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亿万雨滴同时落下
“我记得。”
“我记得每年这个时候,四点左右太阳就已经落山了。”
“北城冬天很长,太阳会比其他地方先照在身上,也先一步落下。”
“知道那种火炕吗?烧得滚烫。炕头要比炕尾温度高。那时候我喜欢趴在炕头看窗外的雪。”
“亮堂堂的,屋子却很黑。”
陈运站在阳台看。
没有雪,只有被小区照亮的水泥地。
虽然也是亮堂堂。
“看久了眼睛就会被刺伤,畏光流泪。”迟柏意说完,在电话那头听着风声,道:
“进屋吧。”
“西陵不下雪啊。”
“跟我回北城看吧。那里雪多,怎么看都看不完,从现在开始可以一直看到明年三月。”
电话那头沉默着。
迟柏意等了一阵子,听见关门声响起,才又问:
“困不困?”
陈运说:“不困。”
过了一会儿,道:“你是不是困了?”
迟柏意下意识摇头,摇完才想起她现在看不到:
“我也不困。”
“倒是你,半天不吭声,我以为讲得太无聊给你说困了呢。”
“不无聊。”
迟柏意闻言顿了一下,笑道:“真的?我都听见你打哈欠的声音了。”
“踏实了就容易打哈欠。”陈运说着还又打了一个,“跟你没关系。”
扯呢,你这个哈欠频率分明就是跟着我的说话节奏来的。
迟柏意打开免提,将手机放在另一只枕头上,侧身躺下:
“其实我小时候吧也没什么太多有意思的事儿,现在能想起来的也不多。”
“有意思。”陈运的声音跟其本人一样固执,在电话里通过电流加工听上去硬邦邦的,叫迟柏意一下子就能想起当时在医院头一次见她时的模样。
“我喜欢听你讲这些。”
这句就温柔许多,迟柏意忍不住笑了:
“那是喜欢我,还是喜欢听我说?”
“喜欢你,也喜欢听你说。”陈运想了想,说:“听着舒服。”
“那也不能我总说,你总听吧。”迟柏意看了一下时间,“都半小时了,我觉得再继续下去光这一通电话我都能给你用嘴讲出本‘小迟回忆录’来。”
陈运就只是笑,笑完一个惊天动地的大喷嚏。
迟柏意在那头“哎呦”一声:
“你铲煤呢?”
“没!”
“对啊就是煤。”听着她在那边有发飙的趋势,迟柏意见好就收,“感冒不是已经好了吗,怎么今天听着又严重了?”
“刚刚阳台上吹风吹的?”
“没有。”陈运揩着鼻子瓮声瓮气地回,“我才在阳台站了几分钟。”
“那你是……”
“可能之前在外面待久了点儿。”陈运道,“那会儿风大。”
迟柏意也没怀疑:“衣服穿够,觉得冷了晚上睡长青去。”
陈运答应下来,问她:“你明天几点起?”
“听这话就是聊够了。”迟柏意点评完,道:“九十点,起来去厂家那儿一趟,下午去医院。”
“那你快挂吧,这都快十点了。”
迟柏意不动:“你怎么不挂?上回还是我先挂的呢。”
“我打的电话,快挂。”
“不。”
僵持半分钟,还是谁也没先挂断。
迟柏意只好把话题再拉回去,继续就着双方目前生活状态东拉西扯了有十来分钟,听着她哈欠连天起来,自己也觉得脑浆拌起浆糊来:
“这会儿该挂了,真有点困。”
“嗯。”
呼吸声相互响过几回合,陈运听见她在那头忽然问:
“怎么想起要听我小时候的事儿?”
“想你了呗。”陈运过了半晌,说。
“就这样,没了?”
“没了。”
迟柏意在心里叹了口气,点头:
“好吧,你早点睡,再过两天要是感冒还不好,就乖乖去医院,最近流感病毒比较多。我老觉得你这次感冒断断续续的有点不太对劲。”
“知道。”陈运说,“你也注意,口罩我给你买了两包,都在行李箱外侧。”
互相叮嘱结束,挂电话前,迟柏意憋了半天,还是没忍住道:
“遇上事儿记得跟我说。”
陈运这次没回答,直到手机安静下来,才慢慢起身走向阳台——
阳台向右,视野所及之处一片高高低低树影。
越过那些影子,是一道长长的铁路。
风又重新刮起,卷着凛冽灰尘味包裹而来。
铁路往左昌平路向前,出镇川门,过公路大桥一路向南……
那里有她待了十来年的地方,有记忆里很高的土坡,有已经没有年轻人再留下的村落。
无数人从那儿带着希望走出去,从此再也没有回去过——
好好生活。
秦姨这么说过。
她这么说过。
奶奶这么说过。
毛毛这么说过。
三天前,坐在那里公交站牌下的那个人也这么说。
可冬天年年如此,日日如斯,往复循环从不停止。
“那也要好好生活。人生是自己的,好好活下去。”
那她不要我的时候有想过让我在那个冬天活着吗?
既然不要又为什么要生我?
生了我,为什么又不要我?
这些话陈运问不出口。
对天,问不出。对地,问不出。
她只能坐下来,像投降似的,跟这个戴着口罩陌生女人道:
“你说得对。”
“不过这个公交就只到这里,剩下的路不到八百米就能看见大门。”
“谢谢。”对方说。
对方递过来一管护手霜:
“试试,这样下去手会疼吧?”
“要对自己好……”
剩下的话终止在风声呼啸中。
陈运看见她怔怔望着自己,慢慢摘下口罩。
口罩下是一张很好看的脸。
眼睛,鼻子,眉毛……
“你……”她说,“你长得真像我女儿……”
是很像。
杨奇她们说得没错。
“我是等人一起去福利院的,你是……”
“我刚从那儿出来。”陈运说,“你手机响了。”
她接通电话,陈运起身离开。
玉兰花香若有若无,陈运轻轻抽动鼻子嗅着。
不是花开的季节,香味还是在。
在手指之间,在周身徘徊,在衣兜里装着的那半支玉兰花护手霜中。
阳台上空荡荡,她闭上眼仰起头,亿万雨滴同时落下。
第112章 过程与结果
大雨下烂冬,走哪儿哪儿脏。
迟柏意跟钱琼俩掌柜撒手跑了,店还得开,陈运从原本的早上打卡上班下午坐工作室学习改成了下午去店里不打卡上班顺带学习。
怪无聊的其实。
香水店客人少得很正常,这里少得就很可怜。
一坐坐几天,光白开水喝得肚子直咣当,除了监督制香师们的工作进程,就是溜达去仓库签单。
不靠实体店赚钱,那还费这个劲儿搞门面干什么?
来受托巡视的雷平解释说:
“建立品牌形象,扩展业务渠道,获得顾客信任……”
太画饼了很难懂,陈运只觉得这个雨下得店里地板总是脏。
脏了她就受不了,要拖。
人家店员本来手头都有自己的活儿要干,总去拖也不是个事儿。
怎么办呢?
她自个儿拖。
进来一个人踩脏了她拖,再进来一个人她继续拖。
拖来拖去活像个被雨下疯了的大号神经病。一干店员带着雷平就看着她过来过去,脑袋跟着从左转到右,雷平终于受不了了:
“你今天是不是没吃药?”
陈运说:“吃了。”
没吃的话她现在应该在使劲儿琢磨,而不是干活——
可她心里装着事儿,是个人都能看得出来。
雷平之前还考虑过是不是迟柏意出差之类的,后来她走后自己一个人再细想,觉得不对。
理由很简单。
人走之前她就这样儿了。
准确来说,是降温之后她就是这样。
向来听说精神病是春天犯得凶,没听说有冬天不爽利。
而且这人吧,除非利益相关否则一般都是嘴死硬,问也问不出个名堂。
反正雷平好话歹话最近都说尽,也没敲开她心门。
雷平打算放弃了:
“吃了出去,店我守着,别闷在这儿。”
心情不好……出去玩一玩应该能好点儿?
“你看今天天气多好,就不适合待在家里。自己转转去,吃点好的。”
陈运见鬼似的看看她,再看看外头凄风苦雨乌云惨淡的天——
这叫天气好?
“而且你不今天还有事儿?有事儿办事去。”雷平假装看不到她的眼神,伸手夺过拖把,将人往门口赶,“走吧,快走,再不走天该黑了。”
陈运被撵鸡一样挥退到店门外,还想挣扎一下:“不行,货还没到呢。”
“货我来等。”这个放着自己门面不管,跑来人家店里留守的老板说,“再说你没看那俩都跑了,就剩下咱俩被套牢在这儿了吗?”
“又不是出去玩儿,迟柏意是有正事,而且迟柏意可累了……”
雷平才不想听她的迟柏意经,就“嗯嗯”地随便敷衍:
“对对,正事正事……”
“钱琼姐也没有乱跑,钱琼姐还……”
比之迟柏意,雷平更不想听到钱琼:
“那你有没有正事,你是不是就有正事?”
陈运被打断之后略呆,愣愣地转动一下脑子,犹豫道:
“应该……算吧。”
“要不要紧?”
“要紧……”陈运迟疑,“要紧,也不是特别要紧。”
“你到底是不知道要紧不要紧,还是不知道自己到底该不该去做?”
陈运垂着眼思索几秒钟,道:
“不知道该不该去。”
雷平心里长长“哦”了一声:
“那这容易——你今天想这事儿没有?”
陈运说:“想了。”
“想了多久?”
想了一天。
雷平也不在意她没回答,继续问:
“那今儿要不去,你明天还想不想?”
陈运沉默了。
雷平看着她苦大仇深皱着眉,实在好奇能有什么事儿叫她这么为难,还能为难两三天?
“所以你是就差个能帮你做决定的人,还是怕这个决定会是错的。”
陈运依旧沉默。
玻璃门外沥青路湿成一片黯淡,天光无影。
良久之后,肩膀被轻轻拍了一下。
陈运回神转头,对上她的眼睛。
“去吧。”
“人生中其实没那么多错能让你犯。”雷平不再看她,目光转向门外,语气很淡,“也没那么多该与不该。”
“无非是做时开心,做了以后也不后悔。或者不开心,可不做却一定会后悔。”
“看你想要过程还是结果吧。”
那过程重要,结果就不重要了吗?
就不能都要吗?
陈运直到出了门,走在路上也没理清这个东西。
出租车太贵,虽然现在已经不是前两年打个车心疼钱的时候了,但她还是习惯公交或者走路。
骑车也好,风吹着什么事儿都能抛到脑后,可总觉得不如公交。
一车子的人摇摇晃晃,坐在最后面靠窗的位置上,各种气味和温度交织,窗外是人、景、楼。
这么晃着晃着,就晃到了从前。
那时候奶奶还在,她年纪还小,每到周末最喜欢的事儿就是坐着车从学校回蛸亭。
一路上想今天奶奶会给做什么好吃的,这一周又发生了好多事要说,书包里是存钱买的杯子和奖状……
一晃七八年过去,时移世易,走的走,散的散。
过程那么美好,结果又如何呢?
现在坐在这儿,蛸亭可以再回,可那里已经没有人。
气味还是那么多,而她竟然已经闻不出太大区别。
沉木檀香降真安息,落在鼻子里全是木头和灰尘,龙脑薄荷除了凉意只剩下草味儿。
能闻到吗?能。
有什么不一样吗?
那这不就是正常人的嗅觉吗?
陈运默然,回答不出。
离开医院的时候她想自己到底有没有生病。
去过医院的第二天她忽然发现她原来从来不知道什么是正常人的嗅觉。
过程……
过程。
过程就是拥有最爱的亲人和最信任仰慕的朋友,最后伯劳飞燕;过程就是从有记忆时荡析离居,所以求无所求,念无所念;过程难道就是所有努力,所谓天赋,也不过只是老天的一场玩笑吗?
那么让一个活在谎言中的色弱发现自己是色盲可笑,还是让一个四色忽然有一天变成全色盲更可笑?!
陈运不想再想,轻轻地冲着车窗哈出一口气,慢慢画上一个笑脸。
笑脸后的护栏向右拉开,拉出茫茫白江。
看着那片白,她却又想起小时候奶奶讲过的那个故事——
香料商路从三千年前由大元定观起始,江船运河打通东西南北。
诗里说千金散尽还复来。
可四散家产的那个人,曾经富可敌国,也有过触手可得至高无上的权利,最后有没有后悔呢?
那要不是为了一个结果,过程又有什么意义?
她当时是这么问的。
奶奶却叹着气,只说六朝何事。
“所以她不会后悔。因为再滔天的权势与富贵到头来也躲不过人心难测。难测的不只是别人的心,还有自己的。”
不过须臾,水月镜花而已。
“留下和记住,才是真的。”
第113章 陈然
一路胡思乱想到院大门,进去的时候她还特意对着不锈钢反光照照自己——
头是头脸是脸,表情还行。
用这个表情拿完东西再顺便打听个人应该没问题。
唯一有问题的就是她还没想好到底该怎么说。
“秦姨,我上周碰见个人来咱们这儿,就你昨天电话提过的那位,把东西落下了……”
有点怪,不像她平时风格。
“我觉得你昨天提到的那个人我很感兴趣,您能不能再详细说说?”
说什么呢。
或者“我碰上个人,对就那个,我觉得长得像我……像我妈……”
陈运专注的练习,一路二耳不闻窗外事走到办公室台阶下,被人拦住时还往旁边绕了绕,下意识地说:“不好意思。”
结果没绕开。
一抬头,小方笑盈盈地站在她前面,说:
“秦老师那儿有客呢。”
有客?
陈运朝她背后窗户看了一眼,蓝白的花后影影绰绰,有点模糊。
不过里面确实好像坐着两个人。
“是……”
“来搞什么的水电整修改造的,上回地方来人查了,讲咱们这儿线路老化严重,大功率电器容易出问题……”小方不等她问,解释得很快,“说是熟人介绍,外地来的,挺厉害一个老板,费用全包。”
陈运长长出了一口气,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是应该失望还是不失望,就觉得胃里一下子很空:
“挺好。”
小方还是笑盈盈地站那儿,像是刚才那段话都只是随口一说,也完全没看出她有什么不对:
“那你是坐外头等等还是跟我上楼去看看?”
“我……”陈运本来想说‘我上楼去吧’,走出两步又不由自主停下了:“我在这儿等等。”
“也行。”小方回头看了眼紧关着的门,转过来道:“我估计她们也该聊完了,你在这儿等着好。”
莫名其妙的,陈运也跟着往门上溜了一眼。
自然还是什么也看不到。
声音也听不到。
门外那张长椅以前是铁的,后来有小孩儿在上面磕破皮,就换成了木头的。
光滑蹭亮,人坐在上头嘎吱嘎吱响。
陈运坐不住,看见小方姐背影有那么一瞬间特别想跟上去——跟小时候等在外头打疫苗一样,别人都进去了,她留在外面、拉住她想叫她陪陪自己。
可最后还是没有动。
就只坐着,假装自己是这张椅子上的一颗钉子。
坐了有一会儿,办公室里的声音忽然慢慢大起来,重新又低下去——
陈运低着头,摒弃掉所有声音,试图想迟柏意。
想不了。
在这个地方,这个时候,迟柏意就像云光之下的一点影子,摸不着看不真,风吹来吹去聚不出形状。
天太沉,太阳虚虚亮着一个白点。
陈运渐渐开始喘不上气。
以前喘不上气她爱咬手,现在喘不上气她用塑料袋。
但现在没有塑料袋。
没有塑料袋还可以用手。
她也不想用。
于是还是坐着。
瘫着。
日头从东到西,从东到西。
那口气终于顺出来,在眼前蒙出一团白雾。
门吱呀一声开了。
陈运深吸口气,没抬头。
直到脚步声落在她身边停下,她还是没抬头。
花香,也许是花香,分辨不出,静静流淌过来。
连带着那个声音也一起流淌过来:
“你的事,秦老都跟我说了。”
陈运发现自己竟然手没抖。
“陈运。”
“是叫陈运,对不对?”
“是个好名字。”
“好名字吗?”
“好名字。”
陈运扭头看向她,肩膀和脖子一起酸极痛极:
“你的事,秦姨昨天也跟我说了几句。”
暮光下,她眼睛是温柔的,眼角那一点亮光很像一滴泪。
“你……”陈运使劲儿吞咽了一下,想把喉咙里堵着的东西给噎回去,“所以你是……”
“来找我女儿。”
她说着,转过头不再看她,手上递来一包纸巾,“顺便,有人说这边有个项目想跟我谈谈。”
陈运接过去死死攥在手心。
没有活动也不是节假日,院里就空得厉害。
陈运望着那边墙角的几只跷跷板,半晌,终于问:
“那你、您怎么称呼?”
“陈,陈然。”
“跟你一个姓,是不是很巧?”
“巧。”陈运点着头,看见她笑了,“真的很巧。”
“我也觉得巧。”她的笑很轻,望过来的眼神也很轻,落在脸上又极重,沉甸甸的,像在勾着肠子剜着心:
“我上周就在想,怎么会这么巧。”
“怎么就能这么巧……”
“我想了一天又一天,还是没忍住,想自己再来看一看,问一问。”
“我就想啊,如果真是的话,那她会不会也想来看一看、问一问……”
“会的。”陈运看向她的眼睛,说:“一定会的。”
四目相对,这一刻安静异常。
陈然想笑一笑,可笑出来,却在那双眼睛中看见了一双同样噙着光的眼——
透亮的,眉毛锋利得几乎带着腥气。
“你女儿……是怎么丢的?”
“你……是怎么走丢的?”
俩人同时愣了愣,同时停下,又同时再开口:
“医院,付东路私立协济医院。”
现在是付东耳鼻喉专科医院。
“秦姨说你当时是在医院看病。”陈运声音很低,“是吗?”
“是。”她还是看着她,眼神没有任何闪躲,“我去看病,带她去上了趟厕所,她就在里面门口等着……”
只是那么一会儿功夫。
也许还不到五分钟。
“那……她、那时候多大?”
陈运看见她眼角狠狠抽了一下。
“三岁。”
“那是她三岁生日。”
“她出生在冬天,大雪后第三天。十二月九号,冬月初九。”
“从那一天到现在,十七年,算上今天二十天。你……”
“我不记得了。”陈运说,“我只记得是在医院,不过年龄、秦姨说是两三岁的样子。”
“那你……”
“你”没说完,手机响了起来,她有点抱歉地笑了一下,掏出手机接听。
陈运发现自己有点喜欢她不会避开接电话的这个行为——
有种很自然的亲密感。
她就忍不住悄悄慢慢地朝对方那里挪了一下,挪完很快又意识到不好,想要站起来。
一只手却扶住了她肩膀。
陈然扶着她肩膀转头笑了笑,继续对着手机说话。
陈运一下就觉得自己跟被点了穴似的定住了。
然后她就这样一只手搭着自己肩膀一只手拿着手机;然后她过了一会儿松开手在包里摸索了好一阵,掏出了只暖手宝递过来;然后她把自己外套脱掉,裹了上来……
陈运拒绝的话在嘴里转了几圈,对上她眼睛吐不出来,脑子就跟叫驴坐了一下似的……碎了。
这一碎碎到了通话结束。
陈运回过神,发现她已经站了起来左转朝前走,于是也转头去看,并且立马起身——
一个很熟悉,起码从前很熟悉的身影从大门口走过来。
陈运愣在了原地。
一步一步,对方越走越近。
陈运看见那张脸,还是十多年前熟悉的那张脸,温润如玉,眉目舒展,带着点笑。
渐渐的,那点儿笑没了。
取而代之的是越皱越紧的眉头和越来越震惊的眼神。
陈运看着她的脚步从一开始的轻快稳重变得拖沓凝滞……
陈然停下同她握手。
“您就是……陈总?”
“……费用方面不用担心,当然、方案得调整,这个主要需要你……商量着来,有什么问题可以联系我助理。”
孟知玉终于回过神,发现对方已经说完,正看着自己,也不管到底说了些什么就点头:
“没问题。”
“大概情况你们院长也跟我讲过了,我在这里不会久待,后天是最后期限得回去,毕竟上面交代这边还是要交给你们这些年轻人。”
孟知玉恍如梦中,还是点头:
“好的。”
“那麻烦你现在带我们转一转,看一眼具体是怎么回事……”
孟知玉不知道她嘴里的‘们’是指谁,不过她现在也没有脑子去想:“行。”
然后没动。
陈然诧异地望着这个袁灵口中非常出色能干非常非常的得意门生此刻正看着自己愣神,脸色像是死了很多天的样子:
“现在就可以。”
孟知玉鸭子听雷般点头,嘴里说:
“陈总请。”
然后依旧没动。
不管陈运现在是什么复杂心情,都觉得这一幕真是相当难看。
难看得她都有点想笑。
她也确实笑了。
她一笑,陈然就转过了身,孟知玉的眼睛也立马瞅过来。
陈运跟她隔着人对视一眼,看见她眼眶瞬间红了。
“陈……”
陈然莫名其妙再转回去:
“怎么?”
陈运看着她嘴里剩下的那个“陈”字就这么被憋了回去。
“没事,陈……总您请。”
“好,陈运我们……”
陈运不想再待,将裹在身上的外套脱下,上前一步披在了对方身上,笑了笑:
“我先走了。”
陈然明显愣了愣,眼神一下子有点失望,攥着衣服的手指节都在发白:
“好……”
“我还有工作。”陈运有点不忍心,说。
“那你怎么来的,我开车……”
“我有车。”陈运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时候撒谎,“我去上班,走了。”
“那你路上慢点,拉链拉好,手上冻疮回去涂药……”陈然说到最后都不知道自己到底说了些什么,走上前一步又停下,想嘱咐又不知道怎么嘱咐才对,嘱咐着又觉得忘了点东西“你慢点,路上慢点……”
陈运低下头,不敢再看她的眼睛,低低应了一声,转身就走。
走出一段路,听到她在背后还在说:
“天气冷了,回去穿衣服。”
陈运鼻子一下酸了。
迟柏意在电话里听见她瓮声瓮气的声音急得一个视频奔过来。
还没等陈运说话就是劈头盖脸的:
“是不是感冒了,是不是又感冒了?”
“吹风吹的?鼻子不舒服还是感冒?感冒药给你买了。风寒流感的都有。”
“去医院没有?前天不是让你去医院挂号吗,号我都给你抢上了,结果怎么样,出来没有?说话啊!”
陈运不知道把自己手机搁哪儿插着,抱着胳膊盘腿一坐,笑得不行:
“你到底想让我回答哪个?”
迟柏意就差把鼻子怼屏幕上看她了:
“我看看你舌苔,凑近点儿!”
陈运倒是挺乖的照办了,完事看她苦大仇深拧个眉头,还笑:
“看出来什么了吗?”
迟柏意还真没看出来:
“血常规什么的呢,给我看看?”
“让我当草稿纸了。”陈运轻轻把手指放在屏幕上摸了一下她的脸,“没事,结果出了,大夫还多给我做了个什么检查呢。就说有点炎症,药也吃了,放心吧。”
迟柏意心说:我放心?我把心放你怀里我都放不下我上哪儿放心?
嘴上倒是很稳地说:
“多做个检查又该心疼钱了吧。”
屏幕里的小东西一脸‘你怎么知道’的表情:
“没有啊。有钱使在刀刃上,你说的。”
“那就是心疼得哭鼻子了?”迟柏意定定看着她,心里突突地跳,脑子没闲着,翻来覆去把这几天跟雷平的聊天想了个遍,还是没发现什么问题,“还是想我想哭了?”
“昂,想你想得哭得哇哇的。”陈运就附和,“楼下小花都叫我哭烦了,见不到影儿。”
迟柏意眼睛眯了一下:
“小花回来了?”
陈运下意识地抿嘴唇,目光朝外飘:
“嗯,就回来了一下下。”
迟柏意就笑:
“那就好,你也该放心了。”
陈运干巴巴地点头,莫名其妙很心虚:
“对啊。”
迟柏意笑得更明显了:
“我给你买了几件衣服,昨天送去干洗店,今天应该送到了,试过没有,尺码合适吗?”
陈运没试哪儿知道合适不合适,不过想她买的肯定合适,于是点头:
“合适啊合适啊。”
“也不穿给我看看?”
“你在手机里能看个什么?”
“穿给我看看,好歹挑了两三天呢。”
她这种半命令半撒娇的语气一出,陈运向来挡不住,只好从床底箱子里把衣服扒出来穿。
穿好退后几步给她看:
“怎么样?”
“扣子扣上看看。”
陈运就扣上。
外套是掐过腰的,不系扣子不明显,一系就能看出合不合适。
迟柏意盯着她的腰瞅了好几眼,点头:
“好看。”
“合适吧。”
迟柏意说:“合适。”
“你挑的肯定合适。”陈运看上去很满意这个衣兜,把手揣进去笑得特别开心,“兜好大啊,里面还有毛呢,手特别暖和。”
迟柏意持续点头微笑,意思是‘暖和暖和你暖和我乐呵’:
“那今天过得好不好,穿新衣服了心情怎么样?”
“好。”陈运马上说,“挺好的。我今天还……”
迟柏意等着她圆回来。
她吭哧两下,还真圆了回来:
“还出去玩儿了呢。”
“那有没有什么值得跟我分享的事?”迟柏意故意搓搓眉毛,“唉你都不知道,这几天真累,各种不顺利,什么破问题都有。你这儿有好消息吗给我乐呵乐呵?”
陈运眼睛噌的亮了,几乎是立刻想跟她说自己碰上了个人,还有……
短短几秒钟,迟柏意看着她目光发光到闪烁,最后慢慢暗下来。
她勾了一下唇角,露出一个迟柏意相当熟悉的那种“又能怎么样”的笑来,说:
“没有。”
“不过我今天化学测验满分,还新合了一味香,高兴吧?”
迟柏意朝后靠了一下,倚在枕头上也笑:
“高兴,就知道我们陈运最厉害。”
又说了几句,看着迟柏意被她逗得眉头舒展开,陈运才挂断电话。
屋中重新恢复安静。
她慢慢脱下衣服,坐回了床上。
窗户没关紧,凉气嘶嘶往里窜,她揉了几团纸仔仔细细塞进窗缝中。
衣服叠好放回箱子里,不过放进去的时候她迟疑了一下,还是把刚试过的那件拎了出来。
拖地,洗漱,整理各种笔记和试卷,关灯,回忆今天总结昨天展望明天——
昨天没什么可总结的。
可今天……
那个人就这么猝不及防从脑子里跳了出来。
像吗?
真像。
是不是很巧?
我也觉得巧。
怎么会这么巧,怎么就能这么巧?
她深呼吸,重新起身坐回了桌边,蜡烛光晃着,烛泪滴落。
迟柏意用指腹接住那一滴烛泪,回忆着刚刚在视频中看到的一切——
她的笑,她湿成一捋一捋的睫毛……
“小花回来了?”
“嗯,就回来了一下下。”
小花在走之前被抓住带去检查治疗。一身毛病,陈旧性骨折,营养障碍性腹水,神经炎,目前还在住院。
是宠物医院用假视频和照片骗人,还是这位伟大的资深精神病患者幻视出了一个动物朋友?
“尺码合适吗?”
“你挑的肯定合适。”
订制的衣服怎么会不合适,可腰身明显松了两指。
是她迟柏意连用手跟嘴量过的尺码会出错,还是穿衣服的人短短半个月里又瘦了?
“挺好的。”迟柏意重复了一遍。
雷平说:就是感觉叫什么事儿给困住了,一天天的心不在焉。
杨奇说:什么人?好像也没什么特殊客户。哦前几天倒是有一个,长得跟小陈特别像呢……
十点了,手机上的心率始终没有降下去,一直维持在八十多左右。
她还是没有睡。
迟柏意叹了口气,点开了通话记录。
孟知玉接到电话时正在浇花,接完才发现今天水浇过头了——
盆底的水溢得到处都是,一桌子连书带纸湿了个彻底。
文件袋倒是防水,三人的寻亲材料上陈运的照片正对着她面无表情目光如刀。
照片孟知玉向来是很爱有事没事拿出来看两眼的。
但现在她硬是看不下去,想翻过去又舍不得。
更别说这张照片旁边还有张陈然的名片。
陈运,陈然……
孟知玉把这两名字翻来覆去地在心里念百八遍,陈运还是就那么静静地瞪着她。
脑子里陈然那张脸也一块儿蹦出来瞪着她。
眉眼,嘴唇,下巴……
世上能有这么巧的事儿吗?
世上没有血缘关系却长得很像的人还少吗?
是啊,你医院丢了女儿,她在医院丢了妈妈,可这又能说明什么呢?
如果是了那自然很好,可如果不是呢?
如果不是呢……
她想不下去了,重重叹了口气,认命地把花搬下去连盆带土一起换。
把花拾掇好之后已经是半小时后。
她洗手坐回书桌前望着她——
五岁的她。
十岁的她。
十二岁的她。
十五岁的她。
她不爱拍照,尤其不爱别人给她拍,所以从小到大,每一张照片都是她借了相机给她拍。
而十二岁前她还会对着镜头冲她笑……
八年过去了。
所有的不甘竟全在这八年中一晃而过。
“你不是母亲,你不明白这十几年我是怎么过来的。那是我姑娘,我闺女,身上掉下来的肉……”
孟知玉握着手机,另一只提着水壶看水哗哗往下流没有回答,却在想:我怎么就不明白。
你怎么就知道我不明白?
我太明白了。
你找了十七年,她在这儿等了十七年,而我找了二十年。
我二十年找的一个又一个,每一个都这么说,每一个都悔不当初,每一个都这么哭过。
可那又怎么样?
不是还是不是。
不是一次我就死一次。
我死了七次。
而最后一个已经有儿有女,家庭幸福美满。
所以找到了又能怎么样?
我赌七场输七场,庄家是扔我的亲妈所以我活该。
可你凭什么就靠一张嘴一张脸去叫我让她也去赌一个输赢赔上一条命?
你认错了你可以走你可以继续找,那我们呢?
我们呢?!
手机屏幕无声亮起。
陈运猛然一颤,抖着手将它攥在掌心——
一串陌生的号码,一条短信,短信里是十一个数字。
孟知玉放下手机,无力地倒回沙发,捂住了脸。
窗外似乎有几声鸟叫,很模糊地响起。
陈运对着拨号键发誓等这叫声再响起,就一定要点下去——
一定要!
然而叫声始终没再响起。
响起的是手机铃声,迟柏意设置的一串钢琴曲。
陈运盯着那串号码,慢慢点下。
电话里传来她的声音:
“是陈运吗?”
蜡烛“啪”地一声响,花香四溢。
第114章 太久,不记得了
陈运从来没发现自己这么不会说话!
也不是反应慢或者接不住话题,就是好像怎么都不对——
坐得不对,看人也不对,只低头还是不对。
别扭,难受。屁股下面像铺着张钉板,硌得她下半身生疼,上半身却一直在死沉死沉往下坠。
上次这样的时候还是面对周大夫。
不,周大夫其实还算好。
起码她不用去注意周大夫脸上会是什么表情,心里会在想什么。
可现在……
“……是一直待在那儿吗?”
陈运点头说对:“成年出来的。”
接下来应该就是“没有人来领养过你”什么的了吧。
但对方又是没有说话,只是怔怔地仰了一下头,眼神很飘忽的样子顿在上方。
陈运就知道自己可能又把话题给聊断了。
每到这时候她就特别想回到数年前,在别人说“你这么说话很噎人知道吗,得改”的档口,把那个不屑冷笑着的自己一把攮回来,抽两巴掌,再鞠躬。说:没问题,我改,我一定改!
而不是现在要面对着陈然的内疚抱歉心疼等种种复杂的表情和眼神。
好在,这种时候也往往不会持续太久。
“所以是……出来就工作了?”
“出来就工作了。”陈运犹豫了一下,道。
“那一定累得很。”对方好像没有发现她犹豫的这一秒,很顺畅地接下去继续说着,“上回见你感觉你就累,身上也没什么肉,平时喜欢吃什么?”
陈运在肉和饭中选择结束,最后还是实话实说:“不累。都行,我不挑。”
“那喜欢干什么,有什么爱好?”
“工作。”
……
“我的爱好是工作。”
这个答案可能依旧不在有效对话范围内,反正至少有那么半分钟,对方都没出声。
陈运就坐在对面,看见她张了一下嘴,又合上。
接下来的时间俩人就这么静静坐着对望。
陈运从如坐针毡到如坐云雾再到心如止水。
细品味这个感受,约等同当初等期中成绩单。一开始还特别害怕,特别紧张和焦虑,等得久了,反而什么想法都没了。
就还是淡淡的。
什么自我安慰自我谴责都是空的。
她现在就觉得自己是挺空。
陈然在对面有些发颤的手,蹭了一下眼角的动作,还有低下头深呼吸调整状态的准备……落在眼里一帧一帧带着卡顿放送过去——
观看者和被观看者吗?
不知道。
如果是观看者的话,那不应该是这个第三视角。
俗称上帝视角。
再俗称看乐子。
陈运不觉得自己现在有这个看乐子的心情,更何况如果是乐子,那乐子中她本人还占二分之一。
然而事实如此。
陈然的一举一动,她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好像约定俗成的那样在上演——
终于见面,彼此小心翼翼又满怀期待地落座,极力避免肢体接触又控制不住地靠近,问与答,互相了解和试探:
“做过对比采样吗?”
“做过。”
“那你身上有什么疤,或者痣?”
“你一直都在西陵吗?那你女儿有什么毛病吗?”
就连那些了解试探中的每一分尴尬都恰到好处。
恰到好处到了她有点替所有人都开始难受的地步。
直到……
被观看者微微低了低头,再抬起脸时带上了一点笑。
“这样啊。”她笑着,轻声说。
很突然的,陈运就把眼前这张脸看成了迟柏意的脸。
迟柏意的声音。
迟柏意的笑。
那种有点无奈,有点习惯的笑。
平时拿她没办法时,会有的那种笑……
要是迟柏意在就好了。
陈然说完这句,起身道自己出去一下,走出了包厢。
陈运看着她出包厢门的背影没有动。
门外服务员很小声的说话,大概是在讲洗手间的位置。
后来那声音也慢慢低下去不见。
包间里又重新剩下陈运一个人。
面对这一张大圆桌,一室安静,她仰头靠回椅背,望着天花板,声音很轻地说了句:
“要是你真的在就好了。”
迟柏意,如果你在这里的话,如果是你的话……
会做什么?会说什么?
“还是有办法的。
有病治病,有问题解决问题,能解决的都不是大事……”
迟柏意在她对面踱两步,撩过耳边头发,坐了下来。
陈运靠在椅上,目光转向对面的椅子,再转向自己的手——
手上的疤已经退了,长出红色新肉。
更深的疤变成一些凸起肉芽组织。
迟柏意说这是什么来着,三级愈合伤口?
“伤口的正常愈合经过炎症增生成熟,将异物细菌清除,长出新肉,修复表皮。”
那要是异物清除不掉或者一直有细菌呢?
“清创——去污清理,打开表面已经愈合的伤口,挖出腐肉,填充敷料,缝合。”
“没有愈合不了的创口。如果有,那可能就是挖得不够深,切得不够狠。”
当时陈运叫她举着这只手说得头皮发麻,再三保证自己一定会乖乖听话绝对遵从医嘱:
“……所以你真的很适合当个大夫对吧,够心狠。”
也够直接。
所以如果今天是迟柏意的话……
可能连这顿饭都不会有。
因为一开始就只有两种结果,要么就是,从此你好我好大家好,需要考虑的只有“我要不要接受这个人”。
要么就不是,那自然也不会有其他可能,剩下的就只有怎么自我消化掉情绪。
而放在她这里,更简单一万倍。
因为迟柏意绝对能在知道这件事之后就悄无声息安排好一切,从接触到见面沟通,再到得到结果。
结果不好,可以直接当这事儿没发生过,也免得她落得一场失望。
结果好,那就是个惊喜,她成功找到亲妈皆大欢喜。
想到这里,陈运睁开眼,轻轻地笑了。
她起身走出门,叫来服务员上菜。
菜还是上回跟迟柏意来吃饭时用的菜单,四荤四素四凉四热,一面点一汤。
酒是迟柏意和钱琼那一回喝过的酒。
店是她在夏末时遥遥望过迟柏意的店,也是她干了不到一个月后勤走人的店,黄昏后。
冷盘上齐,酒开封。
要请的客人还是没有回来。
陈运也不急,取了两只杯子放好,先给对方斟一杯,再替自己斟满。
仰头第一杯下喉时她想到的是一年前跟厂里那群大姐大姨喝过的汉台祝公。
赵姐的姑娘考上好大学,大伙儿替她高兴。
那是她第一次喝这东西,又苦又辣还堵嗓子眼儿,喝完舌头直接粗成砂纸。
第二杯入口,她想起今天出门前换过的一大堆衣服。
屋子里没有镜子,看不出这么打扮是个什么效果。
乖巧吗,懂事吗,像个不错的女儿吗?
陈运自己感受不到,也从对方眼中看不出。
第三杯进肚子,她脑中开始重复回放从跨进这扇门之后的所有对话。
以前的事儿很少提,陈然没有提,她也没有提,一切都只围绕着现在。
三杯酒后,陈运没有再继续喝,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
黄昏后第九层,俯瞰向下能看见半个西陵南区。
灯光模糊,安静,私密,是个聊天的好地方。
陈运退后半步,从窗户玻璃上看见自己的倒影——
原来并不是迟柏意口中看上去很乖巧的样子,不笑的时候很凶。
原来就算穿上卫衣束上头发也不像什么大学生。
当然也不像什么有本事能干的成年人。
即使她已经学着她看过的那些主动邀请人来吃饭,订好了位置和菜单……
门在身后轻轻响了一声。
陈运已经几乎闻不出什么气味差别,自然也分辨不出这是服务员在上菜还是她回来了,不过也不想回头,就依旧站在原地,望着窗。
望着,回忆着迟柏意平时的习惯,用拇指一下一下摩挲着酒杯边沿,划过杯外壁,一圈又一圈。
“我想……想你刚刚咳嗽,去买了枇杷露。”
“陈运。”
陈运答应了一声,说了谢谢,还是没有转身。
“菜上齐了。”
菜早就上齐了。
梅字号包间就连筷子架都是梅枝样子,一盘一盏各式梅花,风骨秀异。
放在平时陈运早就研究得不亦乐乎,更何况这次还是她掏钱,她是东道主。
老这么背对着人,还是客人,算怎么回事?
可她就是不想转身。
也有点……不想看到那张脸。
月亮攀过对面南尖大厦,一片清凉。
陈运转身落座,看着盘子里冒尖的菜,慢慢把筷子抓到了手中。
她的眼神还是那么温柔,温柔而担忧,询问地望过来。
陈运低头吃了两口,压下喉头那股腥气,说:
“好吃。”
“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口味,所以就……”
就都夹了一遍。
跟迟柏意当初一样。
“我都挺喜欢的。”陈运吃着,声音很低地说。
陈然松了一口气,道:
“那就好,还有我看你身上还是穿的太薄,上次回去就想着给你挑两身衣裳,你、你看看喜不喜欢。”
陈运这才看见除了那瓶枇杷露,桌子上还搁着几只购物袋。
“天很冷。”她望向她,脸上是一种很小心的神色,“你看看,要是不喜欢的话……”
陈运沉默了许久。
眼睁睁看着她将那些衣服一件一件取出抖落开,嘴唇颤了颤,最后终于看向她的眼睛:
“你女儿当时在医院……”
“她当时在医院丢的时候,穿的什么衣服,你还记得吗?”
陈然手一顿。
这个回答隔了很久,久到陈运以为不会再听到的时候,才遥遥传来。
如同一片雪花,轻飘飘落了地:
“太久,不记得了。”
“那……你呢?”
陈运定定望着她,良久良久,道:
“我也不记得了。”
第115章 当时只道是寻常
自上次打完视频之后又是三天过去,迟柏意照例未接到陈运任何一个电话。
微信上倒是一天八回在聊。
主要内容为迟柏意发张图片说这个好吃,那个不错,哇你看这个车好像只比目鱼的鱼头。
陈运回:多吃,是的,真的好像。言简意赅,惜字如金。顺便附赠一张早中晚餐随机照,外加室内陈设照。
迟柏意闲下来没事坐咖啡店放空,重温她这年轻十岁的甜蜜恋爱,猝不及防对着这一溜照片翻下来……
翻到前头还挺乐呵,觉得不愧是我老婆,看这利索的。翻到后头就有点笑不出来。
无他,实在是甜蜜不多。
聊天记录看上去像在打卡汇报工作——
小陈同志一日行程如下:吃早饭,上班,中饭,看店,回家。
连个字都不带打的,就照片。纯照片。
特别冷漠,毫无温度。
唯一有温度的只有室内陈设照后一般接上的那一张,床照。
只拍床。
除了床别的都不拍。
昏暗的灯光下上一张床略大,床单被罩都是她熟悉的暗紫色,下一张床就是陈运那洗褪色的驼色小熊。
迟柏意转着杯子将这十几天的两张床反反复复看,又想着这人也不知道躺上去给自己也来一张吧,又想起这人躺床上的样子,想来想去竟硬生生咂摸出一点甜蜜来——
你的床太大,我一个人睡,有点冷……
她放下咖啡杯,品着口齿间那份苦味流转,轻轻叹声气,笑了。
心道这大抵就是钱琼说过的什么年龄差,一物克一物——
你觉得回到了青涩的少年时光爱上了,爱得轰轰烈烈无可自拔,把聊天记录翻来覆去逐字逐句地看,碰见了什么都想分享,每天都惦记着说“我想你我爱你我喜欢你”。
她在青涩的少年时光中辗转来回,只觉得要做的事儿好多,任务大时间紧,爱啊喜欢啊迈过这座山才能想,一辈子好长有的是以后。
所以把想念说出花儿来,都不如一间空荡荡没有你的屋子和一张同样空荡荡的床。
当时只道是寻常啊。
迟柏意想到这里一下子很感慨。颇有种原来我已经走了八十步,正在尽头回望人低头赶路的沧桑。
虽然赶路的这位目前还只盯着脚下,顾不上抬头看看她。
不过有什么关系呢?
目标是她不就行了?
迟柏意成功给自己顺开心了,正待继续撸起袖子加油干,争取搞定一切半个月内回家,雷平一个电话过来,寒暄都不寒暄,直奔主题:
“我有事得走。”
“什么时候,走哪儿,什么事儿,多久。”
“明天,申城,cbe香水展,一个月。”
迟柏意迅速在大脑里搜寻了一下资料:
“你想让陈运参赛?”
“现在不行。”雷平很直接,“资历不够,现在更不用想,照我安排至少两年后。”
迟柏意沉吟两秒,明白了:“你要什么。”
“机会难得,我拉单品出去遛遛蹚雷,你们手里的全部成品香方过来。”
“以谁名义。”
“我,加上钱琼那个玩儿砸了的,你们这边算挂名。”雷平在电话那头声音很稳,“这次的专业买家占比到百分之六十五,沙龙品牌工作坊都有,五十多家媒体,不成也得成,推一把。”
“权重不够。”迟柏意问,“陈运知道吗?”
雷平深深吸一口气:“再加程老。”
迟柏意沉默了。
“程家第六代掌门的传人。”雷平呵呵笑道,“这名头够了吧。”
这种狐假虎威的名头扯出去跟招摇撞骗有什么区别?
还要脸吗这个人,人程老跟你有什么八竿子能打着的关系没有?
迟柏意很委婉地说:“是这样,你要不还是考虑一下跟钱琼分手吧。”我看你都快叫她带沟里去了!
雷平也很委婉:“啊?我有跟那玩意儿谈过吗?”
迟柏意在心里默默给钱琼点了根蜡烛。
“那就算谈了分了的,也不妨碍咱几个通力合作对吧?多好一机会,又不是马上要直播卖货你怕什么。就是推一把让人知道有咱们这号人,主要还是给陈运留个座儿。再说,就算我不行,那几年后陈运不就行了吗?有风有名谁不借谁王八蛋……”
迟柏意听到她在那边问:“你是王八蛋吗?”
“……我不是。”
“那不完了,跟聪明人说话就是方便。”雷平干脆利落地道,“就这样。我明天就走。你赶紧的收拾收拾回来吧。”
迟柏意被她气到了,这是说回来就能回来的事儿吗:“你走了她怎么办,你当时可跟我打包票……”
“那我这不有正事呢。”雷平很嫌弃地道,“你那是个成年人,就一个人待个把月能出什么事儿,你要操心赶紧忙完回来不就行了?”
迟柏意一时无话可说。
“行了,没事撂了吧。”
说着,她把电话挂了。
陈运坐在对面抬头看过去:
“怎么说?”
雷平扬扬手机笑:“妥了。”
陈运点头,把收拾好的箱子推过去:
“行。”
“工作室钥匙跟店就交给你了。”雷平提着箱子起身,“有什么问题打电话,微信我不一定能看见。”
陈运跟着她到门口,说:
“知道。”
“最多一个月。”雷平转身看看她,“你确定你一个人没问题?”
“能有什么问题?”陈运笑了笑,“走吧,我送你下楼。”
雷平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临到上车,也只是捏了把她肩膀:
“自己注意,有什么事儿得说。”
陈运就光点头。
车开走,陈运站在路边看了一会儿,也不想再回工作室待着,看看时间还早索性就慢慢顺着路往前走。
走哪儿也没想好。
家里没人,店里没人,小花不见很久了。
迟柏意的电话是在走了有十多分钟后接到的,陈运听她声音就觉得她可能担心,于是出尽百宝逗她笑。
不过最后也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真开心起来能不这么担心了。
其实她的担心陈运也明白。
毕竟这个城市中息息相关的人本来也没几个,除却毛毛就是她,勉强算上的话,也许还有个钱琼姐和雷平。
周大夫大约也是朋友,不过还要再加一层病患关系。
病患关系本来就不好处理,朋友的朋友还是前任……
不过周大夫上周也出差去了。
偌大一个城市,有时候想想也挺小的,因为与自己产生联系的也只是那么几个人而已。
而这些人中能说点什么的也只有那一两个。
其中的一个还总让她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如果遇上什么问题,有什么麻烦……”
“有什么事儿得说。”
“今天有什么事儿么,开心的,不开心的……”
可事儿放在别人身上其实都只是事儿而已。
不,也许根本就不算事儿。
只是个麻烦,或者是个待解决的问题,一个结果。
于是陈运又扬起声音,对着手机说:
“没事,今天太阳挺好的,闲着没事走走,一会儿准备在外面逛逛,去玩一圈再去店里呢。”
迟柏意的声音很温和在耳边絮絮地念着:
“好,那注意安全,别太累……”
陈运全都答应下来,挂掉电话,继续向前走。
阳光软而轻地淋在身上,带不来一点点温度。
出了工作室那条街,走过医院,南尖大厦喷泉前站着的人还在等她。
三天了,这个人还是没有离开西陵。
这三天里,陈运跟着她逛过公园,喂过鸽子,去过商场。
新衣服一套一套的买,礼物一份一份的收,饭一顿一顿的吃。
还是和平时一样,她笑着看她走过来,很自然地扶上她肩膀,像人来人往中每一个牵起自己女儿手的妈妈,带着她走过马路。
红绿灯下陈运停住脚步,看她带着笑意望过来,问:
“怎么了?”
“今天……”陈运的手在衣兜里,握着那两张汗湿了的游乐园门票,“您有什么安排吗?”
“没有的话……”
陈然低头望着她递过来的门票,接过来道:
“好啊。”
过山车腾云驾雾直冲上天,心跳加快的某一瞬间,陈运的手被紧紧握住。
这一握就再也没有放开。
棉花糖粉白,跟着被吹走的气球一起被风刮掉一块。
旋转木马上起起落落的小孩很艰难地后仰脖子看她们在下面等待着拍照的妈妈。
时空列车穿不过虫洞,也穿不过已经逝去十七年的时间。
厕所门口,陈运先松开手,她一步三回头地进去,很快又出来,仓皇地朝这边左右张望。
在巨大的嘈杂声中,陈运笑着冲她摆了摆手。
广播声一遍遍响起,催着什么人的母亲去服务台领她的孩子。
脚步声急匆匆传来,陈运有些费劲儿地抬头,目光定格在她脸上——
那是一张混合着担忧后怕和惶恐的脸,陈运从来没有看过的脸。
“走吧,还想玩什么?”
“想吃冰淇淋。”
“妈……给你买。”
陈运嘴唇抖了两下,咬住自己舌尖,仿佛这样就能让接下来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生硬和颤抖:
“不了,您明天早上有空吗?”
“我们……去做鉴定吧。”
第116章 你恨我吗
“本来想去第一医院,不过想想还是这里方便些……”
陈运接过饮料瓶,握在手心里暖着,说了声谢谢。
“毕竟……”
话说到一半,她停下来,又拧开瓶子咕嘟咕嘟喝着。
陈运也打开瓶子喝,同时在心里默默接上后半句:毕竟这里隐私性强。
不用登记,不用备案。
还能加钱来个特快。
而且离市区远。
是够远的,从昌平路过来这边陈运光骑车就骑得手腕发酸。
到了之后大概是提前预约过,工作人员也没问太多问题,就是采了个血,还有弄了口腔黏膜和头发。
弄口腔黏膜的时候可能她脸上的表情不对,人家还多解释了两句,大意是说因为特快所以采样得更详细些什么的,陈运似懂非懂地点头,表示自己明白……
再就是现在了。
早上九点来,现在已经是中午,两三小时过去,被一路吹冷的身体终于回暖。
到饭点了。
不过谁也没觉得饿。
陈运没觉得,一向细心体贴的陈然好像也没觉得。
买了两瓶水喝完,俩人就还是坐在走廊这排椅子上发愣。
坐着坐着,那边门一开,一个穿着蓝色衣服的工作人员出来,陈然“嗖”地起身,陈运愣了一下也迅速跟上去。
走廊太空,动静太大,对方被她俩这闪现吓得一哆嗦,捂着胸口后撤步:
“你们……”
“你好,就那个结果……”
陈运站在比她矮几厘米的陈然身后接话:
“我们就是想问一下是不是结果出来了。”
沉默,还是沉默。
在这种让人呕吐的沉默中,陈然没回头,反手抓住了她的手。
陈运低头看了一眼,不假思索地反握回去。
握住了才发现彼此掌心全是冷汗。
陈运重新抬头看向对面——
对方目光来回在她和陈然之间晃着,晃过两圈,忽然叹了口气。
交握起的那只手一下子攥得很紧,紧得陈运指骨生疼。
“你们是加急特快的那个,是吧?”
陈运“嗯”了一声。
“一般确实是说三到六个小时出结果,不过也不一定,没有时间掐得这么准的……”
声音越来越小,最后陈运看着对方转身:
“……算了,我帮你们去问一下。”
“谢谢谢谢……”陈然就跟活了似的使劲儿点头,“麻烦您了。”
已经走出两步的工作人员脚步顿了顿,回身道:
“没事。”
紧接着,又说:
“其实也不用在这儿一直等着,要是有事儿忙的话,我们这边出结果了,可以直接把报告发给你们……这样也各自方便些。”
陈运眨了眨眼,觉得好像听懂了,又好像什么也没听进去:
“谢谢,不过不忙,今天周末。你……忙吗?”
陈然回头看了她一眼,又把头转回去,道:
“不忙。”
“没事,我们等等就好。”
对面的工作人员就还是微笑点头,然后走了。
走廊重新变得空荡荡,陈然转过身来跟她对上眼神,俩人静静看了彼此几秒,不约而同都笑了。
这一笑,一早上直到现在紧巴巴的气氛终于松弛下来。
陈然叹了口气,看着那边的门,道:
“我看人家其实就是去休息室吃午饭的。”
陈运觉得也是:“是咱们太激动了。”
“吓到人家了。”
“那咱们在这儿会不会给她们造成压力?”
陈然想了想,说:“应该不会。”
说是不会,但陈运还是被她带着坐得离这边更远了一点,一直远到了另一边的走廊尽头。
而且后来也没再见到人家出来过。
倒是一点多之后能看见时不时有人上来——带着孩子的,不带孩子的,戴口罩帽子墨镜全副武装像做贼的,一脸憔悴眼睛红肿的……
甚至还有一家子吵吵嚷嚷恨不得动手打起来的。
从走廊那头吵到走廊中间,再分出一组拉拉扯扯到了这边,在她们俩坐着的这排椅子前停下旁若无人地继续吵。
陈运被迫听了一会儿八卦,从浓重的方言口音中摘取出了几个关键词,出轨,没出,都几个了,不知道,以及试管移植巴拉巴拉……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医院能见一半,警察局能见一半,剩下没准全在这里了。
吵到最后眼看矛盾有上升趋势,陈然赶快揪着她逃离了战场,一路还心有余悸地吐槽:
“什么你的我的扯皮,不就是离婚都不想要孩子,真是……不想要的生孩子,孩子都好好的,我们这些想孩子想疯了的怎么说?”
“老天怎么不把各自的倒霉都匀一匀呢!”
陈运这会儿就发现这人其实还挺……怎么说呢,挺有乐观精神的?
刚刚她还以为就自己一个在听热闹呢。
听她这么说,陈然就笑了:
“不乐观不行啊,真要寻死觅活的,还哪儿有心力去找,还能一找找个十来年?”
那边还在吵,陈然喘了会儿气,平静下来了,转过头说:
“不乐观我那时候就认命了。”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家破人亡,撑着一股劲儿打拼出事业,一年一年走了十七年。
“那……没有真的失望的时候吗?”
“有啊。”
靠在椅背上,陈然仰着头想了想,给她讲了个故事:
“是在六年,八年前吧,我公司是设在白港,那儿来往人多。每年冬天我是开车自己出来走一走的,跟我组织起来的人一起,哪里有可能有线索就去哪儿。”
“那一回就是听说西岚池中县有个挺像的孩子,叫抱回去的,就想着去看一看……”
结果自然不用说,看现在就知道了。
“不过池中县那个村子的人是真的离谱。你知道吗?那个村子每一家,几乎每一家,都抱过孩子,每一家的孩子都是。”
“跟那些人交流,根本交流不了。黑的说成白的,白的说成黑的。我们这些孩子丢了的是人贩子来抢孩子的,报警来抓啊,打啊,骂……”
“一半的孩子用石头砸我们的车窗,扎我们的胎。”
“最后一起去警局做笔录,拘留,盘问。”
可最失望的不是这个。
“如果仅仅是这样,还不算什么。”陈然低声笑着,语气很平淡,“最失望的是,我们后来确实在这个村子里找到了一个孩子,是我们中一个人的。”
“但那孩子不认她,那孩子恨死她了……那些孩子恨死我们了。”
“那孩子说——当时不是你不要我的吗?你为什么不看好自己的孩子?你不要了你为什么来找?你不想养你为什么要生?”
你早干嘛去了?
你早怎么不来?!
“那孩子已经二十多了,都结婚了,也有自己的孩子了……”
陈运张了张嘴,插嘴:“那只要解释清楚不就……”
说不下去,因为陈然苦笑了一下,看着她一字一句,轻声道:
“而她的孩子……也是买来的。”
呼吸急而重,如声声闷雷。
陈运在窒息中看着对方眼睛,那双眼睛慢慢蒙上水光……
陈然扭过头,蹭了一下眼角:
“她当时就疯了,她问我是不是都是她的错,是她把闺女弄丢了,她是不是就不该生,她不该找……”
“我也疯了。因为在那之前我嫉妒死她了,我找了这些年,我组织人,我铆足了劲儿,为什么是她找到了。为什么偏偏就是她!”
“后来她问完我,打完那个电话,就从楼上跳下去了。”
“有过失望的时候吗,失望吗?”
陈然像是反问,又像是在自问自答:
“有吧,有啊。不过怎么能算呢?”
“我当时后悔啊,我真后悔……可我就是个俗人,我烂,我该死!我好庆幸啊……我庆幸那不是我女儿死的不是我,幸好不是我。”
“我快找不动了。”
“可我女儿在等我,她才十二三岁。我天天晚上做梦都听到她在叫我,她哭呢,她穿的不干净,叫人欺负。有一天白天我好像见到她了,她大着肚子问我,说你怎么不早来……”
“陈运……”
陈运抬头看向她,听见她问:
“你恨过你那个没见过面的妈吗?”
恨过吗?
没恨过吗?
陈运没回答。
她什么也回答不出来。
她看着陈然,两天前的陈然还穿着迟柏意那种订制的衣服,一见到她就笑,笑得眼睛都在发亮。
今天的陈然眼里全是红血丝,眼窝又黑又重的陷下去。
她的皱纹有这么多的吗?
她的头发……
那些头发怎么跟被灰扑过似的,暗了,糙了,白了?
于是陈运问:
“你恨我吗?”
陈然笑得像是要哭,鼻翼收缩着,嘴角死死向下撇,又一点点往上抠着扬起:
“那你呢,你恨我吗?”
就像是她回答不出一样,没人回答的出这个问题。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人又都走了。
长椅上金属扶手染上体温,印着那么一点儿很虚很虚的光,她们不再说话。
工作人员再次从那扇门里出来的时候,陈运才发现走廊已经亮起了灯。
报告是本小册子,A4纸那么大的三四张,第一张看不清,第二张表格看不懂,第三张有章子,蓝的,红的。
陈运手里的那一份没有打开,她就只看着对面的陈然——
静静地翻动着纸页的陈然。
然后她又去看旁边的工作人员。
对方避开了她的眼神。
直到这个时候陈运都在想自己看起来是不是又是别人说过的那个死样子。
可瞥见对面窗户上的影子她发现不是。
于是她低下了头。
后来的许多事陈运都记不清了。
陈然是什么时候走的,陈然说了些什么,那个报告的分析结果写了什么,她又说了什么……
都记不清了。
她重新坐回椅子上,重新回到那个大脑放空的状态。
地板干干净净,四周干干净净。
这样的干净把她带回十二岁之前。
那时候她还没有这么多这么多可以去想的事。
她跟着孟知玉上医院。
遗传科。
那时候她九岁,孟知玉十五岁。
对方有好多人,年纪大的,年纪更大的,好多大人。
她们只有两个人,一个她,一个孟知玉,孟知玉抓着她的手在发抖。
好像有人问说:“还带个小孩儿来干什么?”
孟知玉没说话,陈运狠狠地瞪那人一眼,大声说“关你屁事”。
我陪她不行吗?
有人笑了,道:“这种事最好还是一个人来。”
陈运当时心想说‘那你们还来这么多人干什么,搓麻将啊’,后来回忆起就觉得没错了。
因为那一次孟知玉被她烦得要死,连哭都没空哭,还要给她买饭,带她找厕所……
路上还得背她,因为她想追上去打人跑太快把脚崴了。
背着她还要给她讲故事。
讲的什么呢?
讲渔夫和瓶子里的魔鬼的故事。
渔夫捕鱼放出魔鬼,魔鬼恩将仇报要杀人,渔夫问为什么呢?
陈运说:“为什么啊?”
魔鬼说“第一个一百年,我发誓有人要是来救我,我会给她数不尽的金银财宝,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一百年过去了,没有人来……”
孟知玉说:“……第二个世纪,我发誓如果有人来救我,我一定报答,我会给这人指点整个世界所有的宝库,我会让她走上一条世人都羡慕的路。一百年过去,依旧没有人来。”
“到了第三世纪,我发誓如果这一次有人来救我,我一定报答,我可以满足她三个愿望。可是整整四百年过去,始终没有人来。”
“于是我发誓,从今以后,如果有人要来救,我一定杀了她……”
脚步声很仓促很乱的响起,一连串磕磕绊绊从楼道赶来。
陈运慢慢转头望去,却什么也没有看到。
只见到一面半倚在墙上的广告牌。
广告牌下是一双腿,一双鞋。
她看着那双鞋,盯着很久很久,又抬头。
牌后孟知玉喘着气,胸脯起伏着。
走廊里,隔着这面牌子,俩人静默对视。
陈运看了一会儿,别过头,继续面向墙壁发呆。
三点,四点,五点……
孟知玉始终没有动。
五点十九分,窗外的太阳沉沉坠下,天终于黑了。
陈运攥着那份报告起身,活动了一下发麻的腿,朝那边走过去。
孟知玉静静地等,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心一点一点提起。
终于,脚步声停下。
陈运转头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像是在看牌子上的广告,然后继续往前走。
孟知玉一言不发跟上。
下了楼,出了中心。自始至终,谁也没有多说一句话,再多看对方一眼。
大门口一东一西,她们背道相行,各走各路。
没有告别,没有停留。
第117章 我还给你了(已修)
跨上摩托车戴好头盔的时候陈运下意识地开导航想朝迟柏意家走。
不过走了一会儿她才想起来家里没有迟柏意。
在去迟柏意家一个人待着被动想念迟柏意,和回自己家犹豫了十来米后,陈运调转车头往自己家里走。
这回车速就很快。
从来没有这么快过。
陈运头一回在大马路上将车速提上五千转,才知道为什么视频里那些人能摔的那么惨。
因为太爽了。
不是风刮人,是人带着车撕风!
把风撕开一道口子,机械震动与心跳结合共振。
这是骑车吗?
这是在飞!
钢铁丛林,车来车往川流不息,穿梭摆动,每一次压弯都是成功,每一次超车都是突破。
一路火花带闪电,漂移刹车到楼下时陈运恨不得哈哈大笑两声才能抒发出这种快哉千里风的豪迈情怀。
于是她就真的笑了,笑亮了三盏声控灯。
还有一盏没有亮,因为它坏了。
不过也无所谓,反正一盏坏了剩下三盏很快也会坏。
心情很好地上楼,加倍好地打开灯,超级好地给迟柏意拨去一个骚扰电话。
迟柏意居然秒挂。
陈运不可置信地呲牙,打开微信正打算看看她有没有什么事儿,她视频就来了。
迟柏意一见她就笑,她一见迟柏意笑得比迟柏意还开心。
俩人对着屏幕中对方的脸傻乐半天,迟柏意问她“吃得怎么样,睡得怎么样,过得怎么样”,她就“好好好什么都好”。
特别好,非常好,真是好得不得了。
迟柏意再问:“那想不想我啊,感冒好点儿了吗,工作室如何?”
还是“不错不错都不错”。
不过想你真的想得快死掉了,恨不得打个飞的去找你了,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啊,你还回不回来了啊。
迟柏意“哦呦”一声,受宠若惊:“今天怎么嘴这么甜啊,吃什么了?”
屏幕里笑得都不太正常的她老婆下巴一扬:
“我天天嘴都这么甜。”
“嗯,对,天天都这么甜。”迟柏意笑着说:“那就是今天格外的甜对不对?怎么了,有什么开心事儿吗,看你一直乐。”
“等你回来了告诉你,好事儿。”
迟柏意就不问了,不过也保持神秘地说:
“好吧,我这儿也有个好事儿,那也等回来再说了?”
陈运用力点头表示没问题:
“放心吧,工作室挺好的,没出什么茬子,新配方我也在考虑了。店里一切顺利,魏阳拉了个新单,还挺大的,等谈妥了她可能就给你和钱琼姐打电话了。我最近的测验也都还行,那个老师说考申大问题不大,具体还要看接下来几场模考……”
“另外,香水店我辞职了。”
迟柏意看上去没有很意外的样子,就是挑了挑眉毛。
陈运不等她开口,就解释道:
“毕竟现在工作室和咱们那个店都比较忙,而且我还在备考,之前你不就建议了吗,我看时间也差不多够一个月,就辞职了。”
“不惦记工资了?”
陈运一笑:“哪儿能呢?不过雷平姐说了,这按一个月算工资还是照样发的。而且……”
她神神秘秘压低声音,还把脸往屏幕上凑了凑,迟柏意也配合地左右一看,像做贼似的凑上去,低声道:
“什么?”
“你不知道吧,网店这个月已经开单了,我那一款卖的比雷霆还好呢,都没有差评哦。”
“这么厉害啊。”迟柏意使劲儿赞美,“青出于蓝胜于蓝,你比你的半调子老师高一万倍!”
高一万倍太夸张了,陈运立马保持谦虚,表示自己还有的学:“不过这也证明我现在就是不上班也能挣钱给你了,虽然不多。”
毕竟有分红嘛。
“不多够养活我的饭钱不就行了?”迟柏意故意笑着逗她,“陈老板以后多照顾照顾咱们呗?”
“一定一定。”陈老板好大方地许诺,“放心吧,只要小迟你听话懂事,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你的,要吃什么都行。”
俩人就着这个包养金丝雀的游戏玩儿了半天,眼看时间都快九点了,才结束视频。
放下手机,陈运想这样就行了。
她是不甘心,是想着再如何也要争取这么一回。
可一辈子有这么一回也就行了。
她有未来,有以后,有能奋斗努力的目标,有梦想。
还有迟柏意。
生活还是要生活。
她的学业和事业都在蒸蒸日上,没道理要在这上头耗透心血,熬出一个心想事成的结果。
陈然再好,再体贴再用心再怎么符合她心目中那个可能会有的母亲,也不是她的亲妈。
从一开始,在秦姨那儿知道陈然的事儿之后陈运就觉得可能不是,后来见面不敢肯定,可吃过那顿饭以后陈运就肯定了。
她确实不是。
尽管地点时间什么什么都对得上。
但感觉对不上。
一个找了自己闺女十多年,见到她冷、她手上的冻疮心疼成那样的女人,不可能会在冬天给自己女儿穿得不暖和,不可能让她受冻。
那份冷真的刻骨铭心,活像一把钢刀在午夜梦回剜人的骨,削人的皮。
十几年过去每一年冬天都叫她再体会一次。
一次又一次。
再有就是采血对比,这个东西是双向的。
她采过入库,陈然也采过。
要是真的是那早就比对上了,也不会等到今天。
到今天,除非就是陈然的女儿没有采过,而她的那个亲妈也没有采过。
所以陈然的女儿也许不会跟她一样在福利院,而她妈,也许真的是要把她丢掉。
想通这个并不难,可真的想通也觉得原来不过如此。
陈运头有点疼,也有点晕,她摇摇晃晃起身给自己弄了杯水喝掉,再去下了碗挂面。
面煮好之后她进浴室洗了个痛痛快快的澡。
热水从头上浇下来的时候她以为她可以借着这个机会流两滴眼泪舒服一下,但洗完两遍都没哭出来。
眼睛挺干的。
对着镜子看看也没有发红也没怎么样,很正常。
镜子里那张跟陈然很相似的脸沉默同她对视。
陈运愣怔地看了有好一会儿,抬手将镜面上的水汽抚成水珠。
水珠滚滚而落,就好像真的流过一场眼泪。
陈运就这么看着自己,半晌,很轻地说了一句:
“还给你了。”
我还给你了。
你妈妈。
我借了她三天,对不起。
现在还给你了。
她还在找你,她很爱你,也很想你。
她还在等你回家……
镜中的人笑了一下。
陈运转身离开,关上了灯。
吃完面又洗刷一番后她坐在桌边,调好一炉新香。
新香是迟柏意走之后弄的,二两惠安沉香,三两老山檀,麝香龙脑各一钱。
黄连甘松降真为臣。
本来要用花熏法,用玉兰蒸,可惜这季节没有玉兰,勉强用辛夷和米兰合了。
窖藏也没窖藏够时间,闻起来怎么样不好说,陈运闻不出来。
从工作室拿过来的电子鼻就在那里,本来想着今天试试的,结果一天下来坐在这儿,准备好了,却没什么心情了。
试卷不想写,勉强写了半张发现错一半。
陈运愣了一阵子,懒得再改,重新洗手上床。
明天早上不用上班,店里交代好了,工作室告一段落,网店她也跟雷平打了声招呼,发货什么的交给杨奇帮忙,错题……明天再更正吧。
至于鼻子到底什么个情况,头为什么这么疼,她都不想理会了。
现在她要好好睡一觉。
最好谁也别来打扰,什么事儿也不用管,什么也不用想。
就跟两年前得到出版商的消息和发现自己有精神病一样——
她在桥上站了一天。
站够了,找了辆献血车献了四百毫升血。
然后回家,洗澡,吃饭。
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上床睡觉。
谁也不恨,谁也不怪,怨不来,想不了。
闭上眼睛梦中土坡上蝴蝶翻飞,土坡下是哼哧哼哧想爬上来的小狗。
“你好脏啊。”陈运笑着说,“你也没有人要吗?”
小狗摇摇尾巴,冲她吐舌头。
于是陈运跳下来,摸摸它的头,抱住了它的爪子——
那不是一只小狗了呢。
它大大的,直立起来有一个陈运那么高。
“那我要你好不好?我给你饭吃,你以后就是我的了,我给你洗澡。”
“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给你取个名字吧,我叫陈陈,那你叫相因怎么样?秦老师说陈陈相因……”
“这个名字不好,秦老师说陈陈相因是没有进步,不是好意思。给你改个名字吧,小孟姐说推陈出新……这样,你叫陈新。”
“陈新?好吧?喜欢吧?”
“陈新!”
“对不起,对不起……你恨我吗?”
“你……恨我吗?”
陈新摇晃尾巴,背对着她又走了两步,倒下来,不再动了。
“那你呢,你恨我吗?”
陈运说我恨啊。
我怎么能不恨呢。
我要是不恨我怎么对得起你,怎么对得起我呢?
我怎么会相信一个主动抛弃我的人会过了十几年后就能再爱我呢?
你以为这是演电视剧吗,有那么多意外,有那么多不得已,有那么好那么好的阴错阳差吗?!
桥下水默默流过,陈运想走,抬眼却发现四面八方全是空白。
第118章 碎玉无声
一觉醒来滴水成冰。
迟柏意觉得这个光线很眼熟,打开窗帘一看,果然下雪了。
天冷添衣,陈运在这方面永远做不好。
于是惯爱替人操心的迟大夫开始看天气预报。
看完西陵看鹭岛,看完鹭岛,本着关心朋友的朋友的原则再看一眼申城,最后再看看奉京……
终于看完这一圈后,她像个智能机器人一样叼着牙刷,挨家挨户给这几人发消息。
跟钱琼发:你小心点儿,别冻死了。
给雷平说:少喝酒,天冷痛风更严重。
和江月道:有什么缺的交代一声,给你寄,别让你姐担心。
总算轮到陈运,她先看眼手环连接的软件,发现此人还没起,再一想才回忆起陈运说自己已经辞职了。
所以应该也不用早起上班了?
迟大夫瞬间觉得自己前面几条消息都白发了,爱屋及乌真是要不得。
尤其有些乌,为人还十分讨厌!
消息发出去没多久就回了个六十秒语音条。
她的语音条转文字都转不了。
迟柏意勉为其难捏着鼻子一听,居然硬是没提取出什么有效信息。
唯一大约可能听清就是——我完了。?
这是什么意思?
你完了还是钱完了,还是交给你的任务完了,说清楚啊。
钱琼不说清楚,钱琼不回消息,甚至手机关机。
三个小时后,机场接到人的迟柏意脸色黑如锅底,问这混球:
“你说的你完了就是这么个完了?”
钱琼意图给她个重逢拥抱的手臂一滞,说:
“啊,那不然呢?”
迟柏意深吸一口气,特别想说“你完事了不回去,过来干什么?”,不过想想总觉得这话有点莫名其妙,还有点迁怒的意思,就闭上了嘴……
这对好朋友拉着一只行李箱走在大雪纷飞中,双双沉默不语。
过了半晌,迟柏意才说:
“你要不现在再订个票回机场?”
钱琼一愣,用一种看黏鼠板的表情看她。
迟柏意装看不见:
“反正你在这儿也没什么事儿不是,早点回去也能早点帮我……”
钱琼现在看她就在看老鼠了——嫌弃鄙夷,恨不得踩两脚。
迟柏意顿了顿,及时止损,把“看看陈运”生硬地改成了“好好休息”。
早点回去也能早点帮我好好休息!
钱琼对这句话冷笑三声,一言不发地上车,用狠狠摔上酒店房间门表达了自己的心情。
“嘭”的很大一声,差点没撞歪迟柏意鼻子。
迟柏意摸摸鼻子走了,继续去干活儿。
钱琼在酒店补觉补到下午。
华灯初上,俩人终于一起在酒店餐厅吃上饭,迟柏意自知理亏,落座先道歉:
“对不起,是我跟你说我这儿太忙实在不好应付,让你赶紧完事过来的。”
钱琼咂吧咂吧嘴,下巴一扬,意思是继续。
“也是我说咱俩能不能尽快把这事儿好好处理完。”
“我过河拆桥,说话不算话,压榨完你还毫无自觉蹬鼻子上脸,我有罪。”
钱琼慢悠悠点头,表示——不错,这话有点儿意思。
迟柏意见状再接再厉道:
“在我明明知道你已经一宿没睡、忙了超过二十六小时的情况下,我还要求你继续赶路,回西陵去关照我老婆,我千头万绪猪油蒙心关心则乱……我真的特别不好意思,特别抱歉,特别特别……”
钱琼受不了了,手一挥:“打住打住!你这是认错还是往自个儿脸上贴金呢。”
迟柏意就“唉”地叹气:“你不知道,我是真的分身乏术。这回那位太难搞定了,什么传人什么家学,一会儿又扯到气节道理上,怎么说都没用……”
“你就直接说你说不过人家不就行了?”钱琼觉得搞笑,“合着你这口才就只能花在给熟人检讨和哄老婆上面了是吧?”
“也不是说不过的问题。”迟柏意为自己辩解,“人家也说了只合作大厂商。”
“意思就是跟咱这些小虾米合作没意思,容易被借东风生事,还可能自砸招牌呗。”
钱琼往嘴里扔了颗花生米,边嚼边说:“那好办啊,是个势利眼儿要有名有姓的,那咱就给她有名有姓的不完了?”
“你以为我没试吗?”迟柏意想起这个就浑身没劲,“你们钱家放人仙游这儿不好使,人嫌弃一身铜臭看不上呢。”
更别说是迟柏意这当年下海靠卖香皂发家的家世了。
“雷……”
“更别提。”迟柏意摆手,“我问过雷平了,话都没说完就让我别自个儿丢自个儿脸。”
“照你这么说还就没招儿了?”钱琼好笑道,“那我得去碰碰。”
“你碰吧。”迟柏意继续叹气,“我是不行了。我本来想着医院就这一周能结束,你来,咱俩麻溜儿地给这事儿整完好回去。”
听话听音,钱琼直觉不好。
果然,她下一句就是:
“结果这一看见你我就后悔,巴不得你赶紧滚犊子,滚去西陵去帮我看一眼陈运。”
钱琼松了口气,心道这也不是什么难事儿,毕竟你奶奶我来这儿就是为了帮你这一茬来的不是?
然后,她下下句来了。
她说:
“不过我现在已经决定了。我确实是不如你,不会谈生意。所以我还是把医院这头尽快了了,然后我自己回,这单生意就交给你了。”
一个晴天霹雳,钱琼惊呆了:
“你甩给我?”
“昂。”
“不是你说的仙游很重要,很难搞,你不放心,正好怎么着怎么着的吗?”
“对啊。”迟柏意睁着眼睛看她,说:“是啊,但我不是不行吗?”
“人贵有自知之明。”迟柏意起身殷勤地替她斟了杯果汁,语重心长道:“我现在就有自知之明了。我退位让贤,把这个重任交给你。”
“哦对了,你奶奶还打电话稽查你呢。我狠狠夸了你一顿,帮你跟她解释你这次绝对不是鬼混,你已经拿下了大项目还有更大的项目在等着你,她可欣慰了。”
钱琼欲哭无泪,握着她的手说:
“谢谢。”
“不用谢。”迟柏意露齿一笑,一个酒窝若隐若现:
“我还替你向她保证了,你这次要不成气候,拿出点儿东西来给她看看,你就乖乖回家听她的话跟明扬她妹结婚去。”
钱琼咬牙切齿:“真谢谢你。”
“不用谢。”迟柏意继续微笑,“另外雷老板是不是忘了告诉你,她已经去申城了?她去申城是打算开开路,咱们这个算挂名。我已经同意了。顺便我也帮你同意了一下,咱现在手头的方子和样品陈运已经全都给她了。
再就是你的那分利,我做主给她了点儿。据她反应说,这次你要能事成,这分利她以后翻倍还,至于你这人她就勉强也一块儿收下了。”
“那什么……你奶奶这儿我也帮你们沟通了一下,你奶奶还挺感兴趣的,听声音好像更觉得安慰了。”
“我真谢谢你了啊!”
“不用……”对上她咬牙切齿的微笑,迟柏意憋了回去,举筷子招呼起来,“别客气,来,吃菜吃菜。”
还是吃菜好啊,吃菜最安全……
最后钱琼叫客气得差点没撑死在这桌子菜上。
传说中招牌胭脂红的秔酒是一口没尝。
她不得不跑厕所去解裤腰带。
等解完挂着个胃出来,迟柏意单也买好了,正背对着她在露台上罚站。
露台上风卷碎雪,不一会儿耳朵就开始发僵。
钱琼插着兜在一旁陪站,仰头也往天上看:
“这天上是有陈运还是有月亮?”
“都没有。”
“都没有你看什么。”钱琼笑了,“就担心成这样?没有你的时候她不也挺好吗?”
迟柏意对着天空叹口气,幽幽地道:“我俩已经十五天零二十多小时没见面了,懂不懂?”
那又怎么了?
“所以我在看,她现在会在干什么?”
“是在做题还是在折腾香方,或者也在看这个天上的雪,又或者、根本就什么也没干……”在被什么东西困住无法脱身呢。
雪花飘落,碎玉无声。
陈运又打了个喷嚏,头昏脑胀地把温度计取出来一看——
三十八度五。
早上三十九,晚上三十八。
所谓天理循环报应不爽,昨天车骑得有多潇洒,今天她就有多窝囊。
更窝囊的是,她昨天还很有先见之明的替自己安排好了一切,美其名曰放个假。
现在好了,确实什么也不用做,什么也不用想了。
迟柏意的来电铃声还在响,她拿过手机挂断,发去条微信:
准备睡了。
附赠一张床。
对方半天都在输入中。
她想了想,干脆又发了张昨天晚上存的挂面照片。
发完之后陈运等了有十分钟,迟柏意没再打过来,她起身去灌自己水。
水灌完吃药。
周大夫给开的药不敢停,退烧药来一颗。
饭不想吃,前几天鼻子闻东西不对时就有点吃不下,现在鼻子完全堵了,吃不吃感觉也差不多,反正不饿。
不过躺床上天旋地转了不知道有多久后,她还是爬起来给自己拆了袋面包。
毕竟迟柏意说了病怕三碗饭。
迟柏意还说那些药一般都伤胃,不能不吃饭。
迟柏意总说什么都不如自己重要。
迟柏意说以前的事儿咱过不去……
“过不去咱不过了,高高兴兴的完事儿。”
迟柏意说,要爱自己。
第119章 会好的
“那我还说叫你乖乖去长青住呢,你听话了吗?”
陈运看着手背上的针头,说:
“没有。”
迟柏意大概被她这个毫无认错态度的回答给气到了,在电话那头深呼吸了一下,特别明显。
陈运赶紧说:
“我回头就搬,回头搬。主要是……”
“主要是你的东西太多,要看的书太杂,跑来跑去确实麻烦,还不如就在你自己那儿将就将就,等我回来再说是吧……”
听着她语速跟着调门一路往上升,陈运在心里叹了口气,打断道:
“主要是你不在,我一个人在你那儿实在待不住,心里空得厉害。”
电话那头瞬间沉默下来。
陈运等了几秒,压低声音:
“而且在你那儿什么都干不了,睡你的床还容易做噩梦。”
迟柏意当自己听错了:“噩梦?”
确定是噩梦不是春梦?
陈运说:“噩梦。梦见你打电话说自己不回来了,梦见你回来把你的东西都搬走了说要去外地发展,梦见你回来问我、你的东西怎么坏了,梦见你……”
梦见你其实从来没有出现过,根本就不存在。
而这个房子是另一个陌生人的,这个人会在梦里用迟柏意的声音、用迟柏意的语调问:
“你觉得合适吗?”
“……所以我觉得继续待下去确实不合适,我可能真是分离焦虑太严重。”陈运又看了一眼手背,“才回自己那儿去的。”
说完这一串她就举着手机静静听着,听迟柏意吭哧吭哧又运了老半天气,终于憋出来一句:
“那好吧……”
语气特别无奈,听上去特别委婉,特别像是平时马上要逮住她去床上整两下的那个感觉——
打,不舍得;骂,骂不出。并且还有点小心疼。
陈运自觉已经拿捏到了她的一点点弱点,得意的同时又觉得自己真的特别坏,于是干脆再补上最后一句:
“总而言之估计就是太想你了,没事。”
这对了吧,应该很有杀伤力了吧?
结果可能是杀伤力太大,迟柏意反而免疫了:
“所以这就是你在一个没有地暖和空调还漏风的房子里,给自己冻出个上呼吸道感染和急性鼻窦炎的理由?”
陈运就觉得这两个专业病名听上去真是非常吓人:
“好难听啊,我不是说了吗,就是重感冒。”
“况且我还立刻马上就自己来医院了,都没去小诊所,也没吃阿莫西林。”
迟柏意敷衍地表扬:“真棒。”
“大夫说了,吊两天水好好把药吃上就没事了,我现在除了偶尔头疼没什么别的症状。”
“太好了。”
“迟柏意——”陈运拉长了点儿声音。
迟柏意“啧”道:“说。”
“别阴阳怪气的了。”
迟柏意呦呵一声:我这还阴阳怪气?
“我现在轻松得很,真的。”陈运说着忍不住点点头,不过一点就发现头更晕了,忙又停住,道:“两天什么事儿也没干,就是吃饭睡觉,特别轻松。反正你别担心,也别着急。”
“……你觉得我能不担心吗?”
“我的意思是,你担心担心就得了,保持在一般水平即可。”
迟柏意这下不仅怀疑她病得很严重,还有点怀疑她没退烧。
不然这是在说什么屁话?
“再说……”陈运压着咳嗽,忍不住笑了:“担心着急也没用啊,你又不在。”
迟柏意顿时被噎得说话都出不了声。
电话那头的人还在哑着嗓子嘎嘎乐:“所以咱俩隔着手机担心来担心去不都白费功夫吗?毕竟聊天带时差,城门楼子对胯骨轴子。我早上跟你说‘你看这个稀饭’,你下午给我回‘吃饱没有’。初一十五赶不上趟,看着多倒霉俩人。”
“委屈了?”
“有点吧。”陈运缓了缓,“你知道吗?”
“什么?”
“我都觉得你快成一部手机了。”
对着一部手机还能怎么样呢?
什么也做不了。
对着这部手机,陈运庄严地宣布:“我是不会爱上一部手机的。”
手机里的迟柏意满肚子柔情蜜语一时尽付东流,多少话此时都说不出口,只觉得心脏静静跳着一缩再缩,缩到最后都有点发酸发胀。
沉默半晌,就闷出来一句:
“别笑了,听着跟只小鸭子似的。”
小鸭子很恼火,挂电话找了七八个表情包甩过来。
迟柏意对着这一串表情包看着,从这一刻开始,总算真心实意地感受到了异地恋的痛苦——
异地恋就是此时相望不相闻。
口头鼓励,全凭想象。
异地恋还可以把一个抗压小能手的陈运变成生病后对着她撒了几十分钟曲线娇的小鸭子。
明明几天前还挺凶的打电话吩咐她跟钱琼去那个难缠的大老板那儿报自己的名字。
还拒绝了她请来的陪诊师。
老板那里迟柏意俩人做足心理准备,还是去了,依陈运的说法这回一进门就报上了陈运的大名,得到对方从未有过的热情招待。
陪诊计划……
迟柏意发过去一份新找来的陪诊师简历。
半分钟不到,陈运回复:不。
迟柏意叹气——陪诊计划还是失败。再打字描述了一番现在她们哪儿哪儿都顺畅的合作体验。
这回陈运回复的比较慢,过了好一阵子才道:
那就好。
迟柏意没动,静静等着,看对话框上方输入中持续了好久,终于又发过来一条:
我确实还好。
迟柏意摘下眼镜,闭目揉着太阳穴,揉了半天,用手背盖住了眼睛。
医院走廊,陈运起身取下吊瓶给一对母女让开座位。
俩人连连道谢,实习的小护士跑来给端来一个凳子,陈运坐上去靠着墙继续望着面前发呆。
面前人很多。
全都是发烧咳嗽的。
迟柏意走之前叮嘱的没错,短短一个月,流感加上之前那个什么病毒,生病的不止她,楼上姜姨的侄女,香水店郑筝,还有店里两三个员工都请假的请假,住院的住院。
她其实还算是病得最晚这一茬,症状也一直不是很明显。
前段时间查也就是什么白细胞什么的不对劲,当时那个大夫就说可能因为之前感冒体内有炎症,吃了两天药就好了。
直到这次断断续续发了两天烧,烧退后后脑勺疼太阳穴疼连带三叉神经从眼睛开始一起拉扯跳着疼,鼻子渐渐几乎闻不到任何东西……
挂号拍片拿药等一整套流程走完,不挂吊瓶时还觉得没事,这两天吊瓶挂得她觉得还不如把自己脑袋挂上去算了——
谁爱要谁要,一颗脑袋十块,迟柏意来买要三十。
不过陈运换了个姿势,对着地面看见自己脸时,还是觉得三十有点贵了。
卖她,得倒贴三百还差不多……
吊瓶挂完,又从忙到起飞的医生那儿收到一大堆注意事项,陈运摇摇摆摆准备走人,想了想,还是倒回去问了一嘴:
“您上次说要手术,还是没变吗?”
大夫大冷天秃头上都是汗,被她问得先是一愣,然后仔仔细细确认几秒钟,摇头:
“得手术。”
“你这个从片子看鼻甲肿大,左侧已经满了,不手术到时候中耳炎眼部感染……”
总而言之,陈运听明白了,自愈没可能:
“那万一嗅觉……”
对方看过来的眼神有种很不明显的怜悯:
“这个,其实你现在神经本来就已经有些损伤……可能有点没法保证。”
陈运知道没法保证,谁让家里就有个现成的大夫,故事一大堆。
耳鼻喉科医闹事件多发也是因为这个,功能性手术,后遗症比比皆是。
她不想再问,道了声谢走了。
路上转道吃了顿饭,坐在桌子上捧个脑袋思考一小时,决定还是给这位忙飞的大夫一个庸医评价。
至于手术,等迟柏意回来再说好了。
反正照这些人说的现在想做也做不了,只能吃药,连挂吊瓶都要挂两周。
明明迟柏意说医院给开抗生素只能三天的?
果然是庸医!
迟柏意可从来没说过她神经已经损伤了的话,就连周大夫也没有说过。
可见事情也不是多糟糕,乐观一点儿比较好。
反正迟柏意应该也快要回来了吧?
陈运乐观的回去自己明明不漏风的小窝,楼下照例找了一圈小花,还是吃饭睡觉去医院吃药,没事儿跟迟柏意扯扯闲话。
如此一周后,下够两天的雪开始融化,出门风穿颅骨,一个哆嗦接一个哆嗦。
那天早上醒来时,陈运并没有觉得有任何不妥,甚至头都没有痛得太厉害。
她还挺开心,跟迟柏意汇报了这一好消息。
直到买了早饭,坐在桌前时,她才终于发现,她什么都闻不到了。
好的,坏的,刺鼻的……
都闻不到了。
窗外有水声滴滴答答,若有若无的响着,太阳挂在天上,雪化成朦胧一片雾气。
出了医院,医生的话仍旧响在耳边,陈运站在那片雾中恍惚许久,看桥下冰面结出花儿。
好像有人在问:“会好吗?”
彼时,陈运抓着这个悬在桥下、挂在自己手上的女孩子说:
“会好的。”
“都会的,我保证。”
那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远,桥下不再有献血车,她也没有力气再去为自己乏善可陈的人生多提供一些价值——
去再帮什么人一把,去救什么人一命。
那些所谓的价值,所有期待的、盼望的、梦中的,也不过桥上桥下一曲流水一层冰。
“神经损伤是不可逆的,没有人告诉过你吗?”
没有啊,可是这又能代表什么呢?
“这个病吧,它其实治愈性比较低,最好做好终身服药的打算。毕竟精神方面这个……人生,总是不一定的,明白吗?”
人生吗,人生啊……
“你恨过你那个妈吗?”
恨是什么?
“你觉得合适吗?”
我想过不合适,可我以为总有合适的那一天。
只要我够努力,有一个好学历,有一份好工作,有一个能让我配得上她的结果。
夜深了,她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微微勾起唇角,像是做了一场好梦。
第120章 最乖了,陈运。
这场梦持续了很久。
并且时间跨度极其离谱,从三岁到二十三岁。中途她好像醒来过一次,不过睁眼是蛸亭老屋。
是什么时候的蛸亭呢?
七年前的蛸亭。
大夏天,知了在耳朵边叫得要死要活,屋外奶奶喊她出来吃西瓜。
她说我不吃我困得很再睡一会儿。
然后眼睛一闭一睁,这回是迟柏意查房,来到了癌症晚期的她病床边。
表情格外肃穆,双手交叉问她:
“你知道自己什么癌吗?”
什么癌?
非转基因玉米玻璃鼻咽鳞状细胞癌。
即使是在梦里,陈运都觉得这个混搭的病名在闪闪发光。
它就闪在迟大夫头顶,光华夺目,如同一条招魂幡,要马上将她风光大葬。
“也没几天了,你有什么诉求可以说出来,我尽量替你办到。”
陈运半身不遂地躺床上,听完这话,一下子特别悲伤,就说:
“那我能不能跟你稍微再亲个嘴儿啊,毕竟这个病它不传染的对吧。”
迟大夫摘掉口罩,说:“别想。”
说着“别想”,但人倒是很言不由衷地凑上来,于是陈运也很惊喜地凑上去,道:
“就亲一口,我保证小心的,不让人看见。”
“我真的好想……”
话未完,病房的门被咚咚砸响。
迟大夫马上转头,陈运一看急眼儿了,使劲儿爬起来想搂着人脖子往回转:
“你看我,看我!”
“敲门……”
“你别管!”
“可是门……”
“别管!”
门外流程已经从□□走向强拆,间或还伴随着那么几声包含恶意的呼喊,叫的什么来着?
陈运?
“陈运……”
而眼前迟大夫磨磨唧唧拖泥带水就是不配合。
“陈运!”
陈运气急败坏,眼见那不知道什么妖魔鬼怪嚷嚷着就要破门而入了,简直恨不得踹这个迟大夫两脚:
“叫你不动弹,看,迟柏意要来了吧!”
骂完,迟大夫似笑非笑望过来了,她也呆了。
她呆在床上怔怔地想——哦,迟柏意就是迟大夫……
迟大夫出差去了,还没回来呢。
她猛然睁开眼——
屋子里兵零乓啷一阵乱响,像是什么东西碎了。
地震了?
她勉强抬脖子去看。
灯没晃,床没晃。
世界云里雾里,半明半暗,一道人影慢慢从阳台那一头移动过来,甩着手,正好跟她对上视线——
迟柏意就看见此人面无表情望着自己愣了几秒,然后眼睛一闭,轰地砸了回去。
她心里一抽,紧着往前走。
刚走两三步,陈运又睁开了眼睛,静静地望过来。
迟柏意动作不知不觉就放慢了。
近乡情怯?
不至于。
何况她在半小时前还在想要不要把人摁在床上好好抽上一顿结实的。
但事实是,陈运这么躺着,很平静也很淡定与她对视的每一秒里,都在发射出一种叫前尘旧梦的光波。
并且,这光波是实质的。
一眼又一眼,已经编成了只大网,密密麻麻,千丝万缕。
迟柏意从中看不到任何“你怎么突然出现了”的意外,也看不到什么久别重逢的激动欢喜,更看不到预想中也许会有的心虚,愧疚,包括她本身始终存在的某种……难堪。
就是很坦然。
坦然得让她有种想冲上去抓起她肩膀摇晃,大叫说“你就是这么照顾自己”的冲动,又让她控制不住地觉得……很好。
这样也很好。
短短半分钟,步步走近,迟柏意叫她直接看出来了走马灯。
床边,脚步落定。
陈运眨眨眼,长长出了一口气,慢慢露出了笑:
“你回来了。”
迟柏意“嗯”了一声,又重重咳两下,把喉咙中那点硬块散出去,才轻声道:
“回来了。”
“不是说下周三才回来……”陈运想了想,恍然大悟:“哦……我没接你电话。”
“纠正一下。”迟柏意左右看了看,干脆在床边坐下来,道:“你不是没接我电话,你是没接所有人电话、还手机关机。”
陈运点头:“哦……”
“两天。”迟柏意重重地重复,“整整两天。”
“你知道这两天我是怎么过的吗!你知道吗!”陈运憋着笑,替她表演完,才道:“我现在知道了,我以为我就睡了一天。”
这话说完,俩人一时沉默,屋子里就剩下风声呼啸。
陈运静静听了一会儿,忽然想起来:
“不对啊,我好像把门锁给换了,你怎么进来的?”
迟柏意目光朝阳台那边飘了飘,很快又转回来,说:
“我提前回来的,医院那边结束了,明天休假一天,后天上班。”
“你钱琼姐在仙游。”
顿了顿,又补上一句:“江月也在。”
陈运果然被这个消息分了神:“她怎么也在?”
迟柏意跟没听见似的,继续说:“她呢,大概过几天也就回来了。我同她说过了,今年过年请她一块儿去北城玩玩儿。”
“雷平……本来买了机票,被我骂回去了。”
陈运看她说完这一串,才跟刚想起来什么似的轻描淡写道:
“对了,你阳台门玻璃被我敲碎了。”
陈运听着风声,张开了嘴。
“住不了了。”迟柏意转头朝那边看一眼,又转回来:“我从姜姨那儿翻进来的。”
陈运的嘴又张大了一点。
迟柏意手动给她合上:
“所以……”
陈运闭着嘴大瞪两眼看她。
“跟我走吧。”
风穿玻璃,又吹下一块儿,掉在地上一声脆响。
“跟我走吧。”迟柏意又说了一遍,伸手替她拨开糊在脸颊上的头发,“房租也到期了,明天开始我叫人给你搬家。”
“想搬到哪儿都行,蛸亭也行,想再租一个房子也行,都行。”
“不过,你现在人得跟着我。”
“我在哪里,你就在哪里。”
“别的我管不了,就像你说的,可能有我没我区别确实不大……”
“挺大的。”
迟柏意动作顿了一下,笑了:
“我真宁愿你现在还是梗着脖子说‘确实不大’。”
可陈运定定望着她的眼睛,还是说:
“挺大的。”
“大就大吧。”迟柏意将她扶起来,有点笨拙地给她套着衣裳,“号给你预约好了,大夫你也认识,老黄。以前是我的带教老师。”
“第一场模考在明年三月,网课那边我给你请假了……怎么了?”
“对不起。”
迟柏意摸了一下她鼻尖,凑上去轻轻落下一个吻:
“要是为了我的担惊受怕,或是什么为了给我添麻烦什么的,就不用再说了。”
陈运支不住身体,半靠在她怀里,看着她下颌线:
“你生气了。”
迟柏意没回答,给她套好衣服后,开始套裤子。
“你生气了,怎么办?”
迟柏意心里默默道:啊,这话该问我吗?
“我保证不会再有下次了有没有用?”
“那我好之后给你揍一顿怎么样?”
迟柏意闷头干活。
陈运被摆弄来摆弄去,很认真想着办法:
“那搬到你家去成不成?”
“或者你想玩个什么新花样我都配合,就你上回说的那个什么放设怎么样?”
迟柏意好想堵住她的嘴:
“大侠豪气啊。”什么时候了还想这个呢。
大侠半身不遂被抬起一条腿,浑不在意地说:
“太想了,毕竟像我们这种性压抑又异地恋的年轻人……”
迟柏意给人穿一身衣服累得自己满头大汗,还要听她在那儿胡扯三千——
“……小别胜新婚,况且我还理亏。所以你可以借机多多提要求。”
“变态是很有道理的,适当变态有助于身心健康……”
迟柏意叹口气,往前了一点,弯下腰:
“上来。”
陈运趴上去,终于安静了。
楼道也是安安静静,脚步荡起回声。
迟柏意有点吃力地往下挪楼梯,想着上回自己醉酒断片后她是怎么给自己一路背回来的。
现在攻防转换,背上的人倒是没断片,不过也跟断片差不多,体温高得烫手。
走下一层楼,脖子落进一滴温热雨水。
迟柏意说:“我没生气。”
“本来我也觉得我会生气。”
我该气你什么都不说,气你不肯把什么都交给我,气你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
“我又不能气。”
气什么呢,气你这样让我难受吗?还是气你不能像这世上其他人一样?
“何况这点气在看到你时就消了。”
因为……
“你来了,真好。”陈运小声说:
“我碰见一个长得很像我妈的人,不过做了鉴定,不是。不是也没关系,我没跟人吵架,好好的跟人说话了的。”
“我鼻子坏了,要做手术,医生说做了也是神经损伤,可能恢复不了。我没信,我吃药也打吊瓶,等你回来呢。”
“开发商前两天来吵架,我帮姜姨她们吵了,没动手,吵过了。学区那边房子是假的,到现在还是烂尾楼。那些人松口了。”
“我动不了了,前两天睡醒就有点动不了了。”
“迟柏意。”
迟柏意说:“在这儿呢。”
“我可能有点难受。”陈运声音又小了一点,脸蹭在她脖子里:“别生我气吧,好不好。”
“不气。”迟柏意又走下一层楼,轻声道:
“最乖了,陈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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