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我舍不得你
“你到底还去不去老宅了?”
“去,去。”陈运遗憾地放开手,“走吧。”
蛸亭离昌平路这边还是远,光开车就得半个小时。
更不巧的是,每一个十字路口都是红灯。
两分钟,三分钟,一分三十秒……
迟柏意开开停停,开到最后几乎没脾气:
“幸好你不晕车。”
“幸好你不是路怒。”陈运笑着说,“我可算是知道你跟钱琼姐为什么要骑摩托车了。”
“见缝就钻是吗?”迟柏意自己想想,也忍不住笑,“唉,刚才那车就差贴我引擎盖上走了。”
“谁让你这车太炫酷了呢。”陈运往车窗外瞟一眼,很无奈地转头跟她讲,“你等着吧,一会儿这辆小白也要跟你飙。”
“我明儿就把这车继续扔回车库吃灰去。”迟柏意说,“换那辆破破烂烂的出来。”
陈运只笑不说话。
迟柏意再说:“或者干脆先借你摩托骑一段时间……”
“不借。”陈运马上道,“就你那个不爱戴头盔跟土匪似的样儿,我可不想你脑震荡骨折。你还是继续当你的环保人士绿色出行比较好。”
红灯转绿,车流缓慢移动起来。
“何况你好像也并不喜欢开车。”
“也不是不喜欢吧。”迟柏意解释道,“就是纯烦,我可能脾气不好。”还可能有点厌蠢症外加暴力倾向另外爱好刺激。
“比如说遇到不遵守交通规则的就生气?”
“听到喇叭声也容易生气。气来气去意识到这样不好,干脆就骑二轮的。”结果发现每一个路口都有可能突然鬼探头,每一辆车都会不打灯转向,每一个行人都可以横穿马路……
而拧动右把手这个事儿有第一次就会有无数次,提速永无止境直到死。
迟柏意单手把着方向盘,另一只手伸过去摸摸她头:
“那都是年轻时候的事儿了。你没看我遇见你之前都是走路么?”
陈运想起来了:“对,然后你之前租的医院附近那个房子还是为了方便上下班。可你脾气还不好吗?”脾气不好还能那样跟病人磨洋工?
“脾气好就不能是我这样的。”迟柏意笑了笑,“得是你这样的。”
陈运呆住两秒钟,脑子里迅速过了一遍自己记忆中各种揍人的场面:
“我……脾气好?”
“好。”迟柏意点头。
“那你这滤镜加的得有多厚啊。”陈运琢磨着,“而且我记得咱俩医院那回见面我也没太客气吧。”
“脾气好不好跟你说话客不客气又没有关系。你没听说过一句话么?”
“什么?”
“疾病使人蛮不讲理。”迟柏意看她一眼,道:“长期生病的人一般脾气都不好,不管是不是脑子上的病。”何况是你这种当初就快从中度焦虑转重度,强迫症转精神分裂的神经衰弱患者……
“真的?不过我觉得你在给我找托词。”陈运并不相信,不过还是有点点开心,“以前就没人这么说过,虽然大家都好像挺乐意来跟我说话的。”
“那是大家都知道你温柔呢。”
“你温柔才对。”陈运说完,把目光从她脸上挪向窗外,沉默一阵,又轻声补上了一句,“世界也温柔。”
此时晚风微凉,灯影重重,导航提示前方即将进入蛸亭路。
迟柏意不知不觉放慢车速,陈运感觉到了,转头看向她:
“东西我都买好带齐了。”
迟柏意说:“我知道。”
那怎么还这么慢悠悠的?
“稍微心理准备一下。”迟柏意说。
陈运静静看着她,看了一会儿,轻轻一笑:
“那你准备吧。”
车停下,两人就坐在里头一起望着门出神。
良久,迟柏意才开口道:
“为什么说世界温柔。”
这话迟柏意其实曾经不知道打那本小说里看到过,感触也就一般,至于剧情什么更是忘了个精光,可并不妨碍刚才听见时仍旧心头一颤——
很微妙的一种感觉,冗杂了不解和某种愤慨和惭愧,以及……一点点的难过。不知道是为陈运,还是为自己。或者是为更多别的什么。
“是因为我还是因为……”
“不是你。”陈运回答得很快,仿佛早就猜到她会这么问一样,“也不是奶奶,毛毛或者其他对我好过的人。”
迟柏意沉默着没有出声。
“你年轻的时候为什么那样骑车?”陈运忽然问,“真的就是为了刺激吗?”
迟柏意从那扇门上收回眼神,转头看她。
四目相对,陈运缓缓地说:
“我也想过的。”
“最难的时候,最烦的时候,觉得已经什么都不用再继续,整个人或者整个地球都已经烂透了的时候……”
“奶奶当年说过一句话。她说现在这个时代其实就是一条大河,只不过比别的河更急一点、更快一点、也更挤。”
而我们所有人就是这条河里的鱼。不,甚至就是一颗沙、一滴水。
要流往的方向和结果都是一样的,也是注定的,也许过程有所区别,但殊途同归。
“就像所有的职业和专业若非顶尖,那么做与不做,也不过是为某种东西铺路垫基而已。我们会是一段历史,千万数字中的那个一,一个过渡。”
白驹过隙,势不可挡。
“我那时候想、我不要这样的话,太重了,听得人很丧气。”
可大家都很努力,也都有在好好做自己该做的事,为什么就不能是走路的那些,而是铺路的呢?
为什么呢?
就像市场为什么还是这么可笑癫狂,现实和网络为什么这么割裂,而医疗体系为什么根本就是在斗地主呢?
“后来我也没明白。直到有一天我知道奶奶的书可能是永远出版不了的。上面的东西不会有人想看到。哪一方的人也许都不会想看到。
我那天站在三门桥上想了一天。”
迟柏意的手轻轻抖了一下,陈运发现,伸出手来覆上去握住:
“你也在那个桥上站过,对不对?”
“是。”迟柏意叹了口气,“我把车不小心骑下去过。”
“感觉怎么样?”
“挺一般。”迟柏意回忆了一下,表情很复杂,“虽然被摔得很晕,想到这是个意外很开心。但我忘了自己会游泳。白瞎一辆摩托车。”
陈运忍俊不禁:
“唉,那你好一点。我是当时在医院有一回路过特护病房看见有人拿输液管上吊,站那儿看了几十分钟,心里特别高兴。赶紧回头自己也偷偷试了一下。”
“结果呢?”
“从现在来看,结果当时应该正处在躯体症状中,没意识到自己在憋气。白瞎一根皮带。”
俩人定定看着对方有一阵子,不约而同哈哈笑了起来。
迟柏意眼泪都快要被笑出来:“那后来呢?”
“后来就是桥上那天了嘛。”陈运笑得脸都酸了,边揉边道:“站到下午发现太阳那么好看,河里还有鱼,风中味道可多了,云还挺美,这世界对我真不错。”
“是不错,让咱俩相见了。”迟柏意寻思着,“或者我们大概也能一起去下面做一对神仙眷侣?”
“完了我也不会追上你的年纪,我还在吃亏。”陈运撇撇嘴,“别想。”
不想就不想吧。
“所以,我说这些的意思是今天这个结果我还是很能接受的,包括以后无论什么事的任何一个结果。你别这么小心翼翼,以后有什么直接问我就行。因为你不问我是真懒得说。”陈运打开了车门:
“下来吧,我直接告诉你得了,配方是有问题,但我卖了。”
“卖了?!”
“卖了。”
陈运把一打合同什么的往她面前一摊,指指点点道:
“对,就是这儿,还有这儿。看到了吗?代工厂生产,季度分红。季度分红就是我们现在还拿不到钱,但明年三月就能了。代工厂生产就是……”
“我知道。”迟柏意捉住她的手指,坚定地翻到最后一页,指着这个名字,“但这为什么是我的名字?”
“我送你的礼物啊。”陈运用力把自己指头抢救回来,“然后你得给这香水起个名字,然后以后贴雷姐的标儿就批量生产了。”
“第二个问题。”迟柏意跟没听见似的问,“这不是练习作吗,不是第一作品绝对不能出自工作室吗?”
“对啊。”陈运说,“是练习作那也是成熟的练习作,而且还是原创香呢,安全性雷姐今天用质谱仪也分析过了没问题。至于出自工作室……”
陈运笑了笑:“我又没给别人搞私人订制。”
“陈运。”迟柏意沉声道,“说清楚怎么回事,为什么做这个决定。你之前不是还想继续学……”
陈运转头迅速从包里又翻出来一打材料,往桌前铺开:
“你先看看这些。”
她铺的地方正好是香案,香案对面就是程老的遗照,迟柏意很不想这么看:“我换个地方,这多不好……嗯,哦……嗯?推荐信?!”
迟柏意闭上嘴,快速翻动纸页,眉头渐渐紧皱了起来。
翻完了,陈运推过去一杯水。
迟柏意接过握在掌心,也不喝,就这么定定地看她。
陈运被看得浑身不得劲:
“所以我……”
“你嫌这太贵还是怕我不会支持你?”迟柏意努力平复一下心情,问,“你准备这些准备多久了?一周?半个月?”
“半个月。”陈运低了一下头,“半月前雷姐说有问题的那个时候第二天,我发现她在看学校什么的。我就偷偷记下来自己查了一遍……然后她今天给我看的湳枫推荐信和学校材料。”
“然后你就拿出了你自己准备的配方合同去拒绝?”迟柏意被气笑了,“你雷姐没揍你吗?”难怪雷平今儿跟吃火药似的那么冲呢。
“她也想赚钱啊。”陈运嘟囔一句,声音大了点儿,“她不乐意批量大众化,我乐意,那这还有什么的?”
“我不是说钱的事儿。”迟柏意揉了揉太阳穴。
“我也没说是因为钱我才不去的。”陈运说,“你先别生气,你听我说好不好?”
“你狡……说!”
“你知道我现在真听她的去跟人学至少得几年吗?”陈运说,“法国,那么远。从学徒到助理都得十年。我英语也就一个高中一百零几分的水平。”
“这机会很难得。”迟柏意恨铁不成钢,甩甩手里的东西,“你知不知道有这个你想的语言什么的那些可能都不是问题。”
“那时间就不算问题了吗?”陈运皱眉道,“你是不是不知道调香这玩意儿根本就跟中医一样吃的是经验饭。”
迟柏意还真不知道,于是一怔。
“本科学历国内相关专业的学校就那么几所,出来考虑进公司,食品香精日化品香精。至于香水调香这种小众玩意儿……”陈运笑了一声,“费钱费时间去学,学出来有没有市场还未知。我一小老百姓还真玩不起。”
“你有天赋,也有帮手,不可能没有市场……”
“而且就算玩得起我现在也不想玩儿。”陈运打断了她,“太久了,真要去,你舍得我?”
迟柏意顿了顿,刚开口,陈运轻声道:
“主要我舍不得你。”
迟柏意一下子被噎回去。
陈运蹲下来,替她将头发轻轻拨到耳后,说:“我好像总让你等我,但迟柏意,我不想你再等了。”
“我舍不得叫你等。”
“你有工作,叫工作缠得那么烦那么累。你二十八了。对,你是有钱你能供我去读去学,去用几年十年等我学成。搞出个什么成就完成梦想。可这中间会是什么样子?”
“你会是什么样子?我又会是什么样子?”
“你有几个二十八能再让我体会一回?你是在谈恋爱还是拿自己当登天梯让我踩?”
“那你就当我是投资行不行?”迟柏意敲她脑门,“我就不能过几年不干临床了来国外陪读吗?”
“那我就不能这几年踏踏实实先给咱俩挣钱吗?”陈运说,“再说我也没有说我不打算更进一步了啊,我不是给你看了吗,国内的那个大学也可以的。”
“我要参加明年的高考,就考申市那个大学,系统学习。申市离西陵坐高铁也就七八小时。然后还可以搞搞配方什么的给我们挣钱。”
“你出了国一样能搞配方,钱不用你……”
“可我想这样。”陈运抓住她手晃着,“迟柏意,我是喜欢调香这个事儿,但我更喜欢钱。我想你快点从医院出来,为社会做贡献做够了不得享受么?”
“而且我还想让你干自己喜欢的事儿呢。”
“喜欢……”迟柏意叹气,“天南海北的玩儿啊,当米虫啊。”
“不行吗?”
迟柏意叹得更大声了。
陈运也更大声:“还有雷姐既然能跟我签这个东西就代表它至少真能卖出去!另外你别扯什么你有钱的话了行不行,我上回听到钱琼姐跟你扯皮,你俩自己的积蓄全扔在那个生意上了。”
迟柏意没想到她连这个都听到,顿时大惊:“你什么时候听见的?!”
“就你打电话的时候啊。”陈运莫名其妙,“我还听到迟老师、就是你妈问你我什么家庭情况什么学历多大了之类的。”
“我不是戴了耳机……”
“那你不是给我一只耳机让我听那个什么舒缓神经的白噪音吗,听着听着就……”陈运很惊讶地看她,“你不知道我都听见了?”
“我不知道啊……”
“那就是不知道这个,你那个手机声音偶尔还跳到客厅里的蓝牙音箱上呢,你也不知道吗?”
“我不知道啊!”
第102章 祝大家发大财
迟柏意坐在店里打开手中文件夹——
同样是两封推荐信,学校资料,以及在一个月前就在为陈运准备的个人简历成绩单……
她慢慢翻着这些东西,翻到一半,终于轻轻叹了口气,目光控制不住地转向窗户。
店外正是华灯初上,落叶飘零。
一楼钱琼不知道打翻了什么,锣鼓喧天不绝于耳。
这是陈运打定主意重战高考的第三天,也是店面挂牌开业的第三天,同样是迟柏意想穿越回到两个月前去把那个打算跟钱琼做合伙人的自己打死的第三天。
楼下叮叮咚咚一阵,终于安静下来,钱琼踢踢踏踏地上来。
“看什么呢,哦——陈运没答应?”
迟柏意点头,这些东西有些还是钱琼帮忙跑下来的:“她说要考申城那所大学。”
“你同意?”钱琼皱了皱眉,“实在不行格拉斯还有暑期班,让她先报那个感受感受。”
“算了。”迟柏意摘下眼镜揉着眼眶,“她能有自己的规划和目标挺好的,听她的吧。”
“那真就叫她读国内这玩意儿?”钱琼翻开文件夹瞅着,“读出来干什么,进日化品公司搞研发?这多浪费呢。”
迟柏意没说话。
“你真是这个意思?”
迟柏意抬眼看她。
“问你话呢。”钱琼把手伸出来晃晃,“你不会真就这么想的吧。什么时候了还搞学历崇拜那一套,咱有这个必要吗?”
“都锦上添花的东西,实在不行捐笔钱入学不就完了?还至于费那功夫再去挤考场。她不懂你也不懂?况且迟教授不是还让你俩直接上她那儿去……”
“这不是学历崇拜,也不是锦上添花。是人生中的一个经历过程。”迟柏意道,“你懂吗?就大学生活……”
“打住打住。”钱琼说,“我当年就是听了你的鬼话去体验什么大多数人青春年华的高中大学生活,体验得我现在还相当后悔。要不是你我现在肯定……”
“你肯定已经年纪轻轻死在大洋彼岸哪家酒吧里了。”迟柏意没忍住翻了个白眼,“那确实不会后悔。”
钱琼瞬间不吭声,往旁一坐。
迟柏意继续说:
“大学生活对于咱们来说是枯燥无味不够丰富,但陈运不一样。她有自己的目标,那是她真心喜欢、真努力过的东西。懂不懂?”
钱琼听天书般吹气道:“哎,对对,好。”
“再说我什么时候说打算叫她读完进公司了?”迟柏意看她这样子就来气,“起开!坐沙发上去。”
钱琼勉强挪动一下:“那你打算怎么着?我这忙活半天,万事俱备就差她一句话上手的事儿了。哦,结果你告诉我、我的大师傅现在是个高考考生。”
“高考也不耽误人来挣钱啊。”迟柏意顶了她一句,“我们陈运厉害着呢,昨天做的试卷化学几乎满分。”
“至于进公司……”迟柏意顿了顿,“她毕业时也就二十四,咱们这边也差不多估计能有点儿家底了,雷平那边顺利的话同时一直有作品在输出。”
钱琼坐直身子,眼睛慢慢开始放光。
“到时候再让她出去跟雷平那个老师玩儿个一年。”迟柏意冲她一笑,“对吧——进别的公司有什么意思,要进也进咱自家公司。”
“这个好!”钱琼一拍大腿,“磨刀砍柴两不耽误。完了证书一拿,又是正经八百专业学出来的,再出国跟着人那位镀一层金。”
“最重要的是有作品。”迟柏意往桌子上那瓶样品上一指,“这种品质的东西这四年中随便来个十款八款,配方还都在咱们自己手里。雷平的工作室,加上打小师从程老,国外调香师指导……”
“还有咱们这边。”钱琼笑得见牙不见眼,“不错不错,双管齐下四五年大众眼熟混出来。包装营销,品牌效应……”
“你这大师傅请的值。”迟柏意憋着笑点头,很深沉地道。
“值,太值了!”钱琼仰天大笑,“我就知道我这辈子注定要遇贵人发大财!”
迟柏意看她笑,心里默默道:没错,虽然你这贵人现在还不知道肯不肯上你这条船。(不过我这饼算是画出来了)
钱琼笑到一半,手一挥:“快把咱大师傅请来。”
迟柏意说:“我还没跟她说呢。”
“那你还不快去说!”钱琼急了,直接过来一把给她扯起来往出推:“赶紧去。”
迟柏意边被推着走,边道:
“而且你得做好被拒绝的心理准备,我不确定陈运同不同意。万一她说咱这是在造假……”
“没有万一!你解释啊,你老婆哎,你给她说清楚,你画饼啊……”钱琼目送她下楼,扯着嗓子喊,“画饼会吗,要不我教你两句?”
迟柏意赶紧加快步子迅速闪人。
出乎意料的是陈运一口答应了,不但答应,还反过来问她:
“需不需要我给你们介绍两家拿材料的厂子?”
迟柏意一愣:“你同意了?你不是之前还说什么香牌香珠什么中药手串都是糊弄人的玩意儿。”
“古代就有的东西,谈功效是在糊弄,但要论熏衣香体怡情养性总没错的。”陈运说完,看她还有点呆,笑道:“红楼梦里宝姐姐羞拢红麝串知道吗?”
迟柏意恍然大悟:“哦,那个。”
“那个就是用麝香和其他香料配成的香珠串。”陈运再一捻她的耳垂,“还有我给你做的这个,也是。”
迟柏意取下耳坠放在掌心端详着,陈运支起枕头让她靠在床头。
她看了一会儿,凑上前轻轻一嗅:“还是挺香的。”
“不香拿下来扔你那个密封袋里搁几天就又香了。”陈运顺着她的头发道,“用的材料都好,香几年都没问题。”
“那要是一般材料呢?”
“一般材料混点儿好精油也能香,只不过既然要古法合香一般大都追求天然。”陈运迟疑片刻,道,“你们想要哪种?”
迟柏意思索着说:“按钱琼的想法还是性价比高一点儿比较好。”
“那就是便宜的了。”陈运点头,“明白。回头我去店里教你们的学徒,挺简单的。而且香方也都现成。”
“我的意思是……”
“独家配方也有。”陈运笑道,“也是现成的,不会花我多少时间。”
迟柏意先松了口气:“那就好。”
“放心了?”陈运抓抓她手,“这几天你是不是就愁这个事儿,整天坐立不安的。”
“也没有吧。”迟柏意回握住手,看着她的指尖,“主要是那一批出去的货,叫人头疼半天。眼看现在盘串的热潮快过去了,能赶就赶。反正这些都一个路子。”
“我当时还真以为你们就是开家工坊卖卖摆件串珠就行了呢。”陈运说,“合着是在搞批发。不过现在这个你们打算怎么办?”
“还是主要卖材料包模具图纸。”迟柏意说,“然后得先出一批各种香牌香串合香首饰之类的试试水,大伙儿现在不就爱自己动手么?就是你那个独家香方我还在想……”
对上陈运疑惑的眼神,迟柏意咽了咽口水,“我想要不就算了,有点可惜。”
“能赚钱算什么可惜。”陈运好笑道,“你在说什么东西?”
“那咱们也签个合同吧?”迟柏意试探道,“毕竟都是你以前一点一点弄出来的,搁在这上头本来就属于浪费。你不还说好香不打篆么,那这种应该也挺不符合香道的。”
“但符合钱道。”陈运没好气,“什么点破玩意儿还合同,你敢拿出来我现在就回自己那边去。”
“不是,我就是觉得……”迟柏意语无伦次地解释,“我也不懂这些,但你的香方我不想就这么……我的意思是,你就随便弄两个能唬住人的。”
“我弄的都能唬住人!”
“唉……”
“你是怕我伤仲永还是怎么的?”陈运超级严肃,“我告诉你迟柏意,不可能!”
迟柏意被吓一跳:“好的好的,我知道。”
“你不知道。”陈运瞪着她,“能帮到你我很开心的你明不明白?”
“我明白我明白。”
“就那种香方你要多少我能给你多少,还合同?”陈运都想把她脑子掏出来看看了,“你到底怎么想的?”
迟柏意就在想:她们到底怎么说岔成这样的来着?
“而且什么独家秘方没意思。”陈运发过一场小脾气,冷静下来摸着鼻子寻思:“你既然要出材料包图纸模具,我觉得最好是连香方一起出。最好再能接订制,就跟雷姐那种似的。”
迟柏意一听有门儿,立刻道:“那你来负责这部分怎么样?”
“行啊。”陈运说,“可以。”
迟柏意满足了:“好的,那么你看你算是提供技术了对不对?”
“应该是吧。”
“那你就算是咱们这其中的一员了,所以你看这个分红?”
“不要。”
好一颗油盐不进的铜豌豆。
不过迟柏意还没来得及生气,这颗豌豆又软软地上来窝在了她怀里:
“我的都给你。”
“我就想帮你,迟柏意。你烦了我难受得很,你高兴我就高兴。”
“笑一个?”
迟柏意勉为其难地笑笑。
“笑得开心一点儿嘛。我今天可不高兴了,你都不知道。店里今天有个人好烦哦,拿着用过的几瓶香水非要来退货。明摆着都是用过的,非说没用。而且有两瓶根本就不是店里出去的。”
“还有下午那个语文线上考试。你别骂我哦,我考了个六十分。”
迟柏意‘嗯?’地直起腰:“夺少?!”
“不过英语我考了一百三呢,还有数学也很高,物理也挺好……”
迟柏意勉强躺回去,安慰道:“没事没事,你都离开学校几年了,这就很不错了。”
陈运咬着手指眨眼睛:“真的?”
“真的!”迟柏意肯定地说,“我当年也好不到哪里去,语文分赶不上数学的一半。”所以今天抓着实习生帮忙重新写了篇发言稿。
“那你今天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儿吗?”陈运跟她碰碰嘴唇,“怎么店里事情说完了也不见你开心?”
迟柏意叹气:“也还湳枫可以了,就是病人比较麻烦。”非要把滴鼻剂当药水喝。
“收到两个投诉。”一个投诉说她不积极上班时间开小差在休息时间吃饭,一个投诉说她没有医德笑病人流鼻涕……
说完,两个上班下班都是千头万绪的成年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抬手抱住了对方的腰——
抱一会儿,摸一摸,贴一贴,蹭一蹭。再亲一口……
灯光缠绵,屋中温暖如春。亲来亲去,亲的火气没了,忧愁没了,疯劲儿上来了。
陈运含着她一缕头发呼吸一声比一声重,迟柏意咬着她肩膀一声比一声喘得急。
手指各自动各自的,汗水滴在眼中刺出泪水。
泪水融化那张脸,在床单和枕头上晕开朵朵花。
渐渐的,那些花越开越艳,层叠相伴,珠露涌出浓似酴醾。
花上花下,二人捧着彼此的脸最后吻上去,吻得难解难分,如痴如醉,如临云端。
第103章 这就得看你本事了
一场情事之后最痛苦的活动就是换床单。
不过相对的,最幸福的活动则是躺在刚换好的床单上互相依偎着进行复盘。
虽然复盘来复盘去也就那么几句话:
“好不好?到了吗?感觉怎么样?”
“好,到了,舒服。那你呢?”
“我也觉得好。”
“有多好?”陈运翻了个身,抱着她的胳膊。
“很好,好得不得了。”
“那是有多好?”陈运又往前凑了凑,声音低低地道,“比上回还要好?”
“比上回是差了那么点意思。”迟柏意闭上眼笑,“上回主要是心里舒服,这回……”
这回心里虽然也舒服,但大约是身体更舒服,所以尽管也是面对面却总觉得少了些水乳交融灵肉合一的……
迟柏意把眼睛睁开了:
“手,拿走。”
陈运不动,反而更近了一点,同她额头顶着额头:
“不是还差了点儿意思?”
“但到还是到了的。”
“到了也可以再来啊。”陈运的手虚虚拢在她胸口说,“更好一点,不好吗?”
不好!
“再来一次嘛。”陈运循循善诱,言辞恳切,“还早呢,才不到九点。你就一点都不想……”
话未完,叫迟柏意一只手顶了回来。
陈运迅速往后一缩:
“你干嘛?”
“再来一次啊。”迟柏意说,“你不是还想要么?”
“我不是说这个。”眼看腿中间卡进去了她一只膝盖,陈运开始反抗,“我是说你。”
“我怎么?”迟柏意利用微末的体重优势压了上去,“我确实也挺想要的,来吧。”
“不来!”陈运急了,“我没有想要,我也到了,我没有了,我很满足。”
迟柏意跟她眼对眼僵持着。
僵持一会儿,陈运偏了一下头:
“我是说我要你。”
“你要了啊。”迟柏意用嘴把她脸顶回来,“耍赖是不是?刚才你没动手吗?”
“不是咱俩互相的。”陈运强调,“是我对你,你就光躺着。明白吗?”
迟柏意憋笑道:“哦……”
“就是你对我那样,懂不懂?”
“懂。”
“懂你倒是起来啊!”
迟柏意就起来。
“躺这儿,躺好。”
迟柏意躺好。
陈运兴冲冲扑上去,一顿操作前戏丝滑过渡完,正待进入主题,叫她拿住了要害。
“你……”
“你忙你的。”迟柏意手下动作不停,“我闲着也是闲着。”
陈运气结。
这次结束已经是十点了。
躺在又一次换过铺设的床上,俩人困得眼睛都睁不开,陈运深感自己上了个恶当,嘟嘟囔囔:
“你就是个骗子。”
“我躺着呢。”
“骗子!”
“嗯嗯,睡吧,明早吃什么?”
“吃……不是,你就不能安安分分躺着让我来一次吗?”
“就跟你对我那样,不行吗?”
“行啊,只要有时间……”
陈运猛地睁开眼:“你说的?”
“我说的。”迟柏意上前去轻轻在她唇角落下一个吻,笑得意味深长:“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这就得看你本事了,小陈运。”
小陈运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咬牙切齿入睡。
梦里跨过大江大海狗撵猫追,跟不知名无脸白大褂大战三百回合,醒来对天发誓势必要拿下此獠毙于舌尖指下一雪前耻。
结果没时间。
她没时间,迟柏意不知道是真是假也没时间。
她的没时间表现得相对来说还算具体——
首先复习刷题上网课是必须的。
不报班的代价就是利用一切碎片时间稀里糊涂地学习。
上周九十分,下周八十分。
离开学校三年的弊端慢慢开始出现,时间分散,氛围不行,没有参照物。
唯一值得安慰的大概就是过去十几年基础够好,起码数理化很快就稳定了下来。
英语也还行,毕竟调香的一些专业书和资料没有中文版,歪打正着叫她在过去这三年中始终保持着进步。
但语文就非常打击人了。
这个传说中需要大量积累的科目,成功在短短半个月内把陈运大脑变成了一滩死水。字写得很多,那也就是字多。智慧无法参与。
光那什么隐喻表达情感,陈运抠着脸两肩膀抬颗头坐半小时,看标准答案愣是看不出跟原文有什么关系——
“思乡?哪儿思了?为什么买了只鸡说鸡肉好吃就是思乡了?”
迟柏意说:“你别管。思就对了,这些人就爱思乡。”
“我觉得作者就是饿了,鸡比较肥,馋。哦,所以吃到好的就想家?”
“应该是的。”
标准答案告诉她们不是。
因为作者看到这只肥肥的鸡,就想到了四分五裂的祖国,想到了四分五裂的祖国,就想到了万千黎民的悲惨命运……
反正此处的作者怀念家乡亲人,在战争中颠沛流离恐惧不安,博大的胸怀忧国忧民,怀才不遇而郁郁不得志。
再看下一篇,嘿呦,大同小异。
陈运傻了,迟柏意呆了。
迟柏意瞬间回到了曾经被这玩意儿支配的噩梦中,找了个借口溜出书房,接下来整整半天都在怀疑人生。
第二天晚上试探地问:
“要不咱还是报个班儿吧?”
陈运说:“不!”
陈运说:“我已经发现了。我做了个表格。十篇现代文如果背景年代在以前,三篇在思念家乡忧国忧民恐惧不安,两篇在魔幻现实主义……”
当然,如果说这个东西就够让人陷入魔幻现实主义的虚无中的话。那么上班也挺魔幻。
不不不,上班比这还魔幻!
自上回来了个要求退货的神人之后,仿佛摁下了什么开关,各种奇奇怪怪的客户都来了。
有试完香说自己过敏要赔钱的;有说香水中有麝香导致自己肚子疼的;有嫌弃买贵了要求给补偿的;还有陪着女朋友来,满嘴‘这就是枷锁’‘这就是智商税’‘你不就喷给我闻的吗’。
最后这对小情侣在店里大吵一架大打出手,以报警收尾。
好不容易下了班也没消停,踢过来难缠的客户一分钟十个微信语音条的轰炸:从怎么喷才能只闻到后调,到别人说不好闻怎么办……
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工作室也好过不到哪里去。
自从签了合同之后,雷姐就摇身一变成了半个雷老板。
学习还是要学习的,出新品也不能停。
冬天到了,要不考虑一下跟你那个配方的同主题产品?
这回你七我三,怎么样?
到时候大学四年学费就够了。
没准你还能给你迟大夫买辆新车呢!
怎么样,干不干?
陈运一咬牙:“干了!”
这一干又是个把月,暗无天日的反复调整。仿香得经验,经验融入创香。创香没有头绪。
上班下班都是事儿,全是活儿。比以前一天兼职三家店忙。打击还一个接一个,一个比一个更无力。
饶是陈运再有事业心都有点受不了了。
这天照旧是在操作台折腾四小时,最后一滴香精进去,雷平看着点头。
到了质谱仪分析结果出来,显示峰值最高的那一种,她说“我就按配方来的”。
雷平气极反笑,问她:
“那你觉得是机器坏了?”
“不可能。但我真的没有多放。我又没疯。”
“那你自己闻闻。”雷平叉着腰,“我是差了点,你自己总该闻的出来吧。”
陈运一下子脸色难看,不吭声了。
雷平把分析报告一扔:
“什么时候的事儿?”
“什么什么时候……”
“再装?”雷平指着量杯,“前天你就开始加量,今天还在加。你鼻子怎么回事?”
陈运扭过脸,沉默看着阳台。
“你是不愿意承认自己也会嗅觉疲劳还是害怕自己会犯错?”雷平语气缓和了一点,“香水店你平时也就待四个小时,工作室最近是忙了点儿,但一般也不超过两小时,超两小时我都让你去阳台或者无香房休息,面罩也有,防护你自己也在做。怎么回事?”
陈运有点烦,也有点茫然:“我真不知道。”
雷平定定看了她一阵:“你下班在干什么。除了备考,在家做题,还干什么?
还有家里……你家我之前去过,除了点儿香材,香料我之前还让你都重新密封保存了。迟柏意那里呢?”
“她也不爱用什么熏香。”陈运马上说,“尤其是这个月,我俩都不想在家里除了饭味儿还闻到什么别的味儿。”
那你到底是怎么嗅觉疲劳成这样的?!
“这个月……”雷平眯了眯眼,“算了,给你几天假好好歇歇吧。对了,头疼没有?食欲怎么样?”
陈运愣了愣,很快地回答:“没有。”
回答完就觉得有点不太妙——太快了,按说应该有个思考过程。
不过雷平没再说什么,挥挥手就放她走了。
陈运颇感心虚,走得比平时更快,一溜烟下楼骑上摩托车就跑。
路上比人骑电动车的还慢,满脑子都想着接下来几天该怎么度过——
上午上班。
下午可以多做做题,然后再去迟柏意那个店里赶紧忙完这一茬……
对了,今天迟柏意加班没有来着?
迟柏意的消息比她的电话早一步先到:
紧急手术。
第104章 接着又是一滴
这次手术来的不但急,还麻烦。
患者是车祸造成的鼻面部开放性外伤,软组织挫伤还是小事,整个右侧鼻翼全层缺失,骨折,鼻中隔软骨暴露……
总之就是没几小时出不来。
迟柏意跟着主任进去从四点开始站,缝合结束抬头只觉得全身都在咔咔响。
出来换完衣服一看才发现天已经黑透了。
老黄今晚值班,办公室见到没开口先笑:
“爽吧?”
“手痒痒了?”迟柏意迅速收拾着东西,“希望你胳膊好之后也能这么爽。”
“那我还是羡慕着吧。”老黄嘿嘿又笑了两声,“最好能羡慕到明年去。”
迟柏意加班加得心力交猝,很不想搭理她的幸灾乐祸:
“走了。”
结果走到门口,她又追了上来:
“哎,等一下。”
迟柏意只好停住脚,不过人还卡在门外头半拉子:
“什么事,快说。”
她犹豫着。
“到底什么事儿?”迟柏意见她吞吞吐吐的,本能就觉得不妙,“先说清楚啊,我今天真没空。有空我也不帮你值班,累死了。”
“你就知道值班……”
迟柏意没听清,说:“什么?”
“你过来、进来,进来我跟你说。”
迟柏意被她拉进来,手不死心地攥着门把手没松:
“赶紧说。”
“就前段时间主任说要带人出去一趟你记不记得?”
湳枫迟柏意记得:“怎么了,主任叫你吗不是?”
“我还得做复健,家里也忙,哪有工夫。”老黄声音低了一点,“我的意思是,机会难得,要不你这回跟着去……”
“我不去,你一个一把手都不跟着叫我去干什么。”
“又不是培训,就一个短期学术会加上……”
迟柏意被再次拉回来很无奈:
“不去。你跟崔大夫说去,还有孙孙,让她俩去起码不浪费……”
“你去就浪费了吗?”老黄恨铁不成钢地道,“有没有点儿出息!好歹都是个主治了,恋爱一谈别的都顾不上了是吧。”
“反正不去。”
“不去不去。”迟柏意抑扬顿挫,像在吟诗,“我不去不去,不去不去。”
“你给我滚!”
迟柏意果断滚了。
迟柏意欢呼雀跃大路朝天滚出医院,往前一扑。
陈运稳稳地接住她,脸上一下子就带上了笑:
“救死扶伤结束了?”
“结束了。”迟柏意抱着她贴贴脸,“超级顺利,主任还夸我呢。”
“厉害。”陈运说,“饿不饿,我给你买了个烤红薯,先垫吧两口?”
“你不说还没觉得。”迟柏意松开手,退后一点看看她,“一说还真饿了——这一身好看,英姿飒爽。”
“飒得别人都看我了。”陈运剥着红薯,头也不抬地道。
“那不是看你……”
“是看我像个大傻瓜。”陈运把红薯往她手里一搁,“今天还去不去店里?”
迟柏意还想说句什么,红薯香味一逼近就顾不上了,掰一半边啃边道:“就转一圈去看看,今天应该没什么事儿。”
陈运跨上摩托,点火:
“行,上车。”
“好开心哦,老婆接我下班了哎。”迟柏意上车搂住她腰,很满足地把脸贴过去,“不用自己开车的感觉真好。”
“好吧。”
“好!”迟柏意大力赞美,“车真酷,腿真长,人真美!”
陈运在前头笑了笑:“放心,一会儿就不美了。”
“为什么?”
陈运不回答。
过了两个红绿灯后迟柏意就知道为什么了。
同时还知道了为什么‘别人看我像个大傻瓜。’
因为身边的所有交通工具基本都比她俩快。
迟柏意默默在后面看见一辆自行车路过自己遥遥而去,心里想:要是自己在路上看见这么个穿得贼拉风,车也贼拉风的骑手以这种方式蜗牛前进,可能也会多看两眼……
不看别的,就看看这人到底是不是个人工智能——
她这种性格这个年纪这个身手,是怎么做到一点儿不超速不变道如此匀速完全不加油门的?!
“还美吗?”陈运幽幽地问。
迟柏意咕嘟咽了一下口水,点头:
“美。”
一种遵纪守法的美。
然后她们就这么跟四轮一起堵堵行行,美到了店门口,给正打算出门的钱琼看得一愣一愣:
“没油了?”
“有。”迟柏意在后面回。
有怎么骑成这样?
在钱琼复杂的眼神中,陈运摘头盔下车,抓了两把头发:
“钱琼姐要走啊。”
“啊。”钱琼看看她,再看看抱着半个大红薯的迟柏意:“店里没什么事儿,出去转转。”
陈运张了一下嘴,看着她——
全副武装,铆钉皮衣加长靴……
出去转转?
迟柏意把嘴合上:
“你这是……跟雷平复合了?”
“复合啥呀。”她一挥手,“又分了。”
“哦你俩早点回吧,今晚有雨呢。”
俩人呆呆地看她。
“地瓜还吃不吃?要不给我?”
说着,迟柏意手里的半个红薯被她抢走了。
“要不车也借我骑骑?”
陈运手里的车钥匙也没了。
“我跟小郑打过招呼叫她按时关门,你俩有事儿没有?”
俩人愣愣地看她。点一下头,又齐刷刷摇头。
“没事拜拜。”
她一轰油门放趟颠儿了。
陈运咂咂嘴,回过神左右一看:
“那我们怎么回去?”
迟柏意说:“那一半是留给你的。”
“打车吗?还是腿儿着回?”
“你还没吃呢……”
“进店里看看吗?”陈运说,“之前那个配方她们做出来成品没有?”
迟柏意终于反应过来,一皱眉:
“她就这么跑了?!”
“都跑了有十分钟了。”陈运抱着胳膊,“进不进去啊,这都八点了。”
“不去了不去了。”迟柏意扭头就走,“咱回家。”
“回家我有好东西给你。”
“那你累不累,我们打车吧。最近病人是不是很多?我怎么觉得这半个月你都在加班。”
“天一冷就多。”迟柏意想了想,“这个时候比较容易感冒,动不动就是鼻窦炎什么的。”
倒是过敏性鼻炎要好一点,比春夏少了。
还有就是前些年那个病毒的后遗症,一到冬天有人就难受。
“你呢,累吗?”坐在车后排,迟柏意问,“今天顺不顺利?不是要做分析检测,结果怎么样?”
陈运叹了口气。
“慢慢来。”迟柏意一看她这样就明白了,“这种东西本来就不是急于求成可以做好的,你忘了你以前磨那个醒春香的方子磨多久……”
“不是。”
“不是。”迟柏意怔了一下,“那是?”
“我可能确实有点嗅觉疲劳,今天闻东西还是有点……”陈运揉着鼻子,不知道该怎么说,“雷姐说叫我歇几天再去。”
“那就歇几天。”迟柏意马上道,“得好好歇几天,店里你也别操心。就是她不说,我都打算跟你说这个了。”
陈运抬眼看过去,见她笑得很温和:
“我以为你会担心……”
“担心你进度变慢啊,还是担心你嗅觉失灵?”迟柏意叹气,“你都恨不得一个人分成四半用了,要上班,要复习,要去工作室,还要来店里……有这个机会能歇几天就多歇几天,之前不说想出去玩玩吗,正好,趁这时间放松一下。至于嗅觉疲劳,一般来说多调整,很快就好了。你不也知道的吗?”
陈运不搭腔,把脸转过去正对着司机后背。
迟柏意继续道:
“放松是为了走更远的路。”
“我知道,就是有点害怕。”陈运低声说,“不是怕进度什么的,主要是之前也有过嗅觉疲劳,但没有这么久,都两天了。”
迟柏意手轻轻一颤。
“你说……”陈运迟疑着道,“会不会跟我吃的药有什么关系?”
不等迟柏意开口,她又很快否决:“不可能。那会不会是我没忍住昨天吃的那个麻辣烫,还是……”
“不会,都不会。”迟柏意抓住她的手,用大拇指在掌心慢慢搓着,“听我说陈运,你就是最近太累了。”
“你是太累了。”对上她的眼神,迟柏意又重复了一遍,“你想想你这半个多月歇下来过没有?”
“鼻子歇不下来,脑子也是。”
“香水店的气味一直刺激着,工作室又要直接接触香精化合物,再加上店里的这些香料……”迟柏意说着心里开始有点后悔,“要不咱们把店里这边先停一停,反正最近那一批也出了。”
“不行。”陈运皱着眉,“趁热打铁懂不懂?”
“工作室……”
“更不行了。”陈运盘着指头跟她算,“就一个多月快过年,雪中那一款和雷霆一起马上就要上架,店里到现在就这两现货,别的不说,至少也得放上春款预售。”
“那香水店呢?”
陈运踟蹰着:“这个……”
“总要有个轻重缓急。”迟柏意轻声细语,“钱的事儿你自己有数,现在除了明年学费就是吃穿用度。”
“可是这是现在唯一一个比较稳定的收入。”陈运有点不舍,“再看看吧。”
“实在不行我把这个月干完?”
迟柏意笑道:“好。”
陈运不知不觉间就松了口气,往后靠着:
“其实也不是真累,就是感觉心里满满当当的,跟压着什么一样,有点重。”
灯光一格格透过窗,照得她半张脸明明灭灭,疲倦像是一层灰,蒙住了那双眼睛。
车停了。
迟柏意先下去,转过拉开她那边的车门:
“到了,走吧,跟我取快递去。看看我给你买的东西。”
“你买什么了?”陈运调整着状态,深深呼吸,“我也给你买了呢,今天才拿的快递。”
俩人抱着一摞快递箱进门,迟柏意跟在后面不停问她买的都是什么,结果客厅一亮,首先印入眼帘的是茶几上那个……杯子?花盆?壶?
一只明黄色的鸡,一只汤锅里才会出现的鸡——
特别明显,及其突兀。别说跟茶几了,就是跟整个屋子都格格不入。
迟柏意手里的箱子哗啦啦就落了地:
“这是个什么玩意儿?”
“水杯啊。”陈运欢快地跑过去捧着给她欣赏,“怎么样,跟你那个大嘴青蛙勺是不是有异曲同工之处,我在网上挑了好久呢。”
迟柏意嘴角抽搐了一下。
“你最近也好累的。”陈运开始展示,“我就想买点儿好玩的给你。你不是说那个勺子看着心情就很好吗,这个怎么样?”
“好。”迟柏意闭了闭眼,“特别棒。青出于蓝胜于蓝。”
陈运受到了鼓舞,将这个杯子一放,拆起茶几下扔着的那堆快递箱:
“还有这个,这个,还有那个……”
“哦杯子我拿回来第一时间拆了的,因为它看上去真的特别特别难看。”
迟柏意又觉得很暖心,又有点哭笑不得,只好先凑上去看:“还有什么?”
“这个!”陈运‘当当当’地手一松。
一具奇形怪状的骷髅落地开始跳舞。
还有满地乱爬状如疯癫的大白菜。
超大号的一个回车键,它大到能够当枕头。
一只只要放上杯子就会吱哇乱叫的乌龟。
披萨毯子。
“你说的那个小时候的连环画我也找到了。”陈运眼睛闪亮亮地道,“还有你前段时间不是没时间追那个剧吗,我把作品集买回来了。”
“还有你抽不到的那个坏狗盲盒。”
一箱子盲盒从天而降。
迟柏意一开始还弯着腰,后来就蹲着,最后干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直到陈运终于拆完了所有快递:“好了。”
迟柏意眼睛都在发直:“好了。”
“你给我买了什么?”陈运期待地问。
“你……”迟柏意抹了把脸,“你自己看吧。”
“最大那一箱不用看了。”迟柏意说,“都是书。”
都是学习资料和试卷练习题。
“左边那一堆可以拆。”迟柏意又说,“都是吃的。你不是说没吃过其他地方的东西吗?”
于是陈运转向右边,手拿裁纸刀兴致勃勃跃跃欲试。
“右边那一堆。”迟柏意斟酌道,“可以拆一个,就一个。”
三分钟后,陈运直眉瞪眼地对着拆开那只盒子——
盒子是一条腰带。
一条,大概算是衣服的腰带?
或是首饰?
陈运拿起它,才发现那像是珍珠锁链和花朵组成的,镂空的衣服。嗯……三点式的那种。
“你……”陈运怔怔地道。
“我……”迟柏意面红耳赤一抬头,眼珠子险些掉出眼眶,“你怎么回事?!”
“什么回事?”陈运感觉自己好像流鼻涕了,想去抽纸,刚一起身就觉得天旋地转。
“低头!别动!”迟柏意跳起来去找医药箱。
陈运撑在地上,愣愣地盯着一滴鲜红血珠落地溅开,接着又是一滴。
第105章 现在并不是白玉兰会开花的季节
“还要摁多久啊?”陈运想松手,“现在能用纸塞了吗?”
“不能。”
不能就不能吧。
保持着马上就可以一头扑地上的姿势,陈运看着那双拖鞋啪嗒啪嗒地过来,紧接着额头和后脖颈同时一凉:“什么东西……”
“别动。”迟柏意把她摁回去,“冰敷一下,收缩毛细血管。”
“哦。”
“鼻出血不能仰头,血液会倒流进口腔。不要立刻用棉球或者纸,会损伤鼻黏膜,除非出血量大。”
迟柏意说完,转头看了一眼时间:
“行了,松手吧。”
陈运把手放下来还挺惊讶:“哎,真不流了,也没恶心。”
“去洗把脸。”迟柏意笑着说,“不许揩鼻子,回来给你稍微再处理一下。”
陈运心悦诚服,她说什么是什么,点点头很乖地走了。
迟柏意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浴室门口,坐在沙发上若有所思地皱眉——
出血频率不高,持续时间不到五分钟,出血量不大,没有外伤,血压正常,心率正常。
至于头晕头痛乏力四肢麻木。都没有。
出血点也是常规的鼻中隔前下方,所以按压止血很快奏效。
难不成就是因为天气干燥?
还是说……
“我好了,要怎么处理?”
迟柏意把这些杂七杂八的想法先放下,吩咐她:
“坐下,头稍微上仰,用嘴巴呼吸……怎么样?”
陈运感受着,没觉得有什么不得劲:
“挺好。”
“那没事了。”迟柏意收拾着东西,“帮我把冰袋放回冰箱,其他的扔掉。”
陈运接过来,发现还有一只雪糕:
“这个也扔了?”
“给你敷额头用的。”迟柏意道,“不是吃的。”而且都化了。
说话中间,迟柏意听见包装袋咔拉咔拉响,抬眼一看,就见她正在往嘴里送,啧道:
“都说了给你冰敷用过的!”
“又不是直接拿这个敷的。”陈运把包装袋里的雪糕汤倒进嘴巴,“扔了多浪费啊。”
“那都化成什么样儿了,稀汤寡水的。”迟柏意看得直皱眉,“再说你不是有洁癖的吗宝贝,咱想吃再从冰箱拿行不行?”
陈运没理解有洁癖和吃个融化雪糕有什么关系。
“冰箱那一层都是给你买的冰淇淋雪糕。”迟柏意拾掇好药箱,用眼刀子飞她,“整整一层!我就没见你主动去拿着吃过。”
倒是逮着个化了的吃得津津有味,什么毛病!
“现在这些得吃啊。”迟柏意语重心长,“刚买的有些可不经放,得吃啊。”
陈运‘嗯嗯’地答应,跑来跑去地放药箱,收拾垃圾,吃完雪糕去洗手,洗完了手,跑来把她脖子一搂,甜蜜道:
“迟柏意你可真好。”
迟柏意回抱住她的腰,哑然失笑:
“哦,买东西吃就好了?”
“买东西吃的都是好人。”陈运用脸蹭过来蹭过去地说,“你是好人中的好人。”
听起来很好骗是怎么回事……
“少打岔。”迟柏意道,“自己拿自己吃听到没有,实在想不起来拿回你那边去。”
“不要。”
迟柏意就叹气。
叹了没两声,她又贴过来,还是亲亲热热的:
“你真好。”
迟柏意微笑。
“你最好。”
迟柏意淡笑。
“你刚才一点儿都不紧张啊。”陈运两腿分开跨坐在她身上,手指头缠着她一缕头发,绕来绕去地说:“问话还有叫我做事的那个样子特别厉害,特别专业。”
饶是迟柏意脸皮再厚现在都有点受之有愧:“倒也不是……”
“真的,特别厉害。”陈运又重复了一遍,眼睛亮晶晶地望过来,“我一下子就能想到你在医院是什么样子。”
她语气里的某种骄傲与敬仰千真万确且发自肺腑,迟柏意本想调侃两句,这会儿忽然什么都说不出来,就这么怔怔地回望着,半晌才道:
“是吗?”
“是啊。”陈运点头,“就是我第一次在医院见到你时的那个样子啊,又厉害,又温柔……”
活像从电视和书里走出来的人,沉稳知性优雅。
其实脸看着好冷,气质也不像是救死扶伤那一挂的,可一张嘴,一笑起来,就连身上的衣裳都像是浸在了光里,分明是冷的,偏偏又暖和。
“我当时就想你这样的大夫肯定不会坑我。”陈运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知不知道?”
什么?
“我特别想看看你工作时候的样子。”陈运说。
“我之前还在想我要不也读个医学院算了。”
“我想跟你一样,就读你的那个大学。”
站在你十年前站在的学校里,读你读过的那些书,成为你。
“我想配得上你,也让你为我骄傲。”
“两个医生啊。”迟柏意轻轻笑了,“到时候早晚难得见一面,各自加不完的班,家里冰锅冷灶……”
“可得难受死了。不行,我还想着辞职让你挣大钱养活我呢。”
陈运脸有些发烫:“我有在勉强挣钱了,以后肯定也能挣大钱……”
“所以你现在已经是我的骄傲了啊。”迟柏意声音很低地说,“不管什么时候,怎么样都是。挣不挣钱,能不能考上申应大,都是。”
“等你以后毕了业,我也差不多就能辞职,到时候……”
“到时候我养活你。”陈运跟她碰碰鼻尖,声音也低了下去,“你就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了。”
“我们会有一个家,一个我们自己的家。”迟柏意抱着她,慢慢摇晃着,看向落地窗。
窗外枝叶被大风折弯,同样摇晃不止。
“那你喜欢在什么地方的房子?”陈运问,“离人近一点,还是远一点的?”
“远一点吧。”迟柏意说,“最好跟蛸亭似的,有个小院儿。院儿里可以栽上树,养只小狗也方便,它可以在院子里玩儿。”
“离山近一点吧,我喜欢山。”
“离水也近一点。”迟柏意道,“老家房子后面有小河,我喜欢水。”
“给你弄个游戏间,有大屏幕的那种,还可以放你的手办还有周边。”
“给你布置个工作间,把你的香料柜搬进去。”
“院儿里给你栽个柏树,再来个杏树,还有樱花树……”
“光说我了,那你呢?”迟柏意问,“你喜欢什么树?”
陈运愣了愣,忽然扭头看向窗,水的清新味带着寒意正从开着的一条缝隙流入。
下雨了。
“你想种棵什么树?”迟柏意起身去关窗,“楼下的茶梅喜欢吗?或者……”
“玉兰树吧。”陈运说,“白色的那种,花开时会很香。你闻到没有?”
迟柏意没有回答,更没有闻到。
何况现在也并不是白玉兰会开花的季节。
她只是背对着她站在窗前。
窗外,雨好像下得更大了,斜掠过的水珠拖着印子淌下玻璃。
一道又一道。
第二天是个阴天。
下午毛毛就要走。
陈运跟她约好了时间,现在是饭点。她大概是太紧张,消息一条接一条地发。
陈运打字速度慢,俩人一来三回,说上句接不了下句地聊了半天,她终于说自己要去吃饭,没了动静。
休息室重新安静下来,陈运一只手撑着下巴想下午的安排——
送她进站,然后去医院复查,复查完回家……
迟柏意的家。
有迟柏意在的……家。
算了,还是想想复查吧。
要做个脑电图,再做个磁共振,周大夫之前说药还是得吃,吃多久看情况。
“吃得越久,复发几率越小。”
陈运那时候本来想问“那如果要吃一辈子呢”,后来想想没问。
毕竟比起病发时辗转反侧坐立不安人不人鬼不鬼的时候,吃一辈子也算不了什么。
反正都是一辈子,人都得死。
门开了一下,其他人聊着天进来了跟陈运打了声招呼。
陈运把招呼打回去,继续想自己那个一辈子——
什么来着,哦,人都得死……
“你别说,你真别说,确实挺像。”
“是吧,我也觉得像。”
“其实主要是眼睛和嘴,还有下巴,就小陈那个眼睛……”
陈运转过头。
杨奇冲她点头:“确实像。”
“像什么?”陈运问。
“像你。”杨奇边上的郑筝喝了口水,说,“陈运我跟你说啊,就刚来的那个阿姨,你没看见。气质绝了,跟你长得特别像。”
“不知道走没走。”杨奇说,“文竹接待的,不信等会儿你问她。”
陈运只是笑笑,没说话,更没动。
她们继续聊着天。
陈运又坐了一会儿,起身走出去。
上午的店中还是一如既往人影稀疏,香水陈列出的各种气味冗杂而悠长,没有玉兰香,自然也没有什么人。
也许就算真的有,也不会是她想要见的那一个。
十来年了,长得像的有,鼻子眼睛都像的也有,同一个姓的有,气味相似的依旧有,丢女儿的一抓更是一大把。
该习惯才是的。
习惯了失望再失望,就永远不会失望了。
只是很多很多时候,猛然闻到某个气味的时候,街头巷尾撞到某个牵着小孩走过的女人……
听到迟柏意同自己的妈妈打电话的时候。
其实陈运那天已经拿下耳机了——
不应该听的,不管是出于尊重爱人的隐私还是什么,都不应该听的。
可电话那头的女人声音好温和,说:
“柏意。”
跟周大夫或者钱琼姐叫她不一样,跟所有人喊她都不一样。
那是一个妈妈喊自己孩子名字的声音。
她从来没有听过的声音。
她们在聊天,在说话,在开玩笑,在争执。
原来和母亲打电话是这样的一种东西,原来接到妈妈的电话是这样的一种感觉……
陈运突然就放不下那只耳机了。
她就那么悄悄的,安静地听了下去——
柏意。
柏意。
柏意……
如果我也有,如果真的有这么一个人的话,如果这个人真的存在。
她会喊我什么啊?
“柏意……”
“柏意,我是为你们好。你年轻,她比你更年轻。”
迟柏意在这半小时里口水都已经说干,听到这一句时连笑都快笑不出声了:
“什么叫为我们好,妈。”
“什么叫为我好,妈。”
“你问的我没有回答吗,你想知道的我没有告诉你吗,我的规划我的打算,她的规划她的打算,我都没有告诉你吗?”
“你告诉我了我难道就应该接受吗?”
“我没有说要你接受的意思。”迟柏意闭了闭眼,一字一句咬得很轻,“真的,我从小到大,告诉你的事儿,从来不是说要你一定接受的意思,从来没有。”
“那是因为……”
“因为我知道你永远不会给我建议,也永远不会接受。”迟柏意说,“你只会安排,只会告诉我这样是错的,有多错,你只会让我改。”
“就像我跟你说不说陈运,说了她多少。你都不会信,也不会接受。你还是要去查。”
“是,你是没有反对。你当然不会反对,因为你也知道学历家境都不是问题,在你这里什么都不会是问题,因为只要听你的话,什么都不可能成为问题!”
听着那头逐渐粗重的呼吸,迟柏意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你不是在为我好,你只是想证明你是对的。”
第106章 跟你走了,要不要?
店里有空调。
钱琼这败家玩意儿别的不行,享受比谁都行。
加湿新风净化一体,茶盘带咖啡机,雪茄保湿柜不能少……
骄奢淫逸,五毒俱全。
搞得迟柏意天天下班上楼往沙发上一坐,什么都还来不及干就有点心累。
心累完还要接老妈电话。
更别说接完电话还得盘账看流水,这边仓库有点毛病,那边进货有点问题,完了听员工告她的状一听一大堆。
这会儿正听到一半,此人晃晃悠悠进来了——
满身酒气,左眼醉生右眼梦死,颧骨一坨淤青。
一张嘴:“电话打完了?”
迟柏意太阳穴一阵乱跳:“不然呢?”
“打完了你不走,不去处理你的家庭关系,谈你的恋爱,上你的班儿……”钱琼乜斜着眼睛:“哟,怎么着?又受气了吧?”
“受气了回去找你老婆去呗,待这儿有嘛用。”
迟柏意压着火气当没听见:
“仓库那边我已经联系好人处理完了,你得过去看一眼。另外这两批材料一批价格有点问题,另一批质量跟不上。我的意思是实在不行你要不直接跑一趟……”
“我不去。”
迟柏意掀了掀眼皮。
“谁爱去谁去。”她咵地往沙发上一仰,腿架上烟叼上,吧嗒一声摁开了打火机,“我没空。”
你没空我就有空。
“还有啥事没有?”
迟柏意翻着货单什么的暂时不想说话。
“没事赶紧滚。”这混球夹着烟摆手,“拜拜。”
没人动。
沙发两头一边坐一个,安静至极,一时只能听见纸页窸窣声跟吞云吐雾声。
渐渐的,窸窣声越来越大,吐气声越来越重。
前者像撕书,后者像叹气。
迟柏意将东西往茶几上一甩,扭头瞪着她:
“滚出去抽。”
“有脾气别冲我发啊。”钱琼慢条斯理地把烟掐灭,道:“冲你小老婆发去。”
“要么冲你妈发也行。”
“找架吵是不是?”
“你在这儿不是找架吵?”
迟柏意胸脯起伏着,半晌,忽然一笑:
“雷老板打的?”
“关你屁事。”
“疼吧?”迟柏意问,“爽不爽?比老周当年给你那一巴掌如何?”
“还行,不过没你妈查陈运来的爽。”钱琼把头一抬,“你爽吗?”
“怎么样,谈得高兴吗?”
“这恋爱谈得劲了吧。十多年没谈一谈谈出这么个人,舒服吗?”
“钱琼。”
“哎。”钱琼掏着耳朵点头,“在这儿呢。”
“我就好奇一个事儿,真的。”她点着头,“你说你迟柏意人也不傻,脑子也没病,神经也正常。怎么打小一碰见你妈就跟降智了似的。”
“我也好奇你人不傻脑子没病神经正常,怎么一谈恋爱就跟个杂碎似的。”迟柏意冷笑道,“雷平这一次怎么没打死你?”
“我这么张脸谁舍得?”钱琼也开始笑,“哎,你舍得吗?”
“我舍不得要紧吗?”迟柏意觑着她那坨淤青,“雷平舍得不就行了。”
“对吧,老周舍得不就行了。”
“我这恋爱谈得劲没有也无所谓对吧,反正我这日子是过得还行。我的这位起码跟我心意相通,我俩天造地设,我妈就算查了也只有给人安排学校安排公司的份儿。你谈得劲不就行了。”
“你能耐啊,你多厉害呢。十多年东谈西谈前女友一拉一个百人群,谈出这么个人,分三回合两回,舒服了吗?!”
钱琼噎了一下,随即勃然大怒:好家伙,这厮翻旧账!
迟柏意翻旧账比现想词儿来吵要顺嘴得多:
“当然,我确实是不行啊。你情圣你夜场杀手不是?我是还需要处理家庭关系,你钱琼又不需要对不对。毕竟你这家庭关系简单得很。”
“你无非是两三个月等着别人甩你,哦对这是几个月了来着?”
是几个月不重要,钱琼只觉得对面这人可能已经叫她妈迟教授快刺激疯了。
当然,她也快叫这人刺激疯了——
二十五年的发小是什么含金量?
二十五年的发小就是你俩小时候曾经一起吃洗衣粉,长大后一起出车祸,工作时一起挣钱一起亏本,你妈揍你的时候连她一块儿揍,她奶奶罚她的时候连你一起罚。
上学的时候她逃课你得跟着,你逃学她得陪着。
换而言之,就是你这辈子最傻缺最狼狈最搞笑最癫狂的每一个时刻,所有的黑历史,她都知道。
而你也知道。
所以……当这场架开始从恋爱现状吵到生意再从生意吵到小学谁先把谁一脚踹茅坑里时,钱琼就知道今天完蛋了。
她俩一起完蛋了。
楼下的员工和店长本来听见动静还上来劝,后来干脆被两老板大手一挥放了假。
她俩一开始用普通话吵,后来迟柏意开始飙东北话,钱琼开始飙天津话。
两大方言骂人的词汇数不胜数,历史悠久,余韵绵长。
陈运来接人,站在楼梯口愣愣地听了半天,终于听懂了一句半句,不由得问:
“什么是刺模糊?”
二人齐齐浑身一震,扭头看去。
迟柏意扭的太使劲,脖子咔嗒一声响:
“你怎么来了?”
“来了怎么也不说一声,不声不响站这儿?”
“我没不声不响。”陈运晃晃钥匙,“我站这儿半天了,你俩声音太大没听见。”
“哦……”
“噢……”
“你们……”陈运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你们饿不饿?”
“气饱了。”
“饿过了。”
陈运深吸一口气:“出去吃还是我买回来在店里吃?”
“店里……”
“店里吃就行。”迟柏意接上,同时迅速狠狠瞪了钱琼一眼:是问你了吗?
钱琼眉毛一挑恶狠狠地瞪回去:你管呢!
陈运赶紧转身走了:
“我去买饭。”
听着脚步声噔噔地下楼,迟柏意想了想,起身朝窗口走,没走两步钱琼也跟了上来……
陈运到楼下刚点着火,就听见头顶一前一后两道声音在说:
“慢点儿。”
“戴上手套。”
她再一抬头,窗口站着两个人。
这两人等她走之后也没动,像两根树桩插在原地干巴巴吹着冷风。
吹了有足足两分钟,钱琼转过身走向沙发,迟柏意依旧站在那儿当望妻石。
风很大,吹得桌面上几张纸乱飞,有一张飞到了桌下,钱琼弯腰捡起,细细地看。
看着看着,忽然听迟柏意说:
“我累得很。”
钱琼“嗯”了一声。
“最近病人很多,呼吸道感染,流感加上病毒感染……”
“小魏年纪还小,供货商那头压不住,跑来跑去一个月了没跑下来新单。”
“我妈让陈运去她那儿,学校老师都找好了,机票也给买了……”
“鹭岛那边我去。”钱琼说,“正好散散心,我奶奶最近正逼着我跟明家小闺女相亲。”
迟柏意没回头,语气淡淡地道:“几年了,从咱俩头一回干起来,到现在,亏多少钱你怎么玩儿我都不在乎。”
“但这一回不行。”
“你不想相亲听家里的去搞什么狗屁联姻,我也不想叫我妈管不上我最后来管陈运。”顿了顿,迟柏意转身看向她:“你的卡叫停了吧?”
钱琼抬眼。
四目相对,迟柏意说:“我的在五年前就停了。”
“行了。”钱琼叹了口气,“干吧,那还能怎么办。”
“至于你跟雷平……”
“我打算拉她入伙。”钱琼摸了把自己的脸,“别的先不论,合作关系反正得有。”
迟柏意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随便你,不过我把话说前面。”
“你别说。”钱琼直接道,“别说。”
“别说什么?”陈运提着餐盒上来正好听见这么一句,“你们还没吵完?”
“这就完了。”钱琼立马迎上去,“买什么好吃的了我看看——真香!”
“钱琼姐你爱吃的那个砂锅海鲜煲和玉米烙,麻酱烧饼也有……”
迟柏意端坐不动,支起耳朵听着。
一大段报菜名之后,脚步声带着香气来到面前。
她抬头,正好对上一双水盈盈的眼睛:
“你的雪绵豆沙。”
雪绵豆沙?
“我还买了些排骨和酸菜。”陈运接着说,“要不你蹭钱琼姐的吃两口,回去我再给你做?”
“你钱琼姐不给她蹭。”钱琼在一旁酸溜溜地道,“最多一盘麻酱烧饼,带着烧饼麻溜的、给她开小灶去吧。”
陈运伸出手,眨眨眼笑:
“走吗,开小灶去?”
“走。”迟柏意将手递给她,也笑了,“咱回家。”
“烧饼,烧饼。”
迟柏意毫不客气地抓着那盒烧饼就走,顺便没忘了把雪绵豆沙扔过去:
“便宜你了。”
“得嘞,二位慢走。”
一出门迟柏意一个哆嗦。
陈运看看她身上:“冷不冷?”
“有点儿。”迟柏意说着开始上牙磕下牙。
“你把我这个穿上。”陈运脱外头那件大衣,边脱边道:“我出来就想着骑车所以多穿了一件。”
然后里头又太厚所以少穿了一件,不过店里离长青那边近,很快就到了。
迟柏意被她这么一裹,大衣内层的皮毛带着体温暖融融上身,心情都不那么沉重了:“咱们回哪儿?”
“回……”陈运坐在车上愣了愣,“你想回哪儿?”
“回你那儿吧。”迟柏意已经搂住了她腰,“今天不想回长青,跟你走了。要不要?”
“怎么傻了?”
陈运迟疑一下,很快道:“行。”
第107章 我们会有家的
回去的路上迟柏意一直没怎么说话。
陈运在前面骑车,一张嘴容易喝冷空气,也不说话。
于是这一段路就沉默着过去。平常耳边的唱歌声,医院同事之间的小趣事,问东问西的玩笑,都变成风嗖嗖地刮,从袖口钻胳肢窝,没一会儿感觉心脏都结了冰。
像在被凌迟。
后背倒是热的。
迟柏意抱着她呢。
又骑一段路,那双手从腰间移动上去,一只捂在了她胸口,一只护住了她肚子。
“冷吧。”
陈运说:“还行。你把手揣我兜里。”
“我给你焐着。”迟柏意不动,“有没有好一点?”
陈运在前面轻轻笑了:“好点儿了。”
过一会儿,又道:“好很多。”
其实也并没有好太多。
这件衣裳有点薄了,穿过三冬,确实就像迟柏意说的那样光洗都洗得有些跑棉。
平时穿着没感觉,车上一吹才觉出冷。
这时候也迟了。
穿上的人知道脱了对方不愿意,脱了的人也不可能再把衣服穿回去。
一人吹半截路,彼此都难受,还不如就这么算了。
抗着的继续抗,心疼的接着心疼。
大冬天就是舍不得把车扔路边换一种出行方式的两蠢人此刻蠢到了一起,硬生生叫冷风吹出来一股亡命天涯的穷劲儿。
这股劲儿在进门的刹那间达到巅峰。
“没空调,你直接上床吧。”
陈运一边说一边忙活插电热毯倒热水,迟柏意就在后面转来转去跟着,嘴里还唱:
“寒窑虽破……”
没唱完,手里塞进来一只烫呼呼的杯子。
陈运憋着笑指挥她:
“床上吆喝去。”
这话好有歧义哦。
迟柏意脱衣服捧着杯子坐进被窝继续:
“你我好比鸳鸯鸟~”
“比翼双飞在人间。”陈运字正腔圆地接嘴,“你跑调了。”
“我压根就没找着调。”迟柏意笑眯眯地在被窝冲她抛媚眼,“来嘛娘子,帮我找找。”
“不来。我要做饭。”陈运这会儿不笑了,抱着胳膊很冷酷,“你到底喝完没有?”
“喝完了。”迟柏意手一伸,“给。”
陈运就去接。
握上杯子外壁的瞬间,迟柏意那几根手指跟成了精似的攀着手背飞快摩挲向上,陈运待要往开甩时已经晚了。
掌心一烫,手背一凉。
五指交叉分别扣下,将杯子和手一起握紧,严丝合缝。
陈运瞠目望向她的脸:
“你什么病?”
“冷病。”迟柏意说,“上来帮我治治?”
陈运拧着眉毛:
“现在?”
“就现在。”
“那你……”陈运想现在就现在倒也不是不行,“你等我一下,我洗个……”
“洗什么洗。”迟柏意另一只手攥腰,腿一圈——
动作太大,陈运珍惜自己为数不多的杯子:
“慢点儿慢点……”
慢不了一点。
杯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巧妙的卸掉,衣服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巧妙的脱得只剩下个重点。
唇舌相交啧啧有声。
结束时甚至拉开了点儿银丝。
迟柏意退后一点,微微喘息着,引她滚进被窝。
床不大,比起长青那儿小了至少有一半,可因为这点儿小,温度却很快在来回传递中层层升高。
香气随之扩散。
柔软的被褥形成一个空间,空间外依然满室荒芜,空间里俩人四目相对,脑子里同时浮现出中秋之前那场大雨。
大雨如斯,人亦如此。
彼时彼刻,此时此刻。
月缺又圆,循环往复,七十天时光如水流过。
她再次跟着她回来,登堂入室。
陈运喉咙动了动,最后什么也没说,闭上眼重新吻了上去……
这场吻持续了很久。
久到迟柏意重新睁开眼,眼前竟是一片白光。
“头晕?”
迟柏意合眼再睁开,轻轻笑了:
“还好。”
“我也觉得还好。”
迟柏意凑上去,与她额头顶着额头:
“想不想要?”
陈运望着她没说话。
过了半分钟,反问道:
“那你呢,想不想?”
“不想。”
“不想。”
“真的不想?”
“真的不想。”陈运拨过她脸上的头发,叹口气,张开胳膊,“抱抱。”
迟柏意眼角抽搐了一下。
“行了,来抱吧。”
很扎实的一个拥抱——
迟柏意把头埋过去,很快四肢也一起巴了上去。
陈运低下头,轻轻吻着她头发,声音很低:
“你其实也没真的想要。”
“嗯。”
“就想抱一抱?”
“嗯。”
“再亲一下?”
“对。”
“这样就可以了?”
“这样就可以了。”
这样就能觉得很满足,比做点什么要更充实。
“主要心里踏实。”迟柏意在她怀里很舒服地闭着眼睛,“其实还真没那个想法。”
“你这屋子可能有魔法。”
“自带净化光环,特殊含义的那种,不容亵渎。”
陈运被逗笑了:“什么玩意儿。”
“就是一进来就感觉有种相携二十又一载,风雨共度,心魂相守,白首相依……”眼看她表情越来越复杂,迟柏意长话短说,果断道:“搁我们那儿叫老伴儿,懂不懂?”
“懂。”
“然后除了贴贴抱抱最多就想吃吃饭。”迟柏意摸摸自己肚子,突然感慨万分,“还自带加餐buff,我现在终于觉得饿了。”
“踏实下来就容易饿。”陈运笑了笑,“你是再自己躺一会儿,还是吃着烧饼等饭?”
这还用选吗?
就是不吃烧饼,看爱人做饭也是世间一大美事。
更别说做的还是家乡菜。
“北城那边到过年肉都是一车一车买。”迟柏意边剥葱边乐,“我小时候特别爱在我家那些个酸菜缸里放炮。”
陈运联系上下文,估摸着这两句话唯一的联系可能就在自己现在准备炖的酸菜排骨粉条上,于是点头:
“好玩儿吗?”
“好玩儿啊!”迟柏意回味道,“就那种大王炸子,往缸里一扔,你都不用担心它灭,转头撒丫子跑,跑到花园那边一蹲,‘轰’!”
“那个酸菜能飞上树!”
陈运咂咂嘴,深深觉得自己大概没什么童年可言:
“然后呢,你挨揍了吗?”
“钱琼挨揍了。”迟柏意笑眯眯地说,“虽然炮是我提供的。”主意也是我出的。
不过我只是爱炸小铁盆。
而她嘛……
“但她说要玩儿就玩儿个大的。”
“所以你就让她炸你家的酸菜缸?!”陈运一下子觉得这俩人都是违法犯罪的人才,“多危险呢。”
“不不不,炸的是她家让我家帮忙腌的酸菜缸。”迟柏意纠正,“准确来说其实就是她家的酸菜缸,只是她不知道而已。”
陈运一时无言以对。
迟柏意继续说:“危险当然也是危险的了。不过没有经历过危险就永远不会知道危险是多么的危险。所以为了防止我们继续这么危险下去,我只能授她以渔,把这个危险掐死在摇篮里。”顺便报了她把我踹进茅坑的仇。
一箭双雕,可喜可贺。
“然后你深藏功与名,全身而退了?”
“然后她把我供出来一起挨揍了。”迟柏意剥完了葱,搁在案板上笑笑,说,“由于浪费了一缸酸菜。所以挨完揍,我俩一起冒着数九寒天的大雪去买了缸,然后第二年两家的白菜都是我俩洗切的,差点累死。”
陈运头一回在心里冒出两字来说她:活该!
“当时我就想啊。”她摇头叹气,“我真活该。”我就应该骗她去炸茅坑才对。
“我还想我这辈子都不想再吃酸菜了,也不要吃白菜了。”
陈运正在给排骨焯水的手一顿。
“北城的饭我吃得够够的,我想等我上初中就再也不要吃。我要跟我妈出来,也在奉京,或者在国外。”
“南方的菜都好漂亮,又好精致。那时候我妈每次回国给我带的巧克力和点心都看上去那么好看。”
“我那时候不明白奶奶为什么就非得回北城那个山沟子里面。最冷的时候大雪可以埋掉一个人,那儿有什么好?”
排骨慢慢煸出焦黄色,满屋飘香。
滋滋啦啦冒起的油烟中,迟柏意仰起头,望向天花板:
“我现在也不知道那儿有什么好。可就是想回去。”
“然后我才发现,人长大之后,可能就没有家了。”
“我真喜欢……这个房子。”
“我也喜欢你。”陈运往锅里添上水,转身望向她,“我们会有家的,什么都会有的。”
“我妈她今天又……”
“她爱你。”陈运静静地道,“可能她爱你的方式是错的,但爱不是。”
“我真的很生她的气。”迟柏意有点难过,又心疼地看着她:“我有时候甚至有点恨她了,可我又想到她做的那些,那些本来不该是她这样的人会做的事,我又恨自己……”
“恨自己让她变成一个母亲么?”陈运声音微不可察地说了一句,眉目低垂下去,嘴角轻轻勾了勾,“没关系的。”
“什么?”
“没关系的。”陈运重新抬眼,又说了一遍,“其实都没关系。”
迟柏意怔怔地望着她,说不出话。
“我以前……”陈运清了清嗓子,“我以前其实想过你妈妈要是知道你看上我之后会有什么反应。”
“啊。”迟柏意张着嘴,“哦……”
“然后还想过你知道了她的反应之后你会是什么反应。”
这句话有点绕,不过迟柏意还是听懂了:
“那……”
“现在证明你的反应在我的意料之中,而迟老师的反应也在我意料之中。”陈运挑挑眉毛,笑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你很在乎迟老师的看法,而迟老师同样在乎你对她的看法。然后你喜欢我,迟老师势必会爱屋及乌。”因为你们母女根本就很像。
陈运冲她挤挤眼睛:“我猜猜,今天迟老师是不是又给你下达指令了?”
“你没有同意对不对?”
迟柏意“嗯嗯啊啊”地随便点头。
“然后你还跟迟老师拌嘴了?”
迟柏意战术性沉默。
“正好钱琼姐最近心情也不好,所以你正好跟她吵架?”
“全中!”迟柏意在疯狂找托词中选择打了个响指,赞美道:“不愧是小陈运。”
“别客气,迟老师联系上我了。”陈运举起手机,给她看——
手机上是一道菜谱:酸菜炖排骨。
迟柏意脸色风云突变。
陈运装没看见,转过身去继续忙活:“不过就发了一道菜谱,哦对了、还有一个数字好奇怪的红包,要不要分你一半?”
“要不要?”
“要……”
“大声点儿。”
“要!”迟柏意气闷道,“拿来!”
“那你说说,能叫迟老师这么拉下面子暴露自己找上我也要委婉道歉,你是到底说了句什么?”
迟柏意很不想回答,并且忽然莫名觉得自己好像心智不是很成熟的样子——
突然变小了?
“说吗?不想说就算了。”
“我就说‘你是为我好,还是就是想证明自己是对的’,就这样。”迟柏意一摊手,“没了。”
“哦……”陈运把酸菜切好扔进锅,点着头,“所以迟老师的回答大概是——她错了,但她不打算改?”
“我觉得她的意思更像是——我是有问题,但你就没问题吗?”迟柏意从后头抱住她腰,将下巴往她肩膀上一放,“还有——我会盯着你们的,等你们犯错的时候,就是你们乖乖听我话的时候。咦~真吓人。”
“是有点,所以不要犯错不就行了。加油。”陈运抖抖肩膀,“下去,等二十分钟吃饭。”
“米饭呢?”
“米和水我放好了。”陈运说,“你拿去蒸。”
迟柏意百无聊赖地放开手,刚转身没走两步,又听她叫道:
“迟柏意。”
迟柏意收拾了一下脸上表情,尽量轻松地回头:“嗯?”
“怎么了?”
“没什么。”
就隔三步,她们在屋中对视,锅里咕嘟咕嘟湳枫煮着食物。
陈运手上还抓着把小青菜。
“我就是想说……毛毛今天上午上车了。”
她让我最近帮忙去院里一趟再问问秦姨她入院时的情况。
听说奉京那边有个挺大的公益寻亲基地……
陈运咬了咬舌尖,把这些话咽回肚子,道:
“你说她现在大概走到哪儿了?快到了没有?”
第108章 世界这么大
西陵离奉京有多远呢?
陈运划着手机屏幕看。
往上,再往上,右边一点……
蓝色线条滚滚流淌。
路过鹿合,路过迟柏意的家乡,陈运手指一顿,发现划过头了。
迟柏意洗漱完出来,看她还坐在桌边盯着手机猛看,不由得走上前问:
“看什么呢这么入迷。”
饭都不吃了?
再伸脑袋一瞧:“导航?”
“地图。”陈运收起手机,仰头笑了笑,“快吃吧,都七点了。”
吃完差不多七点半,应该不会迟到。
早饭是昨晚剩的排骨,外加两大馒头。
迟柏意成功吃出股炮仗味儿,正想拿豆浆漱漱口,一抬头,发现她基本没动筷子,碗捧在手里在走神。
“是不是太寡淡了?”
“嗯?”陈运捧着碗看看,低头吃了两口:“没,挺香的。”
挺香的也就两口,这两口吃完她干脆撂了筷子:
“饱了。”
然后又拿起手机划拉。
划两下发会儿呆,再划两下皱皱眉。
迟柏意坐旁边看得一愣一愣:
“你这是……”
在担心江月?
还是想出去散散心?
“就看看。”陈运说。
那到底在看什么呢?
“看看……”陈运放下手机沉吟,“世界有多大吧。”
迟柏意一口馒头噎嗓子眼儿里,努力半天咽下去,感觉食管被撑大了一圈:
“这么有深度吗?”
“就看看奉京是不是比西陵大。”陈运一只手撑着下巴,“大的话想找人会不会更难,小的话如果也碰不到会不会难过。然后发现好像差不多。”
“明白。”迟柏意重新夹起块儿排骨啃,边啃边说,“我小时候也有过这样的思考。”
陈运看向她。
“小时候吧想养鸟儿……”
排骨有点小,夹着啃容易掉,于是迟柏意把它一口吞了在嘴里慢慢剔骨,话也听上去有点含混不清:
“不是那种鹦鹉,就想养会飞的鸟儿,麻雀也好什么都好。”
“最好是能捡一只受伤的什么,养一养,然后它好了自己就能飞走。”
“这好像有点难。”陈运琢磨着,“现在路边随便捡只什么都可能是保护动物。而且要是会飞……”
“要是会飞,又为什么要养在笼子里对不对。”迟柏意接上,语速很慢,面无表情,“我也这么想的。但我就是特别想要有一只会被大自然召唤的鸟。”
不用特别漂亮,不用聪明,也不要通人性,长两翅膀扑棱就行的这种鸟……
陈运看她面无表情默不作声嚼了半天,忍不住问:
“然后呢?”
“然后有一天,我就真捡到了。”
“捡到了……”迟柏意回忆了一下,“两三分钟吧,好像是夏天,喂了点儿水。它就飞走了。”
“就那两三分钟。我看见它飞走时我突然明白,我这辈子是不会养鸟的。”
“因为……”
“因为世界太大了。”迟柏意说,“太大了。如果我有这样一只鸟,如果它一定要飞走。那往后一辈子,茫茫人海,我想要再见到它,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人与人之间走多远,走到哪里都可以再联系。因为有手机,有网络,写信或者其他什么。哪怕就是真的不联系,也许总有一天也有再见的时候。再见也能认出来。”
“但一只鸟儿飞走,对于人来说就是生离死别了。”
迟柏意说完,吐出干干净净一根骨头,‘咣’地落在盘子里:
“因为这个世界真的该死的很操蛋的大。怎么了?”
陈运一脸见鬼的表情看她:
“你说脏话了。”
“我说了吗?”
“你说了。”
俩人大眼瞪小眼地沉默一会儿,迟柏意叹了口气:
“好吧我说了。你还吃不吃?不吃咱是不是该上班去了?”
陈运起身:“那走吧。”
“走吧,我中午回来再收拾。”
迟柏意端坐不动,就盯着她的脸看。
陈运被看得心里发毛:“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是不是感冒了?”
“啊?”
“饭量这么小,脸色这么差。”迟柏意起身抓住她手,“昨晚还一直往我身上贴——鼻塞头疼嗓子疼浑身发冷?”
“就嗓子有点疼……吧。”陈运反手握住她的手,一看时间:“我一会儿路上买药吃,你别管了,快走。”
“是不是昨晚吹风吹的?”迟柏意寻思着,“要不你请个假去医院……”
“不去,不请。”陈运态度很坚决,“你可以今天自己骑车上班,我吃药打车不吹风。”
“我是想你要不去顺便做个检查。”
“感冒是不治之症。”陈运赶紧把人往门口推,“你说的迟大夫。”
“我没说,我那是说这是自限性疾病。”
“对对对,一周到十天内自愈。”陈运给她套上大衣,扣上头盔,“放心吧,我一般吃个药睡一觉就好。”
“那二般呢?”
“你能不能想我点儿好?”陈运把门一拉,“就剩十五分钟,走不走?”
“我给你叫车……”
门砰地合上,差点没拍扁迟柏意鼻子。
“晚上不接你了,自个儿回。”
“回哪儿?”迟柏意敲着门问,“这儿还是那儿?”
“这儿,这儿!”陈运都快隔着门给她跪下了,“你快走成吗?!要迟到了!”
迟到就迟到呗。
搞得这破班儿谁爱上似的。
听着迟柏意三步顿一下的脚步声慢慢消失在楼道,陈运扶着门框又站了一会儿,还是转身翻箱倒柜找出来一板感冒药吃了才去上班。
天越冷,店里人越少。
点货收拾地板擦柜台,干完也就一小时。
剩下时间就是发发工作号动态,给其实已经不是新品的新品拍照,以及在发呆中复习功课或是复习人生,偶尔想想迟柏意现在有没有查完房,今天是在门诊住院部。
应该是住院部。
因为要是在门诊,她才可能穿得稍微好看那么一点点。
虽然不穿也……就是个白大褂也好看——
想迟柏意需要抱着胳膊全身放松地想,最好是能盯着地面。
陈运用几分钟总结了一下这几天的学习和学习成果,又想了一大堆配方,最后花了一小时想完迟柏意。
做完这些,距离下班也还有两小时,她果断选择了请假。
请假理由:感冒。
但奇奇姐不接受,替她选择了早退:
“反正你今天连卡都忘记打了,直接走吧。”
陈运想说早退迟到和旷班这不是一回事,被一句话堵了回来:
“但工资扣的都差不多。”
反正一样是扣,陈运想想也对,打完卡走了。
走之前还被塞了一把糖。
很甜。
中午饭后吃完药吃一颗,能一直甜到下午。
迟柏意中午加班,打过去电话是别人接的,说她还在手术室。
陈运含着糖回家,收拾完去了趟打印店,把江月要的材料都打印出来寄走,给她发消息,她更快一个电话回了过来:
“今天不忙?”
陈运听着那边难得的安静,道:
“这话该我问你,你不忙?”
“昨天刚到那会儿忙。”她在那头说,“今天明天都安顿着歇下了,最近估计除了厂里参观就是办公室。”
“那边冷不冷?”
“冷啊。”她好像笑了,“比咱们这儿可冷太多了,冯工带我去买了羽绒服,还是加厚的那种,走在外头都还觉得冷。”
“下午冯姐说带我在坛中逛一逛,溜达一圈认认路。明天我准备去基地先看看。”
“注意安全。”陈运交代,“别傻乎乎的跟什么人都说……”
“我知道我知道,交浅言深不好。保护好自己。别瞎乱跑。到一个地方先注意环境。有冲突看针对什么,实在不行第一时间报警或者找人——你放心吧。”
“我能有什么不放心的。”陈运笑了一下,突然觉得她是真长大了,“没事儿挂了吧,你多休息休息。”
她没挂。
“下周院里正好有活动,我去一趟。”
快递站旁边巷口蹲着,过堂风吹的手冷,陈运换了只手拿手机,继续说,“先寄过去的那些你注意看缺什么,到时候给我说一声。照片还需要吗?”
“带了。”
“带了就行。”
电话那头安静着,过了半晌,她的声音重新响起:
“只寄了我的吗?”
“还有小孟……她的。”陈运回。
“这我知道,那你的呢?”
陈运沉默了一下:“你看着弄吧。”
“这回地方挺大的,人也多,网上平台也大,而且据说是跟其他平台有合作……”
“我知道。”陈运说,“你看着弄,不行也没事。”
毕竟这世界这么大。
“可、那你……你是不是、不想?”
陈运慢慢起身,觉得头有点晕:
“不是。我材料本来就不全你也知道,不好填表。你主要还是看着弄你们的,缺钱了跟我说。”
“乖乖听话。”
江月在那边“嗯”了一声。
“注意安全,照顾好自己。”
“好。”
“我挂了。”陈运仰头看了眼天,“好像快下雨了。”
是快下雨了。
今年冬天比以往来的更晚,雨水也很多。
一场接着一场。
迟柏意到楼下时,感觉全身都快被吹透了。
屋子里只有桌边一圈光。
她摁开灯,陈运坐在光中转头:
“回来了?”
“回来了。”迟柏意看着她:“你吃过没有?”
“吃过了。”
桌上搁着两盘菜一点儿热气没有,油凝固着。
陈运起身:“我去热热,你赶紧换衣服冲个热水澡。”
“我……”
陈运停下来。
“我有点事儿要跟你说。”迟柏意剥下大衣,朝她走去:
“医院最近要派人出去参加个学术交流会,短期的。”
第109章 我才是你的
“……就最多一个月,回来差不多快过年。”
陈运转着筷子,点了一下头。
点完发现迟柏意还是在对面正襟危坐,手放在膝盖上,端端地看着她。
也不举筷,碗也不端,就这么看着。
眼睛水润,眼神专注。
专注中包含期待,眨巴眨巴——
陈运转着的筷子停下,询问而迟疑地眨巴回去:干嘛?
迟柏意不答,继续放电:说话啊,问我啊……
陈运放下筷子,身体朝前探了探。
迟柏意立马也跟着往前凑。
额头贴上一只手。
手的主人用手背贴贴她,再贴贴自己,说:
“没传染给你啊。”
媚眼抛给瞎子看,不是、谁说这个了?
迟柏意把那只手拿下来,继续期待而鼓励地等待着。
等待着……
陈运觉得她有话说,于是缩回手,也一脸严肃等着下文。
俩人跟参加圆桌会议似的大眼瞪小眼,彼此都很期待对方的发言。
迟柏意起先还觉得这消息放得太突然她大约是没反应过来需要时间考虑,于是就再耐心等待了一阵。
然后她就发现陈运的目光开始游离——
从自己的脸上游离到自己嘴上,饶有兴致却神游八荒地欣赏半天,最后落在了桌上的菜上,开始咽口水……
合着这是在等吃饭呢?
迟柏意都笑了,敲敲桌子,她立马抬头:
“你想好了?”
我想好……
“我想好了?”迟柏意反问了一句,觉得不对:“我在等你想呢,你想好没有?”
“我想什么?”陈运很是莫名其妙,“不是你在整理思路吗?我在等你呢,快饿死了都没打扰你。”?
她的表情太奇妙,陈运盯着看了一会儿,犹豫地问:
“所以你在等什么?”
“我等你发话呢啊……”迟柏意伸手摸摸她额头,再摸摸自个儿的,没发烧啊这也,“让不让我去。”
“可你这不是已经通知……”
“锤的通知。”迟柏意马上反驳,“这明明是商量。”
“你不是说……”
“对啊。”迟柏意道,“就是因为仙游那边有批货质量不行,这次去正好能顺便看看。鹭岛钱琼去了。”
主要是这两批货要是再跟不上,资金链就得出问题。
资金链一出问题,前后手不接,流水量又大,钱全压在上面,后方还有个钱琼像只漏勺除了应酬玩乐剩下啥啥都不行。
到时候这生意还没正式起步,赚没赚到不说,叫她先拉回来几笔外债……
“我之前大概算过,原本最多一年回本,剩下全是赚头。现在这么叫她俩折腾下去,赚钱纯为了不亏钱和还债。没准还得倒贴。”迟柏意越说越气,“哦,她倒贴花天酒地腆着张脸拉她一百零八个前任入伙给自己兜底,我倒贴卖车卖房。”
脸丢到这份儿上,买卖做得到底还有什么意义?
“那我把钱放股市等着打水漂和洒出来等着被打水漂这两者有什么区别?!”
“一个主动一个被动?”陈运接下茬道,“毕竟钱要是不流动就是毫无价值的废纸一箱。”
“那我宁愿抱着这箱废纸跟你一块儿睡大觉!”迟柏意瞪了她一眼,“而且你一个只进不出的貔貅好意思说这种话?”
陈运就觉得她攻击性很高:“你在生气?”
“我这是怨气。”迟柏意纠正,“明不明白?”
“明白。”
“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除了高中帮她追人老周,就是现在跟她一起合伙做生意。”迟柏意继续说,“我算是明白了,发小这种东西最好就只用来喝酒吃饭和背锅。我不坑她、她就一定想方设法来坑我。”
这是个宿命般的哲学问题。
这个问题显然不在陈运的人生课题里。
于是陈运伸手摸摸对方脑袋,打断了此人的一番感慨:
“所以你这一次出门还是很有必要的。”
“对,所以我才想着跟你商量商量。”迟柏意难掩复杂地看着她,“最近事儿太多了。感觉年底冲业绩一样,什么玩意儿都赶趟来。你又是嗅觉疲劳,又要复习,工作室那边也不顺,还感冒……我实在是……”
“你走你的。”陈运知道她想说什么,“不用不放心,我这边其实都不算什么。”
迟柏意没说话,定定地望她一阵,叹了口气。
心道:就知道。
“嗅觉疲劳歇歇就行,复习你就是在这儿也帮不上忙,工作室也一样。至于感冒……”陈运清清嗓子,“我中午吃药又睡了一觉,现在已经没感觉了。”
迟柏意还想再张口,她已经不间断地说了下去:
“正好我最近也觉得自己状态不行,你这一走我也能松口气。”
这就过分了啊。
迟柏意拧着眉头好笑道:“合着我在这儿又妨碍你进步了是不是?”
“没错。”陈运下巴一抬,“所以你放心大胆地去吧,注意安全,照顾好……”
“照顾好自己,没事儿别瞎跑……安全第一,其他都是次要。”迟柏意很顺嘴地接完这一长串,咂摸咂摸,道:“你怎么跟谁都是这一套词儿。”
“你管我呢。”陈运瞥她一眼,“现在能吃饭了吗?”
“吃吧吃吧。”迟柏意认命地起身重新盛饭,“你不是说你吃过了吗?”
“就不兴我等你又等饿了吗?”
俩人两盘菜,一荤一素,一盘盐多了,一盘没有盐。
陈运照例吃得头也不抬,抽空不忘建议:
“凑合两口,咸淡自己在嘴里中和一下。”
“中和着呢。”迟柏意吃了半碗,剩下时间全在给她夹菜。夹到看着她吃够平时的饭量,才放下筷子。
饭没了,菜还有。
陈运就只吃菜。
菜吃光了挑配菜。
吃到最后盘子里一汪菜汤,她还在里头有一搭没一搭地挑。
迟柏意一直在对面看着,没出声。
屋外,风又开始鬼哭狼嚎狂刮,电动车响成一片,长长短短,声调不一。
陈运的动作渐渐慢下来,顿在那儿。
迟柏意将她手中的筷子抽走,她也没有反应,手还是那样握着,睫毛低垂。
“我其实想跟你商量的不是这个。”迟柏意放下筷子,抽出张纸,一下一下擦着手指,“我是想跟你商量,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一趟?”
“就一个月,当是散散心,好不好?”
“你们医院出差还能带家属啊。”陈运抬起眼笑了,“不会分心么?”
“你在这儿我才会分心。”迟柏意也笑了,“走不走?玩儿的有摩崖石刻九鲤飞瀑,吃的蓼花枫亭蛏炝扁食海蛎饼……”
“不走。”
“真不走?”
“真不走。”
“陈运……”
陈运收了收笑,答应着起身,走到了她面前。
迟柏意的手很凉,轻轻落在她腰上,虚虚地揽着。
陈运顺着力道微微躬下去,叫她能够完全靠过来,把脸埋进自己肚子里。
“你大概什么时候走?”
迟柏意没出声。
陈运又问了一遍:“什么时候走。”
半晌后,她低而沉闷的声音透过腹腔发出:
“这周周六。”
陈运握在她肩上的手一松,却觉得腰上的属于她的那两只手猛然一紧。
一松一紧之下,一场滂沱终于自西向东渐渐而来,声势浩大。
白炽灯依旧静静亮着。
“虽然可能也就一个月。”听着窗外的雨声,陈运抱紧了她,说:“不过我会想你。”
“可我现在就已经开始想你。”迟柏意在这个怀抱中仰起脸,望向她道。
陈运的手忽然微微哆嗦了一下。
一股寒意从脊背后升起,俄而穿透四肢百骸。
她扭头望向窗,窗外夜色茫茫:
“雨下大了。”
“很快就该停的。”
这个很快持续到了第二天早上,带来了道路结冰预警。
陈运趴在阳台上犯愁:
“不知道那家店把它带回去没有,昨晚也没找到。”
洗手间在阳台对面,迟柏意被动吹着过堂风,感觉一下子睡醒了:
“回来!”
陈运装听不见:
“你说这个天它自个儿能找到个好地方躲着吗,会不会被冻死?”
“你给我回来,把门关上听见没有?!”迟柏意吐掉牙膏沫喊,“陈运,陈运……”
“我要不要去店里问一下呢?”
“狗东西,叫你愣是听不见是不是!”迟柏意揪着她后衣领,气不打一处来,“狗没冻死你媳妇我先叫你敞着门冻死了,这对吗?还有你这露天破阳台除了吹冷风还有什么用?!”
“还能晒衣服。”
“冬天你这儿能晒个屁,我明儿就把这阳台门封上。”迟柏意磨牙道,“破门门缝还漏风,风一大这动静跟鬼哭似的。害我昨晚做一宿噩梦。”
陈运缩了缩脖子。
“另外你感冒完全好了吗就这么吹风!”迟柏意说着都想揍她了,“吃早饭,吃完早饭上班。晚上看我怎么收拾你。”
她手一松,陈运脚底抹油就跑:
“你自己吃吧,我不饿我走了。”
“陈运!”
门啪地合上,把那句“你今晚回自个儿家吧”一起关在了外面。
剩下半句在迟柏意耳边:
“我要早点适应没有你的一个月。”
迟柏意气得牙痒痒,站在原地半晌露出俩酒窝:
“于是你就先让我适应没有你的四天?”
事实证明是的。
接下来的四天里就在此人东一头西一头流窜中飞速而过。
今晚睡蛸亭,明晚回铁一小区,再后天窜到了长青。
卿心似铁,大好良夜迟柏意独守三空房,离别愁绪和别前色色全然落空。
单机游戏和纪录片闲书以及这个那个门票倒是买了一大堆。
周六不可转圜地到来。
机场人来人往,迟柏意跟她交代:
“怕你无聊,这些是我以前玩儿过的,电脑上都下载好了。纪录片国外的几部都找好了,有两部没有翻译,不过以你的英语水平应该不成问题。门票现在都是电子验票,都在你手机里……”
陈运也在交代:
“箱子里有两套衣服,鞋我给你带了三双,洗漱包里有唇膜,是你常用的那盒。一次性床单被套都有,你记得自己拆开用。不一次性的我也准备了……”
“是你的还是我的?”
“我的。”陈运瞪她一眼,“听你的没洗,借给你了,不用还。睡完直接扔。”
迟柏意就笑:“那睡衣呢?”
“也是我的。”陈运没好气,“没洗,都是我的味儿,全是我的味儿,行了吧。”
迟柏意点头:“勉勉强强,收拾得不错,原谅你了。”
“然后身份证什么的都在包里,手机充电线一次性充电宝……”陈运顿了顿,在她怀里有点不好意思地左右看看,低声问:
“怎么了?”
“真的不跟我一起去?”
“就算假的现在也来不及。”陈运跟她碰碰嘴唇,“你……”
“来得及。”迟柏意说,“我票买的是两张。”
陈运怔住了。
“我真的很不愿意把你一个人放这儿。”迟柏意低头看看,忍不住又将她抱得更紧一点:
“我不放心。”
“怎么都不放心。”
“从那天跟你说过这事儿开始我就开始不放心。我觉得很不安,我怕你会出什么事。”
“你这个叫分离焦虑。”陈运学着她平常那样刮刮她鼻梁,笑道,“要调整心态……”
“不是分离焦虑。”
对上她的眼睛,迟柏意重复着,又说了一遍:
“不是分离焦虑。”
“我真的很担心你,我总觉得会有什么事儿,我想在你身边。”
陈运的手垂了下去。
“我想在你身边,我觉得你会需要我。陈运,看我。”
陈运抬起头。
“告诉我,你最近、就是这一周,在想什么?”
你最近一周在想什么?
“是在想我,还是在想你自己。”
机场广播提示音响起。
陈运慢慢地把她的手指从自己肩膀上一根一根掰走:
“想你,也想我自己。”
“你……”
“你该走了。”陈运退后一步,说:“走吧。”
“那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迟柏意望着她,“如果真的遇上什么问题,有什么麻烦,或者出了什么事……”
“如果真的遇上什么问题和麻烦,出了什么事,你在我身边与不在区别真的不大。”陈运叹了口气,“有些东西你解决不了的,迟柏意。”
“因为那不是你该解决和处理的问题,也不会成为你的问题。”
“那得是我的。”
“至于你……”
迟柏意看见她笑了。
“你负责我就行,我才是你的。”
第110章 很冷
迟柏意走之后,生活也没有太大变化。
还是照样起床上班,下午去工作室打一头,表示自己还活着。课一样听、题一样做,不会的依旧不会,会的还是那样。
游戏陈运也不在行,活了二十年,玩过且会玩的除了现在这个拆家游戏之外就是当年在计算机课上有人教她玩的植物大战僵尸。
迟柏意果然很懂她,把这个也下载下来了,还很体贴下载了一个中文版。
另外大概是怕自己走之后,她会不愿意到这儿来,此人还在临走前仔仔细细将屋子打扫一遍,重点打扫书房——
布置了很多小玩意儿,写了很多小纸条。
陈运躺床上从枕头下抠出来纸条,拿碗时从碗里倒出来纸条,坐沙发上对着电视发呆被灯上掉下来的纸团砸……
阴魂不散。
一点儿也没有为自己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离别愁绪的小对象考虑!
也根本不顾别人在马桶上出着神,结果扯开手纸看到她奇奇怪怪的留言会是什么鬼心情!
剩下陈运握着那些纸条一张一张写批注,写着写着就好像能看见对方正坐在对面椅子上冲她打响指,笑得可爱又搞怪——
“小陈运早上好,昨晚还是回来睡了对不对?”
“小陈运吃饱饱,爱你一百遍。”
“小陈运不要总是抬头看灯,伤眼睛。”
字迹太深太重,语气太温柔,屋子太大太空。
所以每一次低头再抬头,看见的都是她,听见的都是“我想你”,“还是想你”,和“我在想你”。
我从说出离开前的一秒钟开始想你,从这四天游逛在屋子里看着每一个角落开始想你,我总在想你。
我想你睡得好不好,梦里会不会觉得冷。
我想你现在吃饭了吗,胃口好不好,一个人会不会孤单。
我想你今天累不累,要做的事做完了没有,今天你会穿什么衣服,天冷不冷……
迟柏意打开箱子,在洗漱包里摸出安神香囊,在餐具包里摸出梅子,在衣服口袋里掏出香牌香珠……
手套是自己缝的,针脚细密而扭曲,小羊皮乳白色,手腕处有小小的名字。
迟柏意戴上一只,弯曲手指,内衬柔软握住她的手。
“才四天。”她于是轻轻地说。
缝制这双手套的人好像就在身边,笑着的,眼睛亮晶晶地回:
“只是四天而已。”
可日出日落,春花秋月,夏蝉冬雪。
好像也都只在这一个又一个四天里了。
店门口的那只小狗今天也不在,陈运怎么等,都没等到个影子。
鼻子说好没好。
雷老板最终还是把那瓶富二代冗杂订制款给弄出来交了货,据说对方很满意。
所以尽管雷老板再不满意,看在尾款加奖金的份儿上也满意起来:
“来,红包得拿。”
陈运揩着鼻涕示意她放下。
“那新配方就这么定了,回头直接让那边打样,你想想还有什么问题没有。”
陈运想了想:“没有。”
“真没有?”
“没有。”
雷平狐疑地看她两眼,起身去打电话,陈运就继续摊着手脚仰在沙发上发呆。
打完电话再回来,她还是那个姿势和表情,雷平觉得不对了:
“你最近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陈运看着天花板。
“要修仙还是怎么着,你迟大夫把你魂儿带走了?”
陈运换了个姿势,没吭声。
“感冒好点没有,鼻子怎么样?”雷平把她腿从自己茶几上拎下去,“说话。”
“就那样。”陈运说。
“就那样是哪样?”
“就那样就是那样。”陈运直起腰瞅瞅她,“我发现你最近不忙啊。”
“你才发现吗?”雷平站对面抱着胳膊,“而且我也不是不忙,我是特别闲——少废话,说说,你最近是怎么回事?”
“学习上有什么困难还是生活上有什么麻烦?”
“都没有。”
“都没有一天天这死样子?”雷平一指沙发,再一指工作台,“不是往这儿一贴,就是往那儿一坐,两眼无神日月无光的。之前不还一天天跟打鸡血似的。现在对象出个差,生活都没什么乐趣了是吗?”
“没乐趣跟我说,我高低给你找找……”
“我乐趣挺多的。”
“那就是嗅觉恢复的不好?这个我不是跟你讲了吗,干咱们这一行就是这样,很正常。再说你前几天不是还感冒,这个也有影响。”
“我知道。”
雷平不说话了。
过了半晌,勾过来张凳子坐下,正色道:
“方便跟我说说吗?”
她难得这么严肃,给陈运看得一怔。
“跟我聊聊?”
“聊……”陈运很诚恳地问,“你要聊什么?”
“聊什么都行。”雷平点头,“比如你下一步的规划、打算,春季新品的灵感思路想法,目前摸不准的方向。或者情感生活上的东西。再或者就你目前这个状态——你是突然一个人了不习惯,还是身体原因导致比较半死不活,比如吃太多药,还有你最近在想什么之类的。”
最近在想什么吗?
陈运望着她看了一会儿,道:
“那我说我要是真的什么都没想,你信吗?”
“信。”
“那我就什么也没想。”
雷平被气笑了:“谁教你这么聊天的?”
“是真的。”陈运很认真,“真的什么也没想。规划打算都没有,毕竟之前已经决定好了。灵感想法也没有。情感生活挺好的,没问题没麻烦。至于状态……”
雷平终于等到重点,忍不住往前凑了凑。
“可能就是冬天到了。”
迎着雷平不可置信的表情,陈运又想了想,补充道:
“也可能是吃药吃的。”
雷平莫名其妙长长出了口气。
“反正就是挺平静的。”陈运往后靠上沙发背,说:
“也不知道在平静什么。我的毛病你也知道,所以也不是焦虑抑郁,也没为什么发愁。鼻子嗅觉,迟柏意出差,新配方,明年高考……”
“这些你不都在进行中吗?”
“所以就在进行中啊。”陈运看看她,“其实我状态挺好的我觉得。没有认识迟柏意跟你之前,我没什么毛病的时候就是这状态。”
“行尸走肉的,疏离自闭的,跟世界有隔阂的……”雷平评价道。
“是安逸稳妥的,舒适闲适的,随波逐流平静自如的。”陈运修改。
这种平静可以让时间过得很快也很慢。
还可以让在进行中的一切都变得不那么难熬。
最妙的是,人在这种平静下能够轻而易举的度过每一个不该平静的时刻——
比如说工作室的天花板突然塌了。
比如说明明已经好了的感冒又卷土重来。
比如说再次回到院里,面对那些熟悉的人和事。
冬至吃饺子,到哪儿都一样。
院里的饺子比别处都要香,也是一样。
只是吃完饺子要合影,要表演节目,要背稿子,这就和别处不一样了。
陈运站在一边,尽量把目光转向地面,不去看对面摄像头背后的一张张脸,也不想看扎着手同样面无表情的秦姨。
“一,二,三,茄子!”
“茄子!”大小孩和小小孩一起喊。
喊完结束,大伙儿就看上去都在笑了。
笑完工作人员继续组织,秦姨又站了一会儿,转身进屋,陈运跟上去,坐在了她对面,继续看着桌面上那些材料。
“还是我之前跟你们说过的,以当下为主,好好生活。”
“嗯。”陈运说,“她现在挺好的,升职加薪。”
“我知道。”秦姨笑了笑,倒了杯水。“之前打电话来她说过,你的也说了,我很高兴。”
这几句说完,又没话了。
陈运握着杯子等手回暖后,把东西细细装回文件袋:
“我走了。”
“不再坐一会儿了?去看看糖糖她们?”
“不去了,反正过几天还得来。”陈运望了一眼窗外,“人多,烦。”
“你坐着吧,不用送。”
“送送,就送到门口。”
陈运拗不过她,只好扶着她慢慢避开人流朝大门走,一路听着她呼哧呼哧喘得厉害。
边喘,她边说那头菜地肥烧了,宿舍楼重修一遍现在不漏水,之前捐的那笔钱后来买了洗衣机和烘干机……
“你们小时候没用上,衣服洗完老贴一起,天阴着容易焐臭,你小时候最嫌弃这个,说有死耗子味儿。”
“您还记着呢。”陈运就笑了,“那时候您老偷偷给我重洗吧。”
“我洗,小方也给你们偷着洗。”她咳了两声,声音听着更哑了:“你小孟姐也偷着给你洗。一件衣裳洗三遍。”
“我说怎么别人的都干了,就我的怎么都干不了。”陈运望向宿舍楼,“还跟小孟……姐哭来着。现在好,改半民营,也有钱了。”
“是啊。”她叹气,“现在好了。”
就是活动越来越多,慕名而来的人也更多。
“不说这些,你是怎么来的,现在好回吗?”
“好回。”陈运点头,“叫个车就走,方便得很。”
俩人在半开的大门停下来,陈运手没松,她也没动。
就这么你看我我看你地站了好一阵,陈运看见她叹了口气:
“你的材料我也又给你整理了一遍,下次来你一块儿拿走。”
陈运点头。
“她跟我说了,那是个好平台,地方也大,人手也多。”
陈运继续点头。
“想试就试。”
陈运头点不下去了。
“试试也没关系。”
面对面的半步距离中,陈运看着她的脸,看着她眼角皱纹和花白的头发,看了很久。
风又干又大。
恍惚间和许多年以前一样。
“也不是不想试。”陈运松开手,转过脸轻声说,“试过的。”
“我也想万一那就是个意外……”万一我其实也是走丢了,万一有人也想找我。
“不过那表太难填,不想再填第二次。”
“而且……”陈运笑了笑:“世界这么大,冬天如果冷的话,就真的太冷了。”
“你当时穿得虽然……”
“很冷。”陈运说,“我记得。”【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