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31章晋江文学城
先帝重文,对名儒大家极其敬重尊崇,各州县文昌庙皆立仓颉殿,每逢谷雨时节,仓颉殿香火旺盛,京城更是人满为患。
恰逢春闱之年
,小凤帝为感念上苍庇佑我朝文脉,御驾亲临,焚香祝祷。
“吉时已到。”
随着礼官一声高呵,青铜编钟的浑厚声响似穿透了绵绵雨幕,直达天际。
小凤帝跪拜上天,双手合十,神情庄重而虔诚:“愿,天佑我朝,文脉延绵,字如珠玑,诗若繁星,天下学子皆得妙笔生花,文运昌隆,国祚永固。”
在场的群臣与学子们无不深受感染,纷纷跟着小凤帝三叩首,齐声高呼:“愿我朝文运昌盛,才俊辈出!”
不知是诚意感动上苍,还是上天真的应了凤帝所允,众人的高呼声带着回响萦绕上空之时,竟引来了天空异象。
无数宣纸竟凭空在文昌庙的上空四散降落,有的落在仓颉像的头顶盘旋,有的落在了人群之中。宣纸洁白如雪,在雨幕中飘飘洒洒,仿佛是天降瑞雪一般。
事发突然,禁军卫急忙将小凤帝环护其中,举着手中长刀警戒四周。小凤帝不明所以,看向场下,许多人早已捡起了地上的宣纸诵读,继而,激动叹服:“好诗、好字啊!”
渐渐地,喧闹声引起了小凤帝的不满:“何人敢在文昌庙撒野?禁军卫,速速追击此等装神弄鬼之徒!”
禁军领命,转身一闪即逝。
太学博士柳文澜闻声踉跄扑倒在凤帝面前,她的双手紧紧攥住几张宣纸,头上的官帽斜斜欲坠,也全然不顾,激动道:“陛下息怒!陛下且看这些手书!有的笔法肆意癫狂,又自成章法;有的银钩铁画,力透纸背;还有的笔势如惊鸿游龙,灵动飘逸……更遑论所书诗词,奔放不羁,气势恢宏,堪称绝世佳作!”
翰林院学士亦手持几份手书,亦是激动的高声念诵:“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短短两句,便描绘出一场壮丽奇景,令人叹为观止!还有这句‘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如此豪迈自信,乃我辈之荣……”注1/注2
两人声音在人群中回荡,引得众人纷纷点头附和。
恰在此时禁军回报:“陛下,文昌庙后是深不可测的深渊,卑职站高处俯瞰,未曾发现人影。”
齐翁站在群臣之首,亦结果其中几页手书阅读,浑浊的眼眸骤然一亮,但开口却带着不屑:“故弄玄虚!陛下可不要被这些伎俩给蒙骗了。”
小凤帝闻言,当即冷哼一声:“一派胡言!若无人踪迹,那这些手书难道凭空出现不成?”
人群议论纷纷,嘈杂声此起彼伏。
忽而,学子中有人开口:“我亲眼瞧见,这些书卷似从半空凭空而现。”
另一名学子附和道:“是啊,是啊,就像是鹅毛大雪从天而降。”
“你们说,是不是陛下祈福感动上苍,从而,上天便给予了回应?”
“若真回应,就把这名儒亲自送到这文昌庙岂不更妙?”
“……”
场面一时哗然,议论声此起彼伏,终是司天丞缓步上前,声音掷地有声:“陛下,臣刚刚观此异象,并占卜一卦,乃为乾卦。此卦象意为天降祥瑞。这些手书,看似凭空而至,实则是文昌帝君感念陛下虔诚所请,降示人间。臣揣测,应是文昌帝君随手一拂,便将这位大家书案上的手书,‘带’到了陛下眼前。且今日恰逢祭祀仓颉之日,天时地利,皆有玄机。”
她言罢,重重一跪,语气中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坚定:“臣斗胆揣测,此人或许正是仓颉转世,为壮大我朝文运而来。臣恳请陛下,为我朝文运,找出此人,为我朝文脉续写辉煌,延续千年荣光。”
此言一出,太学博士与翰林院学士皆是一脸振奋,纷纷跪地应司天丞所求。
远处的学子们更是激昂附和,呼声如潮,神情中满是对文运昌隆的期盼。
小凤帝却似还在状况之外,半晌后才道:“那此人姓甚名谁?家住何方?”
司天丞阖眼掐诀,再开口时,语气十分笃定:“乾卦有蓬勃生机之意。眼下谷雨,正是万物生长的时节,没有什么能比田中破土的庄稼更蕴有生机。臣推断,此人乾造,位于西北方,身骑赤色马,在田间小道肆意奔驰,兴许还即兴赋诗一首,其诗必是字字珠玑,句句生辉。”
场面在瞬间凝滞,空气仿佛被凝固,众朝臣皆屏息凝神。
片刻之后,齐翁开口:“乾造?那此人莫非是男子?”
司天丞自若开口:“齐翁,观音菩萨降世之前,亦是男子之身;仓颉先师,更是男子。神明造化万物,本无男女之别,皆为大道所化。唯有凡夫俗子,才会拘泥于坤乾之分,齐翁,您着相了。”
齐翁冷笑:“男子无才便是德,后宅相夫教女才是本分,如此放浪形骸不知所谓,俨然德行有亏!况且,谁又知晓这些诗词是否为他所做?”
小凤帝听罢,似觉赞同,开口时语气凛然生威:“齐翁所言极是!来人!速速前去司天丞大人所说方位探寻!若真有此人,朕定要让他当众赋诗题字。若他真能随口做出千古名句,写出绝世好字。朕便当众对他磕三个响头,以示对文昌帝君降吉的敬仰感恩,并赐此人尊封,享天下养。但倘若此人乃沽名钓誉之辈……”
她顿了顿,目光如剑,扫过众人,声音中透出不容置疑的威严:“朕必严惩不贷,绝不姑息!”
禁军领命而去,尽管细雨如绵,却丝毫不影响在场之众翻阅那些凭空而降的手书。
而气氛,也渐渐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起初,尚有人与小凤帝抱有相同的想法,认定这是有人故弄玄虚,但随着通读了那些诗句,不禁对此人心生敬仰。
柳文澜捧着手书:“此人寥寥几句,就能诉尽人世沧桑,且这笔墨浑厚,若非阅尽沧海,何来如此境界?”
翰林院学士点头附和:“是啊,若此人真是男子,那必是天师谪凡。不是世俗磨砺他,而是文昌帝君有意磨砺我等,让我们放下男女之见。”
齐翁依旧持不同意见,双方各执己见,毫不退让。
只有凤帝端坐殿内,静候时,宫侍奉上温茶,裴源正要伸手去接,一见端着茶杯的白皙玉指,眉宇微挑,便对上了一双柳叶眸。
“胡闹。”
裴源的声音很轻,好似一道青烟,吹入空中便散了。
陆长行嘴角微扬,颔首垂眸退至乌宛白的身后,紧身的宫侍服将他身姿勾勒的有致,不经意的落入凤帝的余光,裴源按捺下心底的情绪,啜饮香茗。
红茶中掺了桂花,入口温厚且有花的余香。
一盏茶见底时,陆长行躬身而退,再出现时,手里多了一盏青瓷盖碗,小心翼翼放置在了扶案上,而后伸手接过了裴源手里的茶杯。
许是有意,指尖轻抚过裴源手背时,宛若鹅毛搔人心田。
裴源抬眸看他,只瞧见他眼尾的小痣红的妖冶,一瞬间,心头涌动,竟觉得这庙宇都少了几分端庄。
似察觉了凤帝的注视,陆长行轻声问:“真跪吗?”
裴源凝神不语。
一炷香后,陆长行看到了答案。
赤红马架着一辆破旧的马车缓缓出现在文昌庙宇前。无人知晓马车中坐的神秘人到底是何样貌。即便知晓高台之上的女子就是当今的天下之主,他亦未下车相见,只命梳着两支朝天髻的小书童替他言说。
小书童不过七八岁的模样,面对凤帝的质问应对自如,丝毫不露怯。
“我家先生有言,今日之事,非关帝王权贵,乃为文脉交流,诗文面前,众生平等。”
凤帝面露愠怒,呵道:“一派胡言,简直放肆!”
马车中人闻言,“哈哈”大笑出声,声音苍老浑厚,俨然像个老者。他依旧未曾露面,却当众吟诵一首诗词抒怀此时心境:“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注3
场面静默数息,众人皆被这突如其来的吟诵所震撼。反复咀嚼着老者随口吟诵的诗句后,柳文澜更是激动上前躬身请教:“先生此诗,真乃惊世之作!敢问先生,这诗中之意……”
老者的声音从马车中传来,丝毫未有私心,一一作答,俨然名家儒者胸怀。每一句话更如金石之音,让在场的文人墨客无不折服。
凤帝再次表达不满,当众斥责
他故弄玄虚:“藏首藏尾,老鼠做派。”
老者又是哈哈一笑,声音中带着一丝不屑:“……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注4
这首诗宛如一声惊雷,炸乱当场。这次不仅是柳文澜,在场学者无不恭敬上前,甚至有人对凤帝不敬天师而颇有微词。
凤帝面色不悦,一时没了主见,只得求助齐翁:“齐翁,帝王一诺,重如千钧,此人当众赋诗两首,俨然学识在胸,但朕是天下之主,怎可当着天下学子的面,对他一个男人磕头行礼?齐翁,朕现下要如何是好?”
两首诗词落地,齐翁内心亦生出波澜,却依旧不愿认输,故而沉吟道:“诗词倒是豪迈,此人若真是神仙谪凡,想必见解独到。”
她言此,面对凤帝重重一叩:“陛下,为确保文脉清流,请允老臣与其殿中文辩,若此人真乃盖世之才,老臣愿替陛下对其三跪三叩,以示尊崇!”
第32章 第32章晋江文学城
几日前,凝辉殿。
阳光穿过白纱洒入内殿,光影如雨后氤氲的水汽,无比柔和,可研磨题字的傅逸春依旧眉头紧锁,似有愁云。
裴源看在眼里,放下朱笔端起茶杯,随口问道:“怎么了?”
傅逸春眉心更紧,抬眸望向方台端坐的凤帝:“写字背诗对臣来说并不困难,可适才陛下说,齐翁恐会要求文辩,这……臣恐怕不行。”
男子抿了抿唇,低声道:“对方可是三朝元老齐翁卿,眼界宽广,见识非凡,臣一介小君怎能争辩的过?”
裴源闻言一笑:“原来是这个事?”
凤帝放下茶盏,语气淡然:“辩论的本质在于思想的碰撞与交流,而非单纯的胜负判定。何况你所塑造的是一位豪放不羁、心胸豁达的诗人;而齐翁侍奉过三位帝王,功绩之外,尤善人心揣度,旁征博引之术,术业有专攻,你输给她,情理之中。”
裴源缓步来到他身前,拿起墨块缓缓研磨。墨香在空气中弥散,窸窣的磨墨声中,女子轻柔的声音再度在耳畔响起:“齐翁此人,自负自满,为证己学,必言辞犀利,让你毫无招架之力。你只需弱化锋芒。她若论如何实现天下大同,你便回她:‘北边的雪,飘不到京城。’她定会斥你不知所谓,你便笑而回之:‘天下之争,由来已久,大同不过悖论耳。倒不如赛外赏雪时,想想如何改变民生。’”
傅逸春紧蹙的眉宇微微舒展,沉吟片刻,斟酌道:“臣好像懂了,可又好像没懂。”
裴源只得按照他的逻辑,点拨道:“观自在菩萨……”
傅逸春眨眨眼,不自信道:“……不自在?”
裴源赞赏的看着他:“行深般若波罗蜜……”
傅逸春似明悟了凤帝的逻辑,开口无比坚定:“一行就是几千里。”
裴源微微一笑,语气从容而淡然:“便是如此,切莫让她窥透你的逻辑。与她鸡同鸭讲,她论大局,你便言大义;她言文以载道,你便说文以娱情,随性而为,看破放下,亦能授业解惑。她若论王朝兴衰,你便回她:‘历史车轮滚滚而来,白骨皆会成沙,唯有知识万世流芳。’而后一笑了之,轻叹一句‘无趣无趣,不如吃酒去~’如此一来,最后便是她赢了,但她赢得不痛快;你虽输了,却输得从容,因为从一开始,你便不计较输赢。自有饱学之士,羡慕你的心性与豁达。”
傅逸春笑道:“臣懂了,必不会让陛下失望。”他默了默又问:“臣那日便要应陛下所请,入主明堂吗?”
裴源摇头:“不会!朕那日甚至都不会留你,任你自行离去。待文臣学子奏本所求,朕才会勉为其难派人招揽。如此方不刻意,你的地位也会更为稳固。”
傅逸春微微蹙眉:“当真会有文臣学子会求男子入仕吗?”
裴源放下墨块,笑而不语,不知是成竹在胸,亦或是……她也不知答案。
彼时,天空中层层叠叠的乌云早已悄然散去,带走了绵绵细雨。阳光倾洒而下,照耀着万物。文昌庙宇之上,水汽氤氲,映出了七色彩虹。
明明是绝艳的景色,却无人观赏。群臣与学子们只将大殿围得水泄不通,个个屏息凝神,静观文辩交锋。
齐翁端坐殿中,神情严肃,言辞犀利。而与之相对的,是一个头戴帷帽、坐姿恣意的老者。
无人知晓帷帽之下是一张怎样的脸,只知他几次三番,四两拨千斤的就将齐翁犀利的问题化作轻羽,四散在殿中。
随着齐翁眸色越来越锐利,言辞越来越尖锐,老者却只是爽朗大笑,转头透过密密丛丛的人群,望向天空。他起身一拂衣袖,朗声笑道:“罢了罢了,长短胜负甚无趣味。难得这文昌庙宇之上映出七彩云霞,山水之间自有诗意,不如归去,诸位自便。”
那日之后,长者的诗集便在京城的各个学馆传阅,其字迹更被各个书局拓印,因不知长者名讳,只知其头戴帷帽,于是市井予以长者帷帽诗仙尊称,更有人说他是文昌帝君的弟子下凡,只为状大凤国文脉。
流言愈演愈烈,就连朝堂亦为请老者入仕,争论的不可开胶。
每每此时,齐翁都十分决然:“大雨淹没了南边的良田,洪浪吞没了朝廷的银舟,你们不替陛下分忧,还有心思帮一个男人争论入仕与否?简直不知所谓。”
裴源亦道:“齐翁言之有理!朕今日就把话撂这,哪怕他是文昌帝君转世,朕的江山,也绝不允许男人登堂!”
为了南边的灾情,凤帝可谓殚精竭虑,自打赈灾银舟沉没一事传回朝堂,她更是夜不能寐。
谁知朝臣只在意什么诗仙?她如何不怒?
言此,直接起身愤而离去。
凝辉殿外,陆长行似已恭候多时,案牍上,菊花茶汤清香萦绕,裴源垂眸看了眼茶盏中绽放的花束:“花开的好好的,非要剪下来泡水喝,朕实在弄不清你们这些儿郎家的心思。”
陆长行坐在窗下看着诗仙文集,闻言,柳叶眸抬眼落在女子冷白的面容上:“你们?”他幽幽道:“看来除了臣的这盏菊花,还有牡丹、月季、白茉莉喽?谷雨之后,御花园百花争艳,陛下满足口福之时,也需克制自身,莫要贪杯。”
裴源:“……”
裴源笑笑:“难怪今日君后得闲儿。合着是来教训人的。”
陆长行缓缓翻了一页书,语气幽凉:“臣哪里敢教训陛下,分明是陛下沉溺花田,臣若再不巴巴过来露个脸,陛下怕是要忘了臣了。”
裴源挑了挑眉,干脆踱步至陆长行身畔,戳了戳他的脸颊:“嫉妒吃醋,君后大忌。”
陆长行一把就握住了她的手,随着他抬头,阳光耀在他的眸低,闪烁光芒,言辞亦带着挑衅:“臣以为陛下就喜欢臣嫉妒吃醋,莫非,臣会错意了?”
君后的手好似没有暖过,尽管阳光直照,依旧凉如冰霜,裴源起初以为是天冷所致,而今竟也懒的去思考,只顺势将他的手反握在掌心:“没有会错,朕确然喜欢君后落寞伤怀的样子,看着有趣。”
一丝愠怒在柳叶眸中生出,就连眼尾的红痣都格外鲜红,陆长行冷哼一声,挣脱她的拉扯起身道:“那恭喜陛下,您又成功了。”他放下诗集,微微屈身:“臣告退。”
说着,气呼呼的就要走。却被裴源拦在身前:“如今火气是越来越大了,朕一句戏言,你当得什么真?”
陆长行垂眸,目光泠然凝她片刻,女子非但无悔意,还一脸笑嘻嘻。
陆长行怒气更盛,一时竟忘了君臣之别,反身便将女子欺压在窗前。
女子全无防备,笑容僵在脸上几息,回过神后,稍显愕然,却也并未露出怒意,反倒是一脸玩味的看
着男子。
男子后知后觉,仓惶后退时,脸颊如同火烧一般,颔首恭敬道:“臣失礼。”
裴源眉梢微挑,意味阑珊的勾起一抹浅笑,而后坐在窗下的椅木上,将手臂轻轻搭在窗台,目光穿过雕花的窗棂,落在廊下青砖上。
仿佛很多次,陆长行就站在那里凝望殿中,若见其他后君在,他会颔首静默一会儿,却不会着人通传,只会走的无声无息。
距离太远,裴源其实看不清他落寞与否。但会当他失落,而后心生起无名的波澜,脸上忍不住笑意。
原主待陆长行是不一样的,裴源感觉的到,甚至影响到了她的七情六欲,所以她有时分不清,心底泛起波澜的,到底是原主,还是她?
她实说不出个所以然,只知一勾手,那个冷如月光的男子便会缓缓走到她的跟前,颔首垂眸,静待吩咐;或者缓缓枕在她的膝上,温声细语的同她讨论前朝政务,后宫诸事。
可那个只知严格恪守君后之责的人,似乎不是他的真实性情。
而刚刚那个会因生气而对她欺身而上的人,才是真正的陆长行。
“朕刚刚言辞不当,你若不欢喜,朕今后便不说了。”
裴源声音虽然平淡,却十分轻柔,仿佛是在安抚。
陆长行依旧颔首垂眸,只身未动,袖口位置微微浮动,广袖宽大,裴源看不见他的小动作,见他久未言辞,似觉得无趣,起身道:“朕还有公务要忙,君后是留下还是离开,随意便好。”
见裴源迈步向前,陆长行侧身退了半步,待女子行至他的面前时,才轻声开口:“臣不欢喜的话,陛下不再言说。那臣不欢喜的事,陛下能否不做?”
虽未言明,可他不欢喜之事昭然若揭。
裴源步子一顿,想了想,侧身与之面对面:“你我乃帝王夫妻,君后有此一问,不觉得天真吗?”
“天真与否,”陆长行喉结上下滚动,似有千般愁绪哽在其中,再开口时,声音竟带着几分颤抖:“归根结底,要看陛下可愿纵容。”
裴源微微蹙眉,恰逢缓缓抬起的眼眸四目相对。柳叶眸狭长,却蕴着浅浅水汽,在阳光下折射出刺目的光晕。
裴源下意识紧紧按住黑玉扳指,指腹很快泛起一层凉意。可男子眼底的水汽却愈发浓重,最后竟汇聚成一片汪洋,化作断了线的珠子,在裴源的面前滑落,一颗一颗重重砸在地面,却在裴源的心底泛起了一阵又一阵波澜。
裴源一时无措,想也不想拥他入怀:“纵着,纵着行了吧,祖宗你快别哭了。”
第33章 第33章晋江文学城
眼泪是有温度的,渗透过明黄常服,又浸润了丝绸里衣,最后‘落’在了裴源的肩膀上,初时滚烫,烫的裴源心脏一缩,渐渐地,又一片冰凉贴在皮肤上。
裴源只能不停的抚着他的后背,直至男子的呼吸从沉闷变的平缓,最后干脆一歪头,将下巴枕在了她的颈窝里。颇有些恃宠而骄的随意。
裴源看不到他的神色,只在漫长的静默声后,听他的声音响在耳畔:“陛下善藏拙,臣从前都不知,您有这般才情。”
裴源:“……”
此情此景,不说点阁中情话?提劳什子的才情,未免有些不解风情,难怪从前不得宠!
裴源郁闷道:“朕哪里有什么才情,都是背来的。至于从何处背来,原创诗人是谁,朕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楚。”
陆长行不在追问:“那陛下打算何时‘招揽’这位兜帽诗仙啊?”
“齐翁不同意终究是个麻烦,只能再等个时机。”裴源道:“既然是神仙转世,总得有个神技才更能服人。”
说话间,她轻轻挣脱了怀抱,才得以看清陆长行的神色。柳叶眸微微泛红,安安静静地迎着她的视线,眼神里似透着几分幽怨。裴源忍不住抬手去触碰他的眉眼,尽管指腹触碰得极轻,他的眼眸还是微微发颤。最后,她的手指只能沿着眉梢下移,落在那颗朱红小痣上。
那应该是颗泪痣。
“难怪这么爱哭,都是它害的。”裴源道。
陆长行静默几息,负气道:“分明是陛下害的,怨它作何?”
说着转过身,又重新落座在了刚刚的椅子上,拿起案上的诗册继续翻阅起来,一举一动,哪里还有半点哀怨样子?
裴源:“……”
又被他给耍了。
裴源自觉讨了个没趣,于是转身去忙,边走边嘀咕说:“朕以后万万不敢再惹你了。”
陆长行嘴角微扬,言说不清是得意还是开怀,只道:“凡事再一再二不再三,臣下次不用这招了,陛下放心。”
小凤帝冷哼一声,见墨迹已干,直接菊花茶倒入了砚台少许:“白茶红茶就很好,下次别费心弄这些花茶了,味道奇奇怪怪的,喝不惯。”
柳叶眸微抬,落在远处凤案后的女子脸上:“绿茶也不喜欢了?”
墨块窸窣声里,小凤帝的声音淡淡道:“喝了心慌手抖,不知何故。”
陆长行眉宇紧蹙,裴源从前最爱饮茶时放入干花,就算记忆有失,口味怎还发生了改变?
实在奇怪。
念此,他随手放下诗册,起身阔步行至凤案边,女子似有预料,直接将手递给了他。
冰凉的指尖贴着腕上跳动的脉搏,殿中静谧无声,只有男子的眉头越蹙越紧,片刻后凝着女子:“臣失礼。”
裴源尚未参透他的用意,就见他的手骤然上移,于臂间停驻。随着拇指轻轻摁下,心口竟骤然生出一丝痛意,本就冷白的面容瞬间更添几分苍白。
陆长行急忙收手,女子也在短暂的平复后问他:“是……中毒了?”
见其额前发丝有些散乱,陆长行伸手捋顺的同时,语意轻缓温柔:“陛下不必忧惧,臣为你调养一段时日便会无碍。”
裴源不知他这话是在安抚,亦或是她本就无碍,只知当晚的御膳口味有变,似换了新厨,追问时,乌宛白脸色耐人寻味:“御膳房的宫人因小事闹了龃龉,不知怎地的就传到了君后耳中,君后一怒之下,命人将那几个闹事的尚宫给打死了。”
乌宛白的声音轻飘飘的,宛若御案上飘荡的氤氲热气,飘在空中,最后皆化作了虚无。
裴源也在短暂的愣怔后,淡淡道:“确实该死,朕都不敢惹君后不愉,几个狗奴才,凭什么。”
最后一口汤入喉,裴源没来由的感觉胃中翻涌,却强压着恶心:“赏。”
乌宛白一愣,旋即明白所赏之人是今日的新厨,乖觉的替她们谢了隆恩,拧了温热的帕子递到小凤帝的手里。
侯在紫宸殿外的凌小可这才端着托盘,躬身步入了殿中,小凤帝随手就将帕子扔在了她的托盘里:“南边的百姓正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朕哪有心思开枝散叶?不召。”
凌小可置身未动,一脸愁容:“陛下,您已经快十天未召后君侍寝了,如此下去,奴婢不好和各君交待呀。”说着,竟隐约带了哭腔:“求陛下怜惜怜惜奴婢吧。”
裴源嘴角微抽:“怜惜你?好啊!”裴源看着乌宛白:“把凌尚宫洗干净卷成卷儿,晚点送到朕的榻上来。”
乌宛白:“……”
凌小可碰的一声磕了个响头:“奴婢该死,奴婢失言!”
裴源懒的理会,起身进了内殿,听见乌宛白低声道:“糊涂东西,快退下吧。”
裴源倚在窗前瞧的清楚,凌小可愁眉苦脸的走了,憨态可掬的模样逗笑了裴源,乌宛白奉茶而入时,不自觉也跟着笑。
裴源不禁问道:“你笑什么?”
乌宛白垂眸道:“奴婢见陛下笑了,心中开心,便也笑了。”说话间,人已行至方台前,躬身奉茶:“姜茶最能缓解恶心,陛下饮一杯吧。”
姜茶辛香气味已然缓解了刚才的不适,裴源接过茶盏随口放在窗台上,任风吹着茶气:“你呀,眼睛太毒,朕都担心哪一日你倒戈他人时,轻而易举就能载到你的手里。”
乌宛白脸色巨变,想也不想跪地道:“奴婢该死!”
裴源蹙眉,不解看她:“哪里又该死了?”
乌宛白正色道:“让陛下对奴婢有所疑虑,奴婢该死!”
裴源:“……”
裴源无语道:“朕只是随口开个玩笑,你们一个二个的,总这么紧张做什么?”
乌宛白不知怎么解释,她只知道凤帝从前不喜多言……更不会随随便便的跟奴才开个玩笑。
虽然是同一个人,同一张脸,可如今的凤帝似愈发鲜活了起来。
不再那么死气沉沉、冷若寒霜,虽大多时候还是不苟言笑,可一举一动却惹人怜爱。
“奴婢永远不会背叛陛下。”乌宛白一脸正然,似在宣告着某种神圣的誓言:“若违此誓,天打雷劈。”
第34章 第34章晋江文学城
“永远……”
明日的事尚且难以掌控,她又怎会轻信“永远”二字。
裴源伏靠竹窗,目光遥向夜空,声音轻若游丝,仿若幻影,乌宛白听得极不真切,只原地候了片刻,见其无任何指使,便悄然退下。
月挂中天时,清风拂窗而入,将沉溺在清梦里的凤帝唤醒。她微微动了下身子,四肢的酸胀瞬间生出酥麻之感,不禁轻哼出声,惊扰了一旁刺绣的男子。
陆长行急忙放下手中针线,执起她的手摁压穴位。须臾,裴源恢复如常,却依旧任由他揉捏手臂:“君后怎会来此?”
陆长行同样侧倚竹窗,姿态闲适,闻言,眼神缱绻的望向她:“臣思念陛下,夜不能寐,故不请自来,还望陛下恕罪。”
这话实在荒诞,裴源笑得身子微颤,披在肩上的薄毯滑落而下。陆长行拾起重新为她披在肩上,语气略带气闷:“臣的话竟如此可笑?”
裴源拢了拢薄毯,虽已醒来,但困意犹存,干脆倒入君后的怀中:“君后妙于心计,巧于言辞,戏弄朕如戏耍猫狗一般。朕才懒的回应你,万一又把你惹哭了,苦恼的还是朕。”
陆长行苦笑:“……臣哪里敢。”
陆长行调整姿势,由她躺的舒服一些,而后一拂袖熄灭了窗上的烛台,室中仅剩下柔和的月光洒入。
陆长行一颔首,就见怀中女子一脸恬静,实在忍不住伸手,沿着她的眉眼、琼鼻轻轻描绘:“陛下真好看,五官精致,般般入画,如同天宫仙娥。”
裴源又是轻笑:“你今日晚膳吃蜜了?哪里就像仙娥了,说的好像你见过一样。”
陆长行挑眉:“臣初见陛下,便觉惊为天人,自此,天宫仙娥的样貌便在臣心里有了轮廓。”
裴源无语:“你就胡扯吧,那年朕才十岁,像飞蛾还差不多。”
陆长行正色道:“臣说的是真的。”
裴源懒的争论此事,侧身面向他的胸膛:“你这么晚过来定然有事,直说吧。”
指尖落空,陆长行不免失落,只能去揉捏着她的耳朵:“陛下今日说神迹一事,臣刚好有个主意。”
裴源这才有了精神,只是耳朵被他捏的发烫,于是将他手握在掌心:“说来听听。”
女子的手很暖,暖意从掌心蔓延心田,激起层层涟漪,陆长行缓了缓情绪:“如今南边洪灾泛滥,赈灾银沉没湖中。除了疫情一事,南边的灾情几乎与臣之前推测的一般无二。”
裴源拇指摩挲着他的掌心,良久的沉思,开口:“你想借疫情一事做文章倒是可行,可文昌帝君管的是文运,与疫情……八竿子打不着啊?”
陆长行眸色微深:“既是神仙入仕,自要有些超乎于常人想象的能力。天降异像,布施恩露,疫病未经散而自愈;被洪灾冲毁的粮仓一夕之间复生干粮。这不正是神迹之像?届时,将文昌帝君的恩泽传入京城,这不都成了帷帽诗仙的功德,齐翁纵然反对,也抵抗不了民意啊。”
裴源想了想:“你说的玄之又玄,非人力可为。就算想到应对之法,就陆萧玉那个榆木脑袋,也不一定能做到。”
陆长行:“臣可以。”
裴源一愣,偏头看向他:“你还会仙术不成?”
陆长行眨了眨眼:“仙术不通,略通控蛊之术。若陛下信得过臣,臣即刻出发,定将此事办成。”
裴源想也不想拒绝:“不行!南边现如乱世一般,朕的名声在那边和猪狗无异!你一个男人过去,万一泄露了身份,发生什么危险朕都不敢想。”
“陛下~”陆长行安抚道:“那么多百姓子民处于水火,陛下如何忍心?”
“说不行就不行!”困乏之感瞬间消散,裴源负气起身,翩然走下方台:“你不必巧言令色,朕乃九五之尊,说的好听是君临天下,实则统御百官都做不好。百官督吏不及、吏护百姓不周、最后,百姓只能辱骂君王出气。这才是层层分明的天下之序。至于那‘神仙打架,小鬼遭殃’的事,自古已然,今亦如此,朕也无可奈何!”
陆长行追下方台,拉着她的手,声音哽咽:“陛下……”
裴源厉色道:“又要装哭?再一再二不再三,你自己说的。”
陆长行:“……”
裴源似想到了什么,一把挣脱了他的拉扯行至殿外,倚着门框昏昏欲睡的乌宛白被吓的一颤,就听凤帝气呼呼道:“天亮就将狗洞给朕堵上!”
乌宛白:“……?”
虽一头雾水,但点头应是。
而后就见凤帝一把将君后拉回了殿内。
乌宛白越发糊涂,侧耳听到凤帝怒言:“别以为朕不知道,你想趁着天还没亮爬狗洞出去。朕偏不合你意!”
乌宛白:“……”
陆长行更是无语:“臣就不能有个体面一点的出宫方式吗?”
凤帝哼道:“朕都没有,何况君后!”
陆长行抿了抿唇:“好吧。”
裴源负气上榻,静默良久后,陆长行依旧侧立榻旁,气闷道:“还不上来,等朕抱你啊。”
陆长行无奈扶额:“陛下如今是越来越孩子气了。”
裴源又是一声冷哼,指着上天道:“孩子气怎么了?朕是帝王,就算发疯你也得哄着。”
说着,负气转过身,主打一个眼不见心不烦,却听身后传来窸窣声响,不过片刻,自己便被陆长行小心翼翼拥入怀中。男子侧卧前,还不忘在她脸颊印下一吻,安抚声更如春柳拂过地面,轻轻落入裴源的耳中:“臣知错了,陛下别生气了。”
裴源未做回应,只是缓缓展露出笑颜。
事后回想,她笑的有些早了,因为当日散朝后,便在凝辉殿的奏本中,发现了陆长行的书信。
【臣与陛下相识数载,朝夕相伴,深知陛下忧国忧民,心系苍生。如今南方水患肆虐,百姓流离失所,家园尽毁。若是天灾,尚可怨天尤人;然此水患,实乃人祸促之,实在令人悲愤,若不能治罪魁之罪,天理不容。
臣与陛下同心同德,不忍见黎民百姓身处水火,受此无妄之灾。臣愿为陛下分忧,故扮作宫侍,悄然混出皇宫,前往南方查探灾情,助力赈灾。臣虽才疏学浅,但自幼习武,且有号令百虫之能,可驱使虫豸为臣所用,此行定当无生命之虞。
待灾情缓解,臣自当归与陛下磕头请罪。愿陛下保重凤体,勿念。长行留。】
凝辉殿静默数息,后,帝王雷霆一怒,凤案清空,满地狼藉。
乌宛白瑟瑟入殿捡拾奏本,小凤帝阴沉之语居高落下:“朕,再也不理他了,说到做到。”
乌宛白:“……”
当真是……好恐怖的责罚。
依祖制,君后擅自出宫,德行有亏,当废除君后之位,长居冷宫。
前提是这祖制,需得帝王遵守,否则,如废话无异。
那之后的几天,小凤帝似再也没笑过,整日里面容冷峻,批阅南边递上来的折子。每批复一份,脸色便愈发凝重一分,宛若乌云层层笼罩。
沉没的银舟打捞
屡屡失败,附近的粮仓又接连被洪水淹没,奏折内容无非是诉苦连天,讨要银两、讨要灾粮。
每每此时,户部叫苦,太府寺哭穷,齐翁的谋略与权柄再厉害,如今也彻底没了用武之地。裴源更是难抵压力,怒斥道:“户部掌管全国税粮,太府寺掌管着国库钥匙。寻常人家的夫郎尚且知道攒些体己以备不时之需,你们吃着皇粮,拿着俸禄,到了关键时刻,却只会回朕一个‘空虚’!连普通民夫都不如,朕养你们这群废物有什么用!”
早朝再一次不欢而散,回凝辉殿的路上,摩挲着黑玉扳指的凤帝忽而低语:“朕也好想出宫,亲自去南边看看。”
她的声音带着几分疲惫与冷漠,乌宛白颔首贴着御撵而行,小声安抚道:“春雨惊春清谷天,夏满芒夏暑相连。立夏近在眼前,万物至此长大。虽南陵郡等地遭此劫难,可我朝幅员辽阔。陛下圣明,必能妥善安排多多照应,奴婢相信,南陵郡的民生很快就恢复如常。”
裴源垂下眼眸,视线落在乌宛白的脸上:“乌尚宫留在朕身边真是屈才了,若朕给你一州刺史之位,朕相信,你定会做的南陵刺史好上千倍万倍。”
乌宛白一愣,心知是陛下随口之言,故而讪笑道:“奴婢多谢陛下谬赞。”
裴源也微微一笑,目光狡黠:“可朕舍不得乌尚宫,才不会放你出宫呢。”
乌宛白又是一愣,讪笑变的开怀了几分,正欲回些什么,余光瞥见一抹月白身影,急忙收敛笑容,余光瞥向来人。
“臣,见过陛下。”
裴源凝视着御撵下跪着的月白锦袍,眸色中凝出几分寒意。片刻的平复之后,方才若无其事的开了口:“文侧君近来惫懒,一晃儿,朕竟好久未见你了。”
柳玉书心中紧张的情绪似被凤帝这句话安抚了几分。他缓缓抬眸看向凤帝,须臾之后,又不自觉地看向她扶着御撵的手,低声回道:“臣那晚误伤凤体,心中惴惴不安,实在无颜面圣。今日得见天颜,当面请安,便已心满意足。”
言罢,他侧身退了退,颔首恭敬道:“臣,恭送陛下。”
第35章 第35章晋江文学城
烈日当空,柳玉书跪立未久,青丝便被炙热的阳光炙烤得滚烫,高踞御撵之上的凤眸俯视而下,更令他如芒在背,局促难安。
时间在此刻成了模糊的概念,他只听到自己的心跳咚咚作鼓,面颊宛如火烧。
柳玉书此刻的心绪有些复杂,既想寻个地缝钻进去,又隐隐期盼着一些什么。
终于,御撵缓缓落下,不过数息之间,凤帝明黄的裙角便映入他低垂的眼帘,与此同时,一只白皙的手递到了他面前:“天热,跪久了头晕,文侧君快起来吧。”
短暂的愣怔后,柳玉书如坠迷雾一般,将手落入了凤帝的掌心,由着她拉扶自己起身。
男子掌心洇湿,裴源极力克制,还是因黏腻的触感蹙起眉头,只能状似无意的与之闲聊起来:“最近在忙什么?”
柳玉书任她牵着缓慢前行,交织在一起的手似夺走了他所有的思绪,只如实道:“深宫寂寥,除了看书下棋,臣也不知要忙什么?”
裴源感同身受:“深宫锁步,未尝不是一种刑罚。”她默了默:“入宫前可有喜欢做的事吗?”
柳玉书稍许愣怔,颔首道:“南市有家戏楼,臣是那儿的常客。”
“喜欢听戏?”裴源笑笑:“可惜了。”
柳玉书不解。
裴源道:“你若是个女子,大可办成宫女模样,日日陪朕上朝。宣政殿的文武百官各个都是台柱子,戏幕演的那叫一个精彩。”
柳玉书:“……”
裴源又问:“除了看戏,可还有喜欢做的事吗?”
柳玉书沉吟片刻,微微摇头:“臣是个无趣之人,除此之外,的确没有想做之事。”
裴源不禁想到了他的母亲柳文澜,是个循规蹈矩、严谨治学的老学究,柳玉书性情受母亲影响,倒也不足为奇。
可裴源还是说道:“往往那些惊世骇俗之事,都是平素安分守己的老实人做的。你如今说没有想做的事,不过是因为还未曾真正接触过罢了。”
柳玉书不置可否。
红墙两面,夹着一丈宽的青石板路,生活在后宫的人,每日总要走上几个来回。平日里,柳玉书总觉得这条甬道很长,长到看不到边界,行不到尽头,可今日,不过几句话的功夫,就到了去往凝辉殿的角门。
牵在一起的手松开,似抽走了柳玉书的一丝心脉,瞬间空落落的,他颔首垂眸,想要从容告退,但开口时竟隐隐透出几分哽咽。
裴源闻声一拂手,乌宛白便带着人走远了。
她上前一步,替低垂的男子理了理并未凌乱的衣襟,轻语安抚道:“你性子要强,也有点别扭,这点儿和柳博士很像,朕尊重你的傲骨和清高,只是你想的过多,久了久之,心绪便成了乱麻,解不开,理不顺,便会郁结于心。那晚的事儿过了就过了,你又何必纠结一件朕根本不在意的事?”
柳玉书缓缓抬眸,眼眶微微泛红,眼底泛起水汽:“臣多谢陛下宽慰。”
裴源不自觉回想起初见他时,那双清澈的双眸而今竟染上了一缕哀色:“说到底,那夜还是朕误会了你。这样吧……”
她拍了拍他的肩膀:“天儿不错,朕派几个宫人陪你出宫散散心,就当朕给你赔不是了,可好?”
柳玉书愣了愣:“真、真的可以吗?”
裴源点头:“当然。想家了便回家看看,想看戏便去看戏,只要低调一些,不暴露自己的身份即可。”
柳玉书终于展露笑颜:“多谢陛下。”
目送柳玉书的远去,裴源方才从袖口取出一方素白帕子,仔细擦拭着手心,边走边道:“月白袍不衬他的气色,晚点你命内秩署赏些料子给他,再将朕私库的那方棋盘一并带去。”
乌宛白躬身应是,并随手接住了凤帝扔过来的素帕,嘱咐声再次落入耳畔:“他心思细腻,你亲自去送,免得内秩署说了不该说的,枉费了朕的心意。”
乌宛白顺手将素帕塞入袖口:“奴婢省得,陛下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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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艳阳高照,南陵郡亦是晴空万里。
头顶烈日炎炎,脚下泥泞不堪。才走了没多远,便已是大汗淋漓,分不清是热气蒸腾,还是泥水升空的潮气。好不容易找到一处破庙可以歇脚,可才一推开庙门,一股恶臭便扑面而来。
连日的洪浪湍急,地势低洼的周边县城不仅田地被淹没,房宅也被冲毁。百姓们只得收拾家底,奔赴南陵郡。
一则,这里能先一步领到朝廷的救济银两,解燃眉之急;二则,若能寻到便宜房产,也能就地安家。
然而,百姓结伴而来,南陵郡一夜之间人满为患。莫说安家,如今连入城都要历经层层关卡,城外那些暂能遮风避雨的地方,都成了百姓的落脚地。
这两日天气炎热,从后院茅房飘进来的恶臭在殿内经久不散,再加上虫豸肆虐,不过两日,人的脸色便变得蜡黄,看起来病恹恹的。
陆萧玉一行人也显得十分狼狈。纵然泥巴裹满衣裙,却也难掩布料精致。百姓们眼尖,一眼便瞧出这一行人身份贵重,不自觉地将目光落在了她们的行李上。
洪浪突袭,粮食所备不足,连日奔波与滞留,干粮早已见底。不顾面子的娘子早已忍不住上前询问:“老乡,有吃的吗?匀一口就行,家夫刚生产完,饿了两日,实在没奶喂孩子。”
陆萧玉顺势望过去,角落里面黄肌瘦的男子正眼巴巴的看过来,怀里的孩子十分安静,许是饿的没了力气哭泣。
陆萧玉心生恻隐,正要取干粮递过去,却听陆长行抢先道:“一路周折,干粮也吃完了,不过我略通推拿之术,你家夫郎若信得过我,我可帮他催一催。”
那娘子愣了一下,眼睛一转,了悟,急忙去扶自家夫郎过来,对着头戴帷幕的陆长行道:“那就有劳公子了。”
陆长行微微点头,对着陆萧玉道:“寻个毯子遮一下,再去烧壶热水。”
毯子挂在角落,形成了一处隐蔽之地,确保无人窥见,陆长行才从怀里掏出了一张干饼给了民夫,民夫瞬间泪如雨下,却也不敢声张,狼吞虎咽的吃完了一张饼子,差点噎的不能呼吸。
彼时,热水也送了进来,陆长行将干饼浸润其中,待干饼成了糊糊状,才吹凉放到了孩子嘴边,吸吮天性使然,沉睡里的孩子瞬间吮了米糊,声音引来了其他百姓的注意,胆子大的直接走过来翻起了地上的包袱。
凤鸣卫巴馨见势,上前相阻:“你干什么!”
那娘子脸皮也厚,被呵斥了不怒不恼,相反嬉笑道:“俺就是看看,这大包小包的都是什么呀?”
陆萧玉眸色微沉,起身时却露出一脸自如,主动打开了包裹,露出了里面大大小小的纸包:“药材。”
那娘子拿起一包闻了闻,确认时药材后,又不甘的看了眼挂起了毯子,内心进行了一番思量,到底不好意思和婴孩抢吃的,只能失望的退回了原位。
人群里的另一波人却跃跃欲试:“有跌打药吗?”一位娘子步履蹒跚,勉强站起,指着自己腿上伤口道:“我愿出钱买些。”
那伤口深且长,因未及时处理,早已腐烂不堪,周围一片青紫,令人心惊胆寒。
陆萧玉不通医术,只得回头望向角落:“少爷?”
陆长行将面糊递给身旁男子,才掀开毯子,远远瞥了一眼伤口:“你这伤口早已腐败,得剐了腐肉,再重新上药,不然这腿怕是要保不住了。”
“什么?”那娘子本就蜡黄的面色瞬间惨白如纸。
周围众人皆倒吸一口凉气,窃窃私语:“这得多疼啊……”
陆长行只问:“要治吗?”
娘子迟疑片刻,低声说道:“我身上仅有几枚铜板,恐付不起公子诊金。”
陆长行神色如常:“天灾无情。我等流民,更当守望相助。我虽无口粮供诸位果腹,却愿意为诸位免费看诊,只要诸位信得过我。”
娘子闻言急忙点头:“信得过,信得过。”
庙中流民身体不适者听闻一拥而上,原本死气沉沉的气氛,稍多了些鲜活气氛,自也有人议论起这场洪灾。
“往年也有连续暴雨的情形,偏今年发了洪灾,有人说:是帝王德行有亏,因而糟了天谴。”
忙前忙后的陆萧玉听到此处脸色一沉:“若是凤帝德行有亏,就该去惩治凤帝,她若真糟了天谴,天雷也该劈向京城,而不是南陵郡!”
百姓自有百姓的见解:“那是因为京城有凤威压制,因而这雷劈偏了,南陵这才遭了殃。”
陆萧玉面色愈发阴沉,冷声道:“荒谬!分明是南陵衙门暗中篡改青云湖河道,致使湖水强行流入化常河。化常河本是一条小溪,骤然涌入大量湖水,焉能不溢出?水溢之后,倒灌田地,摧毁民宅,这才南陵洪灾真相,与凤帝何干?”
破庙中沉默几息,有人不禁嘀咕道:“我就是个粗人,不懂什么改河道的事儿。就算真是改河道导致的洪灾,刺史哪来的胆子做这种事?她难道不怕被砍头吗?”
“就是啊,”另一个人附和道:“哪个当官的敢不听凤帝的?照我看,这事儿八成就是凤帝的主意。”
“对,就是凤帝的主意!”又一个百姓语气笃定道:“我听说凤帝痴迷那种逆天改命的邪术,她以为改了河道就能改运。说不定,我们这些无辜百姓,都被她当成了祭品。”
“我也听说了,说凤帝的皇位不正,先帝都是惨死在了她的手里。先帝不甘,化作厉鬼夜夜纠缠她,凤帝吓得不行,就整天不干正事,到处找那些会邪术的人帮她改命,还用邪法去镇压先帝的鬼魂,真是个不孝女!”
眼见流言越来越荒谬,陆萧玉气的嘴角颤抖,僵紫的脸憋了半天,才说出一句:“你、你们……简直一派胡言!”
陆长行却显得格外冷静,一面耐心给百姓诊治配药,一面细心叮嘱,听到此时,方才淡淡开口:“我们此行恰从京城顺着青云湖一路南下,河流虽湍急,一路上倒也有惊无险,可前我们几日南下的漕运银舟便惨了,一个风浪过来,朝堂运往南陵二十万的赈灾银,全部沉没。至今未打捞上岸。”
破庙中一片唏嘘。
陆长行又道:“我们在青云码头下船,又听闻十数粮仓全部淹没,我觉得奇怪,这化常河分明在青云码头的下游,如何能淹没上游的粮仓,于是我们便悄悄混入了税粮库,结果你们猜怎么着?”
众人纷纷望向头戴帷帽的陆长行,虽看不清他的面容,可就觉得这男子所言非虚。
陆长行也不打哑谜:“衙门口中被淹没的粮仓,根本就没有粮。”
百姓纷纷追问。
陆长行轻飘飘道:“当官的害怕凤帝是不假,可还有一句老话说:天高皇帝远,南陵郡距京千里,凤威再大也架不住当地官员同流合污不是?”
他略略停顿,给了众人反应时间,继而又道:“小弟不才,家中正是做药材生意的,这青云湖的客船,我每个月都要做上两次。有次亲眼得见一娘子不慎将一块玉坠入了湖中,因那玉是家中祖传,意义非凡,故而花重金寻了几个艄公下湖打捞,过程虽有周折,倒也圆满。一块玉尚且能寻到,而今,这二十万的赈灾银连船带银子全部沉没,可官府一连打捞了数日,竟都无果?你们说说,这扯不扯?”
第36章 第36章晋江文学城
破庙有医郎免费看诊的消息不胫而走,不过一日的光景,周遭流民纷纷涌来,头疼脑热的患者都得了药,其他症状的病患也纷纷得了方子。
医郎身边的长随是个有本事的女人,太阳西落后,带着几个护卫出去了一趟,回来时,竟带回了两袋子粟米,连夜熬了两大锅的稀粥分给了众人。
饿了几日的流民宛若枯草遇见了甘霖,饱餐一顿后,又开始担忧起了明日。
“今日城门贴出告示,朝廷的赈灾银粮迟迟未至,城中粮食已然耗尽。为防横生事端,刺史下令暂封城门。”
说话的是个颇有年纪的长者,略通笔墨,跟在陆长行身边帮着写药方子,听闻在下县私塾中教书,姓石,众人尊她一声:石师仪。
石师仪言此轻叹了一声:“天气炎热,流民越来越多,三五日倒好应对,长此以往,怕是要出事。”
身边的几个娘子都是热心肠,白天帮着熬药,晚上帮着煮粥,心思纯良,似没什么坏心眼,就是脾气有些急,闻言,便又开始骂起了刺史不作为,骂起了凤帝只顾自己享乐,罔顾百姓生死。
石师仪似已看透世事,未顺着众人的话头,反而沉声打破了杂乱的讨论:“事已至此,多说无疑。还需想想当下如何应对才好。”
“石师仪说的对,”一娘子手持木棍,颔首在地上画着无意义的图案:“太阳会照常升起,这么多张嘴明日也还要吃饭,城进不去,流民只会越来越多,难保不会横生枝节。”
咒骂声就此停歇,围坐的几人除了叹息声,每个人都显得格外安静。
破庙的角落里,药碾子的窸窣声响不歇,隐隐飘出的血腥味引起了林宁的注意,他偏头望过去,医郎的手心正往下滴着血,不由紧张道:“公子歇会儿吧,手磨出了血了。”
陆长行端坐一旁,来回滚着手中的碾轮,林宁看不见他的容貌,只听清冷之音从帷帽中传出:“天热,人又多,需抓紧制些清热解火
的药丸出来,以防中暑。”
陆长行拒绝了林宁的帮忙,任掌心的血流入碾槽,襻膊束着碍事的长袖,露出男子白皙的腕子,古朴的银镯在腕间摇晃时,竟又细沙般大小的子粒悄然掉入药槽。
林宁以为自己眼花,揉了揉眼睛,又低头为襁褓中的婴儿擦去头上的汗珠,才看向人群中的妻主。
妻主虽没什么学识,但性子沉稳,脑子也活络,静坐在原地沉吟了良久,起身悄然凑到了陆萧玉的身侧,小声道:“陆姐,我曾在码头做过苦力,认的装这些栗米的袋子。”
陆萧玉脸色登时一变,紧张道:“我也是为了大伙儿,否则才不会干这些偷鸡摸狗的勾当,那袋子都烧干净了,你也别妄想着害我!”
她的声音很小,只是太过紧张,反而引起了身边几人的注意。
逄蕊急忙解释道:“陆姐误会我的意思了,我的意思是……”她默了默,干脆看着周围几人:“我就直说了吧,那袋子是装税粮的。”
几人皆是面色一震,纷纷看向逄蕊。
逄蕊继续道:“衙门说码头的几个税粮仓全部淹没,可陆姐她们瞧过,仓里没粮,如今陆姐又带回来两袋子干粮……剩下的就不用我明说了吧?”
几人面面相觑,脑子转的快的明白了,有些脑子的笨的,则拉着身边人追问。
石师仪好像早就看出了所以然,只等有人提及,苍老的声音里携着几分厚重的稳妥:“陆娘子知道衙门将税粮藏在了何处,这两袋子是她们偷出来的。”
几人一时惊愕,似又有些愤慨。
“为了一己私利,这些当官的宁愿把粮食藏起来,也不放粮食赈灾,眼睁睁瞧着这么多人饿肚子?她们还是不是人呐!”
“就是!这群杀千刀的,就该千刀万剐!”
眼见众人越来越愤怒,逄蕊道:“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她环视众人,正色道:“我适才思量许久,心中倒有个主意,只是我一人势单力薄,难以成事,还需大伙儿齐心协力才行。”
几人纷纷看向她,催促道:“都这个时候了,还有啥藏着掖着的,快说罢。”
逄蕊这才正色道:“朝堂上的章法我也不甚清楚,但从今日那告示来看,南陵刺史怕是打定主意不管咱们这些穷苦百姓了。如今这破庙里的人一日比一日多。陆姐她们今日运气好,偷出了两袋粮,可明日后日呢?万一她们清点时发现了疏漏,对粮仓严加看守,再去偷粮被抓,那可就不仅连累了陆姐,咱们怕是只有挨饿的份了。”
“是这个道理。”几人点头附和。
逄蕊又道:“虽说凤帝不干正事,但我想着,凤帝每天锦衣玉食,无论如何也瞧不上咱们这些粟米。我看此事就是南陵这些贪官的主意。”
几人不语,只是默默点头。
她看向陆萧玉,目光坚定:“陆姐,此事如今只有咱们几人知晓。你不如把藏粮的地方说出来,咱们一块儿鼓动大伙儿一起把这事闹大,再把她们可能贪污税银的事坐实,努努力将此事传入京城凤帝的耳中!这样一来,既能解决咱们的燃眉之急,也让这些贪官污吏受到应有的教训!”
几人纷纷点头:“逄蕊说的对,或许凤帝知晓此事后,一怒之下会砍了这些贪官的脑袋呢!”
眼见几人越来越亢奋,陆萧玉却显得十分为难,犹豫良久后,才道:“那你们可千万不能告诉别人是我说的,万一连累我们东家遭人报复,我岂非罪人了?”
见几人接连立誓,陆萧玉方才招了招手,轻语道出了藏粮之地……
南阳府。
尚未立夏,但已有蝉虫破土,锐利的鸣叫声扰人清梦。
南阳王裴若从早起便心绪烦乱,温热的帕子刚接在手里,一眼瞥见门外匆匆而来的戴玥。
“王卿!”戴玥一袭夜行衣尚来不及换,抱拳道:“出事了!”
裴若似早有预感,慢条斯理地拭手,语气淡漠如冰:“那虫疫毒性甚烈,若无事才怪。”说罢,随手将帕子扔给了下人,冷声道:“说说吧,死了多少人?”
戴玥面色微变,偷瞥裴若一眼,慌忙低下头,终究硬着头皮回道:“回王卿……虫疫未曾爆发……”
裴若猛地看向她,眸光骤然一凛,眼神里透着几分狠厉:“你胡言乱语什么?”
“卑职未曾胡言。”戴玥抬头看向南阳王,虽心怀畏惧,却仍壮着胆子道:“不仅虫疫未曾爆发,就连码头那几处隐蔽粮仓也被一群流民误打误撞的发现了,消息传的飞快,滞留在南陵郡城外的流民几乎蜂拥而至,看守眼见不妙,急忙遣人回禀。谁料那司马参军竟如此愚钝,竟带了一队衙役大摇大摆的前去镇压。流民立时明白这是官府私藏的粮仓,愤慨异常,双方直接打作一团,司马参军还被流民擒获,如今流民嚷着要带她上京告御状呢!”
许是气怒,亦或是愤然,裴若只觉一股热血自心肺直冲头顶,脑中霎时一片空白。良久,才渐渐回过神来,心中既不甘、愤怒,又十分不解:“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王卿,此时不是计较这些细节的时候。”戴玥急道:“朱秋华必是活不成了,与其等她被押解入京攀扯王卿,倒不如王卿当机立断给她个痛快。无论如何,先将南阳府从这漩涡中摘出来才是正道!只要南阳府稳住,一切尚有转圜余地。”
裴若沉默数息,努力压制心头翻涌的怒火,一番沉吟,沉声道:“苗翎谷的疫虫一旦染上,传播迅猛,除了豢养者几无可解!怎会连爆发也无?此事听起来实在蹊跷,若是天意,一个南陵刺史死不足惜;若是人为……此时刺史府定有人蹲守,我们急于灭口,反落得‘自投罗网’的下场!”
戴玥蹙眉,一脸愤然道:“何人如此歹毒?”
裴若眼眸微眯:“无外乎两个人,要么是京城那个,要么就是西边的那个!若是京城那个还好办,心软无权,心中总还念着姐妹之情;就怕是西边那个……想做得利的渔翁。”
戴玥与主子同仇敌忾,紧握成拳,咬牙切齿:“卑职早就觉得西川王不安分!”她言此看向裴若:“那这朱秋华还杀不杀?”
裴若捏的手骨咯咯作响,数息静默,有了决断:“不必急于一时。南郡距京千里,道路泥泞,消息传回京城,再派人过来,怎么也要好几日。当务之急,还是要搞清楚怎么回事。你马上派人混入流民……”
话音未落,庭院外忽传来男子清冽之音:“流民便不必扮了,破你计划之人,正是本宫。”
主仆二人闻声齐齐望向院门,只见一男子身着月白锦袍,迈着闲庭信步般缓缓而来,姿态从容,仿佛在逛自家后院。即便面对裴若阴鸷的注视,他嘴角仍微微上扬,轻描淡写的说道:“前几日梦见了姬奇,他说想你了。本宫最喜成人之美,于是不远千里……”
陆长行敛起笑容,眸色瞬间变得阴冷:“替他见见你这个未亡人!”
第37章 第37章晋江文学城
清晨的微风带着一丝凉爽,吹的东窗外一排青竹摇曳,竹叶摩挲,沙沙作响。
杯中头茬的嫩茶在热水中缓缓舒展,茶汤清澈,淡淡清香。啜饮一口,唇齿留香。
裴若面色不悦,却仍要顾及王卿的体面,放下杯盏后看向男子。
多年不见,昔日那张扬不羁的少年,如今早已变得沉稳内敛。素喜半束的发式,而今却梳得格外规整,以白玉簪高冠,更显端方雅正,眉眼中亦多了几分岁月的沉淀与成熟。
“父仪天下的君后,不好好待在栖梧宫,竟不远千里跑来南陵赈灾?你就不怕身份暴露,被流民扯成碎片?”
裴若语气中带着几分冷嘲,言此,好整以暇的看着他。
毕竟从前的陆长行就像个炮仗,一点就着!
而今,陆长行侧倚凭几,姿态闲适的拨弄着腕上的银镯,倒显得比她这个南阳府的主人还要自在几分。闻言,面色竟无半点波澜,反
而讥讽道:“王卿好脾性,我坏了你这么大的事,你竟还有心情关心我的处境。”
裴若冷哼一声,心中虽满是愤怒与不甘,但事已至此,倒不如仔细权衡当下局势。她微微沉吟,语气稍缓:“你初入京城那两年,性子张扬狂野,结下不少梁子,好几次还是我替你解围。你我虽算不上朋友,倒也称不上敌人。时移世易,而今你我立场不同,你坏我好事,我也没什么好说的,要怪只怪我运道不及。”
陆长行微微一笑,柳叶般的眸底却是一片冰凉:“陛下把你从南戍郡调回,免你戍守边地之苦,赐你封地,予你尊称,享亲王之养,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竟联合那些蛀虫搞出这么一档子事!就不怕传出去给皇室蒙羞”
裴若目光直视男子,语气比目光更冷漠:“我是先帝的第二女,才智远胜于前太女,功绩亦是卓越,曾是众皇妹的表率。不过是一招行差踏错,就被母皇贬黜南戍。多年苦心经营,一朝倾覆,自此,京城的风波再无我的身影。你若是我,又如何甘心?”
陆长行瞥了她一眼,语气中带着几分不屑:“裴思暴戾愚钝,又因君后所生,性子不可一世,是个人都比她强,你才智胜过她有何可吹嘘的?”
裴若:“……”
“除裴思外,你便是众皇女之长,做众皇女表率不是应当?”陆长行白了她一眼,继续说道:“贪墨朝廷税银你也不是头一次了,当年你与先盐铁使交往过密,为的不就是大肆敛财私下练兵?如此谋逆之举,你竟还敢说你只是一招行差踏错?掩过饰非,不知所谓!”
裴若眸色一沉,冷冷道:“多年不见,本王差点忘了星河世子这张嘴,跟开过刃似的!”
陆长行冷哼道:“谬赞!”
茶已温热,裴若举杯一饮而尽,重重放下茶盏,语气格外阴沉:“你今日来此,总不会就是为了嘲讽我几句吧?”
陆长行长吸一口气,缓下情绪,才从袖口抽出一本书扔到裴若面前。那书的封皮早已破败不堪,泛黄的油皮纸显得格外陈旧。
裴若有些嫌弃地取了出帕子垫着,小心翼翼地铺平书卷。封面上的“典制考”三字映入眼帘,她愈发不耐烦:“什么鬼东西?”
陆长行直截了当:“惊蛰前夕,贡院失火。火焰颜色奇异,与二十一年前文渊阁大火的颜色一致。当年这本书被一个吏员压在身下,因而未毁。我想知道,文渊阁那场火,你知道多少?为何那吏员宁死也要保下这份书卷!”
裴若沉吟片刻,似明白了什么,用他刚刚的语气呛他:“北境王死了好几年了,当年的军械案也证据确凿。你如今位居东宫,已是天下地位最尊崇的男子,还有什么不满足?人死如灯灭,就算找到证据翻案,你家人又不能复生,何必呢!”
陆长行拳头紧攥,声音微微发颤:“我娘是无辜的!”
裴若微微耸肩,语气中带着一丝冷漠:“时过境迁,谁还在乎。”
裴若见男子胸口起伏,知他情绪波动,便不再激他,只沉声道:“文渊阁沦为废墟时,我刚满五岁。虽已知事,但毕竟年幼,记忆难免模糊。我且说给你听,旁的你自行斟酌分辨。”
她眉宇微蹙,眼眸涣散,似在思及过往:“此事要追溯到三朝前。传闻皇祖母年轻时深爱常家郎,奈何那时的常家不过小门小户。为了让最爱的男子与自己比肩,皇祖母大力扶持常家,甚至为储君的母皇择的夫婿都是常氏嫡出。皇祖母驾崩后,常家势大,竟隐约有凌驾于皇权之势。所以初登大宝的那几年,母皇极为憋屈。为了分散常家势力,母皇提议弱化世家袭爵制,改革科举制。结果,就有了文渊阁那场不了了之的大火。”
室中静默良久,微风吹入窗棂,轻抚过脸颊,带来一丝凉意,却也吹散了凝重的气氛。
男子目光深邃,久久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知道了。”
陆长行心中所求已然明了,多留无益,当即起身:“来的突然,未曾有什么准备,索性替你的相好送来一句问候:瞿辰很想你,并祝你岁岁常安。”
言罢,他转身便欲离去,却闻身后裴若疑惑出声:“谁是瞿辰?”
陆长行身形微僵,脚步停在原地良久,才缓缓转过身来,一脸嫌恶地看着她:“多年不见,你果然还是那个四处留情又不认账的混蛋!”
裴若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指责弄得莫名其妙,心中也生出几分恼意,冷声道:“我和你说过多少次,姬奇的死与我毫无干系,他自寻短见,与我何干?”
陆长行静默数息,原本有很多话要说,但思及裴若的性情,终究觉得无甚意义,只是冷冷道:“与你这般冷血无情之人,实在无话可说,告辞!”
陆长行来得突然,去得也干脆。戴玥虽心怀愤慨,但没有主子的命令,也不敢贸然阻拦,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登上街边的马车,扬长而去。
“王卿,”戴玥快步跑回前厅,急切问道:“朱秋华还杀吗?”
裴若放下茶盏,相比清晨时的烦躁,此时情绪已然平复,语气淡漠道:“一张嘴吃三家饭,轮不到本王动手,她自己就先撑死了。”
“三家饭?”
戴玥一脸困惑,满心不解。
可见裴若颔首凝视着手中的茶盏,似陷入了沉思。便知自己若再追问便是不识趣,于是悄然退下。
两日后,南陵暴乱的消息终于传入了京城。
所幸,预料中的疫情并未发生,南陵私藏的粮仓解了灾民的燃眉之急。得知流民无家可归,凤帝从私库中挪出二十万两白银,命三司官吏亲自送往南陵,供流民安置新居,同时追查南陵灾洪的始末。
朝会散去,裴源赶回凝辉殿时,南阳王的请罪折子早已稳稳地躺在案牍之上。
乌宛白奉茶而入,裴源正“欣赏”着南阳王的请罪奏折,读到动情处,眼中竟泛出了泪光。
“从前竟不知,朕这二皇姐文采斐然。”裴源打趣着饮了一口茶,随手将奏折扔给了乌宛白。
这本不合规矩,乌宛白犹豫着未曾翻阅,听凤帝道:“让你看你就看!犹豫什么?”
乌宛白缓缓展开奏折,细细阅览。通读之后,斟酌着说道:“奴婢瞧着……南阳王此番上折,似有回京之意。”
裴源微微一笑,语气中带着几分调侃:“她本就有回京之心,只是回京的路数,从朕大张旗鼓地迎她归来,改成了她入京请罪罢了。”
乌宛白微微蹙眉,反问道:“陛下准吗?”
“为何不准?”裴源放下茶盏,轻轻摩挲着指间的黑玉扳指,语气笃定:“归根结底,皆为权谋。与其让权柄旁落他人之手,不如握在亲姐姐手中。只是这皇室的名声,不能沦为天下人笑柄。她若回京,必须名正言顺;但朕也得敲打她,免得她得意忘形。所以如何召她回京,回京后授她何官,还需朕细细思量。”
乌宛白沉默片刻,将奏折合拢放置于案牍之上,语气平和道:“既然南阳王才情了得,陛下何不将‘成就’帷帽诗仙的重任交到她的手里?”
裴源眉梢微挑,稍一思量后,看向乌宛白的目光略带赞赏。
乌宛白似受鼓舞,微微一笑,继续道:“南阳王毕竟是亲王之身,陛下大可以予她一个崇高的虚衔,这样既保全了皇家的颜面,也方便她携‘诗仙’之名,替陛下效力。”
“你呀!”裴源长叹一声道:“难怪历来九千岁权柄滔天,哄圣人的能耐的确让人心悦诚服!”
乌宛白不知什么是九千岁,以为凤帝此言似有敲打之意,当即俯身跪拜,恭敬道:“奴婢不敢妄求九千岁,唯愿比陛下早逝一日,得以先行赴仙界铺路,熟悉诸般庶务,以免仙娥不识陛下,侍奉稍有不周。”
裴源:“…………”
裴源愣愣地看着她,语气中带着一丝无奈:“都成仙了,你还伺候朕?”
乌宛白正色道:“奴婢卑贱之躯,何以升天?还不是借了陛下的光!奴婢生是陛下的人,死是……”
裴源无奈地扶额,打断她道:“你快闭嘴吧!越说越离谱。”
乌宛白微笑应是,起身见茶盏已空,便匆匆命人奉上新茶。茶杯刚递到凤帝手中时,宫侍一路小跑,喘着粗气而来。
“陛下!”
裴源瞥了眼来人,瞧着眼熟,却叫不上名字。
乌宛白道:“陛下,来者皮青,是秋侍君身边伺候的。”
秋侍君?原来是秋康时。
桃花酥做的巨巨巨难吃的那一位,裴源当下没了兴致,颔首啜饮着香茗。
乌宛白见状,转头冷冷瞥向皮青,斥道:“成何体统?凝辉殿前喧哗,全无规矩!”
皮青忙不迭地磕了个头请罪。可抬起头后,确实满面喜色,迫不及待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他性子急,根本等不及凤帝发问,便高声宣布:“秋侍君连日来恶心犯困,招来太医一瞧,竟已怀有两个月身孕!”
“噗——”
裴源刚饮下的一口热茶瞬间喷涌而出,尽数洒在案牍之上,奏折被溅得一片狼藉。
乌宛白更是目瞪口呆,愣在原地半晌后,顿时眉开眼笑,语无伦次道:“恭喜陛下,您喜当娘了~”
第38章 第38章晋江文学城
去往玉缡宫的路上,裴源心绪复杂。
隐约听到抽泣声,颔首一看,御撵下疾步走的乌宛白喜极而泣,老泪纵横。
一时搞不清谁才是孩子娘的裴源:“……”
各宫君消息都很敏锐,一有风吹草动,齐齐赶至,围着秋康时嘘寒问暖,还是宫侍的一句‘陛下至’,引来所有人的注目。
众君收敛心情,齐齐跪地请安。可跨入玉缡宫的凤帝却径直走向为首的男子,躬身亲扶他道:“有了身子就莫行礼了,以免动了胎气。”
秋康时小心抬首,双颊泛红的脸比夕阳余晖还要醒目。裴源没忍住,伸手轻轻搓了一下他的脸颊,粉腻腻的,忍不住叮嘱道:“跟猴屁股一样难看,往后莫扑了,对孩子不好。”
秋康时:“……”
秋康时借力起身,心中原本准备了许多话,可凤帝一句话下来,热情瞬间消散。
媚眼抛给瞎子看,说了也是白说。
众君亦得令起身,面上笑着,恭喜了裴源后又开始了窃窃私语,室内一时无比嘈杂,裴源自觉屏蔽了诸君的话,坐下后,凤眸有意无意地往秋康时的肚子上瞄。
生儿育女本是女子之责,可女子又是主要劳动力,既要赚钱养家,又要操心生产,实在有违人性。就在此时,神医天降,几幅药剂下去,自此,男子生儿育女成了寻常。
即便裴源稳如老狗,可初闻此事时还是不禁咂舌。果然,人类对身体机能的开发,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
郭嘉安对秋康时孕女一事似乎并无太多反应,只冷不丁开口:“君后身子抱恙已久,每日闭门不出也就罢了,如今后君有了喜事都未露面,看来病得不轻。”
诸君纷纷将目光投过去,宸贵君一如往昔般穿着明艳,眉心火苗状的红钿更似汹汹烈焰,妖冶动人。虽坐在凤帝下首,可挺直的背脊却如高傲的孔雀,竟比凤帝还要惹眼。
此言大不敬,诸君不敢应话。
凤帝宠爱宸贵君,即便此言不妥,她的神色亦显得十分平常,只将视线从秋康时的肚子默默转向郭嘉安的脸。
郭嘉安与陆长行好似冥冥之中的冤家,每次相见总要分说几句。裴源搞不清个中原委,只轻轻摩挲着黑玉扳指,语气不痛不痒:“不准非议君后。”
郭嘉安轻哼一声,语气中带着几分不满:“怎么就非议了?臣也是关心君后身体。如他这般每日闭门不出,没病也憋出病了。”
裴源眉梢微挑,正要开口,却瞥见一道月白身影阔步而来,便敛起情绪,姿态闲适地静观其变。
陆长行尚未踏入殿门,声音却先一步传入殿中:“若早知宸贵君如此关切本宫,栖梧宫门紧闭前,就该单独召贵君前来侍疾。”
诸君闻声而望,郭嘉安亦转头看去。半月不见,君后全无病态,体健如初。纵然身着淡雅的月白锦袍,可举手投足间的气势,更胜从前。
郭嘉安不情不愿地起身,跟着诸君行礼。陆长行的一双柳叶眸却略过众人,目光含蓄地落在凤帝身上,屈身恭敬道:“陛下。”
裴源侧倚着托腮而坐,目光闲适地将陆长行从头打量到脚。他没晒黑,也没受伤,只是那双手似乎糙了几分。
依着裴源的心思,本该晾着他不予理会,可诸君都在场,不宜任性,于是放在膝上的手指轻轻一抬:“朕记得君后略通医术,去给秋侍君瞧瞧,胎像可稳固?”
陆长行起身应道:“是。”
秋康时则娇柔颔首,婉拒道:“陛下,君后千金之躯,臣岂敢劳烦?请陛下来前,臣已命两位太医瞧过,太医皆说,胎像稳固,孩儿康健。”
裴源淡淡道:“朕听闻,胎儿前三个月最是不稳,这才劳烦君后给你瞧瞧。结果你还不领情。”
秋康时面色一僵,忙开口解释:“臣只是……只是……”
“罢了~”裴源打断他道:“你也是要做父亲的人了,想必自有主张,朕不过问便是了。”
裴源沉吟片刻,仔细斟酌,再开口时,每一个字似乎都带着分量:“秋侍君孕女有功,朕心甚慰,晋封为卿君,赐玉如意一对,寓意吉祥,以慰卿君孕女之苦。”
殿内静默片刻,回过神的众君急忙道喜:“恭喜秋卿君。”
秋康时更是满脸喜色,跪地叩恩:“谢陛下。”
裴源忙起身亲扶他道:“不是叮嘱你了,莫跪。万万仔细安胎,八个月后,朕另有恩赏。”
秋康时笑容微僵,尚未来得及多言,就见凤帝转过身与君后交代:“这是朕的第一个孩子,朕不希望她有任何闪失,还望君后仔细照看。”
立夏方过,气温陡然升高,暑气渐起。才至午时,裴源便觉得心烦意乱,饭菜难以下咽。窗外,破土而出的蝉争先鸣叫,聒噪声此起彼伏,搅得人心神不宁。
纵然冰盆融化送来一丝凉意,裴源仍觉燥热难耐。她退下外衣,又将里衣紧扣的领口扯开,这才觉得呼吸顺畅了些。
案牍上,一摞奏折终于见了底,可乌宛白却将另一摞小山高的奏折推到了跟前。裴源烦闷地扔下笔,愤愤道:“都说废话都不要上报了,但这折子就是不见少。等哪一日朕气急,就下令把这些喜欢浪费笔墨的大臣都杀了!”
乌宛白:“……”
正准备让徒弟奉上凉茶,甫一转身,乌宛白的目光便落在了君后的身影上。
凤帝亦已察觉,却装作视而不见,将扔在桌案上的笔重新提起,坐得端端正正,继续批阅起奏折。太过专注,连君后的请安声都未曾听到。
陆长行也不为难自己,径自起身行至案牍左右,俯下身拉扯她的衣袍:“陛下~半月不见,你都不想臣吗?”
裴源看都不看他一眼,没好气道:“乌尚宫,请将朕半月之前在此立下的毒誓,一字不落的转告给某人!”
乌宛白尴尬极了,默默转动着浮尘的手柄,干笑着:“这……呵呵呵。”
她的笑声憨厚,可裴源却听出了几分嘲讽意味,于是不善地白了她一眼。
陆长行见势,又扯了扯她的衣角,语气中带着几分委屈:“臣想念陛下的紧,一路急着回来,腿都伤了,陛下忍心让臣这么跪着吗?”
凤帝微有动容,不过自己立下的毒誓绝不可破,故而挪了挪屁股,让出个位置出来。
乌宛白见状,哪里还敢多留,忙躬身退下,临了还不忘关上了殿门。
蝉鸣声似乎瞬间敛去几分,殿门紧闭,隔绝了外面的阳光。暗下的瞬间,仿佛连燥热也被全部带走,裴源心底积压的烦闷好像顷刻间就消散了。于是待陆长行刚一落座,便如饿狼扑食般禁锢住陆长行的双腕,将他压在身下,肆意索取。
陆长行只在短暂的愣怔之后,便放软了身躯,任由她予取予求。
不消片刻,唇瓣已然炙热如火,呼吸渐渐沉重。女子的攻势渐渐弱了下来,禁锢着他手腕的手缓缓上移,摩挲间,触
碰到了男子掌心的伤口。
滋养蛊籽的伤口原本已经结痂,然而连日策马,手握缰绳,痂落伤口扩散。女子一经碰触,掌心的痛意瞬间牵连十指,最后,痛到每个指尖都在痉挛打颤。
裴源似有所觉,松开了手,将头枕在了男子的颈窝。
陆长行心中顿时如飘满了柳絮的草原,柔软而杂乱无章,所以轻轻环住双臂将女子拥在怀里。轻声说道:“陛下别生气了,好不好?”
裴源冷哼一声:“亲了你,与生你气是不相矛盾的,所以,你下次来,朕还是不理你!”
陆长行只觉哭笑不得:“陛下都是要当娘的人了,怎么还这般孩子气?”
裴源微微蹙眉,起身打量他的眉眼,柳叶眸缱绻还带着笑意,原本平复的心瞬间又烦躁起来:“君后倒是贤惠大度,旁人怀了朕的孩子,你开心的跟个什么似的!”
陆长行:“……”
见她再次负气提笔批阅奏折,陆长行马上宽慰道:“臣与陛下心意相通,焉能看不出秋康时心虚之举?所以秋卿君怀有身孕的消息,臣已派人告知了凤武将军,往后这皇宫防守,秋将军必会十分卖力。臣若想钻狗洞外出怕是再不能了,这对陛下来说,难道不是好事吗?”
裴源写了个阅,将奏折一合随意扔到了一旁:“皇权旁落朕就够窝囊了,而今头上又顶着一片青青草原,凤帝做到朕这个程度,也算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陆长行将奏折规整整齐,闻言眸色一沉:“臣回京前曾与南陵刺史深度交谈了一番,南阳王虽有介入,皆因南陵刺史主动投诚。能闹出这么大的风波,每一步都需仔细斟酌,臣观南陵刺史似没那个脑子,这幕后必定有高人指点。”
他话音停顿,见裴源眉宇微蹙,似在思量什么。于是默了默后,又道:“而今朝局文臣各自为政,乱如散沙;而武将的缔结却稳如磐石,容不得半点介入。统军统辖禁军,禁军又是陛下近卫,若是她们生出旁的心思,臣心中实在惶恐。”
裴源静默数息,开口道:“苍天大树往往根基甚稳,外力若不能动摇,就只能祈祷它从内里腐败了。”
陆长行不置可否:“孩子的来路不重要,想办法将消息传入秋将军的耳中,她必会担心此事败露,从而想尽办法替秋康时料理后事;除去奸妇后,又会因蒙蔽了陛下而自满,自满愈重则会自负。一旦对自己的力量盲目,便会失了分寸。届时,陛下给她当头一棒,还担心她不为陛下所用吗?”
“陆长行!”
“嗯?”
裴源扔了笔,看着他气势汹汹:“话都让你说了,朕说什么?”
陆长行:“……”
第39章 第39章晋江文学城
数日不见,凤帝愈发娇气,像个没长大的小姑娘。
陆长行没有一句辩解,急忙抬手:“臣错了。”
掌心的伤恰展露在裴源面前,皮肉挫伤,实在骇人。裴源抿了抿唇,将气话全部咽下,瞥开脸继续批阅奏折,装作毫不在意:“伤那么厉害也不处理一下。”
陆长行眉梢微挑,随意看了眼掌心的伤,轻描淡写道:“臣才一回宫,便听闻了玉缡宫的消息,匆匆换了衣裳便赶去了。适才仔细嘱咐了秋康时,又叫来了御膳房和内秩署的尚宫,安排在玉缡宫开小灶诸事。刚闲下来就巴巴给陛下请安。陛下爱干净臣是知道的,哪里敢露伤口污陛下青眼,不是没得空嘛。”
裴源提着的笔久未落下,任由内心情绪翻涌,可面上表情依旧平静,无一丝情绪显露。待落笔之时,声音也缓缓飘出:“未抽空翻阅过朕的起居注?”
陆长行一怔,静默几息,才斟酌道:“后君怀女这般大的事,臣自要寻凌尚宫确认一二。”
裴源轻“嗯”一声,语气淡漠又道:“监办处离你的洗梧宫也有段距离。遣人去、等人来,也有会儿功夫,得闲儿不上药,心思全用在胡思乱想上了吧?”
陆长行低垂的眼睫微颤,良久,柳叶眸才缓缓抬起,落在小凤帝的面颊上。女子情绪从容,眼眸飞速在奏折上流转,仿佛刚刚的话只是随口之言。
似察觉了陆长行的注视,裴源淡淡又道:“朕虽失去了记忆,不代表没有判断。秋康时的桃花酥做得很难吃,入宫三载,厨艺毫无精进,显然未将心思用在朕的身上。他容貌身段不及韩柏,善察言观不及柳玉书,就连撒娇的样子都不及郭嘉安用心讨喜。朕很难说服自己,曾与他一夜缠绵欢好。”
陆长行颔首,抠着掌心的血痂,情绪低沉:“陛下无需向臣解释什么。陛下是帝王,枕畔间侧卧百君本属寻常,诸君为陛下绵延子嗣乃职责所在。臣为君后,本该常劝陛下平分雨露,宠及六宫。然臣……臣心悭吝,此乃臣失职之处,陛下不责备臣已属宽宥,臣不敢过多奢求。”
凤帝紧握着朱笔的手慢慢紧攥,她本想说些什么,可身处当前立场,感觉一切话语都显得十分扯淡。
彼时,殿门传来厚重的叩击声,几息后,乌宛白推门而入:“陛下,文侧君求见。”
陆长行眸色稍显暗淡,起身退至案牍一侧,声音沉闷道:“臣一路奔波,实在疲乏。若陛下无事,容臣告退。”
裴源并未抬首,只淡淡道:“去吧。”
月白身影缓步退下,行得远了,凤帝才抬眼凝望着他的背影。长身玉立的端雅君子,宛若初春树尖上绽放的玉兰,本该傲立枝头,怎么就跌落进了这四方围城里?
陆长行对凤眸的注视浑然不觉,跨出殿门时,恰与柳玉书打了个照面。少年微微颔首,行了一礼,见君后将目光落在他手中的食盒,轻声解释道:“陛下怕热,故而臣做了解暑的茶粥。”
陆长行微微颔首,语气平和:“陛下脾胃患有隐疾,因而夏燥。凉食虽可暂解燥热,但多食之后,恐寒湿内生,有碍气血生成。所以,陛下宜少食凉物,以免寒凉之气阻遏阳气,加重脾胃损伤。”
柳玉书闻言一愣,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进还是该退。
陆长行见状,又道:“少食无妨,文侧君不必惶恐。本宫只是提醒一句,文侧君心中有数便好。”
柳玉书这才松了口气,躬身道:“多谢君后指点,臣知道了。”
见君后侧身让路,柳玉书缓步而入,身后的殿门悄然阖上。陆长行才回首凝望片刻,低语问道:“文侧君近日常来吗?”
乌宛白微微颔首,道:“较之以往,近日的确频繁许多。”她默了默,又道:“柳博士近来也是凝辉殿的常客。”
君后前脚刚走,柳文澜便匆匆来到了凝辉殿外。
乌宛白暗忖,人不禁念叨。
为了能让兜帽诗仙早日踏入太学府的高堂,老人家几乎要将嘴皮子磨破了。
而今裴源见了她,只觉一个头两个大。入殿后,不等她开口,裴源便将面前的茶粥递了过去:“天热,文博士先用些凉的,败败燥气。”
柳文澜哪有心思吃,一心只想着如何壮大晟文脉。她随意掏出帕子,擦了擦额上的汗珠,正色道:“陛下,如今帷帽诗仙的诗词已在京城广为传阅,臣……”
裴源摆了摆手:“柳博士不必多言,朕准了。”
柳文澜脸色微沉,仍道:“陛下,帷帽诗仙的诗句读之激昂,闻之生志,实乃我朝之幸。怎可因他是男子之身,便加以阻挠?”
裴源默默扶额:“……”
眼见柳文澜继续喋喋不休,柳玉书忙在旁小声提点:“娘,陛下准了。”
“你闭嘴!”柳文澜斥道:“这哪有你说话的份?”
柳玉书:“……”
柳文澜凝视着凤帝,正欲再次劝说,忽而眸色一凛,愣了半晌,才带着一丝不可置信的语气开口:“陛、陛下,您刚刚说……准了?”
裴源微微颔首,步下高台,亲自扶她进了内殿,语气无比亲和:“朕亦钦佩帷帽诗仙的豪情壮志,奈何齐翁她老人家固执,朕左右为难。辛而今日南阳王上书,言及民间传闻:南陵郡此
次灾情陡然有了转圜之际,皆因文昌帝君神迹一现,朕心大为震撼。故此,朕欲命南阳王为护仙使者,召其入京,一路歌颂诗仙神迹功德。往后,凡需诗仙出场之处,皆由南阳王代劳。如此,既免了齐翁担忧男子干政的顾忌,也能让诗仙免受凡尘俗事的叨扰。文博士以为如何?”
柳文澜心中顿时生出波涛骇浪,久久不能平息,却还是努力压下心头的震撼沉吟良久,开口依旧难掩心头激动,甚至隐隐有了哽咽声:“陛下思虑周全,甚好,甚好。”
裴源问:“那这请帷帽诗仙出山的重任就交给文博士,可好?”
柳文澜一愣,回神后恭敬一拜:“臣,荣幸之至!”
时至未时,终于送走了柳家母子,一盏凉茶下腹,嗓子的干哑终得缓解,可看到案牍上那一摞子不知所云的奏折,裴源只觉得身心俱疲,大臣一个月还能休息三日,可帝王却全年无休想,实在是很不公平。于是召来乌宛白道:“去内秩署寻个会雕字的人来。”
乌宛白下意识瞥了眼案牍上的奏折,瞬间了悟。退下后不久,便带了个宫侍回来。
“陛下,”乌宛白耳语汇报此人的来路:“此人名唤庚坛,入宫一年之久。祖母雕字之技堪称一绝,曾效力礼部,为雕版匠人。其母早逝,只留下这么一个孙辈,可惜是个男子,虽不能以技谋生,却将祖母的绝技学了七八成。”
裴源居高俯视殿中跪拜之人,庚坛生的清瘦,蜷缩在地跪成一团,像极了遇见天敌害怕到瑟瑟发抖的鹌鹑。
“抬起头来。”
凤帝声音冷漠入耳,庚坛闻声吓的一抖,慢吞吞的抬起身,可眼眸低垂,半分不敢直视圣颜。
裴源仔细端详他良久,男子不过十六七的模样,五官清隽,奈何实在清瘦,脸颊几乎无肉,不由蹙眉道:“平日吃不饱饭吗?”
庚坛不解其意,但下意识否认:“吃的……回陛下话,奴才吃的饱。”
裴源眸色微深:“瘦成这样,胆子还这么小,俨然平日里深受苛待。”
乌宛白瞧出凤帝有些不悦,急忙道:“陛下放心,奴婢待会儿就去好好敲打敲打常傲玉。”
裴源听出弦外之音:“常傲玉?”
乌宛白沉默几息:“此人,是德君那边的亲戚。”
裴源眉头紧锁:“庄与之?”
乌宛白颔首不语,算是默认。
庄与之性情跋扈,其母未见得多有建树,不过其父身份贵重,皇室中人,大皇子长殿下,裴源该唤他一声舅父。
驸配庄绿夏在禁军当差,担任禁军司礼,地位较高,但没什么实权。
裴源紧扣拇指,黑玉扳指将指腹勒的泛白:“你暗中调查清楚,若真有拜高踩低,仗自身背景胡作非为、欺辱他人之举。”
她静默几息,重重叩击案牍三声,开口无比阴沉:“不留!”
案牍下跪地的庚坛吓了一缩,可低垂的眼眸却渐生雾气,伏地的双手更是慢慢紧攥成拳,心中满是大仇终得报的痛快。
裴源并未注意一个小宫侍的举止,将早就准备好的拓纸拿给他,指了下不远处的小桌案:“木刀已备好,去吧。”
庚坛恭敬接在手里,坐下后方才认真看起来拓纸所书,无外乎是“朕阅之”“朕已知”“准奏”“依奏”等并无意义的题字。
手握起刻刀的那一刻,庚坛眉宇间透出几分凌厉,仿佛瞬间变了一个人,毫无刚刚跪地时的怯懦与胆怯。木头在刻刀的雕琢下,很快初具雏形。夕阳刚埋入云层,第一个印章便刻好了。
呈给裴源时,她只是扫了一眼,便沾了墨拓印在奏折上。看着与自己笔书一般无二的印字,她嘴角不禁勾起一丝笑意:“内秩署不必回了,往后你便留在凝辉殿当差。”
庚坛一愣,回过神来,扑通跪地:“奴才谢陛下恩典!”
裴源:“……”
一惊一乍的,吓她一跳!
裴源拍了拍胸口,而后心有余悸的看着他膝盖下的那方砖石,还好,没裂~
第40章 第40章晋江文学城
四日的路程,被陆长行硬生生压缩至两日半。终于见到了挂念之人,心中再无半点挂碍。洗去一身疲惫,热气蒸腾间,困乏如潮水涌来。头刚一沾到枕头,便阖眼睡去。
但思绪似乎还停留在回程路上,因而画面不断。
策马奔腾,尘土飞扬,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几年前南下的路上。
那日,他无意间闯入了一片诡异的丛林,浓雾悄然升起,空气里响起奇怪的虫鸣。马儿自此受了惊,完全脱离了他的掌控,惊慌失措的开始狂奔。
他试图勒住缰绳却徒劳无功。最终,他一头撞上了凸起的树杈,眼前一黑,晕死过去。
醒来时,自己身处一间破旧的木屋。昏暗的光线里,墙上悬挂的各类动物尸骸,森森白骨,皮毛破败,格外恐怖诡异,令人不寒而栗。他惊慌坐起,却听到一阵铁链的窸窣声。
低头一看,手腕粗的铁链,自脚腕延伸至地面凸起的铁栓。
他被人囚禁了。
囚禁他的是一群身着奇装异服的少女,她们说着他听不懂的话向他靠近,手持锋利的刀具。他挣扎着想要反抗,却被她们轻易控制住。而后利落的割开他的手腕,只为获得他的鲜血。
伤口刚刚愈合,又会重新上演。自此,他变成了一个供血的囚徒。
为了让他的伤好的快些,总有女子趁他熟睡时,为他的伤口上药。
陆长行忍无可忍,终于抓准时机,猛地起身骑在女子身上,狠狠扼住了她的喉咙。
完全状况之外的裴源:“……”
裴源初时并未当回事,以为他只是噩梦惊厥,只要醒来就会无碍。可不过片刻便察觉出了不对劲。因为男子交缠的手掌带着狠厉,似要扭断她的脖子。
双手被陆长行压在身下,裴源挣扎不了,叫喊不出,短短数息,她就看到了驾崩的先帝。
先帝双手环胸,冷眼旁观了一阵,后啧啧摇头,嘲讽拉满。
裴源:“……”
如何获救的裴源一概不知,只知先帝的身影散成一团雾后,眼前出现了几张惊慌失措的脸。
时至子时,栖梧宫内殿不知何时燃起了蜡烛,昏黄的烛光将殿内一切映照的影影绰绰。
陆长行跪坐在女子身畔,眼眸中满是慌乱无措,心中愧疚心疼的无以复加。
他不知自己该做些什么,想要扶她起身,却不敢再去触碰她的身体。只能双眼泛红地望着她,颤抖的重复那三个字:“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
乌宛白吓的面色惨白,直至凤帝面容恢复血色,才小心将其扶起:“陛下,您还好吗?”
裴源表示不太好,看着陆长行严重全是恐惧,几乎是连滚带爬的跑回了紫宸殿。
翌日,凤帝凤体欠安的消息传至前朝与后宫,一如往昔,紫宸殿宫门紧闭。本该前来侍疾的君后亦身子欠安,久未露面,反倒是素来狂傲的德君不顾乌宛白的阻拦,径直横冲进了紫宸殿。
彼时,凤帝端坐方台批阅奏折,看上去身无异样,康健如常。面对突然闯入的庄与之,更无半分波澜,只是静静的看着气焰汹汹的庄与之。
庄与之不知凤帝又在搞什么名堂,虚行一礼,开口质问:“听闻陛下受了宫侍蛊惑,命人将常尚宫压入了肃刑司?”
裴源眉梢微挑,而后单手托腮,好整以暇地看着来人,似在回应:是又如何?
庄与之的丹凤眼瞬时透出几分凌厉,双拳紧握,愤愤道:“常尚宫忠心耿耿,兢兢业业,臣实在好奇那宫侍生得怎样一张勾人面,竟让不解风情的陛下为他做出如此荒唐事?问都不问一句,便对常尚宫下了如此重罚!”
裴源嗓子疼痛,无法出声,干脆沉默到底,指尖轻点桌案,静静端看来人。
从前,无论他如何跋扈嚣张,凤帝总会念着父亲的身份,让着自己。可今日,她却只字不语,凤眸平静如水,没有半点波澜。
一盯就是许久。竟让气焰嚣张的男子,无端生出一丝恐惧。
骄矜如他,也忍不住萌生退意。可尚未开口,冷冽的声音突然传入内殿:“本宫看德君越来越放肆。陛下要惩治一个仗着权势、欺压宫侍的贱婢
,难道还要经你允许?你眼中可还有帝君之别,纲常之理?紫宸殿是陛下休憩理政之地,你未经通传,放肆闯入,还敢以后君之身质问帝王!简直狂悖无状!”
言及此,郭嘉安已行至内殿,立在庄与之身前,冷声道:“来人!德君以下犯上,不敬帝王,宫规难容!即刻押回凝霜阁闭门思过,未经允准,不得踏出一步!”
庄与之当即面红耳赤,怒斥:“你算什么东西?凭你也配……”
‘啪——’
朱红广袖在半空划过一道鲜明弧线,重重甩在了庄与之的脸颊上,脆响声伴着郭嘉安的斥责,绕梁不歇:“就凭本宫是贵君,高你一等!”
一旁看热闹的裴源当即凤眸圆瞪,背脊仿佛都挺直了几分。而庄与之更是愣怔当场,全完不可置信的僵在原地。
郭嘉安未曾给他反驳之机,赫然冷道:“都是死人吗?本宫的吩咐听不到?拖下去!”
乌宛白见势,一挥浮尘,廊下静候的宫侍几乎一拥而上。
庄与之何曾受过这种屈辱?当下歇斯底里的要与郭嘉安撕扯在一处,奈何身子被宫侍牢牢控制,越拖越远,竟连郭嘉安的衣袖都没有碰到,他心中极为不甘,只能歇斯底里的大吼:“郭嘉安!我要杀了你!你们这群贱奴竟敢拉扯本宫?本宫要将你们都杀了!全都杀了!放开本宫……”
裴源:“……”
前有耳光打手,后有愤怒嘶吼,还有昨夜的手锁喉,各个深藏不露,吓得裴源瑟瑟发抖……
太可怕了,这个后宫太可怕了。
裴源目瞪口呆的目送了庄与之远去,忽而感觉后颈一热,浓烈的花香瞬时环绕周身,甫一回首,恰与贴上前的郭嘉安四目相对。
裴源没来由感觉头皮发麻,下意识退了好远后提笔飞速写下一句:【打了庄与之,可就不能打朕了呦~】
郭嘉安:“……”
不过几息,纸条就被郭嘉安夺在手里撕成了碎片,男子伫立方台静观凤帝须臾,复又将桃花眼眸垂落在她脖颈上系着的方巾上:“陛下脖子怎么了?”
裴源摸了摸方巾,再次提笔:【偶感风寒,伤了喉咙,并无大碍。】
桃花眼眸微眯,几息静默,郭嘉安才嘲弄道:“那这风寒属实厉害,平白在陛下脖颈上留了青,还是人手的形状。”
裴源:“……”
裴源无端有些心虚,用手中握着的笔杆轻戳了戳脸颊,既不看他,也不再写字。
询问无果,郭嘉安不再自讨没趣,微微一礼,转身阔步退出了殿外。
乌宛白一如往昔,立在廊下躬身颔首,郭嘉安冷冷瞥她一眼:“侍主不周,自己去肃刑司领十个板子。再有下次,本宫亲自扒了你的皮!”
乌宛白面色如常,不露半点情绪,只恭敬回道:“是。”
郭嘉安拂袖而去,一盏茶后,朱红身影便踏入了栖梧宫。
解安心中警铃大作,尚未来得及阻拦,宸贵君已然阔步而入。视线与茶案前端坐的柳叶眸相对,片刻后,挤出一抹冷笑:“君后好雅兴,差点害得阖宫诸君成了鳏夫,竟还有心思在这饮茶?”
郭嘉安大摇大摆行至案前,一脚踏在椅上,豪放侧倚,俨然未将君后放在眼中。
陆长行凝着他的举止,虽有不满,可心中更在意凤帝状况,故而轻声问道:“她……可安好?”
郭嘉安冷哼一声,语气中满是嘲讽:“自己下了多重的手不清楚吗?还有脸来问我?”
“我……”陆长行想说他不是故意的,可话到嘴边生生咽下,只道:“我无话可辩,是打是骂,悉听尊便。”
“我吃饱了撑得打你?”郭嘉安没好气道:“陛下忘了我为何得宠,你不忘便好。”
说话间,郭嘉安从袖口取出一页卷轴扔到陆长行面前:“文渊阁的典制考;青云湖的水改道,不知道是不是巧合?总感觉先帝走过的荆棘路,有人想让陛下重蹈覆辙。”
陆长行放下手中的茶盏,展开卷轴。上面所书,正是先帝初登大宝那几年历经诸事的详细记录。
殿中一片静谧,只有微风从窗而入,吹撩起陆长行半束的青丝。良久,他才缓缓启唇:“近来听闻一事,先帝初登大宝之时,常家势大,为先帝所不容。”
他顿了顿,目光微微闪烁,似在回忆:“我幼时在北境长大,十二岁才初入京城。那时的常家已呈落败之象,我亦未听闻常家曾遭先帝责罚的懿旨。你可知其中缘由?”
郭嘉安瞥他一眼,目光如刃,眼底嘲讽之意丝毫未加掩饰,却也无意点破陆长行的心思。只收回视线看着锦袍上的那朵艳丽牡丹:“繁花之败,多自根茎腐烂。先帝深谙推波助澜之道,以星星之火引燃常家原野。常家姊妹彼此猜忌,自相残杀,最终不战而溃。”
原来如此。
陆长行放下卷轴,抬眸看向郭嘉安,目光总不自觉的被他眉心红钿吸引,盯的久了,只觉得刺眼。
“夏至阴生,日短夜长。人好揣度,厉鬼难防。”陆长行收回视线,眸光微深:“若你推测为真,或有人想借幽冥之力搅乱人心,我们还真要早设防备才好。”
郭嘉安长叹一声:“打不完的妖怪,淌不完的河,当时一定是猪油蒙了心,才上了她这条贼船。”
陆长行微微眯眼,语气中带着几分冷意:“别说得好像你吃了亏似的!”
郭嘉安不屑冷笑:“恩宠这种东西,谁嫌多啊?我是不争,而非争不过。”他言罢起身离去,边走边道:“陆长行,昨夜之事若再有发生,你也莫怪我不讲诚信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