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61章晋江文学城
散朝回凝辉殿的路上,第一批汇报君后动向的宫侍已正式上岗,从陆长行几时几刻起,到起榻后的一言一行汇报无不详细与疏漏。
平日枯燥的路径,今日竟因宫侍的言辞而变的充盈。
乌宛白偷偷瞥了凤帝几次,嘴角含笑,满面是春,几乎是藏不住的得意,可抵达凝辉殿前,竟是眸色倏然一沉,冷厉开口:“继续盯着,若见他有异动,马上来报!”
宫侍颔首应是,带着一列人,麻溜儿奔回了栖梧宫的方向。
裴源目送队伍远去,心中虽十分雀跃,但还是沉着脸跨入了宫门,打远儿就瞧见凝辉殿门窗大敞,心中觉得奇怪,又行几步,方才瞧见内室窗前端坐一人。
“唉?”乌宛白定睛一看:“是凰贵君。”
凰贵君?
那个身体孱弱,深居简出,把灵芝、人参当饭吃的凰贵君?
裴源仔细端看窗前掠影,此人看起来,竟比陆长行还要消瘦几分,背脊微微佝偻,三伏天,穿的无比厚重,果然病的不轻。
乌宛白见她满眼陌生,颔首轻声提点:“凰贵君名唤温阳泽,自幼弱不经风,入宫后多居如华宫。此人于陛下有救命之恩,故而,得陛下十分敬重。”
救命之恩?
裴源当即对这个素未谋面的凰贵君多了几分尊崇。点了点头道:“朕知道了。”
面对突然出现的凰贵君,裴源的心情仿佛意外发现了一份遗忘未拆的快递,一路心怀好奇的步入内殿,实在想弄清楚,到底什么样的男人,才能担得上她的‘敬重’。
凤帝并未刻意收敛脚步声,所以温阳泽早知凤帝归来,却置身未动,只是静静坐在那里,以目光相迎。
四目相对,裴源瞬间对“羸弱不堪”有了具象化的理解,故而愣在了原地,还是温阳泽率先开口:“刚泡好的白茶,陛下可要尝尝?”
声音柔中带弱,莫说阳刚,竟连阴柔都不及。
裴源仿佛看到一朵脆弱的花,花枝纤细,花瓣轻薄,致使她下意识脚步极轻,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喘,生怕这朵花因她举止带出的风,给吹碎了。
温阳泽见她小心谨慎的模样倒也憨态可掬,故而静静端详的她的眉眼,发觉女子少了记忆里的阴鸷冷酷,相反,多了些和风细雨的纯良。
裴源不知他的心思,只觉得此人身体虽弱,气场却强,哪里强她也言说不明,总归给她一种小学生见到教导主任的惶恐。
而她,是那个小学生。
故而裴源一语不发,只静静等他道明来意。
终于,温阳泽缓声开口:“近来凤鸣卫办事可还得力?”
裴源丈二的和尚摸不着的头脑,但还是点头道:“颇为尽心。”
温阳泽点了点头:“既然尽心,陛下为何要惹宸贵君生气?”
裴源愈发糊涂:“凤鸣卫尽心,与郭嘉安有何关联?”
温阳泽端起手边的姜茶啜饮一口,方才淡淡道:“凤鸣卫三千人,其中两千人为镇北将军的府兵,后同镇北将军家的公子一同抵达京城,目前虽已归顺陛下,但实际归属,仍为郭小公子。因为她们,皆为宸贵君的陪嫁。”
裴源愣在当场,手中的茶杯因倾斜而白茶溢洒,如穿了线的珠子,滴落在了茶案上。水花四溅,又纷纷在锦衣上各自开花。
难怪上次在榷场,凤鸣卫会看懂郭嘉安的手势,并会听他派遣,原以为是侍卫敬他的贵君身份而听从。却不想,小丑竟是她自己……
见凤帝似已消化了这一事实,温阳泽再次打破沉默:“为保全陛下颜面,宸贵君并未声张此事。陛下担心自己忘了这一茬,于是偷偷将此事告知于臣,命臣在陛下待宸贵君稍有不周时,出言提点。臣听闻,近来陛下待他有些冷漠,亦有些敷衍,故而臣不请自来,还望陛下恕罪。”
裴源默默放下杯盏,目光呆滞,喃喃回道:“有劳凰贵君。”
温阳泽满意点头:“陛下想起来便好。”
他见凤帝似有挫败失落,故而又道:“郭小公子入宫为君,亦有他的条件。陛下曾与他有过约定,各种细则,臣不得而知。臣只知,予他宠任为规则之一。您二位,不过彼此利用的关系,陛下也不必过于自愧弗如。”
裴源缓和了一下神思:“谢谢,有被安慰到。”
温阳泽闻言轻笑一声:“陛下,天下皆是您的,镇北将军亦归你调遣,她的府兵,陛下给她颜面,则姓郭;陛下若不给,便姓裴。所以陛下不必妄自菲薄,自惭形秽。郭嘉安入宫三年,陛下宠了三年,于帝王而言,陛下已是重信重义之人。继续宠,是陛下仁义,若他恃宠而骄失了帝心,也怪不着陛下。”
裴源似不认同,正色道:“话也不能这么说,朕刚登基时一无所有,若无凤鸣卫,恐举步维艰,如今情势好转,断然毁约,岂非过河拆迁之辈?”
温阳泽闻言没什么表情,只是抬袖掩面咳了良久。
裴源一时有些手足无措,只能起身给他抚一抚后脊,终于,咳声减弱。温阳泽本就病态的脸上,看起来更加灰败。
他缓了一下胸口的气,哑声道:“规矩,是用来束缚朝臣与百姓的;陛下是帝王,制定规则的人。何故要将自己锁在牢笼中?”
裴源蹙眉沉吟片刻,重回座位,回他:“若朕猜的没错,凰贵君今日是来给朕上课的,既如此,凰贵君有话直言便是,朕洗耳恭听。”
“那臣便直言了。”
温阳泽抚了抚胸口,慢慢启唇,似要将每个字碾碎了,一点一点送进裴源的耳中:“陛下近来处事,多有不周全之处。对奸佞之臣,过于仁慈,会使旁人心存侥幸;对投靠之臣,过于疏远,会令其心生寒意。贡院起火案,对礼部、工部的处罚,仅止于表面,未触及根本;南方洪灾,对涉案官员更是轻拿轻放,难见雷霆手段。如此这般,何以震慑不忠之臣?”
裴源想了想,辩论道:“朕已惩治了涉案官员,其他宵小不过身在其位,不得已听从为之,朕又不是暴君,没必要连坐他人吧?”
温阳泽沉道:“怜悯世人、慈悲渡世,是菩萨的任务;陛下若无决断狠辣之心,这帝王之位,不过徒受朝臣掣肘,永难自主。切莫妄想以仁爱感化,权谋之道,本就是你死我亡。陛下如今与朝臣虚与委蛇,可朝臣所求,从来只有权势与金钱。陛下若一味心慈手软,只会被他人当作可欺之主。”
裴源默默颔首:“朕自知其中道理,但若真要动辄砍杀三族,朕实不忍心。”
温阳泽凝她片刻,深邃的眸光宛若黑洞,盯的裴源颇不自在。
“陛下十五岁便册封王卿之位,可培植亲卫三千人。陛下难道不曾想过,凤鸣卫为何要吸纳他人,而不从王卿府邸提拔?”
裴源愣住。
对啊,原主自己的亲卫呢?
温阳泽端杯饮尽了杯中的姜茶,垂眸为自己又倒了一杯,水声潺潺间,他缓而慢的声音再次打破沉默:“西南宁瑞郡粮仓的那场大火,不仅烧毁了朝廷的救济粮,亦烧毁了先帝对陛下的期许。陛下遭先帝鞭笞后,恰西川边境有敌国来犯,故而,先帝命陛下前往西境边陲,镇压漠莽人。”
裴源回忆起上次石室中头疾引发时,记忆闪回。
原主被居望舒背叛,对方还将受伤的她抛弃在火场独自离去,正是原主的亲卫们舍身相救。
那日的裴源注意力皆在居望舒的身上,竟将那些舍身相护的亲卫视作了背景板。而今仔细回忆,她们每一张脸都如此陌生,裴源并未在凤鸣卫的队伍里看过那些面容。
她们又去了哪里?
温阳泽注视她的眉眼,见女子露出不解之色,继续说道:“那年,陛下亲率全部亲兵抵达西境,并以圣旨在临近西境的驻军中抽调出五万士兵。然而,地方驻军自有领帅杨双文,此人不服陛下,故而参战时极其敷衍,只草草打了一场。虽战役告捷,却死伤了不少士兵。彼时,陛下身边有一幕僚,名唤司空布。司空布建议陛下应以狠辣手段斩杀杨双文,以正军纪,杀一儆百。然,陛下心软,以战场正值用人之际为由,只将杨双文杖责三十,降为千妇长。
此为陛下第一错。
责罚杨双文后,陛下整合军队、收集情报、规划战略,每一步皆无可挑剔。甚至因策略详尽,陛下竟将一直处于低迷的战况扭转,连赢五场战役,大大鼓舞了士气,赢得了军心。
原本一切大好,陛下犯了致命的第二错。
陛下未听
从司空布斩尽战俘的建议,甚至被战俘所惑,一时心生怜悯,最后竟狂妄自大到想劝战俘归降。司空布见自己在陛下身边得不到施展,故而联合杨双文、撺掇战俘假意归降,并在战俘获得自由后,放任其对边境的探查。最终,部分战俘逃回自己的军队,与留在边境中的战俘里应外合。在一个平静的夜晚,他们奇袭而入,对我军大开杀戒!敌方战俘为‘感念’陛下的不杀之恩,将陛下活捉吊在城楼之上。
致使陛下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兵、士兵接连惨死在战俘的刀下,却无能为力。那晚的西境血流成河,惨不忍睹。若非陆萧玉携一列亲卫外出接应军饷而获得生机,并将悬挂在城楼的陛下救回,陛下恐亦随众人去了!”
温阳泽言此,重重落下茶杯,咚的一声,将沉溺在想象之境的凤帝唤醒。
裴源全身一缩,下意识望向温阳泽,温阳泽眼眸漆黑深邃,令人偏移不得半分。
“陛下同其他王卿最大的不同,便是无父族倚靠,无先帝爱护。旁人犯错,哭一哭,求一求,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因为她们有根基深后的亲族托底,亦有人在她们做出错误决断时,站出来扭正局面;可陛下一无所有,所以一路走来,脚下是刀山,眼前是火海。没有春风化雨点拨,没有孜孜不倦教诲,更无宽厚臂膀扶助走出深渊;有的只有刀削皮、刀挫骨,步步钝痛砥砺前行,才终于坐上了这至尊之位!
臣以为,您历经那些痛苦,已经记住教训了,缘何如今,又重回了老路?”
第62章 第62章晋江文学城……
木轮声叩响了长街的静谧,听温阳泽呼吸渐重,席亳加快了步伐,但又恐轮椅颠簸,故而急中有稳。
一路前行,温阳泽耳尖忽而轻动,而后轻言:“东六宫何时多了只老鼠?”
席亳稳步前行,目光未有半分流转,只沉稳道:“都阳夏,去岁入宫的卿君,母亲为柳州都护。从前倒也安生,恐是万寿节将近,近来,总喜欢在半天三更外出觅食,烦人的很。”
温阳泽眼尾微挑:“柳州?”
席亳平静道:“正因来自柳州,故而入了陛下亲眼。奴才猜测,准他入宫,或是陛下送予您解闷的。只可惜此人愚钝,入宫几个月都未曾向凰贵君请安。”
温阳泽轻叹一声:“西六宫如今只剩三位后君,东六宫比之,过于拥挤了。”
席亳颔首应是:“奴才这就去办。”
说着,侧身让了位置给司行,自己则转身前行,没入一处偏门内……
彼时的凝晖殿静谧异常,自凰贵君走后,凤帝便端坐在茶案前魂不守舍,直至栖梧宫的第二波宫侍过来汇报,乌宛白方才寻了借口步入殿中。
凰贵君多年药不离口,身子早已被药香浸润透了,即便人已告退许久,可药材味经久不消。
乌宛白闻着药味通禀,终将沉溺在过往凤帝唤醒,裴源木然抬首,无力道:“让她们退下吧,不必再盯着君后了。”
乌宛白应了声是,打发了一应宫人,又泡了盏参茶入殿:“陛下,奴婢看您稍欠精神,喝碗参茶养养神吧。”
裴源将茶接在手里,眸光却涣散着,喃喃问道:“乌宛白,你可还记得,朕被漠莽人吊在城楼获救,那之后的事。”
这段过往,一直不愿被凤帝提及念起。
乌宛白小心翼翼看了凤帝一眼,女子虽低落晦暗,神色却未见戾气与阴鸷,这才敢轻声开口:“陛下仁义,不忍斩杀战俘,又遭身边人背叛,导致全军落败惨死、整个西境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故而获救后自责悲痛。不但解散了亲兵卫,为了惩罚自己,化身乞丐,每日衣着烂衫。一路流浪,浑浑噩噩,只想就此度过余生。”
大悲大痛,一蹶不振,身上还背了数万条性命,莫说原主,便是她也无颜苟活于世。
裴源追问:“然后呢?”
乌宛白说到此处,没来由眼眶一热,眼底溢出水汽,努力压制心头情绪,缓了缓,又道:“温老太尉温觅,年迈致仕,然其功勋卓著,先帝特赐全禄,虽归养于柳州,但朝中根基深厚。是以,诸多钻营取巧之徒趋之若鹜。那些世家娘子,为了攀附温太尉这颗大树,就把心思用在了凰贵君,也就是当年的温公子身上。
那时,陛下刚好流浪至柳州,有日行乞时,意外听闻柳州刺史之女,准备在温公子的生辰宴上,设计与之苟合,准备来个霸王硬上弓。那时的陛下虽心如死灰,但依旧见不得这类不堪事发生,故而偷偷溜进温府,并在关键时刻救下了凰贵君。事成后,本想一走了之,却被赶来的温太尉认出了身份。
温太尉感激陛下救了凰贵君,于是盛情相邀,陛下难以推辞,便以客卿之身留在温府。可陛下整日闭门不出,醉生梦死,鲜少与人往来。凰贵君便屡屡寻机探望,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终将陛下万念俱灰的心,一点一点唤醒斗志。最终,陛下持温太尉手令,调柳州精兵八万,举兵西下。不仅成功夺回西川,更深入漠莽地界,一鼓作气,连下五城,打的漠莽人片甲不留,迫其缴械投降。先帝凤心大悦,又将陛下召回京城。”
乌宛白拭去颊边泪痕,嗓音带哽,继续说道:“因温太尉上奏力赞,陛下回京后,深得先帝倚重,却也引得诸王卿忌惮。冷箭阴谋,层出不穷,您脑中之蛊,便是那时种下;陛下一路走来,实属不易,几乎是利刃抵心,方成赢家。”
裴源呆坐良久,默然无语。
难怪原主那般多疑多思,冷心冷肺。历经重重劫难,即便坐上了至尊之位,亦是每日惶恐难安。她的心,怕是早已在那些算计与背叛中,失了对人的信任与判断。
窗外的一声鸟鸣将裴源从沉思中唤醒,她轻声问道:“为何这些……没人来告知朕?”
乌宛白哽咽道:“陛下年少时虽未得先帝垂青,然心性纯良,桀骜不羁。纵遭公主、奴才等出言讥讽,却懂得反抗反击,护己周全。每日逍遥自在,苦中作乐。然西境一役后,陛下性情大变,回京后又屡遭王卿迫害,更让您变得沉默寡言,只将心事深埋心底,苦涩皆独自承受,奴婢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如今陛下遗忘那些痛苦,奴婢虽忧,但更多的则是欣慰。因为您,终于又活回了从前的样子。哪里还忍心让您想起那些过往?”
裴源长叹一声:“难怪,人人都看得出朕记忆有失。”
虽未亲眼得见,可她也能想见,如今的自己,与历经磨难、坐上至尊之位的原主,性情相去甚远。
多年陈酿,与新醅初酿,无需人仔细品鉴,仅凭一嗅,便知谁历经了岁月沉淀。
乌宛白正欲开口宽慰凤帝几句,忽闻殿外传来一阵急切脚步声。计安忙上前询问,而后,面色一变,匆匆入殿禀告:“陛下,瑞华宫差人来报,都卿君午后旧疾复发,宫人已传唤太医,还望陛下能亲临探望一二。”
裴源当即起身:“备撵!”说着,阔步踏出凝辉殿,问道:“都卿君身患何种旧疾?”
乌宛白也是一头雾水:“听闻患有桃花不服之症,可如今桃花早已凋零入泥,怎么还能犯病呢?”
裴源眉头微蹙,沉声道:“桃花不服者,多因花粉所致,其余花卉亦会引其发病。伺候宫人应有预料才是,缘何会引起病发?”
说话间,凤帝已坐上御撵,宫人一路疾驰,很快便赶到瑞华宫。
陆长行先到一步,拦住凤帝跪地回禀:“陛下,侍奉粗心,送了百合入殿,致使午歇的都阳夏梦中窒息。待侍奉孙辽发现时,为时已晚。恐追责亲族,故留下陈情书,以三尺白绫自缢,随主去了。”
见凤帝呆愣原地,陆长行缓缓叩首,悲切哽咽:“陛下,人生无常,还望节哀。”
裴源身形微晃,良久,才将这桩事实缓缓消化。她缓步踏入殿内,一眼便瞧见了面容紫绀的都
阳夏,以及吊在殿梁下的孙辽。
清风徐来,洁白的百合清香萦绕,裴源恍惚间忆起了上次宫宴上,都阳夏身姿妖娆,以薄纱轻撩她面颊的情景。
那时的他,分明还鲜活如斯,而今,却僵死于床榻之上,再无半点生气。
裴源再不敢向前,脚步踉跄地转过身,低声对陆长行道:“再行探查,若死因无他,发讣告回……”
乌宛白忙轻声提醒:“都卿君之母,乃柳州都护。”
柳州?
裴源心中一凛,一缕神思在她脑海里一闪而过,然而此时此景,容不得她细想。她定了定神,继续说道:“回柳州。”她沉默片刻,一字一顿道:“都阳夏入宫以来,谨守宫规,温顺恭良,从未生事端,深得朕心怜惜。念其素日品行,特追赠侧君之位,以慰泉下,安息无虞。”
陆长行躬身应:“是。”
死亡气息弥漫,裴源不再久留,脚步虚浮地踏出瑞华宫,诸君亦闻此事纷纷赶来。
郭嘉安见女子面色惨白,没来由的心中一软。分明前几日还因她的“萝卜”二字,而暗暗发誓再不理会凤帝,今日却情不自禁唤住她:“陛下。”
裴源木然转过头,男子眉心朱红,仿若一点猩红的血迹,唤醒了裴源一丝清明。她本不想说话,却还是耐着性子,嗓音低哑道:“南齐今日贡了蜜瓜入宫,朕记得你爱吃,已命人送去了揽月阁。贵君可尝过了?”
郭嘉安先是一愣,旋即凝着她的眉眼,凤眸涣散无光,瞧不出半分情谊,只有循例公事的问候,郭嘉安没来由的心头一沉,而后微微躬身:“脆甜可口,深得臣心,谢陛下惦念。”
裴源又道:“帝王之外,朕也是个人,是人就难免疏漏犯错,那日朕言辞有失,希望贵君勿要记在心上。”
郭嘉安只觉心尖一颤,仿佛什么东西从心底流逝而去,可抬首时却是微微笑颜:“臣并未放在心上,陛下宽心。”
裴源这才松了口气,又叮嘱他:“想要什么,便来寻朕。若朕有,必紧着你。”
郭嘉安点头应好:“万寿节将近,陛下事忙,臣什么都好,陛下不必担忧。”
裴源点点头,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后,转身上了御撵。
御驾渐行渐远,郭嘉安却依旧伫立原地,忽闻脚步声临近,竟是头也不回,冷笑开口:“你很得意吧。”
陆长行目光亦始终注目御撵,久未偏移,开口时,语气虽淡然,却透着几分沉重:“有什么好得意的?过往那些诛心之事,若是可以,本宫只愿她一辈子都不要记起。”
郭嘉安转身,桃花眸中带着几分凌厉:“难怪今日凰贵君参加了朝安,原是奉了君后的命。凰贵君出山,陛下即便想不起过往,也必被一番剜心之言,激的痛苦难安。君后如今又是这番言辞,不觉得可笑吗?她如今已是凤帝,天下之主,有老太尉和有我郭家托底!就算是任性一些,又有何惧?你何必要让她记起过往?”
陆长行微微侧首,眸光平静如水:“初见郭小公子,何其明艳张扬?那番‘世道颠倒,阴盛阳衰是为错,并立誓驰骋战场,欲将女子踩在脚下’的言论,本宫犹记于心。时移世易,曾经那个不屑女子之爱的郭小公子,竟也会为了得到陛下之心,而敛去锋芒,变得深沉内敛。可见,人心终抵不过岁月。过往种种,皆为时间刻痕。陛下如今虽失忆,却不为过往痛苦阴霾所蔽;故此,本宫希望她能在混沌中守得当下心安,即便是痛,便没那么痛了。”
郭嘉安面色微沉,桃花眸中闪过一丝冷意:“你总是有自己的一番道理!可这道理,我不认!”
他向前一步,凝着他的柳叶眸:“你说的对,人心终抵不过岁月。过往是我不懂情爱,所以与你立下盟约。可现在,我不会再让着你了!陆长行,你听清楚,我爱她,我要得到她!”
第63章 第63章晋江文学城
大暑已过,京城迎来最热的时节,所以即便日落,夜风还带着燥热。
裴源退去明黄的规制衣袍,只寻了件轻薄的麻衫,整个人都觉得松泛了不少。
最后一本奏折批阅毕,凝晖殿也终于熄了灯,御撵在正三宫盘桓后,行入了东六宫。
如华宫坐落在东六宫偏僻之地,与后三所比肩毗邻,宫门前郁郁葱葱的松柏,仿佛将此地隔绝成了世外桃源。
宫人仿佛早知御驾会在今夜登临,一路有条不紊的引了裴源入殿。
相较于其他宫,如华宫布局更似一个贵族的庭院,小桥流水,凉亭步廊,药香与草木之气混杂,裴源一路走来,无端有了归隐的念头。
入了内殿,一眼瞧见温阳泽侧倚床头,手握书册看的认真,听了宫侍禀告,方才放下书册微笑看着来人:“陛下比臣想的,早来了一炷香。”
宫侍有序的搬过来一张移动茶几放在榻前,又抬了把太师椅。
裴源大方落座,欣赏了一会儿席亳的茶道,后看着面前的清茗,犹豫着开了口:“午后,瑞华宫的都阳夏……”
话未说完,已被温阳泽淡然打断:“臣杀的。”
裴源刚端起的茶,因这一句轻飘飘的话手上一抖,溢出清茶瞬间将女子白皙的手背烫了一片红。
/更多内/容请]搜索[频道:.
席亳不动声色的退下,不过片刻,就端了盆凉水跪在裴源手边。
温阳泽这才说道:“此人近来频频夜探各宫,打探出的消息,由西应门向外传递。臣的人一路跟着,发现这些消息,最后都传递到了南市的御宴楼。”
温阳泽看了她一眼:“御宴楼想必陛下并不陌生。”
自然不陌生,她曾在御宴楼了结了刘丝柳的性命。
手上的烫伤在凉水的浸润下慢慢缓解,裴源却未急着抽手:“原来如此。”她偏头看向温阳泽:“不知他死前可有交待幕后主使?”
温阳泽淡然道:“说是西川王授意,柳州又与西川比邻,听上去合情合理。但一颗不太聪明的棋子,所说之言也不能尽信。”
他说着,递上了一份锦盒,里面竟是些都阳夏传递出宫的消息。
裴源擦了手一一翻阅,都是些后宫鸡毛蒜皮的小事,这些消息,恐怕在庄与之眼里,连屁都不是的存在。
裴源不禁疑惑:“这有什么好传递的?”
温阳泽笑笑:“对陛下而言,自没什么。可若对即将入宫的新君而言,各宫君的脾气秉性,优点短处,与宫人相处态度……无疑是极为重要的告知书。”
裴源蹙眉:“入宫后仔细叮嘱,岂不更方便详尽?”
温阳泽:“那便失了先机。”
见凤帝并不理解,温阳泽缓缓又道:“陛下非多情之人,而今入陛下亲眼之君,要么于陛下有恩,要么有所长可为陛下所用,郎君俊美反而成了摆设。如都阳夏、齐向如、韩柏之列。可后君入宫,争的就是恩宠;恩宠又同前朝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陛下将大好的美男冷落后宫,无异于朝臣将忠心摊在您面前,您却视而不见。”
裴源摇头反驳:“这怎么能类比?朕虽待他们不算热情,可也未曾薄待,他们每每来凝晖殿,无论桃花酥做的多难吃,朕也会等他们走了再打发,夸赞之言更是只多不少,除了未曾侍寝,朕已在能力范围内给予了他们最大的公平;何况,前朝之臣应以胸怀谋略治政,若以自家儿郎在宫内是否得宠,来衡量自身价值。这也太过迂腐无知了。”
温阳泽微微一笑:“陛下,后君不是傻子,您待他们是敷衍还是真心,他们能够分辨。就像大臣待您忠心还是敷衍,您也心知肚明。”
裴源一时语塞。
温阳泽又道:“后君是人,大臣也是人,只要是人,便会被贪嗔痴慢疑所困,求名、求财、求利,无外乎尔。陛下站在高处,以纯粹之眸视人,她们自然有且仅有两面:忠于您的则为好;自负自满、风吹两面、不尽心尽力的则为坏;所以您一眼看下去,全是奸臣,一个都不得用。故而,您频频指派凤鸣卫,甚至培养后君于人前为自己的口舌。最后您还觉得累,以为自己站在了巨浪之前,以单薄之躯,抵挡万难。可是陛下……众臣不应该是您的敌人啊。”
殿中静默无声。
凤眸凝着面前的茶杯久久不见偏移,她将凰贵君的话在脑海里反复思量,一条若有若无的神思一闪而过,
她想紧握住,那条线却一溜烟儿不见了踪影。
于是在良久的沉吟后,裴源喃喃低语:“朕知道了。”
温阳泽追问:“陛下知道什么了?”
裴源黯然道:“是朕,杀了都阳夏。”
棋子入宫,未得用,迟早都是弃子;因为都阳夏入宫是带着任务而来,他迟迟未有进展,纵然裴源容得他,其幕后主人却容不得他霸着后宫之位。
此人看似露出马脚被温阳泽除去;可一个无探查之能的人,不得已去做自己不善长之事,露出马脚是迟早的事。
所以归根结底,还是都阳夏未曾得到过圣宠,因而成了被弃之君。
温阳泽欣慰的点了点头,深眸平静,面容亦从容如初:“太祖登基为帝初,得群臣拥护,帝位稳固;但自太祖独宠常氏君后,群臣不容,太祖便以一己之力与群臣对抗。后半生心力憔悴,腹背受敌,帝王之位坐的艰辛。纵观来看,太祖的帝位先甜后苦,即便未输,却也没赢;
先帝为帝初,群臣仍处于反抗帝王的习惯使然,于是先帝初登大宝那几年异常艰辛;直至先帝瓦解了常氏势力,广纳后宫,势弱群臣,方才一步一步坐稳帝位。纵观来看,先帝的帝位,先苦后甜。乃至于诸位王卿为了夺嫡打的焦头烂额,先帝依旧能从容坐山观虎,甚至这帝位到了您的手里,群臣依旧受先帝之风貌,与您处处较劲。
所以,这朝堂之风并非因您继位而如此,而是它,从来就是如此。臣以为,陛下应学先帝一般顺势而为;而非太祖的固执抵抗。”
裴源只觉得灵台被一记重锤重重叩下,宛若醍醐灌顶般,眼前迷雾瞬间散去。
她愕然端坐须臾,突然起身对温阳泽深深一拜:“谢先生教导。”
殿中气氛一滞,忽而,众人齐齐笑出了声。
温阳泽更被她逗的忍俊不禁,咳嗽不止,终于和缓后,方才哑声问:“陛下刚刚叫臣什么?先生?”
裴源脸颊浮出红晕,颔首羞赧道:“先生者,传道授业解惑也。朕以为,凰贵君担得起先生二字。”
温阳泽眸光温和的注视着凤帝眉眼,终是浅浅一笑:“臣为陛下之君,陛下安,则臣安。”
裴源摇着头,不好意思道:“朕说句荒唐话:以凰贵君的胸怀见识,便是嫁给猪,都能上树。”
众宫侍又是啼笑皆非,温阳泽则打趣她道:“臣自知孱弱病重,却也不至于作践自己,与猪为夫。”温阳泽言此拢了一下薄毯,轻言道:“陛下切莫妄自菲薄。在臣眼中,您是这世间最难得的妻主。您不会因臣的家世而谄媚笼络,亦不会因臣的病弱之躯而轻视怠慢。无论从前还是现在,您待臣始终如一,予臣平等与尊重。在臣心中,陛下比宝石还要珍贵,臣得遇陛下,如获至宝,必倾力相助,予卿一世安好。”
裴源像是被赞扬的稚童,一时间,脸颊滚烫,手与脚都不知如何安放,所以傻笑一声后又是揖礼:“那先生好好休息,朕改日再来看你。”
说完,同手同脚的跑了,一脚刚跨出殿外,便听内殿众侍哄堂大笑,裴源愈发羞赧,不等席亳引路,自己一溜烟儿的,便跑的不见了影踪。
席亳轻笑着回了内殿,宫侍早已将榻前茶案收拾妥当,故而倒了杯参茶递给温阳泽:“奴才记得柳州初遇陛下,陛下宛若一具行尸走肉,今日一见,再回想当年,只觉得唏嘘。”
温阳泽饮了茶入喉,数息喘息,方才觉得恢复了精神:“陛下看似高冷,实则与人为善、待人以诚。这是她的长处,却也是致命的症结所在。这么多年,因为轻信人言,吃了太多的亏,终于有所长进,却一下子忘却了所有过往。”
温阳泽长叹一声:“如今的陛下宛若一张白纸,本宫看着实在是惊心。”
席亳道:“诸卿王、与诸州大臣已纷纷入京,据臣所探,至少有八位才俊会在万寿节前后会被进献入宫。其中有位异族少年格外俊美,金色发、深邃眼,最特别的是生了一对蓝眸,而且穿着随性,不拘小节。奴才看了画像都觉得惊为天人,这要是陛下瞧见……”
席毫未继续说下去,温阳泽已经了然。
“被你说的本宫也好奇起来,也不知咱们这位坐怀不乱的陛下,初见此人,会否乱了芳心?”
被质疑芳心会乱的裴源,眼下的确芳心大乱。
方才踏入紫宸殿,就被衣着清凉的陆长行撩拨的心头小鹿乱撞,甚至不等陆长行靠近,裴源已然慌乱的背过身去:“出去!”
第64章 第64章晋江文学城
时至亥时,紫宸殿内烛火已熄,唯有殿外宫灯的微光透过窗格,稀稀疏疏地洒入殿内。裴源听到身后脚步声渐近,虽是夜风微凉,她却莫名打了个寒战。男子修长的指尖轻轻触碰她的手臂时,更是如受惊的猫儿般,慌不择路地退到殿前,面朝殿门,垂首“思过”。
“堂堂君后,仪范天下,如此装束,成何体统?”
陆长行颔首看了眼身上的薄纱:“陛下不喜欢吗?”
裴源不语,怪只怪她眼神太好,虽只是入殿时的一瞥,可男子体态身姿却如刀刻斧凿般印在了她的脑海,甚至一阖眼,都是陆长行的宽肩窄腰,腹肌八块。
谁能想到,穿衣纤薄如他,退下锦袍竟如此有料。
裴源心中无端生出几分燥热,不耐烦地转身直视陆长行道:“身薄如纸,宛若细狗,能勾引到谁?穿了衣服赶快走吧,莫要留下来自取其辱了!”
陆长行:“……”
陆长行闻言,狭长的眼眸微微上挑,眼尾的红痣愈发妖冶,似在挑衅:“臣错了。昔日陛下对臣钟爱有加,臣便以为如今的陛下亦是喜欢臣如此。”
裴源嘴角微抽,呵呵冷笑两声:“真是可怜,好好的一个凤帝,竟是个瞎子。”
说罢,她拂袖转身,径直回了内殿上了凤榻,还不忘扯下帷幔将床遮得严严实实,不留一丝缝隙,不给陆长行一点窥探的机会。
裴源本以为陆长行会知趣离去,却没料到自己先因帷幔内的闷热坐不住了。于是一把扯开帷幔,没好气道:“你深夜前来,就是为了戏弄朕一番?”
陆长行颔首整理着腰封,听到裴源的话,愕然不解:“臣……戏耍您?”
分明是他勾引未果,无地自容才对?
见他已穿戴整齐,裴源从榻上起身缓步走下。语气冷冽,字字清晰:“你喜欢的人是她,不是朕。今夜这般故作姿态,不是戏耍,便是想让朕放你出宫。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可能?”
说话间,裴源倒了一大杯凉茶,仰头一饮而尽,茶水顺着喉间滑落,带来一丝清凉。她又道:“出宫之事,以后莫要再提。万一有哪日她回来了,见你不在,谁知道她会做出什么惊世骇俗之举。”
“惊世骇俗之举?”陆长行微微蹙眉,无奈苦笑:“陛下未免过于高看臣在她心中的位置了。”
“高看?”裴源冷笑一声,语气中满是嘲讽:“陆长行,你当真是被深爱而不自知。”
陆长行又是自嘲轻笑。
裴源抬眸,目光中带着几分探究:“你笑什么?”
陆长行手指轻轻摩挲着腰封上的云纹刺绣,语气低沉而无奈:“在您到来之前,她早已将臣冷落许久。臣只能借着把脉的名义,才能与她见上一面,可她始终冷漠以对,连一个眼神都不愿施舍给臣。若这便是陛下口中的深爱,臣属实是不自知了。”
暗黄的宫灯透
过窗棂,映照在陆长行的脸上,将他眼中的落寞衬得愈发清晰。裴源摩挲着手中茶杯,冷声道:“你可有想过,宫中有太医、医夫,她何必劳烦你一个君后把脉?”
陆长行微微一顿:“她疑心重。”
“疑心重是真,想见你也是真。”裴源犹豫片刻,最终试探着开口:“夜风燥热,难以安眠。君后若想求一个明白,朕可以坦白相告。只是这真相对君后而言或许过于沉重,你确定想听吗?”
陆长行毫不犹豫地点头:“臣想知道。”
裴源点了点头,又倒了一杯凉茶仰头饮尽,茶杯重重地落在案几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她几步走到陆长行面前,摊开手掌,冷声道:“扳指。”
熟悉的黑玉扳指带着男子的体温落在裴源掌心,裴源紧攥片刻,旋即行至殿中舆图后侧,将黑玉扳指没入墙内凹槽,随后叩击着墙上砖石,叩至最后一块前,裴源停顿了数息,最终还是重重落下。安静的殿中瞬间传来石壁摩擦的声响,随着石门缓缓开启,一股强烈的疾风携着潮湿腐败之气从墙内涌出。
一条漆黑不见尽头的甬道赫然出现在两人面前。
“想必你已从西门眙口中得知,紫宸殿内有一条通往栖梧宫的地道。朕便不领你前去确认了。朕要给你看的,是另一间密室。”裴源取过一支烛火点燃,踏入黑暗不过须臾,又是一阵石头的摩擦声,里面竟凭空出现了一间石室:“这里,有你想要的一切答案。”
见陆长行毫不犹豫地迈步上前,裴源却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语气凝重:“莫要后悔。”
说完,她将烛台递给了陆长行,迈步离开了地道。
长夜漫漫,裴源独坐在方台的窗前,目光凝视着窗外的半轮残月。看着它缓缓穿过薄云,渐渐西沉于天际,而后,东方的天际线渐渐泛起鱼肚白。然而,却始终没有等到陆长行从密室中走出,反倒是乌宛白的声音率先在殿外响起。
宫女们鱼贯而入,服侍裴源换上凤袍,梳理发髻,施以妆容。那张因一夜未眠而略显憔悴的脸,在精心打理下,很快便恢复了往日的神采与威仪。
踏出紫宸殿前,裴源还不忘回首凝视舆图良久,终是叹息道:“通知各宫,君后身子不适,近来后宫诸事由宸贵君代劳。”
计安颔首应是,匆匆退下通传阖宫。
乌宛白见状,试探着询问:“陛下,太慈的马车今日入城,是否也让宸贵君代为恭迎?”
太慈正是原主的养父,也是先帝的淑君。他育有先帝的第四女裴安,而原主虽也曾寄养在他的膝下,但与他亲生的裴安相比,日子过得极为凄苦。
先帝驾崩前,唯恐太慈留在后宫生事,便命他与裴安一同前往西川。可上月,太慈以西境风沙过大,水土难服为由,恳请回京,此事不知怎地传入了朝臣耳中,便有朝臣以孝道之名,“建议”裴源接太慈回京颐养天年。
裴源作为养女,又怎能拒绝?
先帝生前,太慈便处处为亲女儿谋算,此次回宫,想必也不会安分守己。
裴源沉吟片刻,深知“孝”字在百姓心中分量极重。他们不会在意这对父女的过往,但若知道凤帝只派遣一位贵君出宫相迎,必会引来不满。念及此,裴源微微拢了拢衣襟,语气坚定道:“太父养育朕多年,三年不见,朕思念太父至深,自当亲自出城相迎,方能彰显太慈之尊,朕之孝道。”
乌宛白微微颔首:“陛下说的是,是奴婢思虑不周。”
裴源问道:“太父几时入城?”
乌宛白道:“先行长刚刚来报,约莫巳时入城。”
“巳时啊?”裴源微微一笑:“你去宣政殿通知诸位大臣,太慈回京是大事,今日便免了朝政,即刻同朕出城相迎。”
乌宛白先是一愣,旋即微微一笑:“奴婢这便去通传。”
“等等。”裴源回首望了一眼,轻叹道:“先去栖梧宫通传一声,莫要让君后昏昏沉沉地回宫后,连口热饭都吃不上。”
乌宛白应声退下:“是。”
时至卯初,御驾马车自朱雀门一路行至城外,身后浩浩荡荡地跟着文武百官,声势浩大,引得百姓无不张望耳语。可随着时间推移,东方泛白的鱼肚逐渐升腾至烈日高悬。暑气渐升,百姓们抵不住烈日的炙烤,纷纷散去。
一众大臣在烈日下挥汗如雨,凤帝亦在太阳底下翘首以盼,众人不禁对太慈满腹怨怼:“虽说陛下养在太慈膝下,但他待陛下如何,谁人不知?先帝那份遗诏,分明是要他在西川养老。”
另一大臣阖眼伫立,主打心静自然凉,闻言缓缓道:“太慈回京是为了自己吗?分明是为了西川王。”
京兆府少尹燕书艺多年未吃过这般苦头,被阳光直晒的头晕目眩,眼前一片漆黑。听到周遭大臣议论,忍不住吐槽:“这西川王尚未回京,便急不可耐地编排出‘山下邪火、焚山起祸’的流言,回了京后,指不定还要耍什么花样。”
周遭议论声戛然而止。
“不是说……那匪徒未曾道出幕后主使,便咬舌自尽了吗?”有朝臣小声询问。
燕书艺自觉失言,急得满脸通红,惶恐道:“我是热糊涂了才把臆测之言说了,你们可别往外传。”
臆测?
没头没尾之事如何臆测?
此事,要么是京兆府寻到了细枝末节的线索,却未找到实证;要么就是京兆府拿到了匪徒的口供呈予凤帝,而凤帝念及姐妹之情,将此事压下,只为保全太慈的脸面。
诸臣面面相觑之际,队伍前排忽而引发一阵慌乱。很快,凤帝不堪日晒昏迷的消息传遍诸臣。
诸臣对太慈回京一事愈发不满。
“都快两个时辰了,这太慈的马车连影子都未见到!莫不是未遣先行长入宫告知?”
刑部郎中周韵,生得一张俊美之容,开口之音也是雌雄末辩:“未遣岂不落人口实?约莫是言辞含糊,陛下以为即将入城,故而早朝未上,便匆匆携百官相迎,谁料这一等,便是两个时辰。”
身旁之人不满道:“言辞含糊?先行长有几个脑袋敢对帝王含糊,还不是受人指点!”
兵部郎中自幼习武,耳力敏锐,闻声开口,语气中带着萧杀之气:“一个养父,竟敢如此愚弄帝王,简直岂有此理!”
周韵叹了口气:“陛下是个孝女,可惜,太慈却不疼惜陛下。谁家做父亲的会不体恤女儿在外奔波,恨不得让自己女儿得空多歇歇?怎会让自己的女儿应对此等繁琐之事?此事若放到西川王身上,太慈会舍得让西川王在烈日之下站两个时辰?到底不是亲生的,陛下尽孝之余,也得顾虑万全。”
周遭之臣闻言,一时同仇敌忾:“周郎中这话说到了点子上,今日陛下若不出城相迎,想来,不孝的帽子顷刻就会扣在陛下头上。来日,太慈若动不动就以陛下不孝说事,陛下当真不好应对。为了自己的女儿,便挟恩以胁养女,果然最毒是人心!”
众臣议论纷纷之际,齐翁卿则满心担忧地看着凤帝。终于,凤帝悠悠转醒,齐翁卿心安之余,亦生出满腔怒火。待看到太慈的队伍缓缓出现时,齐翁当即开口:“陛下中了暑气,需好好休息,太慈回宫事宜,便由老臣代为迎接吧。”
凤帝闻言,本就苍白的脸上更失血色,固执道:“不可,朕自幼在太父宫中长大,若不亲迎,岂非不孝?扶朕起来,朕要亲迎!”
说着,裴源挣扎着起身,然而身形未稳,便又一头栽入了乌宛白的怀中,再度陷入了昏迷。
周遭顿时一片混乱,齐翁卿当即下令:“速扶陛下回宫!”
随后,齐翁拄着紫檀木拐杖,侧身凝望着越来越近的队伍,语气中满是讥讽:“既无生育之恩,又乏善养之实,竟还倚仗长辈身份,以孝道为名行胁迫之事?老臣倒要看看,他今日要如何收场!”
第65章 第65章晋江文学城
太慈尚未入城,便被齐翁以厉色讥言气得全身发抖。
消息传入紫宸殿时,裴源正侧倚吃瓜解暑。闻言,一个没忍住,呛得咳嗽不止。
乌宛白忙拿了帕子递给她。
凤帝咳嗽缓解,方道:“齐翁从不将男子放在眼里,尤其厌恶男子干政。这太慈入京本就目的不纯,又连累朕与众百官在烈日下暴晒两个时辰,不用去听,便知齐翁骂得会十分难听。”
乌宛白点头应是,道:“太慈直呼冤枉,原本打算召了先行长和奴婢对峙。可随驾中一男子下了马车,三言两语便安抚住了太慈。太慈当即放低姿态,竟以太慈之身向齐翁躬身请罪。”
裴源微微一愣,当下没了吃瓜的心思,放下竹叉,追问道:“什么男子?”
乌宛白斟酌着言辞,道:
“陆指挥使说,那男子唤太慈为舅父。耿家子嗣枝繁叶茂,奴婢一时也确定不了是哪一支的小辈,已派人去打探了。”
裴源眸色微深,起身在殿中踱步,沉声道:“太慈屈尊,齐翁必落下风,按理说早就该放行回宫了,可这个时辰了,怎么后宫还没动静?”
乌宛白静默片刻,微微颔首,小心翼翼道:“是西川王……”她见凤帝眸光凌厉地注视着自己,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说:“西川王得知陛下与众百官在日头下恭迎太慈两个时辰,又得知陛下现已昏迷,心中愧疚不已,故代父受过……自城门起,三步一跪,朝着皇宫方向行进,以此向陛下与百官请罪。太慈的马车亦步亦趋,队伍浩浩荡荡,看着既悲壮又可怜,百姓已开始议论纷纷。”
殿中气氛瞬间凝滞,针落可闻。眼见凤帝拳头紧了又松,松了又攥,乌宛白试探着又道:“陛下如今‘昏迷’,必不好出面,可要奴婢去请君后或是宸贵君?”
裴源眼角抽动,沉吟片刻,道:“君后无父族依傍,只凭口舌震慑不住西川王;宸贵君性子过于刚硬,亦非最佳人选。”她沉默片刻:“为今之计,只能请凰贵君了,也不知他身子抗不抗得住。”
乌宛白亦是满心担忧,但此时再无更好的法子,只能颔首道:“事关陛下,凰贵君必能坚持,奴婢这便去派人请。”
说着,乌宛白躬身退下。然而,尚未跨出殿门,便见凰贵君身侧的席亳匆匆来禀。
“陛下,凰贵君听闻西川王跪行入宫之举,现已携阖宫诸君出宫相迎。凰贵君说,太父回京,诸君理应出宫相迎。既然比的是谁更可怜,那西川王定落下风。毕竟诸君病的病、病的病、病的病……所以凰贵君让陛下安心静养,不必忧心。只是这后宫风水似是不好,建议陛下请个法师做场法事,否则明日的万寿宴上,诸君的席位都落了空。”
裴源:“………”
乌宛白脸上的担忧顷刻化作微笑,拍着胸脯道:“此事由凰贵君出面,必能转危为安。”
裴源的心也一下子落到了实处,刚一落座,似想到了什么,追问席亳道:“君后也出宫了吗?”
席亳道:“君后为后宫之主,自要同行的。”他言此,瞥了眼凤帝,又道:“不过君后脸色不善,听栖梧宫的宫侍说,君后昨夜偶感风寒,今晨似连话都说不出了。”
这本是一句平静的叙述,可裴源的心头却似被刺入了一根尖刺,锐痛瞬间蔓延开来,就连呼吸都带着钝痛,仿佛是原主的灵魂在这一刻占据了主导。
裴源下意识扶着胸口,越试图阻止情绪蔓延,身体便越控制不住地颤抖,最后,竟连呼吸都变得急促。
乌宛白和席亳见势不对,正要上前,却被凤帝的一句呵斥止住了脚步。
“退下!”
两人不敢违抗帝命,相互对望一眼,便躬身退出殿外。
彼时,诸君的君驾已将跪行的西川王队伍拦在了正街。宸贵君下车亲迎太慈回宫,然而西川王以“不请罪无颜面圣”为由,执意跪行。诸君无奈,只得以太慈之婿的身份,共承荣辱。
一时间,连同君后等后宫诸君,纷纷下了马车,誓要与西川王一道跪行入宫。然而,后君们的身体似都不太好,才走了几步,几个后君便昏倒了;又走了几步,凰贵君竟然吐血了;再走了几步,挺着大肚子的卿君腹痛难忍,直接倒地不起了。
尽管队伍乱成了一锅粥,主持大局的宸贵君依旧坚持孝心为大,即便是爬,也要陪西川王一路跪行。于是命人直接扛起了病重的诸君,拖着行进。
旁人倒也罢了,可秋康时肚子里怀的,可是当今凤帝的第一胎。此举很快引起了争议,消息也很快传入了凤武将军耳中。秋燕楠当即派了一支禁军出城,将自家儿子抱上步撵后,指着西川王的鼻子就是一顿指桑骂槐,言下之意,直指太慈不安好心,以公爹之身倚老卖老,苛待养女诸夫,且意图谋害皇嗣。
马车中的太慈怒急攻心,直接晕在了马车里。
就这样,历经一波三折,太慈终于被迎入了皇城。
由于陛下与诸君皆在迎太慈回宫这件事上,或多或少受了伤,是以当晚的洗尘宴便不了了之。
是夜,寿安宫烛火摇曳,光影交错间,将太慈的侧脸映得愈发晦暗:“这贱人与她那低贱的父君一个样,最善装可怜博同情!才回京,便给孤家演了这么一出,当真可恨!”
身侧的年轻男子淡然泡了一盏香茗,轻轻奉到太慈手边:“舅父何必恼火?侄儿以为,她越是大张旗鼓,越是说明她内心虚浮,落不到实处。毕竟只有无根浮萍,才会紧抓浮木,真正有能力的枭雄,何须自降身份,被全城百姓当成笑料谈资?”
此话似对太慈颇为受用,他心中怒火已然熄了大半,懒懒倚靠在凭几上,沉声道:“也不知安儿如何了,地砖灼热,跪行一路,手掌膝盖必起水泡。她自幼锦衣玉食,何曾受过这种苦痛?”
男子道:“表姐性情坚韧,又有府医照看,必是无碍,舅父无需挂怀。当务之急,还是要想想如何令陛下松口,准您在京颐养天年。”
太慈冷哼一声,语气中满是不屑:“她从前最是好性儿,无关痛痒的事从不多费心思。却不想做了三年凤帝,竟养出了这般狡诈性情!孤家只是回个京,她便闹成这样,若是孤家打算在京颐养天年,她岂不是要翻天了?”
男子眼眸微眯,沉思片刻,缓缓道:“陛下如此,分明是内心深处惧怕舅父回京。既如此,舅父何不示弱,让她心安?”
太慈微微挑眉,追问:“如何示弱?”
男子微微一笑,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轻声道:“装蠢即可。”
彼时,紫宸殿。
陆萧玉在殿外候了不过须臾,便被乌宛白请入殿内。
“陛下。”陆萧玉双手奉上画卷与文书,躬身道:“陪太慈回京的男子名唤耿文曜。此子天资聪颖,琴棋书画,无一不精。虽为耿家旁支,却自幼养在耿太公膝下。三年前,被送到太慈身侧侍奉,深得太慈信任。”
裴源展开画卷,画师技艺精湛,将耿文曜的神韵描绘得栩栩如生。
画像上,男子白衣如雪,低垂的眉眼看着怀里的白猫,神情淡然,让人瞧不出喜怒。反倒那只通体雪白的猫儿憨态可掬,毛发浓密柔软,一对异瞳格外惹眼。
裴源抚了抚画中白猫的异瞳,心中不禁泛起一丝黯然,不自觉想起了原主养大的那只白猫。
“此子多大了?”裴源问道。
“刚满二十岁,未有婚约。”陆萧玉答。
裴源微微点头,心中了然。此人要么会被送予她为君;要么便是嫁给京城贵女为婿,拉拢权臣,为西川王壮势。
裴源对太慈的了解,更倾向于后者。毕竟她这个养女,不值得他浪费心力与人手。
她合上画卷,随手置于一旁,又展开文书看的仔细:“这些便是今日站在朕立场说话的诸臣吗?”
陆萧玉点头道:“名册之上的诸臣,在太慈回京一事上,皆持反对态度,只是有的朝臣说得含蓄,有的则态度鲜明。”
裴源轻笑一声,那笑意似是欣慰,又似嘲弄,难以捉摸。她将名册递给乌宛白,淡声道:“开琼林库,依着每个人的爱好习惯,取宝物以示褒奖,由凤鸣卫悄然送去各府,务必言明君臣一心,朕心甚慰之理念。其中,齐翁与凤武将军两人重赏。”裴源抬眸看向乌宛白,继续说道:“各后君亦
在今日替朕分忧,尤其秋卿君,挺着孕肚冲在前线,朕既心疼,又十分欣慰,皆予以恩赏。即刻去办!”
两人齐声应是,躬身退下。
一日喧嚣终落,裴源只觉心力交瘁,倦意难掩。她倚在紫宸殿外,抬眸望向天际弦月,着看着竟鬼使神差的行进,最后稀里糊涂地来到了栖梧宫前。
看守宫侍不敢阻拦,只悄然将消息传至温康处。温康闻讯,急忙守在殿门后,待凤帝踏入,忙上前躬身道:“陛下,君后偶感风寒,已然歇下。”
裴源眉梢微动,轻声道:“那朕进去看看他。”
温康又一步挡在裴源身前,恳切道:“陛下,风寒易染,明日便是万寿节,若陛下染恙,君后岂非成了罪人?”
裴源微微一愣,眼中闪过一丝不甘,又向殿内望去,除了一片乌漆嘛黑,连陆长行的影子都未曾瞧见。
裴源犹豫良久,终未冒失入殿,只得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栖梧宫。
月色洒在她肩头,更添几分落寞,一举一动皆被窗前的陆长行收入眼底,他喃喃自语着,似要借风将话传入凤帝耳中:“陛下那时年幼,少女情窦初开,难掩情爱之心,那并不是陛下的错。”
温康以为君后在对自己说话,故而低语:“奴才不明白。”
陆长行颔首拨弄着手中黑戒,闻言,轻声道:“本宫也不明白,先帝为何要如此狠心。”
**
翌日,凤帝生辰,京城上下一片喜色。早朝,裴源因群臣的恭贺笑逐颜开,更是收礼收到手软。
散朝之后,裴源依祖制前往寿安宫向太慈请安。她本以为太慈会因昨日入城之事向她发难,却不想,甫一踏入寿安宫,便得宫妇亲切恭迎,太慈更是备好了早膳,微笑相迎。
裴源虽有意外,却从容落座,冷眼扫过阖宫宫侍,斥道:“朝会散无定时,太父又患胃疾,尔等在寿安宫侍奉,竟不知规劝。朕养尔等,究竟有何用处?”
众人皆惶恐伏地请罪,为首男子叩首道:“陛下恕罪!太慈久别陛下,思念情切,唯恐陛下匆匆而来、匆匆而去,故而执意候陛下用膳,只为多与陛下相聚片刻。奴才感念太后怜子之心,不忍规劝,唯愿太后心安。望陛下明察。”
裴源凤眸微微下移落在男子身上。男子低垂着头,眼眸敛于长睫之下,裴源难以窥探其面容,只观他衣着精致,气韵不凡。
这时,太慈轻叹一声,开口道:“三年前一别。孤家远赴西川,千余日夜,孤家常常想起源儿。源儿自幼养于孤家膝下,本应得孤家悉心照料。奈何安儿体弱多病,孤家不得不将更多心思放在她身上,竟疏忽了源儿。每念及此,孤家便满心愧疚。本打算此次回京好好待源儿,以弥补多年亏欠,却不想昨日入城又生出这许多不快,孤家这心,似热油煎熬一般……”
话音未落,太慈已是悲从中来,泪水夺眶而出,沿着脸颊滑落,很快在他衣袍上晕染成一片湿痕,旁观者无不深感恻然。
为首的宫侍毫不犹豫起身,将太慈拥入怀中,轻声安抚:“舅父……”
裴源凤眸微挑,原来此人便是耿文曜。
耿文曜哽咽道:“舅父昨日一夜未眠,今晨又亲自下厨,备下这一桌饭菜,才刚歇下片刻,又如此悲恸。陛下最是宅心仁厚,您如此,陛下岂不心伤?”
太慈情绪依旧悲切,耿文曜掩面抚泪时,瞥见凤帝表情似显不耐,故又低语安抚:“舅父莫再哭了,今日是陛下生辰,该喜庆欢乐才对。”
太慈这才缓缓收敛情绪,轻声道:“生辰要吃寿面,文曜,快去小厨房将寿面端来。”
耿文曜应声而起,躬身退下。裴源目送他身影消失于长廊尽头,方淡淡道:“此子生得倒是瑰丽。”
太慈微微一愣,勉强挤出一抹笑容,道:“文曜乃耿家旁支公子,虽容貌俊美,然处事尚显稚嫩。便送到了孤家身侧,以资历练,比之阖宫诸君,他还差的远呢。”
裴源指尖扣着桌案,后,微微笑道:“太慈忙了一早上也饿了吧?”
太慈恍然,忙动筷道:“瞧孤家这记性,光顾着和源儿说话了,快动筷吧,再说下去饭都凉了。”
第66章 第66章晋江文学城
帝慈二人各怀心思,所以早膳才动了几口,裴源便搁下筷子。
离开寿安宫时,辰中已至,阖宫宫侍皆为宫宴奔忙。裴源亦需急返凝晖殿,计安适才来报,凝晖殿外已聚集了献礼诸臣。
诸臣所献之礼,经筛选后归入私库,而私库之物,又可用于赏赐诸臣。诸臣感念恩泽,自会忠心报国……
如此循环反复,最大受益者,便是帝王。
裴源思及此,嘴角不禁微微上扬。
“陛下圣安。”
回宫路上,御撵突然被人拦下。
裴源居高临下看向请安的男子,旋即脸色微变,一落指,御撵稳稳下沉。而后,急忙拉着男子向御花园方向行去,确认周遭无人,才低声道:“你怎么回来了?”
傅逸春眸色微深,神色更透着严峻:“瞿辰死了。”
裴源一怔。
瞿辰奉旨出宫,前往太学府侍奉帷帽诗仙,此举意在彰显凤帝对文豪的敬重之心,也向天下昭示凤帝礼贤下士、尊崇文人之意。可这不过是外在所显,实则是南阳王对帷帽诗仙心怀不轨,放他出宫,只为分散南阳王的精力。
瞿辰素来痴恋南阳王,出宫后,早忘了侍奉诗仙才是本职,一心扑在南阳王身上,照应南阳王事无巨细,且尽心尽力。
原本一切平稳,怎会突然生变?
“怎么回事?”裴源问。
傅逸春蹙眉道:“瞿辰昨日突然发了疯。”
裴源挑眉:“他不是一直都很疯?”
傅逸春:“……”
见傅逸春一脸无语,裴源马上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傅逸春这才接着道:“臣从他疯言疯语中探得,昨日瞿辰前往南阳王府,恰巧撞见南阳王与旁的男子亲昵。他自是要去讨个说法,却不料南阳王非但不理会,反而护着那男子,并对他大打出手。”
裴源眉梢一挑:“以瞿辰的性子,岂会善罢甘休?定是要将南阳王府闹个天翻地覆吧?”
傅逸春道:“差不离。南阳王不堪其扰,命人将瞿辰送回太学,还严令他此生再不得踏入南阳王府一步。”
裴源心中已能想见瞿辰被送回太学后的种种,沉吟片刻,问道:“所以瞿辰受不住委屈,自尽了?”
“若真是如此,倒也简单了。”傅逸春眉头紧锁:“昨夜不知怎的,臣睡得极沉,今日辰时才被小侍的叫声惊醒。起身一看,瞿辰竟躺在臣身侧,脖颈青紫,早已没了气息。恰逢楼下有吵嚷声,臣恐中了贼人圈套,便跳窗而逃。”
裴源追问:“护着你的人呢?”
傅逸春道:“两人一直守在楼下,未曾听到任何声响。听臣问起,两人甚至觉得不可思议,臣观两人神色,不似作伪。”
他稍顿片刻,又道:“因万寿节,各亲王、州郡大臣纷纷入京,难保有人携高手入京。臣思来想去,莫不是有人知晓了臣的身份,故借此法,一石二鸟?”
“一石二鸟?”
裴源微微蹙眉,沉吟片刻,缓缓道:“瞿辰之母瞿若华,乃户部侍郎。此人心思深沉,素来少露声色,即便朕将瞿辰送至太学,她亦未有半分怨怼之言。可如今瞿辰身故,作为母亲,若仍毫无动静,未免说不过去。若瞿若华今日筵席发难,执
意追究,那你这个‘帷帽诗仙’,难保不惹一身腥。
而这南阳王回京后,虽常出入酒楼,却极少听闻她身边有桃色绯闻,偏在万寿节前夕,被瞿辰撞见与人厮混。这其中,怕是也另有隐情。”
傅逸春不置可否,只微微颔首,低声说道:“事发紧急,臣未与陛下商议便回了宫,还望陛下恕罪。”
“遇到危险,自要护好自身。”裴源打断他,语气中带着几分安抚:“你以名儒之身替朕笼络大臣,已初见成效。昨日太慈入京,站在朕立场说话的大臣,较之几个月前,多了不少。于外,你为朕臣;于内,你为朕君。你为朕殚精竭虑,朕若责备你,岂非不近人情?”
傅逸春眼睫微颤,试探着问道:“若瞿辰之死,真与帷帽诗仙扯上关联,帷帽诗仙自会蒙上污名。届时,臣过往笼络之言,岂非成了笑谈?”
裴源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语气沉稳温和:“帷帽诗仙是诸位大臣与全城学子跪着求来的,你又没做错什么,她们怎忍心让自己亲手扶上高台的神,落得如此不清不楚的结局?放心吧,朕已想到了应对之法。你既回宫了,便好好参宴,全当放松。其他的事,朕会妥善应对!”
裴源说完,便要转身离去,傅逸春本想追问凤帝如何应对,但见凤帝步伐急切,只得回宫静候佳音。
裴源行至御撵后,拉着乌宛白一番耳语,乌宛白细心听着,后,点头应是:“陛下放心,晚宴前必有结果。”
乌宛白步履匆匆,裴源指尖轻点扶手,似在思量什么,直至乌宛白的身影消失不见,凤帝才终于敲定了主意:“去碧落宫。”
御撵尚未抵达碧落宫,裴源便被一阵悦耳的琴声所引,遂缓步踏入宫中。甫一进门,便见韩柏抚琴,柳玉书在案前作画,二君神情专注,宫侍们皆围在画卷前,目不转睛。
裴源心生好奇,亦缓步上前一探究竟。
柳玉书手腕轻转,笔锋扫过宣纸,顷刻间便勾勒出远山的轮廓。山峦起伏,黛色轻染,画意空灵。这时,笔锋已随琴声陡然一转,又几笔淡墨挥洒,竟在山涧之中绘出亭台流水,意境深远的山水画初现雏形
此刻,琴声渐缓,柳玉书又添几笔,看似随意勾勒,却暗藏玄机。待到琴音缓缓散去,裴源定睛细看,竟发现画中山水竟巧妙地组合成了一个“寿”字。
终于,韩柏的琴声落尽,柳玉书亦放下画笔,宫侍们皆惊叹不已。
弘义称赞道:“主子巧思,这寿字似隐于山水,又似与画卷浑然天成,陛下见了,必称赞您匠心独运。”
裴源默默点头,表示赞同。
俞楼也不甘示弱:“我家主子的琴声堪比天籁之音,陛下亦会喜欢。”
裴源又是默默点头,表示赞同。
二君则是神色平常,柳玉书扭了扭手腕:“本宫只求顺利些,莫要在亲王、诸臣面前丢了陛下的颜面。”
“侧君放心吧,练了这些时日,早已手到擒来。况且……”韩柏起身,神色落寞道:“此次寿宴,必有人向陛下进献美男,有新人在侧,陛下哪还有心思看我等旧人。”
这句话一落地,殿中喜悦瞬间沉凝,弘义抿了抿嘴,急忙说道:“二位主子定是渴了,奴才这便去泡茶。”
说着,转过身便向前冲,竟一下子与身后人撞了个满怀。
弘义一声轻呼,也引了众人侧目,旋即众人脸色大变,柳玉书想也不想的挡在了画卷之前,脱口问道:“陛下何时来的?”
裴源平静道:“刚来。”而后看向众人,似有责备:“围在一起干什么呢?宫门连个看守也没有。”
弘义闻言,忙呵斥众人散去。韩柏亦抱起古琴躬身一礼:“陛下想来寻文侧君有事相谈,臣先行告退。”
“别退了,”裴源径直步入内殿:“一道进来。”
二人相互对望一眼,虽是一头雾水,还是忙收好了画卷与古琴,一同步入内殿时,凤帝已端坐案前,对二君招了招手。
眼见二君一左一右落坐在了自己面前,裴源才不紧不慢的趴在了案上,看着二君问道:“摸着良心说,朕待你们咋样?”
柳玉书:“……”
韩柏:“……”
见二君露出尴尬之色,裴源当即一摆手:“算了,这不重要。”裴源敛起笑意,一脸正色:“朕近来有一事颇为苦恼,思量想去,唯二位可替朕解忧,就是不知二位……”
柳玉书当即表态:“陛下直言便是,臣必竭尽所能,替陛下效力。”
韩柏亦道:“臣亦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裴源面上露出一丝欣慰之色,又端正了一下坐姿,低声说道:“随太慈一道回京的,有一男子,名唤耿文曜。此人为耿家旁支公子,刚满二十岁,尚无婚约。此人不仅精通琴棋书画,且容貌生得极为瑰丽……”
韩柏听到此处,心中虽有几分不悦,却仍强压住,打断凤帝的话道:“陛下心悦此人,欲纳其为后君之臣。欲让臣与文侧君去太慈面前,替陛下道明心意?”
裴源:“……”
裴源面色一沉,抬手便给了韩柏一个爆栗,斥道:“纳个屁!你脑子里除了情情爱爱,还能不能装点有用的!”
韩柏心底微微一涩,委屈之色一闪而过,却只是微微颔首,不再言语。
倒是柳玉书微微蹙眉,沉吟道:“若陛下说的,是同太慈同坐一辆马车的男子,臣倒是颇有印象。此人却如陛下所言,生了一张雌雄莫辨的美人面,令人过目难忘。”
裴源微微颔首,示意他说下去。
柳玉书稍作沉吟,又道:“太慈回京,带了这样一个美人儿,若不是准备进献陛下,那便是借联姻之举,替西川王笼络权臣。无论是哪一种,首先都要将此人示于人前,而今晚的万寿宴,便是他扬名的最好时机。”
裴源当即对柳玉书竖起大拇指,赞道:“侧君果然心思细腻。”随后她转向二人,追问:“先帝在时,太慈也养了一个侄儿在侧,不知你们可还记得?”
韩柏这才抬头,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陛下说的可是耿文舟?”见二人齐齐看向他,他解释道:“此人才华横溢,琴艺尤为出众,还曾与臣一同拜在声乐大师秦师座下。”
柳玉书也道:“臣亦在京城各宴上见过此人。那时的耿文舟极得太慈看重,虽无册封,也无封号,但京城郎君皆知此人被太慈当成半个皇子养。也有传闻说,耿文舟是太慈养给西川王的夫郎,但先帝迟迟不允,太慈只能等西川王……”
先前君后常氏,被褫夺封号,降为庶民后,后宫便由淑君主持,也就是如今的太慈。
故而,连养在太慈宫中的郎君,都跟着水涨船高,成为了筵席之上的贵客。
柳玉书说到此处,适时缄默不言,眼神微微闪烁,似不好言明。
裴源接过话茬,语气冷冽:“母皇不喜外戚干政,是以,所有王卿正宾,都不能是后君的父家人。故而,太慈打算等西川王登基后,扶持耿文舟为君后。”
柳玉书点了点头,沉声道:“先帝驾崩那日,京城大乱,耿文舟也死在了兵戎刀剑之下。听闻是为救西川王而死?”
裴源冷笑一声,语气中透着几分不屑:“那不过是西川王为保全耿家郎的名声,信口胡诌的。”
她凝眸望向二人,语调平缓,却似有寒意透出:“当时,母皇凤体每况愈下,各王卿为夺帝位,手段无所不用其极。负责看守宫门的禁军首领名唤庞雁菱,此女年过四旬,好色无耻,素喜钻研折磨人的手段,且对耿文舟美色觊觎已久。西川王得知此事后,便暗中将耿文舟送与庞雁菱,盼着起势之日,她能率先举兵踏入宫门。
然人算不如天算,母皇驾崩那日,庞雁菱恰逢休沐。西川王寻她不得,便径直去了庞雁菱宫外府邸。朕遣人一路尾随,回来禀报说,西川王的府兵踹开寝门时,庞雁菱正在折磨耿文舟,画面惨烈,令人不忍侧目。耿文舟养在深宫多年,自诩高高在上,谁承想,一朝竟沦为了女人的玩物,还被一群府兵撞见,一时只觉得郁愤不堪,直接撞死在了兵刃上。”
二君闻言,心口似被利刃划过,皆露出心疼之色。
柳玉书忍不住叹道:“每每宴会,耿文舟皆与皇子、郡王同席,又弹得一手好琴,可谓风光无两,谁料结局竟如此不堪。”
韩柏亦蹙眉道:“此人在太慈跟前侍奉多年,又是耿家郎,即便无功劳,也有苦劳,太慈怎忍心如此对待自家后辈?”
柳玉书似已明白凤帝的用意,微微蹙眉道:“陛下是想让臣将耿文舟的下场告知耿文耀,以此离间耿家郎与太慈的关系?”
裴源微微点头:“若寻
不到机会告知,也无妨,便让此人失去在筵席上展露头角的机会。”
柳玉书心中了然,此人善琴棋书画,但筵席上唯琴技最容易展现,而韩柏精通音律,即便不能压过此人的锋芒,也必能抢夺他一半荣光。
柳玉书想了想,又道:“若此人又精奇巧,以旁门之法扬名,陛下可会怪臣与卿君办事不力?”
裴源随意摆了摆手:“那便是此人注定要沦为太慈与西川王的棋子,天意如此,你我亦无可奈何。”
柳玉书点了点头,拉着韩柏起身,对裴源躬身道:“陛下放心,臣与卿君,定尽人事。”
第67章 第67章晋江文学城
夕阳洒满江河山川时,正是吉时。
皇宫内繁花似锦。宫人往来奔忙;太安殿上,各亲王、诸君、文武百官早已齐聚,各个庄严肃立,静候圣驾。
随着一声“凤帝驾到”,众人齐跪,叩首高呼万岁。
凤帝缓步而出,神色威仪,目光所及之处,皆是海晏河清。心中不免澎湃,直至目光落在君后身上……
陆长行今日很不一样。
月白锦袍被绯红长袍取代,白玉簪变成了金丝宝冠,素日里清冷素雅如他,今日竟破天荒戴了一对金色耳铛,被夕阳的余晖下映照的金光璀璨。
似察觉凤帝的注视,陆长行轻抬眼眸,一双柳叶眸狭长深邃,隐约透出眉眼间的缱绻之色,宛如春日暖阳,一双耀眼的耳铛轻晃,更添风情。
明明衣着艳丽,可举手投足间风流雅显,风姿俊逸。
惊艳的裴源移不开眼。
还是乌宛白的一声轻咳,将她从沉思中唤醒。
凤帝缓步行至君后面前,伸出手去。君后未有迟疑,将手轻轻置于凤帝掌心,裴源紧紧握住,将他扶起。瞬间,陆长行指尖的凉意顺着脉络蔓延至心口,裴源只觉得心头海浪退去,逐渐平静下来,化作一片郁郁的田野,最后,一朵花从心田破土而出,悄然绽放。
是以,帝后比肩而立,裴源的目光再次落在殿中,适才眼中的激昂,皆化作了平常,似只为身侧之君而荡漾。
众人起身,丝竹奏响,宴会正式开始。
裴源记不清上了多少道菜,亦数不清殿中换了多少歌舞,只记得数次举杯,余光轻瞥身旁君子,男子却未予她一次回应。
裴源不禁有些郁闷,于是,更加去在意他的一举一动。
他只是端坐在那里,听曲赏舞饮露酒,不动的时候,安静得好像一尊披了华衣的神像。不知不觉间,筵席由拘谨肃穆变得欢乐肆意,夕阳余晖散尽,满堂燃起了宫灯。
火光透过灯罩上琉璃,将男子身上的金丝、金冠、金耳铛映得金光熠熠,耀得裴源有些眼花。垂眸时,又被君后案下垂落的手吸引,修长白皙,骨节分明。故而一个下意识,裴源便伸出手去,轻轻触了一下他的指尖。
男子似无反应,裴源不甘心地再次轻触,可陆长行却忽而起身,颔首道:“臣醉了,出去透透风。”
说完,不等女子应允,便被宫侍搀扶着离了席。
裴源尚未收回的手沿着他的绯红衣袍划过,她不禁有些落寞,收回视线端着杯盏,尚未饮下,竟察觉诸君的目光皆落在自己的脸上。
有的冷漠,有的冷笑,有的幽怨,还有的,白眼频翻。
裴源:“……”
宸贵君冷漠道:“陛下何不将眼珠子扣下来按在君后的身上?”
裴源尴尬到抬手掩面,轻声问着诸君:“你们不觉得今日君后甚是特别?”
/更多内/容请]搜索[频道:.//
郭嘉安冷道:“他只是换了一身衣裳!”而后冷冷看着裴源:“臣今日,也换了一身衣裳!也戴了宝冠,也戴了耳铛!”
裴源这才发现郭嘉安退下了素日偏爱的大红锦袍,换上了湛蓝长袍,就连眉心的红钿都被取下,虽无素日的张扬,倒也透出几分不羁与洒脱。
裴源忙点头称赞:“湛蓝色也衬贵君精神,贵君今日甚是俊逸。”
郭嘉安冷笑一声,似伤了心般,不在理会裴源,只偏头看起了歌舞。
庄与之紧随其后:“陛下,臣今日,也换了礼服。”
裴源:“……”
西门眙也凑起了热闹,笑嘻嘻道:“陛下陛下,您看看臣?是不是也换了衣裳?”
裴源依次看下去,果然各个都穿了较之平常不同款式的衣着,一一略过,万艳同辉。
她一时心怀有亏,差点将头埋进了桌案里,举杯示意诸君:“诸君皆俊逸无双,是朕,不知好歹了。朕错了,自罚三杯。”
三杯露酒下腹,裴源的脸微微泛红。凰贵君温阳泽轻笑一声,凑近了些,问道:“陛下觉得殿中之舞如何?”
裴源涨红着脸看向殿中群舞,也没瞧出什么门道,故而蹙眉道:“朕以为,筵席之上歌舞声起,便是推杯换盏之时。所以,不如何,活络气氛罢了。”
温阳泽不甘心又问:“那陛下觉得,领舞的郎君如何?”
裴源下意识看向中心位的男子,道:“立于群舞之中,自然更醒目一些。但舞跳的……着实不怎么样。”
温阳泽蹙眉:“没了?”
裴源不解:“凰贵君有话不妨直言。”
温阳泽轻叹一声,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此郎君名唤李宣,其母现任明州都督,负责地方军事和政务。之所以舞跳得一般,可能与他常随母亲出入校场有关。”
裴源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见凤帝久未有下文,温阳泽只得又道:“明州距京千里,李郎君一路奔波入京,想来疲乏至极,陛下忍心让他如此打道回府吗?”
裴源眨了眨眼,了悟:“那依凰贵君之言,朕如何安置才好?”
温阳泽微笑道:“东六宫现空缺两殿,陛下可则选其一,让李郎君以卿君之身入宫住下,如何?”
裴源想了想,侧身至凰贵君身侧,轻言询问:“如此,天下人会否视朕为凭借姻亲关系笼络臣子的帝王?”
凰贵君微微一笑,语气平和却透着几分深意:“李郎君盛装入京,若无配回程,只怕沦为明州笑柄。万一因不堪流言而做出轻生之举,陛下岂不寒了李都督之心?且明州地处西北边界,陛下还请自行斟酌。”
裴源轻叹一声,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既如此,凰贵君做主便是。”
于是,一舞作罢,李宣落座在了凤案之侧。
虽为新君,可裴源在李宣脸上看不到一丝娇羞怯懦之色,相反,此人面容刚毅,眸若寒星,可能因常出入校场,双手宽厚而粗糙,举止亦不拘小节。
这样的人,会因为不成为凤帝的小君,而轻生?
许是酒喝得多了,裴源一时脑袋抽风,竟不自觉地将心里话问了出来。
李宣:“……”
李宣默默偏转视线落在凤帝脸上,眼神犀利,仿佛在看……智障。
裴源:“……”
此时无声胜有声。
于是,裴源下意识看了眼凰贵君,本想责问他一番,却见温阳泽憋着笑意,后,憋的一阵急咳。裴源尚未来得及关心,就见身畔李宣“嗖”的一下,拔“座”而起,直接行至温阳泽身畔单膝跪地,一面为其轻拍背脊,一面小声关切。
温声细语,哪里还有面对裴源时的粗狂?
这一幕过于炸裂,不止裴源看得目瞪口呆,就连诸君亦神色愕然。
直至温阳泽咳声渐息,轻言提示,李宣方才起身欲重回裴源身侧落座。
裴源呵呵冷笑,一脚就把身边的圆凳踹出了八丈远:“滚一边子去!”
李宣只是愣了一下,全无半分
尴尬,默默弯腰拾起了圆凳,直接摆在了凰贵君的席案旁。
彼时,君后缓缓归来,看到这一幕也是不解。
裴源将他神色收入眼底,举杯道:“君后回来的正好。来,让我们共同举杯,恭喜凰贵君喜得新人!”
陆长行:“……”
诸君:“……”
温阳泽闻言又是一阵干咳,还未来得及解释,嘈杂的殿中忽而静默无声,引起了凤帝与诸君的注意。
彼时,古韵的声乐忽而转为欢快的调子,殿中多了一位脚踝系着铃铛的男子。他持扇遮面,裴源看不见他的容貌,只观其衣着极为特别,轻便凉爽,与殿中众人风格截然不同。随着曲调愈发激荡,男子抛却折扇,终露出真容。
黄发、蓝眸,肤白如雪,全无东方男子之姿,眉眼皆是异族之貌,格外醒目。
原本安静的殿内瞬间又恢复了嘈杂,众臣皆好奇此人来历,诸君亦对此人容貌争论不休。
唯有陆长行默不作声,偷偷看向身侧之人。女子的神色虽说专注,却是满面狐疑不解。
凰贵君亦将女子的神色收入眼底,开口问道:“陛下觉得此人如何?”
裴源闻言蹙眉,目光扫过凰贵君,轻声斥道:“差不多得了,收了一个李宣还不够?竟还想再添一个黄毛?这到底是朕的后宫,还是你凰贵君的后宫?”
温阳泽扶了扶胸口,轻咳一声,试图缓和气氛:“陛下误会了,臣只是觉得此子眸若星辰,风流倜傥,颇具异域风情,与我大晟男子极不相同。”
裴源淡漠道:“不是一个肤色的人种,自然不同。”她转头对身后的乌宛白问道:“此人什么来历?”
乌宛白早知晓此次有一异族男子入京,只是未曾料到此人竟生得这般特别。她正欲回禀,却听君后抢先开口:“白狄人,来自北境以北的一个国家。”
陆长行目光扫过郭嘉安,语气平静却带着几分探究:“本宫见宸贵君神色诧异,难道不是镇北将军的主意?”
郭嘉安闻言,脸色不善,冷声道:“陛下又不是风流之人,臣母又何必行此费力不讨好的事?”
裴源闻言,语气中带着几分疑惑:“那便怪了,北境与白狄向来素无往来,更无纠纷。若此人不是镇北将军携入筵席,又是何人带他入京?”
凤帝不解,诸君更觉得糊涂,终于,一舞作罢,白狄男子缓步上前,行了一个抚胸礼,蓝眸直视裴源:“伏恩见过女王陛下。”
直视圣颜,本为不敬之举,然此人并非大晟子民,裴源亦未深究,只淡然道:“恕朕眼拙,公子发色与眸色皆与我朝子民迥异,不知公子是何方人士?”
伏恩似不通大晟语言,因而站在原地,神情略显局促,下意识地望向人群,似在寻找熟悉的身影。
于是,宁远王在席间起身,对着裴源虚行一礼,朗声道:“陛下,此子乃皇妹于榷场竞拍所得,特地送予陛下作为生辰贺礼,不知陛下可还满意?”
宁远王裴爽,乃先帝第六女,与裴源同年而生,且仅相差数日。其生辰恰逢立秋,先帝大悦,道:“立秋降至,秋风送爽。”遂赐名“爽”,寄望裴爽能为天下带来丰年,足见先帝对其厚望。
却不料,裴爽自幼小疾不断。其父谨侧君便认为是先出生的裴源抢走了裴爽的福气,故而心生怨怼。
不仅尝尝将讥讽裴源生父的言辞挂在嘴边,对裴源更是没有一个好脸色。
裴爽长大后,受父亲影响,对裴源满心不满,屡次讥讽原主与原主生父而泄私愤。
裴源念此,淡淡道:“皇妹美意,朕心领了。然朕的诸君皆是万里挑一的俊杰,皆为朕心头挚爱。朕有诸君相伴,已心满意足,无需再添新人,徒增诸君伤怀。”
裴爽却似未察觉凤帝的不悦,反而笑得愈发灿烂:“陛下这话可就不对了。陛下登基三年,膝下尚无一女,这千秋万岁皆系于陛下一人之身。皇妹忧心如焚,不禁怀疑是诸位后君侍奉不周。陛下,这可是关乎我朝的社稷啊。”
凤帝面色微沉,裴爽却浑然不觉,继续说道:“这伏恩虽为异族,却实在是个妙人,皇妹寻人替陛下试过了,此人深谙床第之欢。陛下若准他入宫,大可让诸君向他请教一二,想必开枝散叶,指日可待。”
她顿了顿,似挑衅一般,又道:“若诸君羞愧,不好请教,皇妹大可将与伏恩有过一夜恩情的女子皆唤至殿上。当众言明,诸君听了便当做学了。男人嘛,生来就是伺候女人的,若还是学不会,皇妹便自掏腰包去那舞馆请些舞郎回来。这舞郎啊,最会侍奉女人了,诸位说,是不是啊?哈哈哈……”
殿中声乐不歇,可众人却无一人敢应,尤其诸位王卿的席位,皆是一脸‘她是疯了吗’的模样,看着裴爽。
再看凤帝,面容平常,只是静静饮酒,一言不发。
还是齐翁漠然打破沉默:“宁远王,你僭越了!”
裴爽不以为意,甚至噗笑一声:“齐翁,陛下素来宽仁大度,何况这玩笑,臣自幼便与陛下说习惯了的,陛下是不会与臣一般计较的。”
齐翁浑浊的瞳孔望向帝王。
凤帝静默片刻后,终于有了动作,只见她缓缓起身,步履沉稳地走下方台,一步步逼近诸位王卿的席位。
裴爽见裴源靠近,不仅未有怯意,甚至心中暗自得意,自然认为对方不敢当众对她这位王卿如何。
于是,她对凤帝笑的更加得意。
裴源恍若未见,只轻柔地为她整理着衣襟:“三年不见,朕原想与皇妹好好叙一叙旧。没想到,再见之日,竟是天人永隔之时。”
裴爽一愣,尚未来得及开口,却感觉裴源周身气息骤然一变。
她忽而抬手拔下一支凤簪,动作快如闪电,裴爽只见一道金光从眼前闪过,那支金簪竟直直刺向了自己的脖颈。
裴爽眼眸大睁,一个‘你’字刚一脱口,凤帝便面无表情拔出金簪,而后,再次刺入,拔出,刺入,拔出……
鲜血如注般喷涌,不仅喷溅在凤帝的脸上,亦随着凤帝的金簪,在半空划过弧度,倾洒到诸位王卿的席位上。
不过数息,裴爽便毫无生气的趴在了席案上,脖颈血肉模糊,宛若一片烂泥,宁远王宾直接晕死过去。
临近的几位王卿不禁泛起了恶心,几人所携宾夫,亦被吓的花容失色,瑟瑟发抖,若不是要顾忌自家王卿的脸面,恐早就离席而去了。
声乐不知何时停了,殿内一时死寂一片,众人似都被眼前一幕惊骇得说不出话来。
裴源却仿佛对这血腥场面毫不在意,她缓缓曲臂,用衣袖擦拭了一下金簪上的血迹,随后一抬手,又将金簪重新插入了发间。
“音乐怎么停了?”裴源懒懒扫视着众人,语气中带着几分漫不经心,仿佛刚刚的一切,皆是醉酒后的无心之举:“接着奏乐,接着舞。”
凤帝转身才走两步,一声厚重的编钟在殿中叩响,丝竹之声紧随其后。
“哦,对了!”凤帝忽而停下步子,转身重新望向王卿席位,目光似找寻一般,依次略过几张脸后,停落视线在南阳王的脸上:“听闻二皇姐身边多了一个知心人,今日可带到殿上了?”
第68章 第68章晋江文学城
一片祥和的筵席,因裴爽的一番大不敬言辞,气氛骤然凝滞。
昔日众人皆为王卿时,众王卿常以皇五女父君的身份加以调笑。彼时裴源无依,亦非母皇所重,面对众人的耻笑,她或冷漠以对,或转身离去。
如今皇五女已是凤帝,裴爽却仍以当年口吻,肆意取笑,随意讥讽,无疑是自寻死路。
凤帝当众了结裴爽,无人敢言,甚至有人暗自叫好。
南阳王对此并无太多想法。裴爽认不清局势,自讨死路,那是她的问题。虽同为姐妹,却并无情分,裴爽死便死了。
然而,南阳王万万没想到,凤帝话锋一转,竟将矛头指向了自己。
故而,她微微一
笑,随口道:“不过一时兴起得来的玩物儿而已,今日乃陛下生辰宴,他尚不配入席。”
“哦?”凤帝似真醉了,原地晃了晃,微微一笑:“二皇姐这话便见外了。那毕先曾也是宫里的人儿,生得俊俏,又得深宫仆夫教导,深谙宫廷规矩。怎就不配入席了?”
南阳王微微一愣。
凤帝侧身望向百官席位,目光落在户部侍郎的脸上:“瞿侍郎可还记得毕先?打小便跟在瞿辰身边伺候的。瞿辰昨日奉诗仙的命去请南阳王,竟瞧见南阳王与毕先恩爱缠绵。”
大殿内一时窃窃私语起来。
瞿若华下意识地望向南阳王,眼眸凌厉,神色不虞。
南阳王欲起身解释,却被凤帝反将一军:“瞿辰瞧见二皇姐与自己的奴才暗生情愫,本欲上前询问一二,却惨遭二皇姐殴打。二皇姐,这瞿辰好歹是朕的后君,即便他言语有失,二皇姐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打他一顿便也罢了,缘何要杀他?”
南阳王愕然:“杀他?本王何曾……”
“原来是南阳王?”柳文澜听到此处拍案而起,怒指南阳王并打断她的话道:“瞿卿君本为陛下之君,身份何其尊贵,却仍愿放下身份,出宫替陛下照应帷帽诗仙,此乃无上功德!可南阳王竟为男女情爱的小事,就对瞿卿君痛下杀手,还将帷帽诗仙掳了去!帷帽诗仙乃文昌帝君座下谪凡的弟子,南阳王此举,是要断我朝文脉吗?”
南阳王一阵愕然,忙起身道:“文博士此话何意?”
“何意?”瞿若华愤怒至极,亦拍案而起:“今晨,吾儿意外惨死在诗仙床榻上,而诗仙不知去向。还是大理寺匆匆探查现场,方知昨夜有人与诗仙发生了争执,吾儿舍命相护,奈何不敌,未曾护下诗仙,自己也失了性命!”
南阳王听的一头雾水,甚至生了几分恼火:“瞿辰死了与本王何干?诗仙被掳更与本王无半分关联!二位大人缘何判断本王就是凶手?”
大理寺卿韩惜灵起身道:“昨夜,只有王卿进出过诗仙的寝房,且,白日王卿又与瞿卿君有了龃龉。恕臣猜测,应是诗仙请王卿一续,要为瞿卿君讨要说法,却不想未曾谈拢,王卿便生了恶毒之心,不仅杀了瞿卿君,还掳走了诗仙泄愤!”
“简直一派胡言!”南阳王愤愤道:“本王乃护仙使,每日皆要拜访诗仙,是本王的职责所在!韩大人说本王掳走了诗仙,可有凭证?”
韩惜灵道:“臣自不会无凭无据冤枉南阳王!”她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封血书,“今日,臣悄然去往南阳王府邸打探,得知昨夜子末,南阳王驾车外出,臣根据车辙印一路追查,结果在半路捡到了一封血书。经文博士鉴定,确为诗仙笔迹!”
乌宛白听到此处,匆匆下了方台接过血书,展开示众。上面赫然写着:“相争,卿怒,瞿护,不敌,盼救!”
大殿赫然传出数声唏嘘。
柳文澜呵斥道:“证据确凿,南阳王还有何话要说?”
瞿若华泣不成声:“吾儿自幼胆怯,如今竟为救诗仙而做出如此壮烈之举。辰儿啊~”
“你们……你们……”南阳王只觉百口莫辩,手指几臣都在颤抖,最终只得步出席位,跪在殿中:“陛下,若诗仙失踪为臣所为,臣将他绞杀在太学岂不更妙?为何要将人带回府,又半夜带人出府?如此波折,若被巡防禁军发现,岂非授人以柄?”
彼时,凤帝早已重回凤椅,还顺手将那位异族少年安置在身侧。闻言,凤眸冷冷瞥向殿中跪禀的女子,慵懒道:“朕自然是信二皇姐的为人。但朕也清楚,二皇姐素来爱才。诗仙满腹才华,二皇姐自然舍不得绞杀,定是要将人藏起来为己所用……”
凤帝话锋一转,似满脸狐疑不解:“否则,二皇姐为何三更半夜不在府中好好休息,偏要悄悄出府呢?”
见方才还满脸委屈的南阳王瞬间偃旗息鼓,凤帝幽幽又道:“若不然,二皇姐当众说说,你昨夜去了何处?见了何人?说了什么?朕可派人去请她们到殿上对峙。放心,为了二皇姐的声名,朕不惧麻烦。”
南阳王心中一凛,瞬间明白今日这场闹剧,竟是凤帝的精心布局。
彼时,凤帝又道:“诗仙关乎到我朝文脉,朕一定要严惩昨夜贼人,替卿君报仇,慰天下学子之心。若二皇姐不能自证清白,朕也不会包庇。毕竟天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何况卿乎~”
“怎么?”南阳王尚未开口,下首席位中,裴丰羽忽而冷漠出声:“陛下杀了一个姐妹还不够,还要再取了南阳王性命不成?”
众人目光齐齐落在说话的男子身上,庄与之更是紧张到起身低呼:“父亲……”
齐翁冷哼一声:“女人间议事,男人还是莫要插嘴的好!”
裴丰羽冷哼一声:“齐翁此言差矣。此事因诗仙而起,诗仙为男子;又事关我裴家家事,于情于理,我这个做皇舅的,都理应说上几句。”
他言罢,目光转向裴源:“南阳王昨夜在本宫的府中做客,此事,本宫府中下人皆可为证。陛下若怀疑诗仙被藏入了本宫的大皇子府,大可以派禁军去查。”他言罢,瞥了眼傅逸春,意味深长道:“相信陛下是查不到什么的。”
殿中一片岑寂,良久,凤帝正欲开口,殿外却陡然传来一阵嘈杂。
乌宛白沉声呵斥:“何事喧哗?”
计安急匆匆入殿,满脸惊喜,跪地禀道:“陛下,是菩萨降临!定是菩萨知晓陛下今夜生辰,所以下凡赐福。”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纷纷向殿外张望,却见殿外光影闪烁,仿佛真有祥瑞之气在上空弥漫。
“你们看上面!”
不知谁一声惊呼,众人齐齐仰头,只见殿中上方,数道七彩光芒同时亮起,如梦似幻,最后竟缓缓绘成一座莲花宝座。彼时,殿中忽而响起波涛海浪声,那声音似近在咫尺,又似远在天际,缥缈而空灵。
随着海浪声渐息,一位女子轮廓,赫然凭空立于宝莲之上。女子法相庄严,手持净瓶,眼眸低垂,嘴角含笑,周身似有祥光环绕,令人心生敬畏。
“海浪声?净瓶?”人群中,司天丞激动得语意颤抖:“是东海菩萨!”
若只是人云亦云,倒也罢了,然此一幕竟清晰地呈现在众人眼前,众人无不喜悦激动,就连帝王诸君亦纷纷跪地叩首。却不料菩萨幻影渐渐淡去,众人正疑惑时,空灵的女子之音竟缓缓在半空响起。
“适才东海之上,异象纷呈。本座心有所动,掐指推算,方忆起数日前,本座座下一小童,感念旧日仙子之恩,欲下界报恩。然人道迷障,小童失却过往记忆,迷失于凡尘俗世之中。本座无奈,只得亲临凡尘,为这小童指点迷津,开其灵窍。望这小童能忆起前尘往事。”
凤帝一脸震惊,良久方道:“菩萨说的旧日仙子,可是朕?那小童,又是何人?”
半空再次响起空灵之声:“仙子自有使命,本座不便多言。众生皆苦,只愿旧日仙子以公正之策治理天下,使百姓安居乐业,四海升平。至于那小童……”
空灵之音微微一顿,众人抬眸间,半空竟凭空幻化出一支翠柳枝。那柳枝轻摇,似有微风拂过,一道清光自枝头逸出,如水流浮动,一路蜿蜒,最终悬停在西门眙的头顶。
西门眙本还在懵然之中,忽觉灵台一震,全身如遭电击,瞬间僵立。不过片刻,他的眸光便骤然变得澄澈而空灵。
他跪拜于地,双手合十,目光中满是虔诚与敬畏:“菩萨慈悲,开悟弟子迷津。弟子铭记菩萨教诲,定不负菩萨所托,助旧日仙子成就仁德霸业,造福天下苍生。愿天下苍生皆得菩萨庇佑,永享太平。”
言罢,他俯身叩首,声音低沉而庄重:“弟子恭送菩萨。”
菩萨再为化形,但众人却再次听见了清晰的海浪声。很快,殿中归于静谧,仿佛刚刚的一切,似梦境一般。
司天丞喃喃低语,声音虽轻,却在这寂静的大殿中清晰可闻:“前有诗仙下凡,后有菩萨显化,一切神迹,皆因陛下而来。陛下乃天命所授之仙子,为天下苍生而降世,我朝在陛下的带领下,必将四海升平,天下太平。”
众臣听闻司天丞之言,纷纷附和:“陛下乃天命所授,我朝之福!”
殿中一片颂声时,唯有那位黄发蓝眸的伏恩望着殿中高处若有所思,收回视线时,竟发觉身侧女
子目光阴沉的盯着自己,他不由一颤,忙收回视线,却听女子突然说了一句自己的母语。
即便她的发音有些撇脚,甚至有些不伦不类,可伏恩依旧用零星的词语中,明白了她的言辞。
她问自己:发现什么了?
伏恩浑身一颤,湛蓝的双眸如繁星闪烁,瞬间睁得滚圆,仿若溺水之人骤然抓住救命稻草,激动之下,紧紧握住裴源的手,急切倾诉。
殿内众臣仍沉浸在菩萨显化的震撼之中,就连南阳王亦沉溺在其中惊愕不已。她抬首凝视殿顶,想要找出裴源故弄玄虚的破绽,然而高处空无一物。无奈之下,她将目光投向裴丰羽,却见裴丰羽幽邃的目光,正紧紧盯着凤帝。
南阳王顺着裴丰羽的视线望去,竟见凤帝正与那异族少年交谈。
此举实在令人瞠目结舌,就连齐翁都忍不住好奇,出声问道:“陛下,您是在与这位异族少年交流吗?”
众臣闻声,纷纷将目光投向高台。
凤帝大方点头承认:“许是菩萨也开了朕的灵窍,朕竟无师自通了白狄语。”
众人又是一阵惊讶,裴丰羽亦是微微挑眉,问道:“那此人究竟说了些什么?”
凤帝轻捋凤袍,缓缓道:“伏恩说,他本是一介皮毛商人,入我朝乃是为通商贸易。然,甫一踏入北境,便被几个鲁莽妇人掳去囚禁。待他醒来,不知身在何处,只知自己被关在笼中。还有很多人抢着买他,他本以为自己将沦为奴隶,却不料那些妇人皆是贪图他的美色。此后,他屡遭鞭笞,被迫学不伦不类的舞蹈。最终,他被带到了这里。他还说,自己每日吃不饱、睡不好。言语不通,心中满是惶恐。他恳求朕大发慈悲,送他归家。”
裴丰羽听罢,唇边勾起一抹浅笑,轻声道:“听来倒真是个可怜人。”他略一沉吟,又道,“不知陛下能否替本宫转达:若他愿当众敬本宫两杯酒,自饮一盏茶,再替陛下削一个苹果,并为本宫剥三粒葡萄,本宫便愿派人,将他完完整整送回白狄。”
凤帝微微挑眉,居高临下凝视裴丰羽半晌,语气淡然中带着一丝锐利:“皇舅这是不信朕无师自通白狄语了?”
裴丰羽微微颔首,倒了一杯露酒,轻抿一口,语气淡淡:“又是诗仙谪凡,又是菩萨显化,几百年来都绝无仅有的神迹,陛下当权,竟接连发生,可见陛下当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帝王。”
他端起酒杯,看向裴源,微微一笑:“陛下也不必介怀,本宫与诸臣都没听过白狄语,故而想倾听一番罢了。一句话而已,想必陛下不会拒绝本宫的。”
裴源亦端起酒盏,望向裴丰羽,徐徐道:“皇舅所求,朕身为晚辈,自当应允,断无拒绝之理。然皇舅身为长辈,亦当怜惜朕这晚辈,方合情理,不是吗?”
裴丰羽沉吟片刻:“若陛下允了本宫所求,本宫便将昨夜邀南阳王入府商议之事告知陛下。虽诗仙去向与南阳王无甚关联,但本宫略知一二线索,亦可悄声告知陛下,陛下以为如何?”
裴源冷笑:“事关诗仙,朕也只能应允。”
事关自己的自由,伏恩不敢马虎,听了裴源转述,他在众人的注目下依次做到,虽举止有些笨拙,却也能看出他的谨慎。
最后一粒葡萄剥完,裴源看着裴丰羽道:“相信皇舅会信守承诺的,对嘛?”
裴丰羽望着面前三粒晶莹剔透的葡萄肉静默良久,终是点头道:“自然,只是事关皇家私密,本宫不方便当众言明。”
裴源微微一笑:“明日,朕自会在凝晖殿,恭迎皇舅的大驾。”
第69章 第69章晋江文学城
深夜,热闹了一日的皇宫终于安静下来。凤帝方梳洗完毕,正欲安置,却被突然不请自来的几位后君,将凤榻围得水泄不通。
望着几人灼灼的目光,裴源下意识用薄毯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声音里透着几分底气不足:“你们……放肆了。”
凰贵君抻了抻腿上的薄毯,声音透着一丝嘶哑:“陛下应该知道臣的身子挨不了太久,也该明白臣等深夜叨扰的目的,还请陛下予臣等解惑。”
“哦。”裴源无奈道:“你们想知道什么?”
宸贵君就坐在床尾,背脊懒懒倚着,追问道:“今日发生的所有事。宁远王怎么回事?南阳王怎么回事?菩萨显化怎么回事?还有,陛下何时会的白狄语?”
裴源:“……”
君后立于床榻另一端,颔首垂眸,看似恭顺,却对宸贵君的无礼未置一词。甚至补充问道:“昔日宁远王虽也屡屡不敬,却不敢当着众人如此放肆。臣今日见她那神色,仿佛失心疯了一般。”
君后话音刚落,几道目光又齐齐落在裴源脸上。
裴源轻咳一声,将手臂从薄毯中伸出,轻轻捋着额间碎发,置于耳后,才淡然道:“上次在石室中,墙上燃烧的火油本就有致幻之效。朕命人取回一些,稀释后掺入了今晚的宫灯里。为求万无一失,又在酒水中加了些致幻药粉。殿内人多,空气稍显闭塞,再加上酒水的助力,待得久了,脑子自然就不灵光了。至于所谓的神迹显化,不过是宫殿上方提前缠放了引火火线,火线中掺杂一些彩色烟花的粉末,燃烧时便会呈现出五光十色的效果。
声音空灵,是因为提前在宫宴各处布置了声音扩散的管道,发出的声音立体环绕,让人仿佛身临其境。海浪鼓激发出海浪声,以此引导众人注意力,这样,火线燃烧产生的烟雾,众人便会误以为是氤氲的水汽。此时,只要人群中有人高喊造势,就会让本就处于迷幻之境的人,自然而然地以为自己真的看到了神迹。其实,一切不过是朕与凤鸣卫、西门眙提前准备、排练多日的结果,皆是诡计罢了。”
诸君皆是沉默,一点点消化了凤帝的言辞后,纷纷露出了然之色。
李宣恍然大悟:“难怪臣闻到了硝石的气味。”
裴源轻应一声:“你入殿晚,又未曾饮酒,自然能看出端倪。那黄毛小子亦是如此,一直盯着穹顶观察。朕便出言警醒一二。其实那白狄语,亦是朕机缘巧合下学过几句,开口时都不确定能否与他沟通,没想到,反而促成了这神迹的可信性。”凤帝言至此,轻叹一声:“此事完全出乎意料,也算是天命所助吧。”
殿中静默良久,终是陆长行打破沉默:“如此说来,陛下是格外‘关照’了宁远王?”
裴源并未否认,直言道:“朕知诸位亲王都不是省油的灯,与其一一反击,倒不如杀一儆百。所以宁远王席案上宫灯里燃烧的灯油,浓度重些。至于她今晚的出格之举,归根结底还是她内心的显化。她若真敬重朕,畏惧皇权,朕纵然加了再多的灯油,也是无用。”
凰贵君长叹一声,微微颔首:“今日诸位亲王皆怀揣着自己的心思而来,奈何被宁远王这一闹,便纷纷偃旗息鼓。陛下此举,倒真是杀鸡儆猴的绝佳手段。否则这筵席的后半段,怕是难以这般顺遂。只是……”
凰贵君目光落在那女子身上,眉头紧蹙:“陛下陷害南阳王又是为何?”
宸贵君亦道:“是啊,这手段也太……生硬了些。”
此时,一直沉默不语的傅逸春忽而开口,将昨夜太学之事大致说了一遍。
裴源点头补充道:“事发突然,朕也未想到更好的法子,只能抢占先机,无论如何都要保全诗仙名声,所以急忙向外放出消息……”
裴源凝目诸君,徐徐道:“昨夜有人欲劫持‘帷帽诗仙’为己所用,瞿辰于诗仙危难之际舍命相护,因而殒命。诗仙亦被贼人掳走,生死未卜。自有担忧诗仙的朝臣向朕请命,全城搜寻,捕捉贼人。而瞿辰舍命护主之举,必会被大臣们歌颂传扬。届时,瞿若华是愿有一‘忠勇’之子,还是一‘满脑子皆是女人’之子?根本无需考量。至于为何选择南阳王……”
裴源沉吟片刻,道:“数月前,朕的人截获一只宫外飞入宫内的信鸽,其目的地正是西六宫。朕逐一排查,唯一可疑之人便是瞿辰,但此子未免有些不堪大用。实在无果,朕便将此事搁置。谁料瞿辰昨日与南阳王因新欢一事发生争执,朕探查后方知,那新欢竟是服侍在瞿辰身边的毕方。此事便有些耐人寻味。于是,便有了朕‘陷害’南阳王一事。但皇舅与南阳王私下交情甚密,朕也是筵席上刚刚知晓。”
“原来如此,”凰贵君沉思片刻,道:“陛下陷害南阳王,恐流言不足以成事。”
裴源轻“嗯”了一声,道:“朕自知此番陷害手段粗鄙至极,漏洞百出。必须有朝臣相助,然求人必有所出。是以朕予了瞿若华一个‘忠勇’之子,大理寺卿韩惜灵与太学的柳文澜亦不能厚此薄彼。于是,朕寻到了柳玉书与韩柏,为耿文舟编排了一个惨烈的结局,命二君将此事转告耿文耀。耿文舟死在乱局之中,朕的话,真伪根本无可查证。如此一来,既离间了耿文耀与太慈的关系;二君之母也会因自家儿郎受朕重用,而替朕效命。”
殿内静默数息,郭嘉安方才幽幽道:“连日召西门侍寝,是为了与他练习神迹显化;为了陷害南阳王,又诓骗柳玉书与韩柏,让二君误以为得到了陛下的重用。原来陛下,素日里就是这么糊弄诸君的。”
裴源自觉理亏,微微颔首,捻弄着薄毯,轻声道:“朕自知做法卑鄙无耻……”
凰贵君打断道:“陛下乃九五至尊,莫说被陛下利用,便是被陛下索了性命,亦是此人的福气。陛下无需反思,该反思的,乃是臣等。”他言罢,目光转向陆长行:“君后以为呢?”
陆长行闻声,撩起袍角,跪地而言:“臣等食君之禄,自当分君之忧,竟懵懂不知麻烦惹上了陛下。此等小事,竟扰陛下费神。臣等自愧不如,愿自罚半年俸禄,以表愧疚之心。”
诸君见状,纷纷跪地附和君后之言:“臣等自愧不如,愿自罚半年俸禄,以谢陛下。”
裴源本还沉寂在自己卑鄙无耻的思绪里,未曾料到诸君竟陡然自省起来。裴源虽满心困惑,却也抬手道:“既如此,你们觉得如何便如何吧。朕一日奔忙,实在头晕体乏,诸君若无其他事,便退下吧。”
诸君领命,鱼贯而出。甫一离开宫门,素来温润和善的凰贵君便变了脸色,凝着郭嘉安,冷声斥道:“你素来没规矩,本宫也算有所耳闻,却不想任性至此!陛下失却记忆,本就不安且心怀负重,今日之事应对确有不妥之处,但整体而言,已然圆满。何况诸君本就是后宫之臣,陛下是启用还是利用,那是陛下的事!你适才那番言辞,是何用意?是要堂堂帝王对后君言错认罪吗?那日后若再有麻烦,你是希望陛下独自应对,再不劳动后君了吗?”
郭嘉安本沉溺于己之情绪,闻此言先是一愣,旋即道:“臣……并无此意。”
“后君,可为陛下之爱宠,亦可为陛下之臣子,你不屑帝恩而择后者,入宫三载,恃宠而骄,如今,既欲得宠,又欲为臣,更欲越俎代庖,替诸君讨要公道?”凰贵君冷哼一声:“真是不知所谓!李宣,我们走。”
轮椅颠簸,李萱不敢疾行,仅微微加快步伐,与身后三君拉开一段距离,低语道:“兄长身体不安,何必为这等小事与人争执?且我观陛下性情……似与传闻大不相同。不仅毫无帝王威严,反倒是与人和善,亦爱言辞。”
动过怒后,温阳泽只觉胸口沉闷,扶着胸口缓了半晌,才无力回道:“惊蛰前夕,陛下深夜悄然造访如华宫,说了些没头没脑的话。我虽察觉她情绪有异,但自身实在不适,只想缓和几日再行劝慰,却不想先听闻了陛下流血昏迷的消息。这一昏睡,便是三日,醒来后,种种事态表明,陛下已然失忆。我原也没当回事,毕竟过往,不过一段时日后,她的记忆便会恢复如常。却不料如今数月过去,她竟无半点恢复迹象。适才再回想陛下那夜的话,方才明悟其中含义。”
李宣不禁好奇:“陛下说了什么?”
温阳泽轻声道:“她说:这局废了,想重开一次。”
李宣眨了眨眼:“什么叫这局废了?重开什么?棋局吗?”
温阳泽叹息道:“那夜,我也是这般想的。可如今回想,她说的,并非棋局。”
温阳泽回想起那夜凤帝之言:她道自己时常难以自控情绪,不愿上朝,不想见人,更不爱言语。很多时候只想大开杀戒,又念及一路走来的累累血债,不愿再添亡魂;屡次想撒手不管,逃出宫外,或是一死了之,却又怕辜负一路扶持她的亲友臣子。她只盼能重来一次,让“最初”的自己替“现在”的自己,继续活下去。
如今看来,陛下口中的“最初”之自己,便是如今的凤帝。
温阳泽甚至揣测,陛下那夜流血过多以致昏迷,皆是她自己所为。
她是真的不想再顾及这里的一切,撒手人寰,所以她来了一场豪赌。若能破茧重生,便能回到她口中的“最初”,否则,便是人死如灯灭。
人人都道,先帝最不喜爱的便是陛下;可唯有温阳泽深知,凤帝最爱之人,便是她的皇五女。所以,先帝一步一步引导着她,登上了这世人皆向往的帝位。
却不料,这份私心,不过是先帝的自以为是。
念及此,温阳泽又是一声轻叹:“倾尽所有,却非所求,皆是造化弄人。”
第70章 第70章晋江文学城
不知是宫灯致幻,还是酒意上涌,诸君散去后,原本困倦的裴源忽而睡意全无。只觉得脑海里似有根线被人轻轻扯动,随之而来的便是阵阵头疼欲裂。
她辗转反侧,一阖眼,原主从西境回京后的记忆,便如跑马灯般在眼前一一拂过。彼时的她已鲜少言语,气质阴沉。
她被先帝授意为郎中,负责传达先帝的旨意,协助先帝处理政务。
这本是莫大的恩宠,也是前太女死后,唯一能走到先帝身侧的近臣皇女。但,这却也成了她腹背受敌的开端。
无论行事如何谨慎,政务之中总会有纰漏无端出现。她慢慢变得疑神疑鬼,仿佛身边伺候的宫人,皆是其他王卿安插的耳目细作。哪怕是昔日信任的乌宛白,在彼时她的眼中,也满是怀疑,不敢尽信。
先帝的无心之言,她会在脑海中反复拆解分析;上峰的一句唠叨,她亦会仔细观察思考。
久而久之,她竟也成了故作高深之人。身边之人只需凭借她一个眼神,便能明悟她的诉求;她亦学会了掩藏情绪,让人无从窥探她的态度。
于是,她愈发沉默,愈发孤寂。
她活得像个紧绷的木偶,按部就班地完成着既定的指令,眼中、心中皆无丝毫享受,只剩紧张、谨慎,神经兮兮。
她从未奢求过凤位,但她深知,自己已无退路。大权旁落的那日,便是她惨死之时,那些支持她、扶持她的众人,亦会深受牵连。
渐渐地,那句“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荒谬言辞,竟成了她的座右铭。
一张张面孔因她轻飘飘的一句话而终结性命,甚至有的人就死在她自己的手中,就如同今夜的裴爽。
她的脖颈烂成了一团血肉,鲜血四溅,喷溅在她的脸上、嘴边。她却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端起酒杯,鲜血混着酒水,一饮而尽。
一想起那口腥甜的露酒,裴源就觉得胃中翻涌,终是忍不住翻身下榻,趴在地上连连干呕。
彼时,一杯茶奉到了面前,裴源想也不想便接在手里,一饮而尽。
温热的竹茹水入口是淡淡的甘甜,又携着些许清润的口感,瞬间缓解了不适。裴源侧身趴在榻上,将头埋进薄毯里,低声说道:“下去吧。”
她以为乌宛白会拿起茶杯悄然退下,却不料,对方竟
缓缓上前,将她轻轻拥入了怀抱。
裴源先是一僵,身体很快认出了来人,便毫不犹豫地转过身,一头扎进了他的怀里。
她没有说话,陆长行便也沉默无声。直至女子的眼泪洇湿了他的衣襟,胸膛感受到一阵炙热,陆长行方才有些慌乱。他想要松开怀抱替她拭泪,却被女子越拥越紧。
久久,紧拥腰肌的手轻轻垂落,女子的呼吸在深夜中显得格外绵长。陆长行颔首,便瞧见裴源枕在他的臂弯里,眉眼舒展,面容恬静,睡得格外安然。
于是,他将她抱上了榻,默然离去,仿佛从未来过一般。
***
万寿节神迹显化,不过一夜之间,便已传入京城。
百姓无缘得见东海菩萨显化,自是深感遗憾。然念及当今圣上乃仙子谪凡,又有东海菩萨座下神童相助,便信心倍增,皆自认大晟必将在凤帝的引领之下走向昌盛。
然而,西门眙既为东海菩萨座下童子,再居于后宫,实已不合时宜。是以,早朝之际,便有朝臣提议兴建登仙阁。
凤帝自下意识询问起齐翁意见。然一夜过去,齐翁似骤然老去数岁。凤帝问了三遍,她方从怔然中回神,躬身持着苍老的口音道:“既为菩萨示众点化的童子,自当以礼相待,尊而重之。臣亦赞同兴建登仙阁,供神子下榻。”
凤眸透过旒冕,凝视齐翁良久,关切道:“齐翁气色欠佳,莫非昨夜未得安眠?”
齐翁微微一笑,拄着紫檀杖道:“昨日陛下生辰,臣开怀之下贪杯,致此倦态。”她长叹一声,道:“终是年岁不饶人。”
裴源了然,愧疚道:“是朕疏忽,未顾及齐翁。”她转头吩咐乌宛白:“取个松软的椅子来,从即日起,齐翁坐着参朝。”
齐翁一愣,旋即躬身道:“这如何使得?”
裴源摆手道:“齐翁乃我朝栋梁,朝会赐坐,有何不可?”
凤帝目光扫过诸臣,最终落在户部侍郎瞿若华身上,声调微沉:“瞿辰为才情横溢,因仰慕诗仙,特请旨出宫替朕侍奉诗仙,却不料竟遭此痛心疾首之事。朕心甚愧。”
凤帝言至此处,声音竟微微哽咽。瞿若华闻言,竟也泪落如雨,旋即步出队列,跪地叩首:“陛下莫要伤怀,辰儿保护诗仙,便是守护我朝文脉,纵然身死,亦死得其所。”
凤帝抬手拭泪,稍作缓和后,语气坚定开口:“逝者已矣,再多封赏皆为过眼云烟,瞿辰在世时,常在朕耳畔提及瞿爱卿,乌鸟私情、寸草春晖。能养出如此舍己为人、又至纯至孝的忠勇男儿,足见瞿爱卿心怀宽广,胸有乾坤。朕念其功,故赐瞿爱卿府邸一座,此宅位于东街,皇城根下,从此,瞿爱卿上朝可免奔波之苦,亦可慰藉瞿辰在天之灵。”
瞿若华闻言,忙跪地叩谢:“臣谢陛下恩典!”
凤帝摆手,示意他起身:“瞿爱卿请起,望你节哀顺变,勿要过于伤怀。”
她又将视线落在韩惜灵、谢文澜二人身上,微微一顿,道:“昨日筵席,因宁远王不敬之举,朕心甚寒,不免少了快意。故此,辜负了文侧君与韩卿君的献艺,朕今日晨起不免自责。二君勤良淑德,常伴朕侧,若只予赏赐,未免敷衍。朕记得二君常提及父亲。故,同赐韩夫与柳夫为四品蓝绶君,赐蓝绶带,享受四品诰命俸禄!二君得知必会开怀。两位爱卿意下如何?”
二人均是一愣,旋即一同出列叩谢恩典。
裴源抬手示意,随后将视线落在太常寺卿的身上,朗声道:“常言道:有福之子,入有福之门。能生育、养育出神子,可见西门一家德行深厚。西门夫生子有功,是以,赐西门夫为四品蓝绶君,赐蓝绶带,享受四品诰命俸禄,其家族亦受尊崇。西门大人育子有功,特赐封为三品雅仪爵位。望爱卿莫要辜负朕的一片赤诚。”
西门初然愣在当场,回过神时几乎热泪盈眶,毫不犹豫跪地叩首:“臣谢陛下恩典,必将倾尽所能,为陛下效力!”
裴源微微一笑,又看向司天丞司娴淑:“昨日菩萨显化,司爱卿激动之情溢于言表。朕观你心怀虔诚,故特予你登仙阁监建之权。望你能为神子择选一处风水宝地,以彰圣恩。朕亦祈愿你早得菩萨点化,蒙开智慧,不负此任。”
司娴淑心中一喜,这赏赐虽不及前面几位大人,但监建工程油水颇丰,若是建得好,日后自另有恩赏。她忙跪地叩谢恩典:“臣谢陛下恩典,定不负陛下所托!”
又例行赏赐了几位大臣,早朝便在一片祥和下落下帷幕,大臣开怀,帝王亦心情愉悦,下朝路上索性弃了御撵,却被德君身边的申敬拦住了去路。
申敬躬身禀道:“陛下,晨起时,太慈身边的公公邀了诸君过去,还不准奴才跟着。奴才回宫路上恰巧遇到了凌尚宫,便聊了几句。尚宫言,今日太慈查了陛下的起居注,似面色不悦。奴才猜测,许是太慈关心陛下皇嗣之事,想叮嘱诸君几句。可这都一个时辰了,德君竟还未归来。奴才自知太慈慈祥,不会对主子不利,却实在担心主子脾气,会冲撞太慈。求陛下过去看看吧。”
裴源原本大好的心情,瞬间因这一番言辞而情天转阴,当即转身便上了御撵。
抵达寿安宫时,诸君果然还未离去,且各个面色阴沉,手边的扶几上,皆放了碗黑黢黢的汤药,甫一入殿,裴源差点被那药味熏的想吐。
裴源似是浑然未觉,草草行过请安之礼后,端然落座,侧首环视众人,没有半句迂回递进,亦未询问那药的来路功效,干脆直言道:“适才去了栖梧宫扑了个空,朕便绕路来此,趁着太慈也在,朕今日有一事宣布。”
太慈面上浮起一抹似是饶有兴致的笑,慈声问道:“听闻陛下近日封赏了诸位大臣,莫不是诸君亦有赏赐加身?”
裴源微微一笑,端起案几上的香茗,轻抿一口,片刻后才缓缓开口:“诸君皆是朕的心头挚爱,有心便赏,何必拘泥于形式?朕今日所言,实则另有他事。”她目光微微一转,瞥向太慈,语气幽幽:“昨日宁远王虽说言语不敬,却也无意间提醒了朕一事。朕登基三载,竟一直未予父君谥号,实乃大不孝。”
太慈的笑容瞬间凝在脸上,尚未来得及开口,便听凤帝正色道:“诸君听旨。”
众人一愣,旋即纷纷起身,齐齐跪地,屏息聆听。
裴源起身,目光扫过众人,一字一顿道:“朕父君沈承谦,德行温厚,抚育朕躬,恩重如山。虽已仙逝,然朕思慕不已。今特追封父君为‘昭德君后’,谥号‘恭穆’。以慰父君在天之灵。”
陆长行携诸君当即回禀:“臣等必恪守婿德,恭敬供奉,以慰恭穆凤太尊在天之灵。”
裴源点点头,居高临下地看着君后,语气微带斥责:“往后若思念太尊,君后便携诸君入祠堂焚香礼拜。切勿再携诸君来寿安宫叨扰太慈。若非朕这两日得闲儿,朕都不来叨扰的,人家太慈远来是客,只想在后宫好好住上几日,你们这般整日过来添乱,成何体统?何况太慈已有宾婿,你们这般行为,岂不是离间太慈与西川王宾的关系?”
诸君颔首应是:“陛下教训的是,臣等自当遵从。”
裴源这才微微颔首,露出一丝满意之色,语气却愈发严肃,语重心长道:“无论为人婿,还是为人父,皆当摆正自己的位置!未尽敬孝之责,未有养育之恩,却妄想摆谱作态,什么东西!”裴源狠狠啐道:“禽兽不如的狂吠之犬,说出去都能贻笑大方!”
她言此,语气愈发凌厉:“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速携诸君回宫反省,留在这丢人现眼,是想让外人取笑?”
陆长行忙点头应是,起身慌不择路的带着诸君逃也似的离开了寿安宫。
裴源这才侧首看着气到颤抖的太慈,微微笑道:“诸君不懂事,倒让太慈看笑话了。太慈若闲的无聊,大可以去祠堂礼拜,母皇及先太慈们见了你必会开心。不过去之前万万沐浴更衣,提前三日戒荤腥油腻,旁人朕
是不知的,朕只知朕那父君身有洁癖,眼里见不得脏东西。”
太慈嘴角颤的厉害:“你……”
裴源径直起身:“凝晖殿还有公务要忙,朕也不久留了。太慈留步,勿要相送~”【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