后冷笑一声:“我看你是不甘一辈子囚困后宅方寸之地,于是想寻个踏板,去施展你的一身才华与抱负。”
温阳泽想了想:“或许‘踏板’一词并不妥当,毕竟,我要与她结为连理,共度余生。所以,更准确地说,我是想登上王卿的船。大雾弥漫,王卿的船已停泊数月。若王卿重燃斗志,我愿为你引航,披荆斩棘,共度险境。”
裴源饮尽了杯中酒,直接躺倒了方台上:“那你找错船了,我的船早已沉了,只剩一根浮木在水上飘着,支撑我一人尚费劲呢,哪里还撑得住旁人?”
温阳泽也不多言,起身留下一句:“王卿累了,我不便久留,明日再来叨扰。”
裴源:‘……’
是夜,裴源再次潜逃。
数日过后,不知名的村庄里,裴源看着温阳泽毫无血色的脸,终是跪地望天,一声长叹:“这就是命定的羁绊吗?如斯恐怖,如斯恐怖!”
温阳泽:“……”
几个月后,连下五城,打的敌军节节败退的裴源荣耀回京。彼时,三王卿、四王卿与六王卿正斗的如火如荼,裴源本不愿干涉其中,只想从三方势力里寻个倒霉蛋依附,奈何先帝忽而病重,三方势力绞尽脑汁的去争夺监国听政之权,最后,竟无端砸到了裴源的身上。
裴源接过圣旨,如同接过了一个烫手山芋,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做: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京城的漩涡远比战场还要凶险,第一次头疾发作时,疼的裴源彻夜难眠,可她依旧会在事后反思己过。
可随着往后无数次的头疾发作,终让裴源终于放弃思考,她逐渐变的冷血无情,从此,无视卑微软弱之人的眼泪,免疫可怜无助之人的哀求,甚至更加沉默寡言。
终有一日,她在头疼欲裂中抽出长剑,只想砍向目光所及的所有,以发泄心中的暴怒。
府中下人无不惊恐,四处逃窜,只有一人不惧长剑,迎面而来,将她紧紧拥在了怀里。
不知为何,原本要折磨她一日一夜的头疾,竟在短暂的相拥后,痛意渐消,视线从模糊变的清晰,她竟然看到了陆长行。
他低声问道:“你当初的聘礼,如今还算数吗?”
她恍惚间以为自己一脚踏入了黄泉,眼前之人不过是虚无的幻影。于是,她毫不犹豫地抵住他的后颈,倾身而上,将他深深吻住。
那吻漫长而炽热,久到足以让裴源确信他的真实。所以,霸道的吻渐渐变得小心翼翼,又因满心的喜悦而愈发深深的索取,全然不顾身在庭院,以及越来越多闻讯而来之人的围观。
良久,唇分。
裴源轻轻触碰他泛红的眉眼,眼眶也因动容而渐渐泛红:“你还活着?”
陆长行眼神缱绻,抬手温柔地替她捋顺凌乱的发丝:“我还活着。”
裴源嘴角微勾,露出一抹失而复得的微笑。可很快,她就因乌宛白的一句“王卿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笑了”,瞬间拉回现实。笑容敛起,人亦退后一步,与男子拉开距离,面容很快恢复阴沉,就连眼神也迅速冷了几分。
陆长行愣住,似是对她的变化感到陌生。
彼时,温阳泽缓步上前,唇角含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陆郎君果然医术高明,只一抱,便治好了王卿的头疾。”他转向裴源,眼中满是玩味:“如此神医,王卿以为,该以何种身份留在王府为宜?”
裴源冷冷瞥他一眼,语气淡漠如霜:“你是王宾,你说了算。”
言罢,她漠然转身,踏入书房,再不回头。
陆长行微微蹙眉,还未来得及开口,温阳泽已然微笑引路:“陆郎君,可否移步阁房细谈?”
陆长行这才转眸看向温阳泽,目光审视之余,亦藏着几分警惕。温阳泽却不戳破,只是转身先行一步。
裴源不知两人相谈了多久,又聊了什么,只知自那之后,陆长行便以医者的身份,留在了王府。
寒来暑往,数不清的冷箭奇袭,她变得偏执多疑、杀伐果绝、冷酷无情,到最后,她数不清为了铲除异己,杀了多少人。
却唯予一人三分柔情。
裴源不知陆长行经历过什么,只知久别重逢,男子已然褪
去了往昔的骄矜与傲色,少年意气也变得内敛沉稳。甚至那双灵动的柳叶眸,都失去了往日的神采,眸底沉淀着无尽的哀伤。
他常在她的书房里走动,替她奉上香茗,替她研磨墨汁,默默地做着那些本不属于他的琐事。裴源从不理会,也极少与他攀谈,是以书房里常常只有沉默,以及墨块在砚台上摩擦时发出的细微沙沙声。
偶尔,陆长行会因困倦,伏在案边,在她的身畔睡去。也只有这个时候,裴源才会暂时放下手中的公务,静静地看着他。
他的睫毛浓密纤长,像是羽毛制成的扇子;他的眼、他的鼻、他的唇……甚至他的手指,白皙修长,骨节分明,裴源总会忍不住想要去触碰。
终有一日,她的指尖被他握在手心,裴源下意识抽离,却被男子牢牢紧攥,陆长行半梦半醒的坐起,欺身将她压在方台,而后努力睁开迷蒙的柳叶眸:“叫我一声哥哥,我便放了你。”
裴源愣了良久。
时移世易,他与她,早已不再是他与她了。
陆长行似已梦醒,柳叶眸不知不觉泛了红,于是俯下身拥她,下巴抵着她的肩,低沉声音响在耳畔:“曾经,我以为你过的很苦;现在回想,才发觉比之现在,那时的你过的很甜。”
裴源不语,却在心中予他肯定。
是啊,那时的她,不过是常被人言辞欺辱取笑罢了。
陆长行轻轻吻着她的脖颈:“阿源,教教我,怎样,才能让你快乐一点。”
裴源沉默良久,终于似下了某种决定般,歪头看着他道:“书房男女,白日宣音,不失为乐事一桩。”
说罢,吻向他。
陆长行羽睫微颤,旋即与她十指紧扣,共坠迷途……
那日之后,两人愈发亲密。
后来,先帝身子不宁,藏于京城地下的暗流,终于一股脑的涌上岸边,那日的京城血流成河,刀光剑影中,裴源似乎又回到了西川被屠城的那夜,只是昔日的她被束缚吊在城楼,俯瞰厮杀;那日的她,则成为了厮杀中的一员。
她在紫宸殿前,与三王卿刀剑相向。
姐妹的鲜血淋溅在她的脸上,炽热宛若火烧,不仅染红了她的甲胄,亦染红了她的双眼。
她杀红了眼,甚至感觉身体中的血液都在沸腾。最后,她亲手砍下三王卿的头颅,一步一步踏上台阶,站在最高点上,将三王卿的头颅抛向人群。
彼时,镇北将军与温太尉齐齐击败另外两支叛军,一路呐喊着冲进了皇宫。
先帝的尚宫缓缓踏出紫宸殿,以一份口谕,敲定了裴源新帝的身份。
翌日,天光微亮,裴源身着凤袍缓步移出凝晖殿,一眼看到了阶下男子,胸前透出洇红,正是昨夜他护自己所受的伤。裴源心中忧惧:“温阳泽同你说过了吧?”
陆长行颔首应是。
裴源几步行至他的面前,用指尖挑起陆长行的下颌:“陆家满门被诛,独留你一个。知道朕为何选你当君后吗?”
因为伤痛,陆长行的月白中衣早已被浸透冷汗,察觉女子手掌下移,陆长行微微仰首,任喉结在她掌心颤动:“臣……是陛下最好的刀鞘。”
微风吹过,迷了裴源的眼,她缓了几息,颔首吻向他的额头:“既知晓,还不在殿中好好养伤?”
陆长行笑道:“阿源初次以帝王之身上朝,我总要亲自护送一程,沾沾喜气。”
裴源虽不赞同,却未制止,下了台阶与他并肩:“走吧,朕的君后。”
陆长行微微一笑,将她的手握入掌心:“走吧,臣的陛下。”
裴源总以为,登上帝位,便是跨越了高山,却未曾料到,这不过是另一条布满荆棘之路的开端。
她每日都在与老臣们斗智斗勇,心情烦闷之时,唯有去往栖梧宫,才能给她些许慰藉。
她知晓陆长行一直在追查镇北王的军械案,便也在暗中帮他彻查。半年后,她终于查明了前因后果,然而那结果,却令她痛心疾首。
只因先帝察觉到她对他情根深种,唯恐他成为她的软肋,便罗织罪名,灭了陆家满门。
这理由无比可笑,亦无比荒唐,却实实在在地发生了。
裴源痛不欲生,满心愧疚,不知该如何面对陆长行,更怕他知道真相后,会离她而去。
自那之后,她开始冷落他,只敢在地道尽头,隔着一面镜子,以解相思,却如隔靴止痒,毫无作用。
裴源似走入了一个无解的迷宫,明知没有尽头,却还要不停向前。过程里,她失去了唯一的拐杖,所以往后的每一步,都变得身心俱疲。
登基第三年的惊蛰前夕,她决定停下的脚步,于是她研磨提笔,写下了一封书信。
【裴源,见字如面。当你展开这封信时,想必你已窥见了“我”的所有过往。
或许,你曾心生疑惑:为何你能如此迅速适应自己的身份;为何你能写出与我一模一样的笔迹,批复奏折更是得心应手……甚至,初见他时,便觉得他最能让你心安。
不必惊诧,因为,你,就是我。
我不知道如今的你,距离失忆已过了多少日夜;亦不知朝局的发展,如今到了何种局面。所以,以下我对众人的描述,你务必仔细阅读,因为有些人是人,有些人是鬼,有些人,则是半人半鬼……
最后,如果未来的某一日,你感到痛苦,书案下有一块活动的青砖,打开它,里面藏有能让你短暂失去记忆的药丸。它可以让你有效逃避当前的困境。如果只是一般痛苦,你就只吃一粒;若是十分痛苦,你就多吃几粒;若是特别痛苦,你就加大药量。
是的,就是要将痛苦留给过去的自己,因为她活得太甜,甜到让人恼火。
最最后,你可以宠他,但切勿器重他,更不能与他讨论朝政。并非他不可信,而是他会恃宠而骄,羽翼渐丰那日,恐会脱离你的掌控。切记!
长乐三年,二月初五,第N个想要逃避现实的裴源,留。】
*
长乐四年,九月廿一,昏睡的裴源突然睁开了眼……
第85章 第85章晋江文学城
晨光微熹,一股风透过窗棂,为室中送入了一缕清醒的空气。
裴源试着起身,却感觉身子似散了架一般,她眉头紧蹙,终于撑坐起身,才发觉方台上挤满了人。
陆长行、温阳泽、郭嘉安、庄与之、李萱,就连宫外的西门眙和傅逸春全部在列。
起身的动作被陆长行察觉,他缓缓睁眼,看清女子坐起后,瞬间清醒过来,紧张起身追问:“陛下,您感觉如何?头还痛吗?”
裴源沉默几息,她想开口说话,却觉得嗓子嘶哑的厉害,便只摇了摇头。
陆长行神色稍缓,轻声说道:“那便好。”说罢,便欲为裴源倒水,却被她一把握住手腕。
陆长行满是疑惑地看向她,却见裴源俯身上前,毫不犹豫地投入了他的怀抱。
裴源从前不解“原主”为何独独钟情于陆长行,而今方才明白,陆长行便是她昏暗无光的生活中唯一的色彩。
她胎穿帝姬,唯一待她好的,便只有爹爹;可在她牙牙学语时,爹爹惨遭人毒害。此后,她被安置于淑君宫殿,那些奴仆见她年幼懵懂,便肆意欺凌,若非她的灵魂是个成年人,恐怕早就饿死冻死在了幼时。
就这样一直到了十岁,她遇见了陆长行。
起初,他虽也偶尔随波逐流,取笑于她,却从未对她的身世以及父君之事出言不逊。
作为太女辅佐官的那几年,太女的处处挑衅与讥讽,令她在东宫的日子举步维艰,偶尔外出赴宴,又沦为满京城人茶余饭后的笑柄。
身为皇五女,她们虽不敢明目张胆地对她如何,却总是暗地里嘲讽她的爹爹,而这一切,皆是太女的授意。
她从不会因此恼怒,因为她知道,爹爹的身份不该是她的软肋。
因而后来,她逐渐在东宫有了自己的权利与人脉,譬如,乌宛白。
只是那段时日无比枯燥,既要要
应对各类难缠的人和事,散值后,又要赶往校场习武。
其他皇女都是启蒙的年纪,同时有武师父的教导,而她,年满十岁才第一次接触功夫骑射,她的武师父是个刁钻的妇人,得先前君后授意,对她动辄打骂不过平常。
那日,武师父的鞭子再次挥来时,她没等来预料中的疼痛,而是听到了少年的怒斥:“刁妇!凭你这三脚猫的功夫,于我母卿跟前,提鞋都不配,竟还敢教训帝姬?谁给你的胆子?”
裴源寻声望去,来人竟是名动京城的镇北王的小公子。隆冬时节,少年披着皮毛大氅,蓬松的狐狸毛领将他衬得更加金贵。
而她,不过一袭臃肿破败的戎服。
武师父被他抽得满地打滚,讨饶离去,少年才满脸得意地行至她的身侧,拍着她的头道:“小不点,往后,哥哥来教你功夫好不好?”
裴源凝视着他的柳叶眸,分明前些时日,他还在她面前哭得泪眼婆娑,怎么月余不见,又是明媚的模样。
她虽小他两岁,但骨子里的灵魂却比他长了许多,所以她会权衡利弊,知道小公子自幼习武,足以教她功夫。
所以裴源没有小孩子的骄傲与故作逞强,淡漠应他:“好。”
陆长行一愣,他本想逗逗她的。
裴源视线略过他,看着跟在他一同而来的女子道:“阁下以为呢?”
那女子默了默:“陆小公子武力不俗,卑职可指点帝姬,如何打败陆小公子。”
裴源微微点头。
翌日,裴源依照惯例给母皇请安,那日的母皇正在下棋,见裴源进来,便随手招她起身对弈。裴源站在棋盘前,可裴源看着黑白分明的棋子,却迟迟没有落子。
先帝狐疑地看了她半晌,才开口问道:“不会?”
裴源微微点头。
先帝愣住了,随即又拿起一子落下,语气中带着几分调侃:“还以为朕的小五是个生来什么都会的妖孽呢。”
裴源平静地回答:“儿臣只是个普通人。”
先帝冷笑一声,却没有戳破,只是冷冷地说道:“朕为你择选的武师父,你不喜欢?”
裴源:“武师父很好,小师父更好。小孩子不做选择,儿臣选择都要。”
先帝的手悬在棋盘上空,久久没有落下。片刻后,她才缓缓说道:“你难得和朕讨要东西,既喜欢,就都留着。去吧。”
自此,陆长行有了常来校场的理由。
裴源从前对青梅竹马一词感到陌生,而今想想,她与陆长行的过往,似可称得上青梅竹马。
所以回忆起过往,狠狠拥抱一下竹马,不为过吧?
突如其来的拥抱,令陆长行愣在原地,柳叶眸亦微微颤动,几息静默,陆长行方才小心回应着她的拥抱。
声响虽弱,但也惊醒了诸君,西门眙刚要睁眼,傅逸春的大手便精准覆在了他的眼帘;李宣下意识看了眼身侧温阳泽,见其眼睛紧闭,便也再次阖了眼;庄与之郁闷的偏倚视线,发觉郭嘉安眸色晦暗,仅仅盯着相拥的二人。
九月的清晨透着几分凉意,乌宛白估摸着时辰,小心翼翼的推开殿门步入内殿,一眼瞧见拥抱的帝后二人,刚欲颔首退下,却听凰贵君轻咳了两声。
李宣猛地睁了眼,歪头紧张的看着身侧男子:“兄长?”
温阳泽这才睁开了迷蒙的眼:“无碍,想饮口茶。”
李宣想也不想的拔‘坐’而起,竟发觉帝后二人依旧相拥,俨然视众人于无物。
李宣:“……”
不理解!
于是倒了温茶返回身时,他默默凑到了陆长行的身后,与将下巴垫在他肩上的凤帝大眼瞪小眼。
裴源懒懒瞥他一眼,毫不客气的将他的头推到了一旁,而后,拥抱继续。
李宣:“……”
李萱嘴角抽了抽。
凰贵君见此情形,默默起身接过了李宣手里的茶,看着乌宛白道:“备膳吧。”
乌宛白偷偷看了眼帝后,不确定的问:“在此?”
温阳泽点头。
乌宛白愕然:“一起?”
温阳泽冷冷瞥她一眼。
乌宛白颔首默默扶额,躬身退下。
饭菜备齐的时候,诸君已接二连三洗漱完毕,然,帝后依旧旁若无人的相拥。
诸君:“……”
温阳泽无奈,又是一声轻咳,端了杯温茶上前:“陛下,该用膳了。”
裴源看了看他,这才不情不愿松了手,接过温茶一饮而尽,温水入喉,缓解了嗓子的干涩,她歪头看了眼温阳泽问:“朕睡了几日?”
温阳泽:“今日是众罪臣行刑的日子。”
裴源愣了愣,了然。
两日光景,体验了‘自己’二十余年的人生,人生果然如大梦一场。
温阳泽又道:“陛下命臣寻的人已带回了京城,您可想见见?”
裴源沉默几息,轻叹道:“朕与他无话可说,你看着安排便是。”
陆长行闻言,拧去帕子上的水:“地牢阴湿,凰贵君不宜涉足,臣想替陛下走一遭。”
裴源从他手里接过温热的帕子,想了想道:“朕不想他死。”
陆长行颔首道:“臣知道该怎么做。”
裴源这才起身,简单洗漱过后,端坐案前,扫了眼诸君,淡淡道:“此情此景,让朕忽而想到了一个故事。”
郭嘉安将盛好的粥放在了她的手边,下意识问:“什么故事?”
裴源拿起汤匙搅弄着肉粥,任粥的热气在碗上起舞:“从前有座山,山上有个老爷爷,得到了七颗宝葫芦籽,得他精心培育后,种出了七个大葫芦。宝葫芦成熟落地时,化作成了七个小男孩,他们各具异能,大娃力大,二娃千里眼顺风耳,三娃金刚不坏,四娃喷火,五娃喷水,六娃隐身,七娃收服兄弟。后来,老爷爷被妖怪抓走了,于是七个葫芦娃齐心协力与妖精斗智斗勇,终于打败了妖精,救出了爷爷,从此,与爷爷幸福快乐的生活在一起。”
诸君:“………………”
诸君眉头紧锁,似在思考这故事背后的隐喻。
殿中静默良久,终是傅逸春打破了沉默:“陛下讲此寓言,意欲为何?”
裴源道:“朕得母皇遗诏登基为帝,得天下养,自当安邦定国、兴利除弊、任贤使能、泽被后世,这是朕之责任,不可推卸;尔等为朕之君臣,责任又该为何?”
众人一阵沉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有西门眙抿了抿唇,试探道:“绵延子嗣,相妻教女。”
席间之人不语,只是目光齐刷刷的落在了他的脸上,西门眙被盯着一头雾水:“都看着我干嘛?我说错了?”
裴源喝了粥,一脸淡定开口:“席上八人,只有两个人能生。”
西门眙愣怔当场,后,忽而激动起身,目光惊愕的一一扫过诸君:“不是……凭什么?”
陆长行:“母卿心疼。”
温阳泽:“自幼体弱。”
郭嘉安:“志不在此!”
庄与之:“身份尊贵!”
李宣:“不甘人夫!”
傅逸春:“主父不管,小父无钱。”
西门眙嘴角微抽,尚未来得及控诉,就听庄与之不满道:“你凭什么八个字?”
傅逸春淡然回他:“因为四个字不足以概括。”
庄与之翻了个白眼:“还诗仙呢?连家贫人丑都想不起来。”
傅逸春挑了挑眉:“丑?”他下意识看向裴源:“臣丑嘛?”
裴源想了想:“丑的,进不了后宫。”
傅逸春满意的点了点头,看向庄与之一脸挑衅。
庄与之正要讥讽两句,竟隐隐听到了抽泣声,竟是西门眙泪眼婆娑,一脸委屈:“那这绵延子嗣的重任,岂不都要落在臣一人肩上?”
众人:“……”
裴源忙招手唤他过来,轻抚他的后脊安抚道:“不至于、不至于。”
西门眙哭声一顿,眨着泪眼反问:“陛下要选秀,充盈后宫?”
裴源赶忙摇头:“你们七个足矣。”
西门眙一顿,‘哇’的一下哭的更大声:“那臣还是唯一的那个!”
裴源苦笑不得,忙扶着他坐下安抚:“乖乖,你是神子,神子高坐登仙台,替万民祈福即可,生孩子这种凡尘俗事,用不着你。”
西门眙愣怔片刻:“不用臣?那臣如何能够拥有自己的血脉?”
裴源拍着他的手道:“你还小,朕也还小,此事,再行商议。”
西门眙默了默,不情不愿道:“好吧。”
众人不禁失笑,见安抚住了西门眙,温阳泽才问:“陛下想做被妖精抓走的爷爷?”
裴源微微点头,语气坚定:“于朕而言,凤帝之
位,不过一职。但此职于朕,并无甚欢喜。相较之下,诸位皆怀壮志,若仅困于后宫,实为憾事。朕思之再三,意欲开放科举,允男子入仕。如此,诸位皆可名正言顺为朕分忧,共理国事。”
诸君皆是神色一凝,惊愕的目光里带着几分期待。
裴源继续说道:“无论男尊女卑,抑或女尊男卑,究其本质,皆为压迫。而压迫若至极点,必生反噬。生育之苦,男子代劳,朕心慰,也支持。但骤然提及男子入仕,瓜分女权,必遭群臣抵制。朕身为女子,亦为女尊得利者,自不愿见女权受男权挤压。”
诸君沉默,静候她的下文。
裴源稍作停顿,目光掠过众人,道:“故而,朕意在循序渐进,徐徐图之。在确保女子利益不受损的前提下,赋予男子一定的社会地位,例如,可将入仕定位为边缘化职业,故而男子科举,又名君科。其适用范围如下:”
裴源逐一审视诸君,接着说道:“其一,推行全民义务教育。各县设立义务幼儿园,孩童三岁入学,五岁结业,幼师一律由男子担任,如此既能减轻男子育儿负担,又能增加家庭劳动力,同时也为男子提供了就业机会。此外,增设义务启蒙院,教授识字与算数,招收五至八岁孩童,不分男女,实现全民教育,教师男女各半。借此潜移默化地向孩童传递男子亦可受人尊崇的理念。”
裴源说到此处,看向傅逸春:“幼儿园与启蒙院所用教材,由傅爱君负责编撰,同时,朕希望每年能评定一定数量的优秀教师代表,予以奖励,若需人力,你自行甄选。以上所用资财,皆由朝廷承担。”
傅逸春立刻起身,拱手道:“臣定当竭尽全力,不负陛下所托。”
裴源微微颔首,续道:“其二,凤鸣卫更名为凤察司,各郡县皆设衙署,此署衙依旧为朕之私司,专责监察百官、各地乡绅及不公之事,以公平公正为首要准则,不叨扰各地衙署秩序为辅则。凤察司长史,由宸贵君继任,未来必将扩充人手,由宸贵君全权负责。”
郭嘉安眸色微沉,起身拱手道:“臣遵命。”
裴源转头看向李萱:“其三,若非承担生女之责,男子本应体健于女子。然,我朝男子,幼时服下育籽未成者大有人在,这些人被视作不祥,终身只能藏于内宅,或被囚禁庙宇,一来不公,二来浪费人力。朕今日授意李卿君为郎子军大帅,各地统招有志之男子入营入伍,为国效力。”
李萱利落起身,朗声道:“臣领命。”
裴源又转头看向庄与之:“第四,齐翁与之乱党虽已尽除,然,新的风波必将再起。皇舅素有‘千里眼顺风耳’之称,朕希望大皇子府能将手眼藏于京城大小官邸府衙,替朕查探大小官员。此事,朕已和皇舅有过商讨,他欲培养你为他的接班人,但不知德君是否愿意替朕效力?”
庄与之凤眸微挑,道:“勉为其难。”
裴源微微一笑,这才看向君后与凰贵君:“以上诸君事务,就要劳烦二位替朕主持张罗。”
二君正要起身领命,却听裴源继续道:“另外……若二位不嫌辛苦,朕欲在宣政殿后,增设两个听政席。一来,二位可第一时间洞察朝局;二来,也可时时指点朕之疏漏;三来,朕若身子不适,也不至于群臣无首。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二君同时一怔,温阳泽眸色微深,缓缓道:“如此,必遭群臣反对。”
陆长行亦道:“前朝刚刚安宁,陛下又提及男子入仕新政,群臣恐有微词。此时,若臣与凰贵君再行听政之举,臣担心朝堂不安,对陛下恐有微词。”
裴源摇头:“朕意已决,诸臣不满朕亦有考量,此事行时可先隐蔽而为。新政要徐徐图之,男卑境地,亦要慢慢改变,我们要做的,是将一切交给时间。”
她再次看向诸君:“或许朕的想法有些天真,甚至会遭人诟病是朕为一代色令智昏的昏帝,被群臣万民唾弃。但朕不在意,你们也不必在意。于家而言,朕为妻,尔等为夫;于国而言,朕为帝,尔等为辅。朕唯愿尔等与朕一心,那么,家之安宁便是国之安宁。”
诸君静默片刻,后齐齐起身跪:“陛下乃吾等之妻之主,吾等愿一生追随陛下,护陛下周全,至死不渝,永生不负陛下。”
裴源抬手示意诸君起身,西门眙打破沉默:“陛下,那臣呢?”
裴源:“你是六娃。”
西门眙愣了愣,旋即‘哇’的一声哭的撕心裂肺:“开枝散叶的是臣,隐身的还是臣,臣不服!”
众人皆是一怔,旋即噗笑出声。
是以,西门眙得了一个自由人的身份,从此,无论哪个衙署,都有神子的影子……
正文完。
第86章 第86章番外
我是陆长行。
再次看到柳玉书时,男子一身狼狈,隔着牢房的栏杆看到我的身影,他一改记忆中的温和,疯了一样对我吐起了口水。
我看的出他在装萌卖傻,故而一抬手,身后跟着的男子怯怯不安的被侍卫推上前来。
狱中光线阴暗,男子静静端看良久,才不可置信的开口:“书哥?真的是你。”
柳玉书全身一震,一只眼眸隔着凌乱的发直直落在来人身上,几息静默,他撩开额前垂落的发,嘴唇翕动着,不知是激动还是震惊,竟一个字都未说出口。
来人更加确定了他的身份,抓着栏杆哽咽喊道:“书哥,我是阿韵啊。”
柳玉书这才猛地冲到他的面前,他想去碰触他的脸颊,却察觉自己双手污秽,于是将手在身上蹭了蹭,方才颤抖道:“你还活着……你还活着?”
王韵疯狂点头:“五……陛下虽伤了我,不过是在做戏,事后,命人在乱葬岗接应,不但替我治了伤,还给了我新的身份和银钱。”
他言此,紧紧握着柳玉书的手:“我安定下来便给你写了告知了你……”
柳玉书一怔:“写信?”
“是,你还差人回我,说你有大事要做,命我不要再行打扰。我那时以为你是嫌我累赘。今日方知,书哥恐未曾收到过那封信。”王韵言此泣不成声:“都怪我……都怪我……若我能回京当面告知,你也不必造成今日之祸?”
柳玉书愣在原地。
他本唤王书,父母皆是农户,有年疫病肆虐,王家便只剩下王书与王韵二子相依为命。
天灾之年,两个儿郎举步维艰。
为了生活,两人一道入了教坊司,坊主似察觉到王书的育籽未在丹田生根,便设计将他倒卖去了苗翎谷。
再后来,他被齐翁的人带入京城,却不想,竟在京城遇到了弟弟王韵,本以为兄弟自此重逢,却不料王韵只是前往五王卿的府邸跳了支舞,从此,天人永隔。
柳玉书因此记恨裴源,于是在齐翁的人悉心教导下,有了新的身份,成为了柳文澜的小儿子。
初次见到裴源,是在柳府举办的一场赏花宴上,亦是弟弟王韵身死一年的忌日,他亲自将自己培育的母子蛊,种进了她的身上。
他那时以为自己是在报仇,而今方知,大错特错。
兄弟二人的相聚很快结束,失魂落魄的柳玉书终于想起了我的存在。
他抬眸
看我:“陛下愈如何处罚我?千刀万剐,还是五马分尸?”
我冷道:“她说你是个可怜人,想要留你一命。”
柳玉书不可置信的看着我。
我道:“但本宫觉得那样太便宜你了。”
我取出一个锦盒扔在了他的手边:“吞下它。”
柳与书似预料到锦盒之物,他颤颤将锦盒掀开,虫子正在锦盒蠕动。
我又道:“以后每月初一十五发作,自己亲自感受一下她所受之苦,方知什么叫生不如死!”
我拂袖而去,不过须臾,便听到柳玉书的惨叫声在地牢响彻。
地牢门口,陛下似等了我良久,衣着单薄的她立在风口,任风吹乱她的衣裙。
我忙从乌宛白的手里接过披风,阿源愣愣回神,眸子里的落寞却未来得及收起。
她低语:“朕自问待她不薄。”
我一时心怀有亏:“陛下……”
一年前,我因心软,放了与狂娘私通的齐常侍出宫去往玉镇。
齐常侍自幼锦衣玉食,入宫后也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在玉镇安家不过数月,便花光了我给他准备的银两,正愁无米下饭时,恰逢玉镇发生了一场命案,刑部前往探查,齐常侍远远看到了周韵,他方知,原来深得陛下宠爱的韵侧君,竟是女子之身。
齐常侍将消息外传。
百姓以为他是疯子犯了癔症,可有心之人,自然会彻查。消息传入了京城后,周韵的书案上竟真收到了一封不知名的来信。
这便是周韵叛变的因由。
可阿源闻言摇头:“与你无关,与齐常侍亦无关,有些人的背叛,原本就没有理由。”
我不知周韵与阿源说了什么,只知回宫后,阿源将自己关在了紫宸殿。
阿源体内的毒素虽已祛除,然毒素入体,仍需精心调养。她强撑着上了半月早朝,最终还是晕倒在凤椅之上。我忧心如焚,竟一时冲动从后侧的听政席冲进了宣政殿,后君听政之事就此曝光。
群臣一面忧心阿源的身体,一面又急切地想向阿源谏言,力阻后宫干政。
却不料,阿源此番晕厥,竟是数日之久。待其醒转,第一时间向群臣恳切致歉,坦然自己体弱不适,需静养月余。但朝政不可一日无主,遂建议由我与凰贵君暂代听政,日日向她禀报国情。
她郑重言明,若二君有越俎代庖之举,她绝难容忍。她恳请群臣念在她体弱多病的份上,给予我与凰贵君一个代劳的机会。
群臣沉默。
阿源见状,敛去眉间波澜,淡淡又道:“既诸位爱卿意难平,朕亦不再强求,明日,朕会参与朝政。”
此言一出,满堂皆静,诸臣面面相觑,无人再敢接话。须臾,新任中书舍人的曾芩燕轻咳一声,试探着开口:“陛下为一国之君,若因疾而久疏朝政,于国于民,皆非吉兆。圣体乃国之根本,陛下安,则天下安,区区数月,臣等虽忧心忡忡,但若能换陛下圣安,等等又有何妨?”
诸臣权衡之下,终是勉强点头,不过,每三日阿源必要亲临朝政一日。如此,既安群臣之心,也不至于让后君萌生出僭越的心思。
阿源欣然同意。
于是,我与凰贵君听政的第一日朝会初散,就听闻阿源在幽澜湖垂钓,我与凰贵君寻到她时,阿源面色红润,精神饱满,哪里像重疾缠身的模样?
似见我与温阳泽神色不虞,她微微一笑,将身上的披风扯开了个缝隙,一只雪白的奶猫缓缓探出头来。
“养猫,垂钓,乃朕期盼良久的美好生活。”她眨眨眼:“两位爱君不替朕开心吗?”
温阳泽似不赞同,却也并未多言什么;我对权势并不贪恋,只是阿源躲懒,我便想替她分担一些。
转眼又是一年春,终于迎来了首届君科,参与科举的儿郎比我想象中人数要多,只是人才少的可怜,毕竟我朝男子读书识字者,少之又少。所以到了选人环节,傅逸春与郭嘉安争论不休,日日都要跑到阿源面前,让她主持公道。
阿源不胜其扰,于是,将我推到二人之前,自己选择闭关。
出关那日,她言说自己写了本书,我欲询问她书名,她只会含糊其辞,视线闪躲。
很快,一本名为《一女八夫,笑拥美男昏庸无度》横空出世。
起初,我并不知情,还是李萱提着长戟怒气冲冲的前往紫宸殿讨要说法,我才知晓,我与其他六位后君,皆成了那本不忍直视读物中的配角。
面对我与诸君的讨伐,阿源直接抱着猫藏在了帷幔里,委屈道:“朕也不想的。可义务教育,学堂要钱、书本要钱、人力还要钱!如此花费下去,朕又不会挣钱,只能如此了。”
她言此,头从帷幔里探出来:“朕承认,这书是朕拿诸位做范本所写,但百姓不知啊。何况,朕是主角,朕的损失比你们大多了好吗?”
李宣脸色涨红:“一派胡言,强词夺理,不知廉耻,岂有此理!”
郭嘉安亦怒:“一本书,全无剧情!皆是昏庸!陛下,你还要脸不要?”
两人样子太过凶悍,吓的阿源又躲回了帷幔里:“写都写了,还赚了不少,你们若实在生气,大不了朕分你们一点点银子好了。”
我与诸君愤怒离去,聚在我宫里讨伐阿源时,凰贵君已红着脸草草读完了整本,最后,淡然开口:“陛下是在暗示我等,替她再选一个会赚钱的后君。”
我心头一跳,颇有些不是滋味。
李宣碰的一声,差点要将我宫里的杯子拍碎:“堂堂一国之君,整日只想着钓鱼养猫,一点正事不做,皆分摊给后宫?这天下到底是她的天下,还是我等的天下!”
彼时,傅逸春淡定自若的饮了口茶:“妻主虽无为,至少不添乱。何况嫁都嫁了,还能和离不成?”
我:“……”
诸君被他这句话冲击的不行,仔细思量片刻,竟觉得十分在理。于是纷纷端起茶盏,平复了一下心情。
庄与之道:“若论生意头脑,南边人更胜一筹。”
西门眙轻叹一声:“还说再不纳新君了,哼!骗子!”
说完,取出龟壳当众摇了一卦:“让臣看看,陛下的新宠在哪里?”
我:“……”
一个月后,江南一涉嫌谋害妻主,被浸猪笼的鳏夫明旗,被凤察司从河中救下,并以南陵都护义子的身份被送入宫中,陛下喜爱至极,册封为卿君,接连宠幸数月。
这期间,南市突起一明氏商行,很快独占鳌头。
这日,我依照惯例期望紫宸殿为阿源请平安脉,可手才搭在她的腕上,就被阿源扯上了榻,见她要亲我,我偏头躲开,一脸不悦:“哄了这个哄那个,陛下的一天当真是忙啊。”
阿源咯咯笑着,搂着我的脖子道:“爱君很多,但哥哥只有一个。”
我心里被她哄的欢喜,嘴上依旧不悦:“关起门来,谁又知道你有几个哥哥?”
“天地良心,朕只有一个好哥哥。”
似见我不信,阿源眨眨眼:“真的,骗你是小狗。”
我轻哼一声,勉强信了她的鬼话,任她将我扑倒,又是一夜沉沦。
第87章 第87章番外
我是温阳泽。
生辰那日,有人闹事,长随全部被遣走。
这时,喝醉的柳州刺史之女,误闯我的宅院,还扑倒了我的身上,然后,她便借着酒劲对我上下齐手,还紧紧捂着我的嘴,意欲明显。
想我堂堂太尉之孙,虽自幼体弱,可若没点保命的手段,岂不污了祖母的名声?
可正当我准备反抗时,余光瞥见一衣衫褴褛的女子手持石块缓缓逼近,我一时觉得有趣,便收了杀招,很快,那块石头精准砸击到了柳州刺史之女的头上。
看着晕死的狂娘,我惊慌失措的向来人言谢,因为我料定此人便是那个想要坐
收渔利的渔翁。
可让我没想到的是,女子只是微微颔首:“宴会客多,公子体弱,还是不要独处的好。”
我怯怯点头:“多谢恩娘。”
女子轻嗯一声,俯下身就将晕死的狂娘抗了起来:“为了公子的声誉,此人我便带走了。”
说完,转身就要离去。
我愣了半晌,这渔翁不是该借机向我嘘寒问暖?引起我的好感吗?转身走了,目的为何?
于是我开口:“此人对我不敬,意图不轨,可见是恶劣至极之人,娘子带走她,岂非放虎归山?”
她前行的步伐顿了顿,继而转身看我。
我接着道:“万一她离开温府,出去胡说八道,我要如何自处?”
她默了默,反问:“你想如何?”
我道:“我堂堂太尉之孙,岂能容此狂娘轻薄?祖母若是知晓,定不容她!”我话音一顿,看着她一字一顿:“我亦不容!”
女子沉吟片刻,蹙眉道:“公子的杀心未免重了些,她是有罪,但罪不至死。”
我冷笑,这两人果然是一伙的,故而又道:“今日她只是轻薄我未遂,但若她成功了呢?我一介失了清白的儿郎,岂非成了全柳州的笑柄?祖母的颜面又该至于何地?我已失身,自也只能委身于她。可她并非良配,不过是想要我祖母的人脉与资源,若祖母依她,任由她这般卑劣之人手握权柄,将来必是作奸犯科之徒,来日为了利益,又会剥夺多少人的性命?”
她听的愣怔了片刻:“公子所言,倒也有几分道理。”
说着,直接将人从肩上扔落在地,淡淡道:“那便杀了吧。”
我:“……”
狂娘早已苏醒,听到此处,直接从地上爬起:“你们敢!我可是柳州刺史……”
她的话未尽,头上又挨了一记重锤,双眼一翻,再度晕死过去。
女子将手里的石头扔在了我的脚边:“公子自便。”说完,转身就走。
我微微蹙眉,尚未来得及开口,祖母已小跑过来,一脸夸张道:“我当后院为何金光闪耀,原来是五王卿登门,当真令我温府蓬荜生辉啊。”
五王卿,昭睿王?
我马上想起了陛下的皇五女,她不是几个月前死在了漠莽人的手里?
只见那女子顿在原地,几息后反回身对祖母行了个晚辈礼:“两年不见,不知温老太尉身子可安?”
祖母忙扶起她,一脸笑颜:“安、安、安,十分的安,”她打量着裴源的装扮:“王卿为何这副打扮?体验民生?”
裴源面无表情:“西境一役,死伤无数,我为罪魁祸首,此事想必举国皆知。罪人尔,不值得太尉费心安慰。今日温府事忙,我不便打扰,告辞。”
她去意决然,祖母不便挽留,只待她离开后长叹一声,喃喃自语:“陛下,非老臣不为,只是王卿心如死灰,不能图矣,可惜啊。”
她一面说着,一面偷偷打量我的神色。我焉能不知她的盘算?想必今日这登徒狂娘能找到我的宅院,都是她老人家的授意。
我冷声不语,祖母嘿嘿一笑,上前道:“这五王卿可是众皇女中,模样最出挑的,泽儿当真不喜?”
我冷哼:“逃兵一个,有何可喜?”
祖母也不强求:“不喜欢便算了,随她去吧。去它蛋的陛下旨意,陛下最器重的皇女,都不及我的宝贝乖孙~”
最器重的皇女?
我听在耳中,心里亦有了衡量。
那是我与裴源的初见。
我与裴源一样,出自母胎生育。
母亲不知她身怀有孕,孕期未曾仔细将养,不但上阵杀敌,饮酒寻欢,眼见肚子越来越大,还以为自己得了奇症,军医也是昏庸之辈,开了很多药方,待发现时,为时已晚。
母亲难产而亡,我亦因那些药物,导致从出生起便体弱体虚,祖母虽痛失爱女,但却对我百般呵护,她不盼我觅得良妻,只想让我肆意而活。
只是不嫁人而已,算什么肆意?我想有一番作为,立在朝堂之上,但我知道,这些不过幻想。
却不想,幻想也有成真的一日。
得她支持,我与陆长行初次名正言顺参与朝政那日,我莫名觉得全身血液沸腾。
散朝后,我在幽澜湖看到垂钓的裴源,她一脸恬静自若,全无权力外放的担忧,皆是获得自由的惬意。方知前些时日晕倒在宣政殿,不过是她故意为之。为得就是让我与陆长行听政之举,展露人前,并顺势推举我二人立于朝堂之上。
见我面色不善,她趁着陆长行离开之际,歪头看我:“心愿既已达成,为何瞧着不开心?”
我并非不开心,只是觉得她此举颇为任性,欠缺考量。
我道:“陛下不该如此胡闹。”
她轻抬眼眸,唇角微扬,笑意不经意间溢出:“不依祖制便是胡闹?依循祖制便是正道?祖制亦是先辈所定,新朝当有新气象。朕有新思量,自当添上几笔新章。如今这凤位,朕便设为股份制,朕为董事,你们皆为股东。权柄分作多股,朕握大股,你与君后合起来,恰与朕相衡。如此,二位可并肩上朝,代朕听政。这般一来,朕也能稍得清闲,你们亦能施展抱负,岂非两全其美?”
我听得一头雾水:“股份制?”
裴源耐心讲解,我才明白各种原理。她将凤帝的权利多分,并在心里标上占比,依次分给了她、后君以及一些亲王。
我不解:“那为何大臣没有股份?”
她道:“因为朕是按照家族股份制划分,只有朕的家人享受股份权利,而你与君后是朕最信任之人,所以权柄重些。”
她信任陆长行是在意料之中,只是我嘛?我与她婚姻本就是利益结合。
“陛下就这么信任臣?就不担心臣揽权谋逆?”
她笑笑:“你心有丘壑,朕与其时时提防你,不妨利用你。”她转头又看我,语气颇为郑重:“若你有一日想要背叛朕,只是你想为,手中的权柄不过是催化剂而已,人心易变,自古皆然,朕是凡人,无力相抵,届时,你我兵戎相见便是。”
我看着她的眉眼,分明平静如水,可凤眸眼底,暗藏波澜。我详装不见,再次试探:“若那日,臣赢了,陛下要如何自处?”
她噗的笑出了声:“输了自刎,赢了写史书,将你臭骂一顿。”
我却没笑,沉吟片刻,起身跪到她的面前:“臣深感陛下信任之重,感激涕零。定当竭尽全力,为陛下分忧解难,忠心耿耿,永不背离。”
她居高凝我,漫长的注视后,纤纤玉指轻抚着我的眉眼,后缓缓下移,挑起我的下颚:“君身愈后,肤丰肉润,竟也风姿绰约,玉树临风。”
我虽心起波澜,但面上不显:“陛下唯爱君后,臣不敢肖想。”
她:“朕是帝王,怎么可能独爱一人,况且凰贵君聪慧无双,朕敬仰,亦向往,不喜爱才奇怪。”
我不知她在试探什么,故而不知如何作答,只是目光定定看她。
她似被我盯的发毛,下巴上的手下沉,拉着我的手臂托举我起身。而后讪讪道:“朕深爱陆长行不假,可待你们的心也都是一样的,信任是真,利用是真,喜爱也是真,但有些事朕做不来,心里接受不了。朕自觉亏欠,唯以重任偿还尔等相伴之情。
君可明白?”
我面无表情:“陛下平日里,就是这么哄宸贵君的?”
似被我戳破了心事,裴源尴尬一笑,眼珠子转了半天:“啧,你果然不喜欢朕。”于是,她凑上前小声问我:“所以,你和李萱,是真的啦?”
我:“……”
见我不语,她全当成了默认,而后啧啧将我打量一番:“那你们万万节制一些,他一看就不知轻重,你这身子骨,可禁不住他那大身板子。”
我:“…………”
于是那日才一回宫,乌宛白便带着大量补品登了门。
乌宛白还道:“陛下有句话让奴婢转告凰贵君:今日之事,万不能被李卿君知晓,否则,那小子必来和她拼命。”
我:“……”
有时候真的很想打人。
多年后。
有日夕阳向晚,我与裴源坐在廊下看着绵绵雨幕,忽而心有所感:“若有来世,陛下可想与臣做一次真正的夫妻?”
裴源凝着雨幕的双眼缓缓闭上,不一会儿,我便听到了她绵长的呼吸……
第88章 第88章番外
我是乌宛白。
入东宫为婢初,我因胆小怯懦,时常遭人欺负,饿的头晕眼花,有日奉茶时手抖,茶盏洒在了贵客的身上,太女盛怒,命人将我拖出去乱棍打死。
棍棒重重砸在我的身上,不过几下,我便疼的发不出声响,晕死前,恍惚听到五帝姬言:“再打下去血流成河实在晦气,扔到乱葬岗任其自生自灭吧。”
醒来时,我趴在一个陌生之地,空间逼仄,我恍惚以为,那便是地府,直至后背的痛意牵引,我才意料到,自己可能遇到了贵人。
却不想,那贵人竟是五帝姬。
帝姬见我欲起身,忙摁住我的肩头,坐在床侧小心替我上着药:“这是我在校场的身舍,你安心住下,其他的无需担忧。”
我心中惴惴不安,奈何身子无一丝力气,只能留下养伤。
身舍地方狭小,仅有一张床榻,每每夜晚,帝姬便寻来木板,临时搭建了一张小床,替我换了药后,挨着我躺下。
似是操练疲累,也似话少,帝姬每每躺下便会睡着,翌日晨起,身侧早没了她的身影,可她临走时,总会嘱咐其他人对我多加关照。
那段时日,是我为奴为婢后,第一次被当成人看。
一个月后,我后背的伤口大好,便将帝姬的身舍仔仔细细收拾妥当,还将她换下的脏衣盥洗,帝姬散值后,看着焕然一新的身舍愣了一下,对我道:“死过一次,便是重生了,你已自由,回家去吧。”
可我已经没有家了。
父母早逝,我被姨母以十两银子的价格买入皇宫为奴,早已受过宫刑,此生再算不得一个完整女人,离开宫廷,我不知要去哪里。
我跪地哭求,帝姬静默听完,不解问我:“女子怎么受宫刑?”
我泣不成声,如实道:“锤击胸腹,至器官受损。”
帝姬眉头紧蹙:“实在残忍。”她沉默良久,无奈轻叹:“既无归处,便留在校场照顾我吧。”
那之后,我便留在了校场,事务不多,帝姬也从不将我当成奴婢看,相反,时常拉着我一同操练,一同用饭,教我读书写字,夜间谈心。
偶尔带我外出,也总是与我姐妹相称,我心中生出暖意,却严格恪守自己的本分。
转眼到了帝姬封为王卿的日子,她有了自己的府邸,我便顺理成章的成为了她府邸的管事。
我以为,自那之后,王卿会迎来崭新的人生,却不料,自此之后,她的生活如同坠入深渊,再看不到一线光明。
转眼,先帝年迈,有日召她入宫。
先帝身侧的宫人将一份奏折递到她的手里。
那奏折泛黄,一看就很有年头。王卿打开瞧了瞧。
先帝道:“字迹工整规范,一丝不苟,完全不像五岁孩子所书,倒像个大人所写。同朕说说,如何做到的?”
王卿道:“儿臣是母皇亲生,生下来就继承母皇的一些能力,也不足为奇。”
我愣在原地,几息后,背脊陡然生出冷汗。
果不然,凝辉殿内,死寂如渊,我清晰的感受到空气凝结,寒意凛然。
良久,先帝冷道:“朕将当日知晓此事者都杀了,你是如何知晓的?”
王卿静静回道:“母皇忘了,爹爹亦是知情者之一。”
先帝再次沉默。
王卿敛去眉目间所有情绪,徐徐从方台而下,长身跪地:“儿臣早慧,半岁前发生的所有事至今记忆犹新。爹爹雅好诗书,儿臣常侍其侧,耳濡目染,便识得些字句。爹爹薨后,淑君疏于管教,儿臣便常去文渊阁打发光阴。儿臣自幼以为,天下孩童皆若我般,母皇,这并非儿臣之过。”
先帝凝她良久,终是冷哼一声:“你就是个孽障!”她默了默:“跟你那个死去的爹,一个样!”
王卿颔首静默良久,终是低语:“儿臣不明白,母皇分明深爱爹爹,为何任由爹爹遭人侮辱多年,都未替他正名。”
先帝深陷情绪许久,才回:“那是朕与他的恩怨,无需向你告知。”
王卿默了默:“好吧。”
先帝:“……滚吧!”
王卿走了,我却被留在了凝辉殿,我有些害怕先帝会将我灭口,毕竟听到了先帝的秘密。事实是,我想多了,先帝命人为我化了妆,改头换面后,让我穿着低阶宫女的服饰,跟在她身边的尚宫学习殿前礼仪与规矩。
那时我方知,王卿已是既定的凤位继承者。
陛下登基后,第一道旨意便是取消了宫女的宫刑,只命新入宫的宫女服食了避免有孕的药物,过程温和,自此,再无入宫的女子因宫刑身死。
她从不是嗜血残暴的帝王,但凤位之下,白骨累累,终是陛下之殇。
第三年的惊蛰,她不堪压力,晕死过去。那三日,我与君后彻夜难眠,却不料,陛下醒来后,性情大变。
有时我竟有些恍惚,仿佛时间又回到了我在校场与她相伴的日子。甚至希望她再也不要想起那些不开心的过往。
后来,君后离宫,陛下终日郁郁,冬日里,她坐下廊下赏月,宸贵君得闻消息,提着两壶酒前来相陪。
酒意正浓,宸贵君微微俯身,却在触及陛下唇瓣前,闻得陛下之言:“若朕今夜宠幸了你,尝过甜头,往后,朕亦会贪恋他人。毕竟,放纵之事,一旦沾染,便如瘾君子般难以自拔。朕非贞洁烈女,尤其你们皆是人中龙凤,各有千秋。”
宸贵君身形一顿,僵在原地。
陛下又道:“此事上,朕不吃亏。为求公平,朕自会依次施恩于尔等。起初,或许尚能和谐共处,可日子久了,帝恩难保均等。到那时,你们必会为争宠而勾心斗角,相互算计,迷失本心。沦为后宅争宠的俗人,与寻常男子无异。”
陛下目光落在他身上,徐徐说道:“朕的宸贵君,生得这般俊美,朕早有将你纳入怀中的心思。你若想好了,朕今晚便与你行夫妻之实。”
宸贵君身子一颤,眼中满是不甘,涩声问道:“臣与君后,究竟差在哪里?陛下为何独对他情有独钟?”
陛下眉目间淡然之色愈浓,轻声道:“你错了。朕的心,是一片广袤原野,你们皆有立足之地,不分轩轾。之所以未曾迈出那一步,一则,是朕不愿沉溺放纵之欲;二则,朕不忍见你们因些许宠幸便相互倾轧,迷失本心。倘若如此,爱慕之情终将沦为怨毒之咒。朕本该是你们心中美好的存在,最后却沦为不堪托付的好色之徒。与其如此,朕宁愿成为你们心中高不可攀、遥不可及的神像。”
宸贵君狼狈逃离。
陛下目送他的远去,再次席地而坐,独饮尽了剩下的酒。
那晚陛下睡了一个好觉,翌日东方日出,她早早去往了揽月阁,我不知她如何哄回了宸贵君的心,只知那日之后,两人相处的样子又恢复了从前,仿佛那夜之事,不过梦境一场。
齐翁等罪臣身死后,陛下曾问我:“总为尚宫难有出路,去翰林做个直阁如何?凭你之才,很快就能跻身学士之位。”
我扑通跪地:“奴婢哪也不去,也不想入仕为官,只想一辈子侍奉陛下。”
陛下俯下身蹲在我面前,打量着我的眉眼:“是人都想人上人,怎会有人想一辈子伺候人?”
我直言道:“奴婢胸无大志,唯愿侍奉陛下左右。”
她眨眨眼:“你认真的?”
我点头:“奴婢不敢欺瞒陛下。”
她微微蹙眉:“不理解,随你
吧。”
我喜不自胜,叩首道:“奴婢谢陛下成全。”
君后与凰贵君听政后,分担了陛下一大半的政务,她自此惬意起来,时不时带我偷跑出宫,有时在酒肆醉的不省人事,有时沉溺在倌郎的舞蹈里忘了时辰,但总能被德君精准探寻动向。
所以,她不是被宸贵君拎着后衣领回宫廷;便是被李卿君拿长戟追着逃出酒肆;偶尔,也会被君后或凰贵君堵在倌馆……
于是,诸君隔三差五的讨伐她毫无帝王威严,不成体统。她会紧闭宫门,自省上三五日,再次偷溜出宫。
她会在酒后与我谈心:“不是朕纵容后君,而是因为他们,朕才得以如此肆意。”
后来。
颇具经商头脑的明卿君入宫,短短几年,明氏商行便在南市打下了半壁江山。陛下自此换了乐趣,每日都跑去内库,看着金灿灿的金锭傻乐。
明卿君也是个可怜人,嫁了个妻主贪酒好色,动辄对他打骂,害他全无半分夫郎体面。家中长辈撒手人寰,家底被妻主挥霍一空,他迫不得已抛头露面,重振商行。奈何妻主非但不感恩,反而变本加厉,任由小侍欺辱,让他这个正夫郎竟受尽委屈。
一次醉酒,妻主输光银两,向他索要巨财再行豪赌,遭他拒绝后,妻主便对明卿君拳脚相加。明卿君仓皇逃跑,妻主紧追不舍,却不慎摔倒,头撞石头,一命呜呼。宗族为夺家财,陷害明卿君谋害妻主,害他沦落到被浸猪笼的下场。
所以被救后入宫之初,明卿君胆小怯懦,陛下声音稍大,他便瑟瑟发抖。谁料,入宫不过两年,竟被陛下纵得无法无天。
甚至允他重归旧地,大肆报复了那些曾经欺辱他的众人。
那时,朝局已经安定,至少看起来风平浪静,陛下举办的义务教育,全民受益,百姓无不歌颂她的美德,坐实了她为仙子下凡的身份,自此,万民拥护。
但这些在陛下眼里,却都不及君后的小意温柔。
某日,君后又因吃醋泪盈于睫,吓的陛下六神无主,抱着他语无伦次:“我求你了祖宗,能不能换一招?你一落泪,我这心都碎了。”
恰逢淑君与傅卿君回宫,隔着窗瞥见这一幕,傅卿君一番白眼:“君后耍她,跟耍狗一样。”
淑君抿着唇重重点头:“话糙,理不糙。”
我:“……”
我求你了陛下,能不能有点出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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