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41章晋江文学城
数日后,三司呈递南陵捷报,以南陵郡刺史朱秋华为首,连同八名贪官污吏,为贪墨朝廷赈灾银两及税粮,擅自命人改水道,致使下游六县洪灾肆虐,良田淹没三百余顷,房屋损毁四万余间,波及百姓七万余众。
三司还从朱秋华等八人府邸中搜查出大量金银财宝、古玩字画、房产田地等资产,价值高达百万之巨。
消息传入宣政殿,凤帝凤颜大怒,当即下令斩杀所有涉案官员。并抄没八府全部资财,悉数用于六县灾后修缮,并免两年税收,恢复民生。
消息传回小院时,逄蕊有些不敢置信:“那么多银子?陛下都要留给受灾六县?”
陆萧玉狠狠咬了一大口苹果,汁水四溅时,漫不经心道:“陛下已敕令三司清查受灾名册,及赃款明细。为防贪官污吏再行盘剥侵占,已命新任刺史张榜公示名录,无论是田地、桥梁、道路、民宅、受灾百姓……皆按比例清算后分拨银两,并设举报署,所有灾民皆为监察官,全程公开透明。”
一旁的石师仪更为吃惊:“举报署?”她默了默,似又有了新的顾虑:“这举报署的官员大抵也是朝廷委任,谁又能确保她们不会行报复之举?”
几个压着司马入京告御状的乡民齐齐点头:“是啊,是啊。”
陆萧玉哼了一声,扔了手里的果核,随意在衣衫上蹭去汁水,才从怀里取出一份明黄卷轴。
在满院子人的注视下,陆萧玉一改吊儿郎当的姿态,背脊挺直伫立,高宣:“圣旨到!”
众人尚未来得及反应,紧闭的小院门忽而推开,两列威严侍卫飒飒踏入院内,各个龙睛虎目,气势不容小觑。
石师仪心中似有骇浪惊涛,她缓缓跪地,不知是因恐惧,还是因心头震撼。其余乡民见状,亦纷纷跪趴在地,惶恐不安。
陆萧玉缓缓展开奏折,高声宣读旨意:“南陵洪灾,虽肇始于天灾,然祸延于人祸,朕闻之心痛不已,寝食难安。然,朕居庙堂之高,虽有心救民于水火,奈何鞭长莫及,只能委任凤鸣卫陆指挥使南下,助乡民讨伐贪官,共度难关。
朕闻悉:石桦琳、逄蕊二人,
在此过程中心思细腻,机智过人,巧妙引导乡民,戳穿贪官阴谋。朕心甚慰,特诏命石桦琳、逄蕊为监察署民官,负责监督赈灾银两分配事宜。若发现赈灾银分配不均,或有贪官污吏再次作祟,可直接上报陆指挥使。望尔不负朕望,尽心竭力,为百姓谋福祉,为朝廷除奸邪。钦此~”
院中静默良久,石桦琳仿若从梦中惊醒一般,叩地的脸慢慢抬起时,竟已老泪纵横,颤颤巍巍的高举双手,泣不成声:“草民,石桦琳,接旨。”
直至圣旨接在手里,逄蕊任在状况外:“陆姐是指挥使……那那位陆公子?”
陆萧玉亲扶石桦琳起身:“尔等有福,曾得父仪天下的君后亲自看诊。”
其余乡民脸色甚是难看:“君后?那……我们骂陛下的那些话……”
陆萧玉冷哼一声:“现在知道怕了?”
众人瑟瑟发抖:“……”
乡民回程的第二天,另一个流言悄然四起。
南陵郡官吏贪墨案之所以处理得如此迅速,皆因大晟文脉觉醒,文昌帝君降下神迹,庇护爱徒。
彼时,帷帽诗仙入仕之言空前鼎沸,凤帝难拒百官请命。恰逢回京的南阳王仰慕其诗词宏大志愿,故请命为护诗使者,从此愿为诗仙喉舌,肝脑涂地。
一时间,上至亲王贵族,下至学子百姓,皆为此请命。终得凤帝点头首肯。
帷帽诗仙入主太学高堂之日,太学府人潮鼎沸,争先请教学问。直至子时的梆子声叩响,人们才在禁军的驱赶下散去。
彼时的傅逸春似蔫了的花儿,摘下帷帽后的双眸失神,就连凤帝的靠近,都未能唤起他一丝精神。
裴源伸出双手捏了捏他的脸颊:“爱君,你要振作起来啊,朕不能没有你~”
傅逸春目光呆呆偏转落在裴源的脸上,片刻后,直接推开她的手,声音嘶哑道:“你奏开,我不是你的爱君,我只是田野里耕种的牛马。”
裴源:“……”
哦呦~快来看呦~这个男人刚有点成就,就飘啦~连臣都不叫啦~~
裴源嘿嘿一笑,忙将早就备好的润喉羹汤递到他跟前:“辛苦呢~只是暂时的,等她们将该问的问了,该说的说了,你的好日子的就来了。那会儿你想写经文就写经文,想用徽墨就用徽墨,喜欢洒金朕就给你备上一摞子金箔,写出来的字都是金灿灿的,还能享受到万民敬仰,朕都没你这个福气呢~”
傅逸春淡淡看她良久:“臣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裴源马上舀了勺羹汤递到他的嘴边:“这个福气给朕,朕不能要。朕堂堂帝王,坐拥天下,怎么能和后君抢福气呢?来,喝汤~”
傅逸春:“……”
话都让你说了。
傅逸春张口吞下一勺羹汤,清凉之感滑入喉舌,顿解喉咙干涉之感,正要张口咽下第二口汤,清脆的叩门声忽而响起:“诗仙,您睡了吗?”
是南阳王。
敲门只是她的礼貌,不请而入则是她的习惯,于是,成功捕获到了一个凭空出现的凤帝。
“陛下?”裴若愣了片刻,忙上前躬身行礼,后径自起身张望着后堂的窗:“您这是……早来了?”
裴源理了理凌乱的裙摆,面色从容:“朕就寝时,忽而想到一个疑问百思不得其解,故而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只得深夜前来请教诗仙。又怕叨扰太学安宁,所以来的方式隐蔽了些。”
裴若恍然:“臣懂。”她一撩裙角端坐在二人面前:“不知陛下何事不解?臣虽才疏学浅,可也历经波折,见识稍宽,想必能为陛下解惑。”
裴源呵呵冷笑一声,还见识稍宽?满心满眼都在夺位上,能有个锤子见识!
凤帝尚未开口,苍老的声音从帷帽下飘出:“陛下再与老夫讨论,田野与牛马。”
裴源:“……”
傅逸春又道:“老夫以为,田野广袤,会累死牛;然陛下以为,牛吃金箔便累不死。故而,争论不休。不知南阳王如何看待此事?”
裴若:“……”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眼见二人目光齐刷刷的落在自己脸上,裴若眉头紧锁,认真思量:“这个……嘶……嗯,二位饿了吗?可要共饮一杯?席间讨论?”
裴源斩钉截铁:“谢邀。”
傅逸春义正词严:“婉拒。”
裴若嘴角微抽,莫名觉得自己有些多余,于是试探道:“那我走?”
裴源与傅逸春齐声道:“慢走,不送。”
裴若:“……”
不说凤帝对这个帷帽诗仙不屑一顾吗?可她瞧着,这二人竟似天作之合,契合无间,仿佛本就是一体。
裴若郁闷离去,傅逸春再次扯下帷帽,狠狠白了眼她离去的方向:“不请自入,甚没规矩!”
说罢,端起身后的羹汤自顾自饮用起来。
裴源的目光落在傅逸春的手上,那双手修长而光洁,与他苍老的声线并不相符。
“无需忧惧,朕早已安排人在暗中保护你,你尽管在太学安心住下。”
傅逸春听出凤帝的担忧,语气淡然道:“陛下想要牵制南阳王,其实易如反掌。只需将凝露殿那位放出宫,便能达成目的。”
“瞿辰?”裴源微微皱眉,显得有些不解:“君后曾言,南阳王已然不记得他了。”
“见到了,自然就会想起了。”傅逸春淡淡看了裴源一眼,继续说道:“陛下对诸君性情知之甚少。若陛下了解便该知晓,那瞿辰,就是个疯子。陛下只需寻个由头,将人送到南阳王跟前,南阳王便对他打不得、骂不得、赶不得,自然而然就少了精力与臣周旋。”
裴源轻轻摩挲着指间的黑玉扳指,沉默良久,提议道:“瞿辰仰慕帷帽诗仙的才华,甘愿自降身份侍奉左右。这份执着,朕亦为之动容,自当成全。如何?”
傅逸春微微沉吟,片刻后点头回应:“虽稍显棘手,但臣自信能够妥善应对。”
第42章 第42章晋江文学城
瞿辰对帝王不忠不敬,仅封闭宫门,已然是凤帝对格外开恩。可他却对凤帝尤为不满,自得知南阳王回京,心中对凤帝的不满攀至顶峰。
这日,紧闭的宫门忽而开启,乌宛白踏步而入。面对瞿辰的冷嘲热讽,乌宛白似无半点波澜,一副履行公事的模样道:“瞿卿君不必言语相激,奴婢此番不过是奉命而来。陛下说了,与其见你如此疯魔,人在心不在,倒不如成全你一片痴情。”
瞿辰一愣,一脸警惕道:“她会这么好心?”
乌宛白立在廊下,隔着一扇窗,将视线落在室中男子的素白衣衫上。后君着白,意在服丧,瞿辰此举,实乃大不敬。她却懒得戳破,只淡淡道:“后君十数人,陛下皆未放在心里。既未放在心上,又何必介怀谁在意与否?”
瞿辰眉宇微蹙,似在思量她话的真伪。
乌宛白又道:“卿君虽禁足于凝露殿,但消息素来灵通,帷帽诗仙之名,想必早有所耳闻。陛下爱才,欲彰显天家恩德,故思量着,委派身边亲近之人屈尊侍奉再好不过。虽有他人可选,但陛下念及你,便差奴婢前来一问。你若愿往,便放你出宫;你若不愿,便当奴婢未曾来过便是。”
瞿辰眉头拧得更紧,直觉告诉他,此事恐为凤帝的阴谋,可他实在想念裴若,于是,见乌宛白转身欲离,忙不迭地冲出殿外:“本宫愿意!”
乌宛白缓缓停下步子,转过身,目光淡漠地看着他:“此番出宫,奉的是皇命,从此,这宫门便再踏入不得。瞿卿君可要想仔细了。”
这囚牢一样的后宫,谁稀罕?
瞿辰想也不想道:“本宫自当唯陛下之命是从。”
天气愈发燥热了起来,才一下朝,头上的旒冕与繁琐的凤袍已被裴源拆了个七七八八。
尽管如此,尤觉燥热,裴源猛扯了一下领口,只听“咔”的一声,贝壳纽扣应声而断,还在领口处留下了一道鲜红的痕迹,不过两息,伤痕慢慢溢出血珠。
乌宛白紧张不已,忙道:“陛下?”
裴源强忍心头怒意,低沉说道:“大热天的,衣服繁琐倒也罢了,还将领口制得这般紧俏,捂得严严实实,是要热死朕吗?去,把朕的凤袍赏给制衣署的尚宫们,让她们穿着去烈日下站两个时辰,让她们亲自感受一下,做精致娃娃的快乐。”
乌宛白点头如捣蒜:“是是是,陛下息怒,奴婢这就去办。”
彼时,计安寻了一套常服入内,才服侍好凤帝更衣,郭嘉安闲庭信步的步入殿中,瞧见裴源脸色不悦,赶忙奉上一盏凉茶:“陛下莫气,臣替你教训她们便是了。”
裴源仰头一饮而尽,清凉的茶饮入喉,似带走了内心烦躁情绪。放下茶盏时,郭嘉安早已掀开了药箱,捻着一块棉花沾着药水,状似无意道:“这几日格外的热,臣也烦躁的不行,听闻玉镇开了一处避暑山庄,居在山涧,凉爽的紧。”
竹镊捻了浸了药水的棉花向前,裴源并未闪躲,还微微仰头由他上药,听到此处,回他道:“玉镇离京十余里,你若想去,便多住一段时日,免得路上来回奔波。”
女子的脖颈纤长白皙,一道颈纹也无,因而伤痕落在颈上无比鲜明,郭嘉安目光注视着,躁动心生,努力压下情绪,方才轻轻涂抹,药水刺痛感令女子脖颈微缩,男子下意识顿了两息,打趣道:“陛下到底是多烦臣?恨不得臣在外永不回宫?”
“又曲解朕的意思。”察觉药已上完,她颔首看他:“听君之言,便有想去之意,你难得开口,朕若不准,你定不悦;可朕准了,你又不喜。”
裴源看着他眉心鲜红夺目的花钿,忍不住伸手戳了戳:“阖宫诸君,数你最骄矜。”
郭嘉安顺势握住她的手,目光灼灼:“臣……”
“咳咳~”
忽而传入的轻咳声,打破了殿中暧昧,两人齐齐望向来殿门前侧立的月白身影。
一晃儿数日不见,本就清瘦的男子看着更显单薄,裴源微微蹙眉,下意识挣脱了郭嘉安的手,端坐凤椅,正色道:“进。”
郭嘉安稍显不满,于是颔首整理着药箱,对款步而入的君后恍若未闻。
君后行至殿中,行了一礼,颔首轻声道:“陛下。”
凤眸凝视着他,见男子神色憔悴,裴源心中没来由的心头一颤。
那晚,她的确被陆长行的惊人之举吓得不轻,但事后也明白君后并非有意为之。本想等他前来亲自赔罪,此事便就此作罢,却没料到君后自那晚之后,竟一连数日闭门不出,让裴源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何事?”裴源问。
陆长行这才从袖口掏出一册文书:“陛下,夏至之日,后宫亦将举行祭祀之礼,祈求消灾祈福、岁稔年丰。此乃祭祀流程,还请陛下请过目,可有遗漏之处?”
殿中静默稍许,裴源道:“君后做事向来稳妥,朕信任至极无需过目,皆依君后之意举办吧。”
陆长行闻言默默将文书揣好,躬身一礼:“臣告退。”
说罢,颔首退了几步,转身退出殿外,从始至终,未曾抬头看过凤帝一眼。
眼见月白锦缎很快在殿外留下一道掠影,裴源心绪愈发烦躁,却仍极力克制,对身侧贵君耐心说道:“银子不够,便去朕的私库取。晚些时候,朕会钦点几个身手好的侍卫护你周全,你安心出宫,多玩几日,权当散心。”
郭嘉安将凤帝的情绪尽收眼底,知晓她已是烦躁难平,却仍耐着性子安抚自己,他心中一动,忍不住问道:“陛下何以这般纵容臣?”
裴源一愣,思量了片刻后,得出一个莫名其妙的结论:她说不清楚,只觉的合该如此。于是取过一本奏折翻阅,随口回他:“你若不乐意,朕也可以收回成命。”
郭嘉安微微一笑:“臣就是随口问问,陛下怎还生气了。”
裴源无奈道:“哪敢生你的气,天热,朕燥而已。”
郭嘉安不再多言,安安静静在凝辉殿饮了两盏凉茶,方才起身说道:“陛下,臣乏了。”
裴源点了点头:“回去歇着吧,晚上好赶路。”
目送朱红身影远去,裴源再也按捺不住,扔下朱笔,阔步走出大殿:“陪朕去趟栖梧宫。”
计安扯嗓子高喊:“备撵~”
裴源:“……”
裴源照着她的屁股就来了一脚:“来,再大声一点,让阖宫的人都听到!”
计安:“……”
计安赶忙认罪:“陛下息怒,奴婢下次注意。”
正值晌午,宫人全都懒洋洋的,即便蝉鸣声声不歇,依旧难抵困倦。
‘当——’
解安不知不觉间睡熟了,或许是梦魇缠身,一个伸腿,踹得茶案一晃,发出了一声闷响。
声响瞬间将解安惊醒,似也将君后吓了一跳。
看着手边因茶案晃动而倾洒的茶水,解安慌忙跪地:“君后恕罪。”
陆长行取了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上的茶水,淡淡道:“若困了便去午歇一会儿,本宫这无需照应。”
解安挠挠头,一时间不知该不该退下。
适才君后踏出凝辉殿后,便失魂落魄地回了栖梧宫。而后,便一言不发地静坐在茶案前,神情恍惚,眸色无光,连午膳都未曾用。
解安本想安抚几句,却又不知从何开口,只能陪伴在侧。结果一不小心,自己竟睡着了。
抬眸见君后又在发呆,解安轻轻一叹,正打算备些点心供君后打牙祭,谁料,恰好瞧见凤帝阔步而来。
廊下宫侍的请安声传入殿中,陆长行稍显错愕,忙不迭起身恭迎。却不想凤帝面色阴沉,径直踏入内殿,边走边道:“那夜之事分明是你的过错!你不来向朕赔罪也就罢了,竟还数日装聋作哑,适才更是头也不回地就走了?朕算是看出来了,你就是等着朕来哄你?对吧!”
凤帝说话间,已熟门熟路地跨上方台,寻了个阴凉有风的位置,懒懒倚靠在那,端的是一副气急败坏却又吊儿郎当的模样。
解安见势,急忙挥手,遣走了殿中及廊下照应的宫人,只留帝后二人独处。
陆长行这才缓步上前,伫立于方台旁,微微颔首,低声道:“臣自知冲撞凤体,深感愧疚,因而无颜面圣,只能闭门不出,静思己过。”
裴源闻言,冷哼一声:“胡扯!你若真愧疚,就该日日到朕面前请罪道歉,闭门不出算什么悔过?莫名其妙!”
陆长行沉默片刻,将头压得更低,良久才道:“臣并非不想向陛下请罪,臣……臣只是害怕。”
“你害怕什么?”裴源盯着他,语气中带着几分逼问:“害怕朕不原谅你?还是害怕朕会在宫人面前落了你君后的脸面?”
“那些虚妄的颜面,臣从不挂怀。”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陆长行低沉的嗓音再度响起:“臣只是怕,陛下会因那夜臣的举动而心生惧意。若当真如此,陛下势必会为了顾及臣的颜面,耗费心力与臣周旋言辞。陛下本就忙于国事,臣不愿陛下再因这等琐事而烦忧。”
第43章 第43章晋江文学城
裴源心中本想与陆长行大吵一架,可心底却似烧着一座火山,唯恐气急之下说出些言不由衷的话,反而伤了彼此的情分,索性还是作罢。于是起身立在方台边上,居高临下的看着颔首静默的男子。
良久后,口中逸出一声长叹:“君后总有自己的一套道理。”
言此,裴源重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跳下方台,抬步而去时,男子的声音响在身后。
“臣纵有千般巧辞,但想说服之人却从不是陛下,而是臣自己。”
裴源停下步伐,回身望去,陆长行仍伫立原地。低着的头缓缓抬起,眸光平静地望着她。
“臣要说服自己,纵然陛下身边佳人众多,但陛下心中,唯爱臣一人。因为臣是有用的,无害的,无瑕的。可那夜臣伤了陛下,臣心疼之余,皆是惶恐,因为臣不再是那个完美的君后。臣怕陛下嫌恶臣,更怕面圣时看出陛下对臣的厌恶。臣会无地自容,再不敢厚颜留
在后宫,霸着君后之位。可臣又不舍得离开陛下。所以臣躲在栖梧宫,每日盼着陛下来,又怕陛下来,就好像脖子上悬了把刀,臣不知那刀挥下时,斩断的是臣的脖子,还是臣与陛下的情丝。”
午后的蝉鸣声无比吵闹,扰乱了本该静谧的宫殿。
热风裹挟着燥热拂过脸颊,不过片刻,裴源额头上就生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她下意识地瞥了一眼院中,青砖被太阳炙烤,隐隐散发着热气,最后夹杂在风里,吹入室内,更添了几分闷热。
裴源忍不住扯了下领口,新的衣扣骤然崩开,在半空划过一道弧度,很快,角落里传来纽扣与地板弹跳的声响。弹跳声由缓入急,归于静谧,裴源也终于明悟了陆长行这番话深层的意思。
裴源一脸无奈道:“不过是被你瞧见与郭嘉安举止亲昵了些,竟惹出了你这一大番道理。”
陆长行静默须臾,颔首道:“陛下圣明。”
裴源:“……”
她就知道!什么斩脖子,斩情丝?说了一堆屁话,无非是借机控诉不满。
裴源轻叹一声,缓步行至他的面前,俯下身侧仰着头看他,四目相对,凤眸眨得飞快,带着几分轻哄的意味:“天气燥热,更助醋味挥发,若将朕熏死了,君后可就守寡了。”
陆长行微微蹙眉:“什么死不死的,陛下如今是越来越口无遮拦了。”
裴源赶忙伸出手勾起他的手指:“朕不说便是了,君后也莫要介怀了。可好?”
陆长行顺势将她的手握在掌心:“真想将陛下的手泡进池子里,仔细洗得干净彻底。”
裴源无奈道:“可以洗,就是君后拈酸吃醋之余,能否赏朕一口水喝?”
陆长行嘴角肉眼可见地扬起了一抹弧度,只是语气依旧阴沉:“勉为其难。”
裴源不自觉笑出了声:“属实是倒反天罡了。”
陆长行这才拉着她行至茶案前,倒了碗凉茶出来递到了女子手边,再开口时,语气和缓了不少:“前些日子,陛下的饮食中被人掺入了雄黄。雄黄本是良药,却也是毒药。长期服用会导致心悸,陛下前段时间莫名心慌,便是因此。如今虽已停药,但体内毒素尚未清除,所以身体燥热难耐。陛下且忍忍,待毒素清除,便会无碍。”
裴源愣怔须臾,才将杯中茶一饮而尽,清冷之感滑入心肺,仿佛燥热也平息了:“总有刁民想害朕!”
陆长行默然无语,只将柳叶眸凝落在她的脖颈上。裴源似有所觉,轻轻拍了拍他的手,温声安抚道:“疼了不过两日便已好转,朕知晓你是因梦魇才失了分寸,故而未曾放在心上。本还盼着你早日前来哄朕一哄,哪料你竟与自己闹起了别扭。”
陆长行眼眸微暗,声音里带着几分沉郁:“一路奔波,疲乏至极,睡得懵了头。若非解安听到动静冲入殿中,臣都不敢想会发生什么。”他的脸上多了一丝愧疚:“陛下,臣……”
裴源伸手抵着他的唇:“事过了便算了,不提了。”
陆长行眸底似生了雾,想也不想的握住她的腕将其扯入怀里:“臣当真是怕……怕陛下再不理会臣了。”
说不清是心里原因,还是自己本就贪恋他的靠近。裴源只觉得男子的怀抱似三月春雪,透着股清冽的凉意,瞬间便熄灭了她体内的燥热。
不忘拍着他的后背安抚:“哪会舍得不理你?这不巴巴过来哄你了?阖宫独一份的恩宠,朕可都给了你。”
这话不知怎地触怒了男子,陆长行瞬间抽离怀抱,没好气道:“陛下的恩宠分文别类,每一种都是独一份。这话糊弄他人去,臣才不信。”
裴源:“……”
裴源摸摸鼻子,笑得有些惭愧。彼时,男子侧身从案旁的匣中取出一方帕子,系在了她的腕上。
帕子素白一张,只在两角处绣了两朵微微绽放的菡萏,交叉系在一处时,错综盛开,好似一朵并蒂莲。
裴源感叹他的巧思,开口道:“那夜你到底梦到了什么?朕瞧你那样子,像是要将仇人千刀万剐似的。”
陆长行下意识地抚了抚腕上的银镯,犹豫了片刻,才缓缓道:“母卿出事前似有所觉,于是寻了个借口哄臣南下躲避风头。臣对南方人生地不熟,途经一处丛林后便迷了路。醒来时,发现自己被人囚禁在了一个名叫‘苗翎谷’的村落。”
“苗翎谷?”裴源眉头紧蹙:“朕倒是听南阳王提及过,似是一个专门豢养蛊虫的村子。”
陆长行点点头:“那村子十分诡异,整个村子里没有一个男人。偏偏有些蛊虫又需要男子的血来豢养,于是,她们就会在丛林里设下迷雾,一旦捕获到男子便会囚禁关押,每隔几日,割腕取血。”
裴源似是不解:“若没男子,如何传宗接代?”话一出口,她便想到了答案,语气微微一顿,接着道:“看来囚徒的作用,不仅仅是供血,还要诞育儿女。”
言此,裴源心绪微乱,眸光微沉,下意识地望向陆长行的小腹。
陆长行似有所觉,却并未多言解释,轻声反问:“陛下可知男子如何诞育子女?”
裴源心中思绪纷杂,只含糊应道:“成年后服药,以改换身体机能。”
陆长行察觉到她的急躁,却并不点破,淡淡开口:“其实不然。”说罢,他轻轻伸手,以指尖轻触她的唇瓣:“首先,需在男孩幼年时吞下育籽。”
他的指尖缓缓下滑,终于滑至女子的小腹后,慢慢画了一个圈:“育籽入喉,一路下滑,最后落在丹田。它会慢慢生根,不过长势无比缓慢,因为它的长大需要吸收很多养分。所以,男子会在成年后服食育元丹,供养它慢慢成型,长成生育囊。”
陆长行收手,用指尖轻蘸杯中茶水,在茶案上画了一幅阴阳图:“男为乾,女为坤,此乃阴阳之道。然而,为了能让男子诞育儿女,只能靠外力强行扭转。一旦育籽在男子的丹田开花结果,乾阳之躯便会沦为混沌,也就是陛下所说的:身体机能发生了变化。因而,成年前血气方刚的男子,会在成年后变得阴柔无力,任由女子轻易拿捏。这便是男子育女的真相。”
裴源听到此处,心底里无端涌起骇浪,可她却沉默不言,只静静地看着男子,目光中带着一丝复杂的情绪。
男子的羽睫微颤,垂眸时又落下一言:“父亲不想臣吃生育的苦,故而,臣未曾服用过育籽,臣此生都无法诞育儿女。正因如此,臣的纯阳之血在苗翎谷显得十分金贵。她们囚禁了臣二百八十一天,用臣的血培育出了一只圣王蛊。现如今——”
陆长行缓缓撩起袖子,露出了手腕上的银镯:“它就住在臣的镯子里。”
陆长行的手腕纤细如玉,圆镯戴在他腕上,显得格外宽松。随着他的动作,镯子轻轻晃动,发出细微而清脆的声响。
那是一枚古朴的银镯,镯身雕刻着神秘的图腾,裴源看不懂,也不想看,只是将目光停留在他手腕上那些错综复杂、深浅不一的疤痕上。
原来他总是穿着宽大的广袖长袍,是为了遮掩这些伤痕。
没来由的,裴源觉得胸口一阵钝痛,无论如何克制,终是抑制不住眼中泛起的水雾。她匆匆低下头,忍了又忍,可泪水还是盈满眼眶,顷刻间滴落在裙摆上,晕染出一朵又一朵的花。
陆长行微微一愣,随即轻轻靠近,低声安慰道:“不能为陛下育女,臣亦伤怀,万幸陛下后君众多,未来无论谁替陛下诞育皇女,臣都会视如己出。陛下莫要哭了,好不好?”
裴源胡乱抹了把眼泪:“傻子,谁在意那些。”她握着他的手腕,轻轻抚摸着上头的伤疤:“朕是心疼你。”
陆长行心中的情绪渐渐变得复杂,许久之后,才轻轻拥着她,轻言打趣
:“若早知陛下心疼,臣就该早点展露出来给陛下看。”
第44章 第44章晋江文学城
被囚禁在苗翎谷的那段过往,陆长行起初想起时还会恐惧后怕,心中饱含恨意。所以逃离后,第一时间只想返回北境,他要告诉母卿、告诉阿姐自己所受的折辱,寻找依靠,渴求家人的怀抱,并以家族势力将苗翎谷铲平,将他痛恨的那些人全部绞杀,以泄心头之愤。
可当他费尽周折重返北境时,才知自己……早在被囚禁的最初,他就已经没有家了。
被囚于苗翎谷时,陆长行以为那便是此生最苦的磨难。他以为,只要自己足够坚韧,寻得一线生机,便能破茧重生,迎来新生。
可当他重返北境,见王府匾额从“陆”易为“郭”的那一刻,他才知晓,过往的磨难,不过只是小儿科。
苗翎谷被囚岁月,教会了他蛰伏与隐忍。纵然心头背负着无尽的悲痛,可在短暂的崩溃之后,他便化身为流民乞丐,四处打探着家族被灭的真相。
他自是不信母卿会有谋反之意,可那场毫无破绽的军械案,已为母卿定了罪名。他想了解各种细节,更想为母卿洗刷冤屈,可那时的他一无所有。
破局的关键,便是让自己变得“有用”。唯有成为“可用之人”,才能再次踏入京城这个名利场。
左思右想,他决定折返回南部,从从前被动掉入苗翎谷的陷阱囚徒,变成了主动深入敌营的鬼魅。
他蛰伏于暗处,隐匿行踪,悄然与吸食自己血养大的蛊虫沟通。凭借蛊虫之力,暗中救下了无数被困的弟兄。并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召唤出圣王蛊,与众男子合力,发动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反杀,成功将局面逆转,由囚徒变身为主宰。
随后,他携着圣王蛊入京,洞察京城的风云变幻,权衡局面,最后,他走到了裴源的身边。从最初无名无分亦不能展露真容的大夫,一步一步成为了父仪天下的君后。
他对裴源,利用是真,爱慕亦是真。
陆长行常觉自己是世间最不堪的伪君子。他不愿让裴源窥见自己最卑劣的一面,故而在她面前,他始终保持着谦卑雅正的君子之态。即便其他后君得她青睐,令他妒火中烧,他亦能强行压制内心的波动,伪装出一副豁达大度的模样。
他亦是个心思深沉之人。就如眼前这番情形,那段过往他明明已经放下,可若能让凤帝心疼,他便选择沉默,不加安慰,任由她沉浸在自己的猜测之中。随后,他轻轻拥住她,轻声细语道:“能得陛下疼惜,经历那段过往,也算值得。”
“你怎么会这么想?”裴源不知他的心思,只驳他荒谬言论:“朕疼惜你,是因朕心里本就在意你,与你有无那段过往并无甚关联。”
陆长行微微一笑,似未将这话当真,轻轻颔首低语:“臣知道了。”
他口中说着“知道了”,可眉眼间、神色里皆是掩不住的落寞。
裴源微微蹙眉,心中生愧。想了想,伸手捋顺他额间松散的碎发:“君后性情坚韧,从不是攀附他人的菟丝花,朕的关切在意,对君后而言不过是锦上添花。但君后对朕的意义不同。”
她言罢,执起他的手,轻声道:“有你在朕的左右,仿佛这循规蹈矩的日子,都变得蓬勃生机了。”
陆长行心头蓦地一震,可面上不显,只轻轻抬眸凝视着女子:“臣今日方知,原来陛下如此善说情话。”
裴源笑笑,语气中带着一丝无奈:“这帝王之位人人艳羡,朕却觉得枷锁满身,不能自己。你看,明明朕此刻说的是真心话,但到了君后耳中便成了敷衍;许多时候朕真的在敷衍,可落在诸君眼里,反成了真情眷宠。所以朕有时在想,情爱当真是世间最无趣的事。”
陆长行沉默不语。
他任由凤帝细细摸索着手腕,她的凤眸始终落在伤疤上,偶尔眉心微蹙,似依旧沉溺在心疼之中。最后,竟低下头轻轻吻着伤痕,仿佛在舔舐着他的伤痛。
男子修长的羽睫微微颤抖,柳叶眸底更溢出了一丝难以言说的情绪。
须臾,凤帝不舍起身:“夏至祭祀,朕约见了礼部尚书和司天监议事。君后可趁着午时休息一会儿,下午替朕教导一下制衣署的尚宫们。”
她说着比划了一下领口,吐槽道:“朕又不是庙里的姑子,整日穿的密不透风,像话吗”
陆长行起身时,眸光下意识瞥向她颈上的划痕,伤口并不深,仅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可郭嘉安为她上药时的暧昧画面,却如刀刻般深烙进他的脑海。
嫉妒令他情绪躁动难安,只能紧紧攥住掌心克制内心澎湃。勉强平复心绪后,颔首垂眸,淡淡说道:“陛下放心,臣知道该怎么做。”
裴源满意的转身离去,直至明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尽头。陆长行面上维持的平静瞬间崩塌,他猛地扯开领口,端起茶案上的凉茶壶高举过头,豪饮无度,试图熄灭心头汹涌的妒火。
可一壶凉茶见底,却丝毫未能浇灭他心中的烈焰。
即便知晓自己是在痴人说梦,可如何让一代帝王的心里只容得下他一人,已然成了他的执念。
是夜。
永安门前的宫灯远比朱雀门前昏暗,城楼之下的墙根,光线更加晦暗,准备踏出宫门前的郭嘉安突然回过身,张开大大的黑色斗篷,直接将猝不及防的凤帝拥入怀中。
裴源:“……”
裴源挣了两下未果,气闷道:“既然不想出宫,那就留在揽月楼里照看你的牡丹吧。”
郭嘉安嘿笑一声,松了对女子的桎梏,退身道:“陛下可有喜欢的物什儿?臣买回来给陛下把玩。”
裴源认真想了想:“猛男!又健壮又俊俏、孔武有力、身姿矫健,能将朕打横抱起绕着皇城转一圈,且脸不红气不喘的猛男!朕若得之,必欣喜至极,爱不释手。”
郭嘉安笑容凝在脸上,冷道:“世间没有这样的男子!”
裴源正色道:“如何没有?朕前日、前前日都梦到了,你若用心,必能寻到。”她言此,拍了拍他的肩膀:“加油,朕看好你哦。”
郭嘉安:“……”
寻个屁?她继续做梦去吧!
郭嘉安愤愤拂袖而去,不过片刻,便消失在了夜幕里。
裴源这才抬脚踹了下身侧之人:“笑笑笑,有什么好笑的?”
陆萧玉未躲,被踹后身子打了个趔趄,站定后笑道:“世间男子以阴柔为荣,以魁梧为耻,陛下刚刚之言,分明是在打趣宸贵君。”
裴源微微蹙眉:“如此?那朕就改变一下我朝的对男子的审美。”她一本正经道:“传下去,当今凤帝酷爱猛男而不得,日日愁苦,夜不能寐。”
陆萧玉嘴角微抽:“陛下认真的?”
裴源转过身奔着寝殿方向行进,边走边道:“认真。等风声传出去后,朕给你银子,你到民间开几家只允男子进入的健身房,一定能赚个盆满钵满,届时你我二八分账,朕虽不能抱得猛男归,但多抱些银子也是好的。哈哈哈~”
陆萧玉:“……”
阴谋,全是阴谋。
郭嘉安出宫的第三日,宣政殿突然收到了祖陵宗室子女离奇死于高祖陵前的奏本。
死者名为裴若淑,是裴源六皇姨母的长女。六皇姨母奉皇命看守皇陵已有数年,从来并未发生过意外。此次夏至祭祀,敬告天地之余,亦要祭奠高祖。
裴若淑就是此次祭祖的主理人,入陵奉香时迟迟未出,随侍察觉不妙匆匆入陵,结果发现裴若淑七窍流血,暴毙而亡。且尸体呈跪拜状朝向地宫门,表情诡异,不知拜的是哪位祖宗。
六皇姨母年事已高,听闻此事,悲痛欲绝,认定此乃奸人作乱,谋害裴若淑不过是幌子,真正的目的是挑衅皇权。故而上奏一本,恳请凤帝为她讨个公道。
裴源匆匆扫过奏本,无论是六皇姨母,还是裴若淑,她皆不甚了解。纵然一脸懵逼,但身体已本能的做出反应,怒摔奏本,愤然起身:“此次敢对宗室子女下手,下次难保不会在朕的寝宫下毒!给朕彻查!朕倒要看看,何人如此胆大包天,竟敢挑衅皇权!”
散朝后,凤帝登上御撵,扶额作痛,乌宛白急忙问道:“陛下可是头疾复发?”
裴源轻轻摆手:“无妨,方才喊得太大声,有些头晕罢了。”
乌宛白:“……”
乌宛白一时无语,裴源见她神色,一时忍不住追问:“朕动辄发怒,众臣会不会以为朕脑子不好?”
乌宛白一时语塞,片刻后
讪讪一笑:“陛下不必忧思,如何承接圣怒那是朝臣的事儿。您是天下之主,只要一心为国为民,便是明君。明君嘛,有点小脾气、小秉性都是正常的。不打紧,不打紧。”
裴源听后,凤眸微微一亮,似是颇为受用:“这话甚得朕心,赏。”
乌宛白连忙打了个千儿:“谢陛下。”
话音刚落,一道冷漠的声音忽而打破主仆间短暂的和谐。
“陛下!”
裴源神色微凝,抬眼望去,本该闭门思过的庄与之,竟大步流星、气势汹汹的向她走来。
“陛下前些时日分别放了君后、文侧君出宫,昨日又放宸贵君外出,臣亦是陛下后君,陛下不该厚此薄彼!”他言罢跪地,挺直脊背,朗声道:“臣亦想出宫,望陛下允准!”
凤眸骤然凌冽,凤帝的语气冷若冰霜,居高临下道:“一派胡言!朕看德君是睡懵了头,思绪还留在梦中,否则怎会说出这般无稽之谈,梦呓之语?”
庄与之漠然抬首,丹凤眼与凤帝死死相对:“陛下自惊蛰后性情大变,臣揣度您似又记忆有失,故而待臣冷漠,失了分寸!臣不介意提醒陛下……”
他未尽的话,被清冽之音骤然打断,不远处,君后迈着四方步飒踏而来:“本宫看失了分寸之人是德君你!”
第45章 第45章晋江文学城
夏至至,树木葱葱,遮风避日,好不清凉。
御撵缓缓落下,乌宛白一拂浮尘,携众宫侍退到远处,留下对峙的帝君三人。
随着陆长行的临近,庄与之早已径自起身,丹凤眸无比凛冽:“臣倒是不明白了,这宫门,君后、贵君出得,侧君也出得,偏到了臣这正君这儿,便是死路!哪有这样的道理?”
陆长行冷冷地扫了庄与之一眼:“德君的消息素来灵通,本宫早已领教。这后宫之中,德君的势力盘根错节,手眼通天,却始终无法触及宫门之外的天地。这足以说明,德君的能力终究有限。缘何怪的着陛下?”
庄与之丹凤眼愈发锐利,他胸膛起伏,微微仰起下巴,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样:“臣确实不该怪陛下,臣该怪君后、怪贵君、怪文侧君!你们一个个狐媚惑主,做小伏低,用尽手段勾引陛下,让陛下被你们迷惑得失了心智,一次次无视宫规、无视祖制,做事毫无分寸!”
陆长行怒呵:“放肆!”
庄与之眸色更冷,目光如利刃般直视陆长行,语气中带着几分傲然和不屑:“臣父乃前朝君后之子,身份高贵,何惧放肆?”
“前朝君后?”陆长行怒极反笑,声音低沉有力,仿佛每一个字都透着寒意:“先前太女裴巧结党营私,触怒先帝,因而被废除太女之身。常氏君后教女无方,更被查到谋害后君、皇嗣,为先帝不容,因而被先帝褫夺封号,降为庶人。念及他生儿育女之功,得以回归本家,常氏不堪其辱,自缢而亡。此事天下皆知。一介庶人,竟还成了德君炫耀的资本,真是可笑至极!”
庄与之一时语塞,只恶狠狠盯着陆长行一脸不甘!
“既然禁足未让你吃住教训,本宫干脆予你个恩典也无妨,省得你每日歇斯底里,失了后君的风度!”
陆长行上前一步,目光如剑般直刺庄与之:“你想出宫不是?本宫准了!”
庄与之一愣,脸上露出忌惮之色:“什么意思?”
陆长行冷笑一声,语气中带着几分嘲讽:“怎么?出宫不是德君心愿吗?本宫如今准了,你又怕了?”
庄与之更加不解,下意识看向静坐在石桌旁的凤帝。凤帝单手托腮,眸光涣散,仿佛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对两人的争吵恍若未闻。
陆长行见势又道:“本宫为后宫之主,自有权掌控后宫诸事。来人!”
解安匆匆而来,陆长行下令道:“送德君出宫!”
庄与之满眼震惊,甚至是不可置信:“你真要送我出宫?”
陆长行微微一笑,笑容里却透着冷意:“正是。德君既心系宫外,本宫便成全你。只是德君今日这般声势浩大,想必这出宫之事很快就会在京城传开。庄司礼与长殿下能养育出如此跋扈、不敬皇权、仗着出身肆意妄为的儿子,恐会遭全城百姓嘲笑。但这与德君无关,如何应对是庄司礼与长殿下的事儿。德君只管我行我素,不必担忧。”
庄与之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你……”
陆长行打断他的话,语气决绝:“无需多言,解安,速办此事。”
庄与之脸色难看至极,愤愤看了陆长行良久,转身拂袖而去。
嘈杂顿散,周遭只剩平静,微风拂过树冠簌簌作响,陆长行也已缓步行至了凤帝面前,顺手将藏在她发中的落叶捏出,置在石案上。
“德君刚刚说……”裴源也已回过神,抬眸一脸疑惑道:“朕‘又’记忆有失?难道,朕之前也失去过记忆吗?”
陆长行立于她身前,凤帝仰首,他居高临下的俯视中,女子的面容显得清丽无俦。琼鼻挺直,朱唇诱人。他心底忽而生出几分冲动,欲抬手挑起她的下巴,后用拇指轻抚她的唇瓣,触感定然柔软。可他终究强忍心头躁动,反而屈膝蹲至她的身前,收敛起方才与庄与之对峙时的冷冽气势,转而变得温润如玉。
“陛下脑中所植蛊虫躁动时,时而会令陛下头疾发作,时而会令陛下遗忘往昔,这是必然的影响。陛下素来聪慧绝伦,又善疑多察,过往每一次在记忆尽失前,皆能逢凶化吉、转危为安。臣信,此次亦然。陛下无需忧惧。”
裴源微微蹙眉,心中思绪如潮,目光中隐隐闪过不安。
难怪身边人察觉到她与原主有所不同,却毫无半点怀疑,竟是这个缘故。
可这次,情形大不相同啊。
她是她,原主是原主。若有人察觉凤帝换了‘芯子’,她还能有好果子吃吗?
如今庄与之已然察觉,还在御花园大放厥词,这消息若传出去,只怕很快就会闹得满城风雨。
裴源第一次有了强烈的危机感,她看向陆长行,试探道:“若朕一直想不起往昔记忆,又该如何?”
陆长行似察觉到女子的不安,安抚她道:“陛下就是陛下,即便记忆有失,您依旧是天下之主。倘若真有人活腻了,敢以此威胁陛下,那此人便是扰乱朝局的乱臣贼子——
陆长行轻轻握住她垂放的手,指尖微微用力捏了捏她的掌心,似在给予她力量:“斩之,以断流言,以慑诸臣!”
裴源紧蹙的眉头并未舒展,相反,凭添了一丝愁容:“下朝时还不觉得,这会儿,莫名觉得这心里有些慌乱,仿佛要有大事发生。”
陆长行眉宇微沉,竟不知庄与之随口之言,害的她如此惶恐。于是向她俯身靠近,柳叶眸光明亮而坚定,语气更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陛下头疾已是沉疴旧症,朝臣无有不知。臣可以性命担保,不敢有人以此威胁陛下!”
他默了默,观察着凤帝的反应,见其脸色依旧沉郁,只得又道:“陛下对皇陵遇害的裴若淑,可有印象?”
裴源眸色微微凝实,如实道:“全然不知,今日之前,朕甚至都不记得有此人存在。”
陆长行点点头,循循善诱道:“太祖在世时,曾深爱一位后君,甚至想亲封此人为君后,荣宠加身。奈何此人身份低微,家族势弱,更遭后宫诸君家族打压。太祖得闻此事凤颜大怒,为给心爱之人撑腰,太祖做了一件事。”
裴源静静看着他,陆长行直言又道:“太祖扶持了那位后君的家族,一路从名不经传的小门小户,亲扶至荣耀尊崇的三公之列。但,那时太祖已至暮年,为免新帝制裁她亲扶之人,于是,将那家族之中才情绝佳的嫡公子,赐给了当时还是太女的先帝,为太女夫。也就是先前君后常蕴藉、庄与之的外祖公。”
裴源凤眸圆瞪,脑海里飞速运转,理顺着人物关系。良久,问他:“可这与裴若淑有何关联?”
陆长行耐下性子继续道:“裴若淑之母裴和颂,为太祖的第六女,此人正是当
年那位得宠的后君常氏所生。那时常氏已位于凰贵君之位,但依旧宠冠六宫,甚至在后宫权势之大,盖过了君后的锋芒,因而,惹来了诸君不满。生产当日,太祖莫名病重不醒,诸君便相约一同闯入了凰贵君的寝宫,对未服麻药的凰贵君直接剖腹取女,因下手过于狠辣,竟削断了腹中婴孩的双腿腿筋,后更不准人缝合凰贵君产口,冷眼看着凰贵君流血不止,惨痛而亡。
太祖醒后,悲痛不已,本欲严惩罪魁祸首,奈何诸君都有参与,亦遭前朝诸臣讨伐,此事只得不了了之。裴和颂自幼不能站立,自与凤位无缘,却受尽荣宠长大,因而不可一世。封卿后出宫立府,变本加厉,欺女霸男,无恶不作。太祖却总觉对她亏欠,放纵其行,致使其跋扈无制。为保她永世安稳,太祖还在驾崩前立下遗诏,无论谁为继任者都不得苛待、斩杀裴和颂。于是,先帝继位后,只能命她镇守皇陵,无召,不得入京。”
裴源听到此处,目瞪口呆,良久才喃喃低语:“太祖竟还是个痴情人?”她蹙眉又道:“痴情不是错,独宠也不是错,可她无视自身身份,宠一人而冷落六宫而不顾,更任心爱之人恃宠而骄,四处祸乱,则是大错特错!”
陆长行嘴角轻扬,眸底却是冷若冰霜:“陛下所言,对,也不对。”
他见裴源不解,回道:“太祖乃我朝开国凤主,那是乱世中崛起的枭雄,曾携百万流民军一路厮杀入京,将前朝昏君头颅斩于矛下,登基后更以雷霆手段震慑诸臣。如此人物,为心所为,不顾世俗所限,恰是她的本性。”
裴源了然:“她是一代名将,亦是一代明帝。自信的以为坐上至尊高位,就可以掌控一切,压根未将软弱的诸君、朝臣放在眼里。却不知,后宫无声的争斗、宣政殿上硝烟,远比她策马挥矛的战场,要险峻多了。能让诸君枉顾生死,也要合力诛杀之人,可以想见那凰贵君性情如何不堪。如此,还能得皇祖母独宠,也是他的本事。”
她摩挲着黑玉扳指,缓缓又道:“以皇祖母之能,想要扶持一个常家轻而易举,却不考虑这泼天的富贵,常家能不能接得住。”
“陛下圣明。”陆长行仰头看她渐渐安定的神色,方才低头伏在她的膝上说:“陛下前几日处罚一个姓常的尚宫,可还记得?”
第46章 第46章晋江文学城
裴源记忆力也算不俗,听他提及,马上脱口而出:“常傲玉,仗着德君的势,欺凌弱小,调戏宫侍,被乌宛白罚去肃刑司刷恭桶了!”
她默了默,脑海里将这几个常家之人所做之事在脑海里过了一遭,冷道:“常氏这低劣的血脉还真是一脉相成,后君恃宠而骄、王卿无恶不作,如今朝堂已无常家立足之地了,竟还能混入后宫嚣张。刷恭桶都是便宜她了。”
陆长行伏在女子的膝上,裴源看不到他的神色,只听他声音透着阴沉:“凡嚣张跋扈之辈,皆仗其身后靠山,肆意妄为。”
裴源静默须臾,轻抚着陆长行的发丝:“朕说了,如何料理后宫你说了算,朕不会干涉。若是处理不周,朕替你善后便是。”
陆长行这才缓缓抬首,看着女子道:“庄与之性情急躁,一点即燃,然其心性简单,毫无城府。与其料理,不妨设计为我所用?”
裴源微微蹙眉,沉吟片刻,轻声道:“人的性情多受家风浸染。他这般热衷于打探各宫动静,想必是耳濡目染。想来这长殿下的府邸必是风过留痕、草过留影之地,他自幼见得多了,听的多了,变成了习惯。而今深宫锁步,难掩窥探之欲,便默默发展人手,窥视各宫。”
裴源言此,没来由笑出了声:“这个庄与之,竟还是个妙人儿。”
陆长行听闻此言,眉梢微微一挑,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无名妒火,也不多想,便急匆匆起身,可蹲得久了,气血一时下沉,眼前骤然一黑,只觉天旋地转,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倾去,直直栽入了凤帝的怀中。
裴源猝不及防,下意识地伸手去扶,奈何石凳无靠,两人重心不稳,竟一同跌倒在地。凸起的石子路透过轻薄的衣衫,直抵肌肤,硌得女子痛彻心扉,几乎瞬间便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好在陆长行下意识伸手托住了她的后脑,才未让她头部着地。
“陛下!”
乌宛白听到惨叫几乎瞬间冲了出来,救驾二字尚来不及出口,瞧见石案下相拥的二人,急忙掩面退回了暗处。
疼痛过后,帝后四目相对,咫尺之间,呼吸可闻,周遭的一切仿佛都静了下来。陆长行在上俯视着她的眉眼,分明漆黑的瞳孔,此刻在阳光照映下泛出淡淡的棕色光芒,冷白的肌肤显得愈发细腻,连平日里不易察觉的绒毛都清晰可见,好似一颗刚刚成熟的桃子,惹人采撷。
念此,漆黑的羽睫似被风拂动的羽毛,轻颤间透出几分犹豫。可还是缓缓低下了头,动作轻柔的,像怕惊扰了平静的水面一般,缓缓却精准的落于她的唇瓣上。
与裴源霸道的吻截然不同,陆长行的吻恰似春日初绽的花儿,温柔细腻,带着几分小心翼翼轻轻触碰,仿佛是在亲吻一件稀世珍宝。
彼时,夏风轻抚过垂柳,柳枝在风中无力地摇曳,柳叶划过地面,留下了毫无章法的图案,却又倾注了无尽的温柔。
随着气息渐重,吻也愈发深入,周围的空气似都炙热起来。裴源一时竟分不清,那是夏风带来的燥热,还是起伏的心激发出的火热。
久久,吻分。
陆长行侧枕在青石路面,下巴却垫在了她的肩头:“庄与之是妙人,那臣是什么?不妙人?”
他的呼吸微重,灼热气息打在裴源的脖颈上,身体条件反射般的一颤。裴源缓了一下悸动的情绪,无奈道:“这也能酸到你?朕干脆赐你一个封号为醋精好了,让后世的子民取笑取笑你。”
陆长行嘴角微扬,不甚在意的反将女子捞到自己的身上,任她枕在自己的胸膛,而后望着湛蓝的天道:“陛下胸怀宽广,里面住满了人,臣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唯有尽力而为,不负陛下所托,方得一隅之地。”
裴源倾听着他的心跳,闻言冷哼一声:“没良心的。”她恢复了些精神,便也不在纠结情爱,从他身上坐起后,反手拉他起身:“若皇舅府中真藏着消息脉络,便要常放庄与之出宫。可这出宫的理由必须正当,否则,适得其反。”
陆长行为她理顺着凌乱的发丝,淡淡回道:“陛下之前不是让臣琢磨一个后君的考核制度吗?如何做,臣已心中有数,届时,陛下只需按照约定,予诸君恩典即可。”
裴源不禁好奇:“什么制度?说来听听。”
陆长行含糊道:“儿郎家的小心思而已。”
裴源并不强求,又道:“放他出宫后,身边也要跟个自己的人才算圆满。”
陆长行颔首道:“陛下不必忧虑,庄与之身边的申敬,早已被臣收买。”
“哦呦~”裴源笑颜尽显:“朕的君后不得了哦~事无遗漏,面面俱到。该赏!”她拍着他的肩膀:“想要什么恩典,与朕说说,能力之内,无所不应。”
陆长行抬眸凝着她的脸:“帝王一诺,重如千钧,陛下说出的话,可要作数才行。”
裴源理所当然:“自然!朕还能骗你不成?说罢,想要什么?”
陆长行斩钉截铁道:“臣所求不多,陛下的偏爱与偏宠足矣。”
裴源:“……”
裴源笑容凝在脸上,片刻后启唇:“别闹,好好说。”
“臣没闹。”陆长行正色道:“陛下若觉为难,可二取其一,要么独得圣眷,要么恩宠专房,陛下考虑好了,予臣答复即可。栖梧宫还有事务等臣,臣先行告退。”
说罢,微一福礼,转身而去。
裴源愣了几息,忽而对他的背影大喊:“哪里的二选一?这两者有本质区别吗,大哥?”
陆长行闻言,未有半分停顿,反而迈步
走的更快,不过数息就没了踪影。
“不像话!”
耳边忽而响起人言,惊的裴源全身一抖,她下意识转身看向了来人。就见周天韵眯着眼啧啧道:“堂堂君后,竟有专宠的想法。实在是不像话。如此善妒,放在民间,也够七出之条了。”
裴源愣了半晌:“不是?你何时过来的?”
周天韵指了指石子路:“二位躺地上那会儿,臣就来了啊。只是陛下太过专注,所以无视臣的出现而已。”她言此,屈身上前,一脸奸笑:“陛下平日看着不苟言笑,威风凌然,没想到喜欢在下面哦?果然人不可貌相。”
裴源:“……”
爹的,智障!
裴源怒不可遏,照着她屁股就来了一脚:“你想死,朕可以成全你!”
周天韵身子打了个晃儿,定身后见凤帝一脸怒气拂袖而去,赶忙嬉皮笑脸的跟了上去:“陛下息怒,臣没有取笑您的意思,就是吃惊,吃惊而已。”
裴源毫不客气的又来了一脚:“朕看你的九族是不想要了!”
周天韵忙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而后踱步至她的面前,掏出一本册子躬身双手恭敬的举过头顶:“请陛下翻阅。”
裴源冷哼一声,一把抽过文书重新落坐在树荫下慢慢翻阅起来。
周天韵再不敢造次,垂首而立,静默于侧,偶尔抬眸偷觑凤帝一眼。女子时而蹙眉紧缩,时而面色阴沉,通读之后,静坐无言,只轻轻摩挲着黑玉扳指,似在斟酌权衡。良久,才缓缓叩击石案三声,冷然道:“杀了她。”
周天韵身子一震,旋即脸色凝重,拱手道:“陛下,艾晓曼涉及青云湖改道一事,虽有南陵被斩官员供词,然臣未寻得实证,亦有可能是其胡乱攀扯,欲构陷他人。还望陛下三思。”
裴源冷哼一声,语气如冰:“青云湖水流湍急,情势险峻,改道必是浩大工程。你以为仅凭南陵郡那些差役、戍城兵,便能轻易改道成功?必有当地军事势力暗中掩护协助!淹没了六个县,朝廷损失了百万两银子,身为节度使,即便未曾涉事其中,亦有监察失职之过!”
周天韵眉宇紧蹙,凤帝所言亦有道理,可她总觉得无凭证暗杀官员之举,颇为不妥,故而沉默不语。
裴源起身,负手而立:“说来也巧,傅泽惠死前白书,亦提及河水改道之事。虽非青云湖,但那条河流的汹涌,与青云湖的湍急不相上下。那次奉的是皇命,工部官员为贪墨银两,敷衍了事,一场暴雨便将豆腐渣工程冲毁。致使洪灾淹没良田,事后还引发了瘟疫,死伤无数。母皇为此自责不已,从此再不敢轻易兴修水利。此事距今已二十年,再加上文渊阁那场大火……”
裴源重重深吸一口气,缓缓道:“过于巧合,更似有人暗中布局,欲引朕走母皇的老路。”
周天韵抬眸看向凤帝,略一思量,沉声道:“若真有此人,必是心机深沉之辈,绝不会轻易现身,更不会涉身乱局,只会暗中推棋子……”她话音一顿,似是想明白了什么,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裴源目光微动,微微颔首,赞赏之意溢于言表:“艾晓曼便是废棋一颗。此女朕不杀,亦活不久矣。你明白该如何做了?”
周天韵拱手,语气坚定:“臣即刻出发,争取在她死前,拿到供词!”
裴源点了点头:“皇陵事变,朕已命三司彻查,刑部近来必人手不足。你这个外放的刑部郎中,也该回京述职了。所以这后宫,往后你便不必回了。”
凤帝言罢,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语气中带着几分关切:“朕的韵侧君突然身染恶疾,朕闻之痛心疾首,即日起,静思轩紧闭宫门,愿韵侧君能安心静养,早日康复。”
周天韵挠了挠头:“真是个不幸的消息。”
裴源长叹一声:“人皆是血肉之躯,生病亦是常事。爱君莫要过于忧心,毕竟病痛无情,人有情。朕会等你康复归来,届时再招君伴驾,恩爱缠绵。”
周天韵嘿嘿一笑:“那敢问陛下,届时予臣偏爱还是偏宠呢?臣没君后那么贪心,不用独得圣眷、恩宠专房,一个月召臣二十九天就行,臣给陛下留一日独处时间。”
裴源:“……”
裴源毫不留情的再次抬起了脚:“朕看你是想上天!”
第47章 第47章晋江文学城
是夜,无月,傍晚风势渐起,宫灯摇曳,人影在青石板上来回摇晃。
铜钱在龟壳里发出燥响声,哗的一下,铜币撒的到处都是。
白尔打了个哈欠,泪眼婆娑间,似瞧见了一个明黄的身影,他以为自己花了眼,揉了揉眼里的水花,起身不耐道:“主子,夜深了,东西给你收了哦。”
淑君西门眙眸色幽深的看着卦象,忙抬手制止:“阴盛之卦,时来运转。陛下今日必会登门。”
白尔:“……”
白尔无奈扶额,本想劝主子不要再做春秋大梦了,猛然想起如今已入夏,故而话锋一转:“那臣先去主子备下热水。”
西门眙摆摆手:“去吧去吧。”
白尔躬身退下,甫一转身,差些与凤帝撞了满怀,他止步不可置信的抬首,恰与凤眸四目相对,愣怔之余便要下跪请安,却被凤帝抬手止住。
白尔心领神会,退出房门前,还不忘召走了屋中的宫人。
云梦楼风格迥异于其他后君宫殿,红木桌案上竹简堆叠,墙上悬挂祭祀画卷,房中陈列尽是青铜礼器等器物。
窗前松柏青翠,松香与檀香交织,平添庄重神秘之感。
裴源缓步踱至案前,目光掠过摊开的竹简,上面写晦涩难懂的术法文字。她凝神看了片刻,没怎么看懂,于是悄然行至西门眙的身后,见他眉间微蹙,目光凝着案上几枚散落的铜钱。
对于凤帝的到来,西门眙恍若未察,甚至在稍顷后抬头望向窗外,喃喃低语:“等待的时间不会太短才对,怎么还没动静?”
裴源看着六枚铜钱,不禁心生好奇:“怎么看出来的?”
西门眙轻声道:“坤卦代表女,色黄,应西南紫宸殿。卦象大吉,静候即可,所念之人,必至无疑……”
话音未落,西门眙一怔,猛地回头,瞧见来人瞬间喜色满面:“陛下!”
他正欲起身行礼,却被裴源按住肩头:“无需多礼,”她指着卦象道:“那,你可能看出朕此番前来的目的?”
西门眙愣怔片刻,转而看向桌案上的铜币,试探道:“陛下寻臣,莫非是要臣的帮助?”
裴源眉头微挑,说道:“这也能看出来?”
西门眙指着卦象道:“坤卦的卦辞为:君子有攸往,先迷后得主,说明陛下初来时,内心是不确定的,但来见了臣后,不知为何又改变了主意,想从臣的身上获得某种支持或帮助。”
西门眙言此,随手拾起三枚铜钱,随意抛出,待其落地后微微蹙眉,沉吟道:“初六爻变,履霜,坚冰至。此乃水地比卦……”
西门眙念此,脸颊顿时泛起一丝红晕,低声应道:“臣愿意。”
裴源抬眼,眼中满是困惑:“愿意什么?朕分明什么都还没说呢?”
西门眙的脸色愈发红润,他低头轻声嘀咕道:“比卦乃亲密和顺之象,岂不暗示陛下今夜欲召臣侍寝?臣身为陛下之君,自当尽心侍奉。”
裴源:“……”
裴源眼见少年神色越来越羞赧,甚至打算近身上前,急忙摆手道:“什么乱七八糟的!亲密之事一定局限于床笫之间吗?你心中就没有更宏大的志向?”
西门眙一愣,抬头看她,一脸迟疑:“臣身为后君,侍奉陛下便是天职。除此之外,臣还能做些什么?”他沉默片刻,目光落在方台上摆放的各类器具上,试探着问道:“莫非……陛下欲再探一次生命的奥义?”
裴源:“……”
“非也~”裴源正色道:“朕寻你,为的是携手共进,谋定大业,振兴我朝河山。”
西门眙眨眨眼,缓缓开口:“陛下,您是醉了吗?”
裴源忙扶他重新入座,而后正色道:“你说得不错,朕来时的确心存犹豫,不知寻你是否得当。如今看来,此事非你不可。只是朕此行仓促,尚未做好万全准备。你且稍候两日。”
她言此,拍了拍他的肩膀:“早些休息,两日后,朕再寻你详谈细节。”
西门眙:???
凤帝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白尔似早已预料结果一般,死气沉沉的入了内殿:“不是奴才说您,陛下好不容易来一次,您就不能做点后君应该做的事吗?您看,又把陛下吓走了!”
西门眙眉头紧蹙,百思不得其解:“本宫邀请陛下了,想要与她共度良宵。可陛下说……要与本宫共谋大业。”
“大业?与您谋的着吗?”白尔收拾着方台上的破烂,无奈道:“主子也不必为了面子诓骗奴才,您整日不是摇龟壳,就是敲铜拔,什么大业能用得上您?难不成让您当着全天下百姓的面,敲你这些破铜烂铁?共同体悟生命的奥义?届时,百姓不把你当成妖怪烧了才怪呢!”
说话间,白尔无意间叩响铜钵,清脆悦耳的声响萦绕殿中时,西门眙紧缩的眉头慢慢舒展,下意识看向白尔手里的器物陷入深思。
彼时,太学府静谧无声,唯有思贤阁内灯火通明。忽而,一阵疾风涌入,压弯了燃烧的烛火,几愈熄灭。棋盘一侧端坐的男子耳尖一动,下意识撇了眼透过屏风的人影,纤细而绰约,是个女子无疑。
火苗再次挺立时,他已起身没入黑暗之中。
傅逸春刚将黑子棋盒放置手边,女子已踱入屏风之内,四目相对,问:“夜深,陛下怎么来了?”
凤帝行至他的面前,看了眼棋局后,随手从他手边端了一盒黑色棋子后坐下:“自己和自己下棋?不觉得很枯燥吗?”
傅逸春不动声色的捻起白子:“臣身为大儒,才学之上,棋艺也不能落后,否则露了破绽可如何是好?”
裴源闻言,偷偷打量着他的眉眼,见其眼中并无不满,才打趣道:“爱君辛苦了,若觉疲惫,不妨借游历之名,外出游山玩水,不必忧心银两与安危,朕必妥善安置,爱君只管尽兴。”
傅逸春挑眉,淡淡道:“天上掉馅饼的好事,臣从未遇过。臣只知,欲得其利,必先为之劳。陛下深夜前来,必有所图,还望直言。”
裴源笑意慢慢收敛,道:“爱君也不要把朕想的这么世俗,你辛苦呢,朕是知道的。所以,愈寻个帮手给爱君。”
傅逸春静默须臾,靠着椅背,缓缓环起手臂,而后一言不发的看着她。
裴源被他盯的心虚,于是摸了摸鼻子:“欲得民心,其一,需使百姓丰衣足食;其二,需立精神领袖凝聚人心;其三,需筑信仰根基,使万民归心。”
傅逸春稍作思量:“朝局已稳,岁稔年丰;又有诗仙下凡,凝聚万民之心;如今只差一个信仰了。”他看向裴源:“看来陛下已有人选。”
“爱君聪慧。”裴源问他:“淑君,西门,爱君以为如何?”
“西门眙?”傅逸春轻捻棋子,沉吟良久,微微颔首:“太常寺卿之子,善卜卦,通术法,又爱捣鼓奇奇怪怪的法事器物,是个妙趣之人。”
傅逸春默然片刻,不禁反问:“可太常寺卿尚在朝堂,陛下若启用其子,难道不顾虑其父家尚在,外戚干政,惹出祸端吗?”
裴源微微一愣,视线从棋局抬望向他的眉眼,久久方道:“原来傅侍君以为朕启用你?是因为你无父家傍身?”
傅逸春不置可否。
裴源似不以为意,棋子轻落,淡然道:“在朕眼中,并无男女、身份之别。无论前朝后宫,只要入了朕的眼,觉得可靠,朕便愿意一试。至于这个人有无家族势力?”她轻嗤一声道:“若朕连后宫诸君都掌控不了,畏首畏尾,又何谈稳控朝局,坐稳凤位?”
裴源静默两息,又道:“朕用人,首观其性,次察其才。你性情独立,心有主见,既怀一技之长,又抱独到之好,最主要是与朕德性相符、理念契合,这便是朕信你之因。至于西门眙……他性子清简,痴迷于玄妙术法,思想飘忽,玄之又玄,如此特别有趣之人,关在深宫,实在可惜。”
傅逸春下意识瞥了眼暗处,月白袍角微动,故而收敛情绪,落下一子后抬眸望向裴源,语气中带着一丝试探:“君后呢?陛下如何看待?”
裴源微微蹙眉,抬眸时,凤眸透出几分不满:“与你无关的事,少打探!”
傅逸春:“……”
其他人就能如实相告,君后就是与他无关?不都是后君吗?有何区别?
裴源不理会他的心思,又落下一子后,继续道:“裴若淑无端死在皇陵,恰发生在夏至祭祀,朕有些担心有人会以幽冥神力之说,搅弄风云。所以早做防备,有备无患。”
傅逸春沉吟片刻:“陛下欲用推臣之法?予他造势?”
裴源微微沉吟,轻声说道:“神子降世,与诗仙入凡,二者不可同日而语,等级不同,更有难度。因此,再行推诗仙之法,恐怕难以奏效,不但会引人怀疑,还会祸及爱君,得不偿失。朕思来想去,唯有天降异象,方能彰显神子之尊。”
傅逸春沉默须臾,低声道:“可臣并无呼风唤雨之能。”
裴源语气淡然:“朕知道。此事无需爱君忧心,朕自有筹谋。待吉时既至,爱君为他赋诗一首足矣。有爱君这般德高望重的诗仙为其背书,神子之名自会愈发稳固。”
“此事不难。”傅逸春沉吟片刻,目光微闪:“臣更好奇,陛下如何造出天象异变?”
裴源坦然道:“朕还没想到。”
傅逸春:“……”
裴源又道:“万幸君后聪慧无双,朕准备回去问问他。”
暗处的陆长行:“……”
太看得起他了,呼风唤雨这种事……谢邀,婉拒。
第48章 第48章晋江文学城
裴源实非对弈高手,不过几个回合便入下风,随手抓了两颗棋子扔在了棋盘上:“夜深了,早些休息吧。”
傅逸春神色从始至终的淡然,她来不见喜,她走不见悲,只是瞥向棋局时难得展露一丝笑颜。
眼见凤帝消失在夜幕之中,暗处的陆长行方才缓缓踱至桌案前,纵观棋局,明明呈优势的黑子,眼下被杀的片甲不留。
傅逸春笑道:“黑棋输了,君后可认?”
陆长行不由唏嘘:“天意如此,愿赌服输。”
陆长行看向他:“你如今在太学地位超然,把傅艺放在眼皮子底下看顾不更稳妥?何必非要送去国子监?”
傅逸春整理着棋子,棋子相撞声中,回复他道:“她性情不稳,若知我便是帷帽诗仙,难免会心生自满,仗势而为。反观国子监中风气不正,学生多有攀比之心,彼此钩心斗角,更易磨炼心性。幼时多吃亏,长大才能立的稳。”
陆长行不置可否,但想了想,还是回道:“话虽如此,该插手还是要插手,以免养成阴暗的性子,辜负了你的用心。”
傅逸春点了点头:“臣晓的。”
天色已晚,不宜久留,陆长行准备离去,才行过屏风之后,不料凤帝去而复返,忽然出现在窗外。
三人相顾无言,空气陷入了良久的死寂。
终是傅逸春缓步上前,打破沉默:“陛下可还有要交代的?”
裴源这才将视线从陆长行身上移到傅逸春的脸上:“朕刚刚忘了问你。南阳王近来可有再来打扰你?”
傅逸春摇头:“瞿辰出宫后,日日围着她转,此刻已应接不暇,顾不得臣了。”
裴源了然:“如此便好。”说罢,再次看向陆长行:“可要朕捎君后一程?”
陆长行颔首扶额:“臣谢陛下恩典。”
太学坐落于京城东区,旭日初升时,第一缕朝霞总会率先洒落在太学的藏书阁上,意在天意昭示这片学术圣地。
四周环境清幽雅致,静谧得连车轮碾过地面的窸窣声都显得格外清晰。
夜色如墨,车厢内光线漆黑一片,裴源看不清陆长行的眉眼,只是跟着感觉握住了他的手。
陆长行指尖微微一颤,沉默了片刻,反手将女子的手紧紧包裹在掌心:“臣还以为陛下会因臣冒然出宫,心生不悦呢?”
“朕在你心里,是个炮仗不成?动不动就生气?”裴源默了默:“适才朕与傅逸春交谈,你可听到了?”
陆长行轻嗯一声:“不过要让陛下失望了,臣亦不会呼风唤雨。”
裴源‘哦’了声,情绪平淡,让人听不出喜怒,只是慢慢将头枕在了陆长行的肩头。
车厢再次陷入静谧。途径中央街区时,小贩的叫嚷声打破了车厢宁静。
陆长行掀开帘子望去,不远处的南市灯火辉煌,好不热闹。
裴源见势开口:“可要逛逛吗?”
陆长行:“好。”
时至戌中,南市依旧热闹非凡。华灯初上,映照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一片繁华盛景。两人执手缓步前行,沿着熟悉的街巷,目光所及之处,与上次出城时并无二致,不免少了新奇之趣,于是,相约逛起了门店来。
成衣铺子,绫罗绸缎挂满货架,尽显京城风潮;胭脂铺子,各色脂粉、香膏琳琅满目,得见百姓妆容趋势。头面饰品更是款式繁多。
裴源随手拿起一支竹节碧玉簪,触感温润细腻,雕工精巧绝伦。正欲递给身旁男子试戴,转身之际,陆长行却不见了影踪。
裴源四下寻觅,最终在内室看到了陆长行的身影,他正伫立于一处孤品货架前,看着上头的一件宝冠专注入神。
那是一顶金宝钿头冠。裴源虽不谙饰品之道,却也能看出此冠工艺繁复,款式独特。冠身在灯火的映照之下,金光熠熠,奢华尽显。
“若中意,买下便是。”裴源轻声说道。
陆长行回过神,目光却仍停留在那头冠之上:“此冠融合掐丝、镶嵌等技艺,上嵌绿松石、琥珀等珍宝,件件皆为稀世之物。”
裴源微微颔首:“孤品自然价值不菲。”
“价格不过表象。”陆长行指着冠身中央那朵用金丝勾勒出的花形,低声道,“此花名唤沙罗曼,生于沙漠之中,亦为沙罗国国花。不知是不是巧合,这冠,与先前君后参加宫宴时,所佩戴的那枚十分相近。”
“工艺如此精巧,非民间匠人可为。我更相信,它就是先前君后佩戴那枚。”他言此眉间微蹙,露出狐疑之色:“可若这冠当真是宫中之物,怎会出现在南市?”
裴源一怔,再次看向头冠的目光沉了几分:“先前君后被母皇废黜出宫,所有御赐之物皆需留在宫中。”她稍作沉吟:“但也不能排除,她曾暗中将饰品带出宫外售卖,毕竟那时的常家已成颓势。”
陆长行沉吟片刻,缓缓道:“倒卖御赐之物,乃是诛九族的罪过。即便常家胆敢为之,也绝不敢让它现身京城店铺。这店主想必不知此物来历,否则绝不敢如此公然陈列。除非几经周折,误打误撞回了京城。”
两人驻足良久,引起了小二的注意。小二见二人衣着华贵,气质不凡,不敢轻易上前搭话,匆忙上楼寻了掌柜。掌柜闻讯,忙不迭地快步下楼,脸上堆满笑容,欠身道:“两位若中意,尽管取下试戴便是。”
二人齐齐看向掌柜,娘子体态微微发福,满面笑容,透着一股子和气生财的亲和劲儿。
裴源忍不住开口问道:“这冠上的花甚是奇特,我与夫君商讨良久,竟也猜不出个所以然。”
掌柜听闻,不但未显得不耐烦,反而负手而立,挺着肚子道:“二位郎君有所不知,这花唤作沙曼,传闻只生长在茫茫沙漠之中,极为罕见。因而,又是沙罗国的国花。”
见二人露出恍然大悟之色,掌柜愈发得意,又道:“这顶头冠本是沙罗国皇室之物,我是费尽心思才得来。若非近来手头紧,我是断然不舍得拿出来卖的。”
裴源微微挑眉,直视掌柜:“听你这般说,这头冠来历怕是有些不正吧?”
“这话从何说起?”掌柜敛起笑意:“见二位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想必听过玉镇榷场,此冠便是我竞价得来,二位若心有疑虑,大可花五两银子前去榷场,调取出竞价名录,一观便是。”
第49章 第49章晋江文学城
玉镇榷场为大晟首屈一指之拍卖重地。虽地处非京,但其声名远播,堪称行业翘楚。
玉镇榷场所立的规矩,堪称行业之范本。诸多榷场皆以其为楷模效仿。可谓是拍卖界之泰山北斗,其影响力与权威性,不容小觑。
陆长行言及此,看向裴源正色道:“但它之所以扬名,凭借的还是定国老王卿的势。”
裴源低沉呢语:“定国老王卿?”
说起这位定国老王卿,也是个传奇人物。
她与皇祖母虽无血缘之亲,却情谊深厚,胜似姐妹。二人同赴沙场,浴血奋战,终得江山社稷。皇祖母斩杀前朝帝王登基为帝后,便封她为定国大将军。
彼时边陲多事,局势不稳,全赖老王卿镇守。然其功绩日隆,却也引得朝中文臣侧目。
按常理,老王卿性情刚烈,脾气火爆,本该入京与文臣一较高下。可谁也没想到,她竟轻描淡写的卸下兵权,归京颐养天年。
此女不喜美色,亦无子嗣。只对收集奇珍异石感兴趣。
皇祖母怜她孤身一人孤苦,再加上同袍之谊,所以一得好的珍奇之物,就紧着她赏玩。
陆长行继续说道:“有一年,不知从何处传来的流言,说有渔妇从东海海底捞出了一颗夜明珠,大比人头,夜放光芒,可与月光争辉。老王卿听闻此事,便遣人四处查探,最终得知此物竟在玉镇榷场。许是榷场造势,拍卖此物当天,来了许多达官贵人,都要拍下此珠收藏把玩,众人你来我往,直接将这珠子炒上了天价。很多拍卖者望而却步因此放弃,只剩下老王卿与另一个买家,两人似谁也不服谁一般,隔着单间抬价。最后把老王卿给惹火了。
老王卿一枪劈开了对家的门,大呵一声:‘狂妄小辈,你既喜欢那珠子,本卿让给你也无妨,毕竟黄泉路幽暗,拿它照明也是好的。’要不是榷场的掌柜前来拉架,只怕那买家会血溅当场。最后呢,对方知晓她的威名,便主动让了珠子。榷场的掌柜见势,也未收老王卿的银两,不但将珠子送给了老王卿,还顺带送了许多奇珍给她老人家。老王卿哪好意思白收人家的礼?回来后,大肆替玉镇榷场宣扬,自此,玉镇榷场便成了大晟第一榷场。”
裴源听到此处沉默数息:“如此说来,这玉镇榷场也兴了许多年了,毕竟这朝局都换了三代帝王了。”
“是啊。”陆长行也是一阵唏嘘:“据说,那榷场的掌柜极通人情世故,得知老王卿替自己宣扬之名,便以谢恩之名频频造访定国卿府,坊间还有传闻,说老王卿最后收了那掌柜为义女。”
裴源摩挲着黑玉扳指:“王卿收义女,可不是民间跪地奉一杯茶这么简单。尤其老王卿一辈子无儿无女,若真有这般心思,必会声势浩大,满城皆知。所以这坊间传闻不一定作数,约莫是那掌柜自己对外放出的假消息罢了。”
陆长行不置可否,他想了想又道:“掌柜在变,不过商人的本性不会变,这榷场兴盛这么多年,定有高手坐镇,如何看不出那金冠是宫廷之物?”
裴源沉默半晌后启唇:“明知而为,其根本,还是不惧。老王卿不在了,不还有别人吗?玉镇离京城又不远。”
陆长行轻笑一声,车厢黝黑,裴源看不出他的神色,只听他道:“宸贵君尚在玉镇,陛下何不手书一封,让他前往这榷场探探虚实?”
车厢良久无言。
陆长行打趣道:“陛下是信不过宸贵君,还是舍不得烦劳他?”
裴源只轻描淡写道:“朕
只是想起,自己的头疾好久没有复发了,还有些不习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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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城门大开时,侯在城门的百姓一股脑的涌出城去,两辆尾随在队伍之末先后顺利出城。
车帘慢慢被掀开了一角。
一双圆眸眨了眨,西门眙难掩兴奋,新奇的望着城外的一草一木:“三年多未出城了,没想到城外还是老样子。”
庄与之冷哼一声,不屑的白他一眼:“瞧你那点出息?”
同为君位,西门眙也丝毫不给庄与之好脸色:“你那么有出息?合该回家待着,何必巴巴跟过来?”
庄与之眼眸锐利看他:“本宫花了银子了!足足三千两,这次的外出车马,花的都是本宫的钱!本宫随行,天经地义!倒是你,分文未出,你我谁死皮赖脸的跟着,谁知道?”
西门眙撇了撇嘴:“君后说了,谁能哄陛下高兴,谁就有出宫的恩典。你讨不着陛下的欢心,只能靠银子换恩典?怪的着谁?”
庄与之冷笑:“狐媚手段,装痴卖乖,本宫才不屑为之。”
近来,君后设立了一项恩典制度,条目繁多,足足有二十余条,还采用了积分制。只要积分达到一定标准,便能前往凤帝处讨取恩典,出宫便是恩典之一。
制度中有一条名为“散银”,听起来是为了充盈国库,造福万民,但庄与之却觉得,这分明是凤帝变着法子向后君要钱。
凤帝手头拮据,庄与之是心知肚明的。
先帝晚年志盈气满,挥霍无度。皇宫各殿皆翻新重修,大兴园林,极尽奢华;为求功德圆满,耗费颇巨,修建道观、寺庙;甚至为彰显我朝兴盛,还将京城主要街道悉数铺设青砖;皇陵亦重新修缮,以保百年后的安宁。如此挥霍下去,国库自然空虚,裴源继位后,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庄与之总怀疑,前段时间凤帝昏迷了三日,是被气的:因为贡院修缮,工部上报了三万两的建资。
小家子气!
庄与之说不清自己对凤帝的心思。
他只记得小时候,凤帝是前太女身边的人,没人知晓她究竟扮演着何种角色。行的是侍卫伴读之事,可她毕竟是皇女出身;干的是长随奴婢的活计,偏又是公主之列。
这般身份,尴尬至极。不仅其他皇女看不起她,就连庄与之对她也瞧不上眼。
后来,裴源继位了。宗室对她的态度表面是恭敬了一些,那也不过是当着她的面。父王虽瞧她不起,但还是将自己送进了宫,成了后君。
庄与之明白,她们看不上裴源这个人,却不得不敬着凤帝,敬着那张凤椅。
入宫三年,他被裴源冷落了三年。从最初的不屑,到中途的自我怀疑,再到如今的愤懑不甘,他心里憋着一口气,总想做点什么,让裴源对他刮目相看,从而求着他侍寝。
只可惜,用尽了手段,竟落得一个泼夫的名号。事到如今,沦落到靠银子获得“恩典”,偷偷随行“头疾复发、不能上朝”的凤帝去往玉镇避暑。
原本还沉浸在得意里,得知西门眙也要随行,让他瞬间恼火。
西门眙长相算不上出挑,脑子不算好使,家世也就那样,最重要的是,这个人奇奇怪怪,不像个正常人。
凤帝喜欢他什么?
庄与之冥思苦,得出了一个结论:山猪吃不来细糠。
意识到这点,庄与之突然不屑与西门眙计较了,故而双手环胸,阖眼休憩。
西门眙瞥了瞥嘴,头倚在角落的软枕上,随着马车摇摇晃晃,竟也睡着了。
他是被一缕风吹醒的,朦胧睁眼时,恰与掀开车帘的凤眸四目相对,几息后,一抹笑意挂在凤帝脸上:“梦见什么了?都流口水了。”
西门眙脸一红,慌乱的抹去了嘴角水渍,更为羞赧:“妻主何必打趣我?”
裴源敛起笑意:“好了,快下车吧。”
下了马车的庄与之又忍不住白了西门眙一眼,矫情二字几乎到了嘴边,生生被裴源一个眼神噎回了肚子里。
避暑山庄建在山中,清风徐来,的确比后宫凉爽许多,可她总觉得那凉意透着几分阴气,吹得她后脊直冒冷汗。
西门眙下了车,摩挲着胳膊,仰望着建在半山腰的山庄,低声嘀咕道:“怪不得有避暑之效,原来竟是阴脉聚气的布局。”
裴源不解,问道:“何为阴脉聚气?”
西门眙边走边解释道:“山脉均有两面,向阳而暖则为阳,背阴而寒则为阴。聚气则有三要件:其一为藏风,四周树木环绕,可固气免被吹散;其二为得水,”他指向山脚下的湖水,继续说道,“水能聚气;其三为明堂开阔,妻主你看——”
西门眙指着远处开阔的空地,说道:“前方有开阔的空地,亦可使气聚集。故而,此山庄的建筑运用了风水中的阴脉聚气。而气,通常被认为可以带来好运和福气。”
裴源恍然大悟,点头道:“原来如此。”
西门眙沉默片刻,又道:“不过,阴脉聚气还有一种说法:以阴养阴,所以此地不宜久居,阴气太重。”
裴源又是一头雾水,问道:“以阴养阴?”
西门眙耐心解释道:“前阴指阴气,后阴,指的是阴宅或是墓地的意思。有些子孙想祈祷祖先保佑自己,便会将祖坟迁至阴脉聚气之地,借助阴气来养阴,以求祖先的庇佑。”
裴源微微蹙眉,尚未来得及开口,便听庄与之冷哼一声,语气中带着几分不屑:“少在这卖弄你那些邪门歪道!哪里的阴气能养阴?我可告诉你,这山庄的主人姓唐,为人热情大方,且有江湖豪情的洒脱。怎么到了你嘴里,就成了邪修之流了?”
第50章 第50章晋江文学城
避暑山庄的掌柜唤作唐香菱,早年间在镖局做压货伙计,身手矫健,为人仗义忠勇。一次押送贵重货物途中,突遇山贼,她孤身护下货物,自此声名鹊起,得东家重用。
数年后,辞别旧主,转而投身跑船一行,凭借智勇双全,发了大财。
在庄与之眼中,此女堪称能人。
裴源未曾开口,西门眙却眨了眨圆眸,满是疑惑:“先做镖师?后去跑船?最后发家?”他挠了挠头,皱眉道,“说不清,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庄与之冷哼一声:“你那点芝麻大的脑子,看什么都怪。”
西门眙愣了片刻,气得满脸涨红,一把拉住裴源的胳膊控诉道:“妻主,你看他!”
裴源轻拍他的手,安抚道:“咱先走,别理他。”
庄与之闹了个没脸,愤愤地白了一眼一脸得意的西门眙,默默跟上。
客房比想象中更为清幽,只是待得久了,竟隐隐透着几分寒意。山庄的小二适时送来了煮茶的火炉与精致茶点,最后,还奉上了一本画册。
“客官,这是今日榷场的拍卖名目,若有需要,可随时吩咐小的。”小二躬身说道。
裴源接过名目,随意翻看,最后页码停在压轴的商品良久。
西门眙不禁凑上前来,疑惑道:“歙砚?就这两个字?歙砚虽说贵重,但也并非难求,凭什么可以压轴?”
庄与之倒了杯茶,奉到裴源手边,丹凤眼微挑,开口时语意慵懒:“压轴拍品往往如此,会在现场言明价值、来历等。”他沉默片刻,又道:“压轴拍品若是寻常之物,那这件拍品,定有其他玄机妙用。”
裴源了然,见西门眙对名册感兴趣,便递给了他。随后,抬眸看向小二,女子面容精致,眉眼间透着几分灵动,言辞也爽利干脆,倒是很讨喜。裴源问道:“你们客栈还与榷场有商贸往来?”
小二微微一笑,说道:“玉镇榷场每月初一、十五开市,届时玉镇车水马龙,商贾云集,山下客栈往往爆满。我家掌柜洞察商机,遂在山涧僻静处营建此避暑山庄。客官今日来得早,若迟些时辰,怕是连落脚之处都难寻了。今日恰逢十五,客官来玉镇,想必是为了榷场。您是我们山庄的贵客,为您榷场之行服务,
也是应当的。”
“你适才说‘需要?’指的是什么?”裴源微微皱眉,狐疑问道。
女子恭敬答道:“榷场的拍卖间分为天、地、人三档。天字号雅间,位置最高、视野最正,不过仅有五间;地字号单间,视角虽比天字号略逊一筹,但环境相对僻静,共有三十余间;人字号则是大厅散座,数量虽多,但也有一定限制,若是预定晚了,便只能等下次开市了。我家掌柜与榷场的老板有些交情,若客官对天字号或地字号的需求,我庄可帮忙预定。”
“哦~”裴源恍然大悟,微微挑眉道:“如此看来,这榷场竟不是有银子就能进的。”
女子笑容加深,微微颔首,不置可否。
裴源沉吟片刻,道:“那就劳烦帮忙留间地字号单间吧。”
时至酉中,地字三号房。
狭小的房间里,西门眙对一切都感到新奇。而庄与之则是一脸不悦:“早就说过了,地字号坐不开。”
裴源啜饮一口清茶,语气平和道:“我们是偷偷跑出来的,行事还是低调一些。”她微微一笑,继续道:“左右不过两个时辰,忍忍便过去了。”
庄与之反驳道:“楼下散座岂不更低调?”
裴源正色道:“若我一人,坐散座也是无妨,可带着你们两个郎君,不太合适。”
庄与之无奈地望了望天。
彼时,展台传来一声清脆铃响,拍卖会如期而至。主持讲解时,现场无一人喧哗,竞拍开始后,也只是摇铃示意。
上台的拍品虽贵重,但比之御赐之物,还是欠缺些精致。庄与之兴趣泛泛,反倒对讲解一事更为热衷。常常是主持在台下讲优点,他在单间里说华点。
裴源通常不动声色,却内心骇然。从前对他印象只停留在肆意妄为,倨傲任性上,却不想庄与之不仅知事颇广,还对这些拍品也是耳熟能详。
可见这大殿下府邸,消息通达。
随着拍品的等级逐渐上升,会场的气氛才逐渐变得热烈起来。天字甲号房的买家逐渐成了众人关注的焦点。
西门眙隔着一层薄纱,目光扫向甲字号房门,低声问道:“这天字甲号房的郎君究竟是什么来头?所拍之物好似全凭心情,全无半点逻辑。”
天字甲号房的贵客是一位郎君,声音低沉而清冷。由于房门紧闭,裴源见不到他的样貌,但从映在房门上的影子来看,此子坐姿闲适懒散,偶尔饮一杯酒水,偶尔偏转脑袋,似在透过门上竹帘的缝隙打量全场,睨视楼下。
上了台的拍品,一大半都成了他的囊中之物。前朝的古玩字画他要,京城的房产他也要,甚至连僧人生前所用之物,都被他竞价得手。他出手阔绰,毫不吝啬,自然也成了众矢之的。
眼瞧又一件拍品被虚抬了高价,楼下散座中一位娘子不禁开口,声音带着几分恳切:“在下远道而来,家中有人急用此物救命,想拍下这颗附子回去。郎君若不急需,能否高抬贵手,让与在下?在下定感激不尽。”
众人纷纷看向天字甲号房,本以为那郎君会大度想让,却不想,他只是沉吟稍许,便再次叩响了响铃。
庄与之微微蹙眉,低声道:“那娘子冒然出口,为榷场规矩所不容,但榷场之人并未制止。可见是察觉不对,有意纵容。”他言罢,转头看向裴源:“我看这个男人是来闹事的,今日恐不能太平。妻主,我们要不要……”
裴源微微一笑:“来都来了,有拍品看拍品,有热闹凑热闹。”
庄与之颔首应是,起身行至西门眙身侧,轻轻撩起薄纱,也打量起甲号房来。
果不然,那郎君此举引来众人不满。起初,众人还只是以道德评判那贵客的为人,但随着气氛愈发紧张,人群里渐渐响起了污言秽语。
“一个男人,不好好在家相妻教女,来这种地方出风头,伤风败俗。”
“有几个臭钱,就敢在此耀武扬威?可见见识短浅,浅薄至极。”
“十九件拍品他拍走了十五件也就罢了,连人家的救命药都抢?我看他就是来砸场子的。”
“……”
污言秽语,愈发刺耳。天字号雅间虽居高临下,却也听得纤毫毕现。
良久,轻蔑的冷笑声从高处落下,那郎君朗声讥讽道:“榷场首则,本为价高者得。诸位若欲竞拍,摇铃便是,何至于如此气急败坏?素闻玉镇榷场规矩严明,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这般嘈杂,宛如市井;这般买家,宛如泼妇。草台班子,还敢要老子花一千两入楼?我看啊,你们直接去菜市场置办个台子算了!”
楼下散座的买家听了这话,顿时火冒三丈:“抢人救命的药,简直猪狗不如!我看你这钱指不定是怎么来的呢?毕竟,传闻有道:“倌郎倌郎,见金眼亮,穿好裤子,翻脸便忘~”
会场瞬间陷入一片死寂,片刻之后,众人哄堂大笑,笑声中带着几分嘲讽和不屑。
甲字号房内忽而传出一声女子的冷喝:“找死!”
此言一落,房门被猛地踹开,一位女子手持长剑,如疾风般冲出,剑尖直逼那娘子的面门。
榷场中维护秩序的侍从见状,立刻拔刀相抵。只听“叮——”的一声清脆响声,刀剑相撞,迸发出几点火星。两人功力不相上下,齐齐退了几步。
主持见状,连忙呵斥道:“榷场不得闹事,违令者,逐出会场!”
甲字号郎君闻言,起身阔步走到栏杆处,一撩袍角,侧身倚坐,拄着长剑居高临下地睨着主持,冷笑道:“她辱骂在先,尔等不闻不问;我的侍卫不过护主,你们却以刀剑相逼。果然是个虚名在外的草台班子,想让老子滚?也要看看你们有没有这个能耐!”他望向楼下持剑的女子,冷冷道:“不必手下留情。”
女子应了一声,眸色瞬间冷厉,再出剑时,剑锋如电,下手阴狠,毫不留情。
场下顿时乱作一团,散客早已起身躲藏,惊呼声此起彼伏。而二楼半处,亦传来重重的脚步声,竟是会场中人,前去押解那男子离场。
却不料,那男子竟无半分露怯,姿态懒散地斜睨着一拥而上的人群。见其临近,他身形微动,抽出长剑,身形灵动,剑法凌厉。一袭红衣锦缎,随着他举手投足飒飒作响,身形一闪,剑尖轻挑,在半空划出一道寒芒。竟在几人的围攻之下占尽上风。一名侍从的刀被震飞,脚下一扫,又将另一名侍从踹倒在地。而后旋身飞踢,竟将两名侍从直接踹下了楼,引得楼下一片惊呼。众买家见势不妙,已开始逃离会场。
而地字三号房中,薄纱后的西门眙圆眸大睁,指着那贵宾,言语微颤:“那、那、那不是郭哥哥吗?”
庄与之亦是震惊不已,下意识望向裴源,却见女子不知何时也踱步到了窗前,见势,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身手不错,回头赏他个将军当当,兴许还能建功立业。”
庄与之下意识问道:“陛下欲做什么?”
裴源正色道:“听闻玉镇榷场有一处私库,里面装满了金银财帛。你是知道的,朕的私库空虚,只能靠此等手段充盈了。”
庄与之一脸惊愕:“可玉镇榷场侍从如云,仅凭宸贵君和牧山二人,如此车轮攻势下,很快就会落入下风!”
裴源理所当然道:“不是还有你们俩吗?”
西门眙一愣,下意识往后退:“陛下,臣柔弱不能自理,实难担此重任。”
庄与之亦态度决绝:“臣也不行!”
裴源看着二人追问:
“那可怎么办啊?”
庄与之愕然:“……”
西门眙闻言,开口都颤了几分:“这个时候陛下就别开玩笑了,想必凤鸣卫此时早已埋伏在暗处了,您快叫她们出来吧。”
裴源耸耸肩:“好吧。”
说着,从袖口取出一枚短哨,锐利的哨鸣声刚一响起,楼中所有天、地包间的房门齐齐推开,就连楼下尚未来得及逃离的买家,同时敛起恐惧神色,反而对侍从们一拥而上,顷刻之间,就扭转了局面。
榷场侍从先后倒地,主持见势不对,正欲逃离,却被牧山持剑胁迫着打开了后院的门。
裴源道:“走吧。”
西门眙一脸懵逼:“去哪?”
庄与之更是在状况外,只是莫名其妙地跟在了裴源身后。下楼路上,红衣化作一道掠影,向着裴源飞奔而来。适才明明身姿利落的郭嘉安,此刻却如猫儿一般,下巴垫在了裴源的肩上,声音魅惑道:“多日不见,陛下可想臣了吗?”
裴源抬手叩了一下他的额头:“别闹,先办正事。”
郭嘉安轻哼一声,不情不愿地松了对裴源的桎梏。甫一站定,却听庄与之低声冷嘲:“狐媚惑主!”
郭嘉安冷冷瞥他一眼,未曾计较。
四人先后跨进了后院,行在凤鸣卫队伍之间。
榷场的后院并无灯火照明,好在今夜月圆,月光如银练倾泻而下,将后院的一草一木都照得清晰。然而,院中树木郁郁葱葱,枝叶繁茂,层层叠叠的树冠遮挡了大片月光,使得院内光影斑驳,幽暗阴森。
四周是诡异的静谧,不用多言,便知这情势不对。众人无不敛声警戒,一时间,只有众人的脚步声窸窣作响。
西门眙下意识抱住了裴源的手臂,像极了寻求庇佑的孩子。
“别怕。”裴源低声安抚着,察觉紧挨着自己的庄与之同样有些露怯,故而主动握住了他的手,才察觉他的手冰凉一片。裴源道:“这就怕了?素来在后宫不是挺跋扈的?”
庄与之全身一颤,似有一股暖流从掌心缓缓涌入全身。闻言,他没好气道:“少自以为是了,我才不怕呢。”
“哦。”裴源当即就松了他的手,却不料反被庄与之牢牢抓在手里。郭嘉安看在眼里,不由冷笑一声:“狐媚惑主!”
庄与之怒道:“你!”
“好了,”裴源打断二人的争吵,只问庄与之道:“你对榷场老板知晓多少?”
庄与之抿了抿唇,缓缓说道:“带领玉镇榷场扬名的掌柜,唤作房嘉致。此女为人精明,善于经营。房嘉致过世后,产业交到了其女房平心的手里。此女虽不及其母聪慧,却也是乐善好施之辈。有次外出遇险,被公孙白秋所救,一来二去,便与其成了莫逆之交。殊不知,这公孙白秋是个卑劣之徒,一步一步鸠占鹊巢,成为了榷场的新掌柜。”
他沉默须臾,继而缓缓道:“这公孙白秋,并非她本名。而是为接近房平心,刻意杜撰的假身份。所以这公孙白秋的过往,乃至真实姓名,至今无人知晓。”
裴源微微颔首,不再多言,只是轻轻偏头,目光落在郭嘉安身上。郭嘉安心领神会,高举手臂,紧握成拳的手掌瞬间摊开,凤鸣卫队伍应声而动,一分为二。一半原地驻足,拱卫裴源周全;郭嘉安则跟着另一队跟着主持继续前行,迈步入了游廊。
那主持在榷场多年,深得掌柜器重,地位自然不言而喻。无论是买家还是卖家,皆对她恭敬有加。而今,却被人当做人质,以剑押解,一时内心愤懑难平。她极力压制心头怒火,终于行至游廊后,趁着牧山稍有不备,猛地挣脱了她的束缚,疾步冲向游廊的柱子。只听“砰”的一声闷响,无数箭羽如流光般倾泻而出,瞬间刺向队伍。好在众人早有防备,箭羽纷纷落空。再看主持,早已没了踪影。
郭嘉安似是毫不在意,确认再无暗器袭来后,阔步走向裴源,沉声道:“安全了。”
游廊外的队伍这才放心迈步。可裴源刚踏上石阶,石头碾过青砖的细微声响突然从脚下传来。裴源尚未来得及反应,游廊地砖瞬间一分为二,猛地裂开下陷。众侍卫猝不及防,几乎连声音都未来得及发出,便齐齐坠入陷阱。
“郭嘉安!”
眼见地砖闭合,裴源一声惊呼,声中满是焦急与担忧,急忙再踏台阶,却无半点反应。
这列队伍的侍卫长唤作丁水瑶,急忙冲向适才主持所摁的木柱,叩击数下,亦无反应;重踱脚下地砖,亦无声响。
众人焦头烂额之际,西门眙忽而道:“这上头的机关,若要重新启动,需重新制动机芯。”
见众人齐齐望向他,他怯怯又道:“而那机芯,应在地砖下方。”
裴源默了两息:“所以,还有其他入口?”
西门眙点了点头:“原则上,是这样没错。”
那陷阱之下有无利刃机关,裴源无从得知,心中七上八下,担忧不止,却还要努力克制情绪,反问道:“依你之见,另一个入口是在园林之中,还是其他地方?”
事关多人安危,西门眙不敢马虎,亦不敢轻易下结论,尤其面对众人注视,更加胆怯。
裴源见状,忙上前安抚他道:“你莫要害怕,即便说错也无妨。”语毕,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沉稳而有力:“小眙,朕此次带你出宫,是因瞧见那日你放在桌案上的竹简。当时朕不明其意,事后才知晓,那竟是奇门之术。朕相信你一定可以。朕在给你个线索,这公孙白秋曾是个发丘掘墓之人,想必对墓地中的机关之术颇为精通。所以这机关或许与古墓中所用有些相似之处。你且仔细观察看看。”
西门眙眼眸微热,自幼便对术法之事痴迷不已。可从前在家中,父母总是斥责他不务正业,失了男子的德行。但凡发现他涉猎术法之事,便动辄责骂,罚跪祠堂。入宫之后,虽不得宠,却也得了些许自由。他本以为凤帝知晓他的喜好,定会斥责不允,甚至误会他行厌胜之术,却不料,凤帝竟如此信任他。
西门眙重重点了点头,刚要开口回应,警戒的丁水瑶忽而喊道:“陛下小心!”
一道箭光化作掠影而来,丁水瑶横刀劈去,长箭一分为二,调转方向,擦着裴源的耳边直直插入身侧的木柱,箭身震颤,发出嗡鸣声响。
“游廊有挡,陛下快进入游廊中。”
裴源马上躲进游廊红木之后。
这时,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听声音,似不少人,而且脚步急速。不过片刻功夫,就将众人围住。
丁水瑶紧了紧刀柄,沉声道:“二队保护陛下!一队,上!”
刀剑声此起彼伏,裴源面色铁青,情绪依旧沉稳,对西门眙道:“不必害怕,即便朕遭遇不幸,也会在倒下前舍命护你!”
西门眙只觉一股暖流从心头涌起,仿佛那些被禁锢的日子,在这一刻突然释放,内心充满了力量。他坚定地点头道:“臣一定找到入口!”
说着,不顾周遭厮杀,忙俯下身观察起游廊机关。
果如庄与之所言,榷场的侍从如云,一批倒下,复又上来一批,凤鸣卫队伍很快疲乏,出现劣势,逐渐被逼退。
裴源不知何时捡起了一把刀,庄与之同样捡刀护在身前,眼见危机越来越近,他下意识望向西门眙,却见他坐在地上不知在嘀咕什么。
庄与之催促道:“西门眙,什么时候了你还在打坐?你能不能快点?”
西门眙满头细汗,拿着石块在地上飞快写着什么,闻言,也只是用衣袖擦拭了一下汗水,继续沉寂在自己的演算中。
良久后,他蓦地起身,看着比肩而立的几处楼阁,指向其中一间矮房道:“入口在那间房中!”
裴源松了口气:“快退!”
丁水瑶带着几人断后,有惊无险地退入了西门眙所指的房间。随着房门的紧闭,光线瞬间漆黑一片。裴源夜视感极强,很快发现这似乎是一间布满杂物的房间,不仅无窗,甚至空气里隐隐透着霉味。
适应了黑暗的侍卫急忙搬起家具抵住房门,才松下口气。然而,看清这间屋子的布局后,众人震惊得说不出话来。这是一间四四
方方的屋子,除了门,再无其他出路;除了杂物,再无其他物品。若是外头点把火,这和被关进窑坑没啥区别了。
黑暗中,庄与之一把扔了手里的刀,不顾体面地席地而坐。可当他看清屋中的布局后,脸色瞬间从白变青,又从青变黑:“你够狠,这下连退路都没了。”
西门眙圆眸眨了眨,片刻的冷静后低语:“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注1]
庄与之微微蹙眉:“说人话!”
西门眙沉声道:“看似无望的死局,可能另有生机。”他看向裴源:“陛下,这间屋子必有其他出口。”
裴源喉咙一滚,虽然觉得他在扯淡,但事已至此,只能道:“你说,我们做!”
西门眙道:“找机关!可能是一根木头,也可能是一把刀剑,或者是墙上的一块砖。”
众人:“……”
众人看着屋中杂七杂八的破烂桌椅,破铜烂铁,再看看满墙的砖,惊愕得说不出话来。门外冷刃的劈砍声突然停下,丁水瑶心道不妙,忙顺着缝隙望去。一缕火光顺着缝隙映入房中:“她们要火攻!”
庄与之闻言,默默捡起了自己的刀:“算了,我还是自缢吧,这样死得体面些。”
众人:“……”
这话,也颇有几分道理。
只有西门眙还在四下拨弄着杂物,闻言急道:“来不及了,要死等会儿死,先帮忙找找机关再说。”
庄与之看向一旁伫立的裴源:“陛下,你说句话啊?”
裴源的视线从屋中杂物移向众人,沉声道:“你们谁带铜钱了?”
庄与之愣了一下,随即道:“……铜钱收买鬼差的话,是不是太草率了?”
只有丁水瑶默默将荷包递了过来,裴源接在手里,语气坚定道:“要死你死,朕还没活够呢!”说着,从中取出六枚铜钱,还了丁水瑶荷包:“火攻必有浓烟,届时不烧死也呛死了,先把门缝堵上。”
丁水瑶恍然大悟,忙招呼起众人行动。
裴源则是拿着铜钱,递给了西门眙:“来,摇一卦,缩小一下范围。”
西门眙一愣,旋即兴奋道:“陛下真聪明,我差点没想到。”
说话间,他跪地阖眼,将铜钱放在掌心轻轻摇晃,几息后松手,铜钱散落。西门眙将铜钱从上到下依次摆正,口中念念有词。
“东向。”
裴源转了一圈,尴尬道:“朕……分不清东南西北。”
丁水瑶见状,指向东侧:“这是东。”
裴源顺势望去,这个方向不仅有桌椅,甚至还有破旧的兵器,故而再问:“木?还是金?”凤眸落在墙上:“或是土?”
西门眙微微蹙眉:“好像是土?”
尽管门缝被堵住,但火势渐旺,依旧有浓烟钻入。裴源也开始着急:“什么叫好像?”
西门眙道:“因为这个卦象说的是……”
“不用说原理,”裴源撕了一块裙角掩住口鼻:“直接给我答案。”
西门眙斩钉截铁道:“土生金。”
裴源微微蹙眉,沉思道:“金为钥匙,土为锁孔。”言罢,她直接攀上破桌,摸起墙壁来,还不忘对众人道:“一半人过来摸砖,有松动或能感觉到有风的,就是锁孔;另一半人观察兵器,样式特别,或者刀剑顶端有磨损的,便是钥匙。”
众人似明确了方向,队伍马上一分为二,齐齐翻找起来。只是浓烟越来越重,不多时,裴源便已眼泪直流,嗓子干痒,忍不住咳嗽起来。她只能闭着眼睛,慢慢摩挲着墙壁,就在此时,隐约察觉有道微风贴着掌心拂过,那风势很轻,轻到好似绒毛拂过。
裴源心中一颤,更加小心翼翼地确认。
“找到了!”西门眙说完这句便开始咳嗽,断断续续地又道:“……钥……匙。”
裴源转头:“拿来。”
经两位侍卫传递,一把宽扁的半截长刀传了过来。裴源眯着眼打量,刀口的锯齿果然与钥匙相近,于是慢慢将其深入适才那枚砖的缝隙中。
“咯噔”一声响入耳,裴源顿时心下一松,想也不想地扭转刀柄。而后,房中地面传出摩擦声响。
众人见势,全然面露喜色。只是那下面漆黑一片,裴源两步跳下桌子,不管不顾地踏入了台阶。
丁水瑶急道:“陛下莫急,请容卑职先行探路。小心有机关!”
凤帝的声音带着回声:“安全,下吧。”
丁水瑶:“……”
庄与之想也不想,紧随其后,西门眙亦步亦趋,其余众人见状,再不顾其他,先后跳入黑暗之中。
落地后,熏人的烟火登时不见,众人纷纷解开面罩,大口喘息。丁水瑶则是掏出火折,轻轻一晃,微弱的光线虽暗,但也将环境照得清晰。
眼前似是一道地下密道,深不见底,宽度仅有两尺,仅容一人穿过。见墙上放着一把火把,丁水瑶将其点亮后,举着火把上前。
“陛下,可需卑职先行探路?”
裴源拍着西门眙的背,听他咳嗽声小了些,才道:“一起吧,也能有个照应。”
丁水瑶点头:“那陛下还是走在中间。”
说着,号令队伍,自己带一队前头带路,留下一队断后。众人似一列蚂蚁一般,有条不紊地依次穿行。
时间似过了很久。
地道的空气潮湿阴暗,虽然缓解了众人的烟火呛,却很快让人背脊生寒。
裴源微微蹙眉:“感觉不太对劲,我们好像在原地打转。”
会场的后院虽很宽敞,倒也不至于走了这么久还没走到尽头。
庄与之道:“铜钱还在吗?在摇一卦?”
西门眙道:“你当我是什么?说来就来?”
庄与之撇嘴:“人家江湖骗子一天还能摇三卦呢,你这一次就不行了?”
西门眙不满:“人家江湖骗子还知道要法金呢?怎么不见你提?”
庄与之:“要钱?好说啊!要多少?给你便是!”
西门眙:“你……”
裴源本就心烦,听到此处转过身,照着二人的头一人赏了一把掌:“吵吵吵!斗鸡嘛?一言不合就吵!再吵回去就把你俩都休了!”
西门眙:“……”
庄与之:“……”【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