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渴》 1、楔子 惠安沉二钱,公丁香一钱,与西红干花混合,浸于龙脑香溶液中。 三小时十八分钟反应沉淀,泡出药味、泡出茶味儿、泡出水火死不相容的苦味,过滤,取出阴干。 加以炼蜜调和。 承双井故人之方,继旧时风韵。 是为,双井陈韵——魔/蝎/小/说/m/o/x/i/e/x/s/.c/o/m 2、陈运 陈运揉了一下鼻子,把腿又往旁边并了一点。 医院的空调开得很低,跟外头简直不像一个世界,之前出的一身汗现在也完全感觉不到了,就剩层衣服还贴在背上,有点痒。 “……是吧。”旁边的老太太还在继续说,“难怪这急着看病的人一个个都不着急。” 陈运攥着椅子边没吱声。 她不太想吱声。 三五个喷嚏前她坐下来吱了一声,耳朵边上的絮叨就没停过,一直到现在: “哎丫头你急不急?急的话要不你先进?” “唉我也不急。主要是吧,我孙女这个还请假陪我来的,你说现在你们这些学生,假难请得呦。” 余光中门半开了一下,之前进去那人出来了。 满面微笑,拎了个塑料袋,从她们这些还在靠墙坐等的病人身边路过,带出一股混杂在消毒水中的新鲜花椒味。 旁边的老太太把脸扭过去嘀咕了一句: “什么味儿。” 声音不大,陈运也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却还是没忍住轻轻往旁边挪了一下。 可就是这么一挪,目光就能更直接的穿过那半边门,看到里头的人…… 人的……手。 手指修长,食指比她中指还长。 戴着手套,两指并起探入口腔。 动作很慢,很轻。 在阳光下进去,出来。 牵出透明的丝…… 她换了个姿势,腿交叠在一起,再次把头低下去,同时悄悄在自己衣领上嗅了嗅—— 硫磺皂的气味,很干燥很干净。 没有潮气,没有汗味儿,没有闷出来的烂米坏菜死耗子味儿。 当然不会有。 可这十三年来的气味好像依旧如影随形的跟着她,直到现在,组成了整个世界,洗不掉、逃不开—— “……我说好好的小姑娘非得把自己拾掇的跟个垃圾桶似的,哎呦那些人一下子就高兴了,都是闲的。是不是,你说是不是?” 是不是什么? “小姑娘就应该漂漂亮亮的嘛,你看看你,你看我孙女——哦我孙女出去了——多好看呐,这小孩儿长得……” “上高几了呀?” “我孙女那才高二,紧张啊,那也没你们紧张。高三那紧张……我孙女?我孙女在三中。” “你也在三中啊,哎呦三中就是累,课重作业又多老师又严……” “穿这么多热不热?” “不热。” 就是渴。 在大太阳下头站了四个小时闻了四个小时塑胶手套的渴。 这种渴在室外的沥青路上被烧焦烧烫,在地铁口的台阶上被各种沐浴露香水风吹过,跟着她一个喷嚏一个脚印的进了医院。 医院……医院…… “我这老毛病啦,一到换季就流鼻血,一流就老半天止不住。没事没事,不是什么大毛病,以前我也来看过的。丫头你是什么毛病?” “头晕,打喷嚏……” 还有…… “嗓子干。” 渴。 喝了多少水都渴。 吃什么都没有用做什么都没用的渴。 到了医院也是渴。 没有沐浴露,没有香水,没有活人身上热烘烘滚烫的汗味儿,没有爆米花奶油味儿,没有绿豆雪糕混着鞋底泡沫珠子味儿…… 只有84消毒液来苏水消洗灵。 外头白,这儿也白。 又蓝又白。 “那别是感冒了吧……” “没有感冒。”她说。 她把目光从门上搬开,望向最右边柱子后穿着校服打电话的女孩子: “那是您孙女?” “可不就是,你怎么认出来的?” “你们长得像。” 气味。 你们身上的气味几乎一模一样。 樟脑丸加薄荷紫苏。 还有得风热的气味—— 闷闷的,重重的,像大米发酵,像爆了的炮仗,像鼻涕风干,像……被水泡过的鸡毛。 “她是不是也有点感冒?” 老太太眯着眼睛扭头盯着自己孙女:“是吗,我没觉得啊。” “我看她刚刚打喷嚏。” “哟那我一会儿得问问,我记得她昨晚就嚷嚷头疼来着。谢谢你啊丫头,心又好又漂亮的,叫什么名字来着我又忘了……” “……这时候秋老虎就是凶,再下两场雨就好了。可得小心,这时候也容易中暑也容易感冒。” 叫到号的人弯腰驼背往里走,门晃了一下。 里头那白大褂跟着窗帘缝溜进来的阳光一起晃,终于就这么晃到了门口。 微微打卷的长发,鬓角露出的耳坠上一点黑石随着动作透出光来,一动一闪,那张脸在口罩里藏着,眼睛在眼镜后,冲着门、冲着门口的人、冲着门外遥遥坐着的她: “您小心。” 距离太近,她背着的光太强,陈运只看见那双眼睛轻轻一弯—— 门仍旧开着,才进去的病人忘了关。 陈运猛然回神摁住了自己的大腿,仰起头来使劲咽了一下口水。 “口渴了?” “嗯。”她应了一声,起来微微弓了一下腰,“去买瓶水,奶奶您要不要。” “我不要我不要。”老太太冲她呵呵笑:“你快去吧,我给你把队排着。” 其实也不用排了。 墙上挂的电视显示现在距离下班还有不到一个小时。 外头等着的人也就只剩下寥寥两三人,她正好是最后一个。 走出老远,老太太还在她背后吆喝: “赶紧回来啊丫头,人大夫该下班了。” 声音挺大的,跟这个年纪的老人一点儿不像,陈运一直走到厕所都觉得自己的耳膜还在嗡嗡响。 她打开水龙头按照流程开始洗手。 洗完手洗脸,洗完脸洗手。 水哗啦啦地一路打着旋儿往下流,盖过了所有声音。 心跳得有些快,于是连着其它地方也一起跳了起来。 微弱的,又无法忽略。 跳着跳着又开始痒。 很快,那点痒开始抽枝发芽,经过某个隐秘的位置窜遍四肢百骸…… 嗓子眼一阵一阵往上吐着热气,像火山口的燎泡。 渴—— 陈运看见她对着进来的人说话,像是对着坐在门口等待的她在说: “别紧张,坐。” 眼前出现大片大片斑驳的色块,缓慢地扭曲,旋转。 渴…… 明蓝,苍绿,鲜红,惨白……不。白的是她的白大褂。 白大褂在晃动,再晃动…… 别想了。 可阳光下,她手指如玉,那么细那么长…… “丫头你是什么毛病?” 可她站起来了,像是要走过来…… “……到底什么毛病?对所有人都会这样吗还是……” 别想了…… 可她的耳坠摇摆,她眼睛轻轻一弯…… “……不是人,是……” “是什么?” “……画面。” 是画面。 是能勾起所有不堪所有难受所有痛苦的每一个画面! 别!再!想!了! 陈运猛然低头,吐出了一口带血的唾沫。 铁腥味又重又硬,堵住喉咙。 舌头破了—— 大概是破了,分不清。 舌尖上的溃疡还有两个还没有好,加上新咬的这一下,大概得是三个了。 她盯着眼前那面五花六道的脏镜子里自己的脸,依旧觉得那股燥正从骨头里慢慢渗出来,和着某种欲望,混乱而肮脏,再度漫延过一整条沥青马路。 然后一步一个脚印进了医院,走进门诊楼,见到里头那个人—— 她转头推开了厕所隔间的门…… 最后一个病人看完,迟柏意打开门,朝外扫了一眼。 门口椅子上已经没有人了,走廊也几乎没什么人影。 不错,今天加班46分钟,比昨天少半小时。 她心情不错的换了衣服,走出门不到两步,一抬头,就看见一人影从走廊那头慢悠悠走了过来。 看揉鼻子的动作,看冲着肘弯打喷嚏的姿势,看脚尖的朝向…… 迟柏意很有种转头就跑的冲动,但她忍住了。 她挺在诊室门口,抱起了胳膊,很有耐心地看着这人一步一步走过来—— 个子不算太高,嗯,年轻人……嗯……小孩儿? 不算小的小孩儿,估计也就比她小个一二…… 不是,三四五六七八岁吧。 六步的距离,这人停下来了,这人看了看她。 迟柏意用自己曾经六百度的眼睛努力看了回去。 看到了一头狗啃过一样的头发。 以及头发中一张伟大的脸。 这脸不仅伟大,还略有些眼熟。 还有这身衣服…… 洗的有些发白的牛仔衣加牛仔裤,看起来好像已经穿很久了。 迟柏意不知道自己是最近看电视剧看多了还是病人看的太少了,有那么一瞬间总觉得这人好像什么时候出现过在某个屏幕上—— 连着她那张漂亮的脸,和微微歪着的脑袋时望过来几乎可以说是迷茫的眼神。 “你……” 这人转头就走。 迟柏意在心里“啧”了一声,反手把门一拉,抬腿跟着就走: “你等一下。” 对方顿了一下,站住回头,眼神落在一边没看她: “你不是下班了吗?” 迟柏意沉默了一下:“排在你前头那些也才刚走。” 对,想起来了。 这不就是刚刚一块儿在门口等着的那几人嘛。 近看果然好看。 “我还以为你跟那老太太一起的呢。”她说着看了一眼表,“号过了可以重新排,也可以说一声直接进来。你……” “不用。” 这位长得很好看说话很冷漠的病人硬邦邦地说,“我没事。” 迟柏意被她噎了一下,想再说句什么,还没张嘴,就见她迅速捂脸转身打了个巨大的喷嚏。 路过的护士抱着东西“哎哟”了一声:“吓我一跳……迟大夫下班啊。” “嗯,下班。”迟大夫憋着笑转头问这个背对着自己的人,“下班也行,说说吧,你是什么情况。” “打喷嚏。” “还有吗?” “鼻子痒,眼睛痒,闻不……闻不清楚东西,嗓子眼儿痒,头晕。” 迟柏意一边往前走一边低头翻着自己的包: “持续多久了。” “就今天早上开始的。” “以前有过吗?” 陈运咬咬牙,跟了上去: “从来没有。” “吃过药吗?” “吃过。” 身边的人声音低了下去,听着挺乖:“吃了阿莫西林。” 迟柏意终于从自己的包最底下翻出来了根棉签,拆开包装停下来看着她: “过来一点,头向上仰……” “呼吸,深呼吸,憋气。” 陈运咬住舌头,僵硬地望着那颗脑袋在自己胸口移动着,鼻子里全是柏子香味…… “张嘴。” 对方没动,睫毛垂下来。 迟柏意叹了口气:“看看你扁桃体有没有肿。” 倒是没肿。 她把棉签扔进废弃桶,边走着继续在包里翻,“鼻甲没太肿,扁桃体也正常,鼻粘膜……应该只是过敏性鼻炎,吃阿莫西林作用不大,多大年纪?” “二十。” 二十就二十吧。 迟大夫觉得自己真的很敬业,“上高中还是工作了。” “高三。” “二十岁”在外头打拼了一上午搬了四个小时塑胶手套成功给自己熏出来个过敏性鼻炎的陈运、“诚实”地说: “三中,课重作业多老师严。” …… 迟柏意把人带去了药店,一边跟柜台里的人说,一边跟柜台外自己旁边站着的人说: “一盒西替利嗪,一瓶滴通。西替利嗪一次一片,吃完药睡个午觉,下午不耽误上课,酒及酒精饮料都别喝,滴通难受的厉害可以喷……” “能……不用喷进去的药吗?” 柜台里的人回身看看她俩,不动了。 柜台外的人转过脸就只望向她: “别用喷的或者弄进鼻子的药行吗?我……不习惯。” 迟柏意“嗯”了一声,从善入流地改口: “一盒西替利嗪,两个洗鼻器,两个分开付。” 药师很快拿来了东西,手脚麻利地一装: “微信支付宝?” 陈运说: “现金。” 结果一结结出来八十九块零二毛。 陈运没忍住想看一眼身边那大夫—— 什么药八十多块钱?! 这年头是真跟着大夫买药更挨宰吗? 可人家免费给看病了呢…… 她只好开始掏钱。 一张十块,一张五块,没了…… 她还想再掏,边上还是那个清清淡淡的嗓音说: “麻烦您洗鼻器多拿几种,我挑一下。” 最后,陈运在一边看着她拿了包蓝色的。 十块九。 一盒药加那什么洗鼻器,十五块九。 刚刚好。 可就是这九毛钱,陈运站在那儿掏到手机铃声都响了也没摸够。 叮铃铃的声音响起来,很清脆。 迟柏意眼睁睁看着这人僵了一下,然后从牛仔衣的内兜里摸出来了一部小手机。 就巴掌那么大,黑色的,上头还有按键。 难怪要用现金呢…… 现在的小孩儿家教已经这么严了吗? 不是,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有这种手机卖吗? 给孩子用这种手机小孩儿会不会在同学面前觉得丢脸啊…… 迟柏意没看出来她面前这一位有没有觉得丢脸,但她能看出来对方很急且烦,使劲儿摁了电话之后哗啦一下把自己外套扒了下来,就那么蹲在地上开始找钱。 挺好看一人,里头穿了个同样不知道洗了多少遍的运动背心,蹲地上露出来那么一截腰。 就是这种陈旧的,随意而潦草的打扮和从见到这人第一面起的某种诡异熟悉感,兼她现在蹲那儿看上去很需要帮助的那股落魄味道…… 迟柏意觉得自己审美中属于女同……不,或者说是年少曾迷恋的那部分感觉正在缓慢睁眼。 于是,本着救死扶伤尊老爱幼的原则,她抬手又扫了个十五块九,把柜台上那零零散散的那堆钱一起抓进了自己包里—— “我怎么还你。” 不用还了…… 不,加个微信吧…… “你、留个电话吧。”对方说,“行吗?” “行。” 人顶着大太阳拎着袋子跑了,迟柏意还站在药店门口。 站了一会儿,她自己的手机叮铃桄榔响了起来,她滑开屏幕看了一下,又干脆的把屏幕摁灭了。 虽然都入秋了,太阳还是挺大,药店门口那块儿地被照得白亮。 不过外头的树已经有了点变色的意思—— 黄的,红的,晕出一点点淡淡的粉色来,初秋阳光清透温和,打上窗户,打上叶子,就好像把整个世界都折射得丰富多彩起来。 迟柏意保持着自己将要放中秋双节假的好心情,走进这个丰富多彩的世界中撑开了阳伞—— 真的热。 热得人脑袋犯晕人打蔫儿。 陈运把这通电话挂掉,叹了口气。 这份工作算是又完了。 虽然就是个短期,活儿也挺重的,但是钱给的不少,而且是周结,时间…… 时间相对来说也挺自由,不至于跟上一个那样一待十来小时—— 闲,还没钱。 她琢磨了一下,又摁亮手机看看,现在也就十二点多,直接过去领工资,领完吃个药回去睡一觉,下午还得去玩具店收拾卫生。 然后收拾完卫生晚上还能再去看看之前看的那家店还招不招人…… 时间紧事儿多,赶紧的吧。 可她就是不想动。 也不知道是这太阳晒的还是那个大夫说的过敏,反正就是不得劲儿。 本来也不是什么大毛病,也没想来看的,现在想想…… 确实不该来—— 不舒服。 心里不舒服,身上也不舒服。 之前的痒在太阳底下重新复苏闷成了疼。 堵着充着血的疼,迟钝地跳动着…… 她控制不住地弯下腰,叹了口气,开始埋头找蚂蚁。 一只两只…… 其实是同一只。 管它呢,反正看来看去等这劲头稍微过去点就行了。 不过,好像已经很久没这样了。 上一次这样还是跟那个水族店老板吵架的时候,而这一次…… 可能就是工作又丢了吧。 没事,再找就行了。 可她就是忍不住。 她忍不住想抬头,忍不住想去看那头闪着光的树叶,忍不住想砸烂手里捏着的这个破手机—— 或者想使劲地咬牙,去捅什么地方两刀…… 都好,都可以。 反正别坐在这儿,别坐这儿跟个没地儿去的狗似的,别盯着上头看,低下头看地吧…… 看地吧。 看看自己影子,看看蚂蚁,看看灰…… 或者…… 一双红底高跟鞋走到了那片小小的影子前,停了下来: “怎么了?” 陈运咬了一下舌头,也不想抬头看她,尽量往后缩了一下: “没事。” 说完想想,又接了句: “肚子不舒服,坐一会儿。” 迟柏意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信,就这么看着她,看着她手腕和掌根红青色带血丝的牙印,半天没想起自己到底过来是要说什么话。 “有什么事儿吗?”陈运盯着地上那道影子没来由又开始烦,抬眼偏头躲开她的伞,“没事我走了,我现在舒服了。” 迟柏意只好说“没事”,说完见她鼻子还是有些红,才终于想起来: “冲鼻器用时注意水温,有空来医院查查过敏源。” 陈运盯着她一张一合的嘴唇,眼角轻轻一抽,别过了脸: “行,知道了。” 迟柏意本来想说“你坐这儿容易中暑”,看看她表情也懒得说了,重新撑开阳伞扭头就走。 也就没走出一米,陈运收回眼神已经站起来准备走人的时候,她又倒了回来。 陈运愣愣地看着她递过来的红色小条: “这什么?” “补铁冲剂。”迟大夫淡淡地说,“经期喝这个比晒太阳管用。” “哦……谢谢。” “我走了。”乐于助人的迟大夫走了,乐于助人的迟大夫转头看她,貌似很不经意地问了一句:“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陈运。” “韵味的韵?” “运气的运。”魔/蝎/小/说/m/o/x/i/e/x/s/.c/o/m 3、陈运 运气超级好的陈运甩腿走了一个多小时要到了自己的工资—— 没说没干够一周,也没说有什么破损没有报,顺利得要命。 老板大姐没在,钱是个看着特别凶、嘴能噘上天的黑短袖给的,之前也没见过,瞧人的眼神从眼皮底下往上瞟。 陈运跟这人眼对眼地看了几秒钟,接过钱,把嘴里那句“你们手套可能有点不太好”咽回去了。 好不好关她屁事。 虽然吧,她也挺好奇就是个塑胶的线手套,为什么闻上去跟桶撒了辣椒末的汽油似的…… 辣椒末加汽油,胡椒丁香生姜肉桂红花油? 大中午的,大伙儿都忙忙碌碌奔在街上,两轮车到处蹿,四轮车照样堵着,两腿的人也不少,就是都看上去没她陈运这么闲—— 没活儿干了嘛,正常。 像这种短期的活儿就是这样,她不干有的是人干。 过两天换一批,过两天再换一批。 铁打的箱子,流水的人,唯一不变的只有钱。 也许还有其他倒霉蛋的过敏。 就连楼底下的早餐店现在都到点儿改卖午饭了,生意反倒比早上更好,打门口过就能闻见葱蒜炝锅味儿,新鲜的臊子炸酱配蘑菇,酸辣土豆丝…… 租的这个房子是个挺老的小区,离铁路近,后面有个自成一派的菜市场,每天中午回来的时候能看见小货车给这家店送菜送肉。 陈运站在店门口捏了一下兜里整整齐齐一小叠钱,决定还是不拆开花了。 上楼拿零钱吧,拿零钱,要一碗臊子面,再加点牛肉条,来瓶金银露还是可乐? 竹子味儿的可乐? 或者酸梅汤? 吃了把药吃…… 那个大夫说这药要饭前吃还是饭后吃来着? 还是没说? 她忍不住把手伸向另一个兜摸了一下。 一个硬硬的塑料条硌在那里。 要不……喝这个? “小陈。” 这个是补什么的来着,补心补肝的,补…… “小陈——” 陈运从面前那障碍物左边绕了一下,结果没绕过去—— “小陈,哎这姑娘怎么的呢?想什么呢!” 陈运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冲人家点头: “不好意思姐,我没听见。” “没事没事。” 房东是个挺温和的大姨,平时也很少过来看或者怎么样,陈运觉得她应该是有事,就站那儿等她说,结果两人面对面站了一阵子,没人张口。 她只好自己问: “姐你是不是想进来看房子。” 房东有时候会过来看一眼,也挺正常的, 对方直摇头。 摇完,人说: “小陈你能不能把今年下半年的房租都交一下。” 陈运以为自己耳朵瞎了: “下半年?” “下半年。”长得很温柔,说话也很温柔的房东大姨眼神很诚恳地看着她,“小陈你也知道这房子其实租给你我们也没赚啥钱,这不是……主要是我得回老家一趟,我妈身体有点不好。你看你又没什么手机啥的咱们能随时联系上……” 她越说声音越小,最后干脆叹了口气不说了。 陈运知道她说没手机主要还是指的自己没法直接给转账。 问题是除了这个不是还有银行账户能转吗? 不是,问题是这个吗? 她干脆问:“姐你是不是想收房子不租了。” “那没有!”对方声音一下就大了,“咱们签了合同的,对不对?我是真的没想收房子,我是真的就打算收你后半年……唉就这么说吧,我明年都不一定能回来,小陈你知道姨的意思吧。” “我也不是那种人。你想住到什么时候想走都行,我就收这后半年这些钱。你看……” “挺好的。” “啊?” “我看挺好的。”陈运说,“姐你什么走,我给你房租。” “啊我下下周周一,你下周周末前给我就行。” 陈运答应了一声,准备上楼,没走两步又被她追上来: “小陈你听姨说啊,姨也不是不信你。我也知道你难,一个人在这儿无亲无故的一个人都……” 就这么一瞬间,陈运听见自己下巴很清脆的弹响了一声。 她转过身低头看着楼下微微抬头望向她的女人。 对方仰着脸眯着眼,和她对上视线,很轻微地瑟缩了一下,后退了半步。 “小……陈?” “没事,姐。”她笑了一下: “回去吧,我下周给你钱。” 房东走了。 她站在屋子里,也没什么心情再下去吃饭了。 下把挂面算了。 吃完也别睡了,直接出门找工作吧,这回得找钱多点儿的,最好也是周结…… 挂面一把,调个酱油醋的面汤,扔两只鸡蛋一把青菜,正往里倒香油的时候手机一响,陈运手一抖,硬生生看着刚才还一清二白的面汤上顷刻间就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油坨! 油坨! 她在把这破手机戳进这坨油里搅和两下和接电话之中犹豫了一下,看了一眼号码—— 很熟悉。 电话那头的人一点儿没客气,张嘴就问: “你哪儿呢?” 陈运左右看了看,退后两步直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说事儿。” “就我之前说的那个,去广宁那事,你想好了没有啊,我前两天又问人家了,人家说名额就剩一个了,你真的不去?” “不去。”陈运问她,“还有别的事没有。” 对面很短暂的沉默了一下:“为什么,你不是以前说挺喜欢那地方的吗,你总不能一直打这种累死累活的短工吧,钱多不多先不说,你的病就这样也好不了啊。而且这次那个活儿又跟你会的那个……” “你上哪儿知道的这个活儿。” “那些又刚好对着上,不去多可惜……” “我问你你上哪儿知道的这个工作!”陈运觉得自己的耐心正在告罄,“你不是一天在厂子里忙得很吗,上哪儿知道的这个。” “我……” 陈运闭了一下眼睛,很快又睁开,一只手往大腿根掐了过去: “你以后别帮我跟她打听这些东西,也不要再跟她说起我。” “我没有,我就是……而且我从来都没有跟她说你的事,真的,她问我也没说过。”电话那头的人语气一下急起来,“……真的!” 陈运没理她,接着说:“也不要把她送的东西再往我这儿拿。” …… “江毛毛,你要真的还想让咱们都好好的,就这辈子都不要再想把我跟这个人扯上关系。” 江月明显是哭了。 她就是这样,从小到大都一样,遇上这种事儿处理半天搞不来就是悄悄哭。 以前是在她睡了偷偷钻在厕所哭。 后来有了…… 算了。 电话那头擤鼻涕的声音响了一会儿,江月的声音重新响起来,跟个没事儿人一样的: “那你中秋去不去院儿里了,你要去的话咱们提前去。” 陈运“嗯”了一声,伸脖子看了一眼桌子上的面,好像有点坨了。 “没事挂了吧。”她不想再跟江月说那人不知道怎么已经知道了自己住哪儿,可能还跟房东说过什么。 说了也没用,没意思。 江月就这样,知道了也是跑去跟她吵一架,最后吵也吵不过,可能还要被哄着多说点什么—— 烦。 “那我挂了。”那边声音大起来,估计是她已经出车间了。 陈运等着她,没半分钟,电话里重新安静下来: “对了,你身上钱还够不够。” “够的。”陈运没忍住笑了一下,“就是肯定没以前能买那么多,你别操心了,挂了吧。” 是买不了那么多了,攒下来那些也就够个后半年房租,剩下的就看下来这周能赚多少钱。 赚得多吃饭,没准还能去医院查个那个什么过敏源。 赚得少接着吃面,过一天算一天。 “那我再说最后一句。”江月估计已经进了食堂,“你记不记得之前那个大夫说的,要建立长期稳定的关系,你这样兼职是累,但是不行,人来人往的,你……” 陈运直接把电话挂断。 面已经坨了。 …… 这种汤面一干就显得量巨大,迟柏意擎着筷子端详了半天也没找到个地方下嘴。 叉起来一看,面成了个碗状的面团。 她差点被气乐。 边上的钱琼没忍住也笑了: “算了算了,这还吃什么,揉吧揉吧直接回炉重造。撂筷子,我带你去我奶家吃大户去,她都念叨让去吃饭好几天了。” “不去。”迟柏意试图啃这坨面团,“我再等等。” “等什么啊。你不早下班了吗?” “你先出去。”迟柏意看向这人,很真诚地说,“出去,中午忙,让我自己先吃两口。晚上我跟你去吃大户。” 这祸害终于走了。 她一走,迟柏意顿时觉得自己呼吸都顺畅了起来,继续坦然地啃面条,边啃边忍不住往门外瞟了几眼—— 当然不会有人。 声音很大的老太太,哭得嗷嗷叫的小孩,以及……穿得像个公路片电影女主的某个人。 这人果然再没来过,不管是她在不在门诊,都没来过。 迟柏意也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心理。 明明就是一面之缘吧,可她又老想着什么,想着她那天偏头时阳光照在眼睛上不耐烦又隐忍的表情,想着她支在柜台上直勾勾望过来的样子…… 又熟悉,又陌生。 她摸了把自己的裤兜,里头是一枚硬币。 被揣得久了,硬币就染上了体温。 她忍不住用手指把那枚硬币再次夹出来看—— 其实跟普通硬币也没什么区别,一角钱。 但现在这个时代,身上能揣个一角钱硬币的人已经很少了,何况这个硬币…… 它很干净。 不是新,就是干净。 亮闪闪的,上头有很多划痕,却很干净。 边边角角,缝隙里,一点儿常见的脏东西都没有。 甚至还散发着一股很细微的香味,像药味儿,又像某种花茶。 迟柏意没觉得自己是多么变态的一个人,没事干会想自己遇到的一个病人,会闻人家掏出来的钱—— 然而…… 晚上躺在床上,半睡半醒之际钻进鼻子里那一缕若有若无的香味,总提醒着她月光下有那么一把零碎的钱正在床头柜上泛着冷光。 所以这就不怪她老惦记着救死扶伤这回事儿了对不对? “你就是闲的。” 钱琼躺在沙发上剔牙,被大户主人家踹了起来: “你忙你忙,忙得不知道在忙什么,一天天电话不打人不来的,你看看小迟,你们俩一块儿长大的,你看看人家怎么就那么听话,知道给自己妈打个电话呢。” 迟柏意张了张嘴,又闭上了,没说“其实那是我妈打给我的,而且我还不想接”这话。 钱奶奶很欣慰地把脸转过来: “小迟啊,别一天跟这学,好好干。我看当大夫就挺好的,做生意咱们家这都用不着。” “对了,你妈今年回不回来了?之前不是说在那个什么西比亚吗?现在到哪儿啦?” 迟柏意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西伯利亚西班牙,反正到哪儿也不该她问。 钱琼在旁边嗤了一声: “当大夫好,那您怎么当时不叫我也学医去啊?” 钱奶奶回头来瞪她: “你有那脑子?” “那我没有。” 不等钱奶奶再开口,她飞快地说: “那是因为您也没有,所以我妈也没有,所以我肯定没有。不过您放心我觉得赚钱这个我肯定有,我绝对这回不赔本赚个大的给你养老。” “我用的着你给我养老?!你不把咱们钱家的钱给败光我就烧高香了,你赶紧别惦记你那生意了,找个对象,管是女是男呢你……” 后面的话迟柏意已经听不清了。 就看见钱琼被比她个儿还高的奶奶一路揪着耳朵上了楼。 这场关于找对象的对话还挺长,长到保姆把厨房都收拾好了也没见那祖孙俩下来。 迟柏意只好自己坐在沙发上百无聊赖地刷手机,打开聊天软件,打开短视频,打开小说软件,打开新闻,打开图库…… 她的手指迟疑了一下,往下使劲儿划,再划…… 钱琼的声音从背后冒了出来: “哎,这不是之前我跟你说我那个网恋奔现的骗子吗?” 迟柏意盯着手机上那张照片。 是她。 就是她。 “是她吗?” “反正照片可不就是这个吗?”钱琼趴在沙发背上开始指指点点,“我就说你的审美就是这一挂的吧,你还死不承认。” “我那是……” “是是是,你那是给困难人士提供帮助,我都跟你说了这种小慈善平台不靠谱,你还非要捐,你不就是看这张脸?” “那你不是看这张脸?”迟柏意被她说烦了,直接熄屏,“你被骗网恋,我被骗捐钱,谁说谁?” 那确实谁也不好说谁。 钱琼琢磨了一下,又把她手机点开了: “不过确实好看,普罗大众的好看,这气质……啧啧,你别说、我到现在都在想这人到底是哪一位,照片上哪儿来的。东骗一个,西骗一个的……” 这人……很不巧,迟柏意前两天才见过。 但这照片…… 照片上的人穿了件袖子已经被磨起毛边的外套,就蹲在马路上,正在扎头发。 皮筋被扯开用牙咬着,半张脸对着镜头外的她,眼中全是迷茫。魔/蝎/小/说/m/o/x/i/e/x/s/.c/o/m 4、陈运 很难说这张照片现在给她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迟柏意回想了一下,自己被骗好像也就是半年前、年初的时候,至于钱琼…… 好像是十五之后? 当时她因为过年还在值班而深感寂寥,所以在打开那个慈善小软件的时候乍瞥见这惊鸿一现的脸,本着能叫一个人过好年也不错的想法,头一次付了款—— 也就几千块钱,兴许回头这人能给家里人治好病就能安安心心上学,不用再偷空闲打工了呢? 挺好看的小姑娘,这个年纪在外头打零工会被欺负的吧…… 迟大夫感动了自己半天,兢兢业业继续上班去了。 班没上半个月,这慈善平台和软件就跟着什么明星诈捐什么恶意骗捐什么侵犯肖像权一起上了新闻,闹得还挺大。 这时候迟柏意还觉得也不一定,万一这里头真的就有一些需要帮助的人呢? 万一有些人确实就是差医药费什么的,可能只是没差那么多呢? 然后,她的好发小,比她钱更多脑子更简单心更善良的钱琼就来了。 带着她被骗了差不多十几万的聊天记录一起来了。 俩不差钱的苦主交流完人心险恶,钱琼在她面前拍着大腿声泪俱下地说: “我哪儿知道她说她长得显小就真那么小啊,我哪儿知道她说她现在跟照片上不太像那就一点儿不像啊!啊?” 那是有多不像? “从脸到气质再到身材,没一点儿像的!”钱琼说自己又是买花又是订蛋糕又是餐厅包场的等了四十分钟,结果门外头走来一看上去都不像成年人确实也不是成年人的小孩儿…… “我问她这照片哪儿来的,她说那是她表姐。表姐好看她没那么好看,所以用了人家照片。” “我再问,她就说可是聊了那么长时间是真的喜欢……” 你看我长得也不差东西都还你咱还是继续谈好不好,我用照片骗了你我给你道歉…… 迟柏意被她这个好像很跌宕起伏的故事给说傻了: “那……你就这么跑了?” “那没有。”钱琼振振有词地说,“我就是为照片上这位来的,哪儿能见不到人呢。” 所以她就让人家把这位表姐也请来一起吃个饭…… 最后拉拉扯扯说了有半小时,这位表妹总算说了实话——没有表姐,照片是网上找的。 钱琼只好捏着鼻子认栽,花拆了让人拿回去插瓶,蛋糕让人拎走,餐厅退了带去吃了顿肯德基,最后踩着油门提心吊胆地给人小孩儿送回了家,带着自己过去一年送的所有东西灰溜溜开车走人,一路上都很害怕人家的家长追出来骂人报警…… 话已至此,迟柏意也很好奇这照片上到底是何方神圣,钱老板大大方方拿出手机给她一亮—— 不错,就是那位马路牙子杀手。 据说家里有位淋巴癌患者勤苦俭学的小苦瓜。 事情过去了半年,钱琼继续在她的生意里厮混,迟柏意也在忙碌中把这这张脸已经不知道抛到了哪个记忆角落,然而她忽然就这么出现了。 就这么出现了! 人生果然各式荒唐。 “人生果然处处充满惊喜。”电视上的主持人抑扬顿挫地说。 钱奶奶站在电视前面跟她们讲: “多多送小迟回去,下午了也还热着呢,不过过几天就要下雨了,你们都自己注意别叫大人操心……” 两人一起答应着往外走,钱奶奶抓着保姆一路给她们送到了大门口,被迟柏意给劝了回去。 钱琼去开车了,迟柏意想着左右没事,干脆往小区外走,边走边等她。 顺便再看看这个她几乎是从小长到大的地方。 树还是一样密密地遮住中间小道,亭台假山,穿过亭间山中的活水一样在脚边流着,两边欧中式混搭风的房子一栋一栋隔得远。 小时候钱琼老在自家阳台上抓着铜角朝她们家吹,听到了她就出来,听不到钱琼就自己趴那儿吹个半天被钱奶奶发现拎回去,或者钱奶奶过来把她拎到钱家去…… 她妈倒是不怎么管她,一天都在公司或者画室忙着。 那时候这套房子还没有卖,奶奶也没有在一气之下回老家,老妈也没有甩手出国,她还是大人嘴里那个最听话懂事的迟柏意。 一晃,她们都长大了,钱奶奶看着也比年前更……脾气更大了。 今年应该没事了,估计能回老家去过年? 她出了小区,站在路边望着天边烧红的晚霞发呆。 呆着呆着,一个毛茸茸的、憨态可掬的影子晃了过来。 迟柏意回过神看着慢慢朝自己走过来的玩具熊。 不是当下的布朗熊这类的短绒熊,是小时候抱在怀里睡觉的那种泰迪熊,肚子鼓鼓的,全身上下的毛打着卷儿,看上去非常蓬松,棕色的,挎着个小篮子。 它走近,迟柏意看见它毛茸茸的脸上那对眼珠子也是透明的棕色。 熊在距离她不到半米的距离停了下来,笨拙地朝她晃动了一下手里的小篮子,并且弯了弯腰,伸出了一只熊爪。 很经典的一个动作—— 我可以邀请你跳支舞么? 被一个人邀请作舞伴是很无趣的,可被一只毛绒小熊就不一样了。 尤其是在当下。 一个吹着微风的傍晚,天边的晚霞层层叠叠,夏末秋初,路上甚至没有多少人。谁能拒绝一只缓慢又笨拙地朝你走来的小熊呢? 迟柏意看了一眼它篮子的传单,笑着伸出了手。 熊在她手掌上轻轻拍了一下—— 绒毛扫过掌心,软软的,有点痒。 迟柏意心里一动。 接着,小熊从自己挎着的篮子下面抓出了一把糖递到了她面前。 很多种颜色的糖,被透明的玻璃纸包着,上面印着草莓芒果蓝莓菠萝,大概是看她不动,那只熊爪向前又伸了伸,另一只爪子抬起来,做了一个思考的动作。 “挑一个?”她问。 熊点了点头。 那就……挑一个? 不等她动作,一只手从她背后伸了过来,精准地捏起了其中一颗。 这么一耽搁,迟柏意的动作就慢了一步。 她往左一扫,钱琼站那儿一面拆糖,头也不抬地说: “挑啊,再拿个菠萝的,你不就喜欢个菠萝吗?” 话音刚落,熊嗖地一下把爪爪收了回去。 俩人都愣了。 迟柏意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只熊攥着那把糖,另一只爪子从篮子里扯出几张传单,“啪”地一下拍在了她还停留在半空中没缩回去的手上—— 动作很大,声音很响,痛倒是不痛,就是…… 它怎么好像生气了? 就是生气了。 小熊转身直接跑了。 带着那只小篮子,还带着那把她都没来得及挑的糖…… 迟柏意甚至看见它边跑边在往下掉东西,稀里哗啦的。 她转头跟钱琼对视了一眼。 钱琼嘴里还含着糖,直眉楞眼地说: “怎么了,不……不能给我吃啊……” 没人回答,熊吧嗒吧嗒跑远了,留下一缕很清淡的香味…… 陈运跑的自己脑浆子都快甩出来了才停下脚,一把把那个硕大无比的头套拽了下来。 太热了真的,这头套往脑壳上一扣跟扣了个蒸笼一样,闷得人简直透不过气。 现在摘了,才发现外头原来是有风的。 只是这风吹着也跟没吹一样。 她把身上的那破玩意儿干脆也扒了下来,直接坐在了绿化带边上。 坐了一阵吹了会儿风,那种犯着恶心的晕眩感下去了,嘴巴后知后觉开始干渴起来。 之前抓着的那一小把糖硌在手心,包装边缘就扎在指缝中间。 她低下头,摊开手看了看,一个一个把包装拆开全塞进了嘴里—— 草莓味菠萝味蓝莓味菠萝味菠萝味…… 全是该死的菠萝味儿! 这味儿怎么就这么冲呢! 没嚼两下,嘴巴里口水跟风干了一样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眼前一阵一阵闪出五颜六色的光点,世界慢慢暗了下去…… 陈运觉得自己正在慢慢往下滑—— 这样不行吧,容易砸到脸吧…… 她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和心跳,重重地跌下去,又起来,再跌下去。 身上开始出汗,闷得透不过气,却还是在出汗,从中午戴上头套开始的那种眩晕感再次席卷而来,像条大河,轰轰烈烈淹了过来。 她终于不想再想了,朝后一仰…… 灌木丛挺好闻的,小叶黄杨还有点香。 失去意识前陈运最后担心的只有一点—— 她在想:这地方应该没有狗来拉屎吧…… 不要吧…… 好像是一双手托起了她的脑袋,有苍蝇在叫,嗡嗡的……不是,好像是人在说话。 确实是什么人,陈运听到她在说: “藿香……” 藿香? 藿香跟菠萝柏子好像不太搭…… “这都什么和什么?!”另一个声音说。 “能自行吞咽吗?” 陈运想点头,点不动。 于是她勉强张了一下嘴。 一汩凉意顺着喉咙一路流了过去,并不冰,还带着点儿甜,渐渐的,贴合着胃像树枝叶脉一样扩散…… 什么东西被黏在了额头上,她的脖子被轻轻碰了碰,又被抓起了手腕。 香,很熟悉的香。 那香味好像是从她喉咙里弥漫出来的,又好像是被人一点一点覆盖上来的,柔和醇厚。 像那个时候她坐在屋子里,程奶奶背对着她在厨房里忙活着什么,鼻尖挂着的就是这种香气。 她在这香气中很大声地说着什么,奶奶哈哈地笑着出来作势要用锅铲敲她的头。 最后敲到了没有呢? 好像是没有的。 又好像确实敲到了。 不然她怎么会脑袋这么疼? 不然她怎么能记得这过去二十余年来斑斑点点的时光…… 那是尚且没有被这奇怪毛病折磨的好时光。没有脑子里污浊不堪的画面,没有被风吹过骤然失控的反应,她站在阳光下睁着眼,清清爽爽。 “哎醒了醒了。” 陈运看见一只很小的手在自己眼前晃了晃: “妈妈,姐姐醒了——这是几?” 揽着她的人扶了一把她肩膀,让她能抬头: “别闹……你怎么样?感觉好点儿没有?要不要去医院?” 陈运摇头,摇完头发现自己还靠在人家怀里,连忙往起来爬: “没事没事,谢谢……” 脑门掉下来张贴画。 手边还有半瓶水。 “你中暑啦。”小孩儿蹲在一边仰着脸看她,“喝了藿香正气水,要去医院。” “我……”她往身上摸钱,“我没事,谢谢你们,我把药钱给你们。” 孩子的妈妈看上去很温柔,笑着直摆手: “不用不用,药是一个大夫买的。” 大夫。 是那个大夫? “宝宝贴是我贴的。”小姑娘很大声地给自己表功。 陈运有点吃力地又蹲下去,往旁边那堆熊皮里扒拉了一下,找出了几颗糖: “也谢谢你……” 小姑娘看了自己妈妈一眼,笑眯眯地双手接了: “别客气。” 谢完了,她起来左右看了看。 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似的,小姑娘吃着糖给她往右边指: “医生姐姐也走啦,她上救护车给别人看病啦。” 陈运没忍住顺着她的指头朝右边看,什么也没有…… “有吗?有吗?” 家属很急地往前挤了两步,“是不是卡到鱼刺了?我打手电筒照了没有啊!” 迟柏意:“……是,位置有点深,已经取出来了……” “那她怎么吐血啊。” 病人捂着嘴一言难尽地出来,说: “我没吐。” “你吐了!”家属比病人还激动,使劲儿给迟柏意比划起来,“我的天那么一口呢,吓死我了,我都说了叫你不要使劲儿咽……” 病人脸色更臭了,瞪着她们不说话。 迟柏意赶紧打断了她: “刺有点厚,位置也有点深。所以……” “划破了。”病人接口说。 “对。”迟柏意笑了笑,冲她俩点头,“回去记得注意口腔卫生,吃两天甲硝唑看看,有任何不适记得及时就医。” “不用再做个喉镜吗?” 迟柏意心道这倒也不必…… “不用不用都不用。”病人一把给这人薅了出去,“你快走吧我的天丢死人了。” 迟柏意觉得自己还是很有必要说一嘴的: “像这种鱼刺自己处理不好找医生其实是个好习惯,毕竟还是有自己瞎折腾出事的。” “说得对啊我就上回新闻看到有卡鱼刺内出血没了的……”这人努力地回了一下头,“谢谢你啊大夫,我们给你送锦旗。” 迟柏意疲惫地冲她们摆了一下手—— 锦旗就算了,就夹个鱼刺她差点被吐一身。 中秋前后鲈鱼美,这几天光是卡鱼刺的就好几个。 “迟老师下班啊。” “不下。”迟柏意说,“回头跟你黄老师说,她欠我一回。” 正说着,老黄噔噔噔地跑了过来: “哎弄完了?” 迟柏意酝酿了一会儿,还没开口,她接着说: “那行那我走了,你帮我值吧,下回我帮你……” 迟柏意转身就走: “我还有事我走了。” 出了门诊楼才发现天已经黑了,下午吃的不多,这会儿又有点饿。 她站在医院门口思考是去对面便利店买个关东煮还是去隔壁一条街来点拉面。 中午那拉面钱琼送过来简直都不像面了…… 思考的档口,她看见对面便利店走出来个人。 隔着一条马路,迟柏意看不太清。 买份关东煮吧…… 她想。 再买瓶水,一下午连口水也没喝上—— 路过自动贩卖机时她看见机器里有枇杷汁。 枇杷汁也好啊,润肺止咳化痰…… 自动贩卖机? 她停下脚步,犹豫地张了张嘴: “陈……” “陈运?” 蹲在机器前的人转过了头。魔/蝎/小/说/m/o/x/i/e/x/s/.c/o/m 5、陈运 还真是她。 陈运静静地看了她几秒钟…… 迟柏意觉得她的目光从自己眼角鼻尖划过,流连在嘴唇,最后落在了下巴上—— 鲜少有人会这样看人。 如果有,多半给人的感觉也是有点不舒服的。 可眼前这个人却不是这样。她的目光透彻,眼神毫无矫饰、甚至可以称得上坦荡,当然、也可以是漫不经心。 她微微张了张嘴。 就在迟柏意以为她要对自己说些什么的时候,她漫不经心地把头转了回去。 迟柏意顿时觉得自己原本一嘴的话都被噎了回去。 她在肚子里叹了口气,只好道: “没事,看着像你。” 对方依旧很认真地对着那台里头不知有金有银的自动贩卖机,闻言睫毛都没动一下。 “我走了。”迟柏意于是道。 她也真的想要走了。 她转过身数着自己的步子进了便利店,转悠了半天,拿了瓶水又放下—— 原本她想说什么来着? 哦,她想把包里那盒藿香正气水给她,想说这时候中暑还是挺危险的,尤其是你下午那个状态…… 她还想说下午你好像磕到了后脑勺,要是有什么不舒服的话就上医院。 另外她想说你时间紧任务重勤工俭学完就别蹲这儿cos高中生了。 最后她想说你的脸色看起来还是有点不好…… 但她到底是什么都没说。 于是就显得刚才的那一切都像没事找事的搭讪。 不过,成年人就是这样。 该有的边界感得有,分寸识趣看眼色,没事少管闲事…… 迟柏意出了便利店,尽量让自己的眼睛不往那边蹲着的一小团人影上看,昂首挺胸地一个转身…… “迟大夫。” ? ?! 迟柏意很怀疑地回头去看。 陈运还是蹲在机子那儿,没看她: “谢谢。” “别客气。”迟大夫回答。 “没客气。” 迟柏意拧着眉毛瞅她侧脸,又想笑又有点气。 现在,小熊把脸又往前贴了一点,额头几乎都要顶在玻璃上了,声音还是低低的,听着还有点哑: “真的谢谢……” 迟大夫“嗯”了一声走了。 陈运听着脚步声慢慢走远,深吸了一口气站了起来。 霎时间眼前金星乱冒。 她又赶紧蹲了回去…… 蹲了不到半分钟,一个声音从她头顶响了起来: “体位性低血压,站起来先扭扭腰动动腿比较好。” 这时候她该说些什么呢? 迟柏意看着她跟傻了似的仰着头,替她担心了一下她的颈椎: “这样重心不稳更容易晕。” “会一屁股坐地上……”她把嚼着的牛肉丸子咽下去,又喝了口关东煮的汤,对这个已经坐在地上的人说,“就像这样。” 此人面不改色地爬起来,继续对着那台里头不知有金还是有银的机子面壁。 迟柏意也不急,就这么边吃边看她。 丸子吃完,海带玉米啃完,粉丝包……太难吃不吃,下次绝对不买。 快吃完的时候,迟柏意想、这人要么是真的性子冷,要么就是从小到大被围观的已经习惯了,不然绝对不会这么沉的住气…… 还没想完,对方总算开口了: “你要买东西?” 迟柏意冲柜子抬了抬下巴: “买瓶枇杷汁。” “买不了了。” 什么叫买不了了? 陈运抠了抠投币口,挪了一下身子给她看: “卡住了。” 迟柏意往前走了点才发现还不是只卡了币,是里头买的东西也卡住了—— 一只面包,一瓶水。 水在面包上…… 这两东西一个横、一个竖,一个轻、一个重,搭积木一样交叉重叠在出货口,很难想象是怎么做到的。 起码迟柏意是想象不出。 她扭头看了一眼陈运,陈运也正看着她。 这一刻,俩人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到了一样的东西—— 迟柏意说: “要不?” 陈运说:“嗯!” 声音很坚定,表情很肃穆。 迟柏意翻了半天,从包底翻了枚硬币给她。 然后俩人一站一蹲就看着这枚硬币骨碌碌地滚了进去,显示灯亮了一下,跟犯困似的又很快熄灭,没动静了。 陈运瞥了她一眼,咬着嘴巴上的干皮,起来转头进了便利店: “换两一块钱硬币。” 两个硬币哒哒哒地下去了…… “你好,零钱能找成硬币给我吗?谢谢。” 五硬币一起卡在了不知道什么地方杳无踪迹。 迟柏意盯着这台神经病的机子很怀疑它里头是不是有个人,或者说这机子里可能蹲了只饕餮—— 她们往下扔钱,里头这玩意儿就张着嘴接。 “我去找店里的人。”迟柏意起身道。 陈运用她的手机打着手电眯起一只眼往里照,嘴上说着: “这机子不是这家店的,我之前就问过了……” 哦,所以是人家说了不是店里的机子不管就可怜巴巴地蹲在这儿自己想办法。是这个意思吗? “你有什么铁丝之类的东西吗?” 铁丝? “或者什么细的、硬的东西都可以,大概就我胳膊一半这么长……” 迟柏意用力地把那根树枝从路边的电动车轱辘底下抽出来…… 拿给她看,她在那儿皱眉: “你垃圾桶里捡的?” “路边捡的。”迟柏意情绪稳定地说:“你需要洗一下吗?” 陈运没理她,接过这根树枝继续忙活起来。 迟柏意就蹲在她身边看她忙活,忙活了一会儿,她停下来用肩膀蹭了一下脸,说: “我把钱还你。” 迟柏意愣了愣,压根没来得及说“不用”,手里就被塞了一把钱,依旧是硬币,亮晶晶温吞吞的: “你让开。” 陈运望着她,又说了一遍: “让开一点。” 她退后了。 她退后的瞬间,陈运抬腿一脚狠狠地往投币口踹了过去! 巨大的撞击声跟着背后的汽笛一起响起,很是有种荒野大镖客的味道。 迟柏意差点被她吓一跳。 这一脚踹完,她停下来往过来瞥了一眼。 迟柏意猜她这一眼的意思大约是“你没被吓死吧”或者“不好意思”之类的,因为她瞥来一眼后也并没有停,连续几脚蹬了上去。 越踹劲儿越大。 迟柏意在一旁看着,甚至能看见她从手臂到肩膀都在抖…… 这就有点不对了。 她斟酌着开口: “破坏公物是不对的。” 破坏公物的人动作没停,改成了用手去摇晃它: “店里人说这机子早就有问题,好多人来问,打电话叫人来了也不管,就把钱一取就走了。” “那你……” “我本来没想把钱弄出来,我就想要东西……” 迟柏意看着她转过脸。 机器的冷白光下,那张脸上全是细细密密的汗珠,嘴唇发干发白。 那张嘴一张一合地说: “我饿了。” 迟柏意觉得自己的脑子嗡地一下乱了。 对着她有点震惊的表情,对方接着说: “谢谢你,迟大夫。” 是谢谢你,不是谢谢。 谢谢你,迟大夫…… 迟柏意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个比她小很多的女孩子可能要比她想象的更敏感—— 就像她因为对方的冷漠而想要离开,也因为担心而留下,有什么样更多不为人知的心思暂不提,甚至还饶有兴趣地站在那儿做一个边吃边看的旁观者……这些、陈运都看在了眼里。 嗯……虽然她也并不是因为这个会感到愧疚的人吧。 可谁知道人家没吃饭还饿着肚子呢? 之前一直端在手上忘了扔的关东煮现在被她尴尬地举着,像是在投降—— “也谢谢你下午给我买的药。”陈运又蹬了眼前这破玩意儿一脚,停下来低声说。 迟柏意看着她微微抬头看了自己一眼,很快又别过了脸。 她耳朵尖似乎有点红了。 “所以是下午就开始不舒服了么?” “嗯。” “后来有没有再吃什么药。”她可千万别说阿莫西林。 “没吃。” 迟柏意无声地叹气:“现在是不是还是有点不舒服?” “还行。” …… 陈运看着对面的人笑了一下。 她笑得很淡,眉眼又舒展又精致,看上去有点无奈的样子说: “那什么是不行呢?” 陈运有点不太明白她在说什么了,不过她还是坚定地继续捶了一下那个破机子: “没什么不行。” 机子传来了稀里哗啦的一阵动静…… “之前让你回来查过敏源怎么也不来?是不是学习紧张?” 陈运咬了一下牙,把那句“你见过谁二十岁了还在上高中”给憋了回去: “没钱。” 机子继续稀里哗啦地响,于是陈运又捶了它一下…… “它招了。” ? 迟柏意伸出手给她指了指: “你看?” 玻璃柜里的东西正在一件一件往下掉—— 面包和水,还有一只巧克力。 她把那只巧克力递了过来。 迟柏意没有接: “你不是刚刚已经还我钱了?” “我不爱吃甜的。” 迟柏意估计是自己脸上的表情太明显,所以她又挺大声地重复了一遍: “我不喜欢甜的!” “请你了。” “那就当是下午那只小熊请我了吧。”迟柏意笑了笑说,“再见。” 陈运没再说话。 于是迟柏意只好自己转身走了。 也就走出去不到两步,还是那个有点低、有点哑的嗓音,在她背后响起来: “迟大夫……” 迟柏意有想过这一刻她会说什么话。 比如说谢谢——又是谢谢,反正也不奇怪; 或者说你真是个好人——这话也不新鲜,这些年她听过不少,从各种人嘴里的都有; 再或者…… 但她比较想听到的其实是:我明天会来查过敏源的…… 多好啊对不对。 这样这个人就不会再给她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她们就可以从一张莫名其妙的照片这里到此为止,不再是什么欠债与骗钱的关系。 她也不会再去想这个看上去确实挺像高中生或者大学生的人怎么会把自己过成这么一副挣扎求生的样子…… 就是很简单的,病患关系——有职业道德的医生和一个普通的不怎么听话的病人。 充其量这个病人也就长得好看一点儿。 最多就是这样了。 然后她一定会记住这个人的——这个奇怪又倔强的马路牙子杀手,这个长得的的确确很符合她审美的公路文主角,这个随便就能抓出一把硬币的哆啦a梦…… 这个多年来头一次让她真心感觉到这个世界上有一个灵魂在等待她遇见和发现、的人。 然后她清楚地听见这人说: “你……你们医院是不是有黄牛号?” ? 我们医院是不是有黄牛号?! 我们医院…… 不不不,我们医院没有。 反正我没有…… 我…… “你……”她小心地问,“是家里有病人吗?” “没有。” 迟柏意发现自己为这个回答松了口气。 但她又开口了。 她说:“那你们医院是不是有那种帮忙抢号排队的人?” 迟柏意盯着她看了半天。 她也一点儿没打算藏着掖着,就那副“是的就是我问的我就是个黄牛票贩子怎么着吧”的样子站那儿。 就这个样子,连着遇见她以来发生的所有事和她身上的打扮跟迷一样的气质,迟柏意很快意识到了点东西—— 话在嘴边打了几个转又回去,她慢慢地开口: “有。” 陈运一下子眼睛亮了。 “但不太好干。”迟柏意看着她,“我们这边人多,保安也比较负责,被抓到之后可能会搞得比较难看。而且……” 而且现在不管是病人还是医院方面,都很厌恶这样的事情—— 不少人从外地来着急挂号看病挂不到号,几十块钱的挂号费一转头就变成了几千。 有些病人家里条件并不好,懂的东西也没有那么多,病还没看却花了一笔根本不该花的钱,还要对帮忙的人点头哈腰的道谢…… 不过这些她并不想跟陈运说。 陈运看起来不清楚这些,她好像就是…… 就是看上去挺干净的一个人。 各种方面的干净。 跟社会隔了层壁似的干净。 当然,她总是很累,很憔悴也很狼狈,也确实有些地方跟普通人很不一样—— 比如那部学生(老年?)按键手机,比如手上的伤,比如与曾经的骗子形象并不相符的穿着打扮。 然后说出来的话也一次一次在刷新她的上限…… 迟柏意觉得自己真的可能已经失去判断力了,到这时候她都在想,陈运到底是不是遇上了什么麻烦。 被家暴了?或者更糟糕? 她好像真的没有这个识别能力—— 缺钱,然后听说干这个能赚钱,所以直接就来打听准备去干了? 没有想过这个很可能会是一个违法的事情? 迟柏意尽可能地想说明白: “……所以就算保安抓不到,被其他病人或者医院的人知道也很糟糕,会挨揍的。” 没错,就是会挨揍。 她看起来好像明白了,眼睛一下子瞪圆了好多。 “医院附近还有条小吃街,隔壁是南尖大厦。”迟柏意给她指了指: “附近人流量很大,短期长期招聘都会很多,大学生应该更容易能找到地方。缺钱的话你可以试着再找找看看,别那么……着急。” 对,这家便利店好像就在招夜班店员吧…… 算了,夜班还是挺不安全的。 而且,就算她没在上高中,大学也有宵禁的。 “知道了。” 迟柏意看着她肩膀塌下去说了这么一句,然后冲自己轻轻笑了笑: “谢谢你,迟大夫。” 迟柏意说:“别……不用谢。” 她脚步有些磕绊地走了。 人走了大半天,迟柏意还站在原地想: 她是怎么知道我姓迟的? 想着想着一摸包,她又想起来—— 下午去救熊时捡到的硬币,好像忘了还……魔/蝎/小/说/m/o/x/i/e/x/s/.c/o/m 6、陈运 钱琼很不能理解她: “那你拿的时候怎么想的?” 迟柏意垂着眼想了半天,道: “就想着……当药钱了吧。” “那不完了?”钱琼按铃喊服务员买单,回头还在碎碎念: “不就是个之前见过一次的病人嘛,虽然看着是辛苦了点儿,你也不用这么牵肠挂肚的。这世上倒霉的人多的去了……” “你要一个一个救死扶伤啊。” 见迟柏意坐那儿不说话,她又贴过来把人肩膀一搂: “行了,知道你看人脸好看,好看的人也多了去了,今晚有空跟我玩儿去?别一天天下班就闷在屋子里,闷在屋子里也找不着对象。” “不去。” “去呗。” 迟柏意含了口酒,手指在杯子外壁打着圈磨着,没理她。 “说真的柏意……”她又坐了回来, “你差不多该跟这些人打打交道了,当医生当够了不得找条路子走么?而且也没你想的那么难受,大家都差不多,吃吃喝喝玩一玩,有中意的试着处一处,也省得迟老师每回打视频来催你吧。” “你迟老师暂且没空打视频。你有什么话直说。” 钱琼笑了笑,伸手把她杯子拿过来看了眼,一仰头闷了,再把杯子甩给她: “那去老周那儿看看吧,真的,你别笑……你这样不行——你知道我前几天遇到明和,她跟我怎么说吗?” 迟柏意懒得听。 “她说当时大家都年轻,也不懂什么感情,但好歹也算打小互相都认识,你不给什么原因就分手了,她也没话说。毕竟是她先追的你。问题是……” 问题是她们真的在一起过吗? “我就不说亲个嘴了。”钱琼声音不算大,不过这个包间很隔音,就显得她声音更大了,“牵手拥抱这种正常人都能接受的东西,你都受不了……” 迟柏意没忍住打断了她: “我再跟你说一遍我不是受不了,就是没感觉。” 神的个感觉啊。 钱琼气结。 “行行行,你没感觉。”钱琼冲她点头,“人家没感觉是烦,你没感觉是恶心。你能明白区别在哪儿吗?” “人家烦了恶心了就换人,脸不行换脸,性格不合换性格,三观不合换三观,性别不行换性别……你别看我我就说说,性别这也没法换——你呢?打算直接换个脑子?这辈子单身着过吗?” 迟柏意张了张嘴刚想说什么,她又一口气接了下去: “当然你单身也没问题,只要你愿意,问题是你愿意吗?” 迟柏意被她牵强附会的歪楼逻辑已经打败了,就坐那儿听她输出: “你又不愿意,就这么坐家里干等着个什么有感觉的人从天上给你掉下来,然后跟迟老师也没话说,跟以前的朋友同学也不打交道,跟谁都是稍微亲近一点你都能搞崩了……” “十几年了,你认识过一个新的人吗?” “一个除了病人你能简单的、什么都不想就能亲近的人,让你感觉感觉?” 隔间里沉默下来,迟柏意目光越过她,望着她背后墙面上的梅树。 钱琼站起来,准备走了: “真的不跟我去玩儿?” “不去。” 主要是她玩儿的多半又是那些地方,玩儿也不是玩儿,话里话外都是人和事,去一趟得少十年脑细胞。 迟柏意嫌弃地挥手赶她: “赶紧走吧。” 免得我烦你话多…… “玩来玩去也没见你谈成一单的。倒贴钱赚智商的,你是你们钱家第一人。” 赚智商的人不可一世地走了,丝毫没有被打击到。 她走得利索,迟柏意反倒有些羡慕。 能在这儿把人苦口婆心说一顿一扭头又走得风轻云淡的,除了她没别人了。 就像同样是被骗,钱琼被骗的还更惨,结果正主就在面前此人是也一点儿没认出来,迟柏意不知道是该说她心大还是忘性大。 哦我在家坐等感觉中人从天而降,你整天跑得见不着人影也没见你有个亲亲对象不是? 就这还有空操心别人的感情生活? 可现在一个人坐这儿了,把那把硬币再次掏出来看,她再次想: 所以当时,给那只晕过去的熊喂药喂水,接到同事的救场电话之后,她拿走她手边掉下来的硬币时,在想什么? 当你还我了? 就这样结束了? 还是…… 如果再能遇见…… 你在哪个学校呢? 我们还会不会再见面? 那么现在呢? 真的又遇见了,她也确实还了—— 连着第一次在药店欠的那几毛钱和昨天下午的药钱,以及贩卖机吞进去的那些,甚至还多出来不少…… 那么现在是谁欠谁? 还算的清么? 硬币被她装在一个透明的密封袋里,在灯下熠熠生辉。 她托着腮,把它们拎起来在半空中,细细看着,看了一会儿,屈起手指轻轻一弹,那光芒便散漫开来泠泠而动…… 清亮的、冷硬的,几如一袋月光。 “那个谁?去二楼问问,梅字号还有瓶巴罗洛上不上。” 陈运答应了一声要去,又被叫住: “新来的先把后厨垃圾倒一下。” 陈运只好转头往后厨走,走了几步,领班喊住她: “小陈是吧?时结的?你把大厅36号那边的地收拾一下,再把那边的电视打开,会开吗?” 陈运说不会。 领班姐姐一皱眉,冲对讲机一顿说,说完看看她: “那没事,你倒垃圾去吧。” 挺大的三桶,倒之前还要分类,陈运分了两袋跑回去拿袋子,领班叫住她: “你是按时结算几点到几点?” “七点到十点?” 陈运戴着口罩说“对”。 她一挥手: “倒完换衣服就走吧,正好十点。” 倒最后一桶骨头什么的时候,江月来了。 陈运隔着半条巷子喊她: “你别进来了,地上全是脏水。” 江月就“嗯嗯”地答应,答应完了还是照样过来: “桶刷不刷?” 陈运想踹死她: “出去!我都快弄完了。” 江月见她眉毛都压下来了只好往旁边退了退: “我穿的厂里的工服,没事。” “你没手套。” 江月无奈得很: “那你给我拿一副不就行了?” “我不想脱手套。”陈运叹了口气,“都说了你别来,又来看。” 江月就站那儿笑,也不吭声。 陈运屏着呼吸快速把桶刷完拿进去,再出来时她把一块儿用塑料袋包着的硫磺皂递了过来: “再洗洗吧。” “没事,我闻一下就行。” 两人踩着蜿蜒流淌的垃圾水慢慢往巷外走,苍蝇一团团乱撞,两边的墙又高又暗,墙面上腻子多得起皱泛涟漪。 走出去,江月才敢跟她说话: “吃什么?在外头吃吧?” 陈运把硫磺皂放在胸口前慢慢呼吸了几下,感觉额头跟后脑微微放松下来,摁着鼻子附近的穴位: “随便吃点,我晚上还有个小夜班。” “在哪儿?”江月问她,“你最近怎么样啊,怎么又换工作……不是,你怎么又找个夜班的活儿,之前那大夫不是说了别熬夜吗?” “就那样,换工作找工作再换工作,没熬夜。”陈运推推她肩膀,叫她歪脖子,“这儿怎么回事?又叫人给捶了?” “没有!”江月捂着脖子,看她的眼神像看土老帽:“这是刮痧刮的,懂不懂啊你。” “不懂。”陈运笑了一下,“我就怕你又被什么人骗了吵架吵不过挨揍呢。” 江月咬牙切齿地瞪着她。 陈运见好就收:“走吧,吃饭去,你想吃什么?” “你这才一个月又换几个工作了?” “三个,最后一个刚丢。”她问了,陈运就答,答完一抬眼,“怎么了?” 怎么了? 咱俩缺钱都快缺成心魔了! 江月看她像看自家养的不成器的土狗大黄:“上次是为了人家欺负聋哑……” “听障人群。”陈运纠正道,“谢谢。” “听障人群。”江月点头,“这次又是为了什么?” 陈运说:“为了我的身体健康。” 俩人面对面站着对峙半晌,陈运一挑眉毛: “行了吧。吃什么?” 江月却没动,目光落点定在她身后。 陈运转头看,一个跟她俩差不多大的女孩子,戴着耳机,牵着一个小孩儿,很耐心地在给这小孩儿擦脸。 “走吧。” 陈运又说了一遍,她还是没动。 陈运也不催,抬头看了眼天—— 天色不错,墨蓝色的,上头嵌着轮大月亮。 等了大概几分钟的样子,她轻轻开口说: “像我姐姐。” 陈运没回答。 挺多年了,从她们在院里认识的时候江月就这样,逮着所有十七八的姑娘叫姐姐,照顾她们的志愿者被这么一叫,步子都迈不动了。 现在她也十七八了,还是没改掉这个毛病,见到差不多年龄的还是姐姐。 有时候陈运都想说,你三岁丢的时候你姐十七八岁,现在也该三十一二了,不得往年纪再大点儿的身上瞅? 可再想想也没什么。 就像她,她还不是下意识地往人二十来岁的脸上看吗? 唯一的区别可能就是陈运也就看看,而她,她有好几次都差点上去直接问—— 你是不是有个妹妹?三四岁的时候走丢了? 挺傻的。 但也挺好。 至少有希望。 于是她俩就在这个看起来非常精致的饭店前头傻站了十八分钟—— 陈运盯着饭店前头那大表盘子上的分针转了一圈又一圈。 表盘亮晶晶的,能看见她自己。 这份工作是前两天找到的,就在那个大医院后面,当时人家说招短期,活重钱多。 她也没想那么多,就去了。 活重倒没什么,主要是钱。 结果两天干下来才发现钱多也是有原因的—— 太脏了。 不不不也不是脏,就是…… “……你说是不是?” 陈运也没听到她前面都说了些什么,下意识就道: “是。” “是”完看她在坏笑,才觉得不对: “是什么?” “是个大美女。”江月哈哈地笑,“你是又没听见我说什么吧?” “不过我说真的,你就是好看,那些人从店里出来都会看你一眼呢。” 江月开始啧啧感叹起来: “哎你就好好的找个踏实稳定的工作不行吗,就你会弄的那种,一路干上去,没准以后咱也能到这种地方来吃饭,你也穿那种裙子,多漂亮啊……” 说了半天,人没吭声,还是看着那雕像。 江月奇怪地凑上去也看: “你在看什么呢?” 雕像上的大钟面上印出来两个人。 一个陈运,一个离陈运很远的女人。 那是一个很精致曼妙的女人,长发很自然的打着卷儿,侧脸的下巴线条流畅美丽。 穿着身红裙子。 江月不是没见过红裙子,却没见过这样的红色。 那种红色是有些发暗的红,不轻佻不浮夸,在灯光与月光下随着她的动作一起一落显得波光粼粼。 秒针与分针“哒哒哒”地走着。 走过一圈,那个人伸手挽起了耳边垂下来的一缕头发; 走过一圈,那人抬手看了看手腕上的表; 走过一圈,人拉开了一辆黑车的车门…… 车门敞着,那双腿抬起来,收回到车里去,裙摆拂过,满地月光。 “她也很好看。”江月说。 “你在看她吗?”江月又说。 “没有。”陈运转过身去,“走。” “哎你看到她的裙子了吗?好漂亮啊。” 陈运说“嗯”。 —— 是很漂亮,她这辈子都忘不了的漂亮。 …… “那种裙子很贵吧,怎么还发光呢。” “不知道。” —— 很贵吗?应该很贵吧。 她整个人都看上去很贵才对。 那种一看就是很不错的家庭里才长起来的贵,生不出任何想法的贵,摸不着碰不到的贵。 因为不是一个世界,所以只能觉得贵的贵…… “你是不是认识那个人啊。”江月狐疑地瞥着她,“你不是一般谁都懒得看吗?” “不认识。”陈运停下来抱着胳膊,“你还吃不吃饭?” “吃,吃。”江月只好跟着她走,“不认识你干嘛那个表情啊……哎咱们中秋去院里,你准备好带什么了吗?” “我昨天问了一下秦姨,她说小糖她们现在就缺纸尿裤什么的,我买这个,你看着买点吃的就行了吧——陈运?” 陈运揉了一下鼻子: “嗯……我买日用品,你买吃的。” “不用,我现在这个工作挺好的,跟之前那个不一样,待遇……” “你不还要攒钱吗?”陈运拽了她一把,叫她看路,“不想把你这胎记弄了?” “那我又不急。” “我也不急。”陈运望着红绿灯说,“我又没什么要花钱的地方。” “那不是还要看病的吗?我最近在网上看到了,网上说你这个毛病还是要看的,而且还要吃药调节激素,只运动不行。” “我还听人说要尽量在比较安定的生活环境里,要是能交几个朋友,最好是能有一个固定的伴……” 陈运看着她慢慢把眼睛垂了下去: “接着说,怎么不说了。” 江月小心翼翼地抬头,揪了揪衣角: “我没主动找她。” 这是肯定的。 当年那样之后,江月什么都不知道,但再也没主动跟她说过话,都是她一个劲儿的来找她、找江月…… “我……就是想帮帮你。”这傻子声音大了一点, “你干嘛非把自己过这么难受。我今天看到了,你看你干的这活儿,你看你这脸色……我就是……我又没有想叫你跟她主动说话怎么样,可是咱们就非得这样吗?我想帮你,她也想帮……” “想帮我就离我远点儿。你要也想这么帮,你以后也就滚远。” 陈运不知道自己第几次跟她这么说话了—— 她看着眼眶又红了。 她又低头了。 她开始揉鼻子,揉眼睛。 然后仰着脸跟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吃什么?我想吃馄饨,你呢?” “吃馄饨吧。”陈运叹了口气,拍了拍她背:“鼻涕别蹭我肩膀上,敢蹭我打死你。”魔/蝎/小/说/m/o/x/i/e/x/s/.c/o/m 7、迟柏意 生活就是这样。 温水煮青蛙,无论你我她。 不管昨天发了什么白日梦,晚上惦记了什么人,班还是那个班。 上班的时间还是一成不变—— 推车跟着主任查房,把一起查房低血糖晕倒的实习生送回办公室,对着耳背的病人解释鼻子没有第三个洞,下医嘱,打医嘱,写病历,修打印机…… 因实习生下错医嘱而一起被护士骂。 骂完,护士姐姐气势汹汹地走了,实习的小姑娘抹着眼泪抽抽搭搭地说: “迟老师,对不起……” 迟老师说:“没关系。” 就是你这个开300ml瑞咯啶的量有点猛啊小大夫…… 我们师门没有这么野的用药法。 小大夫一脸“我要深刻反思”的样子去换药了,迟柏意叹了口气去给鼻息肉术后返院的病人做清理。 操作很简单,就是耳朵不太好受—— 血块和分泌物一起出来的时候病人绝望得脸都皱巴了。 “大夫,大夫……” 迟柏意等人平复心情,人躺床上呜咽了几下,眼泪吧唧地说: “大夫你是不是把我的脑浆子给抽出来了啊……” 迟柏意觉得很抱歉: “那可能有点难。” “我还要参加比赛呢,现在脑子都叫吸走了……”年纪挺小的病人语气很深沉,“大夫你是不是上辈子是只章鱼?” 家属估计是在外面听到说话声了,敲了敲门: “迟医生,好了吗?” 迟柏意起身开门: “可以了——第一次清理是不好受,以后会舒服一点的。她恢复的不错,下一次复查在两周后。”说着,迟柏意看了看鼓着脸的小姑娘,“下次可以直接去门诊楼,就不用跑这么远了。” 病人的妈妈一脸无奈: “我就跟她说门诊就行,她不乐意呢,就是要找你——说是你做的手术,肯定温柔。” “那我下次温柔点儿。” 女孩子跟着她妈妈走出去老远还回头给她做鬼脸。 迟柏意笑了笑回到办公室—— 十七八岁的女孩子,身上自有一种独特的活力和天真。 就算是在学校愁眉苦脸的,一放假也开心起来了。 同样的年纪,有些人刚放假正在兴奋筹划要为自己的青春添砖加瓦,而还有些人也不知道又到什么地方打拼去了。 天气慢慢凉下来一点,过敏的人也有,只是没那么多。 断断续续也有人在大厅里被保安带走,不过都是年纪更大一些的。 距离下班还有一个多小时,而距离放中秋双节假还有七个多小时。 迟柏意靠在椅背上短暂地放空了一下思绪,就盯着面前那只笔发呆—— 吃什么呢? 寿司?米线?米粉? 烤鱼米饭? 青花椒烤鱼怎么样?那家新开的闻着味道不错,加两块腰花,下点茼蒿鱼豆腐。 配着鸡汁新蒸出来的五常大米饭…… “老迟去不去?” 迟柏意转头看看,几个同事一起看着自己: “去吗?好不容易放两天假,晚上一起吃顿饭?” 迟柏意习惯性的想说“不”,说出口又想起昨天钱琼那一通输出,只好道: “可以吧……” 她的这个“不”和“可以”间断的时间有点长,等着答案的几人都没反应过来,还念叨着“老迟你真就不合群”。 念叨完了一咂摸: “老迟去啊?!” “啊……”迟柏意道,“去吧。” 几个难得攒出来假的人都满足了,纷纷道: “哎老迟都待烦了……” “看看看看上哪儿吃,好不容易咱们几个齐全一回,你们都不知道,隔壁那几个都乐疯了一样,还要去蹦极……” 几人商量起吃什么了,迟柏意继续回到自己的领域思考起来—— 刚想到哪儿了来着? 哦,去哪儿玩。 攒出来了五天假,回老家就算了,奶奶又嫌待不久,这一次去哪儿跑一圈呢? 昨天本来是要跟钱琼吃着饭商量商量去哪儿的,虽然商量没商量出来最后还被说了一顿…… 想想她俩从钱琼十八岁拿到驾照开始就满世界开着车玩上了—— 从白哈门到冰城,周水到草原……她是平时也没什么别的爱好,就喜欢四处转着看看,至于钱琼,那家伙纯属就是打小跟着她跑来跑去习惯了。 一晃十来年,有意思的地方都快走完了。 后来钱琼她妈钱岁女士跟自己真爱一块儿周游列国,钱琼上着大学就开始边摆边打算赚钱。 不过此人目前唯一长期稳定的客户也就她一个迟柏意—— 不定期预约一个旅游陪伴兼司机服务,包吃包住包纪念品和偶遇…… 迟柏意把思绪拉回来—— 清单中好玩的地方确实已经不多了。 要不这次…… 去西北吧。 去见见大漠长河,落日孤烟? 钱琼不知道昨晚喝了多少,接着电话舌头还在打结: “哪儿?市北?嘛去?” “古凉州尧州?咱去那玩什么,喂骆驼?” “骆驼有什么意思,你是不是想吃驼峰,哎可以哦,我订地方……” 迟柏意把手机直接塞回了兜里。 她错了,她就不该在这个时候跟这人打什么狗屁电话。 现在别说驼峰,她连烤鱼都吃不下了。 大中午的,迟柏意叫这个没心没肝又不懂事的发小气出来了一只酒窝—— 吃吃吃,吃什么吃。 她怒从胃中起,抬脚过了马路一头钻进了那家便利店—— 还是吃关东煮吧。 无聊,方便,不占地方,吃了跟没吃一样。 “还是老样子?” 迟柏意掏出手机来扫码,犹豫了一下: “不要粉丝包和丸子。” 店员手脚麻利地盛好递给她: “慢点,小心烫,今天下班早啊。” “是,挺早。” 一来一回,几乎是她这几年来除了同事和钱琼外唯一能建立起的长期关系。 早上就说“早”,中午就说“挺早/晚”,晚上有时候说“今天忙”、有时候说“还可以”。 这样挺好的,起码迟柏意是真心这么觉得的。 不用去想话题,不用担心彼此想法,就仅仅只是在这个小空间里交流就可以——买,卖。交易结束之后各归各位。 而且还能收获一些有趣的八卦…… 拿上自己的食物,坐在玻璃窗后的台面前时,她听着那边店员继续起来的聊天声这么想着—— 现在她们说到了招人的事儿: “上回来的那个就可奇怪了,我说牛奶一定要查日期,早晚各一次,人说什么奶那也不能一天就过期吧。” “啊……其实我也这么想的。” 两人咕叽咕叽地笑起来: “其实也没错,可是有些就是早上过期有些晚上过期怎么办?” “还有招的那个下午班的,干了两天就不干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因为咱们店的招牌是白色,属金。人说自个儿是木,金克木,不好。” 迟柏意在一旁默默地想,那金还生水,水又生木怎么说? “这个真有道理吗?” “不知道,不过下午确实事情多,想走也正常啦——哦对了,夜班人招到了你知道吗?” “是吗?招到了?” “前天招到的,不过是小夜兼职,就负责搬个货打扫下卫生什么的。昨天晚上我十二点多来换班的时候看到了,就比咱们小一点儿,长得贼好看,还有肌肉呢。就是性子好冷哦,不爱说话。” 迟柏意嚼着萝卜支起耳朵—— 好看?不爱说话?肌肉? “哦……不爱跟你说话吧……我看照片就一般啊,还没有你好……” “你今晚不是也后夜嘛,你自己看去,还不信我,真是的。” “不是,我怎么就不信你了?” “你怎么就是信我了?” 俩人开始不高兴起来,声音也大了一点,迟柏意赶紧嚼嚼嚼,迅速把嘴里最后一口东西咽下去,站了起来: “你好,垃圾丢哪儿?” “桌子边。”红头发的店员说,“你别害怕,我们没吵架。” 蓝头发的店员跟着说: “对,我们就是在争论。” 迟柏意点点头,轻车熟路地把碗扔进了门边的垃圾桶,又去洗了个手,出来的时候这俩人又已经开开心心地凑在了一起,在看对方的手指头。 看着看着,一个就把脑袋放在了另一个的肩膀上。 迟柏意当自己是块木头,眼不斜气不喘地往门外走,走到门口,那俩人异口同声道: “欢迎下次再来!” 迟柏意垮下肩膀走了。 走在路上,她在想她们说的那个新人会不会是陈运。 站在电梯里,她在想陈运怎么就照片上一般般了,明明也很好看吧…… 晚上下班跟着同事一起去餐厅的路上,她还在想,陈运上夜班不太好,附近人很多的,她看着容易跟人急眼儿吧…… “老迟想什么呢?心不在焉的。” “想……”迟柏意笑着跟她碰了一下杯,“想19号床呢。” 大菜还没上,一群大夫就对着凉菜花生米聊天喝酒,老黄隔着她两个人听见了,说: “别想了柏意,19床那没办法,手术前咱们也不是没劝,鼻炎这种毛病做了手术也不一定就能有那个效果。” “什么效果?”小崔已经喝了几杯,闻言把脸扭过来问。 什么效果。 “鼻炎前那种一点儿事儿没有的效果呗。”老黄叹了口气,“功能性手术,解决了病灶也解决不了病人想要的东西。” 比如嗅觉,比如外貌…… “别想了别想了,来喝一杯,这都放假了就别想工作了,好好放松。” 大伙儿一起举杯,颇有种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味道,迟柏意跟着一起举,举来举去喝倒了两个,就她杯子里没见少。 “提前祝大家中秋快乐!” “祝咱们收假不开会!” “祝隔壁那群‘猴儿’别来抓人!” 猴是隔壁管咽喉科的,经常来串门,串一次抓个人过去帮忙。 迟柏意这个月光被抓去摘鱼刺就摘了三次。 酒过三巡,俩人喝倒了,俩人敲着碗划拳,老黄蹿场一周跑过来抓住她开始倒苦水—— 什么孩子不大爱好很多啦,什么学校啥事都找家长干啦,什么带的实习生大半夜不睡觉发朋友圈被领导看到啦,什么家里的猫爱啃快递箱啦…… 服务员来上菜,被这乱糟糟的场面震撼了一个跟头,放下锅子就跑了,迟柏意想喊人拿包纸都没机会。 老黄已经从拽着她袖子发展到了扒着她膝盖,要不是迟柏意不给机会,这人恨不得直接抱着她直接哭: “我真是累啊,太累了真的,我这月加了十三个班,我心律不齐了都……” 那边在吆喝: “老迟老迟来咱们走一个,叫你出来真的太不容易了。哎呦老迟我就稀罕看你……” 桌子底下不知道怎么回事有人在回: “你叫老迟也没用,老迟不稀罕看你,是吧老迟。来来来,还是咱俩喝……” 迟柏意坐在这个觥筹交错的饭桌子上握着酒杯,很想给这群人拍个照片—— 看看这位,这位敲着碗唱歌的是崔大夫,崔女侠,听说崔大夫不爱说话。 再看这位,这位钻在桌子下面捡筷子的是尤大夫,尤大夫温柔又细心,酷爱干净整洁的环境…… 这个拽着她迟柏意哭诉着自己还没到四十就英年早婚的这位,是谁来着? 算了不重要。 窗子外头划过一道亮光,雷声轰鸣。 迟柏意望着餐厅庭院中的竹子摇摆起来,从左到右,从右到左…… “我不恋爱怎么了?老迟不也没谈恋爱呢么,这年头不谈自在。” “自在?自在你别来我家蹭饭啊。” “你能跟人家柏意比吗?人柏意那是高岭之花,人那是不乐意谈,要谈了隔壁科室十个八个都上来,还别说咱们科没来的那几个了……” 不乐意谈的高岭之花清了清嗓子,站起来道: “我去叫服务员添茶。” 说完赶紧拉开门往外走。 被围攻的苦主还在絮絮地念叨:“那我就想找个喜欢的人,怎么了?” “找个喜欢的人,好!”老黄一拍桌子,“就该找个喜欢的——祝咱们科的孙孙跟老迟早成……找到真爱,早日脱单!” “找到真爱,早日脱单!” 稀稀拉拉的掌声在背后响起,迟柏意反手关上了门。 天猛然沉下来,风更大了。 空气中弥漫起一股植物身上独有的油脂味,和土地潮湿带来的腥味一起冲进了便利店。 门上挂着的风铃叮叮当晃动起来。 陈运动了动鼻子,往门外扫了一眼: “要下雨了。” “是吗?”蹲那儿在检查牛奶日期的同事伸脖子努力看了看,没看出来,“天气预报没说啊,会下大吗?” “很大。”陈运拖地的动作快了一点,边拖边往店里挂着的电子屏幕上面看—— 差三分钟凌晨一点。 “天气预报上没说啊……”同事过来站在她旁边划拉着手机,“就说大风……” 啪嚓一声雷。 这人一个哆嗦,手机直直往下掉。 陈运接住还给她: “今天送水和雪糕的都来过,东西收拾,地也拖了,垃圾……” “我去收。” “没事你快回去吧,我来收好了,你又没有车,一会儿真开始下起来怎么办。”蓝头发回头看了看,“正好,差一分钟就……” 屏幕一闪: “您有一条新订单。” 俩人一起抬头看过去—— 凌晨一点了。魔/蝎/小/说/m/o/x/i/e/x/s/.c/o/m 8、迟柏意 “快一点了吧。” “差半小时呢。” “柏意呢?” 迟柏意推门进来,“要了道甜汤,喝点儿再走?” “可以,正好我代驾也快到了。”老黄看着服务员进来,先给自己盛了一碗: “就听人说竹里馆的梨汤好喝,光听人说了。” “这回尝尝。”迟柏意扶着桌子道,“离得远,平常也没时间来。” “有时间来你也不来啊。”老黄笑着看她一眼,“脸色怎么不好看,不舒服?” “胃疼?”小崔看她手搭在肚子上,问,“是不是虾有点辣。” “没有。”迟柏意也没多说,“喝了快走吧,我先走了。” “你要走啊。” 一听说她先走,几人都急了: “你又没开车,这天看着也不对,等等咱一起啊。” “我送你。”小崔站起来道。 迟柏意扶了把她肩膀,叫她坐下: “不用,你不也喝酒了。我走走路,正好散散步。” 她披上外套走了。 几人也没心情说笑了,急急忙忙喝完汤出来买单。 前台妹子笑得很甜美道: “竹涧小包吗?迟女士已经付过钱了。” 风声静了片刻,重又响起。 迟柏意裹着风衣尽量把自己捂好。 只是这件衣裳太滑了,面料也不是能挡风的那种,不管她怎么捂都无济于事。 腰还是一阵阵酸疼,连带着小腹和肠子也一起不舒坦起来。 还有胃…… 兴许是今晚喝的白酒,胃现在就跟起火了一样。 分明是桂花浮玉夜凉如洗的清秋,可这风一吹,天一暗,活像走在早冬。 迟柏意也不知道自己现在到底是哪儿疼,停住脚品味了半天,还是找了最近的一个公共厕所…… “什么单子?” 同事皱着眉: “卫生巾和湿厕纸——搞什么呢这都快二十分钟了也没人接,是不是嫌太远了啊。” 陈运把最后一箱面包搬进门,过来看了一眼—— 是挺远的,竹里馆…… 好像快到郊区那边了。 “那边没便利店?” “应该没有。” “再等等。”陈运说,“来查货,一共就这些。” 对方挺不好意思地跑过来: “又叫你忙了半天,对不起啊我也不知道我今晚吃什么了这样。” “没事。”陈运把笔给她,“你签字。” 然后等这一批面包们点完,俩人字签好了,这一单还是没骑手接。 “女骑手可能这么晚已经下班了。”陈运看着这人一边找店里的车钥匙一边说,“你帮我看一会儿,我去送。” “我去吧。” “嗯?” “我去送。”陈运对她伸出手,“你不是不舒服吗?在哪儿,地址说清楚。” “……就是竹里馆往西不到一百米的一个公共厕所。我看了,那儿就那一个厕所,特别显眼——你慢点儿!” 路灯下那道骑着车的影子跟着头顶随风乱摆的树叶一起摇摇晃晃,越拉越长…… 迟柏意坐在马桶上盯着手机叹气—— 已经半小时了,她的救命稻草还是没有来。 不但没有来,甚至连出现的意思都没有。 可就这么回去…… 算了吧,想想就可怕。 再等五分钟。 迟柏意给自己鼓劲儿—— 就五分钟。 五分钟要还是没人来,她就打电话把钱琼从床上叫起来,反正就这么回去绝对不可能! 来个骑士吧,来个大侠吧…… 骑着白马,或者跨着电瓶车,都可以,来一个吧…… 雨哗哗地落下来,隔着一道厕所门,迟柏意绝望地听见了狂风呼啸的声音。 她重新摁亮了手机屏幕。 她又摁灭了。 外头有个声音在喊: “尾号2299!” 她来了! 狂风暴雨之夜,真的有个大侠骑车栉风沐雨而来,来拯救她了! 迟柏意小声地敲了一下厕所门: “这里……” 大侠的脚步慢慢走近,大侠的手从门缝下面伸了进来。 隔着一道门,迟柏意说了声“谢谢”。 门外的人道: “不用。” 声音很熟悉。 迟柏意的手一顿,对方好像也僵了一下。 “外面……下雨了吗?” 门外的人把手缩了回去,道: “下了。” 隔了一会儿,又轻声道: “很大。” 是很大,锥子一样扎下来,不一会儿身上就湿透了。 陈运站在洗手池前搓手—— 刚刚往里递东西的时候手背蹭到地了。 虽然这个厕所跟她平时见到的那种很不一样,又大又干净还挺香,但……再香它也是个厕所。 就算建的像座庙,它还是个厕所。 不过厕所和厕所也是有差别的。 比如说这个厕所这个地,灰黑色哑光地板;比如说这个厕所这墙,烟灰色暗纹的墙;比如说这个厕所镜子边还有个大海报…… 竹里馆。 哪家饭店把广告打厕所里? 陈运瞪着那张墨绿色的广告纸看了一会儿,广告纸旁的镜子里慢慢走过来一个人。 红色裙子,黑色长外套。 “是你啊……”她走过来,轻声说。 陈运低下头接着洗手。 水哗啦啦地流着,外头的雨哗啦啦地下。 洗完手指头,搓指尖,转手腕,交叉搓指缝…… 屋外雨横风狂,屋内静谧安然。 狭小的空间中,头顶灯昏黄,鼻尖全是洗手液的百合香精和某种不知名的熏香,廉价、刺鼻,闻着怪里怪气。 但还有身边的人带着体温的气味,柏子花雕沉木无花果…… 那味道沉静幽远,离的近一点,就像枚水晶罩子,轻轻扣下来。 陈运听到她说: “咬伤也是要消毒的,碘伏或者双氧水冲洗一分钟,封闭性伤口深的话,最好去医院打疫苗。” 打什么疫苗? 陈运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腕上青紫破皮的牙印: “狂犬疫苗?” “破伤风。” 镜子里,陈运看到她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还是微微的笑着,眉头却轻轻皱起,像只隆起的小山丘。 “我自己咬着玩的。”于是陈运这么说。 她也没见有多么吃惊,就是点了一下头,“那消毒。” 消就消吧。 陈运准备回去就把手泡酒精里消个一分钟。 她偷偷瞥了镜子一眼,那个大夫正在自己身上摸着什么—— 头发垂在脸颊上,很随意地卷着,在灯光下看起来有些发红,耳垂上的那块儿石头也一起幽幽带着光。 她不再看,弹了弹手上的水准备走了。 可偏偏就是在这个时候,外头炸起了一声雷。 陈运脚步没停,身后的脚步却响了起来…… “陈运。” 陈运站住,静静地等着。 等到了一张手帕。 “擦擦脸。”她说。 大概是看到了她的表情,她的手抖了一下,却仍坚持地递了过来: “擦擦——你……过来时摔跤了吗?怎么……” 陈运没忍住低声骂了一句,扭头就往镜子前跑—— 好一张花猫脸! 脸颊上全是灰。 这也就算了,她甚至还在自己头顶看到了一片树叶…… “擦擦吧。”她在一旁道,“你这么干净,受得了吗?” 陈运沉默了两秒钟,拧开水龙头开始疯狂洗脸—— 难怪有股怪里怪气的味儿,还以为是雨…… 洗到一半,她又忽然想: 她刚是不是说我干净了? 是吗? 她就是说了对不对? 这……什么意思? “怎么是你来了?你现在……在送外卖?” 陈运扯起里头的背心擦脸,边擦边回答: “没,你这一单没人接,店里正好还有人。”所以我才来的。 所以……才能碰到你。 “是哪家店?”对方上前一步,抬起了手。 几乎是下意识的,陈运往后退了一步,把胳膊挡在了身前,同时抬眼盯着她那只手。 可那只手划过她脸颊边,丝毫没有凝滞,向上…… 陈运觉得自己的头顶被轻轻拨弄了一下。 “是哪家店?” 她把手伸开,掌心里躺着一枚树叶。 陈运把目光从树叶挪到她的脸上,她还是笑着的,眉目如画,语气温和极了: “是不是那家便利店?” 为什么要问这个? 为什么要知道是哪家店? “要是的话那可好了,我能叫你帮我留个玉米。”她叹了口气,“那家店的玉米卖得好,经常下班想吃买不到。” 陈运想到了什么,可看看她,又咽了回去: “行。” “我帮你留。” 她又笑了。 她笑起来很慢—— 眉毛抬一点,眼镜背后的眼睛轻轻弯起来,然后嘴角上扬,脸颊附近会有酒窝。 很……好看。 陈运咬了一下舌尖,别过了脸: “你喝酒了?” 余光中,对方挑了一下眉毛,又皱了皱鼻子: “能闻到?” 其实几乎闻不到…… 如果不是她鼻子够好的话。 “能看出来。”陈运转头望向她有些发白的嘴唇和她的手。 她的手此刻正搭在肚子上。 “你不舒服?” 这次是肯定了,陈运盯着她的眼睛道,“你是不是不舒服。” 迟柏意在心里叹了一声,往后挪了两步,把身体放松下来靠在了洗手台边上: “还好——你最近还有没有头晕?工作还顺利吗?辛不辛苦?” 顺利吗?辛苦? 陈运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的话。 她有点想笑,可身体里那种蠢蠢欲动的东西又让她忍不住想回两句难听的,于是她干脆选择了沉默。 沉默中,她却又憋不住频频望过去—— 对方个子高,还穿着高跟鞋,倚在…… 那洗手台子很脏…… 陈运张了张嘴,说: “你别靠那上面。” “什么?” “你别靠在那上面。”陈运很想把这人拽起来让她看看自己的衣服,“你没闻见那上头有股臭抹布味儿吗?” “有吗?” 此人不知道是喝了多少酒,反正陈运觉得她看着有点醉。 也可能不止是酒的缘故,她大概是真的很不舒服。 她晃了晃,站稳了: “我不知道……谢谢你啊,小陈运。” 她又笑: “祝你中秋快乐。” 她就这么笑着,望着她,目光温和如水,声音低得像声叹息: “快回去吧,夜班……路上小心。” 陈运闷头便向外走,走了两步开始跑,跑了一段钥匙捅进锁眼儿里一拧车把手开始往前冲—— 雨狠狠往脸上眼睛里拍,冰凉刺骨…… 迟柏意听到一连串不成节奏的脚步声睁眼,看到一个头发滴水的人站在面前—— “陈运?” 她推了推眼镜: “怎么回来了?是不是什么东西落下了?” 陈运攥紧背在身后的雨衣问她: “你怎么回去。” “什么?” “你怎么回家?”陈运大声说,“下雨了,你开车了吗?” 迟柏意愣了愣,搓开手机屏幕看了眼——刚厕所里叫的车,到现在也没人接。 “我打车回去。” “我送你吧。”面前的人从背后拎出一只同样湿淋淋的袋子,“穿上,我送你。”魔/蝎/小/说/m/o/x/i/e/x/s/.c/o/m 9、迟柏意 迟柏意坐在小电驴后座,全身上下被雨衣裹得很严实,望着前座正在雨中噼里啪啦洗澡的大侠…… 的后背。 这位大侠固执得很。 她说咱俩一起披,你至少要遮住头和背。 人说用不着。 她说那我来举着,你骑你的车。 人说你坐好。 她说,算了我叫人来接我们吧,这雨实在太大。 人说要不你下去。 她…… 她闭嘴了。 她不敢再多话,生怕这位面冷心软的大侠直接给她扛着车跑起来。 于是事情就变成了这样—— 风雨交加,她坐在后头一点儿没湿,陈运在前头一点儿没干。 俩人在这个凌晨三点的大马路上风雨同车,轰轰烈烈飞驰着。 迟柏意边看手机导航边说路,时不时吃一嘴的雨。 陈运在前头完全不敢张嘴,雨大得眯眼。 四十分钟后,她们总算从大马路拐上小路,路过了医院,雨也渐渐下得没那么疯狂。 陈运勉强回了回头,问她: “还有多远?” “三分钟。”迟柏意把脸几乎要贴到她后背上,大声地回,“就在医院后面。” 路过医院隔壁那条美食街时,许多摊位已经撤了,路灯下却还是有举着伞吸溜食物的人。 亮红天蓝鹅黄伞下,食物的雾气一股股冒上来。 迟柏意咽了咽口水,陈运不知道怎么就听到了,速度慢下来问: “你要吃饭吗?” “你也饿了?” “饿了。” 小电瓶嘎吱一声停下,俩人一前一后下了车。 灌汤包烤串,肉夹馍酸辣粉,牛丸铁板烧…… 最后啥也没吃。 因为陈运说灌汤包像是在冰箱冻了百八十年,肉夹馍一股木头味儿,酸辣粉好像被枕头闷过,而牛丸…… 据说牛丸有股鸡鸭猪肉味儿。 迟柏意努力地不去想这些,问她: “那你想吃什么?” 你就说说这还有什么能吃的吧。 她往那把红色大伞边走了两步,道: “吃这个。” 米酒蛋花煮酒酿小圆子。 热腾腾,淡淡的甜香,桂花红枣枸杞…… 非常养生。 也非常适合迟柏意这个喝了酒又在生理期不舒服的人。 迟柏意付了钱,站在不远处的屋檐下,看着她护住两杯米酒走过来,把其中一杯递了过来—— 她的下巴并不圆润,一滴水顺着鬓角滴下来,又是一滴…… 而更多的水从额头流下,有那么一颗就挂在睫毛上,颤颤巍巍的,如同一滴眼泪。 “迟大夫?” 迟柏意猛然回神,伸手去接。 于是那滴水珠从睫毛坠落,掉在了她虎口上,在往下,流入掌心…… 她把纸杯握紧,连同那滴如泪的雨珠: “雨还在下啊。” “嗯。” 这场雨下了很久,也许还会下更久。 迟柏意转过头去看她垂着睫毛喝东西: “车子不还没事吗?” “是店里的车。” “那雨衣呢?之前你来怎么不穿雨衣?”还淋成这样。 “同事给的。” 陈运觉得她真的很能操心,“之前回头接你前打电话问了,车可以明天还,雨衣同事给的,穿了没事,到时候弄干净重新放回去就行。” 但她并不打算这么干,所以之前没穿。 “明天我会买了的。” 迟柏意想说自己并不是要说这个。 但好像遇到陈运以来,她俩说话永远不在同频上。 然而…… “我也没因为你去买一件雨衣。”陈运看着她,静静地说。 然而不管在不在同频,最后陈运永远能知道她原本想说的是什么。 每当这个时候,迟柏意都觉得自己没说出来的那些话也都被她一起听见了。 包括那些心意。 如果她真的有的话…… “你真是个好大夫。”陈运看着她说,“你不挺难受的吗,现在应该少说话。” 迟柏意噎了一下,不知道是被她的嘴还是杯子里的糯米丸子。 她默默地替自己顺气,顺了一会儿,道: “那我至少可以自我介绍一下。” “迟柏意。” 陈运盯着她伸出来的手看了几秒钟,把自己的杯子放上去了: “陈运。” “柏树的柏,意境的意。”迟柏意说完,低头看看她的杯子,“你不喝了?” 陈运还没回答,她埋头直接灌了一口: “嘶……你的比我的烫啊……” 陈运说: “我是想给你暖手。” “哦……” 俩人禁不住都笑了。 这一笑,好像生疏也少了许多。 陈运想你一点儿没客气。 迟柏意想这能不能算亲近一点儿了? 俩人各想各的,雨在外头自下自的。 行人来来回回在街上走过。 一个一个水洼,一张一张陌生的脸,一把一把不同的伞。 凉意舒坦而利落,从四肢百骸穿过,下水道传来轻快的奔流声,明黄的路灯照得一切都影影绰绰。 不远处的小电驴被盖着雨衣静静地歇在那里。 夏天好像忽然就结束在了这一秒钟,所有闷热与烦躁尽数远去。 她们站在这个不知名的小馆子门口,肩并肩望着这一切。 片刻后,陈运收回了眼神: “走吧,我送你回去。” 回去的路上,迟柏意一直在想怎么样才能得到她的联系方式。 说你留个电话免得…… 免得我再见不到你了? 陈运肯定说我就在医院对面,你有什么事直接来。 说你留个电话吧给我吧,你都有我的了。 不行,听起来怎么怪怪的。 说…… 车停了,前面那位侧过脸说: “你到了。” 迟柏意只好下车。 她把雨衣帽子上系带手忙脚乱地解开,陈运没走。 她把雨衣慢腾腾地脱下来,陈运没走。 她把雨衣披在了陈运身上,陈运还是没走。 陈运就这么跨在车上,看着她。 眼神透亮而澄澈。 平静而…… 并不平静。 迟柏意知道她有话要说。 很巧,迟柏意自己也有话要说。 “再……” “上来坐坐吧。”迟柏意当作没听见她没说完的那一句,也当没看见她还没合上的嘴唇,低头扫了眼手腕上的表: “上来坐一会儿,喝点东西,我给你上药。” “不……” “你给我送东西,送我回家,我不能就这么看着你走。还有……” 迟柏意冲她点了点下巴:“你手上的伤已经被泡肿了。” “我……” “上来吧,你这样帮我,当我谢谢你了,好不好?” 陈运的表情很怪。 是迟柏意这辈子都没见过的怪—— 好像在忍着什么,又似乎很抗拒,抗拒中又有一种期待…… 最后,那点期待也完全消失。 她垂下眼,轻声说: “行。” 就一个字。 但迟柏意也只要这一个字。 不要“再见”,不要“不用”,不要“我走了”。 “行”就可以。 她摁了电梯,陈运披着那件雨衣跟在她身后,头死死地低着。 红色的数字从二十八变成二十六,再变成二十…… 叮咚…… 迟柏意眼睁睁地看着陈运抖了一下。 她悄悄退了一步。 迟柏意果断也跟着退了一步。 现在,她站在了陈运身后: “到了,走吧。” 陈运声音很低地说: “我……我没拔车钥匙。” “你拔了。” 她的手轻轻覆盖上来,陈运手一松,那把攥在掌心里的钥匙就落在了地上。 迟柏意弯腰捡起,看向她: “电梯到了。” 话音刚落,她一手摁上去,电梯门霍然打开—— “走吧。” 陈运只能跟着她进电梯。 电梯里锃亮。 四面的墙,头顶脚下,全亮得能照镜子。 这种哪儿哪儿都能看见自己的环境就很容易让人窘迫。 而陈运现在已经不止是窘迫了,她的思绪已经从这个人叫她上楼坐坐,发展到了可她明明就不像是这种人啊,最终策马狂奔到了另一个完全不对头的地方—— 她盯着自己的鞋尖,无比认真地想: 这地方这么亮,是不是因为灯其实比较暗? 灯瓦数不够,所以到处都是这种能反射的镜面,所以就显得很亮了,省电? 这地方还用得着省电? 她想得很入神。 迟柏意在她身后望着她的发旋,又望向她反射在墙面上的那张脸,摁住自己的肚子,往后一靠,闭上了眼—— 不管了,反正她说了“行”。 只要她能松口一次,那就能再松口一次。 “行”之后还可以“行”。 而现在,就要这一次的“行”,就可以。 至于以后…… 以后再说吧。 反正交流一般也不就是这么开始的么? 你帮我一次,我帮你一次。 或者你欠我一次,我欠你……一辈子? 不对,这又是什么电视剧乱入了? 迟柏意皱了皱眉,睁开眼。 墙面反射出来的人已经在用手指头在抠角落上的缝了。 她不得不张口: “那是贴上去的。” 陈运被她吓了一跳,把手缩回来说: “贴上去的?” 谢天谢地她终于说话了。 迟柏意于是开始解释: “为了电梯里更亮一点儿——这地方基本都是租客。之前有人反映说电梯里太暗写不了作业……” 为什么要在电梯里写作业? 都住在这地方了还得到电梯里来借光写作业? “就贴上这个了。”迟柏意顶着她一脸“神经病吧”的表情坚持着说完了,“是不是很晃眼?” 陈运没回答。 电梯到了。 迟柏意先走了出去: “来——对了,家里有点乱,今早出门也没收拾,让你见笑。”魔/蝎/小/说/m/o/x/i/e/x/s/.c/o/m 10、迟柏意 一分钟前,陈运在转头下楼跑和再等等之间踌躇不定。 一分钟后,陈运看着迟柏意在摁指纹。 五分钟后,迟柏意开始输门锁密码,陈运自觉地背过身去,表示自己一点儿也没偷看。 十分钟后,门没开,迟柏意掏出了包里的备用钥匙…… “我先走了。”陈运抹了把脸上的水,说: “我明天……” “别,就开了。” 迟柏意心里着急,手上还在使劲儿,赶紧回头去看她,“你再……” 话音未完,指尖“啪嗒”一声轻响,钥匙断在了锁眼里—— 俩人面对面同时一呆,一个连忙扭头,一个张开了嘴…… “断了?” “断了。” 迟柏意无奈地举起一只手,指尖夹着枚钥匙屁股。 “那……” 迟柏意转身看着她—— 她身上披着的雨衣已经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滑下来大半,就那么垂在地上,湿漉漉的。 整个人也是湿漉漉的,头发、脸、衣裳、睫毛…… 感受到目光后,回望过来…… 陈运见她盯着自己,有点不自在地拽了拽自己的裤子。 这布料不怎么透气,现在湿哒哒黏在腿上,有点难受—— 有种让人心脏紧紧一收的局促—— 迟柏意在心里叹气。 她已经不知道叹了多少回。从指纹识别不对开始到密码错误,再到现在。 为什么会这样? 明明人已经答应了,而且来了。 明明已经准备了很多话,就差打开这扇门,也许就能真的有一个其他的开始。 怎么就能这么离谱? 这锁到底今天在犯什么病?! 还是说她可能就…… “取不出了?”陈运看着她忽然垂下手,回身靠在了门边的墙面上: “我来看看。” “你走吧。” 陈运猛然抬头盯住她。 “你走吧。” 她又说了一遍,语气还是很平静。 陈运望着她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直起腰走了过来。 就两步。 迟柏意站在了她面前,捞起了她已经垮在肩膀下头的雨衣,重新给她披在了身上: “回去吧,路上小心。” 可能就是…… 那只手隔着空气抚过肩头,抚过胳膊,最后收了回去。 可能就是没有缘分…… 迟柏意不再看她,低声说:“我送你下楼。” 她声音还是挺温柔的,动作也不是很大,甚至称得上细致,可陈运突然就莫名其妙觉得有点委屈。 俩人对着沉默了片刻,陈运抬起脚往楼梯口走: “行。” 迟柏意狠狠攥了攥手中半截钥匙,抬腿跟了上去: “乘电梯。这是十六楼。” 可能,可能就是我的命吧…… 永远差一点,永远少一分。 以为看到了什么可能,却永远看不到可能后面的那个结果会有多离谱、多可笑—— 所以考试的时候是这样,选专业的时候是这样,对着老妈出柜的时候也是这样。 都是这样…… 她垂头丧气走进电梯,已经在电梯里等她的人却一指头点在了她肩膀。 迟柏意被这一指头直接点的后退了两步。 回过神来第一反应:这什么十年的功夫…… “陈运?!” 大侠理都没理她,自顾自地走到了门口,不知道上哪儿摸出来把迷你小扳手,对着锁眼就忙活上了。 迟柏意后知后觉地上去拦: “没事,我一会儿打个开锁电话就行……” “现在打。” 迟柏意发现这人是个说一不二独断专横的性子: “好好好,我现在打。” 陈运手轻轻一顿:“你之前锁坏过吗?” “什么?”迟柏意这边号码都拨出去了,只好先挂断,“没有吧,这锁还是我前几天换的……” “前几天是哪一天。” 她问得连点语调都没有,听着特别有压迫感,使迟柏意被动的有种在被下达指令的感觉: “就……大约一周前。” 陈运半蹲跪在地上,瞅了瞅她,又瞅瞅锁眼: “我饿了。” “啊?” “我饿了。”陈运面无表情地对她说,“请我吃饭。” ? “反正也坏了你今晚别住了,现在请我吃饭。” “吃饭是吃饭,但我现在得……” 陈运站直了身子。 她也不是特别高的类型,这么一站跟旱地拔葱似的,迟柏意一晃眼,没忍住往后退了点。 然后就看着她把那个可爱的小工具装进牛仔衣口袋,一步一步走了过来。 陈运的个头就差她一个天灵盖。 现在,这人额头就在她鼻尖一厘米外。 “你不是要谢谢我吗。”那双眼睛直勾勾地向上望过来,指头还在她肩膀上点着。一下,两下,三下: “请我,吃饭,就现在。” 迟柏意倒吸了一口气: “好的。” 她甚至举起了两只手: “我这就请你吃饭,好吗?咱们下楼?” 陈运胳膊一抱,语气硬得像要打劫: “走。” 迟柏意二话不说拔腿就走。 俩人一前一后赶着吃断头饭一样进电梯,“啪啪”地摁电梯门。 电梯开始往下走,陈运揉了把自己下巴,说: “报警吧。” 迟柏意已经猜到了,打开手机摁110,摁到一半思考了一下: “我是该说入室盗窃还是入室蓄意抢劫?” 什么叫蓄意抢劫? “你要不说蓄意谋杀吧。”陈运在一旁笑了一声,“这样可能警察出警还更快。” 迟柏意没理她,电话拨通之后站在角落对着墙开始说。 说完,把她一瞄,忍不住也笑了: “你心情不错啊。” 陈运头一扭,“‘嗯’啊。” 这个嗯啊给迟柏意整的想笑。 然后陈运又转过脸扫她一眼: “因为你倒霉。” 倒霉的迟柏意有点笑不出来了: “我说陈运……” 说吧。 “你是不是在记仇啊。” 没错! “没有。”陈运低头嗅了嗅自己衣领,把雨衣扯下来很嫌弃地抖了抖,“我为什么要记你仇?” 还“我为什么要记你仇”…… 迟柏意发现这人不但独断专行说一不二还嘴硬。 嘴硬得跟把扳手似的在那儿“行”,可表情分明…… 分明很不开心吧。 也是。 要是她迟柏意,忙活了大半天,好不容易能收拾收拾了,还可能自我战斗了一番才答应人家上门去坐一坐,结果人门都打不开还直接让走。 搁她她大约这辈子都不太想跟这人见面说话了。 可她毕竟不是陈运。 陈运毕竟是陈运。 她能打不开门,泄气让人走,陈运不会。 陈运赌完一场小小的气后还会来帮她修门锁…… “老天待我不薄啊……”迟柏意在心里念叨。 “被偷了还开心……”陈运在心里默默地想。 “几点了。” 迟柏意抬手看看,“快四点了。”然后冲她笑笑。 于是陈运也对她笑笑—— 四点了,今晚绝对又睡不着。 算了—— 凌晨四点,俩人在小区楼下等警车。 雨已经停了。 迟柏意倒是说了好几遍叫她先回去,不过陈运觉得她很傻,没理她。 然后迟柏意又叫她把湿衣服脱下来先把雨衣穿上—— “穿着湿衣服会着凉。” 傻到家了。 你里里外外湿完了,你把外套脱了在这个秋天的晚上站一会儿试试? 你穿着个背心外头贴一层难闻的塑料雨衣试试? 于是陈运回她: “那我要不都脱了吧,反正都湿了。” 她又不说话了。 还有她在那里踩水花也很傻,踩完水花来踩影子也很傻,自说自话的样子也很傻,把那个看着又是很贵的衣服张开来裹人的样子也特别、特别傻。 陈运裹着她无花果味儿的外套,蹲在路边看她踩着高跟鞋摇摇晃晃走白线,看了一阵,捡了片叶子擦干水,对准,冲着她鞋底就飞了过去—— “哎?!” 她惊讶地蹦了一下,抬起脚来看了看,摘下那片叶子过来了: “陈运你看。” 陈运掀了掀眼皮。 “正好卡在我鞋跟垫片上了!”她笑盈盈地说,“是不是很神奇?怎么卡进去的……我都没发现。” 真神奇。 陈运点头: “是。” 迟柏意又说: “穿上衣服好点没有,看你脸色正常点儿了。” 陈运把腿换了一条,继续蹲坐上去,同时掐上了自己虎口,说: “还行。” “那就好。”迟柏意顺势也蹲在了她旁边,眯着眼睛看小区门口,“也不知道警察什么时候到,赶紧抓人我们好回家呢。” 陈运深呼吸了一下,看向她: “你不知道这种时候最好就不要再回去住吗?” 迟柏意大脑飞快转动了一下: “是怕……还有同伙?” “应该不会了吧,警察都来过了,总不至于警察来完还再偷一次……” 那就有点过分了吧。 薅羊毛也不能逮着一只薅吧。 陈运不知道是该觉得她天真,还是该为她感到庆幸: “不是,是怕报复。” 报复…… 前脚抓人,后脚报复? “你一周前为什么换门锁。”陈运干脆问她。 迟柏意想了想,道: “不太好用了,老卡,而且……” 而且老是有些渣子什么的堵住。 “这就是个以前的员工宿舍,现在被承包租出去的,锁都挺老的。我看不好用,干脆就换了。” “所以你一周后就被撬门偷了。”陈运静静地看着她,“你一般下班几点,就算六七八点吧,偷你的人一直到半夜三四点都没走,你是不是觉得还挺好,警察来了能直接抓人一网打尽啊。” “什么意思,你是说?” “你被人盯上了。”陈运站起来,下巴往上一点,“自己看。” 整个小区,一栋楼几乎没几扇窗户是亮的,即使亮着也拉着窗帘。 而没亮的,自然也不用拉了。 “你那窗户……你今早出门前有功夫去拉窗帘通风吗?”魔/蝎/小/说/m/o/x/i/e/x/s/.c/o/m 11、迟柏意 事实证明,陈运说的没错。 守她的人一共两个,一个在卧室,一个在浴室。胶带、自制麻醉剂、刀子和假手枪准备齐全。据说是要干一票大的。 迟柏意也没见到这俩歹徒,警察们全副武装,抓人很迅速,保护事主也很尽责,她就只看到了照片—— 很遗憾,都不认识。 更遗憾的是,她确实也被偷了。 而且偷她的和准备绑架她交出银行卡密码的不是同一批人。 陈运还车去了,她坐在警察局做笔录: “……对,没错,朋友说情况不对,所以没进去。” “朋友……就是普通朋友。嗯……今天刚认识的朋友。” “一定要问这么清楚吗?她什么都不知道,而且……” “不是,我敢发誓她跟这事儿一点关系没有,要不是我叫她来,她连我家在哪儿她都不知道。” “她走了,回家去了,住哪儿?不知道。不知道叫什么名字。我就是看人家好心送我回来才叫人家上门避避雨的……”结果还弄成这样。 “迟女士我们也很理解你碰到这种事一定很害怕很烦躁,但这是正常流程,你这样的态度……” 迟柏意只好把自己态度端正起来。 当然,最后也没等她再解释两句,因为陈运来了。 两厢一见面都很惊讶。 迟柏意说: “你怎么来了?不是叫你走吗?你不是还车去了吗?” 警察姐姐说: “听这话你们这不是认识吗?” 陈运说: “我闲的没事来转转。” 转? 谁大半夜闲的没事转警察局来? 陈运被带去另一个房间做笔录了,迟柏意坐在原地生闷气。 警察姐姐很温柔地安慰她: “也不会怎么样,就是正常问问。你……你们真刚认识?” 实话说出来,警察姐姐一脸“你居然撒谎”的表情说: “哦……那你这个朋友对你来说意义还挺特殊……” …… 迟柏意拧着眉毛试图解释: “……我只是觉得确实也没那么熟悉,她很忙的,而且她刚才……” 她刚才看到警车的表情并不怎么好看。 迟柏意叹了口气: “算了,给你们添麻烦了,实在对不起。” “没事,您客气了。” 陈运出来的时候,迟柏意正在被交代: “总之先不要住在那儿了,你有别的居处吗?去你父母家或者……” 警察姐姐瞟了旁边她身后一眼: “或者你朋友家住几天吧。” 迟柏意转过身,陈运脸色难看地过来往她面前一戳,硬邦邦地道: “我困。” “快回去吧。”警察微笑着道,“已经很晚了。” 确实很晚了。 俩人被送出门,往路边一站,秋风再那么一吹,很是有些萧瑟的滋味。 迟柏意搓了搓胳膊,陈运看看她身上的裙子,把衣服脱下来给她: “穿吧。” 那腔调,那形容…… 迟柏意都想伏地去接了—— 谢陛下赐衣…… 她不动,陈运索性直接塞她怀里: “穿你的,我不冷。” 迟柏意只好拿着,拿着也不穿,就那么看着她。 看得陈运心头冒鬼火: “你有事儿啊。” 此人依旧笑眯眯的: “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来了,我怎么来了…… “我找事儿来了。”陈运没好气道。 “车呢?” “扔河里了。” 这对话已经进行不下去了。 迟柏意叫她一句一顶,没奈何地道: “行,那河里好走吗?” 便利店离警察局这边至少也有个三公里吧。 “不好走。”陈运瞪着她那张无奈的笑脸,“你欠我顿饭。” “是。”迟柏意好脾气地笑着说,“那我明天一定请你吃,好不好?” 这人的耐心已经登峰造极了。 陈运打不过,只能躲: “行。” “行”完了,谁都没动。 叶子在头顶静悄悄的,地上的水也静悄悄。 陈运揉了揉鼻子,问她: “那你今晚怎么办?” 怎么办,找家酒店呗,或者去钱琼那儿凑合一晚。 陈运转身就走,又被她叫住: “你呢?你家在哪儿?” “昌平路。” 这么远…… “走回去?” “我爱走路。” 迟柏意闭上嘴,看着她走了。 她走啊走,走啊走…… 一扭头。 迟柏意迅速低头—— 一双夏季工装靴停在眼前: “你怎么了?” 身娇体弱看着还有点傻的迟大夫捂住肚子,微微皱了皱眉,抬起脸来轻笑道: “没事,就是胃有点痛。” “我坐这儿歇一会儿,没事,你快回去吧。” 换谁谁走的了? 反正陈运走不了。 陈运一只手给她拉起来,直接架着她走了: “你刚是不是坐水滩里了。” “没有。” “那怎么闻起来一股鱼味儿。” “……” 迟柏意被她架着走了一路都没想明白什么叫闻起来一股鱼味儿。 怎么就水滩里一股鱼味儿了? 警察局里,刚送完事主回来的人问自己小徒弟: “你给鱼缸换水了?” “换了啊。” “那水呢?不是跟你说抽进桶里浇花吗?” “啊?!我倒了……” “到了。”陈运看了看这个看上去像电视里才会出现的门面,“你自己进去吧。” 迟柏意这回倒没说什么,自己往里走了。 陈运站在台阶下面,把手揣进兜,看着那抹红色从转着的大玻璃门进去,走过晶莹剔透的雕像和小水池…… 看不到了。 雨后的城市空旷寥落,人影稀少,雾气从四处飘过来,如云如烟。 她从台阶上下来,想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掏出手机才发现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关了机。 天还是暗的,看不出太阳会在什么时候升起。 明天大约是个阴天。 西陵这地方一般来说都是温和的,一年四季待在哪儿都觉得明亮轻快。 除了阴雨天—— 洗完的衣裳第二天不容易干,就算干了也有股退不去的潮味儿。 调出来的香也怎么都不对,少一味多一味,莫名其妙就错了东西。 还有躺在床上,总觉得像是躺在水面上。 那种苍茫的,没有一丁点活物的水面,既安静,又煎熬。 明明身下全是水,可脸却晒着大太阳,就这么晒着,干着、渴着…… 等不到头,上不去岸。 沉沉浮浮,无法呼吸—— 回去吧。 回去要洗澡,要洗衣服,要睡觉。 明天要上三个班,要攒够过几天去院里的钱,要看书,要把那个方子弄出来,周末得给房东交房租…… 路挺远的,快点走吧。 走一走就没那么难受了。 “唉……” 陈运一惊,迅速转动脖子—— “你有事?” 那抹红色对她摊摊手,很无辜地说: “我没身份证,叫人赶出来了。” 陈运知道这个,住外头这种大点儿的地方都要身份证登记的: “你没跟人家说你什么情况?” 迟柏意看着她愣了一下,呆呆地道: “我……说了。” 说了也不行? “那换一家吧。”陈运回头看了看,“走。” 换一家自然也不行。 换哪家基本都不行。 陈运烦了: “你们这儿怎么都非要身份证登记啊,就说个身份证号都不行?” 她一急一恼眉毛一压,气势哗啦盖过来,又漂亮又凶的,看得迟柏意心里直打突,连忙试图为自己说话: “就是啊……确实麻烦,算了我还是自己想办法吧。你……” “那你睡桥洞去吧。” “我……” 陈运抱着胳膊看她,“去吗?” “桥洞又黑又大,全是蚊子。” 迟柏意摇头: “不用了。” “那你睡哪,睡公园?” “公园……”迟柏意观察着她的表情,“也很多蚊子吧。” 陈运就拿眼睛把她这么看着。 看了一会儿,说: “那你倒想的什么办法。” 啧…… 这小孩儿绝了。 说话这样,长这么大真的不会挨揍吗? 之前怎么就没觉着她这么噎人呢。 哦算了,之前她那是没怎么多说话。 迟柏意摸摸鼻子,又推推眼镜,认下了她这个鄙夷而恼火的眼神,温声软语地说: “那我确实没遇到过这种事儿,处理事情的能力挺差的,你没见警察局里人都在笑话我了,我……” 她不说这个还好,她一说这个更不得了了。 陈运磨着牙问她: “你当时觉得你把我支走了人就不问了是吗?” 真够可以的。 就这样还是个大医院的大夫呢。 就这样还想着把别人撇开自己揽事儿呢。 就这样还看着人模人样挺……挺…… “那怎么办。”迟柏意被她落在后面小声说,“我看我还是睡桥洞……” “走。” “去哪儿?” …… 迟柏意跟在她后面抓着前台大姨给的钥匙,一路上了那个黑黢黢吱呀呀的楼梯,推开门一看愣住了: “这哪儿?” “酒店。”陈运把房间的灯摁亮,左右看了看,拖过来张看不出花色的床头柜往门边一甩: “你晚上睡前就把这个抵在门上。” “啊……” “窗户用这个扣上。”陈运接着说,顺便扯了只衣架下来,“算了我给你扣吧。” “床……”陈运看了眼床,“闻着是消毒液跟洗衣粉味儿,没什么问题,你要受不了就穿着衣服睡。” “好的。” “然后把这杯子挂门把手上。”陈运说完了,看看她。 她已经坐在了那张床上。 棕榈的床垫,闻着有点草香,床单上头大片大片俗艳的红黄花,已经洗褪色了。 但很干净。 是陈运知道的,最干净的一个地方了,当然也很便宜。 可至少不用非要拿个身份证才能登记。 但是现在迟柏意就坐在那上面。 裙子大约湿了,她拨弄了一下裙摆,裹在了腿上,然后再用衣服包起来。 老式灯泡昏黄的光下,她看起来柔软而安静。 陈运要走了。 陈运走到门口,回头,看到她正用手指在扫床单上的褶皱。 大约是感受到了,她抬起脸来笑了笑,说: “知道了,挺好的,放心。” 放心? 我要放什么心…… 陈运感到莫名其妙。 于是她莫名其妙地把手插进湿哒哒的裤兜,全身轻松地走了。 两步之后,隔着那扇破旧的窗户,斑斑点点的粉色窗帘,陈运看见迟柏意抱着膝盖,轻轻把自己下巴放在了上头。 有那么一绺发丝就粘在她的脸颊上,正在往下滴水…… “陈运,等等。” 床上的手机亮起光,她忽然抬头喊了一声,“我打到车了,你坐车……” 许是抬头没见到人,她声音又低了下去。 陈运慢慢调转脚步,抠着门框,把目光挪到一边: “要不……” “你怎么?要不?” “要不你跟我走吧。” 迟柏意扶了把眼镜,笑了: “好啊。”魔/蝎/小/说/m/o/x/i/e/x/s/.c/o/m 12、运气 迟柏意在副驾驶,用后视镜看后排的陈运。 陈运把整个人都缩在车门上,趴在窗口使劲儿吹风。 车里安安静静放着本有声书,迟柏意听了一会儿,觉得内容还挺有趣,想开口跟什么人分享。 一转头,司机苦大仇深目视前方。 再一回头,陈运已经睡着了。 就冲着风,睫毛合下来,眼下一抹很淡的阴影。 睡也睡得并不踏实,不知道是环境,还是觉得冷,时不时抽搐两下。 迟柏意想喊她,话到嘴边转了几个圈,没吐出来。 想让司机把窗户关上吧,又怕窗子一动她会醒。 正为难间,车停下,司机说: “到了。” “昌平路13号铁一小区,是这儿吧。” 迟柏意隔着窗户张望,背后的人出声道: “就这儿。” 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醒的—— 陈运推开车门下车,眼见着她停都不带停地跟着下来,顿时急了: “你不给人钱啊。” 迟柏意动作僵了一下,把手机亮给她看: “软件自动付了。” “哦……”她点头,“真高级。” 声音很真诚,表情也很自然。 反正迟柏意没觉得这是在阴阳怪气。 陈运也不觉得自己在阴阳怪气,她边走着,边挺仔细地回忆了一下什么软件能打车。 青橘柠檬?快走? 这不都是那种借自行车的吗? 毛毛没说这也能打出租车…… 走了一段,后面那人才磨磨唧唧跟上来,上来张口就是: “这么晚,会不会有点打扰了?” 陈运的思绪一下被打断,大脑反应了两秒才意识到她说了什么,接着一股火腾地就往上冲—— 你说“好啊”的时候不打扰,上车坐这么一路不打扰,现在到楼底下了说打扰? 那我现在说打扰了你还上不上来? 虚伪!假惺惺! 她闷着头不说话,步子越走越快。 迟柏意自认为已经得到了答案,便也不再多话,跟着她往楼里走—— 越走近就能发现这是很旧的一栋楼。 墙皮都已经剥落,露出来水泥,扶手下的钢筋也是锈迹斑斑。 上了一层楼之后,顶灯大概也都坏了,很黑,几乎没有光。 于是踩第一层台阶的时候以为没踩上,所以绊一下。 踩最后一层台阶的时候以为还有,所以再绊一下。 绊来绊去,黑暗中伸出来一只手。 迟柏意犹豫地伸手,被拽住手腕一把拉过去,推到了前头。 “自己照。” 寄人篱下的迟大夫只好自己打开手电筒,往脚下一照,差点蹦起来: “蜥蜴!” “那是壁虎。”陈运嫌弃地瞥她,“你再大声点儿,一会儿这层的人就来铲你。” 为什么要来铲我? 我是块儿泥巴还是颗菜,要来铲我? 她一路胡思乱想着,被陈运扯着衣领牵着走,深深感到了羞耻: “你怎么这样?” “我哪样?” “你别这么牵着我啊。”跟牵了个那什么一样。 “那你见到耗子别蹿。”陈运觉得她很烦,“走不走?要不你骑我脖子上我驼你吧迟女士。” 迟女士压低了声音憋住笑: “陈女士你驼得动么?” 陈女士揪着她衣领目光将她一米七五的个头上下一扫,“嘁”地把手一甩,自己往楼上飞快地跑了—— 哦呀,还挺有小脾气~ 迟柏意很怕她直接把自己关在门外,迅速拔腿去追。 大半夜的乌漆麻黑,上头那个跑着的人跟踩了纵云梯一样不受影响,悄无声息并且速度奇快。 下头跑着的迟柏意跌跌撞撞,举着手机还得小心别让高跟鞋出声,累得简直恨不能四肢着地直接爬—— 年轻人就不能刺激,刺激完还是自个儿倒霉。 迟柏意心说让你嘴欠惹人家,看看,怎么办呢,跑吧? 正跑得呼哧呼哧,一抬头,陈运抱着胳膊气定神闲,在楼梯口低头望着她: “跑得动吗?” 迟柏意矮她一个天灵盖,低头认输: “跑不动跑不动……” 她手撑在膝盖上喘,“我错了陈女士,陈菩萨,陈少侠……你驼得动,我不乱蹿,你随便牵。” 她声音本来也不高,此刻再这么一压低,带着气声又断断续续喘着,在楼梯间里简直摩擦耳膜。 陈运觉得一股熟悉的麻意顺着尾巴骨直往上爬: “……用不着,到了。” 打开门,跟迟柏意想象中完全不同的一个屋子,就这么顺着她摁下灯开关,“啪嗒”一声出现在眼前—— 灯是白炽灯,毫无温度。 屋子中也没有惯有的那些东西—— 衣柜,工作桌,茶几沙发电视机……都没有。 就一面几乎遮住半边屋子的屏风,靠着墙一张长桌,上头是锅碗盆瓢,屏风边上一张矮的小方桌,一把小椅子,一个不知道做什么的小推车,没了。 墙面也是很单调的白色,只是那种白看上去也很久了,所以有些微微发黄。 迟柏意站在门口,对着这个真正意义上家徒四壁的屋子,不知道自己都想了些什么。 等回过神来,才发现陈运也没有进去,就站在她旁边,也一样在看着屋内。 “怎么了?” 陈运扭头盯住她眼睛,回答: “没事,就看看你在看什么。” “我看啊……”迟柏意微微笑了,“我看你家真干净。” 是真的干净。 迟柏意对着干干净净照着人影的水泥地面说: “要不要换个鞋?感觉你这儿掉个东西都能捡起来直接吃了,我那儿还一天拖一遍呢,还是满地头发……” 陈运丢给她了一双小拖鞋—— 毛绒绒的,上头两只小白耳朵。 迟柏意把脚伸进去,觉得很美好: “而且好香,怎么是这样的香味?” 是这种屋子,这种楼都不应该有的香味——淡淡的,像是某种红茶,又像中药柜才有的气味,跟这个环境很完美的融合在一起。 像陈运这个人。 简单,干净,直接。 家里也没有别的人了,照片也没有,什么都没有。 “你自己住吗?”迟柏意觉得自己有点没话找话。 因为陈运斜瞥着她一挑眉:那不然呢? 没有室友或者…… 陈运走过来,伸手扯了扯她衣领: “你看呢?” 迟柏意还没答话,她直接往屏风那边走了: “衣服换下来扔这个盆里,坐椅子,别碰我床。” 然而那把小椅子上的坐垫也是象牙白的,毛很蓬松。 迟柏意犹豫了一下,裹着那件半湿不干的风衣站在原地。 陈运把外套脱下来裤子也换了,出来见她还在那儿傻站着: “你干嘛呢。” “我……”迟柏意说,“我在找盆。” “你就站这儿找啊。” 迟柏意望着她一时没吭声—— 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她就穿着这件背心了。 但再一次看见,迟柏意还是由衷地觉得…… 钱琼那句话没说错。 她的审美的确就是这一挂的—— 衣裳有点湿、有点透,贴在身上,朦胧布料后的肌肉曲线看起来流畅而生机勃勃。 那不是能在健身房或者吃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能练出来的生机,纯属就是由阳光和食物堆积出来的…… “你继续站这儿吧。”陈运路过她,说:“盆在屏风那边,你爱换不换。” 迟柏意后知后觉地“哦”了一声,往屏风过去。 走近了才发现这个屏风也不是打眼一瞅的那种木质屏风,就是个钢管框架,糊了些毛边纸,毛边纸上还有字—— 龙脑糯米碳相思子罗……牛肉汤…… 这是什么? 食谱?药方? 这怎么看起来像是练软笔书法写废了的纸呢。 迟柏意细看—— 萝卜吃死个人……萝卜都去死吧…… 她再细看—— 狗屎萝卜…… 陈运在她背后幽幽地问: “好看吗?” “好看。”这个没脸没皮看着很有钱结果能没地方去的人,转过身来说: “临的赵体吧,这字都能上比赛了。” 陈运往前一指,语气相当不好: “换衣服。” 对方乖乖地去了。 然后又从屏风后伸出脑袋: “换你床上的这套么?” 陈运心情也开始变得更加不好: “你到底换不换。” “换。” 那只脑袋“嗖”地缩回去,然后是一阵窸窸窣窣,过了一会儿,她端着盆出来,她端着盆一个大转身: “你书架好大!” 陈运“啪”地一声把手里杯子放在了背后的桌子上: “谢谢!” “谢”得火药味儿十足,像在骂人。 迟柏意被她这声惊了一下,轻轻皱了皱眉: “陈运?” 陈运撑着桌子,望她的眼神很淡漠,很……不耐烦: “你要没能夸的,可以不说话。” 迟柏意忽然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 搞砸了? 搞砸了吧。 但是为什么? 刚刚在楼道陈运的心情看上去明明还不错啊。 那是因为这个房子? 好像也不是。 而且陈运不大可能会为了这些东西生气。 她更可能会说“你爱住住不爱住滚蛋睡桥洞去吧”…… “你真的没地方去?”陈运走过来,隔着一只盆,看着她蹙起的眉毛: “你没朋友,没家人,没地方能将就一晚?” 迟柏意的眼睛很好看,也许是因为戴眼镜的缘故,眼底好像总是有些水光。 现在,那点水光就反射着她,明晃晃的: “陈运?” 陈运忽然觉得累了: “算了。” 什么? “算了。”陈运把她手里那只盆拿走,低着头往洗手间去,声音听起来闷闷的: “你都帮我好几次了,说这个没意思。” “你洗澡吗?要洗赶紧洗,睡一晚明天早起自己想办法,我明天还有事。” 迟柏意张了张嘴,看着她进右手边的门里,又出来,被一张大毛巾糊在脸上: “用吧,新的,进去洗,水自己调,调不好喊我。” “陈运,我是真的……” “我知道。”陈运抬头看了她一眼。 那一眼之后,迟柏意觉得自己已经没有什么话可以讲了。 俩人肩错肩地走过。 她顿了顿,扭头看向那个还没换下湿衣服的人: “那你呢?要不你先洗吧。” 人已经走到了屏风后面: “洗你自己的吧。” 迟柏意只好洗自己的。 别人家的水温永远调不准,一会儿冷得要抠地缝,一会儿热得要上天。 她洗得呲牙咧嘴,快洗完了才想起来自己内裤没得换。 上面已经弄上了血迹,有些还根本没干。 迟柏意自觉自己还是没有洁癖的,但是陈运好像有点儿。 睡衣给她穿,屋子分给她睡,结果被她再弄得到处脏…… 她果断决定现在就点个外卖。 但是手机在包里: “陈……陈运你能帮我拿一下手机……” 迟柏意话说到一半,闭上了嘴,定定地望着洗手间门口—— 那儿正孤零零地摆着一包内裤。 一包崭新的,还没拆封的内裤。 小熊小熊和小熊,卷得像三只小蛋糕,排列得非常整齐,一起在透明包装袋里躺在地上看着她。 她嘭地一声合上了门…… 陈运慢慢地把呼吸放平稳,用卫生湿巾擦过一遍后,又拿纸一点一点把滑下来的东西擦干。 虽然已经过了那种时候,但这个过程还是很煎熬。 清洁时碰到的每一个敏感处都似乎重新苏醒,只有皮肤是麻木的,手指划过甚至几乎感觉不出来。 再擦,汗毛就会根根竖起,脖子后就会和后脑勺开始一起发麻。 所有的迹象都证明她刚刚结束的行为其实没有任何意义,也带不来什么抚慰。 可是如果时间再久一点,拖下去也只会更难受。 五分钟换十分钟,十分钟换一小时。 一小时后她会重新回到那个状态——有些地方充血胀痛,大脑被斑斓的色块占据,耳鸣,然后眩晕,大汗淋漓,嗓子干渴…… 最后要么在墙上撞晕或是咬出疼痛瘙痒的伤口,要么就此沉沦,整整一天什么也做不成。 厕所门好像开了? 又关了。 她闭上眼,把手再次伸了下去…… “陈运。” “陈运?” 迟柏意终于平复心情解决好一切,别别扭扭地出来,正好看见此人倚在洗手间门边的墙上发呆,尴尬之余叫她好几声也没回应,不免有些好奇起来: “怎么了?” “没什么。” 她转过来,好像在走神,目光有些游离。 “我有点慢……你是不是等很久了?”迟柏意望着她的脸,斟酌着说,“还有,你……是不是有点不舒服?” 那张脸双颊潮红,眼中全是红血丝,汗珠子正大颗大颗顺着鼻梁和额间滚落。 “你怎么了?” “你发烧了吗?” “陈运?!” 洗手间油漆剥落的门在迟柏意眼前“啪”地一声合上了,连着那张脸和那句声音低如耳语的回答: “没事。你要困了就睡吧,床铺好了。”魔/蝎/小/说/m/o/x/i/e/x/s/.c/o/m 13、运气 但迟柏意记得很清楚陈运让自己不要碰床。 走到屏风后面时她还在想陈运是怎么回事。 结果一看床,她惊呆了—— 这人居然把床单被套带褥子全换了! 不是,不是换。 她就是把床上所有的东西都搬了下来,然后重新铺设了一遍。 所以现在,迟柏意看到的一张床,那就是一张床,铺着床单。 连个枕头都没有。 迟柏意跟床单上那只巨大的熊面面相觑了一阵,叹了口气,坐了下来。 这一坐,她发现很柔软。 掀开床单一看,下头垫了床厚被子。 再看床下铺的那一滩,连褥子加被子都没有床上的厚。 她开始有点后悔了。 然而这点后悔颇像猫哭耗子,也就堪堪持续到陈运洗完澡出来后。 浑身水汽的人湿着头发,穿了个巨长无比的纯白大短袖,横眉竖眼,五官跟幅笔酣墨饱的水墨画似的,手里提溜了条毛巾,往她面前一插。 迟柏意不得不把身子朝后一仰: “怎……您有事,您说。” “你没洗头发。”陈运嫌弃地看她,鼻子轻轻动了动,“一股雨味儿。” 迟柏意觉得自己脸上表情都被她说崩了: “你……” “去洗。” 迟柏意只好下床,趿拉着拖鞋去洗手间,走在半道还听见人在嘀咕: “屋子里全都是你的味儿了……” 我什么味儿?我什么味儿?! 我昨儿才去护理的头发,今儿晚上也没淋雨……不是,昨晚吃饭前才洗过澡,能有什么味儿?! “那洗发水呢,借用一下?” “没有。”已经坐在自己地铺上的陈运抬了抬眼皮,说,“就用水洗。” 等她拿水把自己头发搓了十七八遍才出来时,屋子里大灯已经关了。 就一支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小蜡烛,圆头圆脑,立在那张小方桌上发着光。 迟柏意走上前去,才发现这支小蜡烛也是小熊形状的,不过熊脑袋已经烧了半截。 地上的人在被子里鼓成了一个小包。 也许是听见她出来的动静,露出了小半个脑袋: “晚安。” 迟柏意脚步一顿,微笑道: “晚安。” 晚安以后了干嘛呢? 晚安以后自然是闭上眼。 迟柏意躺在床上闭眼挺尸,挺了一阵子没挺住,把床单抽出一角裹在了自己身上。 又挺了一会儿,把胳膊伸上去垫在了脑袋下面。 正要再动,一个枕头从床底下飞上来,准准地砸在了她脑门上。 迟柏意不好意思了: “吵到你了吗?” “没。” 屋子里短暂地安静了一会儿。 迟柏意还是没忍住: “你现在好点儿了吗?” 什么好点儿了? 什么叫“现在好点儿”了?! “刚刚……” 蜡烛已经被吹灭了,伸手不见五指,迟柏意看不清她的脸色,只好对着天花板说: “刚刚你是不是不舒服,现在好点儿了吗?” 陈运呼出来一口气,道: “还行。” “明天……” “明天我有事。”陈运不知道她又打算说什么,不过说什么都无所谓,“赶紧睡,你明天跟我一起出门,自己找地方住。” “然后把你今儿用过的东西都带走。” 迟柏意不出声了。 陈运等了一会儿,才听她又轻声道: “好的。” 窗帘被风掀起一角,发出轻微的响动。 过了很久,迟柏意的声音重新响起: “可你手上的伤还没处理。” 没人回答。 大概床底下的那位已经睡着了吧…… 陈运睁着眼,看窗帘后的天慢慢亮起来。 屋子里的一切也一点一点在晨光中现出轮廓—— 被她画得乱七八糟的屏风,靠墙的桌子,书架上累得满满当当的书。 还有…… 床。 火车咣当咣当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可床会轻微震动。 在这个震动之后一两分钟,楼底下会传来三轮车轰隆隆的发动机声。 等到那声口哨吹起,陈运从地上爬起来,开始换衣服。 换衣服前她转头瞟了眼床,床上的人躺得很端正,肚子上搭着一角床单。 照常洗漱,洗漱后等待一下身体有没有发神经的需要,没有就洗衣服…… 洗手池下面的盆里装了条红裙子。 陈运盯着那条裙子,盯了足足半分钟—— 片刻后,她把那条裙子丢回盆里,起身走到床边。 床上的人还是睡得很踏实很安逸的样子,甚至还翻了个身。 楼里口哨声已经从一步之遥吹到了梁祝化蝶。 “瓜怂。”陈运望着她肚子上盖着的床单,很小声骂了一句,把地上的被子拎起来丢在了她身上,抬腿头也没回地出了门。 楼道里甩腿甩脚的大姨一面吹口哨一面往下走,看见她就笑: “早啊小陈,今天起晚了哦。” 陈运便也笑笑: “姜姐早。” “叫什么姐,说多少回了叫姨。”对方用手指头点点她,直摇头,“咋又没睡好吧,看你这眼睛红了巴嘎的,还出去啊?” “嗯。”陈运摸了一下眼皮,“不出去该喝西北风了。” “去么去么。” 她人都下去了,姜姨还挺忧愁地冲她喊: “可小心点儿啊,路上慢点儿!” 陈运“嗯嗯嗯”地一溜烟跑了,生怕她再说什么“明儿中秋来姨这儿吃一顿。” 吃一顿挺好的,姜姨做饭好吃,什么锅包肉大碴粥红烧大鲤鱼,每回吃到都觉得好像真跟回了家一样。 可每吃一次就觉得这辈子又过完了一点儿,从楼下热热闹闹的房子回到自己空荡荡的屋子,满是荒芜。 拎多少东西都比不上人家一桌子菜一杯热水来得实在。 何必呢。 脚步顺着楼道一路仓皇地奔下去,完全听不到了。 “姑,人都走了还看呐。” 姜姨一回头气得上手就拍,“站这儿悄没出声的,鞋也不换,吓唬谁?” “别看啦姑。”她小侄女啃着芝麻糖咔嚓咔嚓地说,“我都说了人小陈姐不乐意跟咱一块儿的,大过节的……” “就是大过节才叫一声,你又不是不知道人一个在这儿,没妈没家的,大过节到处闹挺,她一人搁家里得多难受啊。”姜姨瞪她一眼: “你懂个屁,换鞋去!” “换就换。”小侄女噔噔往上跑,念叨着,“那人家没准就跟朋友一块儿呢,总比您非拉来咱家吃饭的好吧。就一楼上楼下的邻居。你知道人家难受,还老跟扶贫一样可怜照顾着,谁乐意啊。” “是我我就不乐意。” “嘿你个小兔崽子……” “邻里邻居吃顿饭咋啦,老家也都这样,你当小陈是你呢,人那孩子可懂事,不像你,心就是多。” “那中秋谁还搁外头吃饭啊,啊?” “中秋那不得……” “明天中秋,来来,节礼都先分一分。” 陈运刚走进门,被领班叫住: “小陈,你也来。” 陈运脚步迟疑了一下,走过去说: “不用,姐,我按时算的。” 而且才干了没几天。 “按时算的也算。”领班姐姐眼睛一瞪,朝后一比划,“那也是按时算的,别客气,又不是什么好东西也不多,拿着过个节。” 后头已经有人拆包装吃上了,闻言道: “拿呗,不拿白不拿,就点儿月饼,你不拿也是当赠品送那些来吃饭的。” 陈运往桌上一看,确实就是些月饼饮料。 月饼盒子却很精致,跟外头卖十来块一斤的一看就不一样。 领班直接给她拿两盒塞手里了: “不然当早饭吃也行,今天叫你们叫得早,不都没吃饭呢吗,赶紧吃了开工。” 说完一转身,“赶紧吃,今天订座量大活儿重,楼上该打扫打扫,大厅说了按月时布置,后厨的先过来我给你们交代一下……” 陈运攥着月饼赶紧过去了—— 说是活儿重,那就是真的重。 大部分东西得重新擦洗,因为今天有什么局里的人也来吃饭。 地要用洗地机弄一遍,然后还要消毒,再刷,再拖。 还有那个永远在处理永远处理不完的垃圾桶…… 她在上面贴标语,下面扶着梯子的人就跟她絮絮叨叨说着: “……真的太累了,难怪给的钱这么多呢,这周干完我也不想干了。” 陈运贴完一张,点了点头。 对方大约觉得受到了认可,继续说: “本来都说了咱们就是晚上七八点这时候过来收拾卫生帮帮后厨忙的,现在又变卦,一会儿早上一会儿中午了的,没个准儿。” “哎你不知道吧,你说不来,人家直接说这周工资没了……” 陈运皱了皱眉,没说话。 “挣点零花钱可真不容易。”对方结了个尾,“我看我还是乖乖在学校食堂打菜去吧,外面真坑人。” 坑吗? 大概挺坑的吧。 不过就这种坑的让她感觉都算是挺好的活儿了。 除了脏一点之外也没什么不好。 钱还多。 至于累…… “你都不累的吗?”梯子下面的人仰头问她,“不困吗?我今早困得差点把牙膏当洗面奶了。” 陈运贴完标语,从梯子上下来接过她手里的梯子,扛去另一边: “还行。” “这都还行啊。”这个年纪跟她差不多大的女孩儿咂嘴道,“那你肯定是那种别人家的小孩儿,吃苦耐劳。” 吃苦耐劳陈运没觉得,她就觉得这个标语写得很脑残—— 想你的风一路从十五吹到了中秋。 什么邪风这么能吹? 再看下一句—— 月下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这句还差不多,好歹是句诗,而且这家饭店的店名就叫“黄昏后”。 但这上一句跟下一句画风也太不搭了。 “那你这周干完还干吗?”她的扶梯搭子又问,“你要走的话咱们一起……” 为什么要一起? “不然我不好意思问人家要钱。” 哦…… 陈运说: “还干。” “那也真太累了。”对方耷拉着脑袋,“那你加油吧。” 陈运笑了笑,没再说话—— 累就累吧,累了她至少还能做个人。 不累就只能躺屋子里等待着被拖垮。 想是这么想的,但三四个小时爬高上低拖地洗刷之后,是个人都会觉得累。 尤其是干完走出店里坐在路边啃月饼的时候,更是累得嚼都不想嚼了。 电话就是这个时候打来的,玩具店里的人叫她去卸货。 “小长假出来玩的人多,得赶紧收拾好,辛苦一下,一小时按一个半小时算,行不行?” 陈运很想说,你这半小时也就多十块钱,还要干六小时,中午饭不用吃了? 可举着电话一想六小时得一百八了,平时也就个八十。 去吧。 反正这边的货都是些什么纸啊盒子啊小娃娃什么的,又不重—— 问题是,为什么这些人过节不在家里,要出来在玩具店里喝东西和玩这种东西? 小塑料娃娃到底有什么意思? 卸完货,打扫完两个黑咕隆咚的房间后已经是下午三点了。 她坐在外面把剩下那盒月饼就着水咽到一半,忽然想起来家里好像还有个人。 这人走了没有? 这人被偷成那样,大半夜没地方去都没有家人朋友的打电话问一句,是不是也没有地方能过个节? 要不…… 她看了看盒子里最后一块儿月饼,把盒子盖又合上了。 要不打个电话问一下吧。 就问一下,看她走了没有…… 迟柏意正对着盆里洗到一半的衣服发呆。 她发誓她搓的时候也没有用很大的劲儿,而且因为陈运这儿只有几块儿颜色形状不同的肥皂,她还专门跑下去买了洗衣液什么的。 结果上来没揉两下,裙子刮花刮破了…… 刮花刮破就算了,居然还掉色。 它居然掉色?! 它掉色之前洗衣店里的人也没说过啊。 不,它掉色就算了,还掉陈运外套上了。 现在好,本来有些发白的牛仔外套,粉了。 幸好里头那件内搭没事,不然也得粉。 迟柏意绝望了。 迟柏意绝望地想象了一下等会儿陈运回来看到,得是个什么反应—— “算了我还是去桥洞吧……”她碎碎念了两句,把那件粉得东一块儿西一块儿的外套拎出来,挂好,用手机拍了张照片—— 相似的款式倒是有很多,但没有一件同款。 而且就算买了也不是今天就能到啊。 还是送洗衣店吧,订个当天加急…… 预约好,人到了,她把衣服送下去,目送店里的车走远,手机嗡嗡震动了两下。 一条两条短信,来自一个陌生号码: “你走没走。” “你没走……” 迟柏意还没来得及看清那句没走后面是什么话,同一个号码电话就蹦了过来—— 是不是陈运? 会不会是她? 电话接通不到两秒钟,迟柏意刚“喂”了一声,“陈运”两字还没出口,嘟嘟两声响,断线了…… 陈运重新拨过去,听着那头毫无感情的“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面无表情。 天气果然阴沉沉,没有要下雨的意思,也不像是会突然出一抹大太阳。 一切都发白发灰。 路上车开过去,能闻到一点干涩的灰尘味儿。 本来已经没有什么事儿了,下一个工作还在晚上十一点到一点,这时候回去歇一会儿,吃顿正经饭也挺好。 可现在…… 她把手机和月饼往兜里一揣,朝着饭店那边又走了回去—— 领班看到她很意外: “小陈?不是跟你说说早上来过下午就可以不用来了吗?” 那下午做什么呢? 回到屋子里跟一个不太熟的陌生人大眼瞪小眼吗? 还是回到空空的屋子里对着天花板大眼瞪小眼? “也行,想多赚一点没问题。”领班笑了笑说,“那你去忙吧,我给你记上。” 一忙忙到暮色四合,天暗下去,店里星星点点亮起灯。 她走出这个屋子里都能升月亮的地方,再顺着屋外没有月亮的路走向便利店。 十一点,十二点,凌晨一点…… 原来从医院这边到昌平路走路要半小时。 之前好像从来没有注意过。 楼里楼外还是一片漆黑,陈运站在楼下看自己那一层的窗户,亦是一片漆黑—— 人大约早已经走了吧。 走了也好。 反正她看起来也不是能睡桥洞的人,用不着担心。 不走的话光想想就烦…… 她磕磕绊绊地上楼。 她慢慢从兜里掏钥匙,掏到了一只月饼。 门开了。 门里的人眼睛轻轻一弯,嘴角扬起来,背后是晃动着的烛光: “你回来啦。” 就在这一刻,陈运觉得自己的心猛然一震,随即高高荡起。 她扶着门框,站在门外黑暗中,使劲儿咽了一下几乎没有的口水,问: “你不是走了吗?” 她站在门里笑。烛光摇曳,身影半墙如画。 “怎么能走?” “我答应了你今天要请你吃饭的,记不记得?”魔/蝎/小/说/m/o/x/i/e/x/s/.c/o/m 14、运气 陈运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地说: “不记得了。” 确实是不记得。 今天活儿那么多、那么重,除了嘴里的月饼和没到手的钱,哪还想起这儿有个人? “那……” 陈运看着她,歪了歪头: “那什么?” “那我们现在就走?”迟柏意有点犹豫,“你回来这么晚,是不是也饿了?” 她可千万别说“不用”。 也别说“不饿”。 拜托! 跟着陈运张嘴就说: “还行。” 如果她说“不用”,迟柏意知道这是拒绝——饿不饿都跟你没关系。 她要说“不饿”,迟柏意明白这是假话,但还可以再努力一把。 但她说“还行”。 还行是饿还是不饿? 那现在是走还是不走? 或者是都可以? 都可以那接下来怎么办? 不知道,不清楚,搞不懂,网上没教…… 迟柏意突然心累得很,侧了侧身子给她让了条道: “好吧。那你早点休息。” 陈运走进屋子,惊讶地挑了挑眉毛,眼睁睁看着这个人背着一只大旅游包开始往门外走—— 这就算完了? 果然,在门口她又停了下来。 陈运迅速转了转脑袋,把目光转向自己衣角—— 嘁,就知道! 结果她停下来,语气挺客气挺柔和地说: “停电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交电费,所以问了一下你的邻居,她们说这地方电路总这样,明天大约就能好。” 陈运愣了愣,点头表示明白。 她又说: “下午我想等你回来一起随便吃两口再请你吃晚饭的,所以点了些你可能也会喜欢的东西,我没怎么碰,你要是饿了,可以吃掉。” 陈运把脸转向小方桌上整整齐齐的几个外卖盒上…… 最后,她说: “不知道你手机还有没有电,买了几块电池,你看看能不能用,不能用的话那家便利店24小时营业,尽快去换。” “还有……床上用品,我也买了新的。” 陈运盯着方桌边小推车上的那堆东西没说话。 迟柏意在心里叹了口气,合上了门。 然后抬脚。 …… 一股拉力从后背传来。 她再使劲儿…… 不是,这位大侠的功力已经从十年长到二十年了吗?! 屋子里的陈运皱着眉,望着门里悬在半空中卡住的那只包…… 那包还挺大,鼓鼓囊囊的,此刻正正面对着她上上下下的移动。 移动了两下,开始左右扭动。 很显然,门外的人正在试图把这包从自己肩膀上卸下来。 扭动完了,估计是背包带子太短,门外的某位人模人样聪明绝顶的大夫又不知道开始怎么操作,反正好一阵叮叮咣咣的折腾。 她看得简直没脾气,站起来过去一把拉开了门。 迟柏意一个跟头往前扑,被她拽住背包带扯了回来。 俩人面对面脸对脸,迟柏意清楚地看见她脸上憋着笑。 “想笑就笑吧。”迟柏意摸了把肩膀说。 陈运咬牙瞥她。 “这你都不笑啊,大侠。”迟柏意抱起胳膊,也学着她那样子瞥回去: “要是我,见到个人背着个包,一里一外卡在门上扑腾,我一准儿笑完还拍个照。” 陈运“唉”地叹出了声笑来,歪着身子看看她肩膀,伸手扒拉了一下包: “没夹坏吧。” “没有。”迟柏意瞅着她,“真牛皮好质好量,居家旅行好伙伴,防水防风还防盗,跟你的门一样结实,不用担心。” 陈运只好诚恳起来: “人没夹坏吧。” 迟柏意叹气: “嗯……也就还行。” 还行什么还行—— 陈运终于自暴自弃地一撒手: “我饿了,吃饭去。” 对面的人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这下也不在意自己肩膀痛不痛了,从风衣里摸出来手机: “你想吃什么,我……” “我说了算。你请我吃饭,地方不得我挑?”陈运轻轻一扬下巴,止住她下面的话,“放包,走。” 迟柏意手指轻轻在暗下去的屏幕上敲了两下,抬眼一笑: “行,你来挑。” 两个凌晨一点要去吃饭的人一起下楼。 路上迟柏意跟着陈运哒哒哒地往前走,越走越心虚,忍不住把自己风衣裹了又裹。 裹来裹去,小苍蝇馆子灯光下一照,陈运差点把杯子里的花一起喝嘴里去: “你跟人打架了?!” 迟柏意用菜单挡在她俩中间: “什么?看这个虾仁……你想吃虾吗?” “我不想吃。”陈运把那个菜单往下摁,“你是去警察局了,还是回你家了?你被人打了?” 打成这样? 裙子怎么都破了?! 难怪我中午打电话你给我挂了呢…… 迟柏意很窘迫地抬手乱摆: “不是不是,我没有……” “那你这个印子……”陈运眯着眼,声音小了。 然后又抬眼看看她,再垂眼看看衣服,再看她…… 迟柏意被她这么来回看得招架不住,只好说: “我洗的,它掉色了。” 哦…… 迟柏意把菜单放下来,看着她: “裙子洗破了。” 哦—— “本来又买了一条,但……” 但又不知道犯什么病,一洗缩水了,这能说吗? 她没说完,在陈运看来自然就是新的没有就只能穿破的这条了。 然后她还被偷得无家可归。 这么大的事儿,到现在朋友家里人一个都见不着影。 陈运伸手把菜单扯了过来: “我来点,你吃面还是饭。” 迟柏意没反应过来—— 什么面什么饭? “打卤面拌面汤面烩面,盖浇饭炒饭烩饭,挑一个。” 陈运说完看看她,“你不是饿了吗?” “是饿……”迟柏意说,“但我不是要请你吃饭……” 结果就吃这个? “我要吃青椒牛肉盖浇饭。”陈运已经决定好了,“还要两个煎蛋和五花肉串,还有一笼小笼包……” 迟柏意的思路已经从“就吃这个”转移到了这一串饭菜上去,眼看着服务员已经点头,不得不伸手拦了一下: “晚上吃这么多对身体不好。” “……还有一碗小面和葡萄汁。”陈运跟没听到一样地说,“就这些,你要什么?” “我……”迟柏意犹豫着,“来个面……” “再来一碗小面。” 服务员收起本子走了。 陈运看看她欲言又止的脸: “我平常也这么吃。” 她在点头。 点完,从不知道哪儿摸出了一只月饼: “那先垫吧垫吧,免得一会儿吃太急不舒服。” 陈运呆了片刻,慢慢从自己衣兜里拿出来那只小月饼盒,在桌面上推了过去: “你也吃。” 盒子不大,一盒也就四个,其他三个坑已经空了。 迟柏意的目光在盒子上打着转,转过一圈又回到了她脸上去,声音很轻地问: “什么馅儿的?” 陈运已经拆开了她给的那个,一口咬了半边,口齿不清地道: “豆沙的,还有黑芝麻。” “今天就吃了这个吗?” 陈运没听出来她究竟问的是什么,挺无所谓地说: “还有南瓜粥啊。” “这样啊……” “哪样啊。”陈运吃完一看,伸手道,“你不吃还我。” 迟柏意迅速拆开包装塞嘴里了,嚼了两下把菜单往她手里一拍: “已经吃掉了,没有了。我也饿,早上没吃中午也没吃,你看看还想不想再来点别的。” 陈运就觉得这人挺怪—— 饿了又怕吃太多。 点了又嫌不够…… “你是不是没钱了。”于是她决定关照一下这个倒霉蛋,“没钱没事,当我请你。” 迟柏意不知道她是从哪儿得出这个结论的: “你觉得我是没钱了吗?” “看着不像。”陈运瞅瞅她洗得乱七八糟的衣裳,又瞅瞅她有点炸毛的头发,“那你不是显摆着叫人给偷了吗,还买了那么多东西……” 迟柏意觉得她头一次话里充满了单纯的人情味,还没来得及感动,她下一句话已经蹦了出来: “有钱也被你烧光了吧。” 这叫什么话! 陈运觉得她才听不懂人话: “那我就说你把你用过的东西带走,你用得着全换吗,还买电池……这种手机电量很耐用,你……” 你完全没必要搞这些。 但陈运说不出口。 因为她已经开口了: “我只是觉得给你添了很多麻烦。” 俩人在油烟缭绕的小饭馆里静静对视,青椒和汤面的酸辣味儿环绕四周,油锅在身后的灶间刺啦一声响…… 须臾间,食物的各种气味像是突然充盈起来,饱和地灌满整个屋内。 陈运往后仰了仰,靠在了椅背上,一只手掐着筷子,忽然就笑了: “我知道。” 迟柏意也带着笑,就这样看着她: “是吗?” 你知道? 你知道我其实对你很有兴趣吗? 你知道我也是真的觉得给你添了许多麻烦吗? 那你知不知道,我既想要给你添麻烦,又生怕这样的麻烦会让你心烦,从而让你在来回颠倒中把我一点一点推开——就像是我在这些年对所有人做过的那样。 你……知道吗? “我知道啊。”陈运又说了一遍,把筷子一放,俯身下来—— 这张桌子不大,面对面坐本来就没多少距离。 她这样一凑,更近了。 鼻尖与鼻尖只差两指,瞳孔中间人影呼应,光影错落。 屋外秋叶潇潇,屋内烟火融融。 她冲着她的脸,与她几乎鼻尖贴着鼻尖,很小声的、一字一顿地说: “那麻烦要是自找的,就不叫麻烦……” “叫活该。” 迟柏意心口猛然一空。 她已经退了回去,继续靠着椅背,微微的笑着: “就跟你非得换了的那把贵不拉几的锁一样,迟大夫。” “贵,才招人惦记。”魔/蝎/小/说/m/o/x/i/e/x/s/.c/o/m 15、运气 由于太晚,迟柏意又顺理成章的赖在人家里睡了一晚。 她睡地,陈运睡床。 非常公平。 这样公平的结果就是第二天醒来,她发现自己睡在了地上—— 被褥离她一个胳膊那么远。 陈运又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出了门,还给她留了张字条: 来电了。 就这三个字,铁画银钩。 迟柏意盯着这张字条看了许久,满脑子都是昨晚的画面—— 她凑过来睫毛微颤的模样,和她脸上的笑。 平时一脸要炸了地球的人,笑起来跟春风吹过的水面一样。 至于她说过的那两句话,迟柏意不想再想。 她开始想陈运喜欢吃什么—— 昨晚那么些东西,又是饭又是面又是包子,她一个不剩地全吃光了。 然后回来洗漱完还是说饿,把几个外卖盒的茶点也吃了…… 也没见说什么凉了冷了好吃不好吃的话,就是新鲜或者不新鲜。 其实那些东西真不算多,起码对于一个二十左右的人来说不算多。 迟柏意记得自己刚上大学那会儿也这么吃饭的—— 早八困半死不想吃,中午食堂人太多懒得排队不想吃,下午一溜烟逮着饭猛吃。 陈运到底又给自己找了什么活儿,从早到晚的干,忙得连饭都顾不上吃? 便利店那个是一个,还有别的? 月饼盒子迟柏意没扔,随手拿回来就放在那张小方桌上,四个坑,泛着油光的玻璃纸。 她现在就对着这张玻璃纸思考着今天能不能在凌晨前等到人回来,正儿八经地请她吃顿饭,告别,然后卷包袱走人。 中午一点的时候陈运打电话过来了,迟柏意听见她那边声音很乱: “迟大夫?” 迟柏意说“对,是我。” 她停顿了一下,说: “你还没走啊。” 迟柏意被她这个说话方式逗笑了: “你忙中偷闲打电话来就是为了说这个?” 电话一下挂断了。 迟柏意望着手机屏幕等着,等了不到一分钟,一条短信进来了: 你可以去昨晚的那个地方吃饭,干净。 迟柏意笑眯眯地给她回: 好的,你也记得吃饭。 陈运抹了把脸上的灰,看着又一条短信冒出来: 不过可以少吃一点,晚饭我想跟你去吃自助。 自助? 是那种毛毛说的可以自己做饭的饭店? 她正想着,又一辆车开了过来: “停哪儿?” 中午三点,迟柏意总算把陈运那件牛仔外套取到了手,一起到手的还有她重新买完送去洗的裙子。 洗衣店店员扶着车门很无奈地跟她讲: “您这次可别自己洗了,这种面料是混羊毛的,水洗就是会缩水。” 迟柏意连连点头。 对方继续说: “还有您洗衣前得看看衣标,大部分衣标都会标注洗涤方式的,能不能和其他衣物混洗也会标注……其实吧,您要是手洗爱好者,我们店里也有套餐。” 手洗爱好者迟柏意悻悻地上楼,特别想直接订台洗衣机过来。 最终没订的原因是她想起陈运昨晚陈运说这房子电路老化,带不动大型电器。 下午四点,她在陈运家的大阳台上接到来自警察局的电话,说了半个小时后她提着扫帚,开始对着陈运床边巨大的书架发呆—— 基础有机化学,中国化工通史,精油化学,有机合成中的副反应2,中国植物源农药研究与应用,本草纲目…… 化学狗? 二十岁的化学狗现在应该天天泡实验室了啊,怎么还有空天天勤工俭学? 再下一排是各种植物草本相关的书。 剩下再往下,就是迟柏意几乎听都没听过的东西了—— 香乘香道香典,青烟录,花间十六声…… 整个书架不是这种专业书就是看上去云里雾里不知道讲什么的书,再要么就是以香字打头的书,迟柏意想找出一本她这辈子见过的书,结果压根没有。 书架下面是一个一个小抽屉,排列得密密麻麻,越看越眼熟。 她蹲下来,用手轻轻抚过这些抽屉面,终于才意识到这个屋子中一直若隐若现的香味究竟从何而来。 这根本就是一些中药抽屉。 不,这整个书架就是用一个中药柜改的。 迟柏意收回手,继续扫地。 扫过干干净净的阳台,阳台上空得如同没住人。 扫了一下这个用来当客厅和卧室的屋子,没了。 所有正常人可能在这个年纪会喜欢、会买的小玩意儿都没有。 除了那双毛绒绒的兔子拖鞋和毛绒绒的坐垫,以及各种熊形状的东西,迟柏意看不出陈运的爱好,也想象不出陈运远离学校宿舍一个人住在这间屋子里的样子—— 没有课也没有兼職的时候,会做些什么呢? 听音乐或者刷剧? 不,她就一部学生手机。 迟柏意知道那部手机,那是很老的一个牌子,现在已经停产,除了打电话和发短信以外几乎就没有别的功能了。 跟朋友出去逛逛街,玩一玩? 现在算是放假,可迟柏意没见到她跟任何人有来往,也没有什么朋友上门来找过她。 两天了,她的日常就是早出晚归,脸色不好地回来吃饭,然后洗澡,倒头就睡。 迟柏意把扫帚放好,忍不住又看了看那只大书架。 手机叽里呱啦地唱起歌来,是钱琼的专属音乐—— “来吃饭?” 迟柏意听出来她不在钱家: “你奶奶呢?” “又跟她的狐朋狗友跑了。”钱琼语气平淡地说,“说是要一起坐船赏月,重温青春少年游,跟我们这些人团圆没意思,故人团圆才得劲儿呢。” 说完,声音大起来,吊着一股哀怨的味儿道: “哎呀来呗,人家都要么跟家里吃中秋月饼,要么跟对象赏月去了,咱俩个没对象的一人一根筷子就个伴儿,喝点小酒,多美啊。” 美个屁。 迟柏意冷笑两声: “不用了,跟你就伴儿也是看你朝别人抛媚眼,无聊得很。” “哎你早说你吃这个醋那我……” “而且吧……”迟柏意打断她,故意顿了顿,还清了清嗓子,“我今儿有伴儿了,用不着你。” “啥?” 迟柏意愉快地把她拖进黑名单,哼着歌走进了洗手间—— 新裙子好,新裙子没有腰带,想怎么吃怎么吃,不用担心勒肚子~ 陈运灰头土脸地在餐厅洗手间里洗手洗脸时,她就站在旁边这么说着。 害得陈运偷偷从镜子里瞟她的腰: “你还有肚子能勒吗?” 迟柏意把裙腰一紧,给她看: “喏。” 结果陈运不知道为什么脸一红,甩了她一身水就走了。 这家自助餐厅是最近新开的,评价不错,人流量也很大,迟柏意在门口等到陈运过来时,已经晚了二十多分钟,差点连座都没排上。 俩人从洗手间出来落座,迟柏意去拿碗盘,顺便迅速打量了一眼周围。 环境很整洁—— 起码看上去很整洁。 而且最重要的是,陈运没有拧着眉毛皱鼻子。 “是不是还算新鲜?”她把碗筷什么的放下,在陈运对面坐下来,观察着她的反应。 陈运的鼻子很轻微地动了几下,目光从她们右手边的玻璃隔断上跃过去,落在了那一排食物上,然后转头往前凑了凑。 迟柏意也往前凑。 俩人头碰头,迟柏意听见她小声说: “那边的东西有股报纸味儿。” 迟柏意看了眼那排炸鸡炸虾炸万物,也同样小小声地说: “那不吃那些,你可以找自己喜欢的……” 嗯……好闻的。 陈运没动,看上去有点不安: “随便拿吗?我今……听别人说有些不能拿。” “是啊。”迟柏意心里有点难受,于是压低了声音,“因为有些被别人摸过了啊。” 陈运一下子眼睛瞪得特别圆。 她这个样子看上去特别可爱。 迟柏意憋着笑,手指在桌面上偷偷给她往右指: “看那边……看到没有?那个紫帽子小孩儿,我看到他用手把每一个鸡腿都拿起来看。” 陈运“嗖”地一下站起来,被她一把攥住手腕: “干嘛去?” “他还摸!” “别急。”迟柏意发现她雷厉风行的,只好站起来在她耳边说,“那边的服务员已经盯上他了,不用你出手。” “两个呢,都在看他。”迟柏意用手指尖揪住她一个衣角,晃了两下,“好了,走,咱们去拿不会被手摸的。” 陈运只好被她牵着衣角带着走,边走边回头看那个鬼小孩有没有被制止—— 鬼小孩被他那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鬼爹抓住,跟服务员大吵了起来…… “甜食喜欢吗?要不要冰淇淋?” 陈运犹豫了一下,指了指粉色的那一桶。 “樱花味?” “草莓……” “草莓味儿是这个。”迟柏意把勺子递给她,“你来吧,我不会弄这个,我看别人都能舀个球呢。” 挖了两个草莓冰淇淋球,陈运拿着边吃边走。 迟柏意就跟在她后面。 她往扇贝前一停,迟柏意抄起夹子夹一排。 她对着牛排瞄炒饭,迟柏意拿着盘子装了一大盘。 羊腿滋滋滴油,东升斑冒热气。 青虾大红牡丹虾,基围虾一摁直往上蹦。 果汁从榨汁口源源不断地冒出来,苹果泥甜甜的,吃着总有点让人想睡觉的感觉。 寿司是现卷的,一人一份,等寿司的时候还可以去预订一只波龙。 黄色的油块儿和蒜瓣的气味在铁板上翻来覆去打几个滚儿,虾肉就会像肉丸子一样一颗一颗爆出来。 蛋糕一块一块排排站,奶油是很清甜醇厚的香味,与各种果香融合在一起,布丁在流光溢彩的小碟子里晃来晃去,上面的坚果有一点糖壳。 陈运端着布丁对着那个半人高的肉串架子发愣,迟柏意就在一旁等生蚝和蛤蜊—— 那蛤蜊有巴掌那么大! 回座位的路上陈运一直在试图研究这玩意儿到底是怎么长出来的: “这么大,里面会不会有珍珠?” 迟柏意被她问得掏手机查百度。 查完告诉她几率很小,不过还是有可能的。 于是陈运对这个东西肃然起敬,直到完全吃光了都在试图扒拉那个壳子。 扒拉了一会儿,她看见迟柏意用手托着半张脸,对着她在笑。 陈运有点不好意思,慢慢把那个餐刀放下,继续去吃自己的小蛋糕。 然后隔着一桌盘碗杯盏,对方的手就这么伸过来,很自然地替她挽了一下耳边掉下来的头发。 陈运动作一僵。 “要掉奶油里了。”迟柏意说着,把自己头发上的皮筋取下来,犹豫两秒钟,推到了她手边,“自己绑一下吧。” 陈运捏起皮筋,看看她: “你不用了?” “我吃好了。”迟柏意叹气,“别管我,你这么一问我觉得我这辈子又不想再来吃自助了。” 为什么是“又”? 迟柏意就给她看自己这边的一堆乱七八糟的面点、菜品和水果皮: “占肚子,虚假的饱足感,但又看上去非常好吃。” 陈运一直都没太注意到她自己都拿了些什么,这下一看忍不住就想笑: “闻着也很香对吧?” “是啊。”迟柏意用手扇扇空气,“你闻,是不是很香?不过吃进去嘴巴跟鼻子得商量半天。” 然后商量半天还是各干各的。 “每次吃自助就是这样,看好看好闻就拿了,没吃两口就后悔,后悔完了就饱……” “然后一出门就饿。”陈运接了一句,“那你怎么还来?” “那不是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吗?”迟柏意指指她盘子里剩下的寿司,“不喜欢这个?” “有点扎鼻子。”陈运老实地说,“还凉嘴巴。” 能把芥末山葵入口形容得这么清奇的,只此一位了。 迟柏意有点好奇: “我发现你嗅觉很好啊。” 什么叫扎鼻子…… “也就一般。”陈运挺平淡地说。 话是如此,不过迟柏意还是看到了她低头时嘴角露出的那一点点笑…… 笑得很安然,骄傲又带着半分矜持,意气风发的,跟她平时十分不同。 却也十分契合。 迟柏意收回眼神,举起杯子往她杯子上轻轻一磕: “好,我知道了,一般嘛。” 陈运耳朵动了动,没理她。 迟柏意只好自己找补回来: “就那种相对于我们正常人来说的一般,是吧?” 陈运很认真地冲她点头。 “好吧。”迟柏意把杯子中的果汁灌进嘴里,举杯冲她示意,轻笑道: “那一般般的陈运,祝你中秋节快乐,谢谢你在这个大伙儿都团圆的节日陪我了。” “别客气迟柏意。”陈运揉了一下鼻子,也喝了一大口果汁,“我本来以为你下午就该走人了呢。” 说到下午,迟柏意想起来了: “我也以为你下午不会回来了——你……今天忙不忙?” 陈运皱了一下眉: “还行。” “便利店不是夜班吗,那你吃完饭是不是又得去?”迟柏意看了一下时间,“会不会迟到?” 已经快九点了。 陈运扫过她的动作,在心里“啧”了一声,道: “不去,今天有人调班,我调到上午的。” 那中午那会儿…… “中午是另一个店的工作。”陈运看着她,“你还想问什么?早上?早上我得去饭店收拾卫生。” 早中晚,满满一天。 迟柏意尽量让自己目光不要闪躲,也定定地看过去,声音很稳地道: “所以你很缺钱。” 陈运扭了一下脖子,从她的左眼看到右眼,最后冷笑着往后一靠,把手里的筷子一扔: “对。” “所以你准备怎么着?已经认识了就不会太突然是吧。说吧,准备一月给我多少钱啊?”魔/蝎/小/说/m/o/x/i/e/x/s/.c/o/m 16、运气 什么叫认识了就不会太突然? 什么叫一月给我多少钱? 迟柏意大脑飞速转动了几秒钟,把原来想到的那个可能性掐掉,转移到了另一个方面—— 一个她基本从来没有想过的方面。 于是她决定换个思路和方向…… 她慢慢放下了筷子: “这个、我……目前还没有要借给你钱的打算。” 陈运本来还满脸戾气地乜着她,大概牙关咬得很紧,迟柏意都能看到她两颊下方隆起的肌肉—— 这样子很像一只炸了毛的猫。 可话音落下瞬间,她眼角抽搐了一下,仿佛是完全没有听懂那样、侧了侧脑袋: “你说什么?” “你也知道,我刚被偷了个底朝天。”迟柏意起身,往她杯子里添了半杯果汁,“要不要蜂蜜?这个可能有点酸——要不是月底的奖金,现在恐怕还得问你借钱呢。” 说完,有点自嘲地低笑了一声: “对不起,我、可能说话太没有考虑,让你心里不舒服了……” 陈运呆呆地看着她,思绪断了不说,刚被激起来的一股脾气跟个肥皂泡似的,还没吹大,“啵”地一下就被戳漏了。 她还在继续说着,脸上还是那种从第一次见面就有的、温和而耐心的笑,语气相当诚恳,带着歉意: “是我不好,别生气,好不好?” 这句“好不好”从她嘴里在此刻冒出来,听上去简直像种委婉的撒娇。 “你……”陈运有点不知所措了。 “但我其实想说的是,陈运……”她重新坐下,眼睛定定地望过来: “现在不管怎么样,如果你还在大学,还是该以当下为重,助学金和助学贷款都能帮到你,你……” 你还有大把的时间和青春,完全没有必要消耗在这种折磨而没有技术含量的体力劳动上。 “或者也可以寻求一下家人的帮助。这个年纪过得辛苦,大家都有过,但至少,不要一昧硬扛。” 迟柏意有点艰难地说完,却看到她笑了。 她笑着指指自己,又指向迟柏意,半是好笑半是感慨地说: “迟大夫……” 迟柏意静静地说: “我在这儿。” “你觉得我现在像是有学上的样子吗?” 什么意思? 陈运收敛起笑容,一只手撑在了桌子上: “谢谢你说这些吧,不过很遗憾,我没有在上什么大学。” “我也没上什么三中。” “那都骗你的,我连高考都没考完,已经打工三年了。” 她如愿以偿地从迟柏意的眼神中看到了某种震惊和…… 心疼,可怜? 陈运别过了脸: “很意外?” “也不是特别意外。”迟柏意轻轻叹了一声,“我说怎么回回见面你都累成这样……” 不对,那就算没学上也不至于干一堆零零散散的活儿啊。 “你家里……” “没人帮我。”陈运不想跟她说这个,“也真的没什么有病的妈爸。” “那为什么这么拼命?”迟柏意这回是真的有点不明白了,“便利店这个就不说了,就我看到的,动不动调班,今天夜班明天就换成早班,凌晨一点下班,第二天六点上班。” “还有你说的那个打扫卫生什么的……” “我就想挣钱。”陈运把果汁直接倒回她杯子里去,“酸死了,你自个儿喝吧——有钱踏实。” 迟柏意无话可说,一仰头把那半杯果汁全灌了。 灌完就感觉舌头和牙齿在打哆嗦: “酸啊……” 陈运幸灾乐祸地想:该。 结果这人被酸成这样,也没忘了继续叨叨: “那也可以找份稳定一点的长期工作,我们医院最近……。” 话没说完,陈运叉起一块儿蛋糕递到了她嘴边: “吃。” 迟柏意只好张嘴。 她吃东西时不爱说话,就安静地在那儿嚼。 陈运就看着她嚼,看了一会儿,问: “那你呢,你是不是上学的时候特别厉害?” 迟柏意思考了一下,咽下食物说: “那得看是哪种厉害了。” 没说厉害,也没说一般。 陈运发现自己很喜欢她有时候这么说话: “为什么,还有很多种厉害吗?” “有啊。”迟柏意想了想,说:“有谈恋爱厉害的,有考试厉害的,有作弊厉害的,有写文章厉害的,还有做生意厉害的。” “那你呢?”陈运有点好奇地看她表情,“我听人家说能当医生都是读书考试特别厉害的。” “那这人肯定在骗你。”迟柏意把手挡在嘴边,往前一凑,“你知道我当时在大学,我们那上一级第一最后干什么去了吗?” “干什么去了?” “卖保险去了。”迟柏意促狭地冲她挤眼,“现在天天在朋友圈发广告,去年还问我有没有被病人打死要不要来份意外险。” 陈运不太理解为什么她会被病人打死。 迟柏意也没解释: “至于我……我可能就是那个做梦特别厉害的,我当时上一学期课,剩下时间都在睡觉。” 再剩下时间就是跑出去天南海北地玩。 陈运“哦”了一声,把自己盘子推了过去: “你吃这些,我没碰。别吃你那堆漂亮垃圾了。” 迟柏意很惊喜地接过,同时又看了自己盘子一眼—— 还真是些漂亮垃圾。 她又开始嚼嚼嚼,无比投入专心,陈运把她那堆漂亮垃圾两下扒拉到嘴里结束,就坐对面一直看着她。 气氛重新回到刚进店里的时候,甚至比那时还要更好一点。 陈运的心情却一点一点开始冒泡开锅—— 也不知道是因为她问的那句话,还是为她的道歉。 反正就是……挺复杂。 尤其是想到自己说的那玩意儿之后,就更复杂了。 还相当尴尬…… 这种尴尬颇像一个本该坐怀不乱的柳下惠或者一个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陶潜—— 石榴裙打脸上,美人抱怀中,坐怀不乱,那叫坐怀不乱。 上级大摇大摆来了,昂首挺胸就是不拍马屁,那叫不为五斗米折腰。 结果人石榴裙大老远还没过来呢,上级还没说话呢,你先搁这儿发脾气摆脸摔筷子,“呀呀呀”地推拒起来了: “我不是那样人我不能我不干你怎么这样……” 最后呢? 最后就是人家根本没那个意思……不,人家甚至都没往那方面想…… “我怎么这样……”陈运心里很愧疚。 再看一眼对面吃得很开心很满足的人,更愧疚了。 “我居然是这样……”迟柏意心里也非常愧疚。 再吃一口盘子里的东西,再看一眼对面貌似在走神、脖子却越来越红的人,更愧疚了。 此时云散月开,隔壁桌的小孩还在嗷嗷哭着吃鸡腿。 她们俩对坐着,眼神巴巴儿的互相碰撞一下,很快又同时移开——好像一对正在拿喇叭当烟囱的锅炉工。 最后,陈运抹了把脸,站起来说: “我有点热,我出去站站。” 迟柏意说: “哦好,我……” “我也热,我也热!”隔壁小孩嗷嗷叫,“我不吃了,我恨鸡腿!” 迟柏意扭头看了一眼那对黄鼠狼父子,站起来果断走了。 走到店外,她一眼就看见陈运在树底下仰着头,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起先迟柏意以为她在看月亮,走过去之后才发现她在看树上的鸟巢: “是燕子?” “不是。”陈运没看她,揉了揉脖子,目视前方: “燕子一般不会在树上筑巢,不够结实。” 说完,突然瞥了眼她手里的包,眉头一皱: “你从哪儿变出来的包,你、现在要走?” “我之前放柜台寄存了。”迟柏意无奈地笑笑,看她又在揉脖子,抬手在半空中迟疑片刻,给她指了指: “摁这儿,这有个穴位——是刚才扭到了?” “可能吧。”陈运照着她指的地方摁了一下,挺惊讶:“真有用,你不是西医吗,你不是治鼻子的吗……” 迟柏意却没像平时一样再说什么,就在她背后沉默着。 陈运回头去看,看到她的目光落在自己手上,赶忙把手缩了一下,插进了兜里: “问你呢,你不是治鼻子的吗?” “跟我奶奶学的。”迟柏意看向她,“是啊,得走了,总住在你那儿也不好。” “那、那我送你,你去哪儿住?”陈运很干脆,伸手要接她提着的包。 就这么一个伸手的动作,迟柏意看得更清楚了—— 那就是半边牙印。 新鲜出炉的那种,红得触目惊心,血丝乎拉的,就在她的食指中间。 可刚吃饭的时候,分明没有。 “走啊。”陈运还在问她,“你到底准备去哪儿住啊?” 迟柏意收回眼神,顺便把手也收了回去: “去朋友那儿住,我……我问问她那儿打不打扰,让她来接我吧。” “哦……” 陈运在心里想她的朋友。 是那个看起来就跟她特别特别特别熟的那朋友? 这么熟的朋友为什么就没现过身? 迟柏意侧过身,找到了个钱琼把她单方面拉黑了的号码,然后手指轻轻一点…… “通话中。”陈运看到她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没事,你先回去吧,好不容易今天下班早,好好休息。” 说着她又对着那个屏幕点起来。 陈运开始叉着腰,就看她那个狗屁朋友的电话什么时候能打通。 十分钟过去了,二十分钟过去了…… 陈运烦了: “你今晚不走是不是就要被我半夜吃了啊?” “你吃人?”迟柏意随口问。 “不吃!”陈运瞪着她,“走不走,不走你睡桥洞吧要不。” “那我不是……” “不是。”陈运一把扯过她的包,甩在肩上走了,“就多一张嘴,住吧,我家也没钱,不怕人偷。” 迟柏意握紧手机,跟了上去。 没走几步,手机响了。 陈运很敏感地回头看她: “谁?” “我妈。”迟柏意停下脚步,表情很难看。魔/蝎/小/说/m/o/x/i/e/x/s/.c/o/m 17、开始 迟柏意的妈妈…… 她的妈妈会是什么样子? 她妈妈的电话,她怎么那个脸色? 陈运看着她把手机举到耳边,“喂”了一声: “妈?” 陈运犹豫了一下,转过身快走几步,跟她拉开了距离—— 月亮明晃晃照在地上,树影婆娑。 迟柏意等了一会儿,电话那头终于安静下来: “柏意。” “嗯……”迟柏意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妈……” “你最近过得怎么样?” 她深呼吸,再呼吸: “挺好的,没什么问题,就正常上班下班,今天中秋你……” “现在是不是该放假了,回奶奶那儿去没有?” 迟柏意听见那边有打火机的声音,很轻微: “没。” “那就还是一个人在这边?跟多多她们?” 一个人? 迟柏意看了一眼陈运。 陈运还在前面踢踢踏踏地走着,时不时踹一脚地上的树叶。 “没有。”她还是照实说了,“认识了个新朋友,今天我们一起吃了个饭。” 老妈那边没动静了。 迟柏意只能听见她的呼吸声,长一声,短一声……大概是在吞云吐雾。 手表上秒针“哒哒哒”地走过两圈,她的声音很平静地重新响起: “什么样的朋友?” 迟柏意把话筒关掉,大声地使劲儿叹了口气,又打开: “我觉得很好的朋友。” 赶紧结束吧这煎熬的电话…… “又是跟你一样的朋友?” 不,跟我不一样,她长了四只手八只眼睛…… 迟柏意说: “迟教授你有话还是直说。” 迟教授比她冷漠一万倍: “是,我在直说——我相信你的每一个选择,也从来没有干涉过,对不对?但是就像上一次打电话我们聊的那样,你现在已经二十八了,还有一个月就二十九,在这个年纪,是不是也该对未来有一个规划,不管是事业还是感情……” “我有规划。”迟柏意开始觉得无力,“我上次就说了我……” “你的规划就是在这个地方当一个给人捅鼻子的服务生。” 迟柏意关掉麦克风,闭上了嘴。 二十多年的经验告诉她,她现在已经没有任何发言权了。 闭嘴,听着就好—— “现在的发展前景已经跟过去不一样了,你小时候选择这样一条路,我没有意见。当医生也好,当屠夫也好,都一样。你赌气……” “我没有赌气。”迟柏意忍不住了。 “但我从来没有教你这样不礼貌打断别人的话。” 老妈的声音还是很平静: “好的,就当你没有赌气。那现在你告诉我,你准备还要在这个地方待多久,又是中秋了你……” “你直接告诉我你的期待吧。”迟柏意停下脚步,攥着手机,努力使自己情绪不那么激动,“别说这些有的没的,就和我当时跟你出柜时一样,你直接告诉我。” 告诉我你对我很失望,告诉我你想要什么,你打算让我怎么做…… 反正结果都一样,不是吗? “出国。” 迟柏意发现自己笑了一声: “出国?然后呢?” “我会给你安排好一切,你是我女儿,你需要的东西我比你更了解。另外不管你是打算这辈子都不结婚还是要追求什么灵魂伴侣,这都是你的事。” “而且换句话说,我也并不觉得你可以在国内找到个什么知己知彼还长相符合你口味的同性爱人。这个地方限制了你的发展。” 迟柏意错愕地张了张嘴: “妈你出国待了几年就得到了这么个结论?” 妈你干脆说国外的同性恋更多更漂亮更适合我得了…… “你别打岔。” “我不打岔。” “再者,医生这个职业在以前或许是很光鲜,很受人尊敬,很让你心旷神怡。但现在已经不是这么回事了,你这个月是不是又在加班?” 迟柏意就觉得她妈还是她妈,被西班牙的太阳晒了半年也还是她妈,冷静不过十分钟: “那现在大家都加班啊……” 就连条狗都在加班好不好…… “别人加班是因为那是人家的选择,但你有更好的选择,你为什么就非得待在这个地方干你那个过家家一样挣不来三瓜两枣又脏又累的……” 迟柏意憋了一会儿,没憋住,说: “劳动人民是光荣的,妈妈。” 隔着太平洋和大西洋,这对母女不约而同地沉默片刻,迟柏意眼疾手快挂掉了电话—— 身后一阵脚步声,陈运侧头瞥了一眼,看见她跟了上来: “你饿不饿?” 迟柏意脑子还没转过弯,被她问得一懵,下意识就回: “你饿了?” 回完才意识到她们才刚吃完饭,于是又道:“我不饿。” 陈运没吭声。 迟柏意顿了顿,看了眼她一本正经的侧脸,心里居然有种微妙的被眷顾的感觉: “我没事。” 谁说你有事了? 陈运“哦”了一声:“那真好。” 迟柏意还没品味出这话阴阳怪气的成分来,她又接着说: “笑那么难看就别笑了,白瞎一张好脸。” 啧…… 这一套组合拳打完,是个人都没脾气。 迟柏意只好认真起来: “真的没事,就是……” “就是什么?”陈运把包换了个手拎着,俩人肩膀靠近了一点。 “就是我妈说我是个捅鼻子的服务员。”迟柏意埋头,并深感耻辱,“这使我非常受打击,我现在很难过。” “啊……”陈运没想到这个回答,迟疑着,“那你,你也别太难过。” “虽然是捅鼻……那也是白衣天使。” 大夫呢,多好啊。 “白衣天使……”迟柏意听着又想笑,“行,谢谢你的安慰了。” “没安慰你。”陈运很认真地转过头,“就是很了不起,真的。” 迟柏意看着她,过了好一会儿,才说: “谢谢。” 这句“谢谢”听上去郑重其事,陈运有点莫名其妙: “别……客气?” “没客气。”迟柏意把她肩上的包拿下来,自己拎着,“是真的,我现在好受多了。” “那了不起顶顶棒妙手回春救死扶伤悬壶济世医德高尚,简直扁鹊重生华佗在世……”陈运一口气说完,看她一眼,“希波克拉底重回地球。” “怎么样?是不是更好受了?” “哎呀天呐太好受了。”迟柏意笑着说,“你还知道希波克拉底呢。” “看不起我们高中学历啊。”陈运“嘁”了一声,“书上看到的。” 迟柏意立马想到了她那个中药柜…… 陈运还在说: “不过你缺这些话?我看医院到处挂的都有。” 迟柏意把思绪拉回来:“是到处都有啊,不过这种话还是得某些特定的人说出来才好受。” “平时嘛,不被骂就算很好了。” 陈运一愣: “你还会被骂?” “谁都会被骂,很常见。”迟柏意拨了一下她垂在睫毛上头的头发,“医生也是人,病人也是人,人对人,在医院这种慢了就容易上火的情况下合理也总有矛盾点在的。” 陈运似懂非懂,不过还是点头: “哦。那你平时都干什么……真的就捅鼻子,然后看嗓子眼儿开药?” 迟柏意仔细排列了一下: “也不总是捅鼻子看嗓子眼儿,还有切鼻子缝鼻子,用个灯照鼻子,把鼻子没坏脑子坏的人送去看脑子……” 看着陈运都被她逗笑了,迟柏意才停下来:“啊这么一看能干的还挺多。” 啊她笑起来眼睛亮亮的哎…… “所以说,是服务生也没问题。”迟柏意想了想,又笑了,“医疗行业本身就属于服务业,除了特别一点,跟服务生区别也不大。” “区别不大?”陈运觉得她可能喝果汁喝醉了。 “不大。” 陈运已经听不懂了,把手揣怀里抱着胳膊走: “行,你说是那就是吧。” 迟柏意就以为她有点生气了,结果没走几步,她又转头问: “那特别的地方是不是就是你们学得特别多,所以才厉害的?” 迟柏意一时没说话。 陈运又想了想,说: “结果人又多然后你们给人端菜也不挑人。” 迟柏意想给她竖大拇指了。 她也确实竖了: “厉害。” 陈运揉了一下鼻子,没理她: “那也了不起,谁有那条件学那么多,还真的都能学会。” 然后被骂了还心平气和地说什么“人对人”。 “难怪你脾气这么好……”她嘀咕了一句。 迟柏意没听清: “什么?” “我说难怪你脸皮那么厚。”陈运瞥了她一眼,“那你学这些之前就这样了吗?” “我啊……”迟柏意笑了,“是啊。” 是个锤子。 “不过我当时也不是因为想干这个才学的。”迟柏意就这么说了一句,又问她:“那你呢?尽说我了,你现在是怎么……怎么样的?” “什么怎么样的。”陈运把手插兜里,踢着石头没看她,“就没考上呗,所以打工来了。” “不累?”迟柏意问她,“别说还行。” 陈运也真没打算说还行: “挺累的。” “要扫地搬货刷垃圾桶洗地板,还有给房间打扮……偶尔给坐厕所里没纸没卫生巾的倒霉蛋送东西。” 倒霉蛋正在旁边不好意思地笑,笑完了说: “之前不是听你说又找了个工作,那个离家远不远?” 毕竟便利店就离这边挺远的了,走了都快半小时了现在一看还有一公里…… “饭店那个在医院附近,玩具店在那个什么……朝天广场。” 说起这个玩具店,陈运犹豫了一下: “哎你、你知不知道那种玩具店是干嘛的啊,就一些书跟那种塑料娃娃,然后有好多屋子,有的特别黑,有的怪怪的,里面还有床。” 床? 塑料娃娃?! 迟柏意觉得自己脑子都快成破壁机了: “叫什么名字?!” “什么无限什么逃馆……”陈运努力了一下,“我忘了。” “无限逃脱?”迟柏意对着手机念,“无限逃脱密室沉浸式剧本推理馆?” “对。”陈运使劲点头,“就是这个名字,毛毛说是什么玩剧本的,可是这两天让我打扫到别的屋子,里面怪怪的。” 毛毛是谁…… “会不会是那种东西?”迟柏意眼睁睁看着她边说边把手指塞到了嘴里,“毛毛又不懂……我要不要打举报电话,今天打扫的时候,我听见有人哭……” 迟柏意只好把这个“毛毛”放到一边去,先扯住她袖子,让她把手从嘴里吐出来: “没事,就是个普通剧……玩具店,嗯……那种悬疑推理小说,大家想现实体会一番,所以做出来这种游戏馆。” 但陈运看过来的眼神还是有点茫然。 这样的茫然是很真实的,并且切肤入骨,使迟柏意在瞬间回忆起了那张让她潜意识中念念不忘的照片。 而现在,照片里的人正在以同样的眼神和表情看向她—— 高中学历,打工累成这样没家人照顾,没有智能手机,社会认知停留在表面,不知道在为了什么东西使劲儿挣钱,娱乐方式……大概为零。 另外…… 迟柏意深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在这一刻,感觉脑子里的那根弦开始绷紧: “你不明白这个,是不是?” 陈运摇头,眼神很坦然,很疑惑: “对啊,怎么了?” 所以她不明白这种游戏馆的意义,不知道这个“玩具”能够用来体验什么。 迟柏意把堵在嗓子眼儿里那口气吞回去,说: “没什么,其实就是一种追求刺激的产物,类似于在一部恐怖片里当主角这样的游戏——哎,是不是到了?” 陈运若有所思地点头,“嗯”了一声: “你把你手电筒打开。” 照旧是一前一后的上楼,一点微弱的光源在背后一下一下晃着,陈运在前面拖着脚步走得慢腾腾,想恐怖片主角是什么样子—— 被僵尸追得满楼爬? 吊死鬼在楼梯上面倒着看我? 背后的人突然伸出一只手说“别动”? 一只手从背后伸了过来,轻轻勾上了她的衣角: “陈运……” “陈运我跟你说个事……” 陈运猛猛一抬腿跨了三层台阶,迟柏意在后面被她这一爆冲直接扽了个跟头—— “陈运!”魔/蝎/小/说/m/o/x/i/e/x/s/.c/o/m 18、开始 “你跑什么?” “没跑。” 迟柏意瞪着她,给她看自己膝盖: “你管这叫没跑?” 此人心虚起来跟狗一样,低头,看看她膝盖,看看别处,手指头绞了半天,最后往嘴里塞…… 迟柏意心软了: “算了,你把药拿来我擦一下就好。” 陈运转头就跑。 迟柏意坐在她的小椅子上,看着她在床底下翻箱倒柜,看了一阵,道: “找不到也没事,我之前买了碘伏……” 陈运找到了支喷雾,往她面前一蹲,也不啃声,上手直接扒拉裙子。 迟柏意差点一个膝跳反射给人踹出去: “你别碰我,拿来!” 她声线平时温和得要命,这一嗓子冒出来,陈运动作都僵住了,就那么半蹲半跪在地上仰头望着她—— 嘴巴撇的弧度向下,再向下…… 然后手一缩: “哦……” 你哦什么哦…… “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你就知道! “给……” 你可怜巴巴的干什么,你鼻子动什么动,你那什么眼神?!你鼓什么脸!你跑什么!! 迟柏意伸手一把攥住了她下巴,咬牙切齿的: “干嘛去?” 陈运叫她卡着下巴被迫抬起头,就对上一双水波潋滟的眼睛,大脑顿时一空,讷讷地答: “拿碘伏。” “拿碘伏干什么?” 那不是你让我拿的吗…… “那……破了啊……”陈运被她这么抓着脸、另一条腿膝盖还顶在胸口,感觉非常难受,干脆把另一条腿也顺下来跪在了地上: “我看到破皮了,在流血。” “……” 对方仰着脸望她,睫毛“吧嗒吧嗒”地扑闪: “我也不是故意的,对不起……” 这种表情放在这张脸上是很有迷惑性的,起码迟柏意就被短暂地迷惑到了,还分出了一点空间思考了一下是不是自己真的太凶…… 也就是这思考的几秒钟,陈运捏住了她手腕—— 迟柏意震惊地看着自己手腕被捏着甩到了一边,又更震惊地看着那个刚刚还半跪在她面前一脸可怜愧疚的人刷地一下站了起来…… 整个动作无比丝滑,态度相当潇洒,变脸跟翻书一样: “谁乐意碰啊,自个儿涂吧你。” 嘿哟? “涂之前记得洗手。”陈运隔着她一米远,把碘伏瓶子给她扔了过去: “免得糊一身灰还得你自己洗衣服。” 迟柏意就这么半张着嘴,看着她走到了屏风后不见影儿了,最后还没忘撂下来一句: “涂吧,涂你的,我不看。” “来来来,你来看!”迟柏意“哗啦”一下把裙子掀上去直到大腿根,“随便看,不收钱。” 屏风后的身影透过光显得影影绰绰。一颗脑袋慢慢探出半边,“嗖”地一下又缩了回去: “谁看啊。” “谁爱看谁看呗。”她那喷雾已经过期了,迟柏意就只拿棉签蘸着碘伏清理伤口,回嘴道: “爱看多看两眼,平时也就我自己欣赏,可惜了。” 陈运背对着屏风仰头笑了笑,头一次没觉得烦躁—— 那些在平时动不动就翻涌起来的龌龊念头,此刻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即便就隔着薄薄几层纸,有个人正坐在她背后不到半米,还露着一双月夜里曾晃花过她眼睛的腿…… “你真自恋。” “我还自恋啊……”迟柏意抬头看了眼,屏风纸上映出个背影,脑袋毛茸茸的、头发七翘八支楞: “你不应该也挺自恋的么?长成那样,平时对着镜子不得照个百八十小时?” “哎呀我眼睛真大,我鼻子真高,我眉毛画都不用画……” 迟柏意伸手接住她又扔出来的一盒创可贴,低头闻了闻,笑道: “然后一天天的身上还这么香。” “香……吗?” “香啊。” 你屋里这什么东西都是这股香气,连兜里的钱都是香的,这还不香? “那你多闻闻免得浪费。”陈运说着,反手扣了扣屏风,“你好了吗,我出来了?” 迟柏意没动静。 “我过来了啊。”陈运又说。 迟柏意一声不吭。 “你到底好没好啊,能放个……吱一声吗?” 迟柏意就跟被药晕过去了似的,坐那儿垂着个头。 陈运跳下床,两步跨到她面前,急得去掰她肩膀: “你怎么了啊?!” 她把头一抬,笑眯眯的: “没怎么啊。” “没怎么问你你不出声!”陈运很恼火。 “我就看看你打算什么时候准备出来。”迟柏意伸了个懒腰,站了起来,“我又没在换衣服,你至于这么回避吗?” 陈运站在原地对她怒目而视。 她风情万种施施而行,一回头: “呀,怎么,生气啦?” 陈运气得说不出话。 “别生气。”迟柏意笑眯眯地虚空拍拍她肩膀,“多好看呐,气成这样一会儿又去照镜子吓一跟头怎么办?” 陈运一把给她搡开: “走开。” 气性真大。 迟柏意一瘸一拐,跟着她到洗手间,站在门口看她抱着盆接水打算洗衣服,突然想起来自己还是个待罪之身,笑容一下没了: “陈运……” 陈运不理她。 “陈运陈运?” 陈运就是不理她。 “陈运陈运陈运……”迟柏意磨蹭过去,一只手撑在洗手台子上,用肩膀轻轻碰她一下,“我有话要同你说。” 陈运“啪”地把湿哒哒的衣服甩盆里,转过头: “你说。” “我……”迟柏意扭头就走,“你等我一下。” 陈运乍着手等了她三分钟,看见她抱着衣服进来: “……你想让我帮你洗衣服?” 迟柏意展开衣服给她看。 陈运转头重新对着盆: “哦……是我的,之前忘洗了,你放那儿吧。” 迟柏意不动,并且说: “我洗过了。” 陈运猛地转头。 迟柏意硬着头皮说: “我洗自己那条裙子的时候顺便洗的。” “……谢谢?” “不是。”迟柏意翻出领口给她看,“我是想说……我洗的时候吧,裙子掉色,给你染坏了,所以我找洗衣店处理了一下。但是她们处理的……嗯……” 陈运甩了一下手上的水,接了过去…… 迟柏意心都提起来了,结果她看都没仔细看,就低头闻了一下: “干净了,没事。” 迟柏意却没走,就拿那种眼神看着她。 陈运被她看得浑身不得劲: “还有事儿?” “没事。” “没事你可以出去了。”陈运把脏衣服泡好,自己对着镜子一颗一颗解扣子,“我要洗澡。” 扯淡呢你睡衣也没拿就洗澡? 迟柏意不想拆穿她,但也不想做一个讨厌碍事的人,只好退出去。 退了几步,又有点心虚,于是再次挤进来: “我帮你洗吧。” 陈运很轻地笑了一声,声音说不出什么意味: “你洗?” 迟柏意点头: “给我个弥补的机会——你看看,你那件真的洗坏了,颜色已经完全糟了……” “不……用。” 陈运闭上嘴,看着她从门边变戏法一样扯出那只旅行包,抖落出里头的衣裳…… “所以,我又买了件。”这个傻子一样的大夫举着衣服看她,满脸都是内疚和期待,“你看看,行不行?不行的话我……” “还有刚才我在楼道叫你其实也是为了跟你说这个的。” “你也可以不说,反正……” 反正你都打算走了。 “什么?”迟柏意没明白。 陈运推开她,从洗手间出去了。 迟柏意连忙抱着衣服,跟上她: “你……我知道这件衣裳你穿那么久肯定是很喜欢的,对不起,我也没想到弄成这样,要不我想办法让人给你修……” 陈运蹲在书架前不知道在干什么。 迟柏意犹豫一下,慢慢蹭上前: “陈运?” 对方递过来一叠纸币,又推过来一大盒硬币。 迟柏意愣住了。 陈运看看她脸,用脚尖碰碰她脚尖: “拿吧。” “多少钱你自己拿,我又不识货。” 硬币亮白铜黄、灯底下亮晶晶的堆在一个木头盒子里,像海贼的小宝藏箱。 迟柏意蹲下去,用手指拨弄着,听着盒子里细碎的声音,笑了: “我还以为你会让我退了去,要么自个儿留着穿呢。” “啊?” “就‘谁稀罕你的破衣服’这样……”迟柏意学着她平时的语气,“爱买你自己留着穿吧。” 我平时是这样? 陈运有点不好意思地揉了揉鼻子,别过脸去: “干嘛不要,是你买的……挺好的衣服呢。” “那你喜欢吗?”迟柏意望着她的侧脸。 陈运愣了一下,看向那双眼睛—— 眼里是她自己。 “我……” “喜不喜欢?” 喜欢…… “我喜欢的。”她定定地望着这个人,说。 于是迟柏意笑了。 初秋的风遛了一圈悄悄进屋,带来些许凉意。 窗帘轻轻一动,月光透进玻璃,照得满室清辉。 抬头能看见满满当当的书,低头能看见蹲在书下神情恍惚着的人。 那人的头发有点打卷,刘海参差不齐,有些长了,垂下去遮住了半只眼睛。 迟柏意定了定神,忽然想起来问: “就没有想过要复读什么的吗?” 陈运起先没听懂,后来抬头看了眼书,明白了: “没有,我……我厌学,看到书就晕,再考也考不上……” 这句话在这个书架面前显得很苍白。 迟柏意看着她。 她大概自己也觉得很搞笑,于是补充: “那都用来装蒜的,我都不看。” “那你应该拿哲学历史套装书用来装蒜。”迟柏意无奈地说:“而不是这种虚了吧唧、我一眼瞅过去都不知道干什么的天书。” 这回,迟柏意清楚地看见她翻了个白眼…… “算了。” 陈运睁大眼睛,瞧见她冲自己笑了笑: “你不想说就不说吧,毕竟我们也没熟到那个程度。” 结果陈运才一张嘴,她又话头一转: “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到你想说的时候,我会来听的。” 万籁俱寂,洗手间的水龙头大概是没拧紧,滴下来一滴水,落在了池中: “哒……” 陈运低下头,拂过那盒硬币,香气流转: “到底多少钱,你拿吧。” “不拿了。” 迟柏意看着她皱了一下眉,眼神立马凶起来,赶紧道: “就算我在这儿给你交的房租,行吗?” “你就住几天……” “住几天也是住啊,房租你肯定不要,菜钱水电费我来掏,再加上这件衣裳,勉强多留我几天呗?”迟柏意摁住她的手,想把盒子合上。 两双手一热一凉,陈运哆嗦了一下,往后缩,却被她拉了过去: “你这伤……” 陈运使劲把她甩开,抱着盒子和钱一起塞回抽屉里,飞快站起身走了: “不要不要吧,我洗衣服去了,你自己待着。” 洗手间的门咣当一声,屋子里又重新剩下一个迟柏意,一个中药柜,形影相吊。 一切都是安安静静的,就那扇门后的水声哗啦啦响啊响,跟条黄河似的流不完。 迟柏意坐外头足足等了她两小时,眼看都十二点了,终于坐不住过去敲了敲门: “陈……” 门没关紧,一敲之下直接开了。 迟柏意站在门口,半天没说出话。魔/蝎/小/说/m/o/x/i/e/x/s/.c/o/m 19、开始 不大的洗手间的瓷砖地面上,铺了一层硬币。 迟柏意努力回想了一下,谨慎地开口: “我记得你说你在洗衣服?” “对啊。”洗衣服的人头都不抬,半跪在地上拿着个鞋刷“哗哗”地在盆里洗,“你是不是要洗漱还是要洗澡了,那你来吧。” “你管这叫衣服?”迟柏意没动,指了一下地上的硬币,又指她盆里的: “你老实交代吧,你是不是个狂热的硬币收藏家,或者你有什么钱币交易的违法买卖……” 说话间,她看到陈运把鞋刷放下,又换了把牙刷…… 然后她居然开始拿牙刷刷起了那个硬币边上的缝! 缝! 就那个她曾经琢磨过的,那种硬币边缘的,那个一格一格的指甲厚的缝! 她竖着刷刷,横着刷刷,再用水涮一遍重新刷…… “都没有。”然后此人居然还在百忙之中回复道,“它脏,所以洗干净点儿。” 说完,还瞥了她一眼,语气有点幽怨: “你住这儿,我好几天都没洗了。” 好几天? 迟柏意试探着问: “所以你每天都会洗?” 陈运点头,掏出一枚给她看: “干净吧?” “那用纸币不完了吗?”迟柏意叹气,蹲下来接过细看——确实十分干净: “难怪你兜里的钱这么香……纸币多方便呢?” “纸币臭。”陈运说。 迟柏意无言以对。 “纸币有一千八百万细菌,被人摸来摸去。” 这是怎样一种感天动地的洁癖精神…… 迟柏意被这个陈运式的回答搞得很麻木,手扶着膝盖看她劳动,语气很愁苦: “那你要洗到什么时候去?你明天是不是早上又得早早出门?” “六点。” 六点出门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 “现在十二点多了。”迟柏意在那儿像个报时钟似的说,“差一分钟,哦,十二点半了,还有半小时就凌晨一点了。” “你……” “而且我喜欢硬币。”陈运忽然道,“一个一个的钱,有声音,特别多,我喜欢硬币。” “小时候一个硬币就能买好多东西。” 迟柏意看着她有点吃力地半跪起来,把盆里的水倒掉,换成新的。 大约是这个姿势保持太久,她的膝盖已经通红一片。 “而且还有声音,纸币没有声音,掉了也不知道。” 她的手泡在水里太久了,手指起着皱,伤口也一起发白外翻。 像这样的伤口还不止一个,指间、指根、掌根、虎口…… 有些结疤了,有些没有。 全是牙印。 “硬币看着特别多,我喜欢硬币。” 迟柏意倏忽之间熄了声—— 本来是不应该的,她本来还在为陈运手上的这些伤口担心,可不知道是为这句话,还是为这所有的、一句一句的“我喜欢硬币”,她突然就想起来在很久之前,她好像也有过这样的时候…… 一把一把的硬币,装在兜里,叮叮当当,存进罐子里,也是叮叮当当。 电视里头的人穿古装,钱袋沉甸甸的,于是她也学着把自己的小零钱包系在腰上。 大人怎么笑话都没有用的。 因为…… “你们懂什么,行走江湖就要这个。” 还有…… “这样比较像钱啊。” 她半天不说话,陈运也不是很在意,埋头自顾自继续刷洗着,为了不打扰她,还特地把盆直接端到了外头去—— 这样你就能洗漱洗澡了,对吧? 结果迟柏意把盆又给她端回去,还挽起了袖子: “说的有道理。” 陈运手里的刷子没看住,也被她抢走了: “看上去还挺解压的,给我也玩一下。” 陈运想踹她: “你很闲?” “没你闲。”迟柏意凉凉地盯着她眼睛里的红血丝,看了一会儿,埋头干活,“我明天既不用六点出门,也不用在外面干一天活儿,更不用晚上回来还要洗……钱洗衣服。” 陈运还要再说什么,被她抬头又看一眼,禁不住往后缩了下: “那怎么……怎么了。” “我挺开心的。” ? “我挺开心你说这些的。”迟柏意状若无意地低头,温声道: “你可以多说一点,这样我就能知道的更多一点。” “你知道这么多干嘛。”陈运打了个打哈欠,觉得不痛快,又使劲儿打了一个大的,“也没人给你奖章。” 迟柏意忍不住“啧”了一声。 “而且我也没见你多说你的事儿啊。”陈运接着说: “交浅言深多不好。” 好一个交浅言深! 迟柏意瞄她一眼,把手上泡沫一甩,站了起来。 陈运很仓皇地瞅瞅她,下意识也跟着站起: “怎么了?我又没说错……” “你说得对。”迟柏意点头微笑,“来你跟我出来一下。” 陈运本能地对这句话免疫,胳膊一抱: “有事说事。” 下一句很明显:没事滚蛋。 迟柏意在心里叹气:“出来,我给你上药,你是没看见自己在流血吗?” 陈运没看见,被她揪着衣服摁在桌子边才感觉到不对,正想反抗,那个棉签蘸着碘伏就摁在了后脖子上: “疼!” “我当你不知道什么叫疼呢。”迟柏意看着那道口子直皱眉,“这又是什么时候弄的?” “就刚刚。” …… 陈运用力地说: “真的就刚刚,你没进来之前,我换水,一起来撞水池角上了。” “真有意思……”背后那道声音淡淡的,“我明明才刚看见你换水压根不用起身。” 而且这伤口根本就像是指甲挠出来的—— 话是这么说,陈运还是感觉到对方手法轻了许多,这让她也稍微放松了点儿。 迟柏意给她上好药,又转到前面: “手伸出来。” 陈运这回不吭声了,乖乖把爪子递过去。 迟柏意往上涂碘伏,涂完碘伏涂凝胶,边涂边看她: “咬着玩儿也下这么重的口?” 陈运不说话,垂着眼睫毛。 “你不说我以为狗啃的呢。” 陈运马上瞪她。 迟柏意云淡风轻地继续: “不过我回头一想,狗啃的好像没这么整齐,也没这么轻。” “就以为……结果是你自己啃的。” 反正不是别人啃的简直万岁万万岁。 “之前涂过药没有?”迟柏意点着其中一个肿得有点严重的牙印问她。 她说涂了。 “涂的什么?” “红霉素软膏。”这个医盲大言不惭地回,“毛毛说的,很管用。” 看来这个“毛毛”也是个医盲…… 嗯……又是毛毛…… “行了。”迟柏意一松手,“你的硬币我来刷,你赶紧收拾了准备睡觉。明天不得早早出门么?” 陈运答应着,被她稀里糊涂赶到床上,又稀里糊涂盖好了被子,最后稀里糊涂闭上了眼。 水声从洗手间响起,迟柏意的声音混在其中听着有点模糊: “你明天几点的班儿?” 陈运的意识在昏暗的烛光中沉浮着,回了一句: “八点。” “八点的班儿怎么六点出门?” “路远,困。” “不能搭个公交什么的?”迟柏意走近她,看着她眼睛一点一点合上,轻轻地问,“真的喜欢走路?” 她好像努力睁了一下眼,声音含混不清: “谁喜欢走路,累死了……” 第二天睁开眼,陈运先闻到的是豆浆的香味—— 那种可醇厚可醇厚的豆香,甜甜的,跟几年前周末在奶奶家起床时闻到的一样。 她爬起来,往床下蹦,被只手拦了一下: “慢点儿。” 陈运抬头,看到张脸—— 不是奶奶。 “想什么呢?”迟柏意举着餐盒在她眼前晃,“要迟到了?不会啊,我看才五点多。” 是五点多,但是…… “你怎么起来的?”陈运很不可思议地盯着她看,“警察局打电话了?你是不是要走?” “这话问的……”迟柏意转身走到桌前坐下,“我都不知道你这么想我走啊,早上一睁眼就想起来这事儿。” 屏风后窸窸窣窣一阵响,陈运衣服穿得乱七八糟地奔出来,追着她问: “那你到底是不是要走?” “不是,不是。”迟柏意失笑,“裤子拉链没拉,哎呦看你急的。” 陈运转身猛拉拉链,又吸吸鼻子: “那你……你买早饭了?你一大早出去买早饭?!肠粉?包子?还有什么?” “鼻子真灵。”迟柏意由衷地感叹,还拍拍巴掌,“答对有奖——豆花儿一份,甜的还是咸的?” 陈运细品: “甜的?红糖,蜜豆,桂花酱……” “全中,快洗漱去。” 人踩着拖鞋啪嗒啪嗒跑了,洗漱洗得惊天动地,再啪嗒啪嗒跑回来,往桌边一蹲: “好香啊……” 迟柏意顿时觉得自己养狗了: “你能不能坐着。” 陈运一屁股坐在地上,很期待: “甜豆花是我的?” 迟柏意很想说不是,甜豆花是我的,肠粉包子煎饺豆浆才是你的: “是,都是你的,吃吧。” 结果最后别说甜豆花,就连个包子迟柏意也就吃了一个,剩下全被她干光了。 吃饱喝足的人看看时间准备收拾出门上班,迟柏意跟在后面试探地问: “今天时间多,不等个公交吗?” 陈运在自己的宝藏箱子里数钱,数了张十块,数了二十个硬币一起塞进兜里,叮里咣啷往外走: “不用,走路就行。” “走路不累吗?” “不累。”陈运回头冲她笑了一下,“挺好的,我喜欢这样。” 门咣当一声合上了。 迟柏意深深叹气,总算知道她为什么买个药身上钱都不够了—— 一天就带三十块钱出门,抛开早中晚饭,哪儿还有多的钱? 可要说没钱,又不像。 起码昨晚迟柏意眼睁睁看着她拿出来的那叠钱都有自己一个巴掌那么厚了。 那究竟是为什么在过这样的日子? 走着路,一天打工十四个小时,每天身上就带个饭钱,手机手机除了联系个人什么功能都没有…… 还自残—— 钱琼中秋过完两三天,终于忙里偷闲跟她聊个天,准备庆祝庆祝接下来的国庆,没想到还要帮她处理病人,非常之意外: “我说柏意你是不是当鼻科大夫还不够啊,还研究起心理精神毛病起来了?” 迟柏意不理她,就问: “你说这种状况,一般会是什么原因?该从哪儿下手?” “你放假这都几天了没见人,感情在家追剧呢……又追了什么剧,给我说说我也看看,到底嘛角色,悬疑犯罪片?谁演的?” “你就说,一般这该打哪儿下手。”迟柏意很烦她,“你是不是又喝酒了,听着怎么脑子不好使呢?” “打哪儿,问亲戚朋友呗——哎对,问你呢,后天国庆有个酒会,你到底来不来,不来我找别人了啊。” 迟柏意赶紧说:“你找别人去吧。” 说完立马挂电话,接着开始思考—— 亲戚朋友? 亲戚还是算了,她可能亲戚什么的压根不在这个地方,或者是跟家里关系相当差。 至于朋友…… 好像也没听她说起过。 哎不对,好像还是有的,叫什么来着…… 毛毛? 门咣咣地被人砸响了: “开门开门!” 迟柏意皱着眉走向门口,手放在门把手上,犹豫了一下—— 陈运今天没带钥匙? 不可能。 而且这听着……好像不是陈运的声音啊。魔/蝎/小/说/m/o/x/i/e/x/s/.c/o/m 20、开始 门一开,兜头就是一个巨大的黑色塑料袋。 塑料袋还在说话:“接一下接一下……” 迟柏意都顾不得开口,先退了一步赶紧伸手接住最上头那个——好悬没压断手腕。 不等她反应,再下一个塑料袋又放了上来…… 塑料袋叠塑料袋,摞出个半身高,迟柏意抱都差点抱不住。 更糟的是她一开始接住的那个好像正在漏,她忙用膝盖去顶,对面终于从塑料袋和箱子堆上方露出张脸,跟她瞅了一个对眼,嘴顿时张得老大: “你谁啊?!” “我……”迟柏意觉得她快支撑不住了,“你……” “陈运呢?”对方声音拔高了一点,人开始后退:“你把她怎么了!” 我把她怎么了? 我把她、怎么了! 迟柏意人都被她说懵了。 更倒霉的是,这句充满歧义的话一出,膝盖上顶的袋子也非常应景的破了—— 里头不知道都是些什么东西,有棱有角还死硬,一板砖一板砖拉稀一样往下砸。 迟柏意想低头看吧,视线被手里的东西挡得结结实实;想直接把东西放下吧,对面这姑娘又一副惊恐警惕的样子。 她只好选择站在原地,干巴巴地解释: “我……我是陈运的、朋友……” 对方的嘴又张大了。 “陈运下午上班还没回家、回来……我因为……有点情况,所以最近暂时借、住在她这里。”迟柏意终于说完了。 她说一句,对面把就嘴再张大一点儿,最后实在张太大了干脆合上,眼神诡异地瞅着她: “陈运的朋友?” 迟柏意说“对”: “你是?” “那巧了,我也是陈运的朋友。她说她这两天都调的没有晚班。”这位看上去的确跟陈运差不多大的小孩儿语气很强硬,表情却有点怯怯的,就这么鼓着眼睛看着她,还伸出了一只手: “认识一下,我叫江月。” 迟柏意只好也勉强伸了一下手: “迟柏意。” 俩人手指尖握着手指尖,各自还抱着一大堆东西,就这么堵在门口尬住。 迟柏意觉得这场景应该有点诡异,因为楼上断断续续下来几人都以热闹般的姿态投来目光。 但问题就是,她不知道对面这位正瞪着她,眼神戒备又警惕还带着点儿敌意和说不出什么意味的……江……月,到底是个什么路数—— 陈运的朋友,陈运的密友,陈运的挚友,陈运的…… 不不不,她绝对是昨晚想陈运的事儿想癫了。 太不尊重人了,太没礼貌了……快住脑! “你……” 她试着缩了一下手,说: “你要不……” “唱戏呢。” 一个声音带着脚步插进来。 俩人齐刷刷扭头—— 陈运停在楼道,双手抄兜看着她们,语气很平静: “江毛毛,别人手挺好牵啊。” 毛毛? 江月,江毛毛? 迟柏意觉得对面那只手猛地缩了回去。 还不止,手的主人简直跟蹦起来似的往后撤了一步: “你回来了啊!” “嗯。” 陈运应了一声,开始往上接着走。 迟柏意就看着她一步一步走近,终于站在了对面、江月的背后,目光一瞬不瞬,只盯着自己—— “我朋友,毛毛。” 她说。 迟柏意看着她点头。 “这是迟柏意。”她又说了一句。 江月夹在这俩个头一米七的人中间跟着点头。 “行。” 陈运自觉介绍完了,一手接过江月怀里的箱子,一手拎起迟柏意抱着的塑料袋,一扬下巴: “往进走。” 俩人默默给她让出条道,看着她头都不回地进去,互相再对视一眼,表情都很复杂。 江月开始把一条腿往门外撤: “嗯,那你们在,我先……” 迟柏意没空管别人,赶紧低头看了一眼地上——全都是书。 有新有旧,照旧是一堆专业书。 有些旧得实在厉害,书页都被摔散了,东飘西飘落得到处都是,风再一吹…… 她忙蹲下来一本一本收拾,背后陈运吆喝了一句: “关门,没见有风吗——再不关门,今晚我让你在这儿给我把蚊子吃了!” 迟柏意抬头,清楚瞅见门口这人一个哆嗦—— 陈运过来跟她一块儿收拾书,一句话没说,眉头皱得很紧。 收拾完,抱着去屏风那边了。 门口还堆着塑料袋和箱子,迟柏意也不知道里面都是些什么,只好一个一个慢慢往边上挪。 挪了一半,陈运出来说: “吃饭没?” 迟柏意没说话。 屋里一时沉默。 江月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站一旁小声地回:“没。” 陈运走过来,细细看了她一遍,掰着她肩膀叫她转身: “耳朵下头怎么回事,也是刮痧刮的?” “没有……”江月有点不好意思,用手捂着往一边儿躲,“艾灸,熏的。” 陈运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扭头问迟柏意: “饿不饿?” 迟柏意直起腰看看她: “还行,米饭我……煮得多。” 其实是煮多了—— 因为有点稀,所以她用了网上的方法往里扔了个馒头,结果馒头焖软之后又有点少…… 迟柏意看见她嘴角轻轻一勾,知道她应该猜到了,顿时脸上有点挂不住: “你们聊,我再去买两个菜,想吃牛肉吗?” 她眼睛一下子亮起来。 迟柏意就笑了: “好的,牛肉。” “那你呢?想吃什么?” 江月正来回看着这俩人眉来眼去笑个没完,心中“啧啧啧”的,没想到这人转过脸来就问自己,愣了一下朝陈运看去…… 陈运正瞪着她—— 她那个好姐姐,她铁骨铮铮嘴毒如刀相依为命在一窝中混了十来年跟条野狗头子似的—— 陈运,在瞪着她! 还说: “哑巴了?” 江月朝后一仰,用力地瞪了回去—— “随便!” “给她路上随便捡坨狗屎。”陈运转头就道,“有钱吗?没钱自己拿。” 迟柏意一面说“有钱有钱”,一面赶紧拿手机往外走—— 又是蚊子又是狗屎,怎么这样对待朋友,太凶残了…… 走出门要关门,陈运又补了一句: “没狗屎买个糖醋里脊。” 门关上了。 江月继续瞪着眼前的人,说: “我就吃狗屎啊?” 陈运冲她一挑眉,转身就走。 江月跟在后面: “哦我大老远跑过来,你就给我吃……” 她缩了缩脖子:“我错了。” 陈运也不说话,就这么抱着胳膊看她,眼神又悍又烦,这样子倒像是平时熟悉的那个人了—— 二人对视了一会儿,陈运叹了口气,声音不大: “我有没有跟你说,叫你没事儿别来。” 江月低头: “说了。” “那你还来?” “那我已经来了啊……”江月嘀咕了一句,用眼角瞄她,“有本事你赶我出去。” “而且我又不知道你这儿有人。” 陈运被她气了一下: “我是说这个吗?” 江月抬头瞅瞅她,赶紧补充: “而且我很小心的,我出门就打车,最近她也没找我,中秋她就去了的,然后她好像一直挺忙,我前段时间还看到她跟个人在一块儿,好像还挺亲密……” “别说了。” 江月立马噤声。 陈运拿她没办法: “算了——那你来就来,拎东西干什么,你这些放宿舍能被偷?” “那我怕你又一个人走路去啊。”江月翻了个白眼,“我还不知道你?反正要给你送书,就一起拎过来好了,到时候咱们一起从你这儿走,我查了一下,你楼下公交32路能直接到。” 说完,看看她: “你明天能请得来假吗?” “明天不行。”陈运想了一下,“明天我得去找房东,后天吧,你早上直接来,赶中午前到,避开人——那些人中秋是不是又去了?” “去了。”江月点头,“我之前问阿姨她们,她们说中秋来的少,又是那一套什么采访录像让表演的……烦得很。” “国庆估计更麻烦。”陈运皱了皱眉,“上头的人可能也会去,赶早就行,反正都是搞场面。” “也是。”江月想了想,笑着说,“那些人的场面也就是中午跟晚上,早上人家睡觉呢,没空。” 陈运笑了一下,很快又收住,提醒她: “你这回别提前打电话。” “哎,我不打我不打。”江月笑得直打摆子,“你是不是又怕叫扣下吃饭啊,你放心吧,那回你直接走了,秦姨跟那个什么主任发了好大脾气呢。” “秦姨……” “秦姨也没想到。”江月摇头道,“她又不懂,人家说拿你当代表榜样呢,一通好话夸上去,她就觉得是对你好了。上回又拉着我说了半天,叫你……别难受。” “我知道。”陈运拍拍她肩膀,“洗手去。” 江月咬着嘴唇不动。 “我也没难受。”陈运推了她一把,叫她往过去走,“毕竟人也没说错,你们这都是阴差阳错,就我是命里该的……” “陈运!” “那么大声,楼一会儿给你喊塌了。”陈运打开洗手间的门,把她塞进去,再把门合上,“赶紧洗,不洗干净一会儿别吃我饭。” 门里“咚咚”两声巨响。 陈运搁门口叹气: “你再给我踹一个?” 又是一声巨响。 “你再踹我一会儿给你挂门上信不信?” “不信!” “你……”陈运拉了一下门,门没开。 她被气笑了: “你出来。” 江月在里面喊: “我不——我说错了就说错了,对不起嘛,那你又说的什么鬼话?!” “我说什么了?” “什么叫命里该的?什么叫命里该的?!” 门哗啦一下开了,陈运看到她眼睛红红地瞪着自己: “你怎么说的话?程奶奶就叫你这么说自个儿?” “你现在闭嘴,洗手,吃饭。”陈运指着大门,“要么你就走,再嚷嚷我把你牙掰了。” “我……” 江月向来顶不过她,狠狠一跺脚,转身钻洗手间里去了: “我讨厌你!” “讨厌吧。” “我讨厌死你了,不吃你的饭!” “不吃不吃吧。”陈运靠在门边,吹了声口哨,“那你吃什么,路边啃垃圾桶?” “啃墙皮我都讨厌你。”江月气死她这个调调了,“我讨厌你说这种话。” “唉……” “你‘唉’什么?”江月敏感地问,“这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 陈运扶了一下门框,让自己直起身来: “意思就是——不管你多讨厌,你都知道我说的是实话。” “你们,走丢了的,家里出事没人了的……都算意外。我?叫人给扔了,这叫什么?” 门外楼道里好像有脚步声? 不知道。 陈运听不出来。 不过她能闻见青椒炒牛肉和糖醋里脊的香气,以及……某个正在爬楼爬得呼哧呼哧大喘气的人、身上的味道—— 橙花薄荷味儿的牙膏,无花果的沐浴露,柏叶的洗发水……这三者是相互独立的。 但香味这种东西向来不是万枘圆凿。它们能够在人身上停留,游走……一层一层随着时间剥落,一点一点融入空气。被汗水冲过一回,被衣裳揉过一回,再牵绕、交缠,彼此进一步、退一点…… 让冷的软下去,让热的慢起来,把清冽如刀的变成晴暖柔美的,让木头开出花儿,让石头发出芽…… 最终沁入骨血,水乳交融…… “这叫什么?” 她又问了一遍。 江月说不出来。 “叫被遗弃。”陈运哈哈地笑了,“瞧你那样儿吧……” “我也知道你,秦姨,你们脑子里都想了些什么——没病也不难看,怎么就让人给扔了呢,还是自己亲妈。” 我也知道没病也不难看怎么就让人给扔了呢…… 怎么就…… “那糖糖她们,怎么就让人给扔了呢?她们有病,她们该,我就不该?” 我就不该? 我该不该? 我该不该?! “我该的。”陈运望着转动着的门把手,说: “没人问她们该不该,好像她们有病她们怎么样所以才叫扔了一样。其实我也一样。” “我妈扔我的时候,也不在乎我有没有病我怎么样。怎么样她都要扔,没办法。” “同样是没办法,人家没办法是养不活养不起,她的没办法可能就是没办法,所以……” 她看着门口望着她的迟柏意,看着迟柏意淡下去的笑意、和慢慢瞪大的眼睛,说: “我认了。” “菜买回来了,滚出来吃饭。”魔/蝎/小/说/m/o/x/i/e/x/s/.c/o/m 21、开始 桌子不大,几个餐盒摆得满满当当—— 打眼望过去全是肉,糖醋里脊,红焖小排、青椒炒牛肉、土家蒸肉……唯一一个素菜就是个清炒山药片。 陈运看着直皱鼻子。 问她吧,她又说:“挺喜欢的。” 迟柏意拿她没办法,掰开一次性筷子,磨平上头的毛刺递给她,可乐拉开环放她手边,米饭给她使劲儿压平一大碗。 准备工作做完,才举筷道: “吃吧,明天给你买绿叶子菜,今天先吃这个。” 陈运就开始动筷子—— 一样菜夹一大筷,全放迟柏意碗里,盒子瞬间空了三分之一,这才放心吃自己的。 江月坐在一沓书上看得一愣一愣,满脑子还是陈运刚才那些话…… 那些话这个迟什么是不是也听到了。 她听到了,然后呢? 陈运也不在乎吗? 那她跟陈运到底到哪一步了? 她现在知道了会不会欺负人? 要说欺负,那是绝对可能的——她们那些年还在上学的时候,班里有些人就老背地里嘀咕,出来了更是不得了,外头那些人明明跟她们都差不多—— 学历差不多,工作也差不多,平时相处也都好好的,可一旦打听出来,要么天天拿那种可怜人的劲儿盯着上下打量,要么就是逮着一点儿问题延伸到家庭教育上去来回恶心人—— 难怪你这个年纪干这个呢,原来是孤儿啊。 说话这样,果然就没人管呗。 不过其实这也不算什么,没人真正往心里去。 最难受的还是那种来自居高临下的怜悯,隐隐约约的,好像不管怎么样,那些人都能把一切都归功到你出身上面去—— 你优秀,那多可怜可爱啊,更同情了。 来吧我们一起以你为榜样。 你不行,那也是应该的,比你家庭好出身好条件好的人都不行呢,何况是你? 你已经很棒了,没关系。 好像不做出点儿反应,这些人就没有办法不知道该怎么跟人相处了一样…… 可真正像这样的……听见了跟没听见一样,江月还是头一次见。 就连这样的陈运,说话跟吹气球一样吹过就完、扭头又端个碗吃得若无其事了的陈运,她也是头一次见。 尤其是她俩还吃得特别香。 一口饭一口菜,偏偏还安静异常。 江月悄悄发了半天愁,脑子跑了一圈赤道,心惊胆战得要命,总算有一口没一口的把这顿饭给捱过去了。 她赶紧站起来帮着收拾,被陈运挥手撵到旁边: “边儿玩去。” 然后她们一个去洗碗,一个就擦桌子拾掇垃圾。 待要装袋的时候,江月终于瞅着空,一个箭步张开袋子冲上前: “倒这儿倒这儿,我顺手带下去就扔了。” 迟柏意抬眼笑了笑: “那麻烦你了。” “不麻烦。”江月马上说。 迟柏意没再说什么,垂着眼把桌子上几个餐盒什么的一点一点收好到袋子里,擦完桌子的纸巾也团好扔掉,顺手把掉在脸颊边的头发往耳后别了一下…… 这个动作落在一直盯着她的江月眼里简直说不出的眼熟。 然后,她抬手腕看了眼表。 江月瞬间想了起来: “哦!你——” 迟柏意甚茫然地瞅瞅她。 “你是那个,就那个……”江月激动地看看她衣裳—— 哦……陈运的睡衣。 再看她的鞋—— 陈运的毛绒拖鞋…… “反正那就是你吧。” 迟柏意有点困惑:“是谁?” “没谁。”陈运出来扫了她们一眼,“她吃撑了容易认错人。” 江月撇撇嘴,抓着垃圾袋往门口走: “啊对,我认错了——我走了,你们忙吧。” 迟柏意正打算找理由出门,把地方让给这对小伙伴呢,闻言一愣,转头去看陈运。 陈运也正好看过来。 俩人静静对视片刻,陈运移开了目光: “我送她下去。” 迟柏意眉眼弯了一下,后退两步坐回桌边,看着她向门口走去…… 她走路的步子很大,一只手习惯性的总是虚虚握成拳,好像老是在急着赶路。 于是停下来的时候就会显得很突兀—— 江月望着她,张了张嘴。 迟柏意也看着她,看着她的侧脸露在门外半边的夕阳中,发丝被染上一层淡金色。 她回身,几步上前,从兜里掏出一个小瓶来放在了桌上: “喷雾,新的。” 门重新被关上,迟柏意一个人坐在桌边,拿起那瓶消肿的药看着,轻轻地笑了…… 俩人一路沉默着下楼。 陈运走得快,两层台阶当一层的下,江月在后头追得上气不接下气。 好不容易出了小区,站在路边,陈运喘都没带喘的,就听她在旁边像个破风箱一样呼哧。 呼哧完了,她小声说: “我是不是又给你找事了?” 陈运瞥了她一眼,说: “没有。” “我应该听你的闭嘴洗手吃饭……”她埋着头继续说着,陈运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或者就应该不跑过来,对不起。” “没事。” “真没事。”陈运扒拉了她一下,“有事我现在该揍你了。” “那你揍我吧。”江月马上说,“揍吧,揍一顿给你出出气。” 陈运“啧”了一声: “你什么癖好。” “那反正从小你也没少揍我啊。”江月觑着她的脸色,说:“我知道我又说错话了,又不分场合了,又给你惹事儿了……” 她“又”完了: “那你能不能先告诉我,这位迟……迟姐是什么来头啊。” “什么什么来头?” “什么什么什么来头。”江月最烦她这一套,“你就说,是不是那回在那个饭店门口,那个红裙子的人?” 陈运看了她一眼,没回答。 这就是“是”的意思了。 江月抿了一下嘴,望楼上瞅了瞅,声音压低了些: “那你……你跟这人,有打算开始吗?” 陈运偶尔还是会被她这位缺心眼儿的小伙伴的脑子惊艳一下的,不过肯定不包括现在—— “没可能。”她果断回答。 江月一下子松了一口气,松完又觉得有点不满意: “为什么啊,她看上去是还行,你又不差……” “哎算了,她看着也不像是咱们这一路的人,没准又有些什么心思那怎么办。” 陈运还没来得及冷笑,她又继续念叨着: “不过她看着是挺好啊,不然你也不会叫她住你这儿了吧,你也很好啊,那她对你……” 陈运有点好笑地打断她道: “那你倒是想我有打算,还是不想?” 这个问题一下把江月给问住了,瞪着她半天没吭声。 过了好一阵,路边的出租车都来回开过好几趟了,江月才咂咂嘴,道: “唉我就是……” “你就是觉得这是个好人,我也好得很,说不行我是个癞蛤蟆心里不舒服是吧?” 江月一拍巴掌: “哎,对!” “对个锤子。”陈运懒得理她,“别难为你那脑子了,赶紧打车。” “我……” “而且那就是个好人。”陈运看着她,轻轻笑了笑,“别想了。” “那你刚说那些,她会不会……” “不会。”陈运依旧看着她,声音不大不小,语气清清淡淡。 路边的车大大小小地过,天色一点一点暗下来。 江月深吸一口气,低下了头: “好吧。” 俩人招手叫车,招了半天也没车停。 “那后天早上,我们几点走?” “六点吧。”陈运想了想,说。 反正她平时也是六点出门……迟柏意也不会多想。 一辆亮牌子的车在路对面停下来,江月踮起脚冲着那边使劲儿挥动双手。 陈运看不过眼,把她胳膊摁了下去: “这边不能直接换线,人得调头。” 然后调头还得从这边开过去,再绕过来…… 也不知道谁设计的破路。 不过她这样一动,陈运就闻到了一股浓厚的艾草香。 比刚才在屋子里更清晰。 陈运看着她耳朵后面那块儿颜色不太对头的肤色,犹豫了一下,还是说: “你那个艾灸,还是少做。” 也没听说艾灸能治皮肤病的……别是又来骗钱的。 江月向来很听她的话,但在这上面说什么都不好使,这回也是: “我做的够少了啊,你都不知道还有七个疗程的,打八折呢我都没去。” 陈运不是很有诚意地颔首。 “而且就是有用啊,最近睡得都好了——还有你看我脸上,是不是看着没那么明显了?” 陈运看着她覆盖了小半张脸的红色胎记,使劲儿一扭头: “看不出来。” 江月鼓着脸瞅她。 车慢慢开了过来。 陈运叹了口气,转过脸来说: “是好点儿了。” 江月一下子笑了起来,抓住她袖子晃了晃: “那我走了?” “走吧走吧。”陈运给她拉开车门,“小心点儿,在宿舍里别跟人吵架,吵架了跟我说。” “我知道。” “别再搞那些乱七八糟的了,搞也注意,再叫人骗我不管。” 江月笑嘻嘻的: “好的。” 陈运给她塞进车里,她又探出头来: “哎……你可不许自己后天偷偷带着东西去啊。” “行。” 司机手忙脚乱地整理安全带,陈运站车边想了想,又跟她确认了一遍: “你肯定那人国庆不去?” “确定。”江月猛点头,“她中秋去过了,国庆肯定就不会去。而且我跟秦姨说过了,她要问,就说咱们不放假、没空。” “行。” 那颗脑袋缩了回去。 再探出来: “陈运……” 陈运抬眼看她。 “其实……”她咬了一下嘴巴,“我是说……怎么是你躲着她呢,明明是她有错……” 陈运把她脑袋摁回去。 她坚持不懈地又伸出来。 陈运烦了: “你还走不走了——我也没躲着她,我就是、不想看见她,行不行?” 车子一溜烟放趟颠儿了。 陈运在路边站了半晌,眼看着路灯都开始一盏一盏亮起来,才终于拖动脚步往小区里走。 楼道漆黑,她迈上一层台阶,想会不会有鬼。 迈上两层,想江月说的那些话。 迈上三层,想迟柏意那天摔得到底严重不严重,想迟柏意今天站在门口的表情,想迟柏意吃饭时毫无异常的一举一动…… 一束白光在眼前晃了晃,她停下脚步眯起眼。 迟柏意在上头俯身看她: “肯回来了?”魔/蝎/小/说/m/o/x/i/e/x/s/.c/o/m 22、野狗 这句话说得很怪。 不过陈运没什么感觉。 也可能是有的,就是不太真实—— 就像她手机手电筒的光,像她现在在台阶上头等待的姿势一样,在黑暗中都显得很虚幻、很渺茫。 所以在这种时候,可能会有的那种担心,心虚或者无所谓甚至恐惧,也都很空洞。 于是陈运半低着头继续上楼,路过她的时候目不斜视,还突然加快了速度…… 迟柏意顿感不妙,赶紧抬腿去追时已经来不及了,就这么被关在了门外—— 对! 陈运,就这么把她关门外头了! 一点儿也没想过她还穿着她的睡衣和大短裤,这搭配有多么难看…… “我错了陈运我错了……”迟大夫能屈能伸,滑跪的姿势日渐熟练,“你的房子,你是老大,你愿意什么时候回来就回来,行吗?” 门缝里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迟柏意把嘴巴凑向锁眼,继续: “我也不该在楼上偷看你,我知道你看到了,可我就是看看你怎么还没回来,我错了。” 好像有声音了? 迟柏意心一横,一咬牙: “我也不应该在你们聊天的时候在门外等着,我应该敲门直接进来,但我不是不想打扰你们吗,而且我听见你笑了,我以为……” 我以为你俩大概是说完正事谈得总算愉快起来了呢…… 门锁轻轻响了一声。 迟柏意趴在门上等着,等来了句: “说点儿软和的。” 哦…… 迟柏意敛衣起身,拢好头发: “我错了陈运,你是好心收留我的神仙圣人,优秀踏实而友好的善良女士,作为一个被偷了家借宿的穷光蛋,我不该得寸进尺恃宠而骄还如此摆不正自己的位置。” “我深刻的反思,深刻的检讨……” “不要这个。” 迟柏意沉默片刻,轻轻敲门: “陈运?” 布料摩擦在门板上的声音…… “不想见我,还是只想自己待一会儿?” 陈运一只手撑在门上,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不想见我的话,我在这儿等着。想自己待一会儿,把门打开,我换个衣裳出去。或者……” 门开了。 迟柏意站在门外,长袖睡衣大短裤,踩了双毛绒拖鞋,看着乱七八糟,头发更乱七八糟,冲她笑出了一对酒窝: “……或者是想聊聊,那我去买两个菜,拎瓶酒,咱们边吃边聊?” 陈运别过眼,也忍不住笑了: “你是在骗我开门呢吧。” “是啊。”迟柏意看着她表情,轻声说,“就怕你不让我进门呢,那怎么办,我又不敢睡桥洞……” “桥洞又黑又大,全是蚊子。” “我没打算赶你走。”陈运只好表态,“我就是……” “你就是下午没吃好,想再来点儿东西。”迟柏意顺嘴接道,还看了眼表,“快八点了,来个宵夜,行不行?” “酱牛肉,凉拌黄瓜、照烧鸡翅、花生米,四选三。啤酒黄酒白酒红酒,四选一。” 陈运抿了一下嘴唇: “花生米不要。” “酒呢?” “黄酒。” 迟柏意就转去床那边换衣服了。 一直到她换完衣服,出了门,陈运都没完全反应过来。 等反应过来时,屋子又只剩她一个人了。 她走了两步,在灶台桌前打个转回来,又去洗手间站了站,终于还是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就回到桌子前坐下。 坐下来又意识到椅子是迟柏意最近在坐着的,只好再站起来,换了个位置。 这回坐在了江月之前坐过的那沓书上…… 她坐在书上思考迟柏意刚才的行为,假模假式思考了没半分钟,总算受不了了、蹲下来把那沓书一伸胳膊全部推翻…… 嗯……舒服了—— 迟柏意买菜买酒花了足足一个小时。 这一个小时里她都在想陈运的反应。 傍晚不管是吃夜宵还是吃晚饭的人都很多,这家店生意奇好,站里头挤得慌,她只好挪出来拎着牛肉在店门口等…… 等来等去,事儿没想通,菜没等到,来了一只小狗。 白色搭黄色大斑点,样子有些傻,身上也有些脏,就这样往她面前一蹲,一声不吭。 迟柏意不得不低头去看——脖子上有项圈啊。 遛狗怎么不牵绳? 还是谁家跑丢了的流浪狗? 肚子饿了,来讨食? 她动了动手里的袋子,小狗的眼睛圆溜溜跟着袋子转。 她把袋子背在身后去,小狗头抬起来,眼睛亮晶晶地盯她的脸。 迟柏意就对着它小声解释:“这个有盐。” 小狗歪了歪脑袋,耳朵一只支楞起来。 迟柏意左看右看,想确定它究竟是不是流浪动物。 这个动作也许使它误会了什么,它开始上前了…… 它慢慢摇晃尾巴,鼻子左右动着,低头在迟柏意的鞋上猛嗅。 迟柏意完全不敢动。 嗅完鞋子,迟柏意看见它再次抬头认真看了自己一眼,然后它低头走开,蹲坐在了迟柏意脚边不到两步远的地方。 迟柏意也不知道它这样坐在这里做什么,想它也许就是这家店的狗,因为店里人进人出,服务员出来给店外坐着的几桌上菜,都没人觉得稀奇意外。 而且它也不像是来讨食的…… 蹲坐了一会儿,它起身趴去了那头一棵树下面,迟柏意收回目光,继续想陈运—— 陈运会在想什么,这点儿时间能让陈运心情平复下来吗?等回去,陈运还愿不愿意跟她聊…… 陈运现在、在干嘛呢? 就这样想了很久,剩下两个菜被人拿出来递在手上,迟柏意道过谢往回走,走出两步,再回头看—— 跟它来时悄无声息时一样,那只狗已经不见了。 “……究竟是不是流浪狗呢?” 她进门时,陈运正手忙脚乱把书塞回屁股底下,听到这一句,不由得一愣: “白色的那只吗?” “是啊。”迟柏意应着她,拎着菜换鞋,换完过来一看—— 桌子擦得干干净净,摆着两只碗。 “咱家、没个一次性杯子吗?” 陈运一皱眉。 迟柏意改口:“你家、你家,那你家就没有个一次性杯子吗?” “那个有股蜡烛味儿。”陈运说。 “那塑料的……” “塑料的有口罩味儿。”陈运看着她,“我的碗洗得很干净,今天吃外面的饭了,所以还多洗了两遍半。” 什么叫两遍半? “那我不是怕你喝完酒之后再用它吃饭,会觉得吃什么都有酒味儿吗?”迟柏意坐下来拆酒瓶,“鼻子那么灵……碗就碗吧,什么干净不干净……” 你再洗不干净,天底下就没有干净的碗了! 陈运的手伸过来,把她拆到一半的酒瓶子拿走,站了起来。 迟柏意一愣: “你干嘛去?” 陈运也一愣: “我……煮酒。” 迟柏意就要起身帮忙,被她伸手摁住肩膀: “你坐着。” “坐着。”陈运摁着她说,“不用帮忙,你吃菜,有话一样说。” 迟柏意只好坐着。 就看着她拿着酒瓶到那张长桌前看着酒标,看了一会儿,回身路过自己走向书架,拉开了两三个小抽屉…… 迟柏意好奇得不行: “那是什么?” “称啊。”陈运头都不抬地说。 “我知道那是称。”迟柏意伸长了脖子,“小时候在药店抓中药见过——我是说,你现在称的是什么?” “肉桂,丁香。”陈运抽抽鼻子,合上那个抽屉,又拉开另一个,想了想,伸手拈了包桂花出来,“你喜欢什么味儿的?” 迟柏意按捺住自己蠢蠢欲动的好奇心,矜持道: “都可以,你看着来吧。” 陈运就继续往那个小称上放东西—— 陈皮,菊花…… 然后,迟柏意眼睁睁看着她从自己床底下拖出来只盒子,拎出来了个煮中药的小电锅。 就一瓶不到五十块钱的黄酒,里头加了至少六七样东西—— 迟柏意认识的姜片红枣枸杞菊花桂花,迟柏意不认识的肉桂丁香陈皮。 等到陈运从自己那个灶台桌下面端着只小坛子过来时,迟柏意已经被锅子的香气快闷晕了: “还有什么?” “黄梅。”隔着锅子腾腾冒着的酒香蒸汽,迟柏意听到她静静地说,“我自己腌的。” “你……” “肉桂丁香桂花陈皮都不是食用的。”陈运用勺子拨弄着锅里的材料,没看她,“所以很香,我放的少。” “你吃菜。” 迟柏意只好拿起筷子。 “你听到了多少?” 迟柏意手里的筷子“啪”一声掉了…… 陈运无奈地把自己面前的筷子递过去: “是从“遗弃”开始?” “是。”她说话直爽,迟柏意也喜欢这样: “在那之前隐约也听到些,不过没听清,我离得远,直到听见你笑了……我知道你应该也知道我来了,但你还是说完了,所以、我想兴许你会愿意……跟我聊聊。” “是说给你听。”陈运关掉电锅的两档火,盛了酒给她,“不是聊聊。” “都可以。”迟柏意笑了笑,“我就不问为什么了,我心里有数,你说吧。” 陈运的手抖了一下。 很轻微的一个动作,但迟柏意还是看见了: “是什么时候的事?” “两……三岁吧。”陈运笑了一声,“其实也记不太清了,是我妈,应该是我妈,在医院。” 医院! “所以……” “所以我是在福利院长大的。”陈运看向她,“民营的福利院,以前叫爱心之家,后来上头来整改了,算半个民营。”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妈,但秦姨……就是院长,说当时我会说的话不多,警察送来的时候就知道在找妈,名字不清楚,只有个姓。” 迟柏意心猛然一缩,张了张嘴: “如果知道姓的话,能……” “没办法。”陈运端起面前的碗,朝她举了举,仰头灌了一口,“什么都查不到,是黑户,以前的协济医院、现在你在的那个医院,没有监控……” “还有dna数据比对。”迟柏意说。 “比对不上。” 白炽灯冰冷,照得她脸雪白如霜。 风拂帘动,酒香四溢。 “没有病。”陈运继续说,“我在那个地方待到十八岁,小学、初中、高中,十八岁满,没考上大学,出来了。” “可我依稀听见奶奶……” “是程奶奶。”陈运提到这个人,眼神很柔软,“大院附近的一个婆婆,我小学一年级认识她,她照顾了我……很多年。” 至于为什么照顾了很多年,现在她却一个人,为什么这么好的一个人也没能给她一个家,她没有说。 迟柏意便也不问,拿掉眼镜,垂眸喝了一口碗中的酒。 陈运坐在对面安静地望着她。 她的睫毛很长,在灯光下根根分明,眼尾被酒气熏出一些红色。 片刻后,那排睫毛一颤,下头的目光沉甸甸、直勾勾地递了过来: “还是有办法的……” 陈运心道:果然。 “现在的媒体力量已经很大,一些寻亲节目,一些自媒体……我认识一个新闻专业的同学……” 陈运笑了。 迟柏意的声音低下去,看着她笑着仰起头,几乎是乐不可支。 “迟大夫,你还真是……” 迟柏意想:真是什么?真是天真? 她说: “真是和我想的一模一样。” 一样的执拗,一样的好心,一样的不管不顾。 一样的不撞南墙不回头。 撞够了南墙也不肯放手。 陈运笑完了,抹了把笑出来的眼泪: “之前她……我们院里也有这样的,以为能上个节目就能找到家人。” “可你知道吗?上节目要典型,要代表。” “要够惨,才有效果。要够有能耐,才能有这个资格。要她们的家人真的在找,三年,十年,一辈子……才能有这个机会。” “这个世界很大,人很多。跟我一样的人也很多,比我还难受的,更多。” “我其实不算什么。” “真的不算什么。”陈运夹了一块儿鸡翅,又放下,重新端起碗: “起码我还能吃能喝能有空想想那个身上有玉兰花香味儿的人现在在哪儿,这世上还有人也认认真真疼过我那些年,就很好。” “都过去了。” 两只瓷碗相碰,发出很轻一声响。 陈运朝她挑眉: “喝呗,挺合你体质的,月经期间喝了舒服。” 迟柏意一口闷了,觉得舌尖除了香就是苦: “你放黄连了吗?” “我放毒药了。”陈运瞪她,“一会儿你就暴毙。” 迟柏意摇头笑:“暴毙就暴毙吧,能死你手上算我运气。” 陈运正要再嘲讽几句,她又抬眼: “那你的名字,是那个奶奶取的?” “不是。” 陈运沉默片刻,道: “我自己取的。” “本来就一个姓,户口登记就叫陈陈,她们说我说自个儿就叫这个。” “不过……” 迟柏意抄起勺子给她添酒,问: “不过什么?” “不过我觉得我这辈子挺倒霉。”陈运“啧”了一声,“你给我少舀点儿——能出世就一定能走大运,所以就叫陈运,怎么样,厉害吧?” “厉害。”迟柏意笑盈盈地将碗递给她,道: “敬你了,运气。” “也敬你。”陈运伸手接了,“希望你也少倒霉一点儿。” “对了,警察局那边没什么进展吗?” 迟柏意动作慢了半拍,夹起根黄瓜条放嘴里嚼,嚼了一会儿,道: “嗯……我明天一早去看看。” “那你得早点睡了。”陈运喝完这一碗,“我明早还要上班。” 然后还要在上班前找房东交房租…… “你最近都调班吗?”迟柏意想了一下她最近的作息,“便利店晚班调成早班了?” 陈运看她的眼神很微妙: “是啊,晚班、有点太晚了。”魔/蝎/小/说/m/o/x/i/e/x/s/.c/o/m 23、野狗 晚班究竟晚不晚,迟柏意暂且没这个概念。 毕竟休假期间她从不在凌晨三点前上床睡觉。 但早班属实有些过于早了—— 俩人六点出门,被晨风糊了一脸,楼上的大姨吹着口哨下来,热情澎湃地打招呼: “哟小陈小迟一块儿啊,今天可够早哈……” 小陈“嗯嗯姜姨早”地点头,点完头小声问身边的小迟: “你认识姜姨了?” 小迟同样微笑点头,小声回答说: “我没认识姜姨,姜姨认识的我。” 姜姨甩胳膊甩腿地走远了,声音还是很洪亮: “小陈小迟有空来姨家吃饭啊……” 俩人走到医院附近的十字路口才分开,迟柏意一路往警察局那边走,满脑子还是陈运路上叮嘱的一长串话: 小心点儿,别跟小偷什么的碰面……东西能找回来一定要找回来…… 迟柏意说“没事也没什么值钱的”,被她狠狠瞪一眼。 那一眼瞪得人心酥骨软,叫迟柏意差点没直接撞上警察局的玻璃门—— 她定睛一看…… 哦……人家八点才上班。 就这么随便找了家咖啡厅坐到八点,进去不到五分钟,她又被人给送了出来: “……现在呢也处理的差不多了,就差签个字,您明天早上过来一趟也行,还有后续赔偿什么的……” 迟柏意说:“没事,按真实情况来就行。” 警察姐姐就笑: “好的,再就是之前说过的,这事儿是结案了,但您还是换个地方住比较好,毕竟……” 毕竟什么她没说完,不过迟柏意心里也明白: “我知道,麻烦你了……” “不麻烦不麻烦。”警察姐姐摆手,“为人民服务嘛——不过之前你这边态度一直挺随性的,今天倒是来的早。” 迟柏意心说不早不行啊,家里有个人比我还担心呢…… 哎对,家里那人现在估计在上班了吧? 要不……买个玉米去? 结果跑了个空。 便利店没见人。 蓝头发的店员很惊奇: “早班?早班的人今天请假了啊。明天?明天应该不请假吧。” 正说着,迟柏意就见着她又接了个电话。 接完,人道: “哦……她明天也请假。” 陈运打完这个电话,有点泄气—— 房东人不在家,明天还得再跑一趟,后天还要调班去院儿里。 就这么连续请两天假…… 工资就不说了,店长那边估计都该问问她还要不要继续干。 计划全打乱了。 烦透了! 一大早从家里走到店里,再从店里走到房东家,再在人家门口一个电话接一个电话地站了一个多小时…… 头一个电话,对方说自己现在有点事儿,让她稍微等一下。 半个小时后,对方说还没处理完,最多二十分钟。 再就是刚才——实在不好意思啊小陈,我这边真走不开,要不这样,明天我找你去…… 要不是家里还有个迟柏意,她真想说你今儿忙完了直接过来算了,反正这房子我也就租到年底我不占你便宜—— 陈运都不知道是该说自己太蠢没提前打个电话还是该说这反反复复没完没了的岔子怎么就到不了头。 好像日子过得就没怎么顺利过,除了…… 除了遇见迟柏意。 要是迟柏意在的话,她会说什么—— 没事,正好现在能好好休息休息了,假不能白请吧,是不是…… 陈运咬了一下舌头,把情绪压下,慢慢朝着家那边走去—— 没事,还是跟之前一样,该解决的慢慢解决就行。 对了,原本交完房租,她准备做什么来着? 她停下脚步,摸了一下衣服内兜里的书跟钱,犹豫地调转了方向—— 想做点什么的话,公共厕所并不是个好地方。 有味道,有人,不干净。 洗多少遍手也无济于事。 但陈运没得选。 胸前的东西透过两层衣服和薄薄一层内衣硬得发疼,中心点附近所有的一切都苏醒过来。 没法碰,碰一下就恨不得拿块儿刀子直接剜掉…… “都是正常的生理现象。”颠倒的声音和画面中,她看见那个大夫就坐在她对面,戴着口罩说: “不要对这些反应抱有排斥心理……” “人,本来也是被激素控制的动物。” 激素让你的情绪产生波动,激素让蒙氏结节出现,激素让液体分泌,让身体抽搐、敏度增高…… 摇晃,汗流不止…… “都是正常的反应,都是……正常的……” “……成熟在十一到十四岁,但身体与心理年龄通常并不同步,这是教育和环境的问题,不是你的错,你是……” “你是正常的。” 她咬住了手腕…… 手指不行,迟柏意会发现。 虎口不行,迟柏意会发现。 迟柏意……会发现…… “你需要……稳定的……” 抽搐痉挛,耳鸣,浑身湿透,无意识的哭和笑—— 什么是稳定呢? 什么、是正常。 看到所有的相似的画面都会有反应是不是正常? 听到奇怪的话和陌生人接触都会控制不住朝那种方面想是不是正常? 只要拿到手机就会下意识寻找相关的页面和网站,在最该集中注意力的时候偏偏看不清任何东西听不见任何声音,想要得到伴侣、随便一个什么人都可以,正常吗? 陈运不知道。 在洁厕灵和二手烟味中,在柠檬的空气清洗剂中,她终于松开嘴,弯下腰,把胃袋中所有的东西都吐了出去…… 吐完漱口,买瓶碘伏消毒(迟柏意说的),喝个葡萄糖补液(不然早饭吐光了低血糖怎么办)。 全身的汗被风一吹,太阳光懒洋洋地照下来,陈运找了个椅子坐下来,从怀里掏出了书—— 随着碳链增加,刺激性气味逐渐过渡向…… 青草,果实,坚果,脂肪…… 迟柏意下午看见她回来,习惯性问了一句: “今天忙吗?” “还好。”她平平淡淡地说,说完掏出了根玉米,“我记得你之前说想吃。” 夕阳西下,她脸上全是疲惫,硬生生撑出来一个笑。 迟柏意接过去看半晌,满肚子话竟不知该从何说起了。 陈运绕过她,问: “你那边怎么样?” 迟柏意说: “也还好,明天去签个字就算完了。” 昨天的牛肉调成面条卤子,加醋一拌,合着黄瓜条,热了鸡翅,味道挺不错。 第二天照旧是俩人六点出门。 一个说去上班,一个说去派出所。 陈运在十字路口转弯,迟柏意直走。 花了十分钟签完字,迟柏意想着要搬家也懒得再找房子,干脆去小园那套房子看一眼,不行的话,昌平路的长青苑那套也行…… 小园这边是之前老妈给买的,住也没住几天,那时候满心都想着怎么自己自力更生,现在想想…… 挺幼稚的。 也难怪老妈总觉得她还在赌气。 家电一应俱全,什么也不缺,迟柏意看完出门,正好公交开过来,干脆就上去了。 结果上去才发现挤得要命。 还是坐下来基本就很难再站起来给别人让个位的那种挤…… 左边一个小孩大声唱歌,右边一个小孩呱唧呱唧嚼泡泡糖,吹泡泡吹得“叭叭”响—— 不是,假都快放完了,你们不应该在家写作业了吗?! 迟柏意被吵得头痛欲裂,面无表情地感受着后面还有对情侣在叮呤咣啷地折腾椅子—— “你别动啊,我快掉下去了。” “你坐过来点儿,靠我身上……” 靠什么靠,你俩直接叠一块儿得了! “来来来,您坐我这儿。”这边有人想站起来了。 这位好心市民站不起来…… 就在大伙儿都痛苦万分挣扎在人群中时,最前面传来了一声惊呼: “你干什么?!” 迟柏意“嗯?”地抬头。 四周一下安静了几秒,大伙儿一块儿抬头。 “就是你,你还要不要脸了,学生的包你也偷?” 有小偷? 有小偷! 小孩儿不吵了,情侣不腻歪了,广大群众一起试图越过众多人头吃瓜。 迟柏意也很想去啃一口,但她实在越不过前面那姑娘的大书包,她什么都看不见。 就听见那边从一个声音变成两个声音再变成三个…… 直到,司机在喊: “哎,别动手!” “你还敢动手?!” “我报警了!” 陈运偏过头,躲过对面指过来的指头,把身后已经带着哭腔的女孩子往旁边拦了一把。 “我怎么就动手了?谁他妈看见我摸她包了?!我就不小心碰一下怎么了?” 陈运看着这人,没说话。 “她东西丢了她自己找啊,有你什么事儿啊!有你们什么事儿啊!” 陈运还是没说话。 “你滚开!” 对方手指头又指了上来,“老子要下车,你再看一个信不信老子给你眼珠子抠出来。” 陈运说:“不信。” “信”字刚出来的一瞬间,她已经一拳砸了上去—— 很准,就对着肚子。 小偷压根没反应过来。 周围群情激奋的大伙儿都没太反应过来。 就连后头那个正打报警电话的苦主都愣住了,睁大眼睛看着这个场面—— 她一拳一肘的往上怼,人抱着头开始往下躺。 没人拉架…… “打起来了打起来了!”迟柏意听见她前面那个大书包在喊。 “警车来了!” 右边小孩激动地说。 公交车到站了。 前面安静片刻,迟柏意透过车窗往外看,看到了警车前的几个人,其中一个抱着胳膊,脸色难看,就穿着她曾经洗坏了的那件衣裳…… 她猛然站起了身: “借过,我得下车。”【你现在阅读的是 】 24、野狗 说晚了。 前门上人,后门下人,过道也是人。 迟柏意挣扎着刚迈出条腿,车身猛的一个摇晃,她差点一头扎进人家书包里,回过神来赶紧用手撑住玻璃窗—— 就耽误这一下,车开了。 她撑着窗子,眼巴巴看着在警车边围成一圈的人群离自己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陈运那个混账小骗子,昂首挺胸抱着胳膊站在包围圈里,眼风都没往这儿扫一下。 迟柏意急得要命,给她打电话,她也不接,就那么横刀立马地站着…… 就那么站着! 你倒是看一眼呐……你没觉得自己后背心发凉吗你个满嘴跑火车不问就没句真话的犟种秤砣…… 车一到下站,迟柏意火急火燎奔下来就想往回跑,没跑两步又反应过来人家那边估计是直接带回局里了,不可能在路边解决。 她又赶紧看地图找这边辖区的派出所,一面还在给陈运打电话—— 无人接听,无人接听,无人接听…… “……那也是他先动的手。” “对,我也看见了,就是他,摸人孩子的包,被逮了还动手……” 站陈运边上的大姐很着急,“你要目击证人,行,我也不认识你,也不认识这俩小姑娘,我不算是吧?” “你算不算我不管,你们也搜了,我这儿有她东西吗?有吗?!现在是你们给我打成这样,警察同志你看看、你看……” “而且我又没说是你们打的,我就说她,就是她打的,明明她先动的手!” 陈运瞥了这人一眼,转身摸出手机看了眼,皱了皱眉,说: “你直接说吧,你想怎么着?” “你们看看她这态度,她这个态度……” 警察被烦得一拍桌子: “老实点儿,你偷东西这个有监控有人证,你把人家钱包给塞回去也没用,你现在还拉扯上别人……” “反正我不管,她打我了,她得赔钱,赔我医药费!” “我赔你爹的后腿。”陈运把迟柏意电话摁掉,头都没抬地嘴上说着,“偷没偷着想讹人是吧,对,你给我那一下我现在头晕耳朵疼,那你看看怎么办?” 做笔录的人总算受不了了,把手一挥: “行了行了,你先跟我过来。” 陈运不想动,被那个好心一块儿跟过来的大姐拉了一把: “莫得事,你去你的,别在这儿了,咱们各说各的。总不能叫你们吃亏。” 抱着包哭得眼睛肿肿的姑娘也点头: “没事姐,你别管了,本来就是我的事儿。” “什么事儿什么事儿,你别想跑,我跟你说你打人……” 陈运充耳不闻,扭头跟着警察走了,走两步,对着眼前的玻璃门竖了一记中指—— 民事纠纷非两小时不出结果。 双方情绪不稳定的情况下,没准四个小时也出不了结果。 总之迟柏意来的时候既没见到陈运也没见到当事人中的任何一方。 除了一个跟她一样跑过来还不明情况的江月,人还在哆嗦,张口嘴上却是: “打人了?严重吗?多少钱我赔……” 迟柏意无奈得很,赶紧给她拦回来摇头: “先看监控。” 监控看着,警察这边跟她们解释: “……主要是监控死角的问题,事实上真查的话,也看不出这人的手脚不干净。但是她打人,确实也是她先动的手,这个是拍得比较清楚的。” 迟柏意盯着监控里那个拳拳到肉的勇士脸色难看地点头。 人继续说: “赔钱这个,是不可能的。这是陈小姐的意思,但她现在也不愿意和解,主要是……” “主要是那边很难缠,是不是?”迟柏意问。 她面前的警察一阵点头。 迟柏意明白了: “好的,那这个情况的话,道歉这个我们不接受……” 对方张了张嘴。 迟柏意接着说: “至于赔偿——我记得这方面需不需要负法律责任得看防卫强度。轻伤以上损害,才算故意伤害。” “我们家陈运,给他打成轻伤了?” “这确实没有,但是……” “但是打人确实不对。”迟柏意放下纸杯,抬眼道,“这个我们该批评批评,该教育教育。” 江月拧着眉毛,站在她身后有点想笑。 “现在打也打了,想要钱,可以——但是我们打的是小偷。” 迟柏意把纸杯推过去,站起来道: “我们赔钱,他进看守所。” 对面的人摆手叹气: “行了,老迟你还是老样子,签个字吧。” 迟柏意不动,江月也赶紧站好。 “签吧,签完赶紧把你小朋友领走,办公室都快给我掀了……放心,那人就是不在这儿进去,换个辖区还得再给他送进去,惯犯了都。” 字签完,又等了十来分钟。 迟柏意在这儿跟她这个高中同学没话找话聊着,总算看到她那位见义勇为的热心市民出来了。 这人一出来跟眼瞎似的,奔着江月就过去了: “你怎么在这儿!” “我没接上你电话啊,结果人警局给我打过来了,你在搞什么,你今天不去院儿里就为了在外面打架?” “我……” 迟柏意看着她跟傻了似的突然被定了身站那儿,当没看见,扭头跟身边的同学说话: “辛苦了,那我们就先走了。” “走吧走吧。” 她还要再说,陈运已经过来往她面前一戳。 迟柏意不得不先闭嘴,掀了一下眼皮: “看到我了?” “嗯……” “打哪儿看见的?” “就……”陈运抹了把脸,把头低下去了,“刚刚,出来。” “哦……”迟柏意转身,“那走吧,别在这儿站着了。” 她自顾自走出警局,也没管后面俩人如何。在旁边便利店买了瓶水喝着,等了一会儿,陈运磨磨蹭蹭地过来了。 过来依旧是不说话,就往人面前一站。 迟柏意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边儿去,挡光了。” 她垂着头挪一下。 “还挡着呢。” 她又挪一下。 “更挡了。” 陈运咬着牙,正要直接走人,被她扭着下巴擒过来: “你不会就站我身边啊!” 陈运吭哧了两下,低眉顺眼地说: “哦……” “哦个屁。”迟柏意瞪着她眉毛边上那块儿擦伤,问她,“你上这儿来上班来了?” 陈运咬了一下嘴巴。 迟柏意更气了—— 好么,不看不知道,嘴边还有块儿青。 “你挺厉害的啊陈运。”陈运看见她开始点头,“见义勇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吧?你打了人家多少下?” “上完手上脚。” “你还挺聪明,除了脸专往肉多地方揍,人肉沙包比较疏肝解郁?” “我在后面还在想是哪位大侠行动这么利落,零帧起手呢,原来是你……” 陈运越听越不对: “你在车上?” “可不就在车上?很意外?” 陈运迅速转动大脑: “你不是去警局了吗?” 医院那边警局离这儿……差着十公里吧…… 迟柏意一噎。 俩人大眼瞪小眼。 瞪了半晌,迟柏意叹气: “是,我骗你了。警局那边事儿其实都了了,我去我家这附近房子看了一眼。” 陈运揉了一下鼻子,别过脸: “我……我没上班,我去找房东交房租了。” “交个房租交这么大火气?”迟柏意看看她,抬手很轻地抚了一下她嘴角的淤青。 没等陈运反应过来,她又很快收回了手: “疼不疼?别跟我说你就是路见不平一声吼,我信你动手有分寸,今天是怎么了?给人打成那样?” 打成哪样? 陈运想了想那张猪头脸,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你给他赔钱了?” “赔了。”迟柏意也不想瞒她,“一千,你把人牙都快打掉了。” 陈运转头就往警局走,被迟柏意一把拽回来踉跄了下。 踉跄完,她就硬邦邦地挺直腰板站着。 迟柏意拿她没办法: “你知道牙掉了算轻伤吗?” “到了轻伤就是故意伤害,就算你是见义勇为——懂不懂法?” 她还是就那么站着,抿着嘴唇,脸颊鼓鼓的,眼睛一点一点红了。 迟柏意心又酸又软的,正想再说句什么,就见她突然蹲了下去。 这一蹲像推金山倒玉柱,站着修长笔直,骨架子嶙峋跟野山野竹子似的人,呼啦啦肩膀一垮,往那儿一缩,迟柏意的恼火跟担忧这下全成了心疼。 况且她还不出声。 就蹲着,埋着头。 蹲着的地方吧,还刚刚好就是迟柏意的影子下头。 物理魔法意义上的双抗,简直无懈可击。 半分钟后,她声音低低地说: “我会还你钱的。” 迟柏意没动静。 “我回去就还你。”她再说。 依旧没动静。 陈运把头抬起来,看见她就蹲在自己身边,裙子夹在腿中间,露出条东北大红花的打底裤…… 这裤子可真难看…… 她腿、可真白…… 迟柏意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目光游移过来,落在了自己脸上,问道: “好看吗?” 陈运“嘁”地把脑袋转回去: “丑。” 顿了顿,她又转过来,很肯定地说: “丑死了!” 迟柏意被她逗笑了,扶着膝盖叹气: “好吧好吧,丑——现在心情好点儿没有?能告诉我怎么了吗?” 不等陈运开口,她又补充了句: “钱的事儿不用急,我人就在这儿了,你想什么时候还都行。现在,告诉我你这两天一大早出门也没上班在干什么。” “我昨天……” “你昨天也没上班。”迟柏意看着她,“我去警局回来想看看你,店里人说你请假了。” 陈运想躲开她眼睛,硬是没成功,嘴一秃噜老实交代了: “交房租——昨天去,房东让今天。今天去,又等了好久,本来说好就租到年底的,房东又不乐意了,非让我过完年继续租。” “她说她有事过完年也不回来的,我才想只租到年底就行……” “解决了吗?”迟柏意心里动了一下,转过个念头。 陈运点头: “扯皮扯够了。” “那还有什么别的不痛快?”迟柏意又问。 陈运犹豫了一下,说: “明天调晚班不行,只能请假,连请三天假,店长不高兴,说按旷工算,心里难受。” 明天? 迟柏意想了一下,想到了江月之前说的话: “明天……也有要办的事儿吗?” “得去院、福利院。”她嗓子有点哑了,不知道是没喝水还是怎么回事,声音听起来很艰涩: “之前答应了的,不去大伙儿会失望。” “剩下俩工作也都请假了,那边离这儿远,倒车都得倒三趟,早上去晚上估计才能回来。就剩这一个,本来不想请的……” 陈运停下来,咽了一下口水,看着她: “你干嘛?” “我给你叫辆专车。”她举起手机,笑了一下,“随时走随时回,回来你还能再赶下午饭店那个工作。” “不过,我有个条件,答不答应?” 陈运眨了一下眼: “答应。” 迟柏意笑着拨了一下她垂在脸颊边上的头发: “什么都不问就答应?” “答应。” 蹲着的人定定望着她,一双眼睛透亮澄澈,烨如其光,炫于朱曦: “都答应。”【你现在阅读的是 】 25、野狗 “什么都答应?” 什么都答应…… 手—— 于是迟柏意那双长得戴不上市面标准型号手套的手…… 就这么顺着她的嘴唇边滑下来,带着淡淡的香气、和一点濡湿,落在了她的肩胛骨上。 摩挲,抚弄…… 初秋光线明净,四色流景发晖,树影随风摇曳婆娑之中,汽笛长长短短灌进耳朵。 是白天,还是晚上? 分不清。 那只手还在动,悄悄的、慢慢的,像一尾鱼,像扫过晨光的一束狗尾巴草,柔软,冰冷,坚硬,攀在后背,爬过脊梁—— “陈运。” 她说。 陈运…… 她在叹气,还是在笑? 分不清。 都分不清。 陈运睁大眼睛,想看清她脸上的表情,可风清酣,可暮霭低笼,头顶的树太沉太重,耳中的笛声太急太亮,谩骂声太大太猖狂。 以是解带成结成为妄想,耳鬓厮磨变作厮杀…… 她一点一点后退,指尖却下陷、深扣。 流出血,流出泪。 片刻后,陈运就连照在她眼底的究竟是阳光还是月光,都再也分不清了…… 最后的最后,那只手沿着腰线一路游走,终于落在小腹—— 轻轻一摁…… 还是她的声音,耐心而温和的,带着笑,慢慢贴上了耳边: “你怎么敢?” 凌晨四点,天蒙蒙亮,陈运猛然睁开眼睛,从地上坐起了身—— 她动静太大,迟柏意迷迷瞪瞪翻了个身,半张了下眼皮: “该走了吗?” 闹钟响了? “没有。”陈运咬住舌尖,放平呼吸,起来往洗手间走,“还早,你睡吧。” “哦……” 迟柏意就闭上了眼,模糊中听见水声哗哗响,头一歪又睡了过去…… 这一觉醒来,已是天光大亮。 迟柏意翻来覆去挑挑拣拣换好衣裳,洗漱完,看见她从门外进来了: “起这么早,买什么好吃的了?” 陈运动作一僵,半低着头过来把东西往桌上一撂,抽出两双筷子: “春卷,豆花……” 迟柏意懵了一下,看着她继续往外不停地拿: “还有烧饼,包子、夹饼、炒面……” “我……” “春卷和豆花是你的。”陈运说,“剩下我的。” 迟柏意就闭上嘴,想那这也有点多啊,早上吃这么多还要坐车,会不会…… “再剩下是毛毛的。”她又说。 好吧。 迟柏意专心对付早饭,看着她啃烧饼。 烧饼是牛肉葱馅儿的,外皮酥酥脆脆,合着胡麻油有点点苦味儿。 她俩这几天自从发现楼下摆出这个摊位就都喜欢得不行,每天看到必买。 迟柏意一次吃半个,一口咬半个的十分之一。 陈运一次吃两个,一口咬整块儿的三分之一。 然而她现在连迟柏意那半个的十分之一都没咬到。 吃得那叫个慢条斯理斯文秀气,非常可爱非常文明。 迟柏意平时都觉得她吃饭太快对身体不好,虽然看着是很香…… 现在倒是慢了,当然也非常赏心悦目,就是…… 她把豆花搅碎,喝了一口放下,问: “有心事?” 陈运继续宝宝式啃饼,闻言睫毛颤了一下,含糊不清地回: “没有啊。” 没有你吃个早饭吃成这样? “那是昨晚没睡好?” 迟柏意琢磨着道,“是我说要跟你一起去让你为难了?” “没有!” “那……” 陈运瞪了她一眼: “别瞎猜了,吃你的。” “吃着呢。”迟柏意笑道,“没客气。” 陈运不理她了,开始大口啃饼。 啃了两下,门被敲响了。 迟柏意扶了一把她肩膀,自己起身去开。 转身回来的时候就看见她愣在那儿,嘴巴包得鼓鼓囊囊—— 江月“哇”地蹦过来,“迟姐好——你们都吃上了啊,那我……” 陈运费劲地把嘴里东西咽下去,拍掉她的手: “洗手。” 迟柏意在后头看得想笑,被她又瞪过来一眼: “你摸门把手了,也去洗。” 得得得。 一前一后洗完,过来围着桌子坐下,她又抽抽鼻子,说: “你一大早钻车底下了?一股汽油味儿。” 江月早就习惯了,眉毛都没动一下地回嘴: “没,我们宿舍有人把车床弄坏,机油漏了。” 说完瞥她一眼,又道: “你再买个凳子怎么了?就非得坐地上啊。” 陈运埋头吃饭。 迟柏意只好代为作答: “买了,我在网上买的,大概明天能到。” 陈运一皱眉: “快吃,一会儿车该来了。” 说完,看着迟柏意一抬眉毛:你又买什么了? 迟柏意冲她眨眨眼:你猜? 陈运才不要猜。 不过这样一来一回,她也觉得心情好多了,就又开开心心吃起饭来。 一口饼,一口豆花,炒面分了江月一半,小笼包蘸醋一口一个…… 迟柏意坐在她手边笑着看她吃,看得眉眼都舒展开来。 江月实在不想抬头看她们,只好闷头逮着那个夹饼猛吃。 一桌子大几十的早饭被解决完,迟柏意叫的专车也到了。 三人搬着收拾好的大包小包东西下楼。 除了江月之前带来的,还有迟柏意昨天跟着她一块儿去买的,全是纸尿裤尿布和移位垫什么的医疗用品,另外就是一小箱子毛绒公仔钥匙扣。 东西都不重,陈运一个人搬好几样噔噔噔地下楼,迟柏意在后头看着她手臂隆起的小肌肉群在阳光下头闪闪发光…… 司机是之前家里的司机,话也不多,这次算帮忙。 双方寒暄几句,搬完东西,迟柏意站在副驾驶车门旁犹豫了一下,扭头问看呆了的江月: “晕不晕车?” 江月摇头,又缓慢地点头。 刚点了一下,迟柏意给她拉开了车门: “那你坐前面吧。” 江月默默地上去。 从后视镜看见她再拉开后面的车门,左手扶在上头,右手还在后面虚虚护着陈运的腰,语气温和得简直不像话: “上车吧,慢点儿,刚搬得累吧。吃那么多会不会晕车?我给你带了梅子,你先含一颗?” 服了…… 然后陈运居然就那么上车了,坐下来还仰起脸笑一笑,貌似很乖地说: “没事。” 真的服了…… 昌平路这块儿已经算是西陵市边,出了镇川门,过公路大桥一路往南走,三峡七百里,淼漫成水乡。 车里的唱片机淌着的还是十多年前迟柏意最喜欢的曲子——greenpath。 苍绿之径。 上大学的时候,《hollowknight》这个游戏出来,她曾经操控小虫子在这个曲子下来来回回在十字路口走过许多遍。 从荒芜到生机勃勃,水汽蒸腾,草叶翻飞。 她的小虫子坐在存档椅子上,她坐在电脑桌前。 那时候她对着幽暗的屏幕想,如果真的有一天,能不再是一个人了的话,身边的人会不会也愿意陪着她这样看着屏幕? 想来想去,游戏续作也一直没再出,大黄蜂姐姐被考试病历台账一天天覆盖过去。 现在恍然听见,才想起原来曾经有过这样的一段时间,有过这样的想法…… 弦乐再次灵动跳跃起来的时候,陈运动了动,看了她一眼。 迟柏意靠过去,听到她低声问: “这是什么歌儿?” “喜欢?” “好听。”陈运说,“像小鸟。” 迟柏意立马想起来了那一滩扑棱翅膀跃出草的面具鸟。 “一部我很喜欢的游戏中的曲子。”迟柏意于是说,“今天回来后,我放给你听。” 陈运安安静静地点头,把目光转向窗外: “叶子都黄了。” 迟柏意顺着她目光看过去,看到了一大片远远的林子,黄绿红交杂相错。 近处是浩淼的水面,在阳光下粼粼而动。 车在走,乐声在响,风把不知从何而来的桂花香吹进来,高楼大厦渐渐完全消失在了身后。 大片大片黄色流动起来铺满视野,又很快一一褪去,变成灰绿的草。 陈运闭上眼睛,仔细捕捉着空气里的每一种气味,就像她前十来年做的一样,把它们吃进去,再记下来,分类,糅合…… 快死掉的瑞香花一簇簇发出的香味,草半枯半荣混合着矿物质和水的土味,稻谷摇晃出干燥的粉尘味,化肥味,前面那辆车的尾气味,路过加油站的汽油味…… 再近一点,会有死去动物的皮毛味儿,在太阳底下暖烘烘的,有点臭。 陈运不喜欢,把脑袋转回来。 不过很快,就能路过村子。 村子会有柴火味儿,干干的,玉米杆子或者松木闻起来都不一样。 她最喜欢白桦树烧起来的味道,像清凉油—— 这个气味之后,再走过一段糟糕的垃圾堆味儿,走过一排天天冒黑烟的烟囱,差不多就该…… “到了。”她直起身子说。 江月在前面都睡着了,头使劲一点,抬起来问: “到了?” 这就到了? 迟柏意开始整理着装,掏出包里的镜子左右照照—— 不错,大方得体整洁。 车果然在三分钟后停了下来。 迟柏意下车,望着那扇很大很大的铁门有些怔住了,半晌才朝她看过去: “是这儿吗?” 陈运“嗯”了一声,回头去搬东西,江月已经跑上前去摁响了电子铃。 迟柏意一边把箱子什么的挪下来,一边看见大铁门慢慢地打开,露出几栋两三层高的小楼,一大排平房边上是些破旧的滑滑梯和跷跷板之类的东西。 没有什么小孩,也没有人影。 到处都安安静静。【你现在阅读的是 】 26、野狗 迟柏意想象中的一大群小孩吵吵闹闹的场景没有。 娱乐设施油漆剥落,地面上的假草垫子颜色也褪去了。 里里外外,全是灰色。 楼是灰的,墙壁是灰白的,红色的标语字迹模糊不清,大概写了些什么“人”“你”之类的东西—— 像是一个半废弃的幼儿园。 有人来接她们,年纪挺大,佝偻着背。 迟柏意看着陈运带着江月迎上去,说着些什么,末了往她所在的方向一指。 迟柏意笑着上前,微微低头: “您好。” “好,好。”对方连连点头,“所以……” “所以就是陪我们来送个东西。”陈运看了她一眼,回头说,“没什么别的事儿,秦姨你忙你的,我们自个儿搬上去就行,别麻烦了。” “那我叫小何她们……” “不用。”江月已经跑过去拎了两袋,转回来道,“走,姨你忙去吧。” 话是这么说,秦姨还是抱了一箱子给一行人送到了楼口。 迟柏意见她走这几步喘得厉害,赶紧伸手去接,她愣是不让。 陈运走在前面听见,也不好转身,就叫: “毛毛。” 江月折返下楼,看一眼迟柏意,把东西接了过去: “走吧——别折腾了秦姨,你跟着跑一趟不够麻烦的呢。” 饶是迟柏意心再大,这时候都觉得她这句话是不是有点意有所指。 可秦姨却没什么特别反应,就半叹气似的那么呵呵笑着,说: “行,那你们去吧,别瞎跑,啊。” 江月一撇嘴:“不瞎跑,您赶紧回你那儿坐着吧,腰不疼了啊。” 秦姨慢慢腾腾地走了。 迟柏意跟着她俩继续大包小包地上楼,司机走在最后面。 上了一层之后,她才明白江月说的那句“麻烦”究竟是什么意思。 一栋楼看着最多也就三层高,除了一楼,再往上都是防盗门锁着的。 陈运声音不大,回荡在楼道里却听着像是有回音: “都是按年龄分的,这边是五岁以上。” “一楼比较健康。” 迟柏意“嗯”了一声。 上到三楼停下,工作人员过来替她们开门,一行人这才往里走。 江月稍微顿了一下,让她走到了陈运身边。 走过一扇扇紧关着的铁门,快到最后一间,陈运放缓了脚步,转头说: “顾姐你带她们去一号教室,我俩进去了。” 迟柏意一愣。 几人都一愣,一起扭头。 迟柏意就看着她,嗓音压得很低: “不要我了啊。” “没事的吧,来都来……”江月看见她瞥过来,硬生生把那个“了”字咽下去,只好道: “哎对,顾姐姐你带她俩去教室跟方方她们玩会儿,我们自己进去呗。” “你把东西放下。”陈运说。 迟柏意没动,也没放下怀里的箱子。 司机左右一看,干脆也就这么干挺着。 几人杵在门口,等这俩眼瞪眼地斗鸡。 半晌后,陈运轻轻叹了口气: “师傅你去吧,去歇会儿,我们很快出来。” 迟柏意冲着司机点头,看着人走了,才抬腿跟进门。 一进门,扑面而来的是一股很闷的气味,说不上好闻。 叫迟柏意形容,她会觉得自己像是回到了以前在内二科实习的时候—— 类似于烂苹果混合着臭鸡蛋,腐败的肉类蛋白质性变的气味,以及被褥特有的潮气,很淡,但不是完全没有。 门打开和关闭带动空气流动,这种气味就变得若隐若现。 几张床,床上躺着的人有一个勉强支起脑袋,正看着她们,嘴巴一张一合: “陈……陈。” 迟柏意看着陈运抱着箱子过去,坐在了床边: “吃饭了吗?” “吃,吃。” “我也吃过了。”陈运从衣兜里掏了一下,掏出包纸,抽出一张给床上的人塞在了手心里,“自己擦——我今天吃了包子,还有豆花。” “好。” 迟柏意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看见床上的人笑了—— 这其实是一个挺好看的小姑娘,年纪似乎也就五六岁的样子,肤色几乎透明,笑起来也很好看。 除了…… 除了流下来的口水,和时不时翻上去的白眼。 陈运重新拿了纸给她擦一把,她笑嘻嘻地伸出手来,陈运就握住,她说: “好。” “都好。”陈运回头看了看,目光跳过门口的迟柏意,转回来说:“毛毛去收拾东西去了,一会儿就来。她好,现在在厂里住着了,天天爬高上低,挣钱,挣了钱要跑,不愿意搭理我。” “跑。” “好,让她跑。就跑得远远的。咱们也不搭理她。” “你好。” “我也好。我在店里卖东西呢,很闲,没人欺负我。卖牛奶面包,卖洋芋片,卖酸奶卖糖,卖好多。也挣钱。” 她一个劲儿地笑。 陈运就接着说: “卖东西收钱——现在的人都用手机钱啦,晃一下就行。也有骗子,拿假的晃一下,其实没有钱。遇到人来了就要站着,拿玉米,拿洋芋片……没有人就可以坐着……” 迟柏意慢慢靠在了墙上,看着她低头絮絮叨叨地说话。 小姑娘还在笑着。 迟柏意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听懂陈运说的话,但她听得很认真。 这个房间的人都很安静,最角落的床上的人眼睛蒙着白膜,一下一下眨巴着,睫毛很长。 “……星期天不洗衣服,星期天一般都睡觉,睡好久,去楼下有狗的那家吃饭。” 陈运说完了。 屋子重新陷入安静,她没有松开手,陈运也没有。 半晌后,迟柏意看见陈运又在身上摸了一把,大概是没摸到纸,她拽了一角衣裳很麻利地给人抹了把嘴…… 啧…… 迟柏意赶紧上去一看,果然,人小姑娘下巴都被蹭红了。 “用这个。”迟柏意把自己风衣兜里的手帕塞给她,“你那衣服那么脏,也往别人脸上蹭。” 陈运接过攥在手里,只说: “这是糖糖,这是迟柏意。” 迟柏意都服了她这个介绍人的方式了,也没空多说什么,见人手一伸,赶紧把自己手递了过去。 握住才发现那只手小小的,特别凉。 陈运就起身,从脚底下箱子里拿了个毛绒娃娃出来,把钥匙环扯掉,给迟柏意: “你陪她玩一会儿吧。” 说完拉开门就走,剩迟柏意一人半蹲在床边,一手握着床上糖糖小朋友的手,一手抓着那个娃娃—— 怎么玩儿? 不知道怎么玩儿。 于是迟柏意只好把娃娃给人家,然后开始学着她呱唧呱唧地开始说话: “我叫迟柏意,嗯,迟到的那个迟,柏树的柏,意境的意……是这样的,我在医院工作……” 陈运出去跟江月把隔壁两个教室都转完一圈,又帮着院里的人打扫了一下卫生,把过节这几天好心人士送来的衣服都消过毒,忙完之后江月去一楼看小小孩们了,她才又回去。 上楼一直在想迟柏意会在干嘛。 结果还没进门,就听见迟柏意在说: “鼻科都还算好,耳科的毛病相对来说就比较紧迫复杂,比如说像是神经性耳鸣……” 她脚步一顿,默默无言地倚在了墙边。 迟柏意说完了八大经典病例,终于口干舌燥地停了下来,这才注意到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自己身后: “忙完了?” “嗯。”陈运看了眼,发现糖糖已经睡着了,“走吧。” 大约是这个“走”字听上去太重,原本已经合上眼睛呼吸绵长的糖糖一下子醒了: “走?” “走了。”陈运摸摸她手,“好好吃饭,我也好好吃饭。” “走?” 陈运看着迟柏意,迟柏意忽然反应过来,扭头弯下腰去看着她,被她勾住了手: “是的,我要走了。下次……下次再来找你玩。” “下次。”糖糖说。 …… 糖糖重复着说:“下次。” 迟柏意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有点无助地望了望陈运。 可能是这个时候她脸上的表情真的有点可怜,陈运被她逗笑了: “你得说下次是什么时候,或者说……” 或者说走了就好,不用下次。 下次并不是个约定。 陈运把她的手轻轻从糖糖手里拿走,低声说: “走吧,说再见,起来,别看她了。” “这就走了吗?”迟柏意只好起身,看着她抱起那个玩具箱子,犹豫着道,“我……我还能做点什么?” 陈运有些意外: “不用。” 说完觉得自己语气有点硬,又道,“已经都弄完了,你……你要是乐意,要不去一楼看看?” 一楼? “也不用怎么着,就看看,你可以……把这些给她们,然后有凑过来的,你就抱抱她们。” “不要亲,不要多说话,不要给吃的。”陈运站在一楼一个教室门口,看着她眼睛,“也别太大反应,有过来让你抱的你就抱。” 迟柏意默默地应下,跟着她进门。 这个教室就比较像迟柏意之前去过和见过的那种福利院里该有的样子了—— 玩具和小书桌,各干各事儿的小孩,穿梭在中间忙来忙去的工作人员。 小朋友都很活泼,除了那种一眼看过去就有点问题的,剩下看见人来都会围上来,围上来会叫姐姐,会叫阿姨,有的会叫……妈妈。 只是脸上很少有笑。 迟柏意被拉过来拉过去,看她们画的蜡笔画,做游戏吃零食,陈运就站在门口抱着胳膊静静地看着。 抱抱是必须的,每一个都要有。 抱完一圈还有一圈。 等她终于结束了又一轮的玩耍之后,工作人员来把孩子们领出了门。 “是看望用的教室。”陈运对上她疑惑的眼神,解释说,“每周表现好的就能在这个教室里待,分上午和下午,现在要换下午那一批了。” “走吧,我带你出去转转。” 迟柏意一时没动得了。 “毛毛跟司机师傅被秦姨叫去吃饭了,吃完饭咱们就走。”陈运抱着胳膊瞅她,“你想吃吗?你要想吃……” “我不想吃。”迟柏意马上说,“带我出去,我需要跟你安静地待一会儿。”【你现在阅读的是 】 27、野狗 院子附近也没什么东西。 很荒凉。 大门往西不到一公里,有块儿路标,陈运踩着那个路标摇摇晃晃站上去,对她朝右边一比划: “这儿,以前是我们的宿舍。” 迟柏意努力踮脚看,终于在院墙边缘看到了一些挂着的衣服: “现在大家也是住这儿吗?” “对。”陈运点头,“看到那个墙上的缺口没有,以前我跟小……毛毛她们,就从这儿爬出来玩儿的。” 这是不是有点太高了…… 迟柏意伸手接她: “下来,你站这上头看得我头晕。” “你怕高?” 迟柏意哭笑不得:“我不恐高,你快下来。” 谁恐高是恐别人的高啊…… 陈运并不信,但看她满脸担心,还是蹦了下来。 蹦下来也不安分,路上有块儿石头踹一脚,路边有根草扯下来,远远地看见只鸟儿也要“嘟嘟”吹两声口哨。 迟柏意就跟在她屁股后面,深觉自己大概还是有点老了。 绕过大门,齐腰高的草被踩出一人宽的小路。 陈运走两步,跟她说: “这以前是个菜园,我们放学回来要挖萝卜。” 哦……狗屎萝卜…… 再走两步,说: “附近村里有人来偷,被秦姨敲着脸盆骂了一路。” 什么烂人福利院的菜也偷…… “你们上学是在院里上吗?” 陈运耳朵动了一下,不太明白地扭头睨她一眼: “外头有能在别的地方上的吗?” 迟柏意就回忆了一下: “好像……有的。大学的时候学校组织活动,去的那家福利院就是孩子们在院外的学校上学,当然那里也有自带的学校,只不过师资力量一般,只教到初中。” 初中之后就分流,能考上高中的上高中,考不上的进中专,以此类推,直到高考结束。 陈运想了一下,说: “那我们这儿也差不多,不过我们只上到小学。老师不多,一个人教四门课。” “像秦姨,她以前身体好的时候就上课的,她会好多。” “她……”迟柏意踌躇了半天,问道:“她也是……院里原来的人吗?” “她不是。”陈运走回到她身边,跟她肩膀挨着肩膀,“秦姨是秦奶奶的妹妹,就是最以前的老院长。秦奶奶叫秦昭,你知道吗?” 秦昭! 是传说中的那个感动人民十大人物的秦昭? 迟柏意可太知道了:“秦老师?!是秦老师?” 陈运觉得她大惊小怪:“对啊,你脸红什么?” 我脸红什么……谁小时候没读过几本关于秦老师的书啊。 尤其是……长大之后还听说过些别的故事…… “没什么。”迟柏意有点复杂地转头看了一眼院子高高的墙,说,“我就是没想到,秦老师后来会在这个地方。” “你没想到的事儿多了去了。”陈运笑了一声,“也对——电视上说秦老师也只会夸什么走向独立第一人,再编出一大堆赚钱的故事来,再感兴趣的也就听个响,没人在乎这些故事背后后来故事的结局是什么样。” 迟柏意的脸就有些发烫。 尤其她还扭过来说一句: “没说你。” “你说了也没事儿!”迟柏意大恼。 “我真没说你。”陈运憋笑道,“你怎么脸又红啊。” “我热的!” 吹牛,这风刮得你热个屁…… “你居然这么容易脸红……”陈运嘀咕了一句,眼见她眉毛都快立起来了,赶紧把话题又掰了回去: “秦姨后来上师范呢,上完就回来帮秦奶奶的忙,秦奶奶走后她就一直一个人在这儿,也没再出去过。” “所以你们才……” “我们就是没事买点东西,回来有能干的活儿帮着干干……”陈运耸耸鼻子,突然问:“你闻到没有?” 什么? “饭味儿。”陈运半咪起眼睛,那模样看上去极为动人: “土豆炖豆角,炒鸡,豆腐粉条,萝卜……” 她把眼睛睁开了,“都很好吃的,我们这儿豆腐特别香,是自己做的,一般人吃不到。” 迟柏意本来还想说“我有机会一定”,这下说不出口了,只好道: “那我下次来一定尝尝。” 陈运含着笑觑她:“没下次了。” 什么意思。 “也就我们这些回来的,能给你带进去让你走一走,看一眼,吃顿饭。一般人来都是走个过场,这儿不要长期志愿者,不怎么开展活动,探视的人也就只准来一次。” “秦姨其实不喜欢我们回来,她说走出去就不用回头看。” “那你……”迟柏意终于知道了她这段时间使劲儿兼职干活是为什么,未免觉得揪心,“你这样也不是办法,院里是不乐意接受外界的捐赠?” 应该不可能啊。 果然,陈运摇头:“不是。” “我就是没成器。” 她声音低下去,迟柏意听得很清。 她说: “那时候秦姨总说我这好那好……可我就是没成器—— 又不想叫她惦记着,就买点东西,钱她肯定不愿意收。” “你不知道,这儿出来能成器的真的都不会回来——探视,看望,回来做义工,对我们这儿的人来说,太虚了。” “太虚了。”她又重复了一遍。 “什么都不如捐钱实在。” “而且……”她顿了顿,把头抬起来,目光接触到迟柏意的面孔,眼神很坦然: “我其实也不喜欢回来。” “我不喜欢这里的气味,不喜欢这儿留在脑子里的东西。” 迟柏意还是那个表情,眼睛中没有任何意外。从前在其他人脸上看到会有的那些情绪,也都没有。只是道: “我明白。” 你明白? 陈运不置可否,抬腿接着向前走了: “那你可以再多明白点儿。” 最好越多越好。 直到…… 直到你有一天,终于看清我其实就是这么个人。 身后安静了一阵,脚步声重又唰唰响起。 走过那个满地荒草的过去式菜园,后面有一个大土坡。 陈运手插兜,就看着那个土坡,看了一会儿,扭头跟她说: “以前这里有只狗。” 迟柏意还在整理自己的情绪,列出问题和解决方案一二三,听到这话下意识就问: “后来呢?” “后来它跑了。”陈运用脚尖点点地,声音很平静,“跑了很远,又回来,死了。” “我就把它埋在这儿。” 迟柏意原本还打算掏手机给这个居然开花长草的土坡拍个照呢,这一下脑子瞬间空了,胃也沉甸甸地空下去,半晌没回过来神。 等回过神来,陈运正看着她。 风很大,太阳跟困了似的半躺在云下,陈运的头发被吹得乱七八糟,就这么看着她,说: “后来我从这儿出去,想把它挖出来带走,结果找不到了。” 迟柏意低头认真瞅了瞅脚下,很局促地挪动了两步。 然后看向她: “没个标志物吗?” ? “有没有什么标志?”迟柏意很仔细地又低头左右打量着地面,甚至还想蹲下去,被陈运一把拽了起来,“就……比如什么高一点或者低一点的地方……” 陈运笑了。 她笑得有些无奈,嘴角勾起的弧度又很温柔,眉毛轻轻拢着—— 光洒下来,脸颊上的绒毛纤毫毕现,像一只……桃子…… 这只桃子贴近了一点,呼吸中带着梅子的香气,流转在迟柏意鼻尖: “迟柏意。” 迟柏意抬手,戳了一下她脸颊: “在这儿呢。” “你傻不傻啊。” 陈运指了一下自己,又指指脚下的地: “你也不问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万一是七八年前,万一是十几年前,你是不是也打算听完就找地方开挖?” 迟柏意嘴还没张,她后头那串话已经又续了上来: “然后要真能挖出来,你又打算怎么着啊?” 迟柏意摸摸锁骨,抿了一下鬓角的头发,迟疑道: “带、回去?” “带回去?!” “有那种可以处理宠物遗体的,火化一下、什么的。”迟柏意坚定地选择说完,“需要吗?需要的话我们可以叫上刘师傅一起来试试。再不行我找个小型挖掘机……” 现在,陈运的眼神已经从无奈转向了某种……某种迟柏意很难说清的意味,好像是怜悯,好像是绝望,嗯…… 迟柏意闭上嘴,有点想笑: “算了,你要说什么就说吧。” “你……”陈运说不下去了,“你怎么就……” 你怎么就这么拗呢。 你怎么就能把每一句话都当作……一个问题呢—— 家人找不到……那就通过媒体力量找—— “我认识一个同学……” 零碎打工三年了……那就换一份稳定工作—— “我们医院最近……” 傻不傻? 怎么就真有这种一门心思的傻子? “你傻不傻。” 陈运退开了一步,目光却一刻不离地凝在她脸上: “你是听不明白我今天跟你说的这些?还是装不明白……你、你就真的、真,非得这么蠢吗?” 哇这什么鬼话…… “你这样说我可真的会生气。”迟柏意用指尖勾了一下她头发,“多不礼貌啊,小陈运。” 陈运“啪”地一下拍落她的手: “起开,谁跟你玩这一套……而且谁小了——就算小你也没比我大多少吧你。” 小兔崽子小姑娘家家的手劲儿恁大! 迟柏意抬手一看——哟,还真红了! 挺红三个指头印。 她放下手,冷笑三声,第一次对眼前这人奇差无比的目测能力感到了不满: “那还真是不巧,我估计能大挺多,至少也有个……” 陈运说她多大来着? 十九?二十? “七八岁。” 陈运眼睛迅速瞪圆了。 “我看我们得重新认识一下。”迟柏意上前一步,捏住她肩膀,往自己身前稍微一带,低低笑了声,语速缓慢地道: “我今年,还差不到一个月就二十八。身高一米七五,腿长一米零八——小陈运,这条件,指望你叫声姐姐,不过分吧?” “姐姐个屁,谁管你一米几……”陈运说着瞟一眼她腿—— 一米零八。 一米零八! 黄金比值零点六一八。 这什么黄金比例的真人版本塑料模特? “行行行,你不管,那你不是说了这么多自己的事儿么,我这礼尚往来……” “我没兴趣。”陈运咬牙切齿地道。 “真没兴趣?” “真没兴趣。” 而且…… “而且我说这些是因为你说你想听。”陈运捂住肩退后,严肃地看着她,“你说你想听,所以我就说给你听。至于你听了……” “我小时候怀疑我是我妈捡来的。”迟柏意很严肃地打断了她。 “啊……啊?” “啊。”迟柏意继续严肃地说:“太可怕了,我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那是一场噩梦。” “你……” “要不是我奶奶疼我,我真觉得我是个被拾破烂捡回来的小孩,当然我现在好一点儿了。” “那……” 迟柏意“唉”地叹气:“我现在觉得我妈可能才是我奶奶捡回来的。” “不过你也不感兴趣,算了,我看我们还是回去吧。估计她们饭也该吃完了。” 说完,她垂头丧气地往回走。 陈运像犯错似的咬着自己半截手指头、跟在她屁股后面,深觉自己真不是个好人。【你现在阅读的是 】 28、秘密 回去的路上还是她跟迟柏意坐在后面。 江月本来还想坐后头,把副驾驶还给迟姐呢,一看这俩人打着眉眼官司过来,二话不说直接上车系上了安全带,然后把眼睛一闭,往气枕上一靠—— 睡觉睡觉。 还是睡觉最踏实。 睡着了听不见看不见想不了…… 至于睡醒怎么样,睡醒再说呗。 这么想的也不止她一个,还有陈运。 陈运纯属是不想自己太闲。 闲下来容易出事儿,也容易多想—— “我小时候怀疑我是我妈捡来的。” “要不是奶奶疼我……” “算了,反正你也不感兴趣……” 她闭上眼睛,头靠在车窗上被震得咣咣响,心道:我不感兴趣…… 我能感什么兴趣? 我再感兴趣那也是我自找苦吃。 而且这苦还是吃嘴里吐不出的那一种,何必呢…… 这么一想还是睡觉安全。 睡着了就什么都不用想。 睡着了就什么都不用在乎。 睡觉了就…… 就真香。 为什么还是这么香? 明明窗户是半开着的,明明风使劲儿在往车里灌,明明那个车里的香薰味儿那么大,为什么就是这么香? 她最近又用了什么坏东西往自己身上糊了? 洗发水?沐浴露? 没有,都没有。 无花果味儿没有,柏子味儿没有,沉木檀香都没有…… 可真的依旧这么香。 那股香味带着温度,带着呼吸,一阵一阵地溜过来。 穿月渡廊,熏衣透缕,幽微而隐密。 像床榻上落下的一根头发,像杯子边沿的一枚唇印,握不住,逃不开。 陈运把鼻子埋进了自己衣领中,狠狠吸了一大口。 这声音的确有点响,迟柏意玩着手机,视线往她身上扫了一圈: “冷了?” 陈运保持沉默,假装睡着。 “冷了就把窗户关上吧。”迟柏意身子朝她这边歪过来,伸出手来在车门下面摁了一下—— 她动作不大,但很慢。 起码陈运能很清楚地感受到那只手是怎么绕过自己肩膀,手背是怎么擦过自己脖子的…… 自然,更糟的不是这个。 是车窗蹭着她耳朵升上去之后,那只手连着那条胳膊也没收回去,就那么停在了她脖子后头。 于是现在陈运就以一个别扭而委屈的姿势扒在车门上。 睫毛一抖,再一抖…… 迟柏意扶着她脑袋顶的头枕,默默望了她半晌,终于没忍住: “行了,一会儿再给你睡落枕……” 余光中,江月的脑袋使劲儿一抬。 迟柏意只好将声音压低: “别睡了,回去我再跟你说。” 陈运虚虚张开一只眼: “我没睡。” 迟柏意眯眼笑。 “我就是微眯,懂吗?” “闭目养神。” 迟柏意微笑点头。 她脸一别: “你爱说不说吧。” 绝了,这张嘴—— 回去的路比来时要短。 陈运本来都没想睡着的,可不知道是车里放着的音乐太催眠还是身边的人气味真的太好闻。 最后微眯就成了真眯…… 眯着眯着,她觉得自己脑瓜子嗡嗡响了一阵,人跟飞上天似的再一蹿,静了。 就那股香气还在结结实实托着她,稳稳当当…… 下车的时候江月看她的眼神很奇怪。 陈运抹了把脸,没发现有口水,再搓了一下眼睛,也非常干净,于是一挑眉: “什么事,说。” 江月不说。 江月拿一种“你上课没带笔还抢你同桌的书最后你考了个大鸭蛋”的眼神盯着她,嘴角一抽一抽的,最后转头看向了迟柏意: “迟姐我先走了。” 迟柏意揉着手腕,赶紧回头: “好的,刘姐,麻烦你再送一下……” “不用不用。”江月连连摆手,“我自己走,我路上还得买东西呢,你们……你们忙吧,我走了,走了。” 说着她就真走了。 走之前还恨铁不成钢地狠狠剜了陈运一眼,比了个口型:你这头猪…… …… 我、那些……书? 我那些书怎么了? 陈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莫名其妙地扭头问迟柏意: “我那些书呢?你看了没有?” 迟柏意忍笑忍得胸口疼,有气无力地答: “没。” “哦……”陈运嘀咕着往小区里走,“那你真好,你很有礼貌。” 迟柏意:“……谢谢?” “不用谢。”陈运走得飞快,“你现在可以说了。” 迟柏意还沉浸在这对鸡同鸭讲的好朋友南辕北辙的默契中,很怕自己开口就笑出声变得很不礼貌,就紧紧绷着脸。 显然,她这张脸不温柔起来还是很有震慑力的。 所以她那个跟谁都没有默契的同居室友看了她一眼,立马改了口: “不想说就别说了。” 迟柏意忙道: “我说我说……” 说了半天,进家门也没说出来下半句。 陈运转过身正打算发难,冷不丁就听她道: “哎对了,你下午的班……” “我不上了。”陈运很恼火,“你管真多。” “好好好,先让我想想……” 我想想之前说了些什么来着? 你这头猪…… 我那些书? 迟柏意扶着门,弯腰换鞋: “我想想,我想想啊……” “你想吧,想。”陈运叉腰,就那么看着她边笑边穿拖鞋,还穿反了: “你需不需要我去买两菜再拎瓶酒?” “那倒是不用。”迟柏意趿拉着拖鞋过来,笑着轻轻推她到桌边,扶着她肩膀叫她坐下,自个儿坐在了对面: “你想听什么?” 陈运白了她一眼: “你住我这儿,听了那么多,现在聊个天儿还打算让我挑?” “那我总得确认一下啊。”迟柏意就笑,“看看你是打算听个响呢,还是打算听个响?” “不是你这人怎么这么睚眦必报啊。”陈运声音一下大起来,“你爱说不说我还真就不……” “我妈,跟我不熟。” 迟柏意说。 陈运半张着嘴:“……想听了。” “想听了?”迟柏意笑了笑,“总算舍得对我有兴趣了?” 此人皱着鼻子摁着桌子往起来站。 迟柏意给她摁回去,被她反手塞进来瓶可乐—— 多好,多体贴呐…… 虽然动作很粗暴表情也很暴躁吧…… 迟柏意欣然接受,并非常满足: “准确来说,她跟我奶奶也不熟。” “什么叫不熟?”陈运有点不明白。 “就是,我不知道她喜欢什么,她也不知道我喜欢什么的那种不熟。”迟柏意回忆了一下,“这么说吧——从我记事起,她就很少在家。” “她有自己的公司,自己的工作室,自己的画室,自己的团队……总之是自己的很多东西要忙——别这么看我,我也不是说她是那种什么顾工作不顾家人的事业狂,就是……” “就是我大概真的很不符合她的期待。” 陈运把可乐打开插进吸管,推到了她手边。 迟柏意笑了一下: “谢谢——之前打电话那次,你记不记得,她说我的工作。” 陈运说记得:“捅鼻子的服务员?” “对。”迟柏意把可乐罐子贴在脸颊上,听着罐中气泡爆炸的声音,静静地道: “其实她不是第一次这么说了。” “从我上小学,不,幼儿园吧。就是这样—— 喜欢音乐,我和你奶奶都没有艺术细胞,所以你当然遗传不到;想跳舞,跳舞对现在的女性来说除了自娱自乐毫无意义,况且你的身体条件并不能达到专业地步;想学理科,不不不,理科不适合你,选择文科比较好,法学经济学管理学……” 陈运已经听呆了。 “这些更好,适合你的性格,这些未来都是你的舞台。” “最后我说我想考公务员,她说一成不变的生活只会使人压抑固守自封原地踏步。” “奶奶以前是搞出口的,年纪大了就想待在老家,她不理解。” “她……” “她其实也试图理解了。”迟柏意在点头,很慢地点头,“她理解了……对,但她就是认为一个人在什么时间就该做什么事。” “你应该学文科,学法,最好是学金融,管理公司。你应该在十八岁前拿到小提琴八级证书。你应该在江城读大学……” 你应该是一个站在我身边,能够独当一面,能够让你所拥有的一切都更完美的呈现出来的人。 你应该在三十五岁前有个伴侣…… 这些都是你该做到的…… 妈妈并没有干涉你的选择,对不对? 但你的选择对吗? 柏意,这些对吗? “她……总在否定我。”迟柏意最后看向她,“我学医也是她否定的东西其中之一。” “可你喜欢……” “我并不喜欢。” 陈运看着她,意识到这好像是她第一次这样打断自己的话—— 很干脆,很认真,很冷漠。 “我并不喜欢。”迟柏意重复了一遍,一字一句: “只是她认为我做不到。” “之前我同你讲,我说我在大学里做梦厉害。是真的。其实我的理想很简单,就是为社会做贡献。” 这句闪耀着进步之光的总结给陈运干懵了两秒钟。 两秒钟后,她接着道: “所以我不喜欢我的专业,也不喜欢这份工作。不过这个工作很不错,使我觉得自己很有用,是一个很棒的证明。” 用高中年级第一,用数理化分数碾压一切,用一个讨厌的专业拿到毕业证、拿到资格证,这样的一个证明。嗯! “就是这样。” “不过她总说一个人一生只会有一种命运,成就的事业也只会有一个……”说到这里,迟柏意顿了顿,歪了一下脑袋,微微地笑了: “我的已经说完了。那么你呢?陈运。” 陈运已经叫她说得晕头转向,完全摸不清现在话题到了哪里,就傻呵呵地眨巴着眼睛瞅她。 瞅着她拿出了手机,把亮着的屏幕一晃:精油化学,青烟录,香乘香道,调香…… 陈运把手往嘴里一塞,很茫然: “什么……什么东西,我不知道。” “再装。”迟柏意叫她这二傻子样儿给气乐了,“我给你洗个衣服一摸兜掏出来本那——么大、那——么厚的书,你还装。” “那……么大,是多大啊。”陈运吭哧吭哧地嘟囔,“那也没多大吧其实。” “那你这随便一掏的香料?” “我就随便一掏。” “你的嗅觉这么灵……” “你一个治鼻子的大夫还不兴人鼻子好啊。” “你书上头的人名?” “对啊那就是我奶奶的书啊怎么了?” “你那破书砸着我脚了,青了都!” “那你的脚好软……” 这小不要脸的臭妹妹…… 迟柏意把可乐罐子“啪”地往桌上一放,陈运“嗖”地从地上爬起来就跑: “我走了我下午还有班儿呢。” “陈运!”【你现在阅读的是 】 29、秘密 陈运调班前凌晨回家,调班后八点前进门。 打从那天落荒而逃后,迟柏意就基本没在晚上十点前见到她人影。 问就是忙。 早上六点出门,晚上十点多进门。 别人朝九晚五,她早六晚九。 比八小时工作制更剥削自个儿。 早饭是不一起吃了,她一早偷偷出门迟柏意还没醒;中饭也不必想了,中午她就不回来;晚饭、如果能把她回来后的那顿加餐当晚饭的话…… 迟柏意在警局屋子来回跑,百忙之中挑准此人上班的点儿,去店里买个东西,柜台后面的店员冲她笑得很客气: “谁?早班的人吗?哦她有事出去了。什么时候去的?就你进来之前。” 这要是再不明白怎么回事,迟柏意就该觉得自己是真蠢了—— 可问题是她蠢吗? 她不觉得。 那么陈运为什么要躲着她? 她不知道。 她不知道…… 她不知道陈运是因为她问的问题在回避,还是因为单纯的不想再让她继续介入自己的生活。 前者好说,兴许就是觉得太尴尬。 而且这种尴尬迟柏意也略懂—— 在她高中时期,大伙儿月考后自习聊天打牌玩儿的热火朝天的时候,再拿本书去看就难免会被调侃假正经。 当然她成绩好,所以这样的调侃恶意虽有但也不太多。 但对成绩不好的同学,调侃就成了实实在在的嘲讽—— “你看这有啥用啊?” …… 迟柏意不想往这方面想。 但让她很惭愧,也觉得非常不应该的是,她确实、第一反应就是这个—— 陈运大概是因为自己的学历和目前的工作,下意识地选择了在被问到这方面的问题时去反驳掩饰甚至是逃避? 这种自我保护的方式,让迟柏意很心疼。 不过心疼之余再想,陈运又似乎不该是这样的人。 首先没见她自卑过,因为她的态度也一直都是“你爱住不住”“爱换不换”这样子。 其次,就是陈运一直以来对她相当坦诚的对待方式了—— 你想听,行,我说给你听。 你要了解,没问题,我让你了解。 你要帮忙、要提建议,都可以,你来—— 至于我的生活、我的一切…… 站在那台吃钱的自动贩卖机旁边,迟柏意想到这里,皱了皱眉,终于意识到是哪里不对劲了。 于是她拔腿就走。 她走了大概三五米远,过了斑马线,在马路对面静静等了五分钟…… 果然,看见陈运从不知道哪个小巷子里慢悠悠拐了出来,跑回了便利店。 迟柏意从来没觉得自己眼神如此好过。 隔着一条车水马龙的大马路,隔着那面不算很干净的玻璃窗,隔着那么一大排货架,陈运在里面走来走去,上货理货打扫卫生收银跟店员点账换班…… 很忙,很琐碎。店里很久不来人时她撑着收银台发很久的呆。 阳光落在她瞳孔中,她面向迟柏意。 一条马路两头空,车来车往乐此不疲,她们就这样安静地对视。 她看见了什么迟柏意不知道,迟柏意在看什么,她也不会知道。 良久之后,迟柏意收回目光,转身离开…… 陈运有三个班。 医院对面便利店的这一个,早七点到十点。朝天广场剧本杀店,中午十一点到下午四点。不知道什么的饭店,四点半到七点半—— 跟踪别人不是什么好行为,从法律道德上都该被谴责。 迟柏意不在乎了。 她在马路另一边陪着陈运,直到便利店交班。 陈运坐在那扇玻璃窗后她寻常坐的位置上啃面包,她就坐在马路对面啃包子。 啃完,陈运从怀里掏出本书来看,看了二十分钟,迟柏意看陈运看了二十分钟。 二十分钟后,陈运起身,从医院一路走向朝天广场。 迟柏意踩着高跟鞋追了她一路,追到鞋跟断了都愣没追上…… 迟柏意…… 迟柏意买了双人字拖换上,接着追。 然后眼睁睁看着她在朝天广场的人群中渐渐无影无踪。 人字拖太磨脚,贴了两张创可贴都无济于事。 迟柏意把高跟鞋扔进垃圾箱,从记忆中找出店名,站在了店对面的喷泉前,站了六小时…… 六个小时,陈运从剧本杀的店面进进出出了十九次。 搬箱子一搬就是半辆小皮卡。 迟柏意一开始还是站着,站着累了只好蹲下,蹲得腿麻了就坐下。 手机握在手里烫成了块儿砖。 头顶的太阳由冬到西,从高到低。 风大了,风停了,小孩儿举着风车嘻嘻哈哈跑走,背着书包的大学生晃晃悠悠走过。 路旁的垂柳叶子一落再落。 她穿着那件洗白洗薄了的牛仔外套出来,拖着脚步走过那块儿红得发暗的招牌,靠在了店边的塑料雕像上,靠了很久。 夕阳无限,云影明灭,她蹲下来,望向天。 迟柏意同样望向天。 天边一行大雁徐徐飞远。 手机嗡嗡震了两下,迟柏意滑屏幕去看,是条短信: 吃了,你也吃。 与过去几天一样,迟柏意给她回: 好。 好…… 再抬起头,陈运已经走远了至少八百米。 八百米又八百米,不知道第几个八百米后,俩人一起停下。 迟柏意目光跟着她,一直跟到她走进那家她平时当作食堂的餐厅。 天色在七点路灯骤亮时猛然暗下,迟柏意对着餐厅门口能照镜子的大钟,觉得自己魂儿都快被照空了。 七点半她准时下班出来,迟柏意想上前,却见着她走出一段路后,在公交车牌下原地一坐,再次摸出了怀里的书。 …… 她甚至从裤兜里还摸出了支笔和小本子。 路灯是很亮,能亮过家里的小台灯么? 恐怕是亮不过的。 迟柏意闭上眼,使劲儿摁了摁眉心,取下了鼻梁上的眼镜…… 最后她选择了走路回家。 反正等陈运在公交站台学习完毕也得一个多小时了,那她还这么赶着坐车回去干什么? 对着那一书架的书反省吗? 陈运进门的时候,看见她正在给脚上喷药还惊了一下,鞋都没换就跑了回去: “这么严重了?” 迟柏意把裙子一放,看向她: “没事,鞋不合适磨破的,不是你那破书——饿不饿?” 这人认真地点头。 迟柏意就也点头: “行,吃去吧。桌子上刚买的饭,青椒牛肉盖饭,枸杞猪肝汤,胡萝卜烙饼,菠菜鸡蛋卷……” 她报了一长串菜名,陈运听得一愣一愣: “你捡钱了?” “捡了。”迟柏意语气很深沉,“我从警局回来,路过十字路口,看到地上有一堆数字,捡起来就往手机里塞……” 看着陈运哈哈地笑了,她才停下来,道: “快吃吧,吃完我有话跟你说。” 陈运见她脸色挺严肃,就当是大事,赶紧换鞋洗手吃饭。 她吃饭速度快,迟柏意还没来得及整理好自己承认错误的措辞,她就解决完毕在擦嘴了,边擦边问: “怎么了?” “我……” 她边为难边整理语言的表情太明显,陈运皱了一下眉,下意识觉得她是不是又想说自己那些书的事儿,就想躲: “你要没什么大事,我洗漱去了,我明天也忙。” 迟柏意在心里叹气,只好把那些话咽下去,开口说: “我还有几天就收假。” 陈运动作停滞了一下,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 “今天我去警局,事情差不多也都结束了。”迟柏意看着她,“那边的房子也没什么问题,所以最近就可以收拾着准备搬过去了。” …… “陈运?” 陈运慢慢把手里捏坏了的餐盒放下,接过她递来的纸巾,擦着手上的菜汤: “哦,那挺好的。” “真挺好的。”她笑了一下,说,“你准备什么时候走,就这两天?” 迟柏意看着她,静静地道: “那我得考虑一下。” 你考虑个屁。 陈运瞪她: “你考虑……你做梦是不是也得考虑一下,吃饭是不是也得考虑,你怎么不买那破高跟鞋的时候也考虑一下?什么破鞋穿着把脚磨成那样……” 迟柏意一下子笑了。 陈运嘴没停,朝她屁股底下一指:“还有你怎么不买这个垃圾凳子的时候考虑一下?这么丑……” 迟柏意笑得不行:“你这嘴……人家这是设计,明不明白?” “不明白!”陈运理直气壮地说,“个丑凳子,又不是金的,还要三百八。你那时候怎么不考虑一下它值不值呢。败家!你走得时候自己带走,我不要它。” 迟柏意被她说的只好点头承认自己真是败家,真是败家得不得了,那什么鞋子凳子都是垃圾(确实也是,穿着跑两步跟都断了,不是垃圾是什么?) “还有这个碗……”陈运往那边桌子上一指,“不就拿个盒子装吗,那么贵,一点儿也不好看!你拿走!” “不好看不好看。我一定拿走。” 迟柏意心想,不好看你拿到的时候好歹也开心了好半天,值了。 “这个地垫也一般,太一般了,你搬走的时候也拿走,看着就讨厌。” “好的,我拿走,都拿走。好不好?” “还有这个……那个……” 陈运最后给她找了一圈茬儿,末了“哼”地一甩头,洗澡去了。 迟柏意默默地给她收拾饭桌,收拾完等她出来乖乖自个儿进去洗澡,洗完安安静静钻进陈运给她铺好的被窝…… 第一次没在睡前跟她聊天,因为她很怕自己一张口,陈运就说“还有这个被子这个床单这个枕头这张床,你都拿走”,那不完蛋了吗? 还是闭嘴睡觉吧。 一宿无话,陈运第二天起床出门时才发现,她好像终于没有再跟自己说起书和调香什么的事儿了…… 她的确没有再说起了。 就算是陈运自己不小心提到相关的东西,她也把话题轻轻带过去,好像压根不在意。 这样的不在意让陈运很舒服。 另外,她好像忽然变得也忙起来。 下午下班,陈运找了个奶茶店,正打算把昨天的笔记再完善一下,就接到了她的电话: “今天下午我跟朋友出去吃饭,你要是回来的话记得自己在路上买点东西吃。” 哈,谁在意她跟朋友吃不吃饭的。 陈运说好好行没问题你自个儿吃去吧我早吃过了不用你操心。 说完舒舒服服回家,给自己下碗面条吃,吃完舒舒服服冲个凉,坐在自己的小椅子上看书。 看到火候了手边就有笔记,柜子里有材料,再也犯不着抓耳挠腮的往死里琢磨了。 第二天,她还说她跟朋友吃饭。 陈运问她吃的什么,她说火锅。 朋友是谁? 哦就你见过的那个,之前在那个路口,你中暑晕倒那回…… 还有前几天我叫专车,不是头一个电话没谈妥吗,也是她,她那天说她没空,所以才请的刘师傅,想起来了吗? 陈运很难不想起来。 第三天不跟朋友吃饭了,跟同事吃饭,还是火锅。 陈运第一次在她打完电话后直接打车回来,给她堵在了家门口,问她: “你是怎么做到一连吃三天火锅,身上连点火锅味儿都没有的?” 迟柏意面色自然地回: “菌汤火锅,味儿轻。” 陈运没办法了。 主要是她回来的时间也掐得很准,大抵就是陈运平时看完书之后大约十分钟,她准进门。 身上的那股味儿,也明明白白就是楼下隔壁公园里的桂花香。 此人睁着眼睛说瞎话,背上牛头不认脏,陈运打算做个坏人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30章【VIP】 第30章 我数花儿呢 桂花品种就那些,常见的金桂银桂丹桂,香气各有千秋。 金桂甜润,银桂柔和,配老山檀香、奇楠都合适。 迟柏意前脚出门,陈运后脚进行了一番天人交战,最后本着去闻闻花香学习学习的企图出门右转进了公园。 这个公园算是小区附近最宽敞的一个地方了,健身器材不算太多,不过来运动的人不管老人还是小孩一般都自带道具—— 什么太极扇,羽毛球拍,大音箱…… 每天一早一晚准时准点音乐响起,该跳舞的跳舞,该打拳的打拳。 陈运绕过一大伙儿已经操练起来的人,在人工湖旁边逗了逗几条胖金鱼,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才往小树林那边走。 还没走到,就听见了鸽子的咕咕声。 就只有咕咕声。 原先这里还是个小小的游乐场,有点充气城堡之类的东西,后来也慢慢没有了,只剩下喂鸽子这一个项目还顽强存在着。 再后来……据姜姨说鸽子的主人因为卖什么保育动物被抓了,这些鸽子跟鸽笼就留在了这里。 没人管也没人抓,被人各种投喂胖成了一只只球。 就迟柏意那个放个小长假窝在她屋子里非必要绝不出门的状态,来这个公园肯定不会去围观广场舞和太极拳,能坐着估计就一定坐着。 然后还会找个清静的地方一直坐着…… 最好是能躺着…… 但小树林边上的那排石台没有人。 一簇一簇的花儿在枝头毛茸茸地香,枝叶摇晃擦过她衣领,陈运有点不适应地挠了挠脖子,加快脚步进了林子。 树林不算大,但树很大,里头除了厚厚一层叶子连条路都见不着。 陈运一边注意着自己别压到地上的几簇野草杂花,一边又有点担心迟柏意会不会压根就没上这儿来。 可能她真的就是最近要上班了,所以抓紧时间出去跟朋友吃个饭呢? 然后吃饭回来顺路就上这儿来溜达溜达消消食…… 至于身上的花香…… 溜达累了找个地方坐一会儿怎么了? 问题是,她溜达干嘛不去人工湖那儿溜达(那儿也挺清静),干嘛不在小区里溜达,干嘛不……反正她为什么就非得钻过这个一看就没人来的树林,去溜达? 陈运停下来,在叶子上蹭了一下鞋底,狠狠地想: 没准还有狗屎—— 迟柏意今天要是真不在这个地方,要是真不在……那她这辈子绝对不再管她的任何一丁点儿事儿! 这人爱上哪儿上哪儿,爱住哪儿住哪儿,爱…… 陈运止住步子,动作太仓促还差点滑一跤,望着那边坐在长椅上的人,愣住了—— 她居然真的就在这儿。 她在这儿……不会被蚊子咬么? 应该是会的。 就陈运站这儿的一会儿功夫,已经看到她手起手落拍自己胳膊不知道多少次了。 最后大约是拍得累了,她干脆也不拍了,就那么开始摆烂—— 交叉着腿,一只手搭在长椅边的扶手上,米白色的长裙在半暗的天光下显得格外温馨,长发散漫,于是她整个人也都看上去很轻松、很慵懒。 是陈运从一开始见到这个人时就注意到的轻松和慵懒。 现在,这样的慵懒在黄昏半掩半开之时,夜色即将到来之前,在萦绕周身积聚爆发开来的桂花香中被放大了无数倍—— 一只鸽子跳上她坐着的椅子,又扑棱棱地飞落在她脚下,更多鸽子在她腿边“哒哒”地走来走去,啄着地上的玉米粒。 她半仰着头,似乎很专注地看着什么,看了一会儿,抓起手边的一只袋子啃了一口。 啃完嚼嚼嚼,继续半仰起头去看。 她看了多久,陈运就看了她多久。 看到暮色四合,太阳从林间坠落,她再次抓起那只袋子…… 陈运本来还没看清她在吃什么,等看清时一股火气腾腾地冒了上来。 “你上这儿吃饭来了?” 迟柏意猛然扭头,掰玉米的动作肉眼可见地缓慢下来,“啊,我这不是……” 陈运坐在她旁边,腿一架,往后一靠,等着她继续编。 她还真编出来了: “我这不是被放鸽子了吗,朋友有事,所以就……” 所以? “所以你说吃饭就是来跟鸽子吃饭?”陈运没看她,“今天跟鸽子吃玉米,那昨天跟鸽子吃什么?” “昨天吃桂花芋头和桂花糯米藕。”迟柏意老实巴交地说,“这儿太香了,香得受不了。” 说完瞥瞥她: “你跟着我?” 陈运就道歉:“对不起~” 这句“对不起”第一个字重,第二字轻,第三字还拐着弯,莫名有点儿京腔,反正迟柏意是听不出什么抱歉的意思。 不过她还是接受了,并且也道歉: “没关系,不过我得先说对不起……我、前几天也跟着你了。” 陈运脸色变都没变,看上去丝毫不在乎: “跟就跟了吧,扯平了。所以你这两天……” “我出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提前体会一下进入人类社会的感觉,以免回头上班不适应。” “少放屁。” “……我需要独处一下。” “迟大夫,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好骗啊。” 迟柏意沉默了一下: “其实也就一般。” 对上陈运不可置信的眼神,迟柏意尽量客观而冷静地说: “一般般吧,一般的好骗,不算特别好骗,但也不算特别难……” “你说的什么……” “难骗的地方主要在于你的鼻子比你本人的大脑还要灵。”迟柏意抬手拂去她肩膀上的桂花,勾了勾唇角,“应该像是一种本能,这我确实没有想到。” “迟柏意!” “唉……有机会我应该认真研究一下你的情况。”迟柏意把手垫在了后脑勺上,很舒服地仰头: “听说狗和猫等大部分哺乳类动物之所以嗅觉灵敏的是因为有鼻犁器,人类已经完全退化了,不过我觉得你还没有……” 陈运的注意力被她带着跑,右脑还在生气,左脑开始思考: “真的?” “没准是真的呢。”她躺在自己手臂上,晃了晃腿,“那到时候咱俩就上实验室走一趟,搞几篇论文,弄点儿什么数据,然后我这辈子就不用努力了,全靠你这个嗅觉天才响亮的名声……” “最后呢就到了大家喜闻乐见的局面,你直播带货,我坑蒙拐骗……” 她越说越离谱,陈运忍不住想抽她: “你能不能正经一点儿啊,你不是个三甲医院的大夫吗?” “说好为社会做贡献的呢?” “轻松钱谁不乐意赚啊。”迟柏意眯着眼睛看她,“是吧?我也可以赚够了钱再为社会做贡献。” 陈运发现自己在某些方面不知道基于什么原因总之是说不过她,干脆闭上了嘴,就也仰头看天。 听她在旁边继续絮絮叨叨地说: “到时候呢,我就可以大手一挥,说‘那个叫什么的陈运,来来来,迟老板我给你投资’。” 陈运“啧”了一声。 迟柏意迅速改口:“啊当然了,不要投资也可以。你迟老板财大气粗,你想要什么样儿的那什么,都行!” 陈运憋着笑问她:“到底什么样儿的那什么啊?” 迟老板手一挥:“随便,你想要什么就是什么。” 鸽子带着羽粉呼啦啦一阵乱飞,俩人半躺在椅子上脸对脸笑了半天。 笑够了,陈运的表情也显得不那么僵了,迟柏意才问她: “心情好点儿了?” 陈运有点不自在,清了清嗓子: “我也不是——我就是……” 就是什么呢,她又说不清。 她说不清,迟柏意心里却门清,也不直接说,只道: “我也明白你不舒服,具体是什么样的不舒服,不提了,不过我确实只是想给你、也给我自己留出点空间。” 陈运转头看着她,没吭声。 迟柏意也不看她,就对着已经一片漆黑的天空,说: “就好像你不会直接问起我的家庭状况,好比你特意在睡前去厕所待很久……” “我没特意。”陈运马上反驳。 迟柏意只是笑:“好的——总之你就当我也想一个人在这里坐一会儿,你在屋子里做自己喜欢的事也好、想睡觉也好,都好。我就在这儿看看鸽子。” “不要有什么负担,好不好?” 陈运沉默了很久。 远远的,隔着树林的音乐声渐渐消失,鸽子也在不知道什么时候都已经离开,夜空中月亮破云而出,雾气迷蒙。 就在迟柏意以为已经听不到她任何一句答复的时候,她慢慢点了点头。 这一刻,时光莫名就像是被拉长了许多。 迟柏意望着她隐没在暗处的脸庞,望着她下巴流畅而漂亮的曲线,心轻轻一动,就那么露了一拍: “行了,回去吧。晚上你想不想再吃点什么?” 陈运不动弹,跟睡着了似的。 迟柏意用膝盖碰碰她腿,被她轻轻踩了一脚—— “干什么?” 陈运支起脑袋看看她: “让你感受一下。” 感受什么? “感受一下我是不是重了。”陈运翻了个白眼,“天天给我买吃的……你不是说晚上不能吃太多吗?” “我说过吗?”迟柏意学着她翻白眼儿,“我从来不说这么没礼貌的话,你一定记错了。” 陈运笑了一声,又躺了回去。 迟柏意没办法: “你打算今晚在这儿睡了?脖子硌在椅背上不难受吗?” “难受啊。” “难受还不起来?” 陈运不理她。 俩人一坐一站地磨蹭半天。 陈运终于又张了口: “你之前……” “什么?” “你之前在这儿看什么呢?” 迟柏意不明白。 “就之前。”陈运轻轻地说,“之前我来找你,就看到你坐这儿看,你在看些什么?” 那儿明明什么也没有,除了棵桂花树。 “这个啊……” 迟柏意坐下来顺着她目光望过去,笑了: “就看那棵树啊。” 那树有什么好看的? “树上有花儿啊,能看到吗?” 这谁又看不到? “我在数那根树杈子上开的花儿呢。”迟柏意的声音贴在她耳边,轻轻地说: “那段树枝花开得很稀疏……” “你……那你数了多少朵?” 四十八朵? “四十八朵。” 陈运猛然一颤,一把将她推开,迅速站起了身: “走。” “脖子难受了?” “难受死了。”陈运噔噔地往树林里跑,“赶紧走吧你,废话……蚊子真多。” 蚊子是很多,俩人回去第一件事就是涂药。 陈运往手背上糊,迟柏意往全身糊。 糊到最后陈运都看不下去了,说她: “你要不去洗个冷水澡算了,那么招蚊子咬也不喷个东西就往外坐……” 正说着,手机响了起来,陈运一边闭嘴,一边用眼神逼迫她去洗澡,看着她进去才接电话。 电话一接,江月开口就是: “闲着没有,下来一趟,我在你楼下。” 陈运二话不说挂断,跟迟柏意打了声招呼下了楼,一下楼就被人抓住来来回回打量。 陈运任她打量完,眉毛一压,还没开口,她往后一指: “走,找个地方坐着说。”【你现在阅读的是 】 30-40 第31章 她要怎么着,我都接着 直到坐下来,陈运才开口: “什么事,说吧。” 她抓耳挠腮地抠桌布,抠完桌布摸脸,摸够了脸说:“唉……” “你别唉了。”陈运忍无可忍,拽了张纸扔过去,“把你那手擦擦,再抠人桌子我给你扔出去。” “桌子都快包浆了没看见吗?” 江月真没看见。 赶紧把手从脸上拿下来,问她: “脏了没?” 陈运不想理她了,转头招呼服务员: “来两碗馄饨,一碗一会儿打包带走。” “我吃过饭了。” “没你份儿。”陈运看都没看她,“打包那碗不要香菜不要虾米,盐少放醋多放,葱花正常……” 江月支着下巴看她一顿交代,交代结束喝了口水,手敲敲桌子: “赶紧说,我还有……” “你那还有人没吃饭呢是吧。”江月哼哼笑了两声,“明白,了解,吃饭重要嘛我懂。” 眼见着陈运眼神不善起来,牙也磨上了,手也伸过来了,她话头一转: “说正事儿——我昨天看见她在你小区边上那公园里晃悠了。” 陈运说: “哦。” 哦? “就这个啊。” 就这个啊? “我知道啊。” 你知道? 你知道个锤子你知道! 江月身体往后一仰,深呼吸一口: “你知道我在说谁吗?” “迟柏意啊。”陈运张着她那双纯洁无辜的眼睛,眨巴眨巴地说,“她就在外头转转,这附近又没什么好玩的,转转怎么了。”? “哎对你为什么跑这儿来啊,你……” 江月受不了这个满脑子迟柏意的人了,很恼火地拍了一下桌子: “你是猪啊你!” 陈运被骂了,就眉毛一拧,很不开心。 江月比她更不开心: “我闲的没事上你那破公园干嘛?我肯定是有事啊。而且谁告诉你我看见的就是迟柏意了?” “你……” “我提一个迟字了吗?我提了吗?!”江月越说越气,对上她那张莫名其妙的脸就更气了, “哦我下班了不好好在宿舍躺着,我闲的没事干专门跑来跟你说一声昨天我看见你家迟柏意在公园散步了,你觉得我是不是有病啊!” 陈运头一次在她这儿张口结舌,半天没插进嘴。 “你现在是一天八顿饭吃得太舒服了,出门有美女给你送门口,回家还有漂亮大姐姐来迎接,给你脑子舒服化了是吧?” 陈运“哦哦”地摇头。 未免心里想了想那个迎接,嗯…… 漂亮的大姐姐…… 哦~ 那确实很舒服—— 太舒服了,而且大姐姐今天又是等到她回来才出的门…… “陈运——” 陈运回了回神,砸吧了一下嘴: “啊,你说。” “我……” 江月面色复杂地看着她,胸膛起伏半晌,头一别: “算了,你吃你馄饨吧,吃完再说。” 陈运还真就吃上了,吃得非常香—— 大肉馅儿的酸汤馄饨,汤底是骨头熬的,鲜得要命。 用筷子夹着一口一个,紫菜嚼着咯吱咯吱,油辣子是人店里自家炸得牛油辣子,香得红艳艳,却一点儿不扎舌头冲鼻子。 香菜碎碧绿碧绿铺在碗面一层,跟着馄饨一溜下肚…… 对比之下,自己下得那挂面是什么破玩意儿—— 对了,迟柏意好像也挺爱吃辣椒? 要不给她带回去点辣椒,她要想吃的话往里面自己加吧? 虽然她老说晚饭要清淡要少量要这个那个的…… 江月原本还抱着胳膊生闷气,这会儿也转过脸来看着了。 陈运看着她咽口水的动作,就知道她是馋了,拿了个空碗给她往出来分: “够不够?” “够了够了。”她笑嘻嘻地跑去拿勺子回来,“再来点儿汤。” 陈运就又给她倒了些汤。 俩人于是就这么面对面吃起来,这会儿也没功夫再掰扯刚才那些车轱辘话了。 时间好像又回到当初还在院里的时候—— 院里的饭其实并不糟,就是油水是真少,味道也很清淡。这么一来就更容易饿。而且她俩也不是那种吃两口就饱的体质,就经常饿得半夜睡不着。 每周零花钱就十块,几乎全进了肚子。 那也不够。 陈运饭量还大,放学路上捡东西卖,实在受不了了去垃圾桶翻两下也是常有的事儿。 不到十岁,正是看馒头都馋的时候。 江月比她小个一两岁,还稍微好一点,钱能攒下来,攒下来也给她买着东西吃了。 买学校门口的烤馍,板烧豆腐,煎饼果子,里脊肉饼…… 给她吃,她掰两半一人一半,江月打死不要。 然后她吃着,江月咽着口水看,看两眼受不了地走了。 陈运吃完再给她抓回来,把没吃的另一半往她嘴里一塞: “馋死你得了。” “馋死你得了。”看着她几下吃完,陈运把自己碗里没吃几口的也给她推了过去,“不是吃过饭了?” “吃了两花卷。”江月捧着碗喝汤,喝了一口说,“你没吃吗?” “吃了碗面。” 俩人对视一眼,都觉得有点好笑。 陈运抬抬下巴,示意她接着吃,自己又出去买了个肉夹馍回来,想了想掰开一半给她,她不要: “饱了。” 她说饱了那就是真饱了。 陈运吃着,问她: “你什么时候看见她的?” 江月回忆了一下:“下午八点多了吧,我昨天跟车上这儿来的,人家试机器去了,我就随便转转,然后就看见她在门口晃荡进去了。” “你没打招呼?” 江月闻声噎了噎,脖子都伸长了,陈运赶紧站起来“咚咚”给她后背砸了两下,看着她咽下去才放心回来。 接着就听她道: “你什么意思嘛!” 陈运扬了扬眉毛。 “我干什么去跟她打招呼?” “你怎么就不能跟她打招呼了?”陈运有点无奈地看着她,“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我俩是我俩,你是你……” “我俩是我俩!”江月重重地强调,“她是她!” “行,行。”陈运叹了口气。 “那再怎么着也是咱俩先认识的啊,反正我是跟着你的……” 陈运就笑:“这会儿不说人对你多好了?” 江月不明白她是生气故意说反话还是怎么的,就拿眼睛把她看着。 陈运笑容收了收: “认真的,没损你。” “可是你不是说……” “我是说我这辈子不想跟她扯上关系,不想见她这个人……”陈运把纸巾盒给她,“擦嘴——但都跟你没关系,明白吗?” 江月抓着纸巾盒,很茫然: “可是咱们三个当时是一起的。” “是。”陈运点头,“但现在不是了,现在是我,你,她……闹掰就是闹掰了,跟你没关系,你没有必要为咱们三个当初的这个朋友关系负责,我跟你说过的,懂不懂?” 江月讷讷地点头,欲言又止。 陈运只当没看见,继续说: “小孟姐对你好,是实实在在的,你也惦记着她,也是应该的。不用这么打游击战一样。 你该怎么跟人家相处就怎么相处,只要你别老想着什么和好,也别跟人相处时老想着我,就行了。” “明白了吗?” …… 陈运搓了把脸:“那你说你明白了哪些吧。” “不想着让你俩和好。”江月皱巴着脸说,“我没有。” “嗯……” “但不想着你不可能啊。”这个傻不愣登的玩意儿说,“要不是你,咱们怎么可能认识小孟姐?” 陈运觉得自己心梗了一下,正想再张口,被她一挥手打断了: “算了没事,反正我之前跟她说了我不要跟她提你,让她也别问。” 唉…… “你也知道啊我不会说话。”江月看了看她手里剩一半的肉夹馍,“你还吃不吃?” 陈运默默递给她,默默看着她吃。 她边吃边说: “你们都一样,都特别会说话。那我又不会,我怕我打个招呼又叫她忽悠去吃个饭什么的……” “主要是吧,她不是住那个水利研究宿舍的吗?怎么跑这儿来溜达?” “就许你溜达不许人来溜达?”陈运起身想去买单,被她拽着坐下。 “反正你小心点儿吧,我是越来越搞不懂了,她会不会已经知道你住这儿了?” 陈运没吭声。 “然后还有个事儿,我觉得我还是告诉你一声吧。” 陈运洗耳恭听。 “今天中午,秦姨来电话跟我说,收到了一笔匿名捐款,数额特别大。” 江月观察着她的表情,小心翼翼地说: “然后还有一批轮椅,跟助行器。” “你……” “知道了。” 江月犹豫了片刻,伸手揪了一下她袖子: “陈运。” “嗯。”陈运没什么表情,看着她,“你说。” “你对她,真的没什么想法?” 两秒钟后,江月换了一句: “那她对你呢?” “你直接说吧。”陈运闭了闭眼,道,“说你的——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 江月心里想:我的意思?我这还能有什么意思……主要不是你的意思吗? “我的意思就是,咱赶紧凑一凑把那钱还给她啊——另外你能不能告诉我一下,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你喜欢迟姐,是不是?” 陈运笑了: “这不正常吗?”?! “这不是很正常吗?”陈运看着她,声音有点哑,“她那么个人,谁不喜欢?” 江月说不出话了。 “那……而且你跟她压根就……” “我知道。” “我知道。”陈运又说了一遍。 这一遍说出来,陈运觉得身上什么力气都没了。 她开始往后靠,一直靠在了那把同样泛着光可以包浆的椅子上,肩膀一点一点垮下去: “随便吧,钱不用你操心,你别想了。” “什么叫随便啊?什么叫不用我操心啊。”江月这会儿是真开始操心了: “哎我的天,我的姐,我的亲姐,你知道那多大一笔钱吗……你不是最不爱欠人账的吗,现在都这样了你还随便,随便什么?” 陈运被她说得耳朵嗡嗡响: “你停一下,停一下……我怎么觉得你好像很激动?” 我的妈呀我还好像很激动? 江月都恨不得钻她脑子里看看她在想什么了: “你都让人家住你家里来了!都让人家来院儿里参观了!那人还那么有钱……” “有钱有钱呗。” “那万一拿钱来砸你怎么办?而且现在已经砸钱了,怎么办?” “凉拌。”陈运很不屑,“拿钱砸我的人多了去了,还能怎么办,随便吧。” “你再随便一个?” “就是随便,爱怎么着怎么着……”陈运忽然就想起迟柏意,想起她那时候也是在这个店里,也是这样坐在自己对面的样子,微微地笑了: “她要怎么着,我都接着。” “你接的住吗?” “接了再说。”陈运起身去付钱,步子很大,动作很慢,“反正我就这么个人,钱没有东西没有家没有。她要就图这个,我……” “我给她呗。” …… “陈运?!” 陈运回身。 “你怎么能……” “我怎么不能?” “你……”江月从兜里掏出手机把钱一扫,拽着她直接出了店门,“你记不记得你遇到的那个,你遇到那傻帽的时候你当时怎么说的?” “你也说那是傻帽了还说什么。”陈运拍拍她肩膀,“行了,不许哭鼻子,神经病似的。” “你才神经病。” “我神经病。”陈运“嗯嗯”地点头,“行了吗?我又不是要卖身,你凄凄惨惨的哭个屁。” “那人家又没要你卖身!” “不卖身干什么?”陈运冲她笑得非常灿烂,“谈恋爱啊?” “行了赶紧回吧,我馄饨还没拿呢。” 江月被她连哄带踹地赶到公交站台,扭头追她,气得大喊: “你这头猪!” “猪!” 陈运呲牙: “滚回去等车。” “我不!”江月指着她:“你说!” “我说什么?” “我吃不吃香菜?” 陈运一愣。 “我爱不爱吃醋?”江月逼近她,语气恶狠狠的:“我吃不吃虾米?” 陈运拔腿就跑: “我哪儿知道,谁管你吃不吃……” 第32章 我心甘情愿 而且你有不吃的东西吗—— 陈运拎了馄饨往小区里走。 边走边想迟柏意那根啃得七零八落的玉米棒子—— 玉米棒子糯米藕能当饭吃? 那不都是零食吗…… 为什么一声不吭就捐钱,自个儿蹲外头啃玉米?! 她越想越来气,把两层台阶当一层上,一溜烟闪上去余怒未消,钥匙插锁眼儿里使劲儿一转,也不管门还没开了,“砰”地一脚先踹上去: “迟柏意!” 迟柏意不知道躲哪儿去了,压根见不着人。 “迟柏意!” 还是没人…… 陈运把馄饨扔碗里,手往腰上一插,整个身体朝后一仰,气运丹田: “迟!柏!意!” “你给我出来!” “怎么,等一下……” 陈运很茫然地转动脑袋: “你到底在哪儿?厕所?” 厕所没人啊,门还大开着呢。 “你快点出来,我有事要跟你说。” “马上……马上……” “你别马上了。”陈运挽袖子朝阳台走,“我知道你就在这儿。你在这儿干嘛?你是不是又在楼上偷看我?” “你完蛋了我跟你说……” 迟柏意听着她脚步过来,心急火燎地拽着睡衣后摆使劲一扥…… 布料撕裂的声音跟着陈运推开阳台破门的嘎吱声一起响起,迟柏意绝望地站了起来: “我……” 她本来想说“真的很抱歉,你衣服又被我毁一件了。” 但没机会开口。 因为那个挂在架子角上的一截衣服还藕断丝连地连接在她后背上,随着她旱地拔葱的一站,欻欻地裂成了一道天堑—— 从肩胛骨角中间到股缝下端……直接成了两半。 陈运立在门口,嘴唇哆嗦了两下: “……迟、柏意……” “嗯。” 迟柏意语气很稳定,情绪更稳定,手都没抖一下地从头顶捞下来了件衣服—— 就是陈运出门前刚刚换下来,她刚刚洗完,刚刚挂上去的衣服。 甚至,陈运看见这衣服还在滴水。 现在,她把这件湿哒哒的衣服披在了自己身上,就露着两条腿,和小腹上很漂亮的马甲线…… 马甲线上是什么陈运不敢看,迅速捂住了眼睛: “你!” “我。”迟柏意端起地上的空盆路过她,道,“找我什么事,说吧。” “你到底在干嘛?!”陈运在指缝里瞥一眼,再瞥一眼,然后把手一放: “我的睡衣!” “是你的。”迟柏意重复,“没错,就是你的。” 就是你那件不知道怎么穿才穿出来得那么长那么大的超级宽松当睡衣一百分的大白短袖—— 一件衣服有三个人那么宽…… “为什么破成这样了?” “为什么破成这样了。”迟柏意继续单调地重复,“对啊为什么?” 陈运觉得她疯了: “迟柏意,迟大夫……” “嗯,嗯。”迟大夫转头望着她,目光平静如死水,“放心吧我一定买新的给你。” …… 陈运咬着手指头,跟在这个一脸生无可恋的人后面,跟进洗手间,跟出来,跟到床边…… 迟柏意看她一眼: “帮我换衣服?” 陈运赶快溜了:“你换,你快换吧,别感冒。” 然后又隔着屏风探了一下脑袋: “你……” 这回看到了半个素白的肩膀,骨肉匀亭,灯光下比米白,比雪暖…… 她扭头就往洗手间跑,跑得太快门都没顾上开,啪叽一下贴了上去,一声巨响—— 迟柏意“唉”地长叹气,穿好衣服绕出来,抓着她后脖子给她摁在了桌边: “你倒是在慌个什么玩意儿?” 陈运捂着额头嘟囔: “你把我衣服扯坏了。” 迟柏意说“对,然后呢”,她说“然后你还不穿衣服”。 …… “你不穿衣服站在阳台上吓我……” 迟柏意大恼,并大怒: “扯淡!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没穿衣服……了?” 里头的那些都不算衣服是吗?! 陈运沧桑地摇头,捂脸,大声叹气,像一个被妻子训出了条件反射的窝囊老婆—— 对方天天穿着长裙子短裙子不长不短的裙子,以及自己为数不多的睡衣们招摇地来去,偶尔还要来一出犹抱琵琶的诱惑。 而她。 她看了不如不看,还不能不看,看了心慌也不行…… 岂有此理呢? 于是她只好像个语言崩坏的机器人重复着: “你把我衣服弄坏了……” “我给你买新的。”迟柏意只好说。 “你把我衣服……” “我赔你,我都赔你,我赔你钱。” 谁要你臭钱……哎不对—— “你钱很多吗?” 迟柏意愣了一下,张了张嘴。 “你是不是钱多的没处花。”陈运忽然想起自己原本气势汹汹满屋找她是为什么了,“你为什么背着我捐钱?!你不知道我现在很穷,没办法一次性全还你吗?” 还什么还我是捐钱给福利院又不是捐给你…… 不是什么叫背着你捐钱? 什么叫背着你…… 迟柏意迅速道歉: “对不起,我下次一定不背着你。” 陈运梗住了,使劲儿瞪着她: “我说的是这个吗?” “不是这个是哪个?好凶哦,我做好人好事大出一笔钱后天还得上班,你这样凶我很受伤哎……”迟柏意左看右看,看到了桌子上的碗: “呀,馄饨,给我买的?” 陈运把头一扭。 “那我吃了啊。” 陈运不想看她,也不说话。 “我真吃了啊?” 迟柏意吃起来,吃得很满足很欣慰,欣慰之余还夸了一下: “都知道给我带饭了呢,真棒。” “你都不知道,今天买的那个玉米都老了,全是皮,啃一口像嚼泡泡糖。” “不过鸽子倒是挺爱吃的,还有楼底下那只小黄也爱吃,我觉得它应该在磨牙……” 陈运把装在小盒子里的辣椒拿出来,又转身拿了瓶醋。 迟柏意全兑进去了,兑进去一搅和,原本清清亮亮的馄饨汤瞬间红了一片。 “好吃,天一凉果然就想吃点味儿重的。” 迟柏意边说边看到她慢慢把脑袋转过来了,心下微微叹气,嘴上却依旧不紧不慢地道: “你吃饭了没有?” “嗯。” “吃了就好。现在是一场秋雨一场寒。夏天热没胃口少吃正常。现在不行了,再忙也要一天三顿按时吃饭,不能全指望着晚上这一顿。” “洗衣服洗硬币呢也不能再老跪在地上,膝盖容易受凉也容易受伤。” 陈运朝窗户瞅了一眼,窗下铺着一张吸水垫,这几天拿回来的硬币们整整齐齐排在上面。 “书不能就这么摞在地上,书架放不下了买个新书架也好,找个泡沫箱子也行……” 书架边上是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弄回来的泡沫箱,里头满满当当。 “晚上出门前穿件外套,早晚温差大,就算离得再近也不能就穿这么一件在外头晃悠……” “迟柏意。” 迟柏意还在想有多少东西没交代,被她这样一叫就停下来,抬头看着她: “哎,在这儿呢。” “迟柏意。” 她又喊了一声,这回声音很轻,听着像声叹息。 迟柏意笑了笑,把勺子放下,伸出手来慢慢拂过她额前的头发: “陈运。” 舍不得我,就再多留我住两天吧? “嗯。” “陈运。” 其实我也很舍不得你。 …… “陈运……” 除了为这笔捐款来兴师问罪,你有没有什么其他话,要告诉我? 陈运咬了一下舌尖,低下头: “你到底什么时候搬走,能说一声吗?” 迟柏意若无其事地收回手,用勺子拨弄了两下馄饨,道: “最迟下周前吧,那边房子天花板有点问题,现在在找人处理。” “哦……” “就在昌平路的长青院,离你这儿不到三公里,走路四十分钟。” 慢的话一个小时…… 陈运抠着手腕上的疤,犹豫道: “那不是离医院很远了?” 迟柏意就笑了: “你这儿离便利店远不远?” 陈运闷头不吭声。 过了一会儿,声音低低地说: “我会还你钱的。人家让赔的钱,还有你捐的那些……” 迟柏意也不多解释,反手用指节敲了敲桌子,看着她抬起头来,才道: “那我就还是那句话——不急。” 陈运要张口,被她含笑看了回去: “别再说一次性或者现在怎么样之类的话了,陈运。” “这个不急也不是说我现在不急,或者以后不急。主要看你。” 你要敢去想,能想得明白,那么钱不钱的自然无所谓。 但你要在想了之后还是愿意这样,那么…… “至于我,我心甘情愿。” 我心甘情愿。 楼下的口哨声又响起来,姜姨大概是运动回来了,心情愉快,吹的依旧是梁祝。 十八相送。 迟柏意听了半晌,感慨道: “姜姨肺活量是真大啊。” “大。” “你不是也会吹吗,能吹出曲子来吗?” “嗯。” “陈运?” 陈运把她面前的碗挪过来,鼻子凑上去嗅了嗅,说: “冷了。” 冷了吗? 摸着还是温热的啊。 “别吃了。” “那我去热一下……” “别吃了。”陈运起身道,“这家馄饨是大肉的,冷着吃肚子疼。” 迟柏意恋恋不舍地看着她把馄饨端走。 走了两步,她回头说: “我请你吃饭吧。” “啊?” “你想吃什么?”陈运望着她,“说吧,随便说。当安慰你大出钱之后还要上班的受伤心灵了。” “我啊……”迟柏意想了想,扶着桌子起身,走到了她面前。 俩人中间隔着只碗,贴得很近。 陈运盯着她嘴唇,听到她说: “火锅。” 第33章 我的一个朋友 这时候,大街上掉块儿石头砸下去砸九块儿招牌都是火锅。 可她俩人隔天各自忙完,碰头硬是转了半小时也没找到家能吃的店。 迟柏意往铜锅涮羊肉门口走,陈运说他们家铜锅烧起来一股甲醛味儿。 迟柏意退而求其次,找了家自己经常吃的粤式打边炉,陈运撇嘴: “这家东西不新鲜,闻着就不对。” 最后迟柏意说那这家新开的川味观怎么样闻着够香了吧。 陈运闭上眼睛细品说不错不错。 迟柏意顿时大放心正要点菜,被她一把按住了手: “就是增香剂加得太多。” 说完就是一个惊天动地的大喷嚏。 迟柏意顶着店员复杂的表情,赶紧把这个用手肘捂着脸一个喷嚏接一个喷嚏的人带了出去。 出去后又是给她买生理盐水喷剂,又是给她摁穴位的折腾了半天,她眼泪汪汪一脸恍惚地抬头,鼻音很重: “对不起。” “别对不起了。”迟柏意都快叫她折腾碎了,愁得无可无不可的: “到底怎么样了,实在不行咱去趟医院吧。” 医生在旁边去趟医院? “不用。”陈运一脸英勇地说:“我没事儿我就……” “就”没说完,两行热流滚滚而出。 迟柏意把纸往她鼻子上一按,道: “闭嘴,咱不吃了。” “那不行啊。”陈运擦着鼻血说,“不行,我答应了你的,你后天都要上班了,上班哪儿还有空,今天一定要吃上。” “我奶奶说一个唾沫一个钉,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我是上班又不是上工,还是有机会的。咱就回头再吃行不行?回头。你看你这个钉吧……” “不行。” 她说不行,那就真的是不行。 外面的不行,家里也一定要行。 最后买了一大堆材料回家,迟柏意看着她把自己那个不知道干什么用的精致小电锅从床底拖出来的时候,后悔值达到了巅峰: “你……” “我平时不吃这些。”陈运鼻子里塞着棉球,瓮声瓮气地说: “没有大的锅了,而且家里没有抽油烟机,炒菜什么的油烟太大。” 不等迟柏意再开口,她又补了一句: “而且会把屋子熏臭。” …… 迟柏意真心实意地握住了她的手: “别吃了,真的,我其实也真没有那么想吃。” 陈运把自己的手使劲儿往出来抽,边抽边说: “可是我想吃。” 迟柏意不信。 “我真的想吃,我……我都七八年没吃过了。” 迟柏意触电一样地撒开手,看着她把那只小电锅抱出来去接水,跟在她后面问: “七八年?” “七八年。”陈运接完水出来,看了她一眼,“怎么了?” 迟柏意默不作声地择菜,转来转去跟着她打下手。 她咣咣地切肉,迟柏意摆盘。 她拧着眉毛切菜,迟柏意赶紧把切好的菜拿走。 她调料汁,迟柏意在旁边观望。 观望了一会儿,忍不住问: “芹菜末是干什么的?” “调味。”陈运说,“你不是不爱吃香菜吗?芹菜也能增香,料碗可以用。” 哦…… 俩人面对面坐到了桌子上,看着牛油底料慢慢在锅底化开,快化完的时候陈运用筷子搅一搅,把鼻子里的棉球扔掉,凑上去闻,说: “你泡面的时候要是不喜欢蔬菜包,就可以加一点芹菜碎,很香。” 迟柏意点头表示学到了,问: “所以外面的川菜里加芹菜是不是也是这个道理?” 陈运冲她比了个大拇指: “聪明。” “没你聪明。”迟柏意就笑,“你又是怎么学到这个生活小妙招的?” “这还生活小妙招?”陈运挺鄙夷地瞥了她一眼,“食物用的增香材料都是相通的。香菜能行,芹菜肯定也能行。” “啊……” “所以紫苏茼蒿刺芹罗勒迷迭香应该也都行。”陈运说着皱了一下眉头,“那萝卜叶子……” 迟柏意憋笑道:“萝卜叶子怎么样?” “萝卜叶子一定不行。”陈运认真地说,“想都不用想。” 平常大写的好养活的人振振有词挑起食来一本正经,那样子简直不要太可爱。 迟柏意手起手落倒了一大盘牛肉进去: “对,所以吃牛肉,牛肉最香。” “那羊肉呢?” “羊肉也香。” 陈运于是开心了,幸福了,马上就原谅了她买了好大一包蔬菜回来的行为: “你现在可以下你的白菜萝卜了。” 这下迟柏意也满足了: “唉,我只吃肉是真的不太行。” “因为你属马吗?” 吃草比较多? 迟柏意笑着觑她: “那难怪你属狗呢,果然吃肉比较舒服?” 陈运一愣,咬着筷子尖眨眨眼: “有这个说法吗?” 迟柏意笑而不答,捞起牛肉放她碗里,看她香香地吃起来,才又问: “你口味好像也不很清淡,怎么平时吃饭也从来没见你吃过这类东西,是体质比较敏感?” “大概吧。”陈运吃得头也不抬,“外头的那些闻着都不太好,而且奶奶……奶奶也不喜欢我吃这种的……” 她话音一顿,迟柏意涮羊肉片的手也僵了片刻,正想转开话题,她已经接着说了下去: “说是对鼻子不好。” “所以……” “所以你今天得多吃。”陈运用筷子尾点点她碗,“用心吃。我这屋子不能白白被熏,鼻血也不能白流。” 迟柏意喷笑: “行行,我一定多吃。” “吃肉。” “吃肉,吃肉。”迟柏意夹起她夹过来的一大筷子牛肉片,蘸了麻酱合着芹菜碎往嘴里一送…… 牛肉嫩且香,芹菜味道清爽,麻酱缓和了那种辣的痛觉,一口咬下汁水四溢,她不得不叹服: “秋冬吃肉还是有道理的。” 尤其是这个天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变了,窗外风呼呼地刮着,水汽和凉意一起侵入屋中。 陈运拿了块儿新拆封的硫磺皂过来,往鼻子附近挥了挥,闻完道: “要下雨了。” 是下雨了。 嫩寒天,金气雨,白花黄叶尚未全然凋零,风已经把楼下的电动车吹得一声连着一声响成了一片。 有人在下头喊: “谁家晒的豆角,赶紧来收!” 外头兵荒马乱,风雨如晦,而屋内暖融融懒洋洋,火锅又烫又辣热气升腾,显得白炽灯都带上了几分温馨的意思。 迟柏意放下筷子,走到她身后扯落自己发间的皮筋,为她束发。 她手指长,陈运头发短,绕来绕去总有那么几缕不听话的从指缝溜出,扫过掌心,扫着脖颈。 扫来扫去,原先整齐的乱了,人也乱了,心也乱了。 陈运僵着身体一动不动,任由痒意从头顶发稍蔓延向下,经过脊梁一路火花带闪电,噼里啪啦炸上尾巴骨—— “好了吗?” “还没有。” 陈运声音都颤了: “还没好吗?” “好了。” 迟柏意放下手,有些无奈地笑着: “就这样吧,我几乎没给别人扎过头发,你……” 她把手机摄像头打开,举到陈运眼前: “你看看?” 陈运还没反应过来,就从那个大砖头一样的手机屏幕中一眼看到了自己的脸,瞬间抬起胳膊去挡,身体使劲再朝后一仰,动作激烈得像是要干仗…… 迟柏意在后头也顾不上手机不手机的了,慌忙就伸手去接…… 温香软玉抱了满怀。 雨声淋漓,呼吸渐粗渐重,渐渐平息。 迟柏意半坐在地上,陈运坐在迟柏意怀里。 俩人都是一张要红不红的脸,一双越瞪越圆的眼睛…… 半晌之后,迟柏意松了口气: “吓到你了?” “你摔疼没有?” “没有。”迟柏意答完,突然回忆起自己手机里还有张照片,抱着她就有点想笑,“你……是不是有镜头恐惧症?” 那是什么玩意儿? 陈运从她身上爬起来,再把她拉起来,看见她还在笑,很受不了地皱着鼻子: “很好笑吗?” “也不是……” “你没被自己的脸吓到过吗?”陈运很不爽,“有什么好笑的?” “不好笑不好笑。”迟柏意三连否认,否认完还是忍不住笑,“哎呦吓死我了,我当你准备把手机直接给我拍锅里去呢。” “谁让你吓唬我……”陈运嘀咕了一句,嘀咕完到底跑去洗手间照了照镜子,再跑回来…… 迟柏意看她抿着嘴笑,故意问:“怎么样?好不好看?” 陈运矜持地点头,点到一半眉头一皱,灵光一闪: “你说你几乎没给别人扎过头发?” “啊。”迟柏意莫名觉得后背发凉,“对啊。” “几乎。”陈运强调,“几乎!” “哦……” 哦是什么意思? “哦的意思就是……”迟柏意瞥着她,“除了你,和我的一个朋友……” 这朋友很没眼力见地发了两条微信过来,手机哒哒两声响。 迟柏意置若罔闻,继续说: “就没有别人了。” 手机开始哒哒哒哒不停地响。 陈运目光从她脸上转到她手上,再转回来: “是那个吃糖的朋友?” 还有要借住电话结果不接,说开车可以帮忙结果没来的,那个朋友? 那个朋友微信轰炸无果,已经打来了电话。 迟柏意果断挂掉,继续对话: “对,是她。” “她……” 铃声又响了。 陈运干脆闭上嘴,转身进洗手间,把水龙头开得哗哗响。 响完出来一看,迟柏意也没有再跟人通话,不过那个绿色的框框还在无声地往出来冒。 冒了三五分钟后,陈运总算忍不住了: “她怎么了,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 第34章 九峰公馆的小熊? “没事,她就是……” 迟柏意把手机亮给她看,“快上班了找我吃个饭。” 陈运本来没想看,可她手机屏幕都快贴自己脸上了,就往后仰了仰脖子。 这一仰,目光就凝住了: “好你……个无情无义没心没肝的你还拉黑……” 拉黑? “什么是拉黑?” 迟柏意迅速收回手,“错了错了,不是这个。” 陈运看她手忙脚乱地一顿划拉,划拉完再给她眼前一举: “我想找人喝个酒吃顿饭怎么就这么难?” 迟柏意点头。 陈运接着念: “你到底跑哪儿去了一天天家里没人的……” 家里没人? 什么意思? 陈运还在想。 结果迟柏意比她反应还要大,调转屏幕自己瞅了一眼,直接拨通了电话。 电话一接通,钱琼那个摇滚嗓子就嚎了起来: “你到底滚哪儿去了你?” 迟柏意看了坐在她对面正有一口没一口嚼白菜的陈运,道: “对,搬家了。” “谁管你搬家不搬家!我现在就想问问你,你四天拉黑我八次,我回回找你回回吃闭门羹,你是有什么心事?” “不是说了吗,搬长青院。” “放屁!长青压根没人。”钱琼冷笑了两声,“小苑也没人。我现在正在你家那破沙发上躺着呢,你到底在哪。” “哦我还想着你后天上班,之前还说今天正好吃个涮羊肉,门口喊你半天我都低血糖了,还当你也低血糖晕家里了,结果一进去没人?没人?!” 陈运给她夹了个大丸子。 迟柏意咬了一口,说: “嗯,我现在有事儿住……朋友家了,没事,你也没事是吧,好知道了。嗯,放心。要吃饭是吗?还饿着?那你快去吃。我就改天吧今天饱了没空。” “去你丫的饱了没空!” 这一声吼得陈运都听见了点儿,很茫然地抬头看看。 迟柏意微笑,摆手,给她夹肉夹菜,听到钱琼在那头暴跳如雷: “我都听见你吃食的响儿了你没空,你吃独食……” “嗯对。”迟柏意继续微笑,声音很稳定,“就是在跟朋友吃火锅呢,所以改天吧。对了还有什么事儿吗?” “哪个朋友?哪个朋友?你居然有朋友了!还朋友家。谁?是不是……” “对,你见过。好了,没事下次见。” 钱琼捧着手机震惊地坐起了身。 点开微信一看—— 一碗冒着尖的牛肉。 色泽红亮。 图下配文: 想吃吗?香死你。 “好了?”陈运看看她,又看看她手里的手机,“那个人也没吃饭吗?” 迟柏意幸福地捧上了那只被她夹得满满当当的碗,道: “好了。” “她……” “她找我吃饭呢,没出什么事儿,放心吧。” “哦。”陈运低头吃两口,犹豫了一下,“那她找你……吃什么饭啊。” “涮羊肉。”迟柏意边吃边答,“就是你说的那家一股甲醛味儿的涮羊肉。没事,让她自己……” “让她也来呗。” 迟柏意愣了一下,抬眼去看—— 陈运也正摆弄着筷子看向她。 俩人默默对视一阵,陈运有点不自在地揉了揉鼻子,用筷子尖点点她俩中间那口小锅: “这不就是涮肉吗?我俩也吃不完,家里又没有冰箱。” “而且……” 还很多—— 迟柏意不知道对自己有什么误解,光羊牛肉卷儿一买就是五盒起步,嫩的牛肉片直接来了三斤…… “而且你都见过毛毛了,我还没有见……见过你的朋友……” 这句话说完,她重新又抬头看向迟柏意。 迟柏意笑得很温和,温和中还带着点促狭,却也没说别的什么话,只道: “好。” 陈运也不是第一次见到她这样子笑。 可偏偏就是这一回,就是此时此刻,望着她的笑和酒窝,莫名其妙就觉得身上开始发烫,心也跟着一起一落,跳得又急又重: “你……” “我喜欢你这样。”迟柏意忽然说。 陈运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也可能迟柏意声音太小,小到她只能听清那个“喜欢”。 她含混地应了一句,抓起筷子想要吃东西。 迟柏意却伸手摁住了她的手。 手心贴手背,陈运发现她掌心全是汗,有些凉,也有些……滑。 “陈运。” 陈运盯着她的手使劲儿看,发现她的手是真的大,自己的手居然被她盖在下面,就露了点指尖。 “陈运,抬头看我。” 抬头看我…… 陈运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望向她的眼睛。 然后发现她眼睛也很大,眼角…… 有一颗很小很小的红痣。 “好不好看?” 陈运傻了似的,呆呆地点头,说: “好看。” 那双眼睛弯了一下: “诚实——我也喜欢。” 陈运总算回过了神,筷子一放,脸一扭: “你……喜欢就喜欢,跟我说干嘛……” 谁管你喜欢……还是不喜欢的。对吧。 迟柏意已经快习惯了她这个突然破坏气氛的说话方式了,理都懒得理,继续自说自话了下去: “我喜欢你这种不认生天大地大陈运最大的味儿,也喜欢你在该诚实的时候非常诚实的态度。” “当然,我更喜欢的是……” 陈运正在用心感受她夸自个儿呢,对她忽然的停顿很不满: “是什么?说完。” “更喜欢你愿意走近我……” 陈运立马想反驳…… 反驳得慢了—— “从而更认真地欣赏我的美貌——怎么样是不是眼睛很好看?皮肤棒不棒?鼻梁也很高吧?”? “你什么毛病?” “让你感受一下我的感觉。”迟柏意笑着说,“难受吧?” 陈运“啧”地一声站了起来: “你真自恋。” “哎呀……” “你头发乱糟糟的,今早又没梳顺。” 迟柏意脸一僵。 “耳环还要掉了。” 迟柏意忙伸手去摸耳垂。 “脸颊上还有芝麻粒,嘴还没擦干净,牙上还有……” “哪儿?!” 迟柏意赶紧开摄像头整理自己: “没有啊,这不都挺干净……” 陈运大跨步冲进了洗手间,任由她在外头拍门,得意地大笑: “太美貌了迟大夫。” “陈运!” “赶紧打电话叫你朋友来帮忙吃肉。”陈运在里头看她拍门拍得“啪啪”响,还帮她拍了几下,“敲不开别敲了,陈运不在。” 门外没动静了。 陈运等了一阵子,悄悄把门开了条缝儿,往外看—— “来吧,地址看见了吧。 买喝的……你看着买吧我不喝。朋友?朋友也不喝,她喝洗手间水呢。” “我没喝!” 迟柏意背对着她,笑: “哦她说她不在家,所以什么都不要……” “要可乐!” 钱琼神乎其技地在电话里听见了,蹭饭蹭得很有道德感,马上也提高了调门: “要可乐是吗?哎,行。等着!” “要冰镇的吗?!” 陈运很惊讶地把脑袋伸出去,试探地大声回: “要!” 迟柏意把免提键摁灭,转身: “这会儿陈运在了?” 钱琼还大着嗓门: “哦陈运啊!陈运你好,我是……” 迟柏意挂掉了电话。 陈运探头探脑,很好奇: “那个人呢?怎么没声儿了?” “喊累了就没声儿。”迟柏意走过去,看看她,“问你呢,陈运现在在不在?” 陈运说:“在。” “刚才陈运怎么不在?” “刚才陈运撒谎骗人了,心虚,跑了。” 迟柏意被她可爱到了,心道这样不行,正打算说她嘴上全是油下巴上还有菜叶子身上还有火锅味儿……她已经扑闪扑闪睫毛凑了上来,头一次除了吃饭以外笑得眼睛亮晶晶: “迟柏意。” 迟柏意点了一下她鼻子: “干嘛?为了可乐想讨好我?” 没门! 不是、哪儿有这么坏的人啊,别人正在试图开屏呢她骗人牙上有东西嘴没擦…… 坏透了! 坏透了的人用她的上目线发射友好信号,声音软软地说: “你就是眼睛又大又好看,鼻子好高,皮肤特别棒。” 啧…… “你最好看了迟柏意。” …… “真的。” 嘶…… 迟柏意捏着她脸左右看: “陈运,你现在是退隐江湖了打算练邪功了是吗?” 谁教你这么道歉的? 陈运乖乖地在她手上脑袋被摆来摆去,一点儿没反抗: “什么是邪功?” “邪功就是……”迟柏意凑近她,望着她嘴唇,停住,“就是——哎,你这个牙印……” 门响了。 陈运挣开她的手,跑去开门,迟柏意捻着手指,目光闪烁片刻,跟了上去—— 上去就看见钱琼左手提着一袋子羊肉片,右手拎着一盒红酒,机车服兜里左右插了两瓶可乐,跟陈运大眼瞪小眼堵在门口。 “你……”陈运望着她,张了张嘴,“你就是迟柏意的朋友?” 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你……”钱琼也张了张嘴,“朋友就是你?咱俩……” 咱俩……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迟柏意在后头伸手: “先进来吧,这是陈运,这是我发小钱琼……” “你怎么还买肉?!” “我……”钱琼愣愣地瞥她一眼,“我来蹭饭我不买肉?对了陈运,咱俩是不是见过?” “见过……吧。” 陈运左看右看不确定,回忆了一下那个小区门口站在迟柏意后头的那个人,怎么都觉得不像: “在九峰公馆?” “九峰……” 钱琼把眼睛转向迟柏意: “哦……是吧,九峰公馆的……小熊?” 第35章 你脸呢? 吃饭用的桌子本来也不大,一面还靠着墙,三个人就坐怎么都觉得挤。 陈运觉得这一点挺匪夷所思的。 明明毛毛之前也是这么坐在这儿,她就没觉得挤…… 那就是因为迟柏意的这个朋友个头比较高? 或者说,因为她看起来就很……很占空间? 反正迟柏意看着她要坐下来第一反应就是: 她这破夹克上的铆钉它开刃了吗? 钱琼跟她知己知彼多年,很了解她的槽点,还没坐第一件事就先解释: “我回来就想先找你吃饭来着。” 迟柏意很头疼:“妆也不卸?” 钱琼咬着自己那一嘴口红,呲牙笑: “唉,饿得很。” “你不知道啊,今天叫人给我腌臜了一天,翻旧账,痛哭流涕的,哪儿有空。我要不说跟你约好了饭,根本走不了。” “所以你就这么来了?” “所以就这么来了啊。”她说着还一撸袖子,一胳膊荆棘紫藤顺到尾。 不到屋里还看不出—— 此人现在头发爆炸式流光溢彩,一只耳朵闪闪发光,白惨惨的灯光一照,差点没晃瞎陈运的眼。 更晃眼的还有满衣服钉子,寒光凛冽。 寒光凛冽下是两柄剪刀似的长腿。 腿环短裤,烈焰红唇,睫毛飞扬,眼睛一眨吧嗒一声响…… 这种时尚完全震撼了年方二十的陈运—— 前十九年没见过,后十九年……还没到。 反正就是压根没办法把眼前这个风尘奇侠与前些天九峰公馆大门外的那个穿着大短袖的人对上号。 唯一使陈运有点真实感的就是她带着一袋羊肉以及两瓶可乐…… “冰镇的,对吧?” 陈运接过去点头,震撼中还没忘说“谢谢”。 “客气。”这人在对面缓缓落坐,“我真的看你很眼熟啊。九峰那回那个,真的是你?” “不知道,可能……不是吧。” 怎么会是的呢?那人也没有大花胳膊…… 这句回答给钱琼说傻了,咂吧着嘴: “啊……那这还挺玄乎,也是、你长成这样,跟那只熊也不像啊。” 主要是好看的人倒无所谓,长成这样的也没见过几个,那肯定该有印象啊…… 问题是印象……都不是九峰那个印象啊…… 这怎么回事? 她俩就这么隔着桌子呆滞的对视,迟柏意左右手一边一个,夹在中间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欲言又止。 过了好一阵,陈运很小声地嘀咕了一句: “到底是不是啊。” 钱琼就看见陈运张嘴了,没听见声儿,于是立马扭头看向迟柏意,迟柏意就坐陈运手边,听见也置之不理,肩膀侧过陈运那边去很小声地回: “怎么了?” 陈运迅速正襟危坐,把嘴闭得很紧,假装自己什么话都没有说。 但她这模样吧,太明显—— 起码放在迟柏意这俩即将奔三的人面前很明显。 钱琼坐在她对面看她直勾勾地瞅自己,眼看着是越瞅越迷茫,疑惑之余就觉得有点好笑,故意弹弹鼻子上的鼻环,摸摸下巴上的钉…… 她的眼睛立马瞪圆了一倍。 然后还要装作“我什么没见过”的样子若无其事地擦擦桌子,再擦擦桌子…… 擦到那块儿桌角开始反光,钱琼慢悠悠道: “柏意……” 迟柏意分明觉得陈运迅速往自己身边贴了过来。 她不动声色搂了一下人肩膀: “说。” “你看看你给人弄的头发。”此人语气很微妙,“是你给扎的吧……” 迟柏意还没开口,陈运已经伸手去摸自己脑袋—— 就这么个抬手、侧脸、脖子稍微一歪的动作,钱琼看得目不转睛,胳膊肘撑在膝盖上—— 首先她这个姿势迟柏意很熟悉。 这根本就是她从小思考人生、长大思考爱情、不小不大时思考数学题的姿势。 其次,就是她撑着膝盖看陈运的眼神…… 说不上打量,也绝对不是在欣赏。 她就这么撑了一阵,直到陈运放下手,开始对着迟柏意举着的手机屏幕照起镜子时,才终于似笑非笑地转头、看向迟柏意。 俩人目光相碰,钱琼挑高了一边眉毛,露出来一个异常明媚,近乎狰狞的笑容: “扎得……不错。” 迟柏意身子后仰,摸了一下鼻尖:“谢谢夸奖。” “谦虚了柏意。” 陈运耳朵微动,“嗯?”地抬眼去看俩人,看着她俩都正看向自己,摸摸脑袋,就有点不自信: “不、好看吗?” “好看。”迟柏意立刻说。 “好看。”钱琼看她一眼,又盯上迟柏意,一字一顿: “确实好看。” 真好看! 太好看了! “我去趟厕所。”钱琼站起了身,手向迟柏意一伸,“你手机给我用用。” 她要得相当不客气,就算是迟柏意说过好几次她们是发小是好朋友,现在陈运也看见迟柏意的脸色有些变。 “给我用用,谢谢。” 就算“谢谢”也很不礼貌对吧。 可迟柏意居然就这么真给她了。 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就给了! 然后她就接了! 彼此都没有问一句要手机干嘛,或者再问一句手机密码什么的…… 唯一的一句还是对陈运说的: “借个厕所,方便吗?” 陈运还能说不方便吗? 那肯定不能啊,所以她就给人带过去了,还贴心地指点了一下厕纸和灯开关排气扇都在哪儿…… 指点完到她出来,迟柏意都是那个坐在那个丑椅子上的姿势,动都没动一下,就连表情也恢复平常,甚至向洗手间里那位扬声招呼了一句: “你完事儿把脸洗了啊。” 招呼完,还是那张温文尔雅的笑脸: “先吃,把她带的羊肉涮一涮,你不是喜欢新鲜肉么?” 陈运坐在她身边没有动: “人还没出来呢。” “哦……对。”迟柏意就把拆袋子的手放下去,又道:“那你吃,你先……” “客人没来吃什么吃,你平时不是规矩可多吗?” 这会儿是怎么了? 迟柏意也不答话,扭脸来冲她笑一笑,又转头望着锅,举起筷子,举一会儿放下……跟她就这么坐着。 坐了半晌,陈运悄悄瞥她,看她用筷子一根一根挑碗里的豆芽,心里后知后觉地开始不舒服—— 不知道是为她这一下两下的失态。 还是为手机不手机的这档子事儿。 或者……干脆就是这两个人说话相处的那种感觉……太、亲近了? 但是这又有什么的对吧? 她跟毛毛也从小长大的啊,毛毛也…… 毛毛也问她要过砖头手机用,也不需要问密码。 没什么大不了的…… 对吧? 可迟柏意还是心不在焉的样子,接过她递过来的水杯还差点打翻—— “不想给就不给不完了吗?” 陈运恼火地想。 “早知道把那破照片直接删掉多好。” 迟柏意在心里默默念叨。 “……” 俩人齐齐用鼻子出气。 钱琼站在洗手池前轻门熟路地划过她那一大堆文件幻灯片鼻子嘴巴的照片,划一张一滩不知道干什么的恶心玩意儿,再划一张血肉模糊的…… 末了是前年出去玩的一大堆风景照: 红叶秋水重峦叠嶂,一轮圆月当空照。 月光照结束,最后一张,终于蹦出来一个马路牙子边背景虚焦的人—— 整个手机中唯一的一张人类照片。 眉眼凌厉,五官立体,识别性贼高…… 她摁灭屏幕,靠在水池边倒吸一口气—— “出来了?” 迟柏意手一伸:“用完了拿来。” 钱琼把手机拍在她掌心,往书堆上一坐: “行了,来,吃吧——不好意思啊陈……” “陈运。”陈运说。 “陈运。”她笑笑,“好名字——我之前水喝多了,也没空,来你这儿才歇下来。来来来,快吃,现宰的小羊羔呢,肉特别嫩。” 陈运没动,瞪着她的脸。 “怎么?”钱琼摸了一把自己脸,想起来了,“哦我这妆好卸,顺便就卸了——吃饭嘛,这多清爽。” “现在怎么样,认识了吗?” “认识。”陈运点头,点完头没忍住,犹豫地望着她的鼻子: “可你鼻子上……” “都是贴的。”迟柏意在旁边涮肉,接嘴道,“你再看看她胳膊?” 胳膊? 钱琼笑眯眯的,抽了张纸巾蘸着羊肉里冰袋上的水照着纹身一擦,露出抹素白的肤色。 “大变活人,好玩儿吧?”迟柏意说。 陈运不太理解这俩大她八九岁的人的玩耍点,一脸恍惚地起身: “……我去给你拿碗筷。” “谢谢。” 结果钱琼看着她拿了干净碗筷进洗手间,又是重新洗,又是上消毒液的: “这么贴心呐,没事我没那么讲究。” “是啊。”迟柏意头都不抬地说,“不过也不是对你贴心,你一吃泥巴都香的人不讲究无所谓,我们陈运这叫干净。” 陈运埋头苦干,耳朵尖一动一动地听—— 水声太大,听了个寂寞…… “你是对人陈运喊我来有什么不满?”钱琼压低了声音,甜蜜而恶劣地笑着,“迟柏意,你挺牛啊,一周不见你一步登天啊。有事儿是吗?这就是你的事儿?!” “不是跟你说了我叫人偷家……” “家叫偷了你放着你三五套房不去,给人这儿来蹭吃蹭喝你脸呢……”钱琼说到一半,看见了那边地上的一套家具用品: “哦……你还让人打地铺?!” 钱琼震撼了: “你脸呢?你来借住连个沙发床都不舍得给人买?” 迟柏意很想用筷子夹住她的嘴: “就你能叭叭,我自己睡地上不行……” “你睡地上,你出去玩儿住酒店都得货比三家的挑床,你不腰不好吗你……” 钱琼闭上嘴,看着她这不要脸的发小站起身,笑得很朵大丽花似的,伸手去接: “我来我来,小心别烫到你。” 笑死,感情陈运手里端的不是空碗是碗岩浆是吗? 还烫到…… 钱琼也起身伸手: “我来我来,陈运你坐。” 陈运脸上没什么表情,好像压根没听见她们说了什么,把碗筷给她,自己坐回去接着吃东西。 她吃得很沉默,一口接一口的,迟柏意想说什么也找不到机会开口。 只能时不时给她夹点肉,夹了几次之后被她用碗挡住: “我自己来。” 迟柏意动作一滞,抬眼望向她。 二人目光交汇,迟柏意只觉得自己像是对上双木珠子。 那木珠子还是燃烧着的,此刻正滚着烟和火。 “你自个儿吃你的吧。”陈运别开她的手,“不用管我。” 钱琼在对面看着,不由得勾唇一笑: “陈运喜欢吃肉啊,羊肉味儿怎么样?今天去的晚了,就剩这种黄羊。” 陈运说:“好吃,不膻。” “那就好,好吃多吃。” “你也多吃。” 钱琼颇感安慰:“哎好,我也多吃。喝酒吗?我这儿还带了酒。” 说着看一眼迟柏意。 迟柏意看见她笑着比了个口型,眼中满是促狭: 你完了。 就三个字。 迟柏意闭眼,拒绝接收: “不喝。” 陈运道: “喝。” 钱琼拆包装启酒封,木塞子起出来,道: “杯子,醒酒器。” 一旁围观她手忙脚乱折腾酒瓶的俩人一愣,迟柏意打开手机就要下单。 钱琼抬头看了她们一眼,说: “没杯子碗也行。” “等杯子到吧。”迟柏意望着手机屏幕,“咱们先吃……” “我去买。”陈运起身道,“你们吃吧。” “下雨呢——那我跟你一起……” “不用。”说话间陈运已经抓了钱走到了门口,迟柏意跟着她,被她拦了一下: “我自己去。” “陈运……” “你不是腰不好吗?”陈运看着她,语气很平淡,“歇着吧。” 说完,回身甩手关门。 迟柏意鼻子差点没被碰扁。 一摸鼻子开门去追,追之前想了想,又转身回来给她拿了件外套…… 钱琼就坐在原地,看她在门口回头,冲着她举了举自己的碗: “请吧,我自便。” 第36章 又怕你不流眼泪 迟柏意从出门到下楼,自认为绝对是连三分钟都没有用到。 但就是这三分钟不到,别说追上陈运了,她连陈运的一个影子都没见到。 路灯下雨幕细密,雨水顺着脖子往衣领里钻,一滴一个寒颤。 迟柏意冲出小区连跑两个便利店,问店员都说人已经走了的时候,终于彻彻底底体会到了什么叫年龄差距…… 年龄差距就是对一个年龄不大脾气不小精力还非常了得的人,不管对方有没有生气、多么生气,千万不要在这个时候放她出门。 放她出门简直就是放出去了只狼。 这只狼还是量子状态的,薛定谔的狼。 你看不到她,追不上她,哪怕你腿长一米零八。 这边店员啧啧地摇头说: “走可快了,我说我查一下库存,一个低头抬头,人都过马路走远了……” 那边店员说: “我说手机上点一单得了,人已经出店门了,也就刚走不到几分钟……” …… 对方说完看看她:“……脸色可不好了,我怕挨揍可不敢拦,你要不还是打个电话问问?” 迟柏意谢过对方好意,摸出手机想了想,又放下手: “没事,不用了。” “那你这么急……” “没事儿。”迟柏意笑了笑,“反正您不是说了么,附近就这么几家店。” 我一家一家的找,不就好了? 路也就这么一条,快与慢,说到底也没有分别。 “是我自己急。” 但急也没用。 急上了天,雨一样是下。 急来急去,她该有的气还是有,电话一定是不接的,东西也一定是要买到的。谁来都不好使。 雨声渐渐大了,迟柏意撑着伞一家一家找过去…… 陈运此刻正对着货架发呆—— 这家杯子倒很多,玻璃的塑料的搪瓷陶瓷的,都有。 问题是买哪个? 高脚杯? 可看着好脆,这杯子…… 还有,醒酒器是什么…… 分酒器陈运知道,但醒酒器是个啥? 问店里老板,人也不知道,给她拿了个超大号分酒器。 陈运攥着俩杯子,对着那个大茶壶一样的分酒器发愣: “这俩是一个东西?” 老板挠脸:“不……一样吧。” “不一样?” 老板开始挠脖子:“那、一样?” 陈运跟这人诡异地对视。 对视了半天,对方咂舌道: “要不你再问问?” 可能人家要的就是分酒器呢? “不用问了。”一道声音插进来说。 陈运扭头一看,迅速转身: “嗯……我再看看。” 她走到货架边上,对着一只大玻璃茶壶看个没完,迟柏意在她身边犹豫了一下,转身走了…… 这人来时悄无声息的,走的时候步子却一步比一步重。 拖鞋底啪嗒啪嗒地敲,陈运想不注意到都难。 可恰恰是注意到了,已经原本平复下来的心情又开始翻涌上来—— 一阵一阵的。路上所有灌进肚子里的风现在全反上来积在了嗓子口,憋得生疼,憋得发酸。 憋得鼻子和眼睛都开始难受。 脚步声停在了对面。 陈运抬头,看到茶壶后一张脸。 诚然,这张脸很好看。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 然而陈运实在不想在这个时候欣赏: “你有事儿?” “小事。”迟柏意回。 陈运专心地低头看另一只壶。 看了一阵,问: “什么事。” “看看你有没有着凉。”迟柏意说,“雨下得大了。” “那你看完没有。” 迟柏意没回答。 陈运又等了片刻,一缕香气混着水汽与暖意从身后包围过来,一双手摁上了她肩膀: “看完了。” “你呢,看完了没有?” 衣裳是自己的衣裳,手是她的手。 两者相叠,重得如同一副枷锁,压得陈运不想抬头。 她不抬头,迟柏意也不在意,就扶着她肩膀,继续说: “看完了跟我一起回去。雨大了,你一个人走得那么快,我担心。” “不用。” “用—— 我一开始也觉得没用,可越走就越是怕。我怕你淋雨,怕路滑你摔跤,怕你一肚子气不知道该向谁发、又不知道气从哪儿来到最后全闷在了心里,怕你闷着这一口气流眼泪……”迟柏意顿了顿,叹了口气: “又怕你不流眼泪。” 陈运终于转过身,抬眼看向她: “我出来有想到你会来找我。” “你不来找我,我会难受。可你真的来了,我就更难受。” 就好像明明是我自己要见你的这位朋友,可见到了我也没有非常开心……甚至还会生气。 我又很讨厌这样的生气,所以…… “所以我讨厌你这时候在这里。” 你不是应该在陪你的朋友吗? “我知道。”迟柏意说。 “那你还来?” “你委屈了,我得来。” “我没委屈。”陈运揉了一下鼻子,“我不是说了我就出来买个杯子……” “你是在路上委屈完了。”迟柏意用指腹轻轻擦过她耳边,接住鬓边滴落的水,“你不说,可路上的雨、全帮你记着。” “陈运。” 陈运微微退了一点,睫毛垂下,把头别到了一边: “嗯……” “杯子没关系,用什么都一样,分酒器醒酒器都无所谓。” …… 迟柏意上前一步,慢慢环住了她的肩,抚了一下她的背: “那只壶特别难看,不要买。” 陈运脑子停止转动,张了张嘴。 “如果真的想买,可以买那个。” 陈运顺着她手指方向看过去,看见了个大肚子花瓶。 “用完还能插芹菜跟香菜。”迟柏意说,“醒酒这个东西只存在于有舌头的人那儿,咱们这群没舌头的就不讲究了。” 而且吃个火锅喝红酒…… 那要是个冰镇过的干白葡萄酒还差不多,干红…… 她都不敢想那得是个什么艰难困苦的味儿。 “杯子也只买一个就行。”迟柏意接着说,“让她自个儿去喝吧,咱俩喝你的可乐,好不好?” 陈运挑了挑眉毛: “不要,我还没尝过红酒呢。” 迟柏意笑眯眯的: “好吧,那你尝完之后可以勉强陪我喝一下可乐吗?” 这个可以。 陈运点头: “行。” “也不要在意客人一个人待在那儿,咱俩都跑出来的事儿了,好不好?她不算客人,她连毛毛都不如,她是来蹭饭的……来蹭饭的就要有蹭饭的觉悟,对不对?” 陈运犹豫地点头: “……对。” “而且你看我在你这儿都住这么些天了,我要是真的有哪儿不舒服,你一定最先发现了,是不是?” 陈运头点到一半,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又觉得自己似乎大概忘了点什么: “是的……吧。” “吧?” “是。”陈运坚定地说,“就是。” 迟柏意笑了: “好了,我们可以回去了吗?你心里舒服些了没有?” 陈运体会了一下: “好多了。” 好多了是好多了,但怎么……怎么突然就觉得有点窝囊呢—— 陈运回去的路上都还百思不得其解。 并且,这种窝囊感等见到了钱琼,看着这人优哉游哉捧着碗招呼她们时更明显了: “来啦,小陈运也回来啦,辛苦辛苦,快来,跟你钱姐姐走一个。” 陈运茫然地跟她碰了个杯,灌了好大一口酒—— 果然,难喝得要死。 迟柏意坐在旁瞧得呵呵一笑,把可乐瓶子递了过去: “喝这个?” 最后三人分着把两瓶可乐喝了个精光,陈运看着那个脆脆的高脚杯装着可乐,怎么看怎么觉得搞笑。 吃饱喝足,蹭饭的人要走了,手里拎着垃圾和剩下的肉,兜里装着杯子,怀里抱着半瓶难喝的酒,被迟柏意赶三赶四送出了家门。 送出家门还没完,一路直接给她送出了小区。 等到了小区门口,钱琼才从那个被半瓶红酒撂翻了的状态中恢复过来: “行了,回吧。” “兜风还是回去睡?”迟柏意看着她跨着自己的摩托,笑着问: “不用再抚慰一下你失恋的心情了?” “别腻味人啊,什么话。”钱琼坐在摩托上指指她,“我那叫失恋吗?我那是陪伴治疗,人治疗完了给我一脚蹬了我有什么办法。” “而且要说失恋……”她歪头一笑,咂咂嘴,“今儿这事儿,你是不是得空跟我聊聊?” “回头吧。”迟柏意回头看了一眼,“等我上班得空。” “下周周末?” “最近这三周周末都不行。”迟柏意说,“我调了三周假,你瞅着中午下班过来,下午也没空。” 钱琼给她了个大拇指: “成,调休谈恋爱,您是这个。” “快滚。” 她从摩托上下来打了个车滚了,迟柏意扔完垃圾回去,进门就是一愣—— 灯已经关了,屋中收拾停当,除了桌子上一支小蜡烛。 再一看,地上一个被子小鼓包。 鼓包里探出只脑袋,眼睛圆圆地望望她: “你回来了?” 迟柏意走过去,蹲下来看她一会儿,用手指戳戳她脸: “是啊,回来了——你就准备睡我的地盘了?” “现在是我的了。”陈运拍掉她的手,下巴一扬,“你的地盘在那儿呢,自个儿铺设吧。” “不过你要是不好铺设呢,也可以回你自己家去……”陈运慢悠悠地说完,把脑袋又缩回了被子里,“对吧,腰不好的人。” 这迟到的打击报复使迟柏意良久没回过神,回过神来看看那张本来就已经铺好的床,再看看这个埋进被窝里的人: “陈运你知道什么叫刀子嘴吗?” 陈运不知道。 陈运甚至发出了小小的呼噜声。 等迟柏意再洗漱完出来,她的呼噜声已经没了。 迟柏意花了十分钟整理完今天发生的所有事,又花了二十分钟整理了明天大概要做的事情。这套工作结束,意识开始渐渐模糊…… 不知过了多久,半梦半醒中,她听见了一点儿很轻微的动静—— 那是人的脚步声,赤脚走在地上的声音。 一步一步远了,进了洗手间。 迟柏意睁开眼,彻底清醒过来,看见洗手间的灯亮了,跟过去几天一样,那种很细很细的水流声紧接着响起。 衣服是不用洗的,因为迟柏意洗漱时看见她的衣服已经洗好挂了起来,硬币也不用,因为这些天的硬币迟柏意也有帮她刷干净。 那么她现在在做什么? 什么事儿会需要用这种长达几十分钟乃至几个小时的水流声掩盖,什么事儿会让她第二天起床嘴唇上多牙印、手臂上多指痕? 早上起床,看见她从洗手间出来,是因为她的确起得就是这么早,还是其实她根本一整晚都待在这里,直到天亮?! 第37章 没工作了 这一夜依旧安然无恙的过去。 水声持续了很久,久到迟柏意足够有时间把这段时间遇到陈运以来发生的所有事情通通想个遍—— 医院的走廊,电梯间,大暴雨的夜晚……马路对面撑着收银台发呆的人,月光下望着鸟巢的愣神的人…… 疲惫了一天后从怀中掏出根玉米的人;扔了筷子说“你打算一月给我多少钱”的人;仰起头轻声说“我厌学”的人;坐在她对面、举起碗中酒,说“都过去”了的人…… 以及抱着胳膊人群中眉目如刀的人,坐在病床旁轻声细语说着话的人…… 都是她,全是她。 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福利院长大的孤儿?厌学考不上大学的落榜生? 还是,一个早早进入社会,却似乎始终游离在社会之外的……病人? 雨已经停了,下到半夜就停了,这场雨之后就是寒露。 冷空气会伴随着大雁一起南下,露凝为霜,三秋渐深。 这个时候昼夜温差很大,她光着脚,站在瓷砖上会不会冷? 如果继续这样下去,她还打算在这个洗手间过几个晚上? 而她呢,她要在这个时候,以什么样的身份去过问—— 去敲门,装作不知道不清楚,像一个正常的朋友,说: “陈运?我想上个厕所?” 还是去追寻,就像前些天那样,从身世到现状,都去求一个结果。 而这个结果,会是陈运、乃至于她本人、想要的吗? 她对陈运说不急,究竟是陈运在急,还是其实根本就是她自己在急? “……我确实只是想给你,也给我自己、留出点空间……” 是谁在给谁空间? 是她在给陈运空间和时间,要她能走过来,能睁开眼,能接受自己的所有心意? 还是陈运在给她时间和空间,要她去看明白,去想清楚? 同十多年前,她在那个夜里做出决定要向老妈出柜一样,十多年后的现在她再次辗转反侧。 天一点一点亮了…… 晨光清冷淡薄,四面白墙都是烟蓝色,尘埃在窗纱前静静飞舞。 门轻轻一响,陈运从洗手间出来。 换衣服,拿钱,收拾东西…… 迟柏意侧身而卧,背对着她,调整着呼吸,致力于把自己躺成块儿恒久不变的木头。 等到整个屋子又只剩她一人时,她睁开眼,低低叹了声气。 叹完了气还是一样。 陈运上班,她准备上班。 陈运一脸不高兴的下班,她还在准备上班。 两天时间过去,陈运破天荒的早上没起得来床。 迟柏意这两天也没发现她半夜再起夜,她手上的伤疤也没见增多,已经打算把这个事儿默默咽下去,回头有机会再聊了。 结果这会儿到六点,她起床洗漱完,陈运还裹着被子。 迟柏意过去一看,迟疑片刻,伸出了手…… 陈运就觉得那只手挺凉的,轻轻贴上了自己额头。 “我没事。” 迟柏意手一僵: “你醒着?” 陈运睁开眼,一点儿也不像是刚醒来的样子: “不然呢?” “你动静那么大,就差敲锣打鼓了,谁睡得下去?” 迟柏意就把手收了回去: “那还真是不好意思——那你微眯吧,我去买早饭。” 结果等她早饭买回来,陈运还躺在自己被子卷儿里,胳膊垫在后脑勺下面,大睁两眼,安之若素。 迟柏意这会儿开始意外了: “还不起来?这都快六点半了。” “嗯……”陈运仰面朝天,语气很飘渺:“六点半就六点半吧。” 六点半了你不得长翅膀飞啊。 迟柏意举着袋子在她眼前晃: “给你买了竹筒粽子。” “哦……” “甜的哦。” “甜呗。” “我让人多撒了糖粉。” 陈运用力坐了一下,没坐起来,又原样躺下了: “算了,你吃吧。” 这怎么回事…… 迟柏意蹲下来,看着她,她看着天花板。 俩人僵持了一阵,她眼睛骨碌碌地转过来,看了迟柏意一眼: “干嘛?” “我得上班去了。”迟柏意说。 …… “再不起床得迟到了。”迟柏意又说。 陈运挥手: “今天不去了。” “请假了?” 陈运没回答,依旧那么躺着,表情有种格外悠闲的空洞。 迟柏意只好自己起身去吃早饭—— 一个人的早饭相当寂寞。 寂寞如雪。 豆浆不香,春卷太素,包子馅儿太小,胡辣汤寡淡如水,甜糕不甜油糕不油…… 反正是哪儿哪儿都不行。 吃完早饭化妆。 眉笔买的不是常用那一款,画来画去不像个样子,气垫也是新买的,像块儿破抹布,唇膏闻着怪怪的…… 陈运看了她半晌,终于爬起来很好奇地扒在了桌子边: “那是什么?” “眼线笔。” “那这个呢?” “唇线笔。” “这个?” “睫毛刷。” “这个我知道,唇膜。” “对。”迟柏意不知不觉勾起嘴角,从镜子里瞥到她正用手指头正戳着口红滚来滚去,“你闻闻香不香?” 陈运就拿过来拧开盖子凑上去: “蜂蜜味儿的!” “好闻吗?” “好闻。”她眼睛亮亮地望过来,“你用了吗?” 迟柏意大功告成一半,抽空瞅瞅她: “没有。” 陈运“哦哦”地点头: “我知道,一般都不全用的对吧。不过为什么上班要化妆?” 戴个口罩,不就全遮没了吗? 迟柏意终于结束了今天的进程,对着镜子左看右看,道: “你看我高不高兴?” 陈运被她问得一愣: “高……不高兴?” 她确实看上去跟平常不太一样,具体哪儿不一样陈运也说不出。 “对。”迟柏意点头,“所以得化,上个破班儿还得垂头丧气的去,不化看自己一眼更不高兴了。” “哦……哦。”陈运若有所思。 “别‘哦’了,吃早饭去。”迟柏意揉揉她脑袋,“不上班也要吃早饭。” 陈运刚张了张嘴,她继续说: “心情不好也要吃早饭。” 陈运就把嘴闭上了,乖乖起身去洗漱,洗漱完耷拉着脑袋过来,喝了口豆浆,又嫌不甜,转头去找糖。 迟柏意头都没回: “吃粽子,那个糖多。” 她转回来啃粽子,迟柏意收拾自己的化妆包。 收拾完看看她,俩人对上目光,迟柏意笑了笑,扯了桌上一张纸替她抹了把嘴角: “送我上班吗?” 陈运沉默了一下,微微点了点头。 等公交车的时候,陈运也一直在看她。 从她的嘴巴看到鼻子,从鼻子看到眼睛…… 看来看去,硬是没发现哪儿化了、哪儿没化。 明明眉毛还是那个眉毛,睫毛也还是那个睫毛…… 迟柏意被她看得受不了,用手指一勾她下巴: “看什么呢?” 陈运老实巴交地回答: “看你到底把什么东西糊自个儿那张脸上了。” “那看出来了吗?” “没有。” “那看出什么来了?”迟柏意憋着笑。 陈运仔细看看,说: “看出你现在高兴了。” “答对有奖。”迟柏意从兜里摸了摸,掏出块儿巧克力往她手里一放,“喏,吃吧,夹心的。” 吃着巧克力,俩人站在空无一人的站台上吹着风。 迟柏意轻声问: “那你现在高兴点儿了没有?” 陈运猝不及防,被巧克力噎了一下,抬眼看向她: “你……” “你高不高兴,都挂在脸上了。”迟柏意抬起手,指尖点点她鼻子,又碰了一下眉毛,“昨晚我就想问了——那么晚回来,晚饭又吃那么少,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 “哪儿有蚊子。” “没蚊子没蚊子。”迟柏意好脾气地笑着,“那能夹住个我了,行不行?” 陈运不吭声,嘴巴一动一动的,睫毛垂得很低。 “然后今儿又请假……”迟柏意说着抬腕看了眼表——嗯,估计不会迟到: “工作有什么不顺心,还是遇到麻烦了?” “没工作了。” 半晌,陈运说了这么一句。 说完,她把巧克力袋整整齐齐叠好,揣进衣服兜里—— 整个过程动作很慢,很认真。 迟柏意等到她抬起头来,才问: “怎么回事?” “就那么回事呗。”陈运看着她,眼神很平静,“之前跟你说过的,那个店里活儿挺重,有些人受不了了就想走。管人的不肯发工资,说是没提前说。” 其实是提前了的,但是那人没跟领班报备,领班问起来他还嘴硬…… “可以劳动仲裁……” 陈运笑了一下: “这种的没有合同。” 也是,就算有合同,合同上八成也是什么解释权归本公司所有,劳动法不怎么怎么样的。 但就算有人受不了要走,也跟陈运没关系啊…… 迟柏意回过神,立马想到了怎么回事: “你又帮人出头了是不是?” 陈运不说话。 “吵架……打架了?”迟柏意上上下下看她,撸她袖子瞧她手,“受伤了没有?打赢了吗?” 陈运还是不说话,就拿双眼睛把她看着。 看了好一会儿,轻轻叹了口气: “迟大夫,你是觉得我是光长个儿没脑子一天吃撑了有劲儿没处使是吗?” “什么话!”迟柏意没发现什么不对,很恼火地瞪她:“什么话,重说!” 她瞪人的样子很美。 皱眉的样子也很动人。 不过很凶也是真的。 起码陈运不想顶着这个味儿的迟柏意继续嘴硬,只好调转话头,往路上一指: “你公交来了!” 迟柏意不动。 陈运把手缩回来,摸摸鼻子,挠挠脸: “没打架,就讲讲道理……事情也都解决了。” 公交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陈运往她手里塞钢蹦,语速加快: “真的,解决了——你赶紧上去啊你,从这儿到医院坐公交也得二十分钟呢。我就是不想干了而已,太累。你快走,你动啊你,回来我跟你说……行不行?!我今天就中午跟下午两个班儿!” 第38章 等三天 上班好,上班妙,上班上得人呱呱叫。 迟大夫小长假后第一天上班,以诊断十分钟,开药五分钟,对着患者解释药物成分半小时为结束—— 不解释不可能。 患者家属不知道是基于什么原因,固执地认为滴鼻液中的麻,黄,碱是毒药。 什么剂量什么原理什么作用,一概不论。 反正就是毒药,超级大毒药! 毒得可以被举报投诉报警抓起来一条龙的那种。 迟柏意说:这是为了缓解鼻塞…… 对面说:你知道麻。黄。碱。是干什么的吗。 迟柏意说:您别激动,我知道您可能对这个东西有自己的看法但是它…… 对面说:我没激动我就问问你你知道这个东西现在已经被管控了吗。 车轱辘话来回滚几遍,不管迟柏意怎么安抚这就是医院常见的自制制剂,真的很常见,不会上瘾绝不可能…… 人就是不信,坚定的要求这位看起来很年轻很漂亮很不靠谱的大夫发誓: “你说,你说你开这药绝对不会害人!” 迟柏意默默望了此人半晌,开口: “我是不会害人,要不这样,您看还有比这贵的……” 对方抓着单子扭头就走。 边走边说: “太坏了现在这些个小年轻,真的太坏了……” …… 很坏很坏的迟大夫身心俱疲地送走最后一位客人,当即就决定要给某人打个电话。 虽然电话内容还没想好。 不过没关系,对方会自己想。 她手指虚空挪在号码上等着…… 一分钟,三分钟,十分钟…… 十分钟后,时间跳到十二点半。一条短信蹦了出来: 吃饭。 迟柏意一笑,摁下了通话键。 对方秒接。 接通后俩人不约而同都没说话,听筒里呼吸静静响了几秒,陈运的声音伴随一声响亮的汽笛,从那头传过来: “迟柏意。” 迟柏意答应了一声: “你吃了没有?” 陈运说:“没有。” “去吃吧。”迟柏意边说着,从抽屉里翻了翻,找出包小饼干,咔拉咔拉地嚼着,“楼下的东西要是不想吃,我给你点个外卖。想吃什么,还想吃甜的吗?” 陈运那头不知道在干什么,一阵惊天动的乱响。 响完后,道: “你下班了?你吃了吗?” 迟柏意还没张口,她又问: “你在吃什么?” 我在吃什么…… 迟柏意低头瞅了眼:“饼干?” 饼干就饼干,为什么听着还怪疑惑的。 陈运有些纳闷:“什么饼干……” “有点……难吃的饼干?”迟柏意又嚼了两口,实在吃不下了,把包装袋翻来翻去举在眼前看,“软塌塌的,味道好奇怪。” 不对啊,这饼干以前吃起来是这个味儿吗? 陈运在门口踢着叶子玩儿,闻言愣了一下:“味道怪……什么样的怪?” 电话那头的人声音听起来格外费解: “就是,怪怪的……一股土坷垃味儿,你明白吗?回味还有点……” “酸?” “哎,对。”迟柏意扬起眉毛,“就是,回味有点酸酸的……我可能嘴不对吧,我看我是不是有点感……” 迟柏意住嘴,听着电话里的人叹气。 叹完,这人说: “出来吧迟大夫,我带你吃饭。”? “你带上你那包过期的破饼干。”陈运眯起眼,望向马路对面,“我还有一小时上班,逾期不候。” 迟柏意瞬间起身,隔离衣一扒,拔腿就往外跑。 跑一半急刹车回来,抓起了桌上的那包饼干…… 陈运挂掉电话,就一直盯着对面的医院大门—— 人来人往,有的从出租车下来弯腰驼背往里走,有的笑呵呵出来拨通了电话。 阳光下不锈钢栏杆雪白锃亮,反着光,警卫亭中人头攒动。 空气中有一种很暖和,很安心的气味,像是某种果实和晒过头的被褥,或者树木湳枫流下的树脂味儿——秋天的气味。 秋天下过雨,却并不冷,太阳尽管高挂天边,也不会让人热出汗。风不大不小,叶子黄绿交错。 一切都是刚刚好。 所以、所以就连她从侧门走出来的样子也是刚刚好—— 刚刚好的动人,刚刚好的速度。不紧不慢。 头发被什么东西挽在脑后,垂下几缕打着卷儿被风轻轻拨弄,裙摆摇摇一抹明净的蓝。 现在,那道蓝色正向着她款款而来…… 走得慢一点,一辆大卡车在她们面前移动过去。 走得快一点,一片叶子跟着风伴着光粼粼而动,不知不觉就落了地。 快慢之间时间依旧,路程依然。 陈运原本是急的——湳枫 中午休息的时间太短,迟柏意吃饭又不够快。 可只要望见她过来,望见她看向了自己。 好像就什么事儿又真的不用太急了。 于是一早上的烦躁,憋屈,与茫然,也就在她走来每一步间寸寸远去…… 直到她停下来,俩人面对面。 迟柏意笑她: “晒太阳晒困了?看我,我在这儿呢。” 陈运嘟囔了一句,声音很低,迟柏意没听清: “什么?” “我说、你有什么好看的……”陈运声音大了点儿,“瘦瘦巴巴,吃个饼干都吃不出来过没过期,舌头没用捐给我得了!” 这攻击性强得迟柏意一缩脖子,用眼角看她: “陈运……” 陈运没好气地走两步,又回头: “跟上——什么事儿,说。” “没事。”迟柏意跟上去,淡淡地道: “就喊喊你,免得……” “免得什么?” 免得在我挂掉电话出来的这个档口不知道哪来的个狂战士版陈运给你取代了我还不知道—— 什么叫舌头没用捐给你? 什么叫瘦瘦巴巴…… 我这标准的体重好不好?体脂率绝对健康! 没品味的小东西…… “免得你吃过期饼干中毒了没人救是吧。你怎么想的?吃第一口不对你还接着吃啊,就这你还干什么大夫啊,你直接收拾收拾准备退休算了,年纪大了舌头不好使尝不出味儿了吧?” 没品味还嘴巴可恨的小东西…… 迟柏意从后头一把抓住她后脖颈,给自己抓到了面前: “要不你尝尝?” “尝……”陈运被她抓着后脑勺,眼睛四处瞟,“尝什么……” “你尝尝我舌头好不好使。”迟柏意看着她,眯了一下眼,唇角上扬,“怎么样?” 怎么样? 怎么样! 陈运看着她瞳孔都放大了。 脖子一路红,红到了锁骨…… 正当迟柏意继续想再接再厉一把的时候,陈运微微后仰,舔了一下嘴角,也笑了: “行啊。” 迟柏意手一松。 “来呗,反正是互相尝的事儿。”陈运面红耳赤,就这么定定瞅着她: “来——客气啥,来。” 来个榔头我来…… 迟柏意拿这个嘴比脸硬的人没办法,眼看她眼皮子都快红透了,只好自己先找台阶下: “错了错了,快走,吃饭,再磨蹭你该迟到了。” “我……” “你迟到扣五十。”迟柏意看她一眼,“走不走?” “走!” 陈运一扭头,梗着脖子往前走,后头迟柏意跟着她,扶了把眼镜笑: “走慢点儿,前面有水滩。” “有条河也跟你没关系……” 话没说完一个踉跄,后头的人将将伸手一搂她腰,语速很慢,声音很低: “那不行啊,有条河我还得捞你了。” “你捞个……” “我捞个舌头又好使鼻子又灵光嘴巴又利索的小人鱼给我下酒。”迟柏意在她耳边轻笑道: “好不好?不生气了行不行?” “再生气真摔着了该疼呢。” 陈运甩开她手,被她又拽上了袖子。 扯回袖子,被她又勾住了指头。 两根指头勾三根,晃晃悠悠磕磕绊绊,手就握住了手。 手稍大的那个先道歉: “我错了,好不好?不该逗你的。饿了没有,我们去吃什么?” “窑鸡,烤鱼?还是牛腩?” “牛腩……” “番茄的?” “好。” 迟柏意放开她,拿出手机看着,又分出点余光瞥着她: “五百米外的犇凑馆,番茄炖牛腩,出餐不慢,一来一回一小时完全来得及……” 陈运刚要说好,她接着道: “你吃饭快,吃完我们还可以坐一会儿,歇一歇,旁边有家茶餐厅的流沙包,你应该喜欢。” “另外这家店的冰火菠萝油,味道也不错,我已经订好了。” “最后……”她收起手机,望了过来: “小陈运,同你迟大夫道歉。” 小陈运眨巴着眼睛,蹭了一下鼻子: “对……不起。” “说我错了。” “我错了。” “乖。”迟柏意笑着刮了一下她鼻梁,“奖励你一杯奶茶。以后关心的话要好好说,不好好说我会伤心。明不明白?” 陈运说“明白”,然后又说: “可你连饼干坏没坏都没吃出来。” 听语气、看表情还挺担心,一副“你鼻子不好味觉还失灵以后可怎么办啊”的忧国忧民脸。 迟柏意一搂她肩膀,带着她走: “我哪儿知道坏了的饼干什么味儿……主要是这个饼干吧,它还是橙子口味的……” 所以回味有点酸…… 也正常对吧…… 但陈运就是挺担心的,吃着牛肉还要试探: “所以你确实没吃很多对吧。那你现在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牛肉味儿怪不怪?” 迟柏意说“不怪,真不怪”: “也没有不舒服,放心吧。” 陈运用番茄汤泡饭吃,眉头展都展不开: “那你不舒服得赶紧说啊,恶心啥的一定要看大夫的。我……毛毛以前就吃过过期的东西,以为没事儿,结果肚子疼还发烧,吓人。” 迟柏意捞了一大勺牛肉放她碗里,看着她吃: “什么时候的事儿,现在还会不会不舒服?” “不会啊。”陈运看看她,“你只吃肉和菜?不吃饭会不会饿?” “我吃饭容易犯困。”迟柏意说,“别操心我了,你快吃你的——店里又调班了?” “对啊,我自己让人调的,午班,四点下班。” “那那个剧本杀……” “剧本杀那个人家说就八九点去打扫一下密室卫生就行,钱折成一半。”陈运犹豫了一下,看了她一眼: “比以前轻松多了。” 迟柏意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陈运就松了口气,埋头吃一阵,又道: “不过我还是想再找个活儿,你上回说你们医院……” “医院不行。”迟柏意直截了当,“太忙,时间长,八个小时。” 其实是太累,今天她留意了一下,发现负责清洁区的人就几乎没闲下来过。 以前不觉得,也没考虑这么多,现在…… “福利院那边,现在应该也不用太着急。”迟柏意回忆着,温声道,“房租也交够了。饭店那边你说已经解决,那我也不多问。你想找个活儿,我明白,但在此之前我需要知道……” 陈运看着她放下了筷子: “现在,你想要一份什么样的工作。” 陈运张了张嘴,犹豫着: “就……跟我现在干的差不多?” 迟柏意点了点头: “随便什么样的都可以?” 陈运沉默了一下。 就是这一刻的沉默让迟柏意迅速地确定了自己的想法。 她轻轻往后靠了靠,让脊背与椅背完全贴合,开口: “等三天。” 三天? “三天。”迟柏意说,“这三天我给你钱,你早上好好在家休息,把剧本杀那份工作也辞掉,当然不辞也行,看你。想做什么做什么,喜欢做什么做什么,想到哪儿去走走,都行。” “如果这三天过去,你还是这个想法,我们谈谈。” “三天后是周末,我记得你说过这周末你有一天假。”迟柏意看了一眼表,“我去隔壁拿你的流沙包和奶茶,你现在可以好好想想,想完给我答复。” 她大步流星地出去了。 陈运愣在牛腩煲面前半天没回过神。 等回过神来抓着筷子,把头埋了下去继续吃…… 迟柏意进来时就看见她正大口大口往嘴里送勺子,额角青筋暴起,鼻尖全是小汗水珠,腮帮子鼓鼓的,整个架势好像八年没吃饱饭。 看得人心一抽一抽的直发困。 她过去坐下,把餐盒推向前,陈运就接过,打开继续恶狠狠地吃。 就这么猛吃一阵,迟柏意给她开奶茶杯的档口,她忽然抬起头来说: “行。” “不过我不要钱。”陈运望着她,道,“你……” “你”没“你”完,手机响了。 迟柏意看她掏出小手机,眉毛拧巴着,忙问: “怎么了,谁的电话?” “不知道。”陈运看了一会儿,认不出这个陌生号码,干脆也没接: “招工的吧可能,我之前找工作留过好多人号码的,不过就这两天打得勤……” “可能是收假了缺人,没事。” 她把话题又转了回去: “我答应你了,这几天不找工作,休息,也不要你钱,我又不缺钱。” 然后想说什么来着? 迟柏意等着她,她瞪着迟柏意。 俩人大眼瞪小眼一阵,陈运“啧”地一摆手: “就这样。后面想说什么我忘了。” 第39章 没事了 饭吃完,俩人在便利店门口分开。 迟柏意看着她跑进去,很快又跑出来,塞过来一袋曲奇饼干。 “菠萝味儿的。”她说,“肯定比你橙子味的好吃。” 迟柏意笑得不行。 她还在说: “别饿了就逮着什么东西都乱吃,过期的扔了没有?哦你几点下班?下班后什么时候回来?” “说话啊。” “七点多吧,不一定。”迟柏意笑着说,“快去上你的班,下班我给你打电话……” 陈运不动。 迟柏意补充: “然后让你带我去吃饭,行不行?” 这下行了,陈运开开心心地转身进店。 门上铃铛“叮当”一声响,迟柏意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货架后头,又等了一会儿,见她换好工作服出来,才冲她扬扬下巴。 玻璃门后,她眼睛一亮,抬起手轻轻摆了摆。 迟柏意于是也抬手,学她的样子晃晃巴掌。 她鼻子微微一皱,眯起眼睛笑了…… 这个笑容带来的魔力持久而强大,强大到迟柏意整整一个下午都心情绝佳—— 接诊不累了,检查更愉快了,电子查房也不头疼了…… 这个世界哪儿哪儿都是好人。 就连科教科不知道为什么晃来晃去都不那么碍眼了…… 她甚至还难得的有时间能让大脑稍微休息下来,去想想其他的事儿—— 比如陈运。 比如陈运给她的小饼干。 比如……陈运现在总算对她说话越来越不客气了。 当然,以前也没太客气过。 不过以前不客气是她对谁都那个样,而现在嘛就…… 迟柏意抓着自己的小手电,从她春风化雨的笑一路想到她忽闪着睫毛乖乖道歉,再想到她脖子耳朵一起泛起胭脂红—— “来呗……” “……客气啥,来……” …… 语气那么硬,话说得那么绝…… 有什么用呢? 她的嘴唇还是看上去那么软、颜色晕染开来一定很美。 眼神那么凶,那么悍…… 凶得人心一颤又一颤—— 可要是那么凶的眼神后不是含着水光就好了。 眼皮那么薄那么薄的人,阳光下毛细血管都纤毫毕现,怎么包裹得住水光潋滟的一双眼? “大夫?大夫?” 迟柏意恍惚地抬头: “哎,你坐,哪儿难受?” “不是。”对方说,“我是想问问,你们这儿看那个近视度数是在哪儿啊?” 近视? 她近视? 没看出…… 迟柏意在心里啐了自己两口,清了清喉咙: “挂号了吗?” “还要挂号?” “得挂号。”迟柏意给人指了指门口的电子牌,“没有其他难受的地方,就只查个度数什么的话挂屈光科就行。” 对方满口谢谢地走了。 迟柏意放下瞳孔笔,摘下眼镜揉太阳穴,勉强把思绪从一些不太正经的东西上拉回来,拉到今早查房—— “哦哟迟大夫你说说,我都说了不能抠鼻子不能抠……” 不行,这差别也太大了。 怎么同样是叫大夫,听到耳朵里就那么不对劲儿呢…… 工作现在是没法想了,要想也只能想陈运的。 陈运的工作…… 陈运的专业……不不不,陈运没有专业。 也不算,陈运还是有的…… 手机铃声响起来的时候,迟柏意已经从这个专业想到了游戏,再从游戏想到了电影。 电话那头的钱琼“喂”了好几声,总算等到她开口,第一句就是: “下班没?” 迟柏意看了眼时间,道: “没空。” “你是下班后没空还是跟我聊天没空?”钱琼很不满意,“说好了的啊,你不把这事儿交代清楚小心我找陈运聊去。” 这威胁太大了,迟柏意很快低头: “真没空,你排队等号吧,最早三天后。” 三天…… 应该足够解决陈运这个看起来像爱好实际上又不太像的专业了。 “三天就三天。”钱琼也不在意,“顺便跟你说一声,我准备过去骑车了,你看看需不需要来接你一下?” 门轻轻被敲了两下,迟柏意说“不用”,挂掉了电话…… 真正下班已经是几十分钟后,天一黑下来,温度也低了不少。 迟柏意换完衣服,又去住院部打了一头,迎面遇见老黄跟找到了组织一样热泪盈眶地奔过来,赶紧摆手: “我没空。” “就这一次。”老黄期期艾艾地抱拳,“我发誓,我保证——大不了回头我替你两晚。” “八晚都没用。”迟柏意异常冷酷,“调头一二三走人,再磨叽我跟你家护士长告状了。” 老黄泪水横流: “老迟啊,迟啊……迟姐啊……你是不知道啊,我这几天根本没时间。这不就今天,水库也开了,再不湳枫游过几天冷了更游不了……” 迟柏意扭头就走,任由她在后面求奶奶告姨姨地跟着。 一路跟到了电梯门口,她进去了,老黄站外头还不死心: “真的……就今天,就一天!” “没空,我家里有人等我吃饭呢。” 电梯门合上了,带着老黄鬼打慌一样的眼神下去了…… 迟柏意望着电梯里自己的脸忍不住嘴角上扬,忍了好一阵子,才按捺下去打开手机想给陈运打个电话。 拨出去后又有点后悔,赶紧挂了。 电梯门开,她深深吸进一口气,拨通了钱琼的电话: “把我那辆底盘低点儿的车开过来……行,就V8……” 陈运手忙脚乱地将洒了的香粉一点一点用香帚扫进罐子,扫到半截,手机叽叽歪歪乱叫起来。 她也没看屏幕,接通刚打算骂江月那个没眼力见的,话未出口,迟柏意的声音带着笑意传进耳膜: “小陈运,下楼,带你迟大夫吃饭去。” 陈运蹦起来,跑到阳台上伸脖子一看—— 一辆长得贼像屎壳郎的车子旁,迟柏意正仰着头: “快来。” “一会儿再晚该堵车了。” “不许躲,我都看见你了。” 陈运直到坐进副驾驶,看着她侧脸都没反应过来: “你、哪儿来的车啊。” 迟柏意被她问笑了,伸手呼噜一把她额头: “我从钱琼那儿抢的,怎么样,好看吧?” “好看……”陈运怔怔道,“看起来跟玩具一样。” 这算什么评价? 迟柏意就望着她笑。 她呆呆地转过来看看迟柏意,又看看车窗,再看看迟柏意: “你……叫我坐你的车,带你吃饭?” “有什么不对?”迟柏意探过身来给她系安全带,“你说地方,我开车去,吃完了还能送你去剧本杀店,多好。” 然后晚上还能再接你下班,下班后还能跟你在外头再吃个夜宵,没准吃了夜宵还可以跟你兜兜风——简直不能太棒。 陈运拧着眉毛,任由她的手在自己腰前腰后捣鼓,下巴扬着避免蹭到她脑袋顶,脸颊被她的头发扫来扫去,说: “那你有车平时怎么不开啊。” 还多走这么多天路,脚都被磨破了…… 迟柏意总算扣好安全带,跟没听见似的坐直了身子,手指敲了敲方向盘: “好了,走吧,去哪儿?” 陈运咬着食指尖瞥她:“去……小区门口杨记私房菜?” 迟柏意道: “嗯……好!” 然后一拧钥匙,不踩油门。 陈运换了根指头咬:“迟大夫……我记得你之前好像说过你拿到驾驶证已经十年了,不过是因为步行健康所以选择绿色出行。” 迟大夫说:对啊是的没错我十八岁高中毕业拿的驾照。 陈运趴在车窗上使劲往后看: “那你开过几次车?” 迟柏意吭吭地咳了两声: “八……九次吧。” “□□次?” “那……”迟柏意一踩油门,引擎轰鸣炸响,陈运差点没被拍到椅背上,“十次?” “一次高中毕业,一次进大学。” 前一次超速被罚款五十,后一次超速被扣分。 “然后大学里跟钱琼开车出去玩,三四次……” 这三四次她跟弯道超车加塞的不让行人的突然变速换道的吵了三次架……回回没吵赢。 “再就是上班后了……早晚高峰堵得人烦……” 所以撞了两回自家车库后,她选择了心平气和地去走路。 “……为了足够的心平气和,我还把家搬到了医院那个公寓楼。” “所以你是除了钱琼外第一个坐我车的人。”迟柏意语气诚恳,“你真好,你不会嚷嚷我,也不怕死。” “但这并不代表我不会死。”陈运也非常诚恳,“你老实说吧,我不笑话你,刚刚楼下那个动静是不是你撞哪儿了。” 迟柏意不吭声,嘴角抽搐了一下。 这个反应太有意思了。 陈运再问: “你是不是为了躲姜姨晒地上的萝卜干撞那个路障上了?” …… 陈运笑得抬不起头: “你……你是不是以为那个路障是塑料的还赶紧去问别人要不要赔了?” 迟柏意踩下刹车看着她: “还想不想带我吃饭了?” “想,想……”陈运笑疯了,“你先让我笑一会儿——我在楼上听见还以为哪个傻子呢,那——么大一声,把我手都吓哆嗦了,结果是你……” 迟柏意下车,拉开车门给她拎下来,她还在笑。 吃饭时她依旧在笑。 等吃完饭,看到车尾凹进去的那一块儿,她总算笑不出了: “迟柏意。” 迟柏意说:“啊……” “别开车了。”陈运蹭了一下鼻子,“好危险的。” 迟柏意望着她,叹了口气: “我错了,那我不是想……显摆一下么,毕竟……” 毕竟朝天广场离这儿那么远。 “别显摆了。”陈运摸摸那块凹陷,收回手,道: “不远的,我……我走得很快,也不累。” “那……” “你要嫌远的话,我弄俩小电驴咱俩骑。”陈运瞅着她,“剧本杀不去了,我今天跟人说了,人说给我一天假,这周干完就行。回吧。” 回家的路上陈运挺担心地问: “撞得很严重吧,是不是得去修?” 迟柏意懒洋洋地打方向盘: “不用,回头让钱琼开走。反正是她的车……” “你的车。”陈运纠正,“这里头全是你的味儿,少骗我。” 我有什么味儿? 迟柏意只好改口: “行,行。我的,不过是我的车就更不用修了,反正我也不怎么开。” “那你干嘛还买啊?”陈运皱皱鼻子,“为了好看?” “为了出去玩儿。” 到了小区找到空车位停下,俩人边往回走,迟柏意跟她说着: “我也没什么爱好,平时除了在家看看电影电视剧什么的,就比较喜欢出去玩儿,到处溜达溜达,以前买的时候就想着方便……” 陈运走在前面,微微侧头瞟她一眼: “你喜欢在家看电影和电视剧吗?” 那为什么这些天都没有见到? 是因为…… 因为什么她已经来不及去想,到家了。 门一打开,花香四溢。 迟柏意被这股香味儿闷了一下,头都开始有些昏沉起来: “这是……” 灯居然是亮着的,大概陈运走得太急压根忘了关。 桌子上的一切还那么摆着—— 一只成人脑袋那么大的……鼎?炉子? 香炉? 炉中青烟袅袅,旁边是一些瓶瓶罐罐,一小堆盒子,玻璃量杯…… 陈运飞快地蹿过去收拾着,动作仓促而慌乱,迟柏意看了她一会儿,走向床边: “今天该我先洗澡了。” 三天……说好三天就三天。现在不该问,至少…… 陈运还没有准备好…… 陈运等到她进去,更是加快了速度,把东西该放的放,该收的收,窗户开到最大—— 等她收拾完,洗手间的水声也停下。 迟柏意出来了。 陈运不知道她是什么表情,也不想看,低头收拾了换洗衣服往里跑,跑得急了,跟迟柏意撞了一下,也没有管…… 直到门关上,热水劈头盖脸地浇下来,她才终于松了口气。 狭小的空间中还有橙花与西柚香精混合的气味,是迟柏意用的漱口水。 其他就没有了。 没有柏子香的苦涩清冽,也没有无花果那种特有的甜。 地是干的。 她并没有洗澡…… 门被轻轻叩响,陈运听见她在外头说: “陈运,你的电话。” 电话? “谁的电话?” “一个……陌生的号码。”迟柏意看着那个小屏幕,“你没有备注,尾号3145……” 3145? “好像是今天的那个。”陈运想了想,关了花洒,“要不你帮我接一下吧,问问是不是招人……” 迟柏意答应了一声,摁下通话键盘的那一刻,对方挂断: “哎,对面挂了。” 陈运觉得她在门外自己都不好意思继续洗了: “挂就挂,没事,你……你还有事吗?” 门外沉默。 陈运偏过头听: “迟柏意?” 坏了,她不会被那个什么狗屁的藏春香给薰晕了吧。 迟柏意盯着屏幕上猝不及防蹦出来的那条短信: 都多久了,别闹脾气,一起吃个饭这总可以吧? …… “没有……没、事了。” 第40章 孟知玉 “不是三天吗,出什么事儿了?” 迟柏意见她进来,把平板还给服务员: “安排得不错,麻烦你了。” “那酒水……” “上壶橘叶三清茶,酒不要。” 服务员点点头,又报了一遍菜单: “……淡糟香螺片,桃花泛,油爆双脆,一壶橘叶三清……” 钱琼把衣服挂好,道: “再加个蟹斗,中秋都没吃上。” “一道芙蓉蟹斗。”服务员说完,看看她们。 钱琼摆手:“行了,先这样,你去吧。” 对方出去,要替她们关门,迟柏意又把人叫了回来: “等等,最近有什么新出的点心吗?” “有的——初秋限定系列,主要用料都是应季的桂花银杏栗子百合佛手之类,全都是由我们白案的赵师傅……” 钱琼直接替她说完了: “一食一季,很值得一尝。” “对。”服务员笑了笑,“所以您二位的意思是?” “销量靠前的甜口封一盒。”迟柏意想了想,“等我们走前再装,酌量减成半糖。” “需要包装吗?” 迟柏意犹豫了一下,刚想问包装是什么样子的,被钱琼一句话打断: “不需要,就是带给家人吃。” 人走了,包厢重新安静下来,迟柏意看了她一眼,倒了杯茶推过去: “谢了。” “不谢。”钱琼喝着茶,往嘴里丢着花生,悠哉悠哉地道: “你就出来吃个饭。又不年又不节的,还搞包装、扎朵花,回去给人手里一放,像什么话。” 就是要这样朴实无华的才显得出真心,懂不懂? “惦记就惦记,带吃的就带吃的,别整那没意思的。” 她教训完了,抬起左腿架右腿,人往下出溜着一窝: “行了,说吧。” “说什么?”迟柏意还在想包装,并且决定一定要包装一下。 “说你什么事儿啊。”钱琼“啧啧”道,“说好了的三天后呢?这才二天呢吧。” 迟柏意朝嘴里丢了颗花生米,嚼了有两分钟,开口: “没事。” “真没事?” “真没事。” 钱琼这会儿不再说话,垂眼咕噜咕噜地咂电子烟。 呼吸灯一下一下地亮着。 亮了七八次后,她吐出口雾气,道: “成,那说说吧,说说你是怎么从人海茫茫里把这人找出来,还不声不响混进人家里去的。” 这点迟柏意很不能苟同: “先说明白啊,我可没不声不响。” “我知道的时候你俩都同居了你还没不声不响?”钱琼很意外,“我发现你现在很牛哇,睁眼说瞎话能力满分啊。” 迟柏意冷笑: “九峰那回是第二次见面,第一次见面在医院,完了咱俩上一次来这儿吃饭我记得我还跟你聊过……” “你是说病人!” “是病人啊。”迟柏意望着她,“没问题吧?” “没问题是没问题,但……” “但是是你没把人认出来……”迟大夫义正言辞,非常果断,“对吧?你没认出来,我认出来了。这说明什么?” “说明什么?”钱琼思路被她带着走,“说明你眼神好?” 迟柏意懒得理她: “反正呢大抵就是这样,一次见面两次见面,有二就有三,有三就有四,缘分使然……” “那照片……” “照片跟她没关系。”迟柏意晃了晃手机,“她用的手机没联网,而且她也不喜欢拍照。” 钱琼沉默片刻,道:“是,我也看得出来她不是这种人。” 那你还说什么? “但你现在就能说一点儿关系都没有?”钱琼抬眼望向她,笑容很淡, “我不说,不代表我看不见不明白。柏意,其他先不论,这个照片她爱不爱拍我也不管,但这照片她知不知情,总是个问题吧。” “她不……” “你别跟我说她不。”钱琼一挥手,“我就问你——如果这照片是别人给她偷拍的,她自己也知道,怎么说?” 迟柏意张了张嘴。 “如果拍照的人甚至还给了她钱,她还收了,又怎么说?” “你可别跟我说你从来没想过这些。”钱琼往前倾了倾身子,“你想过的,对吧。” 迟柏意不答。 “你向来是这样,想得永远最多,做的也多。”钱琼笑了一下,“我也看得出来,你对她现在是动真格的了。所以你直接点儿——今天我一喊、你就来,为了什么?” “咱大学同学里有个转专业学信息技术的。”迟柏意问她,“跟你关系不错,记不记得?” 钱琼大概明白了: “是我帮你,还是你自己联系?” “你帮我联系。”迟柏意说着,看了眼手机,已经八点多了, “查这张照片的来源和传播途径。” “还有呢?” “还有……”迟柏意想到那条短信,皱了一下眉,“没了,暂时就这样。” “得,不说算了。” 正好菜也来了,钱琼就吃起来。 东西要得也并不是很多,一个小时后,她吃饱喝足收工。 迟柏意还在等着点心,顺便把车钥匙给她,她也不多问,收下抬腿就走。 走出两步,驻足回头: “柏意。” 迟柏意看向她。 “你有多少真心?” 迟柏意笑了: “你猜?” “我猜……”钱琼扶着门,看着她脸上的笑: “那是个宝贝,是不是?” “不止。” “那真心换缘分,能回本?” “缘分?”迟柏意反问她,“你信缘分?” “我不信。” “巧了。”迟柏意起身,接过服务员提着的点心盒,道: “其实我也不信。” “缘分向来就一回,人群中能遇见,大约才能算。” “那两次三次?” “两次三次,就是运气。”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陈运。” “韵味的韵?” “运气的运。” 而四次五次,就是命! ——“要不……” “要不你跟我走吧。” 国士遇我,国士待之。 “真心换不来缘分的。”迟柏意拍拍她肩膀,拎着点心盒走,“真心只能换来真心。” 就像缘分毕生也只得一回—— 乾坤宇宙,皇天后土。 就那一回! 钱琼怔在原地半晌,追下去问她: “不用我送你?” “不用。”迟柏意朗声道,“我自个儿走,路上还要买东西呢。” “买什么?” “包装纸。” “你现在走回去得九点了……” “九点就九点呗……” 九点了她也会等我的…… 一条短信算个屁啊,现在跟她能一块儿吃饭,能让她对着闹脾气,能天天让她看着,能让她笑的人只有我! 哼! 手机嗡嗡地开始震动,陈运把研磨机关掉,拿过来看了一眼,摁掉—— 不是迟柏意。 迟柏意今天又没有按时跟她一起吃晚饭。 然后昨天没有,前天也没有…… 当然迟柏意也说了一声的。 不过陈运觉得她说的那一声还不如不说—— “这几天忙,下班迟,你自己饿了就先吃。” 哈哈,谁每天准时多忙一分都不差的半小时啊。 哦今天还不止半小时了,今天是两小时十九分钟…… 就这那天还装没事人呢。 她会不会是看到那条短信才这样的? 陈运又不敢肯定。 毕竟短信发过来一直都是未打开的状态。 可要就是呢…… 香材加错了。 本来是六百二十五毫克的龙脑,加成了六点二五克。 差了足足十倍,一鼻子吸进去天灵盖都快冻碎了。 陈运恼火地扔下香勺,往桌子上一趴,把手机翻来覆去地当锤头砸桌子上那根钉子。 砸了十七八下,手机再次开始震动。 这回不是那个号码,是剧本杀副店长的。 电话一接通,陈运还没开口,对方就叽里呱啦说了一堆。 中心思想如下:现在过来结一下工资。 陈运看了一眼时间,说: “不是说好了吗,明天吧。” 而且迟柏意现在是不是快回来了? 电话里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 “还是今天来一下吧,就现在。” “到底什么事儿?” “你来一下,来了再说。” 陈运觉得自己的火气一下子从胸口顶了上来: “我都离职了,有什么电话里直接说,现在没空。” “是这样,你也别急,我就问一下,你、你昨天晚上走的时候是不是动3号房的箱子了?” 陈运想了一下:“没有。” “东西都没了,而且我问过人了,人说就是你……” “谁说的你找谁,自己查监控。”陈运知道她说的是谁,“你要找不到,我来帮你找。” 就那个把店当自己家的十佳员工,整天吆三喝五地说教人…… “而且我昨天干完怎么屁事没有,你昨晚东西丢了,今晚来找我?” “店里四个监控天天开着,自己看。” “我就问问……” “你问问也不该问我头上。”陈运控制不住地有点抖,“我提前三天提的离职,昨天走的时候你是不是查过了?该报损的是不是都报了?有没有问题?” “你别大小声,就是问问,你说了不就完了吗?本来你也是个临时……”对方声音低下去,“……临时工。算了,我查监控。明天你来结工资。” 这句话说完,通话直接断了。 压根没给她再多说一句的机会。 陈运攥着手机,摁住了自己的膝盖,发现手和膝盖在一起抖。 抖着抖着,嗡鸣声再次响起…… 够了吧…… 够了没有? 没有。 一个一个电话像一串一串符咒,阴魂不散又琐碎杂乱,穿插在这个夜里。 这个本该安安静静看完那半本书,等着迟柏意回来后听着她讲自己今天又遇到什么事儿,一起头对头吃东西的夜里…… 也穿插在这两三日难得的休息时光中。 更穿插在这三五年走出院儿,走出学校的每一天—— “你有女朋友没有,要不考虑一下我?” “我骂她那是她该骂,她不该骂吗?一个聋子她又听不到。关你什么事儿?” “一月八千,行吧,又不要你真干什么。” “你有本事还来这儿干什么?” “长成这样,打工?多可惜啊……” 电话通了,陈运听见对方含着笑的声音: “接电话啦,怎么样,想好了没有?” “我知道我之前说那话不对,那这都过去半个月了…… 行吧,我跟你道歉。别闹了。” “那要不这样,你要觉得心里不舒服,那不谈恋爱也行,反正我们也没谈过,就保持床上的关系,这总可以了吧?” “反正你不是也有需求么?试一试,你还没试过呢吧?” 陈运咬着牙,听见自己有些变调的声音响起: “滚。” “小陈啊……” “我说滚。” “你……” “滚你能听懂吗?!”陈运攥住了桌角,“谁给你我的号码的?谁给你脸让你给我打电话?” 迟柏意的脸在眼前晃过。她喘了一口气,死死抓住了桌角: “再打一个电话,发一条短信,我就报警。” “你……” “滚!” 她摁不下键。 听筒里声音好像还在响着,她的手指痉挛,开始出汗。 研磨机倒下还连着线,不知道误触了什么开关发出刺耳的喳喳声。陈运一脚踹上去,连带着桌子上的两瓶附子藿香泡酒砸了个粉碎。 手机被她踩了一脚,又从地上抠起来,狠狠向门口砸去…… “黄昏后。” 迟柏意答: “二楼三号,梅林间。” 暗号对接成功,阔别二十分钟的包终于得见。 迟柏意一手搂着包装好的点心盒,一手接过来: “谢谢谢谢,太谢谢了。” “别客气。”对方笑了笑,“幸好我东西也落厕所了,不然也发现不了你的包。” “还要麻烦您跑这一趟。”迟柏意从钱包里拿钱,“工作没谈完,饭也没吃好,打车的车费我……” “您这样才是真客气。”对方摁下她的手,声音很柔和,不容拒绝: “都是出门在外的人,举手之劳而已。” “您要是真的过意不去,下回遇见这事儿也帮别人一把,就行。” 人美心善啊。 迟柏意非常感动: “那还是谢谢了,要不……”她看了一眼手里的点心,“要不我给您挑只笔?” 这神来的一笔让对面这位好人愣了一下: “笔?” “啊……”迟柏意指指她提着的工作包,“水利局。” 送只笔,画图什么的应该用的上吧…… 再不然,送面锦旗? “不用,真的不用。你……你要不还是看看包里东西都有没有少吧。” 这个迟柏意还真没想到,连忙低头去翻: “没有。” “行。” 就这么一个字。 说完,对方转身就走。 走得那叫个干脆,迟柏意低头再抬头的功夫,她已经出了门。 就这个一点儿都不拖泥带水的作风让迟柏意想到个人。 她当即就决定锦旗不行,至少也写封表扬信—— 好人不能白白受累啊。 “等一下,您怎么称呼?” 路灯下,这人一袭白衣,半张脸隐在树影中,露出另半张被橙黄的灯光照得莹莹如玉,眼型狭长似新眉: “孟,孟知玉。”【你现在阅读的是 】 40-50 第41章 没关系,让我看看你。 酒气干醇,在黑暗中挥发,烧喉入肺。 眼睛是痛的,并且这种痛还在不断放大,进而扩散到整个后脑勺,前额、太阳穴、鼻翼、腮帮…… 什么时候了? 闹钟响了没有? 灯亮了吗? 陈运不知道。 她看不见,也听不到。 四方黑墙像八方网,她坐在一片狼藉中间,如四年前在半夜摸上那只秋千时握住绳索,摇晃、用力,椅子吱呀作响。 不会有人隔着窗户喊她叫她回来吃饭,不会有人再摇头叹气说“这秋千经不住你啦,你都长大啦”。 再也不会有了。 人死如灯灭,劫难百病消。 从那天起再干净的东西落在眼睛里也夹杂着欲望孽火。 拽着她的那根绳子没有了。 走过来的人不论用什么方式最后都会说着一样的话,转向同一个目标—— 身体,脸,二选一。 学历不够总有不用努力就可以够的东西。 拿这些来换。 你只有这些了—— 这些声音无处不在,叫她只能闭上眼,不听不看,任由身体带着灵魂抛高,擦过风云雨露,燃起熊熊大火,烧出一股轰轰烈烈的渴。 动作是艰涩的,并不顺畅。 可根本分泌不出任何东西—— 也许是半跪半坐着的这个姿势,也许是因为大脑空空。 于是她不得不弓下腰,以一个格外拧巴的姿势扶住桌子,咬上手背…… 伴随着满嘴铁腥,她剧烈呼吸…… 吸进附子藿香龙脑,吐出末药薄荷麝香……以及一点、淡淡的香气。 很幽微,但并非不存在。 陈运松开口,开始本能地抽动鼻子,如同一个动物、或者原始人类,受伤后在这个漆黑的水泥森林里眼瞎耳盲,所以只靠着嗅觉捕捉,想要获得那么些许的慰藉—— 床塌之间枕头上,浴室,地面,衣架上的衣服? 不是,都不是。 这气味是实实在在的,尽管很淡,却有温度有重量,像割裂的一段丝巾,像融于水中的一滴油,清凉、寒冷,热烈、温暖—— 它在逼近。 它一点一点渗透,一分一分弥漫,一寸一寸侵入。 从街头巷尾,从楼上楼下……从晃在双腿的裙摆与脚下的步伐——涌出湿意,再转为涓涓细流,涓涓细流汇作大江大河,潮起潮落之际痛终于成了痒,痒成了一把把插进心口的刀。 刀身凌厉,纯粹透明—— 在门带动空气之后。 戛然而止…… 迟柏意退了一步,抬起脚迟疑片刻,蹲下身去,摸到一只手机—— 只有个机身。 后盖和电池不翼而飞。 屋子漆黑。 今晚没有月光,楼道里的感应灯从她来陈运家时就一直坏着,她一时半会儿什么也看不清: “陈运?” 怎么不接电话? “陈运你……” 在家……吗? 不在? 可又好像有动静…… 她想开灯。 手指刚摸到开关,一个声音模糊不清地响起: “……别、开灯。” 晚了。 老旧的开关“啪嗒”落下。 “停电了?”迟柏意放下手,问。 没有回答。 那句话犹如一串突兀的录音,被一台老旧的复读机记录了个别片段,响完之后石沉大海,屋中黑暗依旧。 也正是因为这一刻的黑暗,迟柏意终于听清了在她推开门时那点儿若隐若现的动静究竟是什么—— 是陈运的……喘息声。 低低的,哽在喉咙深处,憋在鼻子中间,带着水音。 迟柏意怔在原地。 过堂风一阵一阵打着转从面前身后掠过,寒意从脚底蹿上头顶。 手越来越凉,喘息声更急—— 陈运停不下来。 这个机械式的动作已经刻在前些年的生命中,没准还刻在骨子里,成为了一道流水线—— 流水线上的她自己是空白残缺的符号,流水线边的迟柏意就站在她眼前不到十步的距离。 看着她加工自己,看着她狼狈,看着她无处可藏。 可明明不该是这样的…… 明明今天应该是挺不错的一天。 今天把地又重新拖了好几遍,洗手间的地漏也修好了。 明明今天中午,迟柏意还跟她打过电话。 明明今晚她可以不用再去店里干活,以后也都不用去了,可以一直在家里等到她回来…… 她买了好多菜,买了上次的火锅底料,买了水果玉米,买了酒。 她还调了新的香—— 酒制柏子合丁香黄酒檀木,加不加附子藿香看迟柏意。 迟柏意说的三天她已经不想再等了。 她等不起了。 她要解释这条短信的,不管迟柏意究竟有没有看见会不会介意。 可她介意。 借着这味香她想是不是可以与迟柏意好好说会儿话,聊聊天,讲讲自己最近烦不胜烦的那个电话,或者……工作…… 她明明已经知道了迟柏意想要的是什么。 她明明……已经准备好了…… 怎么就…… …… “怎么就成这样的呢?” 一声声混合在喘息中的抽噎拽着迟柏意无法抽身而去,就这么死死顿在门口。 在陈运最后一声压抑隐忍的爆发之后,她靠在门上,闭上了眼,脑子里想起的居然是多年前,面对着老妈的质问扔下那本日记时的她自己—— “……行啊,可以!你们可以瞒着我。谁都可以瞒着我! 但我是你母亲,我是你妈! 我也无数次说过你可以去选择你的人生,什么样的都可以。但我是不是也说过年轻的时候至少不能随意就做决定。那么你做这些决定前问过奶奶,可你问过我没有?!” 后面的事情,迟柏意记不清了。 当年发生的很多事,现在都已经记不太清。 她当时自以为选择了一个非常好的时机去谈这些事,也以为母亲会理解——就像理解自己的学生,理解钱琼一样理解自己。 可并没有。 出柜不重要,性取向不重要,画的画不重要,诗词比赛也不重要,什么都不重要。 所有的打压和反对都只是因为她没有按照所谓计划走。 所有的愤怒和嘲讽都只是因为所谓“这不是我想要同你聊的”和“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所以就都是错。 只是跪在地上一张一张把那些奖状捡起来的时候,看着站在旁边眼睛红了的奶奶的时候,捂着那个巴掌印的时候,迟柏意还是忍不住小声地说: “怎么会是这样的呢。” 明明准备了那么多,努力了这么久…… 明明……已经有了一个好的开始—— 照片的事儿已经在解决了,就算今天没有结果,以后也一定会有结果。 工作她也已经在这两天查了很多资料做了很多功课,起码这一次不会在什么都不懂就一味地去跟她说什么“还是上学比较好”这样的话。 还有……还有她的身体和精神状态,这些天的了解足够深,昨天还跟从事心理卫生专业的老同学交流了老半天。 只要再等一天…… 不,或者就在今天。 她就可以开口,像过去这些天一样,把这些捋得清清楚楚。 让她不要有负担不要有顾虑也不要再难受,像那个她本来就该有的样子一样,笑着的、意气风发的,扬着下巴眼睛亮晶晶,坐在对面,站在眼前,说: “行。” 也许她还会抽抽鼻子,趁她去洗澡的时候扒在点心盒子上看,翻来覆去地问这里面到底是什么东西。 她们相遇的时候不够好,迟柏意知道。 她们的差距大约也有,迟柏意也知道。 可相知相爱的时候,总要好的。 总该好啊…… 她仰起头,睁开眼,在十多年后、在扑鼻而来的各种香气中,再次轻声问了一句: “怎么就成这样的呢?” 无人应答。 只有藏在香气中的那抹血腥味还攥着她的手,要她在这个本该温馨的夜中面对一个喘息着呻吟着呜咽着几乎是痛吼着、在黑暗中隐隐约约颤抖着的陈运—— 一个打落牙齿和血吞的陈运、一个从来没有在她面前失态至此的陈运…… 来咬紧牙关,来拼尽这一路走来二十八年的所有勇气,不得进不得退,不能放手…… 一定要找出一个办法。 一定要找出那个解。 一定一定,不能回头! “陈运。” 陈运哆嗦了一下,手停了。 “陈运……” 液体滑落,欲望爆发的最后一刻终结在那声略带哽咽的名字中。 很小声,一如既往的温柔。 她说: “没关系,让我看看你。” 让我看看你。 不管你是什么样子。 让我知道你究竟有没有受伤,你究竟需要的是什么。 “陈运。” 陈运…… ——我挺开心的。 你可以多说一点,这样我就能知道的更多一点…… ——我明白。 ——我喜欢这样。 更喜欢你走近我…… 让我过来,让我靠近。 “陈运。” 陈运答应了一声,又好像并没有答应。 她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有没有。 耳鸣还在继续,又好像没有。 一切又重新安静下来。 眼睛适应黑暗需要一个过程,陈运从无数扭曲的画面看到最后。 看见她就站在门口。 像一块儿石头。 石头冰冷而木讷。 石头不会说话。 但…… “陈运……” 但你会。 “迟柏意。” 迟柏意笑着,接住了: “我在呢。” 灯忽然亮了。 第42章 是你给我的 迟柏意拖地。 拖把一路蘸着水滴滴嗒嗒从洗手间出来,从东抹到西。 抹得异常均匀,十分整齐。 地上的各种粉末溶液被搅和结束糊得到处都是,完美融合在了一起,喷喷香。 陈运还盘腿坐在地上,右手被包成只粽子,左手扶着膝盖,就这么看着她—— 看着她费尽千辛万苦地拖完,蹲下来对着地上没处理干净的血迹研究着…… 研究着…… 她拧着眉毛,打开了手机。 她又合上了手机。 她出去了。 好,她现在回来了。 她拎着一只袋子,埋头一样一样往外掏东西—— 柠檬,酒精,白醋…… 等到她往地上挤完柠檬汁又开始倒醋时,陈运终于忍不住了: “你做饭呢。” 迟柏意手一抖,哗啦啦洒了半瓶下去…… 洒完,抬头看看她: “你说什么?” “没什么。”陈运只好说,“你继续。” 迟柏意就低头继续擦。 片刻后,头也不抬地说了一句: “去味。” 这一句说完,俩人都不吭声了。 干活的干活,看干活的看干活。 屋子从一片狼藉慢慢变得勉强能住人。 门窗大开,斑驳冗杂的气味一扫而空,只剩下些淡淡的醋酸和酒香。竹炭包放了十来个,就围着陈运依次排成一圈,好像个什么通天大阵。 玻璃碎片扫成一堆,装进纸盒封口,迟柏意还找了支笔在盒子外写了张注意受伤的纸条。 做完这些,她走到桌边开始拾掇那一摊乱成堆废纸的书—— 干净的摞地,破损的排上桌,又破又脏的…… 迟柏意瞥了陈运一眼,陈运迅速低头,盯着纱布上的红色猛瞧。 瞧着瞧着,一只手伸过来,轻轻扶起了她下巴: “不许哭。” 陈运别过脸,吸了吸鼻子: “没哭。” 迟柏意一只手还端着东西,定定看了半晌,松开手、撩起裙摆往她脸上一抹: “再哭你现在就跟我去医院。” 她不哭了,她现在大睁两眼双目空空…… 等迟柏意把东西都各归各类的大概放好,门窗也关上回来。 陈运还保持着那个仰着头,一副呆滞震撼的样子—— 不知道是被她撩裙子给人擦脸的行为吓到了,还是被后面说的那句话。 迟柏意停下来,蹲在对面拿过那只被纱布裹好的手看着,吩咐道: “动动指头。” 陈运缓慢地移动目光,勉强蜷缩了一下食指。 “最近不要干重活,不要碰水……”迟柏意交代完,又想了想,再次确认: “确定这不是被钉子划的?” 她点头…… 好吧。 要是被钉子划伤伤口估计不会这么整齐,也不会这么深…… 迟柏意蹲着想,陈运就坐在她对面垂着头。 她想完拍拍手继续去折腾那些东西去了,陈运还是垂着头…… 不单是头垂着,肩膀也垮着。 整个人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衬着那头半长的炸毛头发,看起来好像一只被攘了两拳的小狗熊。 迟柏意只能边忙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问她: “这本书是在哪儿放着的?” 她朝一个方向歪歪脑袋。 “勺子盘子案板呢?” 她手动了一下,指向书架下面的一格抽屉。 “研磨机没问题,我还是放你床下了——哦,里面还有东西呢,东西还要不要?” 东西? 陈运迟疑地抬头去看,看见了研磨机底不到半厘米的一层香粉—— 她给迟柏意合的香。 绍兴黄酒三年陈浸柏子七天,阴干打粉过筛。 丁香为君,酒制柏子为臣,老山檀海南沉香从属。 制成湿粉,冬夏皆宜,睡前早起都能用。 有话梅味儿,有酒香,也有她身上时隐时现的那一点气味。 冷冽中带着柔和,醇香酸涩兼容并蓄,像她的名字,像她……这个人…… “不要了。”她垂下头去,很轻地说。 话音落地两秒钟,迟柏意刚走到厕所门口,就瞠目结舌地看见此人从地上一骨碌爬起冲过来,堵在了自己面前,把手一伸…… “干嘛?”迟柏意瞪着她,说,“打劫啊你。” 陈运鼓着脸,气势很足,嗓门很小: “你干嘛?” 迟柏意:“……我把这倒了,顺便给你清清机子内壁。” “不用。”陈运拦着她,“我……我自己倒。” 迟柏意只好松手,任由她捧着研磨机一溜烟钻进了厕所,并且还拿脚勾上了门…… 隔着一道门,她在里头稀里哗啦地折腾,迟柏意就在外面等着。 折腾完她一身香味儿出来捧着研磨机,迟柏意就跟在后面—— 一步,两步,三步…… 粉末从她兜里飘飘扬扬洒出。 迟大夫用手小心翼翼接着。 接到了桌前,摊开给她看: “喏,一路飘香。” 陈运脸都绿了: “你……” “我。”迟柏意望着她,摊着手掌,笑眯眯的: “我知道。是我的,对不对?” 她笑起来的模样同灯亮起电来时一样,唇角上扬的弧度亦是分毫不差。 眼睛直直地盯过来,如剑如钩。 就那么一眼,惊心动魄。 迟柏意上前一步,将距离再次拉近。 胳膊贴着她的胳膊,手贴着她受伤的手,鼻尖对着鼻尖,呼吸之间起伏交叠,香气流转。 陈运觉得自己被完全笼罩在了她的气息中。 并且,那股气息还在不断蒸腾扩散,氤氲变幻—— 像梦中一样,悄悄攀上脊背,拂过耳畔。 她闭上眼,又睁开。 眼皮一点一点地红了: “迟柏意。” 迟柏意说我在。 迟柏意说现在已经过了零点。 迟柏意说: “三天时间到了。” “陈运,跟我谈谈。” “不谈别的,就只谈这味香。” 我的这味香。 “不管今天发生了什么,刚才发生了什么,都不要紧,都没有关系。” 跟我谈谈,就现在。 陈运以为自己听错了。 可她的嘴唇一张一合,可她脸上的表情还是那么的平静,那么的……稳操胜券。 好像刚才发生的一切都跟着扫出去的垃圾一起无影无踪了。 风把窗帘吹起来,荡得很高很高。 陈运的目光从窗户转向她摊开的手,再转向自己破了的衣兜,最后转向她的脸: “你……你现在就打算跟我谈这个?” “就这个。” 迟柏意说。 “你不再问问别的吗?比如……” 比如我的病,比如……那条短信…… 可迟柏意就是说:“只谈这个。” 陈运不明白。 陈运望着她,眉毛一点一点蹙起,嘴唇被咬得破破烂烂含在牙缝之间,血一点一点流下来,被她用指腹一点一点擦去。 兜里的香粉还在漏。 落在她们脚下,无声无息。 良久良久之后,陈运听见她的声音再度响起: “你……的……呢?” “什么?” “我说——你的那股劲儿呢?”迟柏意抹着她的脸,一只手虚虚搂着她肩膀,语气很无奈: “刚不是还冲着我喊呢么?” “‘对,我就有病,行了吧?’这谁说的?” 陈运脸一下烧起来,梗着脖子不吭声。 “嗯?”迟柏意点点她鼻子,“问你话呢。” 陈运伸手轻轻推了她一把,转身想走,叫她抓着脖子转了个圈儿继续面对面回来: “说自己学历的时候无所谓,说身世的时候无所谓,外头跟人动手被我看见无所谓,被我跟着看见你工作的样子没关系,带我去院儿里也行。” “叫我看见你这样的时候用有病两字儿解决,完了还能进洗手间继续自力更生……” 陈运张了张嘴,很恳切地说: “我没继续。” “好的你没继续。”迟柏意睨了她一眼,“可以吗?” 陈运把手指往嘴里放,被她抓住握在了掌心—— “所有的东西,你最后都能拿出来给我看。为什么就这个不行?” 陈运甩手,使劲儿甩: “我没……我本来……我现在、不是我就是……哎我有点儿难受,我看我要不还是去医院缝个针……” 迟柏意叹气都不知道怎么叹了: “之前让你去趟医院像要绑架你……你看我要不买点儿材料回来我给你缝吧怎么样?” 人不理她,抽抽着鼻子原地打了几个转,同手同脚跑到门口去换鞋。 迟柏意被她搞得一时心酸一时又想笑,合起手掌追过去,硬生生将自己塞在了门口: “陈运。” 陈运举着自己的白色大胖手,艰难地穿鞋。 “抬头看我,陈运。” “伤口清创我做得很仔细,缝针没有必要,你讨厌去医院我知道。” 陈运动作停了。 “另外,不问你生病的事儿也不是因为我不在乎,或者因为我觉得尴尬想要回避。” “都没有。” 迟柏意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慢慢道: “我还是刚才回答你的那句话——有病就治病,就这么简单。” 灯闪了一下,接着又闪了一下。 陈运艰涩地吐出声音: “为什么。为什么你能……” “为什么我能这么自信,还是为什么我能不腰疼地说出这些话?” 迟柏意微微地笑了: “不是我自信,是你给我的自信。” “陈运,是你给我的自信。” 是你一天天透支体力去干那些最累的活儿,用自残、用隔断与这个社会的接触来控制自己的这些方式和能力…… 所以你有多少自信,我就有多少。 就像你是什么样的人,我始终都看得清。 “生病治病,就这样。但我想告诉你的是,这个毛病不是你的一生,也不会是你……” 或者是我们…… “最大的问题和未来。” “这个才是。” 她展开那把香。 香粉沾上汗,握得太久太紧了,凝在掌心成为一只扭扭曲曲的圆圈: “现在,你告诉我,为什么你宁愿把那些自己觉得不好的、糟糕的地方露给我看。 却就是不肯叫我看看你最优秀,最好的一面?” 第43章 等来了一个拥抱 最优秀,最好的那一面吗? 怎么样才算最优秀,什么又是最好呢? 陈运的视线掠过她肩膀,落在靠墙的书架棱角上—— 那里缺了一块没来得及补上,裂口边缘已经被磨成了润滑饱满的半圆。 红木的柜子,经过氧化颜色日渐变深,山水纹隐在当中非细看不得见。 却是这个主色调近乎灰白的屋子中唯一的一抹亮色。 她走过去,将手指贴上那个缺口,回头看迟柏意: “你来看这个。” 迟柏意上前,看见那个凹下的缺口中有些花纹。 很淡,有种色彩斑斓的脏: “泡泡糖贴纸?” 陈运点了一下头,指尖在上面摩挲着: “小时候贴的——当时闻着什么木头都觉得香,就趁奶奶午睡用小刀剜下来了一块。” 迟柏意看看眼前这个人,再想到她小时候的样子,不禁莞尔: “所以香不香?” “不香。”她闭上眼睛,鼻翼翕动,嘴角微微上扬,“这柜子就是普通的花枝,除了切割时有点儿酸味之外没有气味。” 只是存放香材的时间久了,气味才沾上了木头。 “奶奶当时醒来知道之后笑了半天,后来还专门带着我去东山建材逛……” 然后就上了一天课,红木的五属八类眼见为实地背了一天…… “最后奶奶说补一下也一直没去补,我又看着心虚,就拿贴纸贴上了。” 她睁开眼,与迟柏意静静对视: “奶奶很爱干净,家里总是特别整齐特别漂亮,香香的。” 迟柏意嘴唇动了动,却没出声。 陈运不再看她,回身踱到桌前坐下,拿过了那只破破烂烂的小手机,摆弄着: “不过就是对我没什么要求。” 不管是脏脏的还是灰扑扑的,奶奶都没有说过哪怕一个字…… “我一直觉得对不住她。” 这句话说出口,她自己都愣了一下,手上刚拼好的两半机身哗啦啦就散了架。 迟柏意慢慢过去,拉来椅子,靠在她身旁坐下。 陈运望着自己手上的纱布和手机零件,沉默片刻,又重复了一遍: “我一直都对不住她。” “也对不住毛毛,还有院儿里的秦姨和糖糖……” 迟柏意听到这儿,也终于明白了她到底想说的是什么。 可正是明白了,却也真的感觉到了后悔。 且这种后悔跟二十余年来所有后悔都不一样—— 从前只是为那些自己没有做到的事和无能为力的事。 而现在…… 陈运还在说。 声音轻如蝉翼,语气却重似千钧: “什么努力认真追求上进……其实我谁都对不起。” “如果我真的有那么好,不会是现在这样子。”? 你对自己究竟有没有个清楚的认知? 迟柏意深呼吸,把嘴里的话憋回去,起身去给她倒水。 她道: “但我也知道,我知道我有好的地方,可能很少也可能很大。但有没有这种可能——你们就是被这种地方骗了呢?” …… 迟柏意暂时说不出话,咕嘟咕嘟地用力喝水。 陈运也并不要她说话,就还是这么自问自答着: “我觉得就是!” 你觉得你是个大冬瓜! 什么聪明脸蛋笨肚肠想出来的结论…… 这个大冬瓜耷拉着眉眼,期期艾艾地偷偷瞥她一眼,又赶紧低头,声音更闷了: “奶奶一直觉得我是个特别好的小孩,很有天赋,也很聪明。” 可天赋……天赋就是拿着香方用一个月也配比不出该有的气味。 聪明就是到现在也一样一事无成…… “毛毛觉得只要我病好了就能想干什么干什么,干什么都能成。” 可这些天来没有那么频繁的难受,也一样丢工作,正常的辞职也能搞出不正常来…… “秦姨觉得我学习能力很强一定能考上个好学校。” 可笑的是学习能力再强该念的书还是念不进去,等终于念进去了最后还不是…… 高考都没有参加完。 “我什么也没有真正做好过,从来没有。” 迟柏意已经受不了了,抱着胳膊过来往陈运面前一站,陈运仰起头看着她,眼中闪着很稀薄的光,轻声道: “我知道我的好,也知道你、你们为什么来。” “我也知道你对我的好,也许比我想的还要多。” 然而,然而…… “你又怎么知道,你看到的好就真的是好的呢?” “也许我也有过动摇的时候呢?也许我也想过要不随便跟什么人上床都可以呢?也许我只是为了面子假装清高呢?” “也许……也许就连你觉得特别不一样的东西,可能在一些人眼里、在更厉害的人眼中其实也就一般般、也就不值一提……呢……” “就连这个也是一样。”陈运咬了咬牙,把兜里的香粉掏出来,往桌上一洒: “你可能觉得这很特别很不一般,可是这也只是混了古方上的两种香掺成的,它甚至都不用多下功夫去试比重。” “我就看书的时候看见了觉得合适随手一配,都用不到两分钟!” 迟柏意叹了口气,第四次小心翼翼地去用手把它们扒拉到一起,转身去找包里的空密封袋来装,却被她抓住了袖子: “别弄了,真的。” 迟柏意反手握住她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轻轻一蹭。 陈运颤了一下,仍然坚持着: “别弄了迟柏意,迟……” 唇印在手背上,很软、很凉。 迟柏意蹲在她腿前,一吻之后抬头看她,眸中却不带一丝情绪: “听话。” 陈运松开手,怔怔地望着她一点一点用纸页将粉末铲起,收集在了那个透明口袋中…… 她做得极为细致,就连桌子缝隙中都用纸巾角轻轻扫过。 动作轻柔得像……像今晚擦她腿时候的…… 陈运觉得自己耳根烫起来,连带着喉咙也开始发干发痒。 可第一次,该造反的地方没有分毫不妥。 她只是这样看着她,就只是看着她而已。 忽然轻轻落下泪来: “我不喜欢你。” “我知道。” “我现在很讨厌很讨厌你的。” “我也知道。” “你对我好不好,我根本一点儿都没觉得稀罕!” “我都知道。” “我都知道,都知道……”迟柏意握住那滴泪,像握住了前十余天前的那滴雨: “不说了,好不好?” “不要!”陈运一抹眼睛,嘶声道: “你不是要听吗——就是这样的。” “我就是不甘心!怎么都不甘心! 谁都行,怎么都无所谓。可你偏偏就那么好,让我烦死难受死,我也想跟你站一块儿。可我不想你失望啊你明不明白。” “我恨我是这样的人,我恨我就这一条烂命二十年死活挣不出个人样! 是,你就是好,我就是怕你觉得我好,你会更好。我怕你用心我挡不住。你又那么蠢……” “拉踩可不对了啊小陈运。”迟柏意捏捏她耳垂,“怎么你就聪明就厉害就好我就蠢了呢?” 陈运情绪“嘚儿”地掉下去,暂停先问她:“什么拉彩?” “就是踩一捧一,贬低别人成就自己,一个网络时代造就的词语。”迟柏意很学术地解释道,解释完了将水杯往她手里一放: “喝一口,喝一口再接着说。” 陈运喘着气,咕咚咕咚灌了半杯。 灌完,脸色好看多了。 迟柏意此时也拿来了点心盒,放在桌面上: “闻闻这有什么味儿没有?” 陈运不知就里,以为是她要给领导送礼,凑上去很认真地品一品: “挺香的,新鲜,没放什么香精。” “要不再打开看看?” 陈运犹豫地伸手,揪住绳结一扯,掀开包装纸: “吃的?” “对啊,吃的。”迟柏意看着她,“尝尝?” 陈运不知道该从哪儿下手。 迟柏意直接拈起一块儿抵在她唇边: “张嘴。” 她乖乖张嘴了。 嚼吧嚼吧…… “好不好吃?”迟柏意端水给她,问,“扎不扎嗓子?” 陈运嚼得满口甘甜桂花香,眼睛都眯起来了: “好吃,不扎。” “那再多吃一块儿,尝尝这个酥。” 一块儿又一块儿。 栗子糕软糯厚实,一口馅儿直糊嗓子;马蹄清爽,颗颗脆粒炸味蕾;桂花浮玉好良宵。百合入白齿,质鲜气润,流映滂沱…… 再没有什么比喜欢的人流过一场眼泪发泄完之后还能坐在你面前吃东西更叫人踏实和心动。 迟柏意摸过她头发,拿来热毛巾缓缓擦过她的脸和手,一个字一个字地慢慢同她讲,话掰碎了与她说: “你的香方我不懂,但我知道闭门造车一定不妥。一事无成不是因为你没有天赋不够努力,而是你走得太累太孤单。” “你的的确确做什么都可以,干什么也都能成。现在不成,只是因为你现在做的事不适合、你自己也不喜欢而已。” “高考什么的,你也说你是因为没有考完,那么考完之后又会是什么样呢?” “至于你是什么样的人……”迟柏意笑了: “你是什么样的人不重要,你动摇你想过什么也不重要,论迹不论心。” 陈运想说什么,叫她抬起手来摁在了唇上—— “我就要你这个不甘心。” “所以,倘若你真的一定要去怀疑去质询些什么,那不如怀疑我吧。” 四目相对,她的眼神缱绻如暴雨夜那次再见: “怀疑我吧,陈运。 怀疑我看错了人,用错了心。怀疑我也和你遇见的那些人并没有区别……” ——能回本吗? “怀疑我也不过只是图新鲜慕美色而已……” “你能吗?” “不!能!” “诚实。”陈运看见她凑上来,用额头抵住了自己的额头: “所以我也不能。” “所以……就让我看看你的好,带着你这个不甘心继续踏踏实实地向前走,不要让自己失望。” 因为我永远不会对你失望…… 双臂交错,就扣在迟柏意背上,用力压下—— 迟柏意跟着这个力道贴上去,将下巴放在了她的颈窝中,等待着…… “做你喜欢的事,用你的天赋你拿手的去尽力一试——无论是我,还是工作。” “我以前也有过很喜欢很喜欢做的事,我也有过这样的不甘心,我想把它做到最高,拿到心目中那个成就。 可我没有做到,现在、我祝愿你能。” “至于病的事儿不用担心,我已经……” ……等来了一个拥抱。 第44章 来医院,越快越好。 陈运啃着包子翻招聘单—— 奶茶店,奶茶店,咖啡店店员,西点学徒…… 西点…… 太搞笑了,她一个蛋糕都没吃过几次的人学西点? 毛毛怎么想的? 是要跟合香有关的职业,不是闻着香香的职业…… 结果再往下翻一页—— 日化品销售…… 沐浴露洗发水香皂,大概也能算香香的? 那也比毛毛挑的这些好吧。 陈运挑了挑眉,觉得还是自己比较靠谱,正待接着翻,门铃“叮叮”两声响。 她迅速把广告单一收,包子塞嘴里猛噎下去,开口: “欢迎光临。” “欢迎光临。”一个声音同样道。 陈运一抬头: “你怎么来啦?” “下班了啊。”迟柏意轻门熟路地找到第二货架拿饼干拿酸奶拿糖,拿完往柜台一堆: “就这些。” 陈运扫得“啧啧”直叹: “你就不能买个实在点儿的东西当午饭吗?” “饭团关东煮?”店里没人,迟柏意可以很舒服地反问,“你不是说饭团微波炉一加热一股塑料味儿,关东煮的串是冰箱木乃伊吗?” 陈运自作主张地替她夹了一个煮玉米出来: “请你的。” “也请你。”迟柏意把糖推过去,看着她倚在柜台后的墙上往钱匣子里扔硬币—— 手臂修长,手指灵动,腿都放不进高脚凳下的空隙。 浓眉大眼,鼻梁高挺,侧脸光一打活像个边疆女将军,怎么看怎么好看…… 看着看着,她倏尔抬眼一笑: “你今儿不用赶时间?” 迟柏意瞅了眼表: “能空二十分钟。” “二十分钟你还磨叽……”将军没有了,变身成小啰嗦包…… 啰嗦包手脚麻利地找出颗卤蛋,又给她拆了包鸡胸肉,“这些也吃了,你那些都不顶饱——你老看我干什么,我脸上有饭啊……” 你脸上没饭你长得像饭…… 另外,蛋和肉实在太扎实了,我有点吃不下…… 可这些年都是形单影只的过活,突然被人管着的感觉是会上瘾的。 迟柏意坐在桌前叫她安置得舒舒服服,酸奶打开给放手里,蛋剥壳一口一口喂着,再下着肉啃两颗玉米…… 要不是就空出二十分钟,真恨不得这辈子都赖在这儿消磨。 喂完了蛋,陈运就坐在她旁边哗啦啦地继续翻广告,她探头看了一眼: “有合适的吗?” 陈运摊过去给她看: “有销售,卖化妆品和洗护用品之类的。不过都要有经验。” “还有化工厂香精试剂,熟悉设备操作,熟悉各类原料名称特性,嗅觉灵敏……哦这个不行,要本科学历。” 学历简直在这时代就像条大沟,跨过去的半死着活,跨不过去半活着死。 更不用提那些陷在沟里还挣扎着的。 迟柏意望着她的侧脸,有点替她觉得难过: “要不我……” “没事儿。”陈运用肩膀顶顶她,“你看这个,我去车间帮人刷桶怎么样?” 不怎么样。 陈运于是再猛翻一阵,又合上从头再来…… 这回迟柏意摁住了她的手: “陈运。” 陈运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把手边的包装袋角插进了指甲缝里…… 还挺疼—— “我错了。”她眼巴巴望着迟柏意道歉,“我没注意。” 迟柏意专心地举起她手对着光看,漫不经心道: “没关系。” 陈运心刚放下去,她接着就张口: “再有下回,你自个儿犯病难受的时候我就让你背着手跪厕所里去……”? 一股热气直冲脚心剐肚肠,陈运觉得自己都快冒烟了,迅速伸手捂住了她嘴: “你在说什么!” 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的…… 之前那个看起来跟个千金大小姐似的学富五车温柔大方刚正不阿克己复礼的人呢?! 手掌上头的那双眼睛弯起来,眉毛挑高。 陈运逼近她,贴着她耳朵咬牙切齿: “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就说得我很难受!” 迟柏意被捂着鼻子嘴,“嗯嗯”地点头。 “我难受了你就很舒服吗?” 迟柏意“嗯嗯”地摇头。 “说话!” 迟柏意眼神往下示意,拍拍她手。 陈运气呼呼地松开,瞪着她。 迟柏意仰头喘两口气,坚持着说完了: “然后在上头贴个‘禁止使用’。” “迟柏意!” “好了好了,我错了。”迟柏意站起来,俯身摸摸她脸: “上班去了,今天下午还有个手术呢。” 陈运气得无可无不可: “你的医德呢?!你就这么玩……戏弄我一个病人啊!” “我哪儿来的医德。”迟大夫大言不惭地回嘴,“我的医德全凭你用嘴说的——你说有呢那就有,你说没有那就没有喽……” “你个黑心奸诈的臭大夫!” “你无耻!” “骂人都不会骂……”迟柏意走出几步,回身擦过她肩膀把垃圾都收好,笑得灿烂极了,“昨儿睡觉前不还夸我哪儿哪儿都香呢么?” “现在不香了!” “真的?” 声音就响在耳边,发丝就撩在脖子上,手抚在肩头,她笑着问: “要不你再闻闻?” 出乎意料的,陈运凑过来吸了一口,说: “假的。” 迟柏意瞳孔都放大了。 “还是很香。”陈运笑了笑,脸上还带着潮红,眼神却透亮坦荡,“赶紧上班去,不用管我,我没事。” 这样的陈运简直在发光—— 迟柏意胸口慰贴得不行,又真的心疼,捏捏她后脖子,顺过她脑后翘起的头发: “乖,我今天可能下班晚,你自己好好吃饭。” “成。” “你的病不是什么大问题,这两天我跟朋友商量好,咱们看着解决,别怕。” “嗯。”陈运抱了她一把,松开手,从兜里掏出颗糖往她嘴里塞,“我知道,上你班儿去吧。” “还有工作……”迟柏意咂巴两下嘴,吐出糖托在手帕上看了一眼—— 糖纸没剥。 陈运赶紧伸手,被迟柏意笑着拦住: “好啦——还有工作,真的不需要我帮忙?” “我自己先折腾着呗。”陈运头一次没说什么‘不用’之类的话,只道: “我觉得我也不差,没准人家就觉得行呢。等需要再找你。” 被挑了挑下巴…… “赶紧走……”陈运拍开她手,推着她出门,“还有五分钟,你再不走该姓迟到的迟了。” 快迟到的迟大夫迈着长腿嗖嗖地走了。 过去马路,回头,便利店门口,陈运依旧站着。 迟柏意摆摆手。 一辆车开过,她蹦起来挥胳膊…… 等坐进办公室里,迟柏意才收了收脸上的笑容。转完一圈病房后完善了最近出院病人的病历,看着手术时间还没有到,微信联系结束后打通了老周的电话—— 老周昨晚值了大夜,听着声音还有点哑: “大概的评估报告发给你了,看到没有?” 迟柏意握着手帕,说:“看完了。” “那就行。”她的声音松懈下来,语速也放缓不少,“别的你也都清楚,就还是之前咱们聊过的,尽快让人来医院。” 迟柏意今天打算问她的就是这个: “那来医院之前能给个缓冲吗?” 老周那边半晌没出声,不知道是被她这话给问傻了还是怎么的,反正迟柏意听她再开口声音里满是笑意: “稀罕啊柏意,你现在都能照顾病人情绪了呢,不是上台前先批评家属的时候了?” 迟柏意仗着她看不见翻了个大白眼: “是,是,我现在年纪大了行不行?” “谦虚啥,咱们柏意永远十八。还缓冲……缓冲下——我真佩服你……”老周哈哈地笑。 迟柏意把听筒默默挪远,等她笑够…… “可以,缓冲就缓冲。那你想怎么缓冲,要不我给你介绍个咨询师?” 咨询师? 算了吧。 陈运昨天还说上一个咨询师是被她打跑的呢…… 她刚张开嘴,那边又道: “不过说真的,咨询师也没用,前天……是前天吧,我跟你讲过的记不记得?她现在这个情况普遍的心理咨询和治疗都不行。” “现在心理咨询已经是常态没错,但是市场上良莠不齐—— 这么说吧,我能保证我介绍的人绝对没问题,但她之前遇到的呢?你能保证她现在会不会对这个身份抵触、排斥?” “这个病你也大概都了解,说是病,其实也并没有真正被承认……” “我知道,算心理障碍,强迫症的一种。”迟柏意明白她什么意思。 “对。”电话那头声音低了一点: “就像你了解的,强迫行为普遍都有。区别就在于是不是影响生活,甚至更多。 但目前,就你跟我说过的、我了解的,她的强迫行为已经不单单只影响了生活。” “自残自虐,焦虑,暴力倾向……” 迟柏意反对: “没暴力……” “你闭嘴。”这位高中时跟她抢第一,大学时跟她抢奖学金的人说,“你现在就跟那个带孩子来看病的山炮家长一样——医院,不行。精神科,不行我家宝儿没病……” 迟柏意被她说笑了: “你接着说,接着说。我闭嘴。” “总之,我怀疑性成瘾这个只是片面。更大的问题很可能不止于此。 比如她一开始到底是因为欲望得不到满足而焦虑,还是因为焦虑无法解决而选择以这样的方式疏解。差别很大。” “所以……我的结论是,你给的东西太少—— 来医院,越快越好。激素脑CT磁共振这些都必不可少。光凭你一张嘴,我没法确认。” 迟柏意在心里叹气,声音却很稳: “知道了。” 但陈运绝对不想去医院…… 医院在她这头简直像龙潭虎穴。 怎么办呢? 她隔着手帕摸了摸那块儿糖,道: “要不你帮帮忙……接个活儿?” “砸我饭碗啊……”老周叹了口气,“行吧,不过别说得这么糟心。咱们就面对面聊聊。你们商量着安排时间吧。尽量在这个月内,我下月得出差。” 迟柏意道了声谢: “那我还给不给你发红包?” “滚蛋。”对面声音很大,“客气死你算了!” “我是真谢谢……” “可拉倒吧。” 迟柏意还要再说,她已经挂了电话。 两分钟后,微信跳出来两行字: 真别客气,要不是你,我妈这会儿还不知道搁哪儿呢。 这么多年你难得开一回口,当我还你几年前的人情了…… 迟柏意收起手机,静静地坐了一会儿。 十分钟后,她把手帕里那颗糖擦干净取出,装进密封袋中—— 包夹层的密封袋已经变成了三个。 陈运那部小手机依旧被她自己坚定地修好了,此时正好发来一条短信: 我下班回家了。 迟柏意摸着那只密封袋,回她: 好,乖乖的。 半分钟后,她回了个句号。? 句号什么意思…… 第45章 那你看我适合什么样的? 迟柏意进门的时候,陈运正好从床底在往出来爬。 她隔着屏风露半张脸,陈运爬到一半觉得不对,头一抬,嘴里叼着的手电筒“啪”地就掉了: “你被人给打了吗?!” “没有。”迟柏意搓了一把脸,拿下眼镜看了看,又戴回去,说: “你又在干嘛,挖地道?” 陈运没回答,半截身子还在床下,仰着脖子看她,看了一阵才问: “那你怎么……是工作不顺利吗?” 不仔细看没发现,现在一看,她眼睛里有好多红血丝。 头发又有点乱,里头的衬衫还皱皱巴巴的,跟中午那个整齐精致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什么手术一下午给人做成这样? “还行。”迟柏意招手叫她: “先出来,你在这儿算怎么回事?我一过来差点吓一跳,当家里进贼了呢。” 陈运低头快速爬几下,站起来“嘁”了一声: “哪儿来的贼都不会偷我家。” 又没什么可偷的…… “再说了,你见过长成我这样的贼吗?” 迟柏意噙笑看她,看得她东张西望,不好意思地打算扭头了,才点头道: “那确实没有。” 陈运就一皱鼻子,下巴一抬,眼神又狡黠又骄傲的: “是吧我也觉得——别打岔,你说,你怎么成这样了?” 迟柏意摘掉她头发上蜘蛛网,将手里的东西向前一递: “喏,你昨天说想吃的楼下肉饼,今儿出摊了。” “肉饼~” 她带着波浪号快乐地跑向洗手间,又生生在门口一个刹车: “我给你买了饭包,加了生菜的。” “好,好。快去洗手。” “快去。”迟柏意笑道,“还有牛肉面,是不是饿了?出来再跟你说。” 陈运洗了五分钟手,洗到迟柏意来敲门时才不情不愿地出来,还抽抽着鼻子: “没干净呢。” “干净,干净得很……”迟柏意无奈道,“你都快赶上我们术前刷手的规模了还不干净?” “是不是又拿硫黄皂跟消毒液了?” 陈运好大一口饼,就着牛肉汤顺下去,摇头: “没。” 没个屁! “就用了消毒液跟水。” 陈运说完看看她,见她还是蹙眉,把扣在盘子里的饭包推过去: “吃。” 盘子掀开,迟柏意用筷子一夹,很意外: “热的?” 陈运吸着面条没工夫开口,从碗边勉强抬了抬眼。 迟柏意就明白了,叹着气吃着,说: “不是说了不用等我,今天下班晚呢。” 话是这样说着,可她吃东西的样子明明看上去非常满足。 望过来的眼神也温柔极了,像泡在季春太阳下的桃花香,颤颤的,沁出点儿很微妙的辛…… 哦,辛香的是牛肉饼—— 里头放了胡麻油…… 迟柏意在她眼前一挥手:“想什么呢?口水都要下来了。” 陈运赶忙用纸一擦,除了油渍啥也没有: “你快吃吧,热了两遍,再热估计里面那个土豆泥该变味了。” 迟柏意闻言忙吃两口:“好吃。不过这个生菜……” 是不是有点儿太多? 哪儿买的饭包给加这么多生菜? “生菜怎么了?”陈运马上问,“不新鲜?不应该啊,我还专门买的那种袋子里的。给你放了三片……” 难怪。 陈运还在看着她,神情自若,十分认真: “你都不知道,我说让多给你加点儿菜,那人就夹了一片好小好小的——我还给加了钱的……” “真坏——排前面那个也加钱要多放土豆泥鸡蛋酱,那人也没加,我都看见了。这家迟早因为生菜土豆泥卖不完亏本倒闭。” “倒闭,一定倒闭。”迟柏意心道幸好我给你多要了一份牛肉,不然这家牛肉面馆也得倒闭,“所以你就给我专门买生菜加进去啦?” “对。”陈运愤愤塞了一大口面,说:“买叶子最大的,想加多少加多少。” 说完一挑眉: “对吧?” 迟柏意失笑: “对!” “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还是可以少放一点的。”迟柏意吃了两口,很感慨:“你要不说我还以为这家店把人卖生菜的打晕也夹进来了呢,那么实在。” 陈运不语,闷头咥面。 就在迟柏意觉得自己是不是有点太打击人的时候,她放下筷子头一仰笑了起来,笑得半天没止住…… 冷白灯光下,热汤面吃出的小汗珠在鼻尖闪闪发光,她的瞳仁亦透过光,虹膜奇异地转为一种较浅的颜色—— 比玛瑙深,比琥珀淡,介于两者之间。 乍然直视过来,仿若某种流动的金色树脂: “行,不熟练嘛,我下回注意。” 不是“知道了”,不是“那你自个儿挑出来不完了吗”,也不是“爱吃不吃”…… 是:不熟练,下回注意。 至于为什么放这么多生菜,还不是因为她中午一点儿心爱的白菜萝卜没得到—— 就是这种一天天成长起来,还略显笨拙着的爱人方式使迟柏意愈发觉得自己已经无可救药。 而这还不够,待她吃完了面,迟柏意嚼饭包嚼累了的时候端过碗来想喝口汤,才发现这碗牛肉面……它没放盐。 陈运不以为然,抱着书笔什么的坐她对面打算用功,振振有辞地回答: “我应该饮食清淡,这样正好……” 说着,眼睛就从书上拔不出来了,嘴里还念叨着什么: “蔷薇水,科隆调……” 前者迟柏意不太晓得,后者迟柏意倒是知道: “古龙水?” 陈运头也不抬: “你闻过没有?有没有柑橘果味儿?留香时间是不是很短?” 这三连问给迟柏意都问呆了,消化了半天才犹豫着挑了一个来回答: “闻过。” 至于柑橘果味? 古龙有这玩意儿吗? 留香……不清楚,就感觉喷了这东西的人一整天都是这个味儿的,呼吸都是这个味儿的…… 她选择放弃,直接伸手: “给我看一眼。” 陈运把书让出去,自己继续唰唰地在本子上写。 写了一阵,听到她叹气说: “原来古龙水现在指的是一种香型啊。” 陈运答应了一声。 迟柏意再翻一页,又叹: “哦,还指香精浓度较低的香水……这也算低?!” 陈运抬头道:“它连淡香水的浓度都不如,留香时间也最短——你是不是从来不用香水?” 迟柏意还没来得及稍微扭捏一下,她就接着道: “应该不用,你身上很干净,没有腌出来的气味。” “干净?腌出来?” 迟柏意觉得自己是老家坛子里的酸菜…… “也不是吧,我偶尔还是会稍微用一下的……” “是用你朋友的吧。”陈运毫不留情地拆穿了她,“钱琼姐的?她的香水都不适合你。” 迟柏意被说起兴趣来,很期待地将书还她,问: “那你看我适合什么样的?我长这么大闻过的香水味儿都觉得一般,感觉就挑不来。” 结果陈运摇头: “不知道。” 不知道? “我又没闻过。”陈运“啧”了一声,托着下巴瞅她,“还当你应该闻过很多呢。” 迟柏意确实没有,于是就无辜地回望她,并且说: “我家几乎没有人用这个,除了我妈偶尔拿来掺墨水。” “那你是不是也不知道萧邦疯摩和圣罗兰赤祼的气味?” “名字听过。”迟柏意诚实道。 两个鼻子没见过大世面的人面面相觑。 陈运半是好笑半是无奈: “我还当就我自己是土包子呢……算了,等有钱买二手货闻闻吧。” “不是还有小样……” “小样十有八九都是假的,就算不是假的没闻过正品也分辨不出来。” “也是。”迟柏意觉得很有道理,“那你看你的书吧,我洗澡去了,洗完我们今天早点睡。啊对了……” 陈运正好也说了一句“等等”。 “你先说?” 于是陈运看着她,说: “你现在身上的香味就很适合你。侧柏,柏子,沉香,无花果,话梅……” 本来无花果过甜,该跟前者香调格格不入的,但是…… 但是她身上自己的气味,很好的融合过滤了这些。 “你要真的想挑,可以挑后调成分相似的香水。” 这办法最不会出错。 但最好不要挑…… 迟柏意颔首: “好啊,不过我也不喜欢用香水,就……” 算了吧,反正你都说我香香的了—— 她们各怀鬼胎,默默对视一眼,彼此都看出了对方的心虚,忙又低头的低头、咬手的咬手…… 气氛一时奇怪起来。 半晌,迟柏意轻咳一声,勾了勾她小拇指: “陈运?” 陈运有点慌不择路地往洗手间走,想起来又赶紧退了出来: “哦,你要洗澡,洗澡去……” 路过迟柏意时,被握住了手腕: “我有事儿对你说。” 陈运一下子抬眼,目光闪动着望她。 那眼神很动人,期待与希望几乎快要溢出。 迟柏意恍惚片刻,微微垂了一下睫毛,避开了: “是……你病的事儿——就我那个医生朋友,你愿意在正式治疗开始前见一见她,跟她聊聊吗?” 陈运分出半个脑子想了一下: “行。” 迟柏意正要再说两句,她又道: “是你那个精神病院的朋友吗?” 迟柏意心情颇为复杂:“……啊,对。” “聊呗。”陈运漫不经心地瞟过她嘴唇,咬着手指尖溜溜达达地转身…… 迟柏意都已经准备好细细解释一番,没想到这么容易,放下心先进去洗澡。 结果洗澡洗到一半,她嘀嘀咕咕地来敲门了: “迟柏意。” “迟柏意我不想去医院……” “迟柏意迟柏意……” “迟……” 她声音戛然而止,迟柏意迅速关水、竖起耳朵—— “对,我是毛……江月她姐姐,她怎么了?” “医院?!哪个医院?” 第46章 你怎么肿成这样了?! 迟柏意随便冲洗完,紧跟着出来的时候,陈运已经手忙脚乱地换着衣服准备出门…… 俩人各自衣衫不整,陈运这边短袖刚套进头,迟柏意除了个小吊带就半裹着条浴巾。双双在屏风边打了个照面,彼此都没顾得上别的,迟柏意张嘴就问: “怎么了?谁出什么事了?” 陈运慌慌张张地又忙着穿裤子,语速很快: “毛毛工友的电话说她休克进医院了,不知道怎么回事,我过去看看。没事,你洗你的澡,洗完不用等我困了就睡……” “我跟你一起去。” 陈运没顾得上回答,表情很仓皇地低着头,奔到书架前掏自己的钱盒子。 迟柏意只好迅速换衣服,边系衬衫扣子边看她半跪在地上使劲儿往兜里塞钱…… 硬币“叮叮当当”一阵乱滚,迟柏意过来帮忙捡着,问: “够不够?” 陈运闻言干脆抓了剩下的一沓钱,也不管面额是大是小了,起身就走。 迟柏意将她一拦: “外套穿上。” 陈运差点没扑上去咬她一口: “不用!” 什么时候了还穿外套? 迟柏意不理会,将外套拎过来,朝她肩头一搭,又顺势摸了把她手—— 果然,又冰又凉,抖得很厉害。 “伸袖子,自己穿。”迟柏意转身去拿自己的手包,“车已经叫好,两分钟就到,你现在还来得及喝口水冷静一下,然后咱们下楼。” “人已经送去医院了,也跟你说的很清楚是休克,就表示目前情况可以控制。” 陈运觉得自己的背就贴在对方胸口,一阵阵的烫着…… “冷静,保持情绪稳定。”迟柏意从后头搂住她,带着她向前: “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什么?” “能解决的都不是大事。”陈运听见自己的声音磕磕绊绊从牙缝里蹦出来,“可是毛毛……” 门甩在身后一声响。 迟柏意打开了手电,一只手牵住她衣服后摆,声音依旧很稳当:“所以咱们现在就正要去医院,你带了钱我带了医保卡,车也叫好了。下去就走。要急车上急。” 陈运埋头噌噌地蹦楼梯,迟柏意跌跌撞撞跟着。 陈运蹦下一层一跺脚,回头冲上前一把揪住她胳膊给自己架上了脖子: “快点儿,快点儿!我带着你!” 此大侠居家休息三天,功力见长,迟柏意还没反应过来,就觉得自己已经像只大挂件一样被拽在了她身上,嗖嗖地开始倒腾腿—— 腿太长倒腾得乱了差点左脚绊右脚…… 陈运居然还在百忙之中损了她一句: “你轻得我都能当风筝放了。” 真行…… 我一米七五的人你当风筝放—— 就这么一路飞上了车,迟柏意才终于喘了口气。陈运眉头皱得死紧,目光却瞥过来,嘴上还要道: “都让你多吃点儿肉。” 迟柏意懒得理,跟司机报了位置,眼睛一合闭目养神。 陈运就在旁边叽叽咕咕地念叨: “还要多吃点儿鱼眼睛,怎么还夜盲呢……” 你才夜盲…… “累成这样还要跟着,难怪瘦巴巴的……” 念在此人膝盖都在哆嗦的份上,迟柏意不予计较: “钱装好湳枫。” 她继续叽叽咕咕: “胳膊上都没有肉。” 迟柏意受不了地睁眼:“你这到底是紧张还是不紧张?” “紧张啊。”陈运马上说,还把自己爪子伸了过来,“紧张死了。” 迟柏意一摸—— 确实,紧张得掌心都是汗: “紧张了话就这么多?” “你不在肯定不多……”陈运任由她握着手,说:“你说她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休克?” “休克是不是挺严重的?不是晕过去对不对?我记得会全身器官衰竭……” 迟柏意斟酌着回答: “是有区别。” “那她是不是脑出血休克?是不是脑溢血心脏病犯了?” “她有心脑血管病史吗?” 陈运一愣: “没有。” “那不就行了?”迟柏意无奈,屈指弹了一下她脑门,“你这一天天的脑子里都装了些什么东西,想事儿怎么尽往最坏处想。” 还有,你一个过敏了连药都不会吃的人怎么知道这个的? 迟柏意看了她一眼,没问出口,只道: “一会儿到医院就知道了,应该没事。” “为什么?” 因为有事儿电话内容就不会是这些了啊—— 但迟柏意不打算说。 迟柏意就看着这位幻病魔王一路坐在车上巴巴儿地瞅着自己,时不时还要揪一下她袖子,摸一下她胳膊: “为什么啊?”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到下车,迟柏意脑瓜子都还嗡嗡响—— 也幸好现在并不算太早,一路上没堵车。 不然再这么问下去,她迟早能给陈运背一遍“小迟大夫黑历史之急诊室篇”出来…… 结果江月也并不在急诊。 俩人又是打电话又是问人的,从门诊楼后找过去,总算兜兜转转进了住院部—— 反应科走廊里陈运不知道又看到了想到了什么鬼东西,大惊失色: “白血病?!” 迟柏意恨不得直接堵上她嘴: “那也应该是血液科——小祖宗,你别在这儿脑补了行不行?咱们都要到了。” 陈运瞟一眼旁边投来同情目光的人,乖乖地低头,贴着她走: “哦……” 病房里几张床位,最里面的江月也不知道怎么听见她们动静的,伸着脖子: “这儿。” 陈运跑过去一看: “你怎么醒了——你、怎么肿成这样了?!” 旁边穿着蓝色工服的姐姐接口: “过敏,幸好就在附近,人家送来的快。” 过敏? 附近?人家送来? 迟柏意上前两步跟着看: “过敏性休克?你吃什么东西了,还是碰什么了?” 江月慢慢把脑袋垂下,没吭声。 病房里一时沉默,静得只能听见呼吸声。 片刻后,陈运从衣服内兜里把钱掏出来: “姐你帮忙垫的钱。” 好心的工友姐姐没说什么,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接过数了几张收下,又犹豫地瞅瞅她,再瞅瞅迟柏意,说: “那我走了。” 无人应答,迟柏意上前去想给人送一送,对方走出几步,表情挺忧愁地回头道: “小月你好好听你姐跟嫂子的话。” 小月她姐跟嫂子一起震撼,以目视之。 小月本人张了张嘴,说: “啊……哦。” “你们也别骂孩子。”人又冲迟柏意点了点头,“好好说,年纪还小呢。” 迟柏意已经从震撼中恢复过来,彬彬有礼地微笑,点头,伸手: “对,您说的是。” “还有那个住院费啥的我还没交……” “麻烦您了,我们这就去交。”迟柏意将这位目测能力奇佳的好人送出病房门,回头扫了她们一眼—— 陈运正手插在兜里沉着脸,江月躺在床上已经用被子蒙住了头。 “那什么……小月她姐。” 小月她姐一双含怒眼就瞪了过来。 迟柏意眨了眨眼,道: “走,该给小月交钱去了。” 陈运扭回脑袋,死盯着床上的人,胸膛起伏着,呼吸声很重: “你去。” “陈运……” “你再躲着,你继续躲?!”其他病床上也没人,陈运声线压得却极低,“你以为躲着我就闻不到你身上那股味儿了是不是?艾灸?理疗?还有什么——哦,精油。精油按摩,对吧?” “谁说你都不听,我就问你什么艾灸能去胎记?!” 迟柏意叹了口气,把病房门合上,过来轻轻拉了她一把: “先交费。还有住院用的东西,也得买。” 陈运怒气冲冲地甩手就走。 迟柏意犹豫了一下,眼见着她出去了,才回头问江月: “吃东西没有,医生怎么说?” “就观察48小时……”被子里的声音小小的,带着哭腔,“吃了的,姐你别管我,你去找她吧。” “我马上就去。”迟柏意说着看了眼门口,陈运的身影晃到了左边,“你是在附近哪儿的店里过敏的,正规吗,具体是什么东西知道吗?” “就是人家说的淡化疤痕痘印的精油套餐,是正规的店,不关人家的事儿,就是我……我自己要做的……” 陈运又晃到了右边。 迟柏意没再说什么,替她掖了掖被角,起身走出病房。 病房门口的人已经眼见着要气炸了,整个人都看起来发红,见到她出来抬腿就往楼下走: “我买东西去了,你给她交费去。” 迟柏意坚决不同意: “你交费我买东西。” “我不!” “你可以。”迟柏意抱着胳膊在楼梯上望着她,“听话,而且东西也就在前面那个走廊买,不远的。” 所以你别想跑大老远去带着一肚子气撞个坏人来练拳头…… 陈运气不打一处来,左右看看,使劲儿踹飞了地上的一个小纸团: “交就交!” 然后气壮山河地跑了。 迟柏意都笑了,又追不上她,只好自己去搭电梯。 下去一看,一楼缴费窗口没人,她闷闷不乐趴在那儿等着,瞥见迟柏意来还特意把脑袋摆得更正。 迟柏意只好自己去买东西—— 水杯饭盒纸巾垃圾袋…… 零零总总两袋子,拎到一楼,一楼没人。 电梯口也没人。 二楼…… 二楼楼梯间迎面走来一个人,看脸有点眼熟,在迟柏意眼前停下了: “哎,是你啊。” 迟柏意将袋子换了换手,勉强从记忆中扒拉出了这个人的资料: “哦,你是孟……” “孟知玉。”孟……知玉笑着说,“你也是来看病的?” 谁看病不在门诊跑住院部来? 二楼……陈运也不在二楼……难不成躲电梯里生闷气呢? “我看望病人的。”迟柏意客气地笑笑,给她让开路。 她道了声谢,却没走: “那个……麻烦你了,是这样的,我想问一下,你知道要是脑袋不舒服的话挂的门诊在哪里吗?” 迟柏意看着她的笑容开始变得不好意思起来:“我之前问的人说在这个楼里,结果别人说这是住院楼……” “脑袋哪儿不舒服?”迟柏意干脆问。 她微笑着,皱着眉,指了指自己脸…… 这个位置很笼统,可以是脸也可以是头甚至可以是眼睛,但…… 迟柏意说: “鼻根吗?鼻根附近的话挂耳鼻喉科吧。太阳穴附近挂神经内科比较好。” “谢谢谢谢,真的谢谢了,你……是大夫吗?” 迟柏意急着想走,忙忙地点了一下头: “对。” “那大夫贵姓?”她伸出只手,“也算是认识了,上回加这回。” 迟柏意哪儿有空手跟她握,而且…… “抱歉啊,我刚买东西弄了一手灰……” “哦——迟,迟柏意。” 第47章 我会报答你的…… 迟柏意在六楼截到陈运时,此人估计正瞪眼望着电梯发呆。 门一开,她从里出来,陈运往进去走,刚好怼个脸对脸—— “你怎么在这儿啊?!” “我还想问你呢……”迟柏意两手都是东西,没办法敲她脑门,“你跑这儿来干什么?” “我……”陈运摁了一下电梯按钮,“我上错楼了。” 说完伸手就要接东西,迟柏意不给: “也不重——所以上错楼后这五六分钟,你就在这儿来来回回地上下玩电梯?” “我没玩儿!”陈运用力地解释,“我真上错楼了么——我进电梯结果直接到负一层了,然后我又上来,结果上来人家有人推着那种黄色布裹着的车就进来了,把我给撵了……” 顶着迟柏意惨不忍睹的目光,陈运很恼火: “我哪儿知道那个什么货梯人梯的……而且这些电梯都长得差不多,除了气味……” 话说一半,她忽然闭上嘴,使劲儿嗅了嗅: “你身上又什么味儿?” 迟柏意茫然地跟着抽抽鼻子: “什么?” “有股怪怪的……葡萄味儿?”陈运又闻了一下,表情肉眼可见的烦躁起来,“不知道,反正难闻——我就知道医院跟我犯冲,每回进来总没好事儿。” 这话说得迟柏意接不下去,就拿眼睛瞅着她。 瞅了两秒不到,陈运反应过来,冲着她呲了呲牙: “就除了你那回,行了吧?” 这还差不多…… 迟柏意让了一只袋子给她,道: “你早说这么难受,我就给你买只口罩了。” “也不是难受……”陈运解了领口的扣子,在自己衣服里深呼吸,“就是太杂了,又都不好闻,而且……” 而且还总能让她回忆起某个很模糊的画面: 人来人往的走廊,脚步声,爆米花和奶油棉花糖…… 以及白玉兰。 “你在的医院现在怎么闻起来就挺干净的?住院楼也干净吗?” 她话头转得突兀,迟柏意却很顺畅地接了下去: “我在的那个现在是耳鼻喉专科医院,鼻科这边闻起来可能是要好一点。不过喉颈科那边就……” “就什么?” “别问了。”迟柏意瞟她一眼,“你一个刚搭过货梯的人现在绝对不想知道。” 陈运下半张脸从衣领中露出来,小小地换了会儿气: “太吓人了,我下次一定不……” “一定不乱跑,乖乖等你迟大夫回来。”迟柏意推着她出电梯,“真让人伤心,买个东西的时间都不等我。自己一个人跑了。跑吧,看看?撞上什么了?” 陈运被一路训到病房,蔫头巴脑地进了门。 病床上的江月吊瓶也打完了,一只手摁着针眼,见她们来赶紧试图往起来坐,陈运一肚子邪火没处撒,指着她道: “你又好了是吧?” 江月躺好,眼睛还红着: “你别生气了。” “闭嘴,现在别说话。”陈运蹲下去收拾买回来的东西,道,“明早之前都别说话。” 江月就半掉着眼泪去看迟柏意: “迟姐……” 迟柏意可算是知道她俩的相处模式为什么是这样了: “她的意思是你先休息,休息好……” 江月不听,吭哧吭哧地伸出手抹眼泪,小拇指上还夹着血氧仪,扯着线哗啦啦一阵乱动: “我、我真知道错了……” 没感觉到。 “我再也不敢……不信网上的这些了……” 应该把你手机换成陈运的小灵通才对。 陈运收拾好东西,就站在床边抱着胳膊运气,眼看着是脸色越来越黑,眉毛越压越低…… “哎对好晚了迟姐你明天不要上班吗?” 这招祸水东引意外的好用,迟柏意看见她一下子转过脸来: “几点了?” “八点。” 迟柏意只好又看了眼表: “八点五十二。” “那你……” “迟姐你们回去吧。”江月收了收眼泪,脸朝着陈运,眼睛却望着迟柏意,“我真没事,就只是观察两天而已,可能都不到两天。也用不着照顾。你……你们明天还都要上班……” “不用,我辞职了。” 江月浑身一颤,猛然冲着迟柏意转过脑袋—— 这一刻,迟柏意从她脸上明晃晃地看出了四个大字:迟姐救我! …… 迟姐一下子变得很沉默,静静地来回将这俩人扫视完,叹了口气: “陈运?” 陈运冷笑三声,伸出根手指点点她,又点点江月,点点头,腿一抬,走了—— 突然幻视到了婚后生活怎么办? 突然觉得自己拖家带口了怎么办? 迟柏意一脑子乱七八糟的东西,同江月打了声招呼忙去追…… 听着脚步声一连串凌乱地响在走廊,拐了个弯儿徐徐消失,江月抹了把脸,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犹豫了一下,刚要打字—— 病房门轻轻被人推开: “小月?” 江月抬头: “小孟姐……你、你怎么来了?” 完了,她不会跟陈运她们撞上了吧…… 她怎么就这么过来了?不是之前打电话都没有接吗? 不是说“好,我现在暂时有点忙”吗? 孟知玉提着东西,有些吃力地过来放下,弯腰细细看了她半晌,才起身松了口气: “没接到你电话,打过来你又没有接只回消息,我不放心。” “怎么这么严重?” “没事,也就是过敏。”江月有些不安,“小孟姐你……” 你什么时候到的? 你不会看见陈运了吧…… 还有陈运到底走没走啊,到底! “……你怎么还拎这么多东西,看着这么累……” “我等电梯等了半天。”孟知玉笑了笑,摸摸她额头,“没等到,干脆走楼梯上来的,其实这也就看着多,很轻的。” 江月点头:“哦……” 幸好陈运听着像是去搭电梯了。 “那……” “大夫怎么说,现在什么情况了?” 江月又把留院观察的话说了一遍,她拢着眉很担心: “那就好,没事就好。那我今晚陪你吧,你现在感觉怎么样?饿不饿?” 江月说不饿真不饿: “小孟姐你明天不还得上班吗?” “不用,我请假了。” 江月被这句话噎了一下,正待再开口,她淡淡地望来一眼: “你给陈陈打电话没有?” 江月下意识否认:“没,没来得及。” “那就好,她一天那么忙……”江月看着她给自己倒了杯水,“我照顾你就行,假都请好了吗?” 江月点头,欲言又止。 “怎么?” “小孟姐你手怎么了?” “不小心扭着了。”孟知玉说,“没事,我一会儿弄点红花油擦擦就好。对了,这事儿你也别跟陈陈说了,免得她又生气……” “陈运。” 孟知玉剥香蕉皮的动作微微一滞,复而抬头笑道: “是,我忘了,陈运。陈运……那别跟陈运说了,知道吗?” 江月接过她递来的香蕉,答应着: “小孟姐你坐那儿,那个陪护床是干净的。” 太好了,看来她确实没见到陈运。 明天陈运要来的话,就说已经出院好了…… “明天我再来看她得了。”陈运出了电梯还是一脸不高兴,“你尽帮着她。” 迟柏意冤枉极了: “哪有,我不是看你实在生气……” “我能不气吗?”陈运揪着她袖子,一个劲儿地控诉,“你都不知道我跟她说过多少回了,她就是不听。就攒够钱动个整形手术就完了的事儿,她非折腾什么刮痧拔罐,人家说什么她就信什么……” “好好好。”迟柏意拆开糖给她喂到嘴边,“不是吃一堑长一智吗?这次她一定记住了。” 陈运气鼓鼓的,张口吞掉糖—— 唇内侧的软肉擦过指尖,温热濡湿。 迟柏意捻着手指,恍惚片刻才又听清她在说什么: “……也不知道那手术到底麻不麻烦……” 什么手术…… “之前去过那家店说要植皮,听着还怪吓人的。” 植皮? 迟柏意想到了江月脸上的红色: “应该不用植皮……吧。” 那看上去是血管畸形引起的,最好是激光或者液氮冷冻…… “再说,她脸上也不算很严重。” 起码第一回见面迟柏意都没太注意到…… “可她就是在意啊。”陈运皱着眉,“问过好几家医院,有说激光的还有什么光敏治疗的,居然还有说是瘤子的……贵也算了,她又不愿意。” “看给你愁的,我帮你问问吧。”迟柏意招手叫车,没一辆停的,“我一个朋友就在整形医院……” “怎么了?”迟柏意摸了一下自己的脸,“怎么这样看我?” “我看你有多少朋友能麻烦。”陈运定定望着她,道,“又是精神病医院又是整形医院。” “也就一句话的事儿,不算麻烦,人情往来……” “那你有多少人情能用啊。”陈运没好气地用指头戳了她一下,“你一个被贼偷了除了钱琼姐就没别人家能去的人,能有多少人情……” “这就不用你操心了,好不好?”迟柏意在软件上约好车,放下手来将她一抱,“乖乖的,少为这种事烦,有我呢。” 路灯下,陈运看着她下巴就搁在自己肩上,心没来由地酸痛起来: “可我也不想你总是为了我忙啊,你一天工作那么累……” 结果还要操心我,操心我的朋友…… “所以呢,你要快点好起来。”迟柏意的声音温柔如水,随风伴月灌进耳膜中,带出那么点儿软软的尾音来: “这样我就能不这么累了,对不对?” 陈运闷闷地“嗯”了一声,咬了咬嘴唇,将脑袋向她那边转过去,脸颊慢慢的、犹豫着,蹭上了她的脸颊—— 这种不带一丝情色,只有亲密和依赖的动作很舒服也很自然,像幼年的孩童,或者像只小动物,做出来总会让人心软得一塌糊涂。 可偏偏现在正在这样做的人并不是个孩童或者小动物…… 她个头只矮自己一指节,她入世来见过的声色犬马或许比谁都多,欲望缠身至今未能解脱。 但她就是这样做了。 不矫饰,不扭捏,很乖,睫毛下那双眼睛亮晶晶的全是笑意: “你真好,迟柏意。 我……” 我会报答你的…… 耳朵绕着头发,厮磨出温度来,她们身上各自的香气蒸腾缠绕,头顶月色阑珊。 迟柏意听到她在说: “我不要你欠别人的,我会自己去医院。” 第48章 你要怎么治我都配合 问题是,迟柏意能让她一个人去医院吗? “绝对不可能。”迟柏意在电话里斩钉截铁地说:“你今天还没跑够?就给我在家待着,别惦记着你那个什么化工厂车间了。” 陈运抗议:“可是我都打电话问过,人家说可以来试试。” “试个屁。”迟柏意想从手机里给她扯出来揍一顿,“不许去,我也问过,你这个身体条件不能去,去了要打一万个喷嚏。” 她在电话那头不吭声了。 过了半天,才又道: “那我去医院。” “也不许。”迟柏意道: “今天下午我那朋友就有空,我也下班早,你看你是在家还是在外面聊,自己挑。” “聊完了你哭着喊着不去医院我都不理你。” 陈运咬着手指,后知后觉地有点怕: “今天啊……” “不许啃手!” 她被吓一跳,赶紧把手放下来: “没咬了。” “嗯。”迟柏意满意地点头,“在家玩儿你的香去,有空给我把我高跟鞋修一下。” “那你什么时候下班啊。”陈运趴在了桌子上,望着门口她那双红色高跟,“今天我们吃什么?还吃面吗?” 迟柏意好难得地没出声。 “吃凉拌面还是炝锅面?”陈运问她,“毛毛早上出院我去接她来着,她给我搜了个教程是茄丁豆角打卤面,你想吃吗?” 我不想吃…… 陈运已经决定了: “好,那就打卤面。” 电话里一阵咣当啪啦的折腾,迟柏意听到她小声念叨着: “茄子,豆角,酱油……还有什么来着?” “陈运,陈运?” “哦,没有豆角了……” “陈运,喂?” 迟柏意“喂”了好几声,终于放弃,挂掉电话给她发短信: 今天下班来接我,咱们一起买菜去。 陈运那个小手机摔过一次后按键失灵,迟柏意等了有两分钟,才见她回过来一个句号—— 陈运得令。 迟柏意又发: 我今天开了车,你还姜姨的电动车了没有?如果没有 这回她发过来个问号—— 请指挥。 迟柏意觉得自己在跟一个语言功能不多的机器人对话: 就还掉,我来接你。 又是一个句号。 沟通结束—— 迟柏意把手机塞兜里去病房准备换药,边走边想要不还是给陈运买部手机算了。 那她肯定不收…… 让她自己买? 还是等下午聊过以后再说吧。 反正今天真不想吃面了—— 陈运连着做两天面,她就吃四顿: 早上酸汤面,晚上鸡丝荆芥凉拌面; 早上阳春面,晚上西红柿鸡蛋炝锅面; 早上又是葱油面…… 爱使人的胃变成心脏,大脑变成胃—— 对此迟柏意深得体会,并觉自己已是其中翘楚,天才级别。 而天才就是要忍常人所不能忍。 所以,在迟柏意堵在路上半钟头后接到陈运,再见到这位面条大师手上还拎着饭盒时,她眼前一黑: “不是说咱们一起买菜吗?” “是啊。”陈运点头上车,贴心地替她打开饭盒,又摸出双一次性筷子: “你先垫吧垫吧好了,不是在路上就打电话嚷嚷要饿死了吗?” “我嚷嚷了吗?” “你没嚷嚷吗?” 迟柏意闭嘴,闷头吸溜面条—— 一盒也就半两,两口解决的事儿。 不过卤子很香,面也很筋道。 吃完,她抽出纸擦嘴,拧钥匙启动车,陈运心满意足地收拾垃圾,一面收拾一面看她: “好不好吃?” 迟柏意打着方向盘: “好吃。” “那明天?” “明天早上喝牛奶吃三明治果泥,晚上我们出去吃。” 陈运在副驾驶上挑高半边眉毛看她,不吭声。 “放过我吧陈运。”迟柏意扭头与她对视一眼,语气很真诚,“我不该说外头面条都普罗大众的难吃的。” 也不该在你给我煮面的时候嘴欠。 更不该跟你掰扯些体重和碳水化合物的问题。 尤其不该给你讲病人鼻子里清理出饭粒的事儿…… “我道歉,我报以无比的愧疚。但你是打算给咱俩吃一辈子面条了吗?” “那你还夸我做得好吃……”陈运笑了笑,说,“我还以为你要说一辈子都吃不腻呢。” 那确实啊。 “不过我们也可以岔个顿,对不对?”迟柏意想到了她匮乏的食谱: “你这饮食风格绝对是个西北人……”长得也像。 “今天跟我吃西北别的去,赶着时间点儿给你上个大的。” “吃完再买东西,买完我们就回家了,晚上朋友还要来。” 陈运自动忽略掉后半句,努力让自己期待这个大的: “大盘鸡?手抓羊肉?水盆肉?” 结果怎么也没想到居然是烤全羊—— 后院现宰现剥的羊,好大一只,肉眼可见的新鲜。 隔着巨大的玻璃幕,穿金白大铁钩明火上架进坑,料提前全腌好,油滴滴往火里溅,火苗时不时燎起一簇。 孜然粒被烤成末,焦香馥郁,顺着上菜口往来扑。 醋腌洋葱,凉拌菜…… “钱琼说咱们这儿就这一家烤羊最好吃。”迟柏意吃着问她,“你觉得怎么样?” 陈运吃得人我俱忘,抽空回了一句: “好像吃不完。” “吃不完给你打包带着。”迟柏意放下筷子看她那个吃相,叹了口气: “紧张了?” “没有啊。” “不用紧张。”迟柏意越过桌子,从她手里抽走了餐刀,“就是普通的聊聊,让你不至于一下子就到医院去那么难受,而且她很专业,不会问你太多。” 陈运抬头笑笑,说:“我知道。” 知道完了还是狠狠地吃。 吃完结账,拿着打包的羊肉去隔壁大厦,刚进门她捂着胸口就跑了。 迟柏意紧跟其后,一路撒丫子追进厕所,就见她一脚蹬开隔间的门对着马桶开始干呕。 呕又呕不出东西,抵住门板的拳头都在抖。 迟柏意心疼得不行,要上前,她头都不回地摆手: “你出去,先出去等我。真没事。” 身后安静下来。 半分钟后,那股香气退开了。 陈运闭眼又睁眼,使劲儿压下腹部抽搐,扶着门跌跌撞撞地走到洗手池前开始洗脸。 洗完脸洗手,洗完手洗脸…… 水声断断续续终于停下,迟柏意直起腰看见她出来了: “怎么样,好点没有?” 她点头。 “去漱漱口。” 陈运看着那瓶水,没接: “漱过了,走吧。你不是说想买点零食什么的么?” “我是想给你买点。”迟柏意掏出手帕擦着她脸上的水,“吃点儿甜的,糖或者其他什么,可能有帮助。” “难怪你不拦着我睡前吃糖呢……”那只手来来回回晃在眼前,被商场里的灯一打赛雪凝霜,晃得陈运口干舌燥心口发胀,赶紧垂下睫毛不去看: “小时候在院儿里老师们都管着,不让多吃。” 迟柏意“嗯”了一声: “那估计是怕你们长蛀牙。不过现在好了,你在我这儿想怎么吃都行。” “长蛀牙呢?” “嘴掰开钳子锤子钻头一起上,打碎拔掉。” 陈运浑身一颤,猛地一抬下巴,将将对上一双含笑的眼睛: “骗你的,长蛀牙这个跟吃糖关系不大。至少也跟你关系不大,你一天刷牙恨不得刷十分钟的人……” “没到十分钟。” “那也有八分钟了。”迟柏意收好手帕,牵着她往扶梯那边走: “多健康的刷牙方式,谁长蛀牙你也不会长。” 挑着零食,陈运还在问: “那你怎么知道的,当大夫什么都知道吗?” 迟柏意正在对比两个牌子的话梅配料表,漫不经心地答: “嗯,对。” 啧,这个梅子是用嫁接李子制的,糊弄人—— “那你是不是其实也会治我的病?” “嗯,嗯,那应该有点难。” 零糖零添加?扯犊子吧,都环己基氨基磺酸钠了还能不甜? “那你给我治不就好了吗,我一定都听你的,就在家里不去医院,你要怎么治我都配合。” 迟柏意说: “行,好,没问题可以。” 说完突然觉得不太对,一个后仰看陈运: “你刚说什么?!” “我说……” “你别说了。”迟柏意一时间满脑子风流网页的垃圾小说,抬手抓着她就走: “算了这儿没什么好吃的,咱还是买别的去吧。” 陈运茫然地跟着走了,不太理解她怎么表情那么奇怪。 怎么脸还开始红了? 莫名其妙。 这种莫名其妙一直持续到服装层,她还是那个神游天外的样子,陈运也懒得管她,就牵着她风衣上的一根带子,边走边闻这些店门口的香味—— 这个有点甜。 那个有点苦,苦中微酸。 咦~这家绝了,用烟草木质香,闻着简直像一个种烟草的西班牙人在长满木耳的树桩上砸迟柏意的化妆包…… 迟柏意本人倒是香香的,在后面开口: “怎么到这一层来了?” “你说往上面走。”陈运站住回头看她,“你要买衣服吗?” “不买。”迟柏意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衣带,握住中间把她拉过来: “你嗅什么呢。” “这些卖衣服的都喷香水了。”陈运解释,“哎你闻到没有?这家的是不是那个书里写的什么绿风?” 迟柏意没闻出来,就觉得四周都很香: “什么飓风……得,我还是带你下去转转吧,正好那儿有家香水店,咱们玩玩儿去。” “不是赶时间吗?” “才六点,她估计八点能过来就了不起了。走不走?” “走。” 第49章 可以 香水这个东西算迟柏意盲区。 贵不贵不知道,多大牌不知道,除了认识个香奈儿迪奥宝格丽川久保玲,其他一律可统称为钱琼装蒜神器—— 这是斩人香,那是断头香……至于这个,这可了不起了,九零年老紫毒esp,超绝经典! 迟柏意这土人不懂,闻着说像某牌子的沐浴露以及大部分浴球,被她指着鼻子说“请你出去”—— “出去,谢谢,我明儿就给你颁个诺贝尔最能讲。” 于是诺讲得主迟大夫只能灰溜溜地滚蛋,没敢再说后面那句“不过你那个白色扁平的瓶其实超好用”—— 喷厕所一等一的棒哎! 当然这话她当初不敢说,现在更不能对着陈运这个专业户说…… 所以,当她们一起走进这个闪闪发光的门店,穿得像个超模的店员姐姐迎上来,眼见着陈运往后退扭头想跑时,她一把给人揪了回来: “你走了我怎么办?” 十指交错,陈运甩不开手,只好压低嗓门: “那我们走,一起走。” 迟柏意微笑着望着人一步步逼近,同样压着声音: “那不行啊,人都来了……” “你就跟她说咱们进错门了。” “两位有什么需要吗?是想要……” 迟柏意觉得自己手腕被她挠了好几下,只好开口: “麻烦您,我们自己先看看。” 话音刚落,陈运使劲儿一戳她掌心。 迟柏意: “我们……还没决定好喜欢哪种香型?” 陈运把脸藏在了她的胳膊后面,跟着说: “对。” 店员姐姐被逗得噗嗤一笑: “好的,那两位就……随便看看,有需要的话,我随时为二位服务,可以吗?” 迟柏意说: “好的,谢谢。” 人走了,陈运才磨磨唧唧从袖子后露出脸,拧着眉头瞅瞅她,又瞅瞅人家,很不解: “她怎么没有赶我们出去?” 迟柏意笑了笑: “走吧,你看你想先去哪个专柜看。” “不知道。”陈运有点不好意思地揉了一下鼻子,“我就会背书。” “那你现在背一段给我听听?”迟柏意扶着她肩膀,左右一瞟,朝最近的那个专柜走过去,“来,就这个娇兰。” “一八二八年建立,创始人娇兰首支古龙水为拿破仑三世妻子所作,柑橘馥奇香调。佛手柑橙花苦橙叶……”陈运一指那个空瓶子: “就这个,帝王之水,鎏金典藏款。六十九只蜜蜂,皇权无上。一升一万。” 迟柏意一瞄标价:二百五十毫升六千二。 换算过来……一毫升二十四? “好闻吗?” 陈运哪儿知道: “据说是柑橘之王,奶奶说过,当下的大地算它平替。” 瓶前有插在密封盒里的试香纸,迟柏意抽出来在鼻子前挥动了一下,试图品味这个柑橘之王: “有点苦,和酸?” 说真的,像柠檬皮…… (像泡在那个意大利面调料里还削了点儿香皂进去的柠檬皮……啧) 陈运过来抽抽鼻子,道: “不适合你。” 迟柏意就又插回去,拉着她往旁边走: “那这个呢,阿蒂仙。” “创始人让拉珀特,一九七六年法国小众沙龙品牌。风格怪诞个性独特,九四年推出世界首款无花果香,调香师……” “奥利维亚.贾科贝蒂。”一个声音在她们身后轻轻道,“没有试香纸了,不过这里也有小样,您可以试试。” 陈运转过头。 那个之前离开的店员姐姐又回来了,手里托着一小罐咖啡豆: “大部分正品都有拆分试用装,您随意。” 迟柏意犹豫了一下,正想说什么,陈运已经伸手接过了那瓶咖啡豆: “谢谢。” “您客气。”对方笑得很温和,“看来不用我再介绍了,是不是?” 陈运的眼睛慢慢亮起来,嘴角微微上翘着,点了点头: “是。” “那么,我现在可以为您做些什么?” “就那个普罗旺斯无花果吧。”陈运深呼吸了一下,上前一步,手却死死抓着迟柏意的手没松: “麻烦你给我试香纸,行吗?” 试香纸挺细,手指宽,直接喷洒稍等几秒钟后,先闻到的是居然是奶香。 奶香混合无花果汁,迟柏意觉得这玩意儿喝着应该挺美。 不过陈运转头就给她泼了盆冷水: “还有阿魏,大蒜味儿的。” 然后陈运嘴里无比纯粹高级清爽的寻找蝴蝶,迟柏意幻视自己被蝴蝶灌了三斤酒晕倒在了花园里。 传说中神秘了不起的冥府之路—— “怎么说呢,如果把寺庙里填满某种香味纸巾再塞进医院,那可能确实很神秘。” 至于满堂红…… “花露水加红花油了解一下?” 伟大的迟大夫靠自己被冲昏的大脑和一嘴点评,赶跑了试图辩经的三名店员后认栽,把鼻子凑进咖啡罐猛吸,叫她好棒好无敌的陈运拖着出了店门才反应过来: “咱还什么都没买呢。” 陈运憋笑憋得快抽抽了: “你还想买什么啊,人导购姐姐都躲在柜台里头笑去了。” 迟柏意朝店里一看,还真是: “哎呦我真……我、给你丢脸了吗?” “没丢。”陈运抿着嘴乐,看她还是一脸恍惚而郁闷的表情,干脆上前捧住了她脸: “真没有,你、特别可爱。” 是那种平时看起来非常正经特别矜贵,结果底下藏了台吐槽放送机那样的可爱。 “还理发店的空调味儿,你到底怎么想出来的?” 迟柏意憋了半天,叹气: “实话实说呗。” “太实话了。”陈运赞同地点头,“我觉得很棒,可以让你去写香水文案。” “我写香水文案全世界香水都该卖不出去了。”迟柏意笑了笑,搂住她肩膀: “怎么样,我看你倒玩儿的不错,现在回家去吗?” “回。”陈运挺开心地摆弄袋子里的试香卡,时不时凑到脸前嗅一嗅: “真好,小时候跟奶奶去过别家店,里头的人都可严肃了,买不买也不问,说不到几句话就赶人。” 下了停车场,坐进车里,她还在说: “原来香水和古法合香真的区别特别大,我以为那些酒精溶液花露就可以做到的,还是不行。” “跟萃取有关系吧。”迟柏意想了想: “精油什么的?” 陈运小心翼翼收好那张像明信片一样的香卡,望向她侧脸: “精油?” “我说着玩儿的。”迟柏意将车开了出去,“不过你不是之前挺愁怎么样让那味香留香时间更久挥发更有爆发力吗,可以考虑一下加点精油?” 陈运这回却沉默着没说话。 车开上了路,路灯一格一格透过车窗。 迟柏意可以用余光瞥见她正轻轻摁着鼻子附近的穴位: “累了?” 她摇摇头,从兜里摸出小手机看: “七点半了。” 迟柏意“嗯”了一声,道: “没事,她今天不在门诊,下班时间晚。” 陈运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后半截路俩人都没有再开口说话。 车里很安静,除了呼吸声就是音乐,音乐还是那个游戏的原声唱片——从泪水之城到残破容器,再到苍绿之径。 时不时舒缓时不时激昂,偶尔还来点儿跳跃的小和弦。 别说陈运了,就连迟柏意都听着觉得心里七上八下的,下车时候差点没被绊一跤。 陈运摇头叹气地给她扶起来,又回身去关车门,手扶在车门上愣住: “你车里还有东西。” 是有东西,两个行李箱,一个集装箱,全堆在后座和后备箱…… “你是不是……” 迟柏意一言不发地过来摁住她手,把车门碰上: “不是,随身的我都带着了。” 陈运这才注意到她手里还提着一个包: “你什么时候拿的这个?” “就你刚刚头都不回下车的时候。”迟柏意睨了她一眼: “走不走?” 走吧。 走进小区上楼再绊一下,这回绊得还是陈运—— 陈运好端端闷头走路,一个抬头眼前一黑,刚要张嘴说话就觉得一股寒风袭来,手忙脚乱地闪到旁边: “你干嘛呢!” 迟柏意摸摸脸,心有余悸地喘气: “我觉得这楼梯变形了。” “我觉得你变形了。”陈运站在下面两层仰头往上瞪: “我就差张嘴啃你腰上了,你走路不看道啊你。” “这漆黑……” “漆黑打手电筒。” 一句话说完,俩人都愣了。 黑暗中彼此轮廓只剩为数不多的一点影子,陈运很努力地看迟柏意,迟柏意更努力地看回去。 看来看去,楼上面的门“咔嗒”打开了: “哟,我当谁搁这儿呢。小陈小迟回来啦,今儿回来的早啊,才八点呢。” 小陈说: “姜姨好,姜姨吃了吗?” 小迟说: “姜姨今天回来早啊。” 姜姨不晓得该回答哪个,站在门口看这俩傻子边问候着,继续摸黑磕磕绊绊地上去了…… 刚进门,迟柏意还在换鞋,陈运在她后面转着圈啃指甲。 迟柏意换完鞋换上家居服,接着电话,陈运开始奔进洗手间洗手。 迟柏意接完电话要使用洗手间,她从洗手间出来冲向门口: “我出去一下,就一下……” 迟柏意两步一闪现,把人拦在了门口: “就在家里。” 陈运脸潮红着,眼睛也是水光一片潋滟着红,声音带着颤发着抖: “我没事我不紧张,我就出去走两步,我散个心……” “你不紧张我紧张。”迟柏意朝她伸出手,“散心去厕所,不用忍。” 陈运望着那只手足足半分钟,终于扯开干裂的嘴唇: “那你、你能不能……” 你可不可以…… “可以。” 第50章 就用这只手 “但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陈运问不出口。 她口里含着的东西堵住了所有话。 那是一截衣带, 那衣带很滑。 它滑得像滚过豆腐的一小块儿酸奶酪,摁下去有坑,抬手复原,颤巍巍地含在口中,抵上舌尖、上颚…… 犁鼻器成年人是没有的,可按照哺乳动物的特性,它也许正应该出现在上颚。 它可以伸出触角,找到源头——比如对面毛巾架上迟柏意洗好的手帕,或者迟柏意用手抹过的镜面。 也可以化作障壁,堵住出口——比如噎进喉咙深处的气味,永远望而却步貌似给足了选择和机会的气味…… 陈运在万人群中挑出它,记住它。 它在万人群中摧枯拉朽一路高歌猛进,直击要害。 如今成为一样实实在在的物品,叫她自己含在口中、叼在嘴里,自食苦果。酸奶没有这股香,豆腐不如这点儿温度—— 对,还有温度。 迟柏意的温度。 迟柏意手指尖、手掌心的温度。 顺着这份苦传递过来,缠在她手腕,垂下去的尾巴扫在大腿面,游过大腿根,抖落波动,肌肉紧绷…… 门没关,屋里没有她,可她的声音还在响,她还在重复: “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陈运说自己答应不了,陈运什么都答应不了。 陈运将脊背贴上洗手间的瓷砖,感受水滴黏在皮肤蹭开蹭花,砖与砖之间缝隙划过如蛇鳞剥落——像蜕皮。 爬行动物的蜕皮。 朦皮,失去视觉,不吃不喝,把生长的过程凝成疤,再从这个疤中寸寸挣脱。 没有舒坦、没有快感、没有多巴胺,只有痛苦。 痛苦让肾上腺素急剧飙升,幻听以后是幻视。 ——“什么事。” “不要伤害自己。” 于是那根衣带从她腰间脱落,轻飘飘地再飞上陈运手腕,收紧、捆缚—— “就用这只手……” 于是陈运就是用这只手探入了甬道点住浪头,带着那点温度,带着那缕香……天是暗的,灯是亮的,水从头顶花洒浇下犹如一场大雨。 陈运在这场大雨中骑着车,疾驰过水滩,风大得眯眼,她说不出话、喊不出声,要去见一个人—— 那个人后来对着她笑,同她说没有关系让我看看你。 “……最后,陈运,记得喊我的名字。” 于是陈运张开嘴唇,第一次以这种方式吟出这个名字: “迟柏意……” 你要喊我的名字,就像我一次一次地喊住你。 “迟柏意。” 用这只手,带着我的这一部分进入。 我可以不在、我可以出去。 但我要你看见、要你听见,要你睁开眼…… 我要你到达那个时刻见到的那张脸,是我。 只有我—— 迟柏意。 “迟柏意!” 一声汽笛,嘹亮磅礴,拉长无数倍划破夜空。 衣带顺着胳膊跌落。 一只手,泛着光滴下丝,在半空中停顿数秒后,将它慢慢捡起捂在了心口…… “柏意?” 迟柏意收回目光,看向她: “你说。” “我说,咱们到底什么时候上去?”老周说着又一指她手里的电子烟包装盒,“还有这玩意儿,你拿来送礼给我是否有点太寒碜了。” 迟柏意马上转身扔进了垃圾桶: “没人给你送礼,我自个儿买的。” 老周被她气得干瞪眼儿: “扯呢,我刚过来才看见你扔了一个!” “扔了的那个就是,这是空包装盒。我抽不惯这玩意儿。”迟柏意半掀眼皮扫她一眼,道,“你想要啊,垃圾桶自己翻去。” 老周定定地望过来几秒,嗤地笑了: “抽闷烟呐。” 迟柏意懒得理她。 “一个人在楼底下抽闷烟啊。” 迟柏意理性地保持沉默。 “一个人在这个寂寞如雪的夜里守着楼上病情发作的对象抽闷烟呢?” “你是好长时间没跟人斗嘴了好寂寞是吗?”迟柏意头都不抬地看手机,“要不我给你把钱琼叫过来得了。” “大可不必。”老周见好就收,“我可说不过她,而且我多长时间没见你了,这不是熟悉一下么,免得一会儿咱们双方尴尬。” “尴尬尴尬吧。”迟柏意深吸一口气吐出,将手机一收,“行了,上楼。” “不用我再给你个缓冲?” “我觉得我需要给你个缓冲。”迟柏意走在前面淡淡地开口: “先说好,病因不问,只问病史,你要敢问……” “敢问怎么着?” “敢问你就竖着进门横着出来。”迟柏意瞥了她一眼,“就跟你高中来给我炸刺儿那时候一样。” “哎哟你吓死我吧。”老周拍着胸脯,“医生医闹了不起啊。” “医生还有个帮手更了不起。”迟柏意取出钥匙开门,侧身招手: “来,陈运,这就是我那老同学周清砚。” 周清砚端出八颗牙的笑,一抬头: “你好?” “你好。” 陈运语气很平静,跟站在后面的迟柏意对视了几秒,低头让开了路: “请进。” “请坐。” 一眼看过去就两把椅子,周清砚果断放弃,道: “没事,我坐地上就行。这样自在一点。” 陈运没说什么,就点了一下头: “那我给你拿个垫子。” 迟柏意走在这俩人后面,刻意把脚步放轻,减少自己的存在感,同时不动声色地把她上下看了个遍—— 脸上没有笑,姿势状态尚好(类似初见),手上身上没有伤…… 不错。 “字写得很好,平时也练吗?” 陈运抱了个以前洗缩水的床单出来铺着,听她这么问就跟着看屏风: “以前练过。” 床单铺好了,三人席地团团而坐。 家里依旧没有多余的杯子,好在她俩回来前买了些饮料果汁,苹果橘子什么的整点儿往中间一摆,再拆包瓜子。 嗑着瓜子喝着瓶装茶,天就这么各聊各地聊上了。 陈运说:“你想问什么现在就问吧。” 迟柏意说:“你们看这个苹果它像个馒头。” 周清砚说:“你也用香吗,芳香疗法是不是真有那个奇妙作用?” 话题南辕北辙,交流不着四六。 她们三坐这儿活像坐在了青春偶像剧里郊游的大草坪。 主角陈运在试图把剧情拉回正轨,主角二号迟柏意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在旁疯狂ob,勉强算个配角的周砚清至今未能进入状态,正从诗词歌赋谈到衣食住行爱好特长…… 陈运摸不准这俩大夫的脑回路,最后干脆摆烂: “对,没错,我确实认为芳香疗法这东西唯一起效的就是心理暗示。” “就像有人告诉你桃花是香甜的,你就能接受所有桃花香氛的东西其实都是桃子味儿。有人告诉你薰衣草能安眠,你就觉得自己能睡得很好……” 文字游戏而已。 “那么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你觉得这是某种意义上的欺骗?” 周清砚摸着下巴道: “市场营销和人本身对抽象的一种追求?” “差不多吧。”陈运点头,“追求精神,得到艺术,而艺术就是巧言令色。” 迟柏意感觉这个对话很缥缈: “哲学吗这是?” 陈运掰开橘子放在了她手心。 于是迟柏意安静嚼橘子。 柑橘的气味很清新,尤其破皮之后像在空气中投射炸弹。 嗅着这股浑然天成的香,陈运再次开口: “譬如柑橘类水果香气中的柠檬烯可以刺激大脑,两种对映体S、R,气味不同,功效不同。” “但市场也不会根据功效气味让你选择,市场只会排列出更优选,更多、更繁复。” 从而让人在无数选择中必须挑选一样作为代表:诸如沐浴露护手霜的香味,和香水的千千万万种品牌,以及洗衣液留香珠等。 而不会去想自己为什么要选择。 “所以选择的那一刻就注定只会有一种结果——被骗,然后认栽。” “所以你不喜欢这种东西?”周清砚拧开瓶盖,将水放在了她面前: “那哪怕你自己也是、或者说未来将会是代表市场去做选择的那一部分呢?” “那我宁愿没有过这个选择。”陈运笑了笑,在周清砚进门后第一次,目光直直对上了她的眼睛: “要么活,要么死。” 这道声音像一条索命的咒,在整个云里雾里的对话中骤然出现,迟柏意恍然明白,悚然而惊,这才发现自己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把手里的橘子皮碾碎了。 橙黄的汁液就沾在指尖,黏糊糊的很难受。 陈运转头看看她,从兜里摸出来一块儿手帕,放在了她的手心: “擦擦吧。” 迟柏意就怎么看那手帕怎么眼熟…… “现在可以问了吗?”陈运重新看向对面的人: “你的暗示对我没有用,我不信催眠这种东西。” 周清砚立马从余光中瞥见迟柏意站起来了: “话也不能这么说,你不也一直在暗示我吗?” 好,现在迟柏意又坐了回去,还冲她抬抬下巴。 嘁…… 周清砚正色道: “好了,我明白了,你的病跟你的身体条件和你的童年你的天赋都没有任何关系。当然有关系我也没有办法——这句是你迟大夫说的。 现在说说吧,你的情况,尽量具体一点。” 陈运了解这个流程,也已经习惯了: “失眠。” “到哪种程度,从什么时候开始,以前用过什么药。”【你现在阅读的是 】 50-60 第51章 爱我 陈运慢慢回答着这些同样被问过许多遍的问题: “幻听……偶尔会有。不过都是那些以前说过的话,这算不算?” “话题和思维跳跃吗?不,我觉得没有。” “我以为这正常。” “攻击性行为,看对谁吧。” “第一次意识到不对是高三的时候,嗯……高三上半学期,冬天。” 说到这儿的时候,她再次忍不住向迟柏意看过去…… 周清砚低着头翻自己之前的记录档案,没注意这俩在打什么马虎眼儿,还在问: “在那之后你说你去过学校的心理咨询室,效果不好,然后再下一次正式去已经是第二年了对不对,这中间大概情况如何?” “第二次去的是心理诊所还是医院?” 没人吱声。 周清砚抬眼一看,险些被气笑: “好看吗?” 迟柏意大大方方点头: “还不错。” “所以我刚问了些什么?” “中间情况如何去的是诊所还是医院。”陈运一连串地重复完,抠了抠指甲,答: “去的是医院。” 周清砚挺意外地看了她一眼: “有当时的病历吗?” 陈运说“没有”。 “那当时诊断或者……” “没有,都没有。”陈运嘴角抽了抽,想笑一下又实在笑不出: “因为当时在门诊跟别的病人打起来了,所以……” 所以能跟病人打起来的病情自然也差不多,直接土也湳枫西氵半碳酸锂联合伺候。 一伺候就是三个月,直到陈运觉得再吃她就真疯了的时候终于结束—— 药太贵,吃不起了。 迟柏意听得眼前发黑胸口发闷,太阳穴突突乱跳,很想说话,又知道这种时候家属最好不要开口,只能保持着沉默。 在她运着气的沉默中,陈运继续说: “再就是别的方面,反正去了就说有病,有病就是吃药。其他就是心理治疗,整个纯聊天,聊天我也聊不下去。然后……” 然后就是纯完蛋—— 会每时每刻试图找小视频或者小文学? 行,手机砸了。 想病态地求取床伴? 干活儿去呗,搬砖搬两天晒晕了就不想了。 一旦开始动手就停不下来? 约束约束还是约束。 约束不了砍掉也行,别要了。 “从前其实也有过挺好一个心理医生说过的,说这是正常的生理需求。”陈运笑了一下: “我也挺相信这个人的,我觉得她说得很对。” “但是我发现……” “你发现就是这种正常的心理需求给你带来的压根不是快感。”周清砚叹了口气,“最后我想问你一个很隐私的问题,家属麻烦回避。” 家属无奈地起身回避,被陈运拉了一把,攥住手腕。 “不用回避。” 迟柏意觉得她的手指在抽搐,忙反手握住。 “不用回避。”陈运又重复了一遍,扭头看向周清砚: “你直接问吧,没事。” 周清砚望向她们抓握在一起的手,又望向她们的脸,挑了挑唇角: “你在病情发作时,第一感觉是什么?” 疼。 “疼。”陈运说: “特别疼,跟锥子扎一样的那种疼。” “明白了。”周清砚收拾好东西,合起手机,站了起来: “明天两点来医院,具体需要检查的项目柏意都知道,让她跟你说吧。” 陈运跟着站起来,有点迷茫地答应着: “哦,哦……” 要检查啥? “我没有甲亢啊。” “没说你有甲亢。”周清砚人走到门口,听见她在那儿嘀咕忍不住就想笑,“柏意没跟你说我是干嘛的么?” “精神病院的。”陈运说。 周清砚点头:“对,所以你得来做精神病的常规身体检查,就这样。” 精神病为什么还要做身体检查? 陈运属实没懂。 但也不妨碍她把客人送出门。 下楼她们不让她去,陈运估计她们可能要说话,就没跟着。 迟柏意这边好好地将人送走,满腹心事回来,上楼就见人蹲在门口,背后门还大敞着,见她回来慌叨叨地迎上来问: “是真的吗,我还得去医院?!” “是的。”迟柏意已经在考虑明天能不能请假了: “就是普通的血常规脑电图之类……” “为什么,她跟以前那个大夫一样直接说什么毛病我去挂号拿药不就行了吗?” 迟柏意合上门,手动帮她调转方向朝屋子里走: “你愿意吃药?” 陈运怔了一下,刚想说愿意,人已经被安置在了椅子上,下巴被抬起,脸颊就贴上了她手心: “那看病了就得吃药啊。” 迟柏意静静看着她,看了好一阵,嘴唇动了动,干巴巴道: “乱吃药不好。” “我也没乱吃啊……”陈运掰着指头回忆,“我很注意,而且都是人医院给开的,我又没自己瞎配着买。” 迟柏意心说你注意?就你这人大夫说啥你就吃啥的思维方式简直跟你那便宜妹妹江毛毛一个样! 俩医盲,俩倒霉孩子! “所以是不是狂躁病?以前那个医生就是这么说的,现在是不是还是这样?”陈运在她手心蹭蹭,觉得自己脸上也有她的味道了,很满意地再把脑袋拱上去也沾一沾: “你送她下去她是不是给你说了,说了什么?” 迟柏意挤在椅子背上用一种高难度姿势半搂着她,道: “没有。” “真没有吗?你是不是心里有数不告诉我啊。” “真没有。” 陈运就挺忧愁地皱着眉头,低头用手抠桌子缝,边抠边闷闷地说: “那好吧……” 挺强势一人软下来真特别软,迟柏意估摸着要不还是哄哄吧,才张嘴说了句: “乖乖去做检查有奖哦。” 她下一句就补上来了: “你的朋友同学都跟你一样,心眼儿真多。” 迟柏意一时无言以对。 陈运坐在椅子上拧着腰,仰脸看看椅子背上挂着的她: “钱琼姐就傻坏傻坏的,周大夫比她还坏。” 迟柏意一边觉得背后蛐蛐人很不好,一边又实在昧不下想听乐子吃瓜的良心,索性身体力行地给她剥起瓜子仁—— 来来来,请细说…… 陈运就说了: “钱琼姐那天晚上是来看你笑话的啊,不过你可能太厉害吧没让她看成。” 心眼儿真多的迟大夫得意挑眉,“咔咔”地剥壳: 厉害?那确实。不过厉害的是你不是我。 “周大夫就很坏很坏了,不停地套我话……”陈运被她喂了一把瓜子仁,香香地嚼着: “你是不是告诉她我会玩儿香什么的了?” “没有。”迟柏意说,“基本就聊了你现在的病情和身体精神状态。” “所以你肯定也没跟她说过咱们是怎么认识的,还有我的家庭条件什么的,对吧?” 迟柏意“嗯嗯”的:“那我肯定不能跟她说那么多啊对不对,她就是个精神科医生,又不是心理医生。” “那她可厉害了,进门就看出来我的爱好。”陈运嘟嘟囔囔地告状,“然后一直把话题往这上头带——我看过书的,书上说与创伤症候群体就应该这么交流,让病人说话。” 迟柏意就寻思刚才明明是老周说话更多才对…… “她先入为主觉得我有病就是因为我的爱好或者我的鼻子很灵,你跟她说我身体状态肯定提到过这个对吧?” 陈运从对面这个不知道为什么在高兴的人脸上看出一种骄傲(到底在骄傲什么?): “然后她就一直试图让我说什么芳香疗法,还用狗屁市场试探我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状况,想不想治病……讨厌。” “讨厌。”迟柏意马上跟着说,“太坏了这个人,我都跟她讲了不要去追究病因。” “干嘛不追究?” “干嘛要追究?” 陈运恼火地瞪她: “你好好说话。” “我在好好说话呢。”迟柏意笑: “你没听出来么?” 陈运只好先端正自己的语气和态度,重新把刚刚的话说了一遍: “我的意思是,可以追究的,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儿。” “你能这样想我很高兴。”迟柏意也恢复了自己一如既往的温柔: “不过我想告诉你的呢,是现在不要急。” “你现在能正常的生活,正常的重新进入世界和人生,才是当务之急。” “毕竟你应该也猜出来了,性上瘾不是问题,只是个并发症而已。” “可病因……” “你希望追究这个病因,是因为想要摆脱,还是想要倾诉?”迟柏意反手敲敲桌子,问她: “回答我,陈运——或者说你只是想要我知道?” 一只蛾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偷偷溜进门来,扑棱着翅膀,一下一下撞上灯泡。 陈运捂住鼻子,起身去关了灯,又从小推车上摸出蜡烛来点燃—— 烛影憧憧,散漫的柔光中,迟柏意看着那排浓密睫毛抬起,露出底下一双像是蒙着水光的眼睛: “我就想让你知道。” “那么你想让我知道是为了你自己的‘长痛不如短痛’,还是为其他——比如说你觉得这样对我来说更公平,或者……你想让我做点什么?” 这话问得很直白,迟柏意以为陈运会躲的。 可她没躲。 她咬了一下嘴唇,眼神恍惚中带着某种奇异的坚定,眼皮慢慢的红着,酽着脸颊也一起红起来,轻轻说: “都有。迟柏意。” “我想让你知道,因为你应该知道。” “而且……我有点受不了你这样一天天在我眼前晃来晃去了,我以为……我以为你要是早一点知道,你可能、是不是就可以早一点来……” “碰碰我……” 爱我。 第52章 结果出来了 “知道了。” “不过,不行。” “为什么? 那这个片子这上面的这个点儿又是怎么回事啊?” 迟柏意猛地回过神,把陈运那张泫然欲泣可怜巴巴的脸替换成…… 不行,替换不掉。 “大夫你看就这儿,这儿……” 迟柏意叹了口气接过来,对着光看两秒,用大拇指头往那个点儿上一抹,道: “好了。” 病人尴尬得直呼神医,末了捂着脸跑了,剩迟柏意一个人继续坐在办公室出神,满脑子依旧是昨晚的对话—— 当时,陈运在听完她那个回答之后也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反而是她自己着急忙慌开始解释: “但也并不代表我不想,只是现在还不行。也不是不行就是现在吧它是介于行与不行之间呢需要考虑的这个……” 想到这里,迟柏意头痛地抓了抓自己头发,将笔往笔筒里一扔,再次深深叹气—— 所以这都说了些什么东西,到底? 当然,如果只是这样,她也不会如此之愁。 她现在更愁的是陈运后来的反应—— 就抿着嘴唇鼓着脸看了她一阵,然后“切”地一扭头: “行,你说的。” 迟柏意还要再解释,她伸手来一挥: “你等着的。” 我等着…… 迟柏意之前不觉得,现在想想怎么都觉得这句话大有深意。 当然,要是只到这儿的话也行。 可偏偏,等迟柏意好不容易打叠了千百种温柔小意,酝酿够了感情,刚要说出那句“那我等着”…… “那”字还没出嘴呢,她飞快转过身蹿上来,勾住迟柏意脖子就是一口—— 咬的脸蛋。 是真的咬,上牙的那种,怪疼的那种。 咬完了,此人咂巴咂巴嘴,洋洋得意地抬腿就走: “放心吧,我也没真打算怎么着,而且就算你想也不可能的。我就通知你一下。” 走出几步,还又回头抿着嘴给她原封不动来了个陈运版委屈巴巴可怜兮兮脸,甚至较之刚才更青出于蓝: “所以明天你会陪我去医院的,对吧迟大夫?” 迟大夫咬牙切齿地摁着桌子站起来,掏出手机开始打电话。 无人接听。 通话中。 无人接听。 看病和去看病以及陪看病的,没一个接! “钱琼姐,你手机好像又响了……” 钱琼置若罔闻,正全神贯注地怒视隔壁吉普车,打着手势骂人。 “姐啊,快绿灯了姐。” “小陈运趴下。” 陈运只好闭嘴趴下,才趴下就感觉头顶一个东西“咻”的一下飞进了车窗,两秒后又从车窗“咻”的飞了出去。 “你车门长脑门脑门长贲门上了你……” 陈运百无聊赖地想:贲门是啥? “又啊白痴粑粑狗屎糖,你妈妈不爱你NONO没有人爱你……” 对方攻势大约很猛,钱琼的手势已经打不过了,干脆切换成英文继续骂。 骂的境界有多高陈运不知道,但她从窗口看见对面下来人了: “姐,姐!绿灯!” 钱琼当机立断、一踩油门,带着她奔了出去,把后面一句“你大爷的”硬生生拉了有三个调子那么长,唱歌一样,回音袅袅九转不绝。 车开出大老远了,陈运还试图回头: “那个车追咱们呢。” 钱琼说,“放心吧这儿限速,她追不上”。 “她比中指了。” “你回她一个。” 陈运附赠了两个过去。 钱琼嘿嘿笑: “再把扶手箱里的牌子拿出去举一下。” 陈运把那个只有自己半个巴掌大的牌子举出去,很纳闷地问: “这很小啊,还没有你后视镜大呢,人能看清吗?” “举手机了吗她们?” 陈运点头: “举了。” “举了就收回来。” 陈运收回来后看着那行小字哈哈地笑了: “‘钱琼姐你真损。” “不损不行。”钱琼也笑,笑完了说:“而且这也不是我损——你看这都怎么开车的?一个个小年轻比我脾气还急,光嚷嚷多伤身体。弄个这牌子,多好——看不清还得用手机摄像头放大看。” “等放大就该气死了。” 气死了窝着火还追不上。 陈运正翻来翻去地看牌子,看着看着就觉得上面龙飞凤舞的字迹很眼熟: “这个……是她写的吗?” “那可不。”钱琼看着路,“就说你聪明吧。你瞧我哪儿有这么损。” “而且就这种损中带着闷骚劲儿的招数,除了她也没人想的出来。”钱琼说着就忍不住笑: “我就不行了,我一般都骂回去,不骂回去没法开车。” “就跟你今天这样似的骂吗?”陈运回味了一下,“脑门长贲门……贲门是什么?” “问你家迟大夫去,她教的,多损人呐,我拿出去骂人被骂的都得愣一下……” 陈运低下头,努力憋着脸上的笑,隔着衣服口袋捏了一把里头装着的手帕: “其实也就、还行,一般般损吧。” 一般般损,二般般可爱。 像她这个人。 钱琼叹气摇头,嘴里“啧啧”的: “我跟你说啊陈运,你不能这么看人下菜碟——怎么到她这儿就是一般般,到我这儿就是真损了呢。 离太近被她蒙蔽了吧。你得看清楚点儿知道吗?我跟你说她们这些当医生的都没一个好人。” “就比如说老周。” 陈运耳朵支楞起来。 “现在要给你治病的这个——这人就可黑心了,跟你那迟大夫一个样儿。” 陈运小声地咕哝: “她才不黑心……” 钱琼装没听见: “你就想想她一个耳鼻喉科的,周清砚一个精神科的,怎么认识的?” 陈运问: “怎么认识的?” “打架认识的。”钱琼笑着看她,“怎么,不信啊。” 她倒没说信,也没说不信,就托着脸发愣,愣了一会儿表情还挺凝重,说: “那她是不是当时打输了,人家才欠她人情啊。” 然后还把这人情用到我身上来了?! 钱琼被这句话说得一呆,完全没想到这人思维能奔逸至此,再回过神来脸都快笑烂了: “怎么可能!” 天塌下那都不可能的好吧! “你到底是怎么想到这上面去的?” 而且你不应该惊异她这种人怎么还能有这种年少轻狂的时候吗? 但陈运就是一点儿也不惊异,不但不惊异,甚至还颇为关切: “所以谁打赢了?” 你赢了你赢了。 钱琼把车一停,车门给她摁开: “到了,走吧。” 陈运肢体僵硬地下车,拽着自己的小背包左右张望,发现她也跟着下了车: “没事、姐,你忙去吧,我一个人就行。” “你没事我有事儿。”钱琼打了个响指向前一指,“走吧,别客气了。有人专门雇我今天来看着你的。” 陪着她挂号排队进诊室检查,一步不能离—— “叫看着你走路吃饭看病睡觉,眼都别眨一下。” 要出什么茬子,你那笔投资就别想了,我捐给福利院动保协会去—— “要眨一下剜我眼珠子呢,多吓人嘿……” 为了钱琼姐的眼珠子,陈运尽量很听话—— 听话地看着她跑来跑去,听话地跟着她跑来跑去,听话地填表对着电脑发呆抽血化验被夹了一头夹子…… 那个夹子还夹了两次,因为第一次她太紧张,周大夫说不行。 过了一会儿,钱琼姐买了面包给她来吃,吃着吃着周大夫边上那个不知道是护士还是什么的姐姐又来了,说电脑上做的表也不行。 陈运只好把面包揉成球全塞嘴里,跟着进去。 这些东西都弄完后已经是下午四五点。 天色阴沉,太阳若隐若现在云层中,仰头却能看见一种很干净的水泥灰色。 陈运站在门诊楼前,轻轻吸着鼻子,从很多人身上闻到苦味。像维生素、也像橡胶燃烧后的焦苦味。 以及一种特殊的香气: 很甜,甜得发腻。 且这种甜很像是放多了甜蜜素的变质罐头—— 病入膏肓的疯子身上才有的气味。 可有着这些气味的人从医院进进出出,陈运却看不出来她们到底有没有病。 也许都有病。 也许都没有…… “结果出来了。”钱琼在电话里说。 迟柏意站在楼后空地,取下眼镜抬头望了眼天,很阴,云很厚: “说吧。” “中度焦虑伴轻微神经衰弱,强迫性神经症。” “躁狂呢?” “没有,老周说之前算误诊。” “那她现在……” “现在还在医院,老周说晚上得做一个什么P……PSG。” “行,知道了。” “你晚上是不是赶不过来了,那我陪她?”钱琼掐掉烟,朝那边看了一眼,陈运现在已经低下了头: “她其实还行,是有点应激,不过老周说问题不大。” “你陪她吧,我晚上得加班,有个手术。” 钱琼答应着正要挂电话,她在那边又补了一句: “散散你身上的烟味儿,她鼻子灵,闻到会难受。” 钱琼张了张嘴,拿下手机,匪夷所思地对着屏幕开始使劲儿摁通话键。 摁完,左手掏了支口腔喷雾,右手掏出瓶香水…… “你这大晚上到底又出去忙活了个啥,这又是什么恶心味道我的……” 周清砚话没说完直接哕了一下,赶紧抓起文件夹扇风,一只手往办公室门口指: “难怪陈运下午进来时喊头疼呢——你出去,现在立刻马上!” 钱琼岿然不动: “你就把柏意完整病历给我呗,给我我就走。” “你立马走。” “我……” “人柏意都没提病历,你一个编外人员搁这儿敲什么锣,显你能啊,都几点……一点多了,快滚!” “我就回头拿给陈运看看,我……” “你走不走?你不走我走了?” 钱琼低头认输: “别走别走,你这儿忒吓人,重兵把守的……” “吓人你别赖我办公室。”周清砚都快被她烦死了: “你去陈运那儿,单间,陪护床随便睡。” “我不去,那儿柏意的地盘。而且女女共处一室,多不好意思……” “你不去我去。”周清砚“啪”地把文件夹一扔,起身就走,走两步还没忘抬脚踹了她一下: “滚我床上睡去。” 钱琼苦着脸: “那可不兴啊……” 周清砚不理她,加快脚步地走,走廊安安静静亮着一溜灯,倒数第八间是陈运的病房。 她隔着门上小窗大概看了一眼,没见问题,就又转身,边走边想着怎么让办公室那烦人精滚远—— 给老迟打个电话? 算了,老迟估计还没下班呢。 而且这都一点多,快两点了吧…… 可一抬头,老迟就离她不到两三米远,手上还拎着风衣,耳坠子甩得乱飞,正快步走来。 第53章 早啊,小陈运 等她走近,周清砚抬手看了眼表—— 正好两点。 “你下班了?” “刚下班。她呢?” 周清砚让开,见人过去了才道: “动静小一点,刚睡踏实。” 为什么刚睡踏实? 迟柏意小心翼翼到门口,握住门把手,将要使劲儿,就从窗口看见了床上的人—— 平躺着,脸上头上都是线。 从额头到脸颊,全都是。 鼻孔还插着两根管子。 手就搭在胸口,小指戴着血氧。 那个夹子大约有点紧,迟柏意能看见她的指尖微微有点发红…… 迟柏意松开手,呼吸一下子停住了。 周清砚过来同样往病房中望了一眼,“没想到?” 她没回答,一只手取下眼镜,指节抵住鼻梁回身靠在了墙上。 “我就估计你是没想到。”,周清砚笑了笑说,“你要是知道的话,绝对不可能同意。” 迟柏意调整了一下呼吸: “确实。我以为就是像之前我做的那个智能监测一样。” “你做的那个是床垫监测,她的这个是多导监测。区别还是挺大的。” 大概是因为还在走廊,周清砚声音很轻: “其实就她这个状态,在家做一个便携式监测就可以。但你……” “但我非得让她在医院做这个。”迟柏意苦笑着戴上眼镜,“我以为传统方式测试的数据能更准确一点。” “她睡不好也不是一两天的事……” “她不只是睡不好。”迟柏意摇头打断她,道:“就是能睡好的时候也总是醒,她自己发现不了。 是,白天她精神很好,但有时候过于亢奋,偶尔平静又显得萎靡不振。 我有时候甚至怀疑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睡着。” 焦虑症这个是一方面,另外就是有那么几次,在迟柏意还醒着、陈运已经睡着了的时候,她会忽然听不见陈运的呼吸声。 打呼噜什么的却又没有。 所以她才一直想着让陈运来做一个监测,看看到底问题出在什么地方。 只是没有想到传统的监测会是这样…… 鼻导管其实不算粗,迟柏意见过比这还粗的比比皆是。电极贴片也很普通、很常见,至少以前实习时一天做个心电图要贴一百八十遍。 都是很正常,可能任何不适都不会造成的东西。 然而放在陈运身上,却刺眼得厉害。 叫迟柏意看过一眼,脑子里的第一反应就是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全拆掉带她回家—— 平时多盖点儿被子都嫌烦、往鼻子里喷点儿生理盐水都恨不得躲到天边去的人,这样子真的能睡好吗? 这样子测出的结果真的有效吗? 周清砚看着她脸色变来变去,越变越难看,正想说句什么,她忽然叹了口气。 她叹着气说: “是我太自负。” 周清砚顿时感觉自己二十多年来没进过水的耳朵突然进水了。 她再说: “我还不如翘班跑了呢……” 妙极—— 这水不仅进了周大夫耳朵,现在还流进了周大夫脑子。 顺便洗刷了一下周大夫的三观——对迟柏意这个当年发着高烧还要来跟她抢一个屁用没有的辩论赛冠军的神经病、的三观。 莫非她不是神经病,而是真的有病? 周清砚一下子就觉得自己当初从高中到大学把这人当作对手真是太可笑了。 真是可笑至极! 所以早知道这样,给她介绍个女朋友不就完了吗? 想到这儿,周清砚莫名就有点生气,于是转身就走。 迟柏意还在难过中,倒是没忘记跟上她。 俩人走过走廊,一言不发地在安全通道的楼梯间停下。 周清砚本着自己的职业素养开口,报告给了她一溜坏消息: 中度焦虑,不过别太高兴,马上就重度了; 强迫症晚期,不过也别太难过,马上就成分离障碍初期了; 神经衰弱,挺轻微的,不过也不算太轻吧,也就比较正常人呢怕吵怕闹怕光心慌意乱耳鸣多汗…… 迟柏意捂了一下自己的太阳穴,牙疼般地“嘶”道: “停一下,我先问问。有好事儿没有?” 周清砚马上抬头: “有啊。” 有啊你还不快说?! “性上瘾,这个好治。” “这个不用你治。”迟柏意恼道。 “那没有了。”周清砚一摊手,语气果断,态度坚决,“没了。你现在可以回家睡觉。大半夜的,不睡觉来这儿游逛什么?” 迟柏意对她怒目而视。 视其半分钟后,忽然勾起唇角一笑: “那你怎么也不睡?” 你猜我怎么不睡? “睡不着?” 你猜我为什么睡不着?! “需要我帮忙?” 来了! 周清砚在心里道:来了——就是这个糟心的带着怜悯和淡淡恶意的语气!就是这个让人就算接受了她的帮助也很想给她捶地上捻两下的感觉! 她怎么还活着呢她? 她凭什么好像大概还拥有了个挺不错的小对象?! 自十年前,高中毕业前夕为填报志愿打架之后,这两位本级的万年第一和万年老二再次面对面对峙在了楼梯间。 声控灯灭了,迟柏意轻咳一声。 声控灯又灭了,周清砚拍了拍巴掌。 明灭之间安全出口的绿牌照得她俩的脸一模一样发着绿光。 周清砚先收回眼神,道: “你和陈运,到哪一步了?” 这话题转变的是否有些过于突然了呢? 迟柏意挠了一下脸,又摸摸自己锁骨,说: “牵……牵手?” 周清砚好像被打了一个闷棍: “牵手?!” “还有、抱抱……” 还“抱抱”~ 还“抱抱”! “你是这样告诉我‘这个不用你治’的?” 迟柏意斩钉截铁地道: “对。” 周清砚定定地望了她一会儿,点头: “行吧。不过我得提醒你,她现在对你的依赖很不一般,甚至已经有点成为习惯了。” 那当然。 “所以,今天在没有你的情况下她能自己来已经很出乎我的意料——穷花不算。” 迟柏意“嗯嗯”地表示明白。 “恰好这个病最关键的点就在于稳定和节制——节制已经不用说了,那就是稳定。” 迟柏意看向她。 她也正巧看过来: “至于其余方面不用你我操心,不停药持续治疗心理疏导,她自己全都可以完成。别看我,你也知道她确实做得到。 我要说的就是一点——稳定。” “规律的生活,均衡的饮食,稳定的环境、稳定的人际关系,最好还有……” “一个信任的伴侣。”迟柏意说,“我会的。” “所以如果感情到位,还是尽快进一步发展比较好。” “可我还没表白……” 周清砚眼神复杂: “感情上的东西是你的事情,不过我看你的精神洁癖也得治治。怎么了,不表白就不算在一起?” “得表白。”迟柏意古板地重复,“得表白。” “你老婆现在需要的……” “叫她陈运。” “陈运现在需要的那就不是……” “表白了才能进一步发展。”迟柏意边说边为自己鼓劲儿似的点头,“她需要,我知道,我知道她需要。但不行。” 在周大夫看神经病的眼神中,她低下头,有点局促,也很难得的缩了缩肩膀,无奈而沉闷地道: “是,你可以说我精神洁癖,反正你上回不也这么说么?但这世界上不是所有人都可以毫无负担的去恋爱和做……爱吧。” “我只是以为这是一种责任……” “毕竟我对于陈运来说已经不是可以随便用来解决需要的人了,陈运对于我来说也是……也是一样。” “我只是、不想趁人之危。” 她会难过的。 她会期待,会接受,因为那是我。 可让她之所以期待和接受的,不是我—— “她之所以会焦虑,会成今天这个样子,是因为她太追求完美……”迟柏意说到这里,不由自主笑了笑。 只是那笑意很浅,也很淡。淡得像沾透了水的笔晕出的一缕墨痕,拖过去,轻轻一顿,顷刻间便又了无踪迹。 “我也很爱完美。” “她也的确完美。” “可太过于完美的东西,也许本身也是一种残缺。” “你要她接受这种残缺?”周清砚冷笑了一声,望向自己办公室—— 办公室的门开着,门口的影子拉出很长一条。 “我要她知道我可以是这个残缺。” 一部分也好,一半也好,或者是全部,也没有关系。 都没有关系。 看见、知道,就好了。 而如果看见,如果知道,就该得到。 “陈运……” 迟柏意弯下腰,用手指在虚空中点过她的鼻尖,划过她的鼻梁,抚上那并不存在于掌心间的脸颊,在心中轻轻问道: 你又做梦了吗? 这次你梦见什么了呢,陈运? …… “对了,我今天跟她讲过致病因素,也问过她了。 我问她、让她受影响的到底是人还是事,或者二者皆有。” “她怎么说。” “她说都有。” 都有。都有…… 晨光慢慢透过窗,打在病床尾的小椅子上,也晃在迟柏意一夜未合的眼皮上。 天亮了。 陈运艰难地从一个又一个重叠套锁的梦中坠落,终于再次挣扎着撑开了眼: “迟、迟柏意?” 迟柏意于无限错落的晨光暮影中向她走来,俯身低头: “早啊,小陈运。” 第54章 她开始发出喘息 本该第二天早上七点被护士姐姐叫醒的陈运现在正对着迟柏意发呆。 迟柏意就坐她对面翻看菜单,翻了两页问她: “昨晚睡得好不好?” 陈运揉着鼻子,说:“好,挺好的……” “那个房间特别干净,什么异味都没有。” “床也特别舒服,比家里的床软好多。” “枕头高度也合适……” 这也好那也好的一堆例子举完,眼睛一刻没离过迟柏意的脸: “那你呢,你什么时候来的,你没有睡觉?” 迟柏意马上道: “睡了,在你旁边睡了大半晚。” 差五分钟六点,街上除了高中生就是垃圾车,连早餐店的老板都在揉眼睛。 陈运望着她有些皱巴巴的衣裤和毛糙的头发,望了一会儿,别过脸: “没睡就没睡呗。” 迟柏意伸手把这颗固执的脑袋转过来,她又固执地转了回去,并道: “也就睡个觉而已,矫情兮兮的。” “那我能怎么办?”肠粉来了,迟柏意自己先挑了一大筷子吃,痛吃两口才往前一推,“就是这么矫情,互相心疼就这么容易矫情。” 陈运不答,埋头吃她剩嘴儿,快吃完了才说: “你没放料汁。” “嗯,我忘了。” 不过这样吃也不错,这家的肠粉皮非常细腻,米香味儿很浓厚,卷着蛋皮和虾仁,落在胃里沉下去,身上那点儿寒意也散了。 迟柏意灌了自己一肚子咖啡,抬眼问:“早班还上不上,要不请个假?” “请不了,昨天就请了,今天算旷工。你呢,上吗?” “得上,我最近这个月都不好请假。” 两个眼睛都有点不太想睁开的人面对面同情了对方一阵,一起撑着桌子起身去付钱。 迟柏意还在垂死挣扎: “那是这样,你跟我先回家一趟,洗个澡,然后咱们……” “一块儿上班?” “……一块儿上班。”迟柏意终于痛苦地说完了,“我去开车——算了疲劳驾驶,打车吧。” 打车也不容易。 六大院在的这个犄角旮旯,胡同钻出去个蜜蜂都分不出东南西北。 最离谱的是这个南门它叫北门,北门叫东门…… 这些个精神病院的天门在电话里彻底绕昏了迟柏意通宵搅拌的脑袋,令她嘴瓢了又瓢,最终还是陈运伸手拿过手机道: “不用了,我们坐公交吧。” 公交几站路来着? “十二站到医院。”陈运把这个困的神志不清的人带上站台,让她坐下,自己站着叫她靠,然后忽然想起好像漏了个人: “钱琼姐呢?” “我叫她回去了。” 迟柏意搂着身边的腰,头困困地埋在她肚子上面,声音含混不清: “她待那儿老周不自在。” “周大夫也被钱琼姐熏到了?” “周大夫不想看见你钱琼姐那张前任脸。” 说完,迟柏意抬头眯着眼睛瞅瞅,陈运脸色很平静,正一下一下用手指梳理着她那头乱发,眼神也很专注。 “你猜到了?” “没有啊。”陈运说。 陈运笑着轻轻拨了一下她耳垂上的黑色石头,看它前后晃起来: “我在等你说啊。” 迟柏意就满意地坐直一点,这一回把脸和鼻子一起直接埋进了她怀里—— 哎,香! “想不想知道她俩怎么在一起的?” 陈运不想知道,不过还是点头: “想。” “那时候呢,我,你钱琼姐,老周都是初高中同学,就在我们老家北城……” 太阳和进入肚子中的食物开始一起发力,身上暖融融的,她们就这么一站一坐依靠在彼此的香味中。 迟柏意感受着风穿过指缝与耳畔,在自己身上停留、旋转,俄而消失不见。 风是握不住的,就像那时照在书桌上的晨光一样,轻轻一碰就碎成一地。 声音和气味却能够。 老家的寒气带着冰雪消融的味道再度跃过时光飞渡而来。 迟柏意听见自己的嗓音从活泼嘹亮变得柔雅温润,那只手轻轻抚弄她头发,另一只搂着她的背。 手的主人不喜欢听故事,也不爱讲故事。 可迟柏意却能够放心地让自己晒着太阳,窝在她的怀里,说那些曾经被母亲打断过的话——那些碎嘴的人才有的唠嗑。 如果迟柏意想要,甚至还可以问她要一包瓜子,话梅味儿或者玫瑰绿茶味儿的,她会去找、会去买。 买不到她会气鼓鼓地四处乱跑,没准最后会买一百八十块的瓜子,让她一辈子都嗑不完…… “老周那时候也好胜,所以我俩就杠上了,运动会要争,第一要争,演讲也争,一路争到高中毕业,钱琼那时候就一副跟我同仇敌忾的样子。 填志愿时她过分嘛,她老来挑衅,就没忍住,打起来了……” 那一架打得新仇旧恨全涌上心头,最后她俩都打出真火了。 “然后钱琼就来拉架。 然后她就躺地上了……” 陈运手一顿: “周……周大夫打的?” 手底下的这位无辜地眨巴眨巴眼睛,说: “我不小心打到的。” 陈运“哦”一声,说: “所以你赢了。” 迟柏意眼镜都快被自己蹭飞了,只好伸手来捞一把,挂上鼻梁后清了清嗓子,道: “我当时觉得我输了。” 陈运默默望着她。 “我的朋友背叛了我投敌远去,还和敌人勾搭到了一起。我的对手不好好跟我良性竞争,还勾搭我最好的朋友……” 陈运开始忍不住要笑了。 果然,她接下来一句就是: “结果大家都成年,她俩暗恋双向奔赴感情学业双丰收,酒席办的满天都是,我拿着通知书也找不到人庆祝。” 陈运赶快来摸摸她,被她拿住手亲吻着掌心: “所以说,咱俩这次一定不能输。 小陈运,虽说我不会失望,但你得给你迟大夫挣点儿面子回来知道吗……” 小陈运乐不可支,脸都不发白了,把这人从凳子上拽起来使劲儿一抱: “行,一定一定给你挣面子——哎公交来了。” “对,公交来了。”迟柏意嘴上说。 ‘对,就是这样。’迟柏意默默地在心里想: 对待这样一个不管是对自己,还是自己的问题,都抱有“要么活,要么死”态度的家伙,鼓励和支持是没有用的。 重压之下在动物法则中成长起来的人,也不需要所谓包容与忍让—— 只有搏杀。 给她一个目标和方向,再来一点适当的刺激和压力作为奖励…… 能成为月亮有什么了不起,要做就得做翻云覆雨的那道力! 力——迟柏意笑眯眯地被半抱着上车,上车后往她肩膀上一靠,脑袋正正好就窝在脖颈里头。 阳光眯眼,闭目一片血管红,车上没有别的乘客,所以迟大夫那只过于普通的鼻子终于开始发挥作用—— 先闻到的是硫磺与某种木头香,后来才是暖烘烘热烘烘从耳根下毛绒碎发中散发出的一种甜香,两者、或者三者更多,混合在一起逐渐笼罩住口鼻…… 这气味以前没有出现过,至少迟柏意从来没有这么真切的闻到、尝到过。 现在却有了。 现在它是实质的,可以被握在手中,含在唇齿间。 16号公交早班第一趟是六点,晚班最后一趟是八点。 八点前,迟柏意会按时回家。 这条路坐着公交走过两天,还是那个座位,还是面朝着的方向。 她的气味依旧久久萦绕,时时逗留,如同绊马索,如同独木桥,叫迟柏意偶尔在梦中惊醒,偶然在不经意间心跳加快。 而她本人懵然不知,天天躺在地上睡得艰难困苦,吃药时恨不得把药分成一颗一颗地吃。 迟柏意照旧与她头对头的吃饭,照旧早八晚五的上班,照旧写着新的日记: 十月十九,陈运说做醒桂香,洒了一地。 十月二十一,陈运忘记洗硬币,奖励一次小迟按摩。 十月二十五,陈运在床上睡了一个大号懒觉,帮忙请假,后红着脸回家。 十月三十,陈运从十点半辗转反侧至凌晨,打死也不肯睡床了—— 陈运瞪着这个床上侧卧着的人,咬牙切齿: “你家天花板还没修好吗?” 这人摇头。 摇一下,发丝垂下来一缕。 摇一下,笑容从嘴角蔓延上眼睛。 摇一下,真丝纯色的睡衣带从肩头滑落,像落下一道雾,落下一片云: “没有。” “就再多宽限几天,好不好,我的小房东?” 小房东的目光被水浸透,被火燃起,触着电般缩回: “你……” “好不好?” “可我、我难受得很。” 于是迟柏意只能松开手,任由她再次从指尖溜走,冲向那个该死的洗手间。 水声哗啦啦响起。 迟柏意静静躺着,闭上眼睛。 香气如丝带蹭着门缝游来,缠上床榻,爬过她的每一寸肌肤,每一个毛孔。 陈运没有声音。 可她却好像听见了。 那个低低的,哽在喉咙深处,憋在鼻子中间的声音,带着湿意,也带着水音…… 迟柏意做不成那道力。 也成为不了那残缺的每一个灵魂碎片。 她只能在这个几十平米的屋子中,慢慢向下伸出手,像是要拉住什么人—— 带着残余的温度与香气,如那扇门后的陈运一样,她开始发出喘息。 第55章 我心疼你 水声停止,门被推开。 陈运带着一身水汽路过,眼观鼻鼻观心走两步,一个转身—— 迟柏意还是那个很糟糕的姿势,脑袋在手上,头发从肩膀垂到胸前,笑眯眯地望着她: “呀,今天出来得挺早哈。” 陈运不想理她,自顾自地拿毛巾擦头发,她就搁那儿看表: “早了……嗯,十分钟。今儿没吃小零食?” 什么小零食? 什么小零食?! 迟柏意躺得悠闲自得,一只腿在墙上靠着,另一只腿架得无比之高,头底下还垫了本陈运超厚的专业书,眼镜腿儿在指头上掐着晃: “可不就你平时进浴室那个……” 话未完,被半湿毛巾带着香气“啪”地糊了一脸。 迟柏意一脸复杂地把毛巾抓下来,还想说句什么,一道身影已经迅速扑上了床: “迟!柏!意!” 叫什么迟柏意,迟柏意将要起飞—— 迟柏意举高双手,状若投降: “错了错了,慢点儿。” 陈运要慢了才怪呢。 陈运一把抽走毛巾重新扔回她脸上去,坐她大腿上气得牙根痒痒: “你错个蹿儿你错,你错湳枫哪儿了?!” “你错哪儿了我问你?你怎么说话的。什么零食,什么零食—— 迟大夫,迟女士,迟姐姐!” 她喊一声,迟柏意答应一声。 三声答应完,迟柏意于慌乱之中还抽空笑了两回合: “我错了我错了,我说大坏话,我讨厌……” “烦!” “不是小零食,不是,好吗?” “不好!” 眼看陈运眼睛都叫气红了,胸口都剧烈起伏了,迟柏意赶紧仰卧起坐去哄: “不哭不哭,我就这么……”这么一说…… 仰卧没坐起湳枫,叫陈运一指头戳下去: “你瞎了你,你管这叫哭啊?!” “好。”迟柏意只好伸长胳膊去捧她脸,“那不急不急,咱慢慢说,行不行?” 陈运不应,偏头对准她虎口就是一口。 这一口很轻,起码比之那天咬脸蛋上的不重。 但很久。 久到迟柏意脸上的笑意一点点退却,最后完全消失不见。 陈运松口,抿着嘴唇想要别过脸,又被她握着下巴转回来。 俩人默默地对视。 眼神如出一辙的无奈。 片刻后,陈运觉得有些烫的脸颊轻轻一凉。 迟柏意坐起身,手背贴上去,指节刮过她颧骨,又轻轻蹭了蹭,笑得比之前哪一回都温柔: “真错了,不该打趣你的。” 陈运张了张嘴,又合上,低下头声音挺闷地道: “你打趣吧,反正……” “反正也是正常的生理活动。”迟柏意接嘴道,接完瞅瞅她: “改善健康、释放压力,提高自我认知,促进亲密关系——谁都会做,我也会,不是么?” “话是这么说。” “话说得对才说。” 季秋的夜气温下降,陈运能够看到她耳下的皮肤绒毛在安静中纷纷起立: “我并不在乎被你知道。” “所以不用躲我,陈运。” 也不用再躲我的同时跑来跑去地给我送饭,使劲儿干所有事。 更不用吃药吃得那么乖。 药的副作用很大,你该下班后好好休息的…… 陈运突然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她,左右张望一通,干脆转身去够搭在床尾的外套: “我也没有太躲你其实。” 薄外套披上迟柏意肩膀,遮住了那点儿暖雪融光,陈运坐在她腿上直起腰,给她一颗一颗扣着外套纽扣: “我就是心里有点不得劲儿。” “你说你多好一个人啊,你非得看上我、我非得看上你。结果搞得你怪不好受的——抬下巴,头发钻扣眼儿里去了。” 迟柏意本想说个什么,没说出来,只好先乖乖抬下巴,任由她动作。 “而且我那天晚上也真没觉得尴尬或者别的什么……”陈运说到这儿时愣了愣,又接着往下说,“不然这几天也不会跟你一起睡床了。我就是心疼你。” 至于躲? “我没有。” 这一番话真心实意,坦荡得能叫人一眼看透那颗心。 迟柏意一时回不过神,回过神来后只觉心中酸软,想照着平时再开两句玩笑活跃一下气氛,或者原样煽情回去,又觉得说什么都不如那一句“我心疼你”。 陈运眼睛好亮好亮,眼底清透得像玻璃。 床头的窗户没有关紧,风吹进来,窗帘一下一下扬起,那双眸子就在帘子后,若雾屏云幔,朦胧模糊。 这一刻,洗手间的水滴声落得很急。 迟柏意抓住窗帘一角,另一只手捂住了她的眼睛—— 她的动作仓促而突然,放在从前陈运会下意识拍开退后。 可这一回,陈运动都没动一下,就由着那只手覆上去,看着眼前一片漆黑: “迟柏意?” 睫毛如蝶翼扑棱在掌心,三五下后刮得皮肤滚烫。 迟柏意应着: “嗯。” “我都知道的。” 迟柏意依旧只是说: “好。” “我会好好吃药,会变好,会很快的。什么都会好,我们也总会好好的。你……” 你等等我。 迟柏意手一松,帘子无声垂落,风停,水止。 窗旁,她睁眼: “不过也不妨碍我心疼你,所以你就让我疼疼呗。” “那你这两天跑哪儿去了?”迟柏意总算想起自己要问什么,伸手点点她鼻子,“别打岔,也不许这么招我心软——当我没发现?白天下了班也不回家。” 陈运从善如流地翻脸,支支吾吾地敷衍: “嗯也没有,就外头随便走走,不是周大夫说叫呼吸新鲜空气什么的。” 她不说,迟柏意也不再追着问,坐起来叫她起身: “赶紧下来,今天躺里头还是外头?” “里头。”陈运翻身进去,侧躺在枕头上继续看她: “那你呢,你今晚怎么又九点多才下班,不是说没有手术的?” 迟柏意脱掉外套盖被子,顺手把灯摁灭: “是没有啊,但哪儿说的准,到下班点儿了突然来一出事故,有什么办法。” 尤其还是病人家属折腾出来的。 “不遵医嘱,说不让进食进水,非得给人喝个牛奶……” “怪我,我没说明白。”迟柏意叹气,“要不是你下午来送的那个玉米,我可能得饿死了。” 说到玉米,陈运也叹气: “就那个玉米还是我动用特权给你强行留下的呢。”虽然也是自己搁超市买了煮完带来的…… “今天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有好多人都点外卖要玉米,全是你们医院的。” 迟柏意脸一僵。 “完了哗哗地给我差评,说不对,不是那个味儿。” 屋子漆黑,陈运看不清迟柏意的表情,只能闻到她从发稍身上传来的香味。 这气味沉静悠远,叫她糟糕了半下午的心情终于彻底好了起来: “一个差评五十块钱,我今儿的班算是白上了大半。” 迟柏意立马就想起了今天办公室啃玉米的那群坏人—— “老迟我怎么觉得这个味儿不如你上回吃的那个闻着香呢……” 怎么这样! 陈运声音没停: “可恨的资本家!店里东西不好吃就得承认啊,人说不好吃给差评,扣店员工资,怎么想的?” 迟柏意犹豫地张嘴: “陈运我跟你说……” 陈运伸手隔着被子拍拍她:“放心吧我没事,我迟早把这破工作快快的辞掉。” 拍完手也没拿走,就搭在迟柏意腰上: “哎对,你要说什么事儿。” 迟柏意酝酿半晌,咳出一声: “手拿走……” 陈运在黑暗中无声无息笑着,缩回了手: “你怕痒啊。” 迟柏意没动静。 陈运就又悄悄伸手—— 这回探出的爪子明显触感不对,不是被子。 迟柏意大笑起来,将逮住的手掌揣进她自个儿被窝: “自己猫着去,想吃小零食自己吃。” 陈运“啧”了一声: “你非得这么说话是吗迟姐姐。” 迟姐姐继续说: “不过不许再去厕所,天冷了,你再那么弄容易感冒,就在床上,大不了我出去。” 这话说完她自个儿一咂摸,觉得很是无情。 那也没办法。 陈运倒没什么反应,就“哦哦”的: “知道了。” 迟柏意就觉得她有时候实在乖得离谱: “另外,你这个洗手频率是不可以的,来一回洗六次,一次十多分钟……” 这一回陈运实在忍无可忍打断了她: “你什么毛病啊迟大夫,你不管我那个……啥的频率,你管我洗手?” “你吃小零食的频率是正常的。”迟大夫开始睁眼黑地瞎编,“据资料数据显示女性自我安慰的频率一天一次就是很正常。但你洗手的频率不正常。” “要改。” 陈运头大得很: “行。” “实在不行要不我给你买个……” 她声音低了一下,陈运没听清,凑上去问: “什么?” 迟柏意贴上耳朵轻轻说了一句,感觉她整个人炸了一下: “我不要!” “好的……”迟大夫心说不要不要吧其实我也不太喜欢这种。 不过想到网上那些乱七八糟的教程,再想到以后什么什么的她还是问了一嘴: “为什么?” “因为……”陈运声音很怪,“我觉得这种东西……会漏电?” 啊? 陈运用被子直接捂上了脑袋: “唉,我们能别在睡前聊这种东西吗,说点儿别的行不行?” 说点别的…… 说各自那个衰到地下三米不等的破班儿吗,还是说: “那你的工作找的怎么样了?” 陈运拒绝回答这个问题,并伸手把她被子也拉了上去。 迟柏意只好再换: “小零食的意思就是消遣的意思,闲暇时间给自己……” 一只手威胁地爬进迟柏意的被窝,横切在了她脖子上。 迟柏意闭嘴,重说: “还有我周末准备搬走了。” 陈运一个鲤鱼打挺: “这周?” 第56章 可我现在就开始想你 就这周。 医院附近的公寓家具也还没有搬,天花板修没修好不知道,说好要吃她新学的拌面也没有吃…… 反正就这周。 陈运蹲在地上把她的几双乱七八糟各种鞋子装盒,边装边嫌弃: “为什么这个鞋边儿是透明的啊,都不好擦。” “那是气垫,跑步方便。” “那这个好薄好薄的鞋子呢?”这到底是鞋子还是袜子? 迟柏意奋力搓衣服,探出脑袋看看: “哦,是家居鞋,这个吸汗,在健身房穿。” 陈运叹为观止,一盒一盒装进行李箱,起身又去收拾她的衣服: “你倒是自己来拾掇一下啊,别洗了,万一落下什么怎么办。” “我不知道你这种衣服都怎么叠,它们叠不方。” 迟柏意拿这小强迫症没办法,甩手出来: “叠整齐就好了,不用方方的。” 结果一看—— 这还不方? “这方得我都能拆两等腰直角三角形了!” 陈运就把这沓方方的衣服放进箱子,刚刚好平着填满,嘴里还嘀咕: “不是这种方,要里头袖子也对称的方。” 迟柏意闭耳不听,杜绝洗脑,很快溜走: “你替我收拾吧,除了衣服鞋子护肤品,其他都不要。” 陈运埋头猛猛装: “那桌子上的化妆包呢?” “也不要。” 可不是说化妆了上班儿心情好吗? 那心情不好怎么办? 带着各种疑惑,陈运收拾了好大一堆东西出来。 全是迟柏意的。 迟柏意本人在洗手间洗衣服,直到她收拾完了也不见出来。 水龙头的水一直淌,打着旋儿下去,泡沫一团一团接着消失。 迟柏意搓得自己双眼麻木,一开始还心里堵得慌,现在倒是不堵了,现在眼睛盯着水和泡沫,手机械地搓搓搓,整个人意识平分两半。 一半在想要走了。 一半在思考机械式劳动果然很解压。 直到陈运站在门口喊她。 迟柏意回过头: “怎么了?” “我也想你。” 这记直球打得迟柏意猝不及防: “我这……我还没洗好。” “洗好了。”陈运笑笑,“洗得特别干净,真的。” “下楼吧,东西我都拎下去了。” 迟柏意只能下楼。 今天又是个好天气,万里无云。 破鸟儿在头顶叫得格外好听。 两个箱子,两个人,在这个总算休假的周末路边一起站着。 过往的车不多,很安静。 陈运手插在兜里,望向对面淋在正午阳光下的破旧居民楼—— 蓝色的窗,长青苔的开放阳台,爬山虎从另一头半干枯着垂下来,都在光下粼粼而动。 “住在这儿的人不多了,刚搬进来的时候房东说这一块儿要拆迁。” 迟柏意反应了一下,张嘴问: “为什么?” “说是要修一个花园广场还是打什么高抛球的体育场。”陈运收回目光,低头揉了揉眼睛,“姜姨说她们最近在想办法吵呢,也吵不过,那头答应就给一套房,在涯关路,一套才几十平。” 迟柏意努力从自己的资料库挖出这地方拆迁改造的消息,好像是……钱琼提过一嘴: “涯关路,不是也挺方便的吗?” 涯关路附近好像还有个什么小学,算学区房了? “可是这个小区大多是年纪大的奶奶姨姨在住了。”陈运摇头,“住了好些年,从年轻到现在,互相都熟悉,一起吃饭遛弯儿打牌唱歌跳舞……” 谁又需要什么学区房? 哪儿来那么多孩子? “要是给钱还好,给房子,房子又就那么大,还不如这里一半大。交通比这儿还不方便。” “况且那房子连修都没修好,谁知道会不会坑人?” 迟柏意点头,心里有点难受: “是。另外这个拆迁目的,也不明朗。到底是高尔夫球场还是公园?是不是商业性质的也不知道。” 陈运对这个只能听个大概,似懂非懂的: “是说就是为了赚钱才拆的吗?” 迟柏意“嗯”了一声: “我从前以为大家都很乐意拆迁的,毕竟有赔偿。” 以前家庭情况一般的同学就挺期待这个事情的,据她说拆一次能富贵一辈子,扯皮也只是为了钱给得不够多。 还有小时候来家里做客的大老板姐姐,跟老妈吐槽也就是说什么贪得无厌人心不足蛇吞象之类的话…… 现在想想,那时候的她也没有真正理解过这些东西,包括现在也没有。 除了听见不舒服之外也就听听算了,离生活太远。 而现在…… 她只觉得自己很狭隘—— 要是听了老妈的话,或者就依着钱琼的意思跟她一起折腾,是不是现在陈运说这些东西的时候,她就不会只是感叹了呢? 是不是也可以提出什么主意? 就像陈运束手束脚的专业一样。如果她没有一直安然躲在象牙塔里,也能成就出自己的一番事业,现在是不是可以帮更多忙? 陈运深呼吸了一下,捣鼓捣鼓她,示意她往自己手指的方向看: “看那儿,看到没有?那儿有棵特别大的侧柏,拆了肯定会砍掉的。” 迟柏意一顿,语塞道: “所以你说这些就为了这棵树?” 陈运瞥她一眼,满不在乎的样子: “那不然呢?” “我还以为……” “我就是在这儿租个房子住,住了才不到一年。还能住出感情来?”陈运胳膊一抱,笑得风轻云淡: “关我什么事。” 这嘴啊。 这张嘴啊…… “女娲娘娘再补天了你就拿你这张嘴顶上去。”迟柏意轻拍一下她脑袋,又使劲儿顺到发尾摸一把, “乖乖吃药,这回不许自己断药。” 陈运也伸手拍拍她脑袋,再摸摸: “成。” “嗜睡就不要再到处乱跑,该休息就好好休息,就是胃口不好也要一天三顿饭给我按时吃。” 陈运迟疑地咬手指尖。 迟柏意一把攥过她手: “不许咬,一天三顿,找我,咱俩一块儿吃,行不行?” 她眉开眼笑,说:“行。” “这两天下班等我有空带你修头发去。”迟柏意又说,“这么长,你自己也不嫌难受。” 陈运摆手: “不用不用,我自己在家剪一下就行。” 迟柏意可算是知道她这头狗啃似的潇洒乱发怎么来的了…… “那你陪我去做头发,我要护理。” 好讲究的迟大夫使陈运迷茫: “好,好的……你好像个公主。” 迟柏意叫她逗乐: “我公主,你是没见过比我更公主的……哎我是公主你是什么?” “我……” 迟柏意笑着看她琢磨:“是什么?” “是你的……” “什么?” “刀,剑?王冠?礼服?”陈运掰扯不清,干脆放弃,“随便吧,我看都行。” “你这都给自己什么定位。”公主好嫌弃地皱眉毛,“你至少也得是个海对面来打我的公主——行,不跟你贫嘴,我得走了。” “我走了。”公主还在说。 “我真走了。” 陈运无奈地伸出指头,对准她屏幕上的打车确认键戳下去: “走呗,你现在是能用嘴控制车来接你?” 迟柏意才反应过来停下这一辆车不是来接自己的。 她刚才压根忘记点确认—— 车子很快开到,东西放进后备箱,迟柏意在前头抱她一下,轻轻吻过她耳尖,松开了手: “走了。” “不会太久的,分开一段时间对我们都有好处。” 陈运说:“我知道你真啰嗦。” “那说再见,小陈运。” 陈运不说,手往兜里一插,红着耳朵扭头就走。 竟然连看都没再看过来一眼。 车速加快,迟柏意坐在后排一直拧着脖子看着她的背影越来越远—— 她真的一次也没回头。 大路朝天,向哪儿都看不到终点。 陈运走着走着,就走到平时她们吃饭的杨记私房菜门口。 一样的好生意,一样的人满为患。 她蹲在树下,感觉小手机在兜里振动,打开是一条短信—— 迟柏意的短信: 我会想你。 小狗不知道从哪儿看到她来了,很亲热地跑来“呼哧呼哧”吐着舌头。 陈运收起手机跟它对视半晌,往后挪一下。 它钻过来,蹲在了陈运身前。 跟一个月之前,没有迟柏意时一样,一个稀松平常的周末,她在这一天洗完衣服,没有事情的时候就会下楼在这儿蹲着。 它也总会来。 有没有吃的没关系,不一起玩儿也没有关系。 一起在这儿安静地待一会儿就好。 待到阳光从这棵树转移到另一棵树下,陈运慢慢起身,扶住这棵树朝路上望—— 一览无余的路,没有车,没有人,对面就是小区。 干净,空阔,又寂寥。 她闭上眼,又睁开,蹲下来同小狗小声打招呼: “我走了小花。” 小花拼命摇晃自己的脊椎,下蹲后退,转圈。 “没有游戏了。”陈运想了想,从怀里摸出一只蓝色的小线萝卜,“给你这个,那个店里的小狗都有。” 小花咬着新玩具看她,爪子搭上她的鞋面。 于是陈运把手也搭上去,道: “不用谢。” 小花开心地跑走。 陈运一个人过马路进小区,很慢很慢地数台阶上楼。 十八层,这儿迟柏意曾经举着手电筒等她,问她“肯回来了?”。 七十二层,迟柏意在这儿遇到了人生中第一只壁虎,怕了好久。 一百八十层,迟柏意被她拽着摔了一下,膝盖上的淤青好久才散…… 门口,陈运掏出钥匙,转动门锁,跟着吐出喉咙的声音低得连自己都几乎听不清: “可我现在就开始想你了。” 迟柏意。 第57章 我就不信她今儿不过来 迟柏意站在住院部后的小花园,喝着玉米碴看猫。 杏花树好几棵,各种花色的猫在树底下横七竖八睡成一团。 看着看着,趴在栏杆上的陈运一条腿就开始往里跨。 迟柏意一个健步上去逮她: “不许!进去罚款。” 陈运只好勉强收腿: “那算了。” “你快喝,喝完把保温桶还我。” 迟柏意一口气干了,擦着嘴问她: “姜姨的保温桶?” “我的。”陈运收拾着东西,头也不抬地道:“姜姨还说要拿锅给你装呢,被我拒绝了。” “所以你赶紧跑去买个保温桶回来?”迟柏意笑着一勾她下巴,“姜姨上回还跟我说呢,叫你别老那么客气送东西给她。” “姜姨也跟我说了。”陈运说,“叫你也别老叫我送东西给她……” “都乡里乡亲的又是邻居,来姨这儿可劲儿吃,使劲儿造……”陈运腰一叉,学得绘声绘色,“来就来,别带那老些,给小迟说下回再这样可别进门了。” 小迟站对面笑得可好看: “哦哟,几天不见北城话都会说了。” 陈运有点不好意思,轻轻皱了一下鼻子,低下头去笑: “姜姨回回都这么念叨,我就记下了。” “不是特意学了来逗我开心的?” “还学了饭呢。”陈运大大方方地说,“你说的大碴粥,饭包,鸡蛋酱都学了。” “这么厉害啊。”迟柏意搂着她往医院门口走,“累不累?一天又要学习又要吃药又要上班……” “还要给你送你落下的一二三四样东西。”陈运笑着接口。 “然后还得送完了东西送饭。”迟柏意唉声叹气,脚步没停,“真是辛苦你了。” “一点儿诚意都没有。”陈运瞥了她一眼,“本来我还是很想你的。” 什么叫本来? “那现在就不想了?” “现在想不过来了。”陈运很真诚,“我觉得我现在一天见你八百回。” 迟柏意笑得收不住。 陈运没理她,继续说: “昨天是那个超级细的小手电,前天是什么蓝牙耳机,今天又是表——你老实说吧,你是不是故意落下一堆东西让我跑着玩儿的?” 迟柏意一挑眉: “那你想不想见我?” 陈运大声叹气: “想。” “每天往这儿跑一趟有没有觉得身心舒畅?” 陈运体会了一下,艰难点头: “有点儿。” “点儿?” 陈运只好道: “舒服。” “那我箱子里你的牛仔外套?” “我放进去的。”陈运没好气道: “我想让你看见就想起我来,行了吗?” 再没有比这更行的了。 迟柏意心满意足,回身来抱住她,把下巴放上她肩膀,轻声道: “好了,都一样。那我不也怕你忙来忙去不记得要想我么?” “谁忙啊,我清闲得要命,明明……是你忙。” 迟柏意在她耳边低声笑,呼吸带着玉米的香味拂过脖颈: “好,好,是我忙。” “本来就是。”陈运很舒服地蹭着她,闻着她身上的气味,声音也不由自主就低了下去: “我本来也没什么事,每天就是吃饭睡觉,便利店一天才几个小时的班,吃了药感觉脑子转得好慢,看书又不让看很久。偏偏你又留下东西那么多,不想你……也难。” 最后这两字像声叹息,轻飘飘就砸在了迟柏意心上。 陈运退开一点,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可是每多见你一次,我又觉得更想你——你是不是又瘦了?” “是你瘦了。”迟柏意握住她肩膀,只觉得手下的骨头硬得硌人—— “不让你上班,就这么难受?” “难受。”陈运低下头,抓住迟柏意袖子让她带自己穿过门诊,“从小到大都没这么闲过……” 说话间已经到了医院大门口,迟柏意有点儿不想松手,用大拇指轻轻摩挲着她掌心: “这会儿是回家还是在外面再溜达溜达?” “外面。”陈运马上说:“我就在附近再走走,走走就回去。” 要走多远,附近是哪儿,回去要怎么回去—— 这些都没说。 迟柏意也只好叮嘱道:“那听着手环声音,有提示了就乖乖回家。” 她依旧是安静地点头。 迟柏意不再说,退后两步,看着她转身离开。 直到回到办公室,对着电脑屏幕上的出院记录,迟柏意都觉得上头还晃着她点头后望过来的那双眼睛。 那双亮得出奇的眼睛。 这份亮从前就有,迟柏意时常看到都会被惊艳到。 可现在,迟柏意却已经不敢再将这种惊艳单纯归于欣赏中去为之心动。 尤其是发现,在这些天药吃着,在屋子待着,生活似乎正在渐渐步入正轨,她却一天一天开始瘦下去的时候—— 从辞掉那两份工作,挑明话题交心,到开始治病,再到现在。 就是这短短两周内,她瘦下来的速度让迟柏意不止一次找老周反复确认治疗方案和用药的问题。 但她自己却好像没有意识到。 而常见的萎靡不振或者抑郁情绪……也完全没有。 饭还是照样吃,活儿还是照样干,该出门出门,给她的监测手环显示晚上的睡眠质量确实也还行。 但就是瘦。 从肩膀到腰,再到胳膊腿…… 人越来越瘦,与此同时,那双眼睛却越来越亮。 这种被压制却仍然昂然爆发的生命力,与极致反差,让迟柏意无力的同时又真真切切心惊而仰慕—— 要么活,要么死。 “要么活,要么死。”她轻声重复一遍,叹了口气,靠在了椅背上…… 陈运从医院出来之后习惯性地直奔那家香水店—— 这已经是第四天了。 除开第一天迟柏意在那次不算,她这些天试了总共三十八款香。 三大家族香——花香型延伸出的七个香调,植物花香调鼻祖“绿风”,水生调代表“一生之水”,再到东方琥珀香娇兰一千零一夜,西普果香“蝴蝶夫人”古驰“狂爱”…… 今天到了西普皮革香调和木质香。 她轻门熟路地进门左转,迅速加快。 远远的,能看见店门口的店员在朝这边张望。 这次不是这几天那个店员姐姐,是另一个看上去年纪要再大一点的…… 陈运犹豫了一下,还是坚定地往前走,边走边想要是人家不开心的话,那她今天就买一瓶好了,钱都带够了的—— 就买那个无花果,迟柏意起码还勉强能用一下。 不过迟柏意说这瓶香水怎么来着? 临近店门时,隔着玻璃窗,陈运闻到了一股很淡的气味—— 西普果香,很经典。还有柑橘调,但跟前几天闻到的不一样。 它闻上去的确也很清新,不过…… 有红木的味道。 巴西红木。 以及一点点融合很好的花香,和广藿香…… 是广藿香吗? 陈运提着自己的保温桶停下,使劲儿分辨。 旁边首饰店的店员出来,嘴里念叨着什么往玻璃窗上贴海报,身上有股很重的罗莎女士味儿。 很不巧,同样是西普果香。 这个气味暂时让陈运大脑停滞了两秒钟,她很不开心地转头,想看看这个把香水当空气清新剂用的坏人打算什么时候走开。 结果这人也不知道是手上东西拿的太多还是怎么回事,梯子架的不是很稳当,念叨着念叨着,一个趔趄…… “哎!” 对方惊魂未定地往下看了一眼: “谢……谢谢啊。” 陈运屏住呼吸摇头,用眼神示意她赶紧贴。 她继续贴,同时还接着念叨: “谢谢谢谢……会员八折,普通会员八折,金曜石,猫眼银曜石,不是,猫眼金曜石……” 扶梯子是一件超级无聊的事儿,并且这个正在背宣传词的人香水味儿太重,陈运分不出心来再去想隔壁店的新气味,只好抬头看她贴的那个海报—— 一颗超级大的圆石头。 黑色的,流光溢彩。 旁边的小图是些什么项链手链耳坠…… 耳坠? 陈运定睛细看—— 是一对耳坠,画上面这对耳坠看上去很漂亮,简单又漂亮。 有点儿像第一次见迟柏意时,她脸颊边摇晃着的那个…… 梯子上的人“谢谢谢谢”地下来了,还要道歉,被陈运一把抓住问: “那是什么?” “普通会员八折,天然双猫眼金沙黑曜石,墨西哥顶级原矿。无裂无纹无雾气,系列产品采用几何设计,线与面……设计师由我们……” 她说了一串特别绕口的名字,陈运没听懂,不过后面那句“只限十人购买,还剩三套”倒是听懂了: “你这个耳环它单卖吗?” “啊?” “就这个耳环。”陈运给她指,“这个。” “单……单卖吧。” “给我拿一对。”陈运果断道:“现在就拿,我有钱。” 香水店门口偷偷摸摸出来打算旁观一下的店员“嗖”地缩回脑袋,同身后的人告状: “姐,她跑去买耳坠去了。” “你再喷一点,就朝她那边喷。” “她都跟着人进去了!” “喷,多喷!” “绝版啊姐姐,科蒂啊这可是。” “喷!” “我就不信她今儿不过来!” 第58章 至于怎么还…… 普通会员八折的意思就是如果你这一年内在此宝地消费够数目,那这玩意儿不过一顿饭钱一瓶酒—— 打不打八折,无所谓。 戴着玩玩都不值这个价。 但对于一个这月工资两千八,光扣都叫扣掉了三百的陈运来说…… 没法说。 货币和物品的价值抛开市场民生去衡量,根本就是在耍流氓。 在天花乱坠的夸夸中,陈运土财主般从怀里掏出一小沓现金,尽量保持着清醒,忽略掉脑子里迟柏意那张脸,往柜台上一放,语气认真、表情严肃: “行。那这个耳环钩子是金的吗?” 对方比她更严肃认真: “22k,是金的,但不纯。” 哦,22K。 百分之九十的含金量,这两圆石头三百六,笃耨香五十克一百五…… 算下来,也就是一百克笃耨香加一百毫升广藿香精油再加一百毫升龙诞酮…… 她静静地思考,柜台后的人超级期待地看她。 她思考完了: “收钱,东西装好,不过我不要这个盒子。” 结果新拿的盒子比这个盒子还要丑。 陈运拒绝: “也不要这个,您能给我来个红色盒子吗?” 这回来的红盒子是那种大红绒面的盒子,很适合用来装戒指。 但陈运不在乎,陈运很土: “这个好,就这个。” 本月经过艰难培训第一天上班的新导购点头同意,完全沉浸在自己头单业绩中,也够土: “你、不是,您眼光可真好,就是这个最合适,多喜庆啊,多有感觉……” “你女朋友一定喜欢。” 陈运揣着盒子往外走: “谢谢。不过还不算女朋友……” “送了这个就算了,加油!” “送……”对上这个好心人一脸祝福的表情,陈运没能说得下去,只好冲她笑了笑,大步走出店门。 盒子表面绒布摩擦着掌心,在兜里挺沉的一小只—— 这些钱全花光了。 不过便利店的工资差不多能发,家里那堆硬币还可以支应一段时间。 剩下就是不能碰的那些,买药还有去做什么行为认知的钱。 陈运终于后知后觉发现这次的冲动消费带来的结果可能不会那么美妙—— 没钱,想赚钱。 想赚钱,找工作,打两份工。 打两份工,不行,会破坏现在的生活。 完美循环。 另外这个完美循环之外还有一个迟柏意。 陈运停下来,呼吸着那个让她很好奇的香味,想: 所以到底该怎么把这个东西送给迟柏意? 她会喜欢吗? “喜欢的话,可以进来试试。” 陈运回过神,说: “我没钱。” 顶着对方复杂的眼神,陈运硬着头皮解释: “是真没钱,之前是没带,这回……” 这回有钱全买石头了。 店员姐姐微笑点头。 店员身后那个姐姐一起微笑点头—— 对,没错,我们看见了! “所以进来试试我也买不起。”陈运有点手足无措,声音低下去,“对不起,真的麻烦你们好几天,又给我解释这又教我那的……” 主要是之前跟奶奶去过的香水店里头工作人员没这么友好。 后来自己去的那家也一样,人一听说自己看看这种话就嫌烦。 久而久之陈运也意识到香水这种东西事实上还是一种奢侈品,即便是对于现在,这个人人好像都能天南海北玩儿的时代也一样。 卖东西的看不起买东西的。 买东西的觉得卖东西的你算老几。 陈运自觉老几都算不上,一瓶香水顶三分之一工资,各种香调加起来换成香料打成粉吹上天,空气中PM2.5都到不了六十。 要不是这家店是迟柏意带来她的,她可能这辈子都不想进来。 结果进来了才知道不是所有人都像曾经那些一样—— 像这个姐姐就从来没有说过“这个贵”“那个你别碰”“你懂吗”这种话,一直都很耐心地解释回答问题,还一直都对她笑。 陈运头一次觉得真挺对不起人家: “要不等我过几天发了工资来买行吗。” 店员姐姐不说话,仍旧是笑着,不过往后退了一小步。 陈运看见她身后那位往前一步,立在自己面前,伸出了手—— “你好。” 陈运愣愣地看看她的手,再看看她闪闪发亮的工牌: “你……好。” 店长? 为什么店长也在这里? “陈女士,对吗?先自我介绍一下,我是本店店长,我姓雷,雷平。” 陈女士呆滞地伸出手,跟她闪电般碰碰指尖: “对。” “初版91年沙丘,粗白管,干燥、凛冽,巴西红木打底。” 陈运的目光跟着她手里的棕红色香水瓶一起走。 “不商业,不够讨好市场,最朴实的东方香调,沙龙工作室异军突起的时代中不算有性格。” 可够狂野,够率真。 最适合用来喂一些见惯了大风大浪的老饕。 也只有这些人,能吃得下。 能吃得心悦诚服。 “老香如酒,陈女士请。” 除了这三天基本啥也没吃过的陈女士听不懂,陈女士跟着那个香水瓶抬腿就朝里走。 走进店,走进店最里头那扇小门,手里叫塞进一杯水安置在了沙发里。 香水瓶和另一瓶颜色有些相近的液体就放在面前的小茶几上。 陈运看着对方向她点头示意: “试试,同样是91年沙丘,三倍价格回收,这瓶五倍。” “你两天前来店里待了十分钟,店门口逗留了四十分钟,试的是沙丘,新版沙丘。期间你进来问过三次,这款香有没有其他年份的产品。” 今天,这瓶最初版沙丘就放在陈运面前—— 颜色很深,跟两天前那瓶小样区别很大。 气味区别也很大。 初闻是酸涩的,柠檬橘子味儿突出,但巴西红木为君,直接主导了整个香调。 沉稳大气,妩媚张扬。 白花香被依兰桂竹很好融合,轻飘飘上天,踏踏实实落地。 接住这股花香的是广藿檀香琥珀,药感十足。 三调转变明显,但丝毫不突兀,君是君,臣是臣。 所谓水生香调海洋味儿没有,沙漠没有,海滩没有。 只有大地,干燥庄重,实实在在。 “能闻出差别吗?” “这个压根不是沙丘,是另一种。”陈运放下另一瓶,抬眼看向她,“你们店门口用的也不是这个,但我进去买东西……” “你进去买东西后我加喷的是这个。” 陈运看见她笑了:“这个跟沙丘很像,是不是?” 陈运沉默了一下,推回那瓶液体: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不过你加喷的也不只是这个。” 又是三小瓶墩在小茶几上—— “西普科蒂,97新版沙丘,沙漠之心,91沙丘,雷霆” 五瓶依次摆开,陈运把它们一一望过去,末了,目光转向对面沙发上叼着烟的那张脸: “我一瓶都买不起。” 而且你这么混合着叠用根本就是在暴殄天物。 暴殄天物的人显然体会不到她眼神中的控诉,烟也没点,就这么跟她静静对视着。 半分钟后,陈运看见她拿下烟,叹了口气: “我本来以为你是对面准备新开的那家不知道什么店来打探生意的……” 陈运眼睛都瞪圆了。 “结果对面要开的是个咖啡店……” 陈运挑了挑眉,没开口。 “不过你来得实在频繁。” “还很有规律,每次差不多都是这个时间,每次只试十来种香,挑的不是最经典就是最小众的,试完还要考察……” 陈运不得不开口替自己狡辩: “不是的,我是真的不知道,而且我也从来不用香水……” “是,这我相信。你身上气味非常干净。” 但干净本身就说明了问题。 “而你却能从四种混合香中分辨出绝版沙丘。你说你从来不用香水,却知道每款香的香调。对每个品牌的生平如数家珍,比我的员工还熟练。甚至了解每瓶香水的调香师是谁都有些什么作品。” 陈运觉得那束目光正扫过自己的衣裳,和自己的手。 这种带点审视的眼神让陈运觉得很不自在,可同时又没感觉到什么恶意。 她只好忍耐住,尽量客气地回答: “那都是看书看的,我很穷,没什么钱,又好奇,所以来占便宜。” 谁占便宜不占身上去不要小样,就光拿鼻子闻? 雷平不置可否,只点头: “那看来不是同行了?” “不是。”陈运硬邦邦地道,“屁都不是。给你们的工作带来影响了我道歉。而且我发誓我拿了工资一定来买。现在我能走了吗?” “请便。” 陈运起身就走。 才走出两步,身后“嗤嗤”两声轻响,香味弥漫开来。 握着门把手,陈运驻足,深吸气。 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那股香: “不过你可以再来,随时都可以,我随时欢迎。” 陈运低着头,看着香水瓶被递到眼前。 “这不是店里的东西,是我个人作……私藏。缘分难得,留着玩玩儿。” 陈运能收就怪了。 “那算借你的,不过得还。” “至于怎么还……” 她把烟重新叼回在嘴上,甩开打火机: “这就要看你了,陈……” 香气中,陈运听见自己说: “陈运。” “好的,陈运。” 烟雾吐出。 手环提示音响起,显示出时间—— 两点整。 又是该吃药的时间了。 迟柏意忙完这一阵之后才想起自己中午似乎有事儿没跟她说,看看时间两点半,估摸着她现在也该到点儿回去吃药,干脆打了通电话。 结果没人接。 正要再打,钱琼的微信蹦出来: 下周你生日什么安排? 迟柏意按惯例不回。 “给你搞个场子玩一玩?” “那上山潇洒一下?” “或者叫上陈运出来一起吃个饭?” 第59章 永不停歇的大雨 陈运花了两天时间翻遍书都没找到什么西普香是叫雷霆的。 倒是有个LV18年出的雷暴,也是木质香调,但这款香按照前后调和市场营销方向来猜测配比,它的广藿香和香根草味应该更突出才对。 而非她手里这个听都没听说过的雷霆。 在挣扎半天依旧从外包装和生闻得不到任何有效信息之后,她决定就按那个人说的,玩玩—— 很朴实无华的平喷头,出香也没有多细腻。 按压两下,还是老朋友柠檬香打头阵,清爽自然又单调。 陈运静静等待着这个略显低级的柠檬味儿之后即将苏醒过来的气味。 有可能是广藿加鸢尾,这个组合最不容易出错。 或者粉红胡椒加香根草天竺葵? 但下一秒附子胡椒广藿麝猫香喷薄而出,基本没给人任何心理准备的机会。 陈运登时觉得后脑勺一闷,眼前一黑,控制不住地扭头就是个大喷嚏。 这喷嚏打得魂儿都荡悠走到半截,又叫她自个儿抽抽鼻子给吸回来。 再低头看瓶子,还是那个灰扑扑的无害样子。 她恍惚地靠在迟柏意那把很贵很无意义的椅子上,开始觉得自己大约可能上了一个什么古怪的当—— 对方也许已经痛恨她来店里只闻不买的行为,所以要来迫害毁掉她的鼻子? 但迟柏意和周大夫说这是被害妄想症,有这个症状就真的往精神分裂的方向去考虑了…… 陈运思索两秒,觉得自己还是挺有救,只好重新调整状态再次闭眼皱眉,细细追着这一点点柠檬香接着往下走—— 附子,嗯,香附子…… 胡椒,依旧不算出彩。 手机嗡嗡震了两下,她没有理会。 这两者还在催着她继续走。 一刻不停。 广藿,石牌广藿。 还有,还有…… “你说你从来不用香水……” “你可以随时再来,我随时欢迎。” “这就要看你了,陈……运。” 陈运眉头一锁再锁,终于彻底松开,任由这个气味淹没过来,逼着她再度迈步,走。 或是跑。 的确是跑—— 是暴风骤雨之际的一次无路可走的逃命。 附子温柔又压抑的死死纠缠,胡椒如电如雷、一道一道照着天灵盖往下劈,一声一声往下打,麝猫香广藿是雨落之时高温土地上溅起的那些灰。 裹着那点微不足道的柠檬香,呛人又酸楚。 像夏天深谷站在悬崖最顶闭上眼跌落时闻到睁眼的那一刹那。 而后黑云迅速聚集压下,抬头不见天,低头不落地。 亿万水滴同时降临。 再无往后—— 陈运睁开眼,不可置信地摁压泵头。 一次,两次,三次…… 依旧是孤单的香柠檬伴随附子胡椒广藿香,轰轰烈烈,柔肠百转,欲生欲死欲仙,最终戛然而止—— 是的,的确就停在了这里。 这是一支半香。 前调单一,没有后调。 一个残缺的作品。 它很配它的名字,雷霆万钧,但也只是如此。 午后阳光炽热耀眼,她坐在这满屋辛辣温厚憋闷的木质香中闻着那点儿清爽一起在半小时内慢慢变得苦涩难明,犹如在淋一场永不停歇的大雨—— “雨下大了迟大夫。” 迟大夫看了眼表,边打电话边应声: “啊,对,下大了。” “还不走吗?都没病人了。” 伟大又敬业的迟大夫说: “还差三分钟呢。” “应该不会有病人来了啊。”小护士探进脑袋看看她,道,“我过来的时候看见黄大夫都走了呢。” 迟柏意从抽屉里摸出袋饼干,往桌子上一放: “拿去。” “迟大夫你人真好哇。”小护士跟陈运一个岁数,蹦蹦哒哒地进来抓起饼干就跑,“下回小陈姐来,我还给你通风报信。” “这就不用了。”迟柏意电话又没打通,看看时间正好收拾着东西准备下班,“你下回看见小陈姐过来,没事的话直接把她送到这门口就行。” 免得送个饭跟传递情报等待接头一样,让主任看到多不好。 而且老周也说了要循序渐进地让她克服内心恐惧。 小护士没理解其中复杂,很开心得到了饼干还能继续磕cp,愉快摆手: “放心吧迟大夫,我不嫌麻烦,我一定给你把人带到。” 迟柏意默默叹气: “好的谢谢你,我下班……” 门被人轻轻敲响。 迟柏意嘴里的那个“了”字只好咽回去,抬头望向门口—— 是一个很眼熟的人。 “大夫好。” 水从她鬓角流下来,顺着下巴滴滴嗒嗒落在地板。 迟柏意凝目看了她半晌,将手边抽纸盒向前推过去: “你好,坐吧。” “是你啊。” 窸窸窣窣的响声,脚步细不可闻,迟柏意觉得面前被一股带着水汽的葡萄味儿覆盖。 她坐下,抬起眼笑了:“迟大夫?真巧,又见面了。” 是啊,又见面了。 真巧。 迟柏意重新打开电脑,看着她: “名字。” “孟知玉。子皿孟,知遇之恩,玉石的玉。” “年龄。” “二十……”她顿了顿,道:“二十六。” 就小两岁。 “哪儿不舒服?” 没有回答。 迟柏意又问了一遍: “哪儿不舒服?” 她伸出一根手指,依旧是微笑着,眉尖轻拢,指向自己的脸: “这儿。” 迟柏意静静望着她: “鼻根?太阳穴?” “鼻根。” 雨声越发急,夹带着灰尘潮气从背后透过窗纱一下一下冲进屋中。 灯光之下,她那张脸素白皎洁,目如点漆。 “什么症状。” “头痛,眼眶胀痛,鼻塞。” “持续多久了?” 好像江月住院是……半个月前? “半个月前。”孟知玉放下手,笑道,“最近很忙,想着专科医院更可靠,所以现在才来。” 但鼻音不重。鼻黏膜基本正常,红肿发炎都没有。分泌物……一点点,很少。 装病的见过,照本宣科对着教科书装病的,少见。 现在医闹或是回头医闹,二选一。 迟柏意把手套扔进垃圾桶,起身换衣服,拿包,决定选一: “说你的诉求。” 凳子腿儿摩擦过地面。 余光之中,对方同样起身。 走廊里挺安静,来往的人不算多,急救车的鸣笛声就显得格外突兀。 迟柏意在门口停下,看着侧门被打开,同事们朝担架跑上去…… 身边的人悄无声息,目光同样向着那边。 半分钟后,她转过了身。 “你现在可以说了。”迟柏意与她面对面站着,感觉到风在使劲儿往衣服里灌,“为什么来找我?” “你的诉求,你的目的,或者条件。都可以。” 总不能是我说让你挂耳鼻喉科你挂了之后被误诊了吧! 也不能是我说要给你送锦旗结果一直忙着忘了送……但钱琼不是自告奋勇地已经送过去了吗? 难不成没收到? 迟柏意想到这儿,脑子里开始琢磨:这算不算言而无信? 不对,这是重点吗? 然而对方一直没有说话。 目光缓慢掠过她的上半身,停住,向上,静静地同她对视着,眼中空无一物。 手机铃声响了又停。 雨点被风斜着开始往门里吹。 迟柏意看着她收回眼神,嘴角上扬了一下。 “迟大夫客气,我就一个来看病的病人,想找个认识的,名字又能挂在墙上的医生不是很正常?” “不过……”她声音慢慢低下去,“既然能没病,那当然是…… 最好。” 末尾二字音重极痛极,落下后雷声猛然轰鸣响起,照得西方天空一角白亮如昼。 迟柏意在心里叹气,递过手中的伞: “这个天淋雨容易着凉,你是没有筛窦炎,但你应该有偏头痛。” “偏头痛感冒时会发作得更严重,还是注意一下。” 孟知玉没有接伞。 更没有道谢。 她颔首,转身离开。 迟柏意看着她走下台阶,走进这场大雨。 雨线交织成的大网之下,她的身形很模糊地穿行向前,只消片刻就成了茫茫一片白。 手机铃声叮叮咚咚响起,是陈运前些天很喜欢听的那支曲子。 迟柏意接通电话,听见她在那头喊她的名字: “迟柏意? 你下班了吗?你有没有伞,有没有开车?” 迟柏意一一作答,撑开伞。 水把所有气味都冲刷过去,可声音顺着听筒流淌过来,像是还存了些温度,慢慢滑向她穿着的这件衣服—— 陈运的衣服。 被她洗坏掉,又重新洗过一遍,穿过一回,由陈运替她收拾东西时装进了行李箱中,再穿到了她的身上。 “你没事儿吗?那你冷不冷,衣服穿够没有?” 迟柏意对衣服的主人说: “不冷,也什么事儿都没有。” 不过你今天怎么这么主动打来电话? “真的?” “真的。”迟柏意笑道,“特别暖和的,就像……” “什么?!你说什么你大声点儿,外头打雷呢。” “我说你今天别乱跑了,就在家里待着,你是在家里吗?” 我说就像你抱着我一样。 “在家。”陈运看了一眼窗外摇摆起来的秋千,说: “那你赶紧回去吧,开车慢点儿,实在不行你别开车了,打车走吧。” 迟柏意大约已经走到外面了,信号不好,声音听着时断时续: “我……本来,算了,明天正好周末……接你。” “行。”陈运也不知道她到底在说什么,就硬答应,“你赶紧挂电话回家。别开车,不许开车,你听到没有?!” 提示音两声以后,手机屏幕黯下来。 陈运撑着桌子起身,走向香案站定,捡起刚才不小心烫到手的香。 香已经灭了。 相片里的人笑着看她,眼神柔和,像从前无数个日日夜夜一样。 “奶奶。” 陈运声音很轻地喊了一声: “我回来了,你别撵我走,今晚……今晚我想陪陪你。” 第60章 有你的话,肯定是好梦。 老屋的卧室灯坏掉了。 还有院子里那片竹子好几个月没打理,叶子一簇一簇开始发黄。 雨落三更,后半夜风吹竹林的声音像极了迟柏意给她留下的音箱里那首曲子的动静。 陈运打扫完整个房间的卫生,又跑去买来灯泡换上,地照着奶奶从前说过的那样拖了三遍—— 清洁剂一遍,清水一遍,干拖一遍。 木地板重新开始发亮,光泽柔和,衬着客厅里的家具也看上去暖洋洋的。 香蜡纸表,这个陈运不懂,但是店里的人还是挺认真地又替她准备了一整套。 包括什么纸扎的手机,衣服,鞋子…… 颜色都难看得要命,奶奶如果真能收到绝对要托梦来笑话她审美差劲。 饭菜还是在那个西陵酒家点的,红烧江鲶、松鼠鳜鱼、冰糖凉虾、三游神仙鸡、上枝江鱼糕…… 还有酒。 咸亨十年陈花雕。 四年前的价格是三十六,现在已经涨到了五十九。 味道还是那样,醇稠丝滑,甜不算甜,苦不算苦,糯米香很重。 陈运把三杯酒供上香案,自己盘腿在对面坐了,给自己也满上一杯。 香又燃起,依旧是那味双井陈韵—— 说点儿什么吧。 奶奶就爱她呱唧呱唧地说话。 说点儿…… “今天这个鸡不好吃。”陈运说,“姜多了,冰糖少了,你要吃就吃那个鱼吧。” “赵奶奶也走了,去年三月走的,也不知道你俩在下头碰面没有,碰面的话叫她做给你吃。” 垂直上升的烟柱晃了晃,荡漾开一片蒙蒙雾气。 这雾气飘进陈运眼眶,让她控制不住低了低头: “我?我不会做啊。”她小声说,“我到现在还是只会下个面条。好不好吃你随便尝尝吧,就那个酸汤面,家里没陈醋了,放的普通醋。” “水果我也买了,虽然你不爱吃。” “在的时候不爱吃,你现在走了,不爱吃我明儿走的时候再带走。” 烛芯“啪啪”爆出花儿来,冒了点黑烟。 陈运望着她的照片叹气: “又生气——下这么大雨,你让我自个儿再走回去啊。” “我不回去。以前我住校,你恨不得天天叫我在家里睡。现在换着花样撵我走。我一回来睡觉梦见你、你就拿你那个破扫帚撵我……” 陈运说到这儿,禁不住笑了: “你说你装都装不像——你什么时候舍得打我?” 风不知道从哪儿溜进屋子,吹得烟雾四下里乱窜起来。 陈运静静盯着那束烟看了一阵,抄起瓶子猛灌几口酒,俯身趴在了香案上: “行,我明天下午就走。一年就来这一次你都不乐意。” “我好得很,你别惦记,我多惦记惦记你就算了。” 不过你大概也不肯惦记我。 否则为什么这四年来的每一天,除了我回家,你就是不愿意来梦里再看看我呢? “你那书还是出不了啊,版号越来越贵,去年都上十万了,人大老板说要出版睡一觉再说。” “睡个贼球,她长那么好看还缺人睡吗,就会欺负人……” 酒把脑袋熏得昏昏沉沉,凉意丝丝缕缕拂过肩头。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病也在治了,治得好治不好就那样吧。死啊活啊的,一脚临门的事儿。” “可我碰上个好人,好得很……” “小孟姐不好,奶奶,我不愿意。我不要她见你。” “可为什么……为什么你们偏偏都那么疼我?” “为什么你这么疼我也一脚出去就走了?” “为什么……为什么小孟姐她那么疼我,又那么对我?” 雨声渐渐低下去,她的头越垂越低,脸贴在了桌子上,口齿不清地念了最后半句: “困,今晚不许在梦里打我……” 疼得很—— 雨后的水泥地湿润清爽。 好像是……十二岁的时候? 初一的功课很杂很乱,她坐在教室里咬着笔杆写英语试卷。 教室里基本没有人了,被老师罚留堂的其他人慢慢都过关离开,最后就剩下她一个。 陈运越来越急,越急越看不懂,笔头被咬碎大半在嘴巴里,笔汁甜得很模糊很诡异。 刚想别过头吐掉,一只手在外头轻轻敲了几下窗户。 她转过头一看: “小孟姐?” “怎么还在这儿,今天不是周末要回程奶奶那儿去?” “老师叫我把这个做完再走。”陈运看着她,有点委屈,“我不会。别人都会了……” “别人都报补习班了的。而且咱们小学都是在院里,基础不如其他人跟不上很正常。”那只手掏出纸巾给她擦着嘴,末了摊开掌心: “赶紧吐了。去漱个口,回来我教你。” “可是小孟姐你就跟得上……” “快吐。” 塑料碎片混着笔汁口水在她手上,陈运不好意思,想伸手给她擦,被她推去厕所冲嘴巴: “赶紧的,我今晚还要去店里干活。” “啊?今晚你不用上自习吗?” 她笑着,在厕所逼仄狭窄的窗口,面容被夕阳西下的光染成一种很模糊很暖和的昏黄: “不用,以后都不用。还有一个月就该高考了。” 陈运仰着头看她,突然就有点难过,又有些为她高兴: “哦……那、你高考要去哪儿啊。” “你想去哪儿,我就先去哪儿。好不好?” 陈运不知道好不好。 视野中的一切颜色都过度饱和,昏黄橙黄橘绿,天边晚霞烧起熊熊烈火。 对面那张脸至始至终没有形状。 那是扭曲的,混沌的模样,如一个虫洞,一只漩涡。 她脚底一空,开始坠落。 无数画面与声音破风而来—— “都是临期的,老板给的,没关系我不饿。快吃,吃完背这一段。” “听话,我就上个大学又不是不回来了。等回来了,给你跟毛毛买新手机,不哭了。” “陈陈!这儿! 没事,就两天。硬座也很好玩啊,可以跟别人一起聊天打牌。不累的。” “陈陈,你知道……你知道那个书里写的是什么吗?” “陈陈……” “恭喜我们陈陈长大了。” “痛不痛,揉揉肚子就好了。没事,你长得比别人慢嘛,生理期这个每个人第一次年龄都不一样的。” “陈陈……下雨了,今晚就住小孟姐这儿,好吗?” “我有一部电影,想跟你一起看……” 雨大了,更大了。 陈运仓皇地推开门,冲进夜色之中。 背后是杂乱的脚步声,迎面撞上了人。 这人握着她的肩膀问她: “我给你们买了布丁……怎么了?你怎么了?小孟姐?!” “到底出什么事了?” “最近怎么没见你带小孟来家里玩儿,闹矛盾了?” “有什么事儿,跟奶奶讲,有奶奶呢。” “有奶奶在呢。” 七年前的陈运在深夜中睁不开眼。 “让我看看你。” 七年后的陈运在深夜中合不上眼。 “我在呢。”她说。 “奶奶看着你呢,不怕。” 都是正常的……正常的生理反应—— 十三岁的凤凰花开得轰轰烈烈,陈运在树下第一次问自己: 什么是正常? 什么是正常?! 这声音振聋发聩,本应消失在大雨中,本应同一些人的离开和决裂再无踪迹。 可夜幕中大屏幕上的肢体缠绕,汁水横流,痛吟旖旎不绝,鞭子握在手心清脆响亮划破空气,银幕上人嘴唇如花瓣绽放,吐出一串不成句的呻吟: “姐姐,我……我早就喜欢你。” 这声音如在大雨之下黑暗之中、她悄悄伸过来环住陈运肩膀的那只手,冰凉滑腻,吐着信子嘶嘶作响。 它从来没有消失,从来没有过去,它蛰伏徘徊藏匿三年,在那一天,在秋末冬初的那个雨夜,在奶奶跨出那道生死门的瞬间张开了深渊巨口,亮出獠牙—— “陈陈,我喜欢你……” “直到现在。” “可是你也有反应,对不对?” 十七岁的陈运一手操办了丧事,跪在灵堂中望着冉冉升起的香,流不出一滴眼泪—— 所以什么才是正常? 竹叶沙沙作响,类似红茶的苦涩香味慢慢褪去,炉里香粉焦糊,二十岁的陈运从这七年大梦中睁开眼,酸痛由背至腿延伸,骨节咔咔归位。 骤雨初歇,日出东方。 迟柏意的声音一如既往在七点通过那只破旧的小手机听筒,准时响起: “早啊,小陈运。” “昨晚雨这么大,睡得好不好?” 陈运听着她的呼吸声安安静静响在耳边,茫然想了很久,道: “还好,就是好像……做了很多梦?” “嗯?梦见什么了?” “梦见……”她艰难地回忆,却除了声音想不起来太多, “梦见好多东西。不过好像梦见你了。” 迟柏意握着方向盘,微微笑了笑:“是吗,那得算好梦还是坏梦?” “好梦吧。” 陈运走出门,站在小竹林前,看水从竹叶尖滴落,在清晨的阳光中熠熠生辉: “有你的话,肯定是好梦。” “那为了奖励你这个好梦,今天要不要跟我出来转转?” 迟柏意看眼窗外,已经快到她那个小区门口了,“比如出来带我吃个早饭去?” 陈运一愣: “早饭?” “不想吃吗,那晚饭……” “我今天……”陈运清了清嗓子,“今天有事儿,明天吧,明天给你做饭包。” 完美的周末瞬间化为泡沫,迟柏意踩刹车调头一气呵成,满脑子都是生日推后过果然不行—— 就是推一天过,也不行! 但…… “嗓子怎么有点儿哑,感冒了,还是哪里不舒服?” 陈运说没有,都没有,大周末的你乖乖睡个懒觉别操心我,先挂了吧。 这句审判给迟柏意直接憋停在半道儿,路边一对小情侣手挽手嘻嘻哈哈踩水跑过去,迟大夫坐在车里看车顶。 三十分钟后,陈运电话再次打来: “我在老龙背蛸亭路16号,晚上的话……你能不能来接接我啊?迟柏意。”【你现在阅读的是 】 60-70 第61章 是时候了。 陈运从那扇红门出来,一眼就看见了她那辆屎壳郎车: “迟柏意。” 车里的人睡得不动如山,脑袋顶着方向盘。 “迟柏意,迟大夫!” 陈运“咣咣”地在外头敲那半截车窗: “醒醒,上班了,迟到了。” 迟大夫正在睡梦中奔跑着打下班卡,没成功,玻璃门“咣咣”反弹回来弹她的头。 边弹还有个声音道: “上班……上班……” 简直阴魂不散。 再一睁眼,陈运就趴在车窗外头看着她: “醒了啊。” 迟柏意赶紧开车门: “等了多久?是不是饿坏了,天都快黑这儿也没个路灯,哎我刚不小心睡着梦见……” 话音未落,副驾驶一头扎进来个人,死死抱住她脖子—— 手很凉,力气很大。 脑袋毛茸茸扎进颈窝中,微微蹭两下,不动了。 迟柏意被撞得上牙磕下牙,香气结结实实贴上胸口,于是后面那些话也忘个精光,胳膊还抬在半空中不上不下。 半晌,才轻轻抚上她后背: “想我了?” 颈窝中鼻息细弱,带着温热潮气: “嗯……” “那就多抱一会儿。” 怀里的人不吭声,搂着她脖子跪在车座上。 呼吸声长长短短,在车里飘忽来去,腕上的表哒哒走过一圈又一圈,后视镜上挂着陈运给她扎的小香包,香气幽微。 迟柏意不再说话,只摊开手由着她抱,目光越过她发旋儿,望向车外—— 暗红大门,门口左右各蹲着两只小石狮子。 墙中竹影摇摇,纤长黄叶随风盘旋而下,一片一片飘上小狮子脑袋,再依依不舍滑落。 十一月刚过一周,农历十月初七。 四场秋雨下尽,蛸亭已是一片黄红褪色的萧瑟,只有路旁柏树依旧苍翠欲滴。 立冬了。 “我今天……” 陈运手松了半分,抬头看她。 “起床嘴巴很干,用了唇膏。”迟柏意说,“就是你说过甜甜的那一支,闻到没有?” “闻到了。” “香吗?” 陈运眨一下眼: “香。” “香就快坐好。”迟柏意扶一把她的腰,摸到眼镜戴上,右手去拉车门,“别在这儿行跪拜大礼。” 行跪拜大礼的人愣愣地盯着她看,眼神很茫然: “啊?” “‘啊’什么。”迟柏意刮了一下她鼻梁,“要不要我也给你回一个?” 回个什么? 陈运脑子有点转不太动,不过也不妨碍马上凑过去跟着点点她的鼻子—— 同样是用指节,做出来像要敲门。 敲得迟柏意自个儿那优质好鼻梁“咚咚”作响…… 感情自然,行为卡顿。 迟柏意被她这个投喂数据解析出的互动方式敲得无奈一笑,扯开安全带招呼: “行了,过来抬手。” 她乖乖抬手。 “腿放下去,这姿势再保持一会儿该抽筋了。” 陈运被安全带绑得端正坐好。 “想吃什么?” “黄昏后的立冬菜上了,点心也有——鲮鱼菊花烧卖怎么样?我想尝尝这个。” “陈运?陈爱卿?” 陈爱卿跟刚睡醒似的浑身一哆嗦: “怎么了?” 迟柏意打着方向盘叹气: “没怎么,闲着没事叫叫你。”看看你魂儿飞哪儿去了,还能不能回来。 “是不是累了,要不随便吃两口我送你回去睡一会儿?” 她反应始终有些慢,眼神也一直很涣散的样子。 这句话问完老半天,才缓缓摇头: “不要,不是要吃什么菊花吗,去吧。” 迟柏意都已经往昌平路开了,闻言只好调头: “我当你没胃口呢。” “那还是有一点儿的。”陈运揉了一下肚子,往后靠了靠,又吸吸鼻子: “你把香包挂上了?” 才发现啊。 “挂上两天了。”迟柏意瞥她一眼,道:“不是你说的么,立冬风俗驱寒挂香,保佑我今年健健康康。” “是驱邪避寒挂香。”陈运纠正,“健健康康,平平安安,远离小人。” 迟柏意笑着点头: “好,对,都听你的。” “还要喝热酒,吃饺子祭……祖饮宴泡香汤。” 迟柏意开出这条街,继续点头: “没问题,我今晚回去就泡。” 不过祭祖…… “下次节前要过来同我提前讲一声,我开车送你,这边离昌平路远,甩腿多累啊。” 陈运一时没明白,反应过来望着她一本正经的侧脸就有些想笑: “迟柏意。” 迟柏意说:“在呢。” “我不是来过节的。” 迟柏意觉得自己很不会说话: “我知道,我的意思是……” “也不是来祭祖的。”陈运抬手看看那烫出的一点儿疤,迟疑了一下:“也算是吧——今天是奶奶的忌日。” 车里一时很安静。 过了半晌,迟柏意才重新张嘴。 然后她又闭嘴。 接着她再张嘴。 陈运没忍住,伸手把她下巴抬上去: “……你要不别说了。” 迟柏意默默开车。 陈运默默看她开车。 车默默开出十三里地,陈运用手背贴上身旁人脸颊,指尖扫过她眉梢: “我没事。” “毕竟都好几年了。” “我也没事。”迟柏意差点儿压线,赶紧猛踩刹车,趁着红灯转过脸看看她,声音很轻: “就是恨我来的太迟。” 陈运收回手,很舒服地向后靠过去,半闭上了眼睛: “别说这话,不爱听。” 挺陈运的一句话,说得迟柏意照例噎个半死。 更噎的还在后头—— 她说: “你迟?你要早来个两年让我碰见能宰死你,傻了吧唧的……” 迟柏意简直服了,一巴掌糊上她后脑勺: “闭嘴。” 陈运拒绝接收,对这一巴掌毫无反应: “而且你来早点儿咱俩也碰不上,我工地里绑钢筋抹灰呢。” “你抹灰?” 迟柏意看她冲自己嫌弃地皱眉—— “对啊怎么了,劳动人民最光荣你说的。” “是我说的。”迟柏意先低头,低完头再抬头,“所以你抹灰……不是你干得了这个吗?” 哦抹灰是什么来着? 算了不管了。 “你这个肩膀上的旧伤是不是就那时候造的?”迟大夫的探照灯开始扫描,“之前问你还跟我说是什么以前扭到了没好好治,你个谎话大王我信你我真的十辈子都得完蛋……” “那就是没好好治啊我又没说谎。”陈运抗议道,“大王可以,谎话去掉——不爱听。” 迟柏意给她气乐了: “大王我发现你现在挺厉害啊,一句两句都不爱听,那你爱听什么?” “啊?爱听我躺你床上那点儿动静吗?” “你躺床上就没动静。”大王回嘴,“知道的以为你吃小零食,不知道以为你闲着没事挠痒痒呢。动静什么动静,我就没听见过!” 好棒哦。 大王气势磅礴哦。 迟柏意一个甩尾进停车位,安全带“咔咔”一拔一拽一拉,鼻尖碰着她鼻尖,一字一句咬得很慢很清晰: “没听见过你还怪不满意的是不是?” “那要不你现在来听听?” 陈运憋着气胀得自己脸滚烫,吭哧吭哧半天,憋出来一句: “现在……不好吧。”? “你又没毛病,而且还在外面,而且你没洗手呢。”? “要不……以后我能听一下吗?” 迟柏意瞪着她许久没说话。 陈运眼睛眨巴眨巴的,很诚恳: “对不起,可是你先这么说话的,我要遵从内心想法——周大夫交代的。” “明儿就叫周大夫给你减轻药量。”迟柏意叹气开车,“乖乖的吧,不玩儿了,还得吃饭呢。我不好,不该这么说话。” 陈运欣然接受: “好的,所以我们去哪儿?” 迟柏意哪儿还记得起来: “随便,你看看你想吃什么吧,手机打开那个红黄色块儿里选餐厅自己挑。” 陈运笨手笨脚地戳她那个巨大无比的光砖: “鱼,羊,牛……” “牛排要不要?” 陈运犹豫: “牛排……” “冰淇淋球加螺旋小面条,超大的生蚝熏鱼再来一大块儿牛肉,菜只有没味道的一点点。怎么样?” “好。” “还有奶酪蛋糕。” “好!” 迟柏意心情总算愉快起来,启动车子朝餐厅开去: “真难得啊,这两天总算听你多说了这么些话。” 虽然大部分都不算太中听。 但好在没什么特殊状况。 “要不是知道老周都给你开了些什么药,你又要我来接,我就该上门要说法去了。” 陈运重新给自己绑安全带,闻言一勾唇角: “你昨晚也没睡好吧。” “是啊。” 对方瞪来一眼,目光倒还是软绵绵的: “上周送了个玉米碴粥,结果直到今天都见不着你人,问就是忙。电话电话呢十个里最多接八个,哦大前天还叫我没事别来打扰……” “昨晚那么大雨,倒记得打电话来了。搁你你能睡得好么?” 陈运待要摇头,她又接着道: “是不是昨晚就来这儿看奶奶了,一晚上没睡是不是?” 还真不是。 “手环上显示你一直处于浅度睡眠,大脑皮层活跃得吓人。” 车窗半开着,风呼呼吹过头发,迟柏意的声音很平静稳定: “从前你要讲病因,我不问也不追究。我说需要考虑的东西很多还不是时候。现在你该确诊的确诊,治疗第一周期也快结束,老周昨晚给我看了报告,效果很好。” “我知道你有很多自己的想法,最近也有了自己在忙的事。所以我想……” 陈运看着她镜框边缘反射出耳坠的光。 “是时候了。” “你还愿不愿意讲给我听?” 第62章 巫婆公主配幸福篇联名南瓜蛋糕 陈运看她半天,终于开口问: “打哪儿开始?” “哪里都行。”尾指在方向盘上扣出几声轻响,她道:“而且什么时候都可以。不一定非得是现在。” “那就现在吧。”陈运笑了一下,语调很平静,“过村没店,你就随便听听。” “那你就随便说说。” 俩人目光碰上,又各自不经意地转开,迟柏意伸手打开了电台—— 白噪音瞬间填满车里空间。 “我其实挺少做梦的。”陈运在这个“滋滋啦啦”的伴奏声中说,“这次真没骗你。” “你……” “从小就是这样。而且小时候就算真做梦了,我也不太能知道。” “因为我分不清。” 车轮压过减速带,后视镜下的小香包摇晃起来,香气扑鼻。 香味中,她的声音听上去遥远而空洞: “后来再大一点就好了,虽然还是分不清,但是我知道有做梦这个东西,慢慢就也习惯,还是挺好的。” “直到……高三,第一学期。” 迟柏意记得这个时间。 “老程走的第一年。” 陈运第一次在她面前这么称呼人。 也是第一次,迟柏意看见了一个跟这些天来、跟遇见的第一面完全不同的陈运—— 烦躁,压抑,冷硬之下…… 冷漠,疲倦,麻木的陈运。 难得的完全舒展身体,半躺半靠在座椅上的样子也看不出丝毫惬意放松。 倒像是一个风尘仆仆赶了很远路的人,虽然颠沛奔波得已经忘了自己是谁,但明天早上还是不知道该上哪儿去混顿饭—— 那种很无能为力的麻木。 这种麻木暂时从她身上流淌传递过来,令迟柏意指尖微微作痛。 “那时候老梦见天亮了。”陈运望向窗外: “天亮了,我得赶紧起来上学,得写完昨晚没写完的题,还有背单词。” “笨鸟先飞嘛,老师说的。” “然后就起很多次床,特别多次。” “再要么就是梦见已经起床了,刷牙洗脸,去上课,讲的什么同学在干什么都知道。结果一睁眼还在床上。” “这感觉太恶心了。”陈运搓了把脸跟她说,“你知道吗,我有一天晚上连续十二次梦见接到医院电话,说她死了死了死了你别来了的时候,然后真接到电话……” 迟柏意看见她笑了一下: “毛毛大半夜低血糖,学校让把人接走。” “我去接人,满身啤酒味——她从来不喝酒。” “我把她宿舍的人打骨折了。” “那院里……” “外头的事儿不会在院里说。”陈运打断了她,“没有监护人就是没有。” 说了不知道会有什么结果,好好坏坏无所谓,但没有必要。 “从那个时候开始,我觉得自己可能有点儿毛病了,我不知道怎么办。” “那时候还有手机上网,我就搜这是怎么回事,网上说就是压力太大。” 迟柏意叹了口气,把车停到了路边。 陈运低笑着,嗓子有点哑: “后头的事儿你也知道,就不说了。” “试过运动音乐干活儿,没用。白天越累,晚上越精神。后来抽烟喝酒也都试过,也都没用。熏得头疼耳朵疼鼻子疼。后来刷到那种网上的玩意儿……看一眼就湿,痒,跳着疼。” “一开始不知道还能自己动手,就光看,看完疼够了它自己流出来,能舒服很久,还能睡着,而且什么都不用想。” “后来不行了。就连动手也不行。干得很,磨破皮了也没用。” “有时候一天都能躺床上这么过去,第二天更恶心……” 车里闷得喘不过气,迟柏意想打开窗户,摸索了半天,愣是找不到按钮。 最后失手放大了电台音量。 白噪音成了爆鸣音。 耳膜和着心跳一起咚咚咚。 她慌里慌张去关电台—— 这个过程中陈运的声音始终没停,低沉如水,一直哗啦啦使劲儿往出淌: “……你知道那种脑子永远都停不下来的感觉吗? 吃饭的时候,走路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做的时候,什么都在做的时候……它永远都在自己动。最后就连睡觉也是一样。 我那时候高三,本来有两三科已经好不容易追上去,一模二模都稳定了,差不多能考那个学校。” “然后有一天,上了一晚上自习,到放学,干了些什么都想不起来。” “可明明什么内容都记得……” “很烦,烦得不行的时候又有人找茬,我给人打了,学校让去心理咨询室,去完就建议回家自行复习。” 可家里全是奶奶的影子。 抬头低头,哪里都是。 “我搬了个地方,天天学,天天学了忘,又怕错开学校进度……” 后面的话她没有再说,迟柏意已经明白了—— “没考完,就考了第一天,第二天早上理综写到一半,心跳吵得头疼,晕,吐。满脑子都是网上那种东西。” “监考老师要安排走,我又跟人打起来。” “在医院也跟人打,医院说是躁狂,精神分裂……” “我没办法了。” “我真没办法了。” “后头再去,问得更多。结果还是躁狂,多了个性上瘾,后面这个还更严重。” “其实我当时有想过问题可能根本不是在性成瘾什么的上面。”不过想到的时候已经晚了。 卡马西平起的皮疹能从脖子一路到舌头。 手抖,连个橘子都剥不开。 睡不好变成了睡不着,最后彻底失眠。 开心,轻飘飘的开心。 “我觉得还不如那个睡不好的时候,起码还能吃个小零食,所以就没再吃药。”陈运扒拉了她一下,“然后就是打工,之前那大夫说多做运动啥的。所以就挑比较费劲的活儿干。” “干也干不长,十个活儿有九个花样百出的神经,多干多疯。大概就这样,没了。” 迟柏意已经调节好了自己的心情,深呼吸一阵,跟着话茬往下接: “那现在这家便利店呢,感觉还好?” “比之前好吧,也就那样。”陈运忽然想起来什么,转头看着她: “你最近少背着我偷偷买关东煮和玉米。” 这神来一句使迟柏意怔了怔,忙解释: “我没……” “你之前吃的那玉米都是我自己买自己煮的,不是店里的。”陈运瞅着她: “店里最近差评太多,加上以前的那些,那个店长删不掉。关东煮卖不完她让冻冰箱,第二天再扔锅里煮,好几次煮得都臭了。” “店里纯净水的滤水器坏了,她不想花钱修。说测过水质没问题。我喝着一股铁味儿。昨天还掉进去了只螳螂,我给捞出来问她怎么消毒。她还嘴我。” 迟柏意这一下午都如坠梦中,听到这个的时候居然没什么太大反应: “啊……螳螂都进去了?” “是啊。”陈运说得自己口干舌燥,心情倒是十分安逸,研究着放平车椅想要微眯片刻,“泡出根铁线虫——小蓝跟我悄悄说之前还进去过蝴蝶呢。” 铁线虫…… 陈运躺下了: “对了,我要离职,能不能打个12315举报?” 这是不是有点不太好? “消毒液还是我自己买的呢,也没见她给我报销……”陈运说着眼睛一睁: “或者趁下班路上揍她一顿行吗,让她改?” “不改你再去举报?”迟柏意问。 这位行侠仗义的大侠端庄点头。 迟柏意把椅子给她又放了放,钥匙拔掉收进包,才开口: “现在举报可能拿不到证据(证据都被你处理好了嘛),估计最多就是来人查查关东煮的问题,或者检测一下水质……” 顶着陈运不愉快的表情,迟柏意说完最后一句: “……再送送东西拉个关系,连闭门整改都用不着。” “真可恨。”她咬牙切齿地坐起来,说:“我走之前一定要把她那个脏水池砸个稀巴烂!” 然后你再给留点儿钱让人去买个新的? 事儿是干的没错,但怎么就这么让人窝火呢。 不过迟柏意还是选择顺毛摸: “我觉得可以。滤水器也可以给她堵上。另外砸的时候记得使用工具。” 陈运扬起了自己的下巴: “行,没问题。” 手环“滴滴”响起,俩人一起低头看了眼。 电子屏上很大很应景的两个字—— 吃饭! “走不走?”迟柏意问她,“大块儿牛肉和奶酪蛋糕?” “还有面条。”她打开车门蹦下去,又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脸上满满的全是对食物的期待,眼睛亮闪闪: “我还以为你随便停了个地方呢,原来就是这儿啊。” “可不就是这儿吗?”迟柏意也跟着打眼朝那边看—— 中欧巴洛克式风。 落地说法:华丽的铜黄色公主城堡。 “原来这儿是家饭店?”陈运嘀咕,“我以前好像在公交车看到,还以为是家酒店呢。” “这种地方的东西真能吃吗?” 迟柏意搂住她向前走,笑眯眯道: “能不能吃试试不就知道了?” “好亮啊……我看到这种亮亮的地方就不太想进去。” 迟柏意心里一拍巴掌:巧了么这不,我也是呢。 “不过餐都订好了,不去服务费不给退哦。” 陈运马上前进: “走。” 一路昂首挺胸到门口,她俩停下来。 陈运不往前走,迟柏意也不走。 她们就站在这个公主城堡门口像俩二傻子,一起瞪着那块儿招牌上的字——方正楷书,横平竖直: 美味饭馆。 招牌旁边甚至还有俩大红灯笼。 大红灯笼下还有两个超级无敌威武的大石狮子,和…… 圣母玛利亚? “你……”陈运恍惚了半天,语气虚弱地问: “你挑这家店的时候,不会是光看门头了吧。” “我没有。”迟柏意也很恍惚: “我就是想带你吃个牛排,正好这家店还有个万圣节独家的《巫婆公主配》幸福篇联名南瓜蛋糕……” “哦……”陈运把手插进裤兜,抬头,叹了声气: “这样啊……” 第63章 来,许愿 陈运以为这个什么什么的南瓜蛋糕就是路边那种十块钱或者九块九一斤半的无水牌棒家伙—— 外皮和边缘一圈挺酥脆,最上面破裂开的小纹路内里金黄。 买刚做好的,一手提着塑料袋,一手捏一个热乎乎出来,那味道…… “热的时候不甜,但特香。”陈运比画着形容,“尤其是上面裂开的地方最好吃,冷了就没有那味儿了。” “冷了就只能沦为早餐。”迟柏意总算从记忆中把这个东西扒拉出来,忍不住笑: “我小时候也爱吃上面的那一块儿,口感像芝士蛋糕,又比芝士蛋糕扎实,对吧? 还有上面的杏仁片。不过奶奶不让吃那个杏仁片……” “上面的杏仁片基本没味道。”陈运很权威地点评道: “我帮你尝过了,像生花生。” “是吗?” “是的。”陈运看着她,“所以你一个对杏仁过敏的人就不要惦记了。” 谁嘴灵鼻子灵听谁的。 迟柏意只好放弃,颇为遗憾地说: “我还记得呢,那时候七八岁,才上三年级,奶奶走路接我放学。 当时上的那个学校门口没有这些东西,要老远那边的学校门口才有。 卖十八九块钱一斤,买一斤送半斤。手指一摁一个小坑,软,回油——我特别特别喜欢,冷的也喜欢吃。” 不过老妈不喜欢,看到奶奶买回来就总说不健康。 “现在才九块九,看来算是降价了?” 陈运从这个时间跨度和价格上总算稍微意识到了迟柏意好像比她大……七八岁这个事实。 大她七八岁的迟柏意没有注意到此人若有所思的表情,已经完全沉浸在了童年中: “还有小炉子煮的串儿,大桶里的饭包,鸡汤豆腐,糖三角,烤冷面,炸肠……” “太香了!上学的时候路过人小孩儿都举着吃,得劲儿啊。就我那破学校门口什么都没有,光溜得跟叫狗舔了似的。” “好不容易有个卖糖葫芦的,没卖两天保安就来给人铲了。” “为什么铲了?”陈运问。 “说什么有潜在健康风险,刺激肠胃,长蛀牙……”迟柏意一皱眉,“这玩意儿谁天天吃?我们是小孩儿又不是没脑子。话说得比人均GDP还扯。” “比我妈说得还扯。” 曾经连续吃过两周吃出个胃炎的陈运默默把嘴里的话咽下去,点头: “对。” “不过那家糖葫芦也确实好吃。”迟柏意无不怀念地道: “山药豆糖葫芦,山楂加核桃糖葫芦……” 陈运都没吃过,非常好奇地看她: “山药豆核桃?” 这些也能做糖葫芦? “什么味儿的?” 迟柏意正要形容,瞥眼瞧见服务员来了,只好身子往后靠一点: “山药豆稍微带点苦味儿,能中和外面的糖壳的甜,核桃跟山楂一起嚼……” 她想到了个东西: “那个味道就像你这辈子第一次吃酥糖,而且还是果香酸甜口儿的。”费这劲儿说呢,想知道以后跟我回家去不就知道了? 服务员左右看看她俩,清清嗓子: “您二位的吉卜赛汤,奶油培根浓汤。” 正对着空荡荡头菜盘子大聊小吃的二位一起抬头: “谢谢。” 对方端着托盘嫣然一笑,飘然而去,就留下两个小盅。 非常之小,其精致不下刚才那个什么金枪鱼蔬菜塔和三文鱼布丁。 陈运伸头一看,把刚才话题瞬间忘得精光: “这又是什么?” “例汤……”迟柏意很想把脸转过去,“开胃的。” “又开胃?”陈运抬眼看她: “刚才那个跟跳跳糖似的鱼子就在开胃了现在还要开胃……你说吧,你是不是记恨我前两天没理你,所以今儿特地来带我吃饭实际上要饿死我?” 迟柏意笑得不行,掏出手机给她看: “不是,人的菜单都是固定的。” 不过她刚已经在软件上注明了后面的副菜主菜沙拉什么一起上。 “要不你先吃这个面包条?” 陈运勉强接受,“咔咔”两下干啃完一小碟面包条,把汤往嘴里一灌,顿时皱巴着脸: “哎这汤……” 迟柏意就当旁边那个蘸汤的提示是在放屁,跟着“咔咔”啃面包条,啃着还觉得挺香: “这汤怎么?” 这汤简直跟小时候院儿里给人喂的糊糊一样! 这么稠怎么能叫汤? 而且稠汤就算了吧,为什么还是有甜味儿的? “西方人是不是做饭普遍难吃?”陈运琢磨完,咂嘴道,“把好好的汤搞成这样?” 迟柏意就笑:“浓汤嘛。” “我们就没有浓汤……”陈运嘀咕了一句,想想又摇头: “不对,我们有胡辣汤。” 正说着,副菜主菜什么的总算一起送到。 肉香四溢,迟柏意看见对面那双眼睛瞬间瞪圆了。 接着,在迟柏意含笑的注视中,她用餐刀扎起了整块儿牛排,一口—— “它还流血?” 哇,这种牛排连血都没味儿的? 迟柏意笑容一下子垮掉,忙忙凝神细看: “不应该啊,我跟人说全熟啊……” 再一看。 确实是全熟。 盘子里那点儿是甜菜汁…… 陈运“哦哦”地大口低头吃。 痛吃一阵,总算抬眼瞅瞅她: “很香,新鲜。” 迟柏意心落回胃里,这时候才觉得有点饿了: “那你快吃,多吃一点。” 水晶灯笼下,对面的人复而低头,沉默地大嚼特嚼。 从迟柏意的视角中只能看见她一动一动的腮帮子,还有翘得五花八门的头发。 桌子最左边乐声阵阵,敲冰戛玉,剩下的一段时间,她们都没有再说话。 迟柏意吃了一半鲈鱼,嚼了些沙拉,佐餐酒此时也送上来。 酒杯中散发着的蜜香与橙花香让陈运短暂从食物中抬起头观察了一下,接着不等迟柏意说什么,她又很快重新投入进去。 还顺带摸走了迟柏意的剩嘴儿盘。 解决剩饭这事儿此人现在越干越熟练,迟柏意想阻止都没有机会,只好看着她嫌弃中带着鄙夷迅速吃光了那条洗洁精味儿的鲈鱼。 还有不知道为什么会黏牙的蘑菇,以及的确是螺旋形的小面条…… 吃得像从前一样卖力,甚至比平时更凶狠。 之前在车上那场谈话大概还是消耗了不少精力,平时这个档口,她至少还能在吃一会儿缓过饿劲儿之后说两句什么的—— “因为你不爱说话,吃饭又不香。不说你就两口完事儿了,等着饿死?” 可今天饿不饿死已经无人关注,迟柏意怀疑自己现在就算往这桌上赶头牛,她都能把这头牛生吞了…… “难受了陪我喝两口?” 陈运动作没停,继续吃,嘴上道: “不要。” “吃进去踏实。” “那吃慢点儿。” 她没有回答,半分钟后咀嚼速度明显放缓。 南瓜蛋糕也上来了,同陈运果然想的不一样,不过也跟迟柏意想的不一样。 坦白来讲它像个巨大的花篮,中间插着两个面容清晰的小人。 这俩小人还抱着啃得难舍难分。 迟柏意叹气,眼不见心不烦,转头招手叫来服务员开餐后酒—— 这是今晚的第二瓶酒。 冰块融化在杯底,凉在掌心,冷凝水滴滴顺着手腕滑进袖子最深,轩尼诗那股特有的巧克力和樱桃味儿也逐渐出现,口感变得柔软绵长。 酒气发散进入血管,伴随刚才吃进去的食物,暖意回转四肢,倒灌上头顶—— 好像……自从工作以来就很久没有再这么喝过酒。 就是白兰地还是太软,不如威士忌,更不如烧刀子…… 迟柏意喝到最后,手指摩挲着酒杯边,很想再来一瓶……或者干脆出去灌点儿二锅头? 想想又算了,毕竟陈运之前才说过熏得头疼耳朵疼鼻子疼。 迟柏意只好丢下杯子,往后一靠,隔着那只蛋糕静静看她吃东西,听着音乐从g小调第一乐章转到一步之遥。 看了一会儿,就感觉有几根头发扎在后背又疼又痒。 她习惯性地想撩一把束起来,手指划过耳垂边却忽然一顿—— 耳坠子不见了。 迟柏意把自己头发抓过来认真排查了一遍,又低头在衣服上、椅子上到处看。 看到最后,感觉眼睛都有点模糊了才不得不放弃,重新坐好。 坐那儿了吧,她又觉得会不会是刚才吃东西的时候掉汤碗里掉盘子里了? 也不太可能。 那…… 陈运吃着东西默不作声,头也不抬,一只手推过来只盒子。 迟柏意把那些“可能”抛到脑后,有点意外: “给我的?” 她不说话,抬头直直地望过来,嘴里还叼着根芦笋嚼嚼嚼。 “是什么?”迟柏意猜:“新的香?昨天路上捡到的新小红果子?”反正不能是枚戒指。 虽然它分明就是用来装戒指的盒子…… 她依旧不说话,眉毛倒是轻轻挑高,手伸过来把盒子盖一掀—— 一对儿耳坠。 金钩银托,圆石上金沙汇聚,光华流转。 迟柏意愣住,茫然盯了好一阵子才又去看她: “你这是……” 陈运抓过酒瓶对嘴儿灌两口顺下那点儿肉,抹了把嘴: “刚好,你的不是丢了么,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话是这么说,但…… 迟柏意瞅了瞅她俩中间那只蛋糕,直接问: “你知道我是来找你陪我过生日的?” 陈运很茫然: “你今天生日?” “那不是。”迟柏意赶紧解释,“我生日在昨天,不过昨天还没休假。” 陈运明白了,点头: “那行,刚好还能祝你生日快乐。” 这个随意的态度。 要不是迟柏意紧盯着她就真信了: “所以你不知道我生日?” “我上哪儿知道去?”陈运很不耐烦地敲敲桌子,“你能不能给我点儿收到礼物的反应让我高兴一下。” 就不说夸了,起码来句谢谢呢? 结果迟柏意吭吭地咳两声,居然连句“谢谢”都没说: “什么时候买的?” “上周。”陈运懒懒地道,“怎么着?” 上周买的,这周还在兜里揣着? /:. 上周买的,天天就这么在兜里揣着?! “那……怎么好端端想起来给我买这个?” 陈运咬着舌尖看她,半晌一笑: “你说呢?” 迟柏意说不出。 “觉得配你好看,觉得你戴上好看,看着就想起你了所以就买了——选一个吧。”陈运望了一眼蛋糕,扭头从身后那个摆件上扯过支蜡烛,往前一举: “来,许愿。” 迟柏意没有许愿。 迟柏意越过那根蜡烛定定地与她对视,片刻后,低头在包里翻了翻,翻出来只盒子,往桌上一撂。 这回换陈运呆住了: “这什么?” 迟柏意眉毛一挑,下巴一点: “自己看。” 第64章 好在,也不算太迟。 陈运二话不说上手就拆。 油纸宣纸玻璃纸,三层纸交替压成一层,翻动之间声音窸窣零碎。 她边拆边问: “不是吃的?” 迟柏意点了一下头。 “那是用的?” “牙膏?肥皂?你楼下的茶梅花?” ——这个“你猜我带来了什么”是她们前段时间经常玩的把戏。 打从迟柏意带回来那盒点心开始,惊喜连连不断。 具体惊喜包括陈运在早班路上被砸到脑门后装进她耳机盒里的小红果;陈运趁着一次握手塞进她衣兜里的小香包;和玉米碴粥一起送来的一小坛梅子(陈运手作版)。 以及迟柏意的:“猜猜这是什么?一支电动牙刷!” 过度包装浪费资源污染环境。 可谁能抵御得了爱人对着包装露出的期待表情呢? 谁能在她发出小小惊呼时能按捺住想要亲吻或者拥抱的那颗心呢? 陈运不能,迟柏意也不能。 分开的日子很短,又太长。 每一次见面都显得那么仓促浮泛。 于是这隔了一日或两日的互相给予的惊喜就越显得那么缠绵。 能让陈运在又一场混沌的睡眠醒来后叼着牙刷听见杜鹃的叫声。 能让迟柏意在又一次被堵得心烦意乱的通勤路上闻见雪意与寒霜。 物品的价值被重新赋予,在相差交错的这七天,在生与生隔着的这七年。 陈运不再问,剥掉最后一层包装纸,打开那只纯白纸盒。 盒子里是一只石头。 绿色的。 凹陷下去如西北瓜州中藏起的那片戈壁清泉。 凸出那一片重峦叠嶂,像一段曲曲折折的山路、一弯经过潮起又潮落后的岸沿。 指尖触之丰肌腻理,扣之无声,坚似铁,润似玉。 “洮砚?” “洮砚。”迟柏意点头,“不过跟你那块儿坏了的不像,现在鸭头绿实在难找,凑合着用用?” 陈运先抛开鸭头绿三个字,坐那使劲儿回忆自己到底什么时候有块儿跟这很像的砚台,还是坏了的。 想来想去…… “你、不会说的是我那块儿用来压梅子坛的……石头吧。” 迟柏意一愣: “石头?” 那不是个坏了半拉子的砚台吗? “啊,石头。”陈运看着她,“我是觉得它荡笔舒服来着,以前就顺带着用了一下。” “顺带着……”迟柏意觉得不对,“那它原来是用来干嘛的?” 陈运摸了摸鼻子,咳道: “驱……驱蚊的。” 什么玩意儿? “你没发现那石头挺能吸水吗。”陈运干巴巴地解释,“就放那个艾草水跟香茅精油里泡着,因为厕所蚊子特别多……” “所以那个绿色……” “那是块儿白石头。”陈运抹了把脸,说,“白得不能再白了,我在工地看到它在太阳下面闪闪发光。” “那那个凹槽?” “我捡到手发现还有个坑。” “这个坑这么平滑……” “当时嫌坑丑,用砂纸磨了半年。” 迟柏意闭上了嘴。 俩人在激昂的交响乐中安静对视,肩膀耸动,嘴角上扬、再上扬…… 最后陈运实在憋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哎我真服了,你这眼镜到底什么度数啊,能把那玩意儿看成个砚台?” “还鸭头绿?” 那明明是腊八蒜的颜色! 而且除了那个坑之外,它到底哪儿像砚台了? 迟柏意也不知道哪儿像砚台了,迟柏意现在就觉得自己有点晕: “也行,那你正好现在有只砚台了。” “所以你今天来找我陪你过个生日,还反过来给我准备个礼物?” “我没准备啊。”迟柏意捂了一下额头说,“我就是上周下班路过一个古玩店……” “你还把这东西背一周?”陈运震惊:“不是,你这是为什么啊?!” 迟柏意很矜持地沉默,沉默完说: “你为什么把这对耳坠揣一周,我就为什么把这东西背一周。行不行?” 她俩十步笑百步。 十步现在笑不出了: “那、那我要真有一只砚台呢?” “那就算多了一只砚台,好不好?” 陈运低下头不吭声,很小心地用指尖又碰了碰,缩手道: “算了。” “我现在也挺少写字的,而且这个应该挺贵吧,我……” “你觉得不实用太贵自己不配何况咱俩八字没两撇要拒收退回?” 这一串丝滑连招使陈运完全怔住。 怔了有半分钟,在迟柏意习惯性后悔想开口找补两句的时候,她却突然一笑: “我没。” 迟柏意被她笑得浑身一轻。 而且不知道是喝了酒还是怎么的,这点儿轻还自带马赛克…… “而且我还挺喜欢的。”她含着笑的眼睛直勾勾望过来,一字一句说得很慢,很清晰: “不是,应该是特别喜欢——何况就一石头没有配不配,我写的字好、写得漂亮,当然就配。” 就像你说的,心甘情愿,值得就好。 “那是我应得的,我知道。” “所以……” “所以我是想说,迟柏意……” 迟柏意也跟着身体前倾,额头顶着她的额头,听到她很小声很小声地讲: “你要不先给我留着?” 迟柏意的心在这一刻高高提起之后轻轻落下。 接着此人微笑点头,微微后仰,四平八稳地答: “可以。” “但还有一样东西你得收下。” 于是陈运乖乖坐好,很认真很期待地等着。 她就在对面翻腾自己的那只包。 翻出来一个本子一沓密封袋一支钢笔两支中性笔三个小手电一个……饭勺? 确实是饭勺,长得奇形怪状,像只面容扭曲的大嘴青蛙。 陈运把这东西倒拎在手上细看: “你用这丑东西吃过饭吗?” 迟柏意抬头瞄了一眼: “没有。” “那你买它图什么?” “图它丑。”迟柏意很坦诚,“偶尔心情很差看一眼都能被丑笑,很值这个价。” 陈运无言以对,又看到一只大呲花: “那这朵奇葩呢?” 谁没事戴这么大朵花在脑壳上? “什么奇葩……”迟柏意总算从暗袋翻出了自己的宝贝,攥在手里一抬头,差点笑趴下: “哦,那是个杯垫!” 陈运面无表情地从脑袋上把那朵花摘下来,左看右看想象不出: “杯垫?” 迟柏意把花用巴掌拍平,端起水杯往上一放,花瓣齐刷刷绽放,红橙黄绿青蓝紫,那叫一个漂亮: “七色花联名款。” “你那联名款到底是个什么鬼牌子,专门生产丑玩意儿……”陈运嘟嘟囔囔,终于有点质疑她的审美: “哦对,你那个红色天使翅膀鞋跟子的鞋是不是也是这个什么联名款?” 这个平时看上去在家没事干都在听古典音乐的人得意地打了个响指: “慧眼——那是双生恶魔第十三周年纪念版水晶鞋,剧里这个鞋的鞋跟可以拔出一把斩天使的光剑。” 陈运当即就决定今晚回家就试试把她那个鞋跟抠下来看一眼。 “那把剑很厉害的哦,我小时候看到漫画就觉得超级棒,尤其是女主迈出一步光剑升级成审判之轮的时候……” 迟柏意坐在对面还在说,嘴唇一张一合,笑得很开心。 脸颊两侧浮现出很漂亮可口的酒晕,还很难得的露出了几颗牙,眼睛也是弯弯的。 这种开心也在平时很少见。 起码在陈运的记忆中,不算太多。 毕竟这样子的她跟那个端正大气、时时刻刻都好像可望不可及的迟大夫完全不一样。 当然,也跟那个会压低声音开玩笑和说那些让人心乱跳的迟柏意不一样。 可是非常可爱,可爱到让陈运多看几眼,就忍不住想再多听一听那些古里怪气的话。 虽然,压根也听不懂…… 迟柏意讲完最精彩的“砍下天使翅膀为大家做船”,又打了个响指: “怎么样,是不是得劲儿?” 陈运说“是”:“太是了,所以大家坐船真的去未来世界了吗?” 她“嗯嗯”地点头: “我觉得是的,我那时候还写信问过画师金鱼姐姐呢,她说就是。” “小时候呢,她们总说这些都幼稚,没有意义,不是好小孩该看的东西……” 好小孩就该看上下五千年,看叶皇席卷全球,未来与宇宙…… “现在长大了就可以看了。”陈运笑了笑,道: “想不想再来瓶酒,我陪你喝?” 迟柏意摇头。 摇完很神秘地凑过来,呼吸中带着淡淡的酒香: “其实那个石头不算什么的,我另外有好东西想要给你。” 陈运正要问“什么好东西”,她却又垂下眼有点不好意思地缩了回去: “也不是,其实也不算是什么好东西的……” “可我觉得就是好东西。”她眨着眼,睫毛一颤一颤的,目光是被酒意与泪光冲洗之后的澄澈: “要不你先看看,好不好?” 陈运起身握住了她肩膀,将一只手摊开,等着…… 一个很软很软的东西,轻飘飘就落在了掌心。 白色的,上面有一只黄白色小狗。 小狗的黑鼻子是纽扣。 “以后你的硬币就可以装在里面了。”迟柏意觉得她喜欢了,于是骄傲地宣布,“很好的东西对不对?我知道。奶奶说了,亲手做的比什么都好。” “不过我从小也没做过什么,大人说这都不是应该做的。所以你看这个狗嘴巴有点歪,一只眼睛的眼珠子有点小,还有这个尾巴它……” 它怎么样了呢? 迟柏意不知道。 迟柏意在前十年的人生中喝过不止一次通宵酒,比这烈的有,比这痛的也有。 就是没有这么容易醉,这么一醉就好像栽进了一个软绵绵的大坑。 坑底全是花,全是草。 香得不得了。 夜色切割灯光,城市七零八落。 她趴在一个人的背上,摇摇晃晃,像泡进童年时那条被太阳晒的暖融融的河。 她说:“我真的不喜欢去什么政法夏令营。” 她说:“我知道。” 她说:“我讨厌她们来教我怎么做。” 她说:“没关系你已经长大了。” 她再说:“我真想你得不行啊陈运。以前的事儿咱过不去,过不去咱不过了。高高兴兴的完事儿。” 她说:“成,听你的。” 迟柏意就又开心起来,闭上眼睛躺进那条河。 河水长流如羊水,于是血就融进了血。 儿时被审判甄选的那些石头高高抛起,在这么多年后纷纷落地。 她爱着谁,想着谁,谁就会来与她碰面。 没有早一点。好在,也不算太迟。 苍穹之下,昨日积雨未干,两只麻雀正扑棱棱飞掠过马路。 它们的羽毛干净又纯粹,明亮而自由。 陈运又扶了一把背上已经睡着的人,咬住了她被风吹来落下的一缕长发。 第65章 我们肯定能好好谈上恋爱。 迟柏意梦里全是钱。 风声猎猎,长河落日。 她站在戈壁滩被沙子糊一脸,头顶在下钱。 哗啦啦的钱,白花花的钱,叮呤咣啷往下掉—— 这梦简直不要太美。 梦里她还在想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在做梦的话这是不是否极泰来要走财运,要真是的话全给陈运多好。 床铺微微震动,引擎在楼下轰隆炸响,意识随着沉重的眼皮掀开一起回归—— 先映入眼帘的是大书架,大书架下蹲着一人。 迟柏意半支起身体,很仔细地看了有半分钟: “陈运?” 这个在晨光中蹲成一小团的背影抖了两下,迟柏意听见梦里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片刻后,背影带着声音一起转身,朝她望了过来: “醒了?” “醒了赶紧起吧。”陈运端着盒子数着钱路过床,顺便还给她扔了两件衣服,“换。换完洗漱吃早饭。” 迟柏意有点迟钝地看着她,又低头看看自己身上,再看看四周—— 没错,地方是陈运的地方,床是陈运的床。 睡衣……是陈运的睡衣。 “提醒你一下。”陈运本人也正站在她面前,还是那么清爽利落的好看: “今天周一,现在已经七点了,你要再发呆……” 迟柏意一跃而起,哪还顾得上什么睡衣不睡衣,脚底打滑连滚带爬冲向洗手间。 刚进去就是一愣—— 破了的镜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陈运修好了,水池边是她还住在这里时用过的牙杯牙刷,架子上跟陈运的小熊毛巾搭在并排的是她留在这儿的纯白毛巾。 牙刷上甚至已经挤好了牙膏,牙杯里接好了水。 而水池下的盆里,是她昨天穿的衬衣。 裤子和外套也洗好了,挂在旁边慢慢滴水。 甚至…… 迟柏意还在那中间看见了自己的内裤…… 酒醒后伟大的迟大夫站在洗手间门口如遭雷劈,满脑子都是“完了完了”。 西红柿鸡蛋的香味很诱人地飘过来,迟柏意吸吸鼻子,扭头,陈运端着碗很好奇地看着她: “我厕所门口有结界?” “没、没有。” “没有你站这儿干嘛?”陈运想伸腿踹人了,“你到底能不能快点儿,你再磨叽咱俩得一起迟到了!” 对方不吭声,用一种很复杂的眼神瞅回来。 陈运被瞅得浑身上下不舒服,正考虑着要不把手里的碗扣她头上的时候。 她说话了。 她说: “我昨晚……有没有占你便宜?” 陈运第一反应是想笑。 第二反应是想反问回去“那你想不想占我便宜”。 但她到底是没问。 因为迟柏意看上去真的很严肃认真,眉头皱着,眼神很愧疚很痛苦还略带心虚,在等她的答案—— 很荒唐的一幕。 尤其是此人还是个大夫,这就看上去更荒唐了。 不过…… “你到底是什么样的自信才会觉得你能在昨晚占我便宜?”陈运也挺想温柔一点说话,但她憋不住: “你一个醉的连四五六都分不清的人,我给你一路背回来、你还嫌我背太硬硌着你了。最后从里到外叫我扒了个精光,你不想想我有没有占你便宜你还……” 迟柏意一只手捂着她的嘴,另一只手托着她后脑勺,微笑: “好可以了。” 陈运就露着一双眼睛,鼻子嘴巴在她掌心呼呼喷着气,点头。 迟柏意放开了手。 “你还挺能耐,你是不是不知道喝多了的人湿都湿不了啊。就你还占便宜?我让你八只手你都掰不过我……” 迟柏意现在愧疚没有了,只剩下痛苦。 她痛苦地在这场长达三分钟的控诉中刷牙。 边刷边被动地承认自己没用,自己不行,自己轻得像棉花,自己酒量还不如她以前认识的那只小狗…… “我都这样了都没占你便宜,你还想你会占我便宜?!你好厉害啊迟柏意。” 迟柏意“呸呸”地吐掉嘴巴里的牙膏泡沫: “其实也就还行吧,一般般厉害。” “好笑。太好笑了。莫非你觉得你在演你看的那个什么会长姐姐的一夜风流吗?” 扯呢,人那是夜夜风流。 而且我就给你看了个开头罢了你一个小手工一做三四年的人懂什么? “愚昧无知。”陈运站在洗手间门口端着碗喝一口,评价道。 迟柏意刷完牙洗脸,边洗边瞅她碗里是什么—— 哦,西红柿鸡蛋疙瘩汤! “不过呢。”这个在厕所门口吃早饭的人很大方地说,“虽然你这么说我迟大夫我非常不满意,但看在你可能已经尴尬疯了的份儿上,我原谅你了。” 苍天,你现在才知道我快尴尬疯了是吗?! 迟柏意总算洗漱完了,礼貌地把她从洗手间门口请到小饭桌上去,顺便到灶台那边自己给自己也盛了一碗回来。 俩人头碰头地喝疙瘩汤。 陈运也在饭桌旁暂时闭上了嘴。 疙瘩汤很香,西红柿都被熬出汁了,豆芽清爽,小面团筋道。 酒后很贴胃贴心的一顿饭。 还有很不给自己八字没两撇对象留面子的一个人。 迟柏意难得吃饭速度快,吃完就看着她埋头苦吃。 看了一会儿,刚想再开口说句什么。 她从碗边抬眼: “我们肯定能好好谈上恋爱。” 迟柏意叫她说得一呆。 “也肯定能好好有第一次。”她又说。 不是因为醉酒,不是因为病。除了爱之外,无关任何其他东西的、第一次。 “我努力。你信我。” 刹那之间灵台清静,一呼一吸烟火入鼻入眼入心。 雨后第二天,阳光湛然。 十年来辗转反侧孤单落寞的每一夜,物欲横流人心浮躁交替仓皇跑过的每一天,在她这一抬头,眼神流转中打马而过。 陈运抽出张纸,往她面前一拍: “擦嘴,上工。” 气氛“咣当”一下掉了个底儿空。 迟柏意“啧”地皱眉后仰: “你就不能再让我多感动个两秒钟?” 陈运笑嘻嘻地收拾碗筷去洗: “你可以回头慢慢感动啊,想感动多久都行。” 反正现在得赶紧上班去了,再不去得倒贴。 “我迟到一分钟扣五十,一天工资才一百。你呢?” 迟柏意不回答,迟柏意迅速跑到床边换衣服。 长裤长袖,纯棉纯黑色,干干净净,软乎乎。 穿好低头一嗅,全是陈运的味儿。 陈运收拾完出来,看见很满意地点头: “好看。” “说衣服还是说人?”迟柏意再穿上她的牛仔外套,一撩头发,眼睁睁看着她目光呆住。 然后她闭眼喘了一口气,那声音又低又压抑,听着…… 反正迟柏意立马想到了那个很糟糕的晚上她在屋子里的动静。 “人。”陈运又瞅了她一眼,转身赶紧走,“衣服是我的,能有多好看。” “这你就不懂了。”迟柏意含着笑溜达到她身边,看她往那个小零钱包里塞硬币,“你这衣服从里到外从上到下都版型简单大方,我穿最多显得精神,你就不一样了,腿这么长,浓眉大眼的,气质又这么冷……” “陈运。” 陈运扫她一眼,手没停: “你说。” “我给你做这个东西是想让你装零钱的。” 陈运说: “我知道我就今天暂时这么用一下。” 小零钱包已经撑得扣不上扣了,表面那只小狗面容越发扭曲起来。 迟柏意惨不忍睹地别过脸: “你要不直接把你这个盒子揣身上得了。” 陈运停下动作思考片刻,果断伸手抓起那只硬币盒子,左右看看,扯了只购物袋,往里一塞: “行了,走吧。” 迟柏意目瞪口呆地跟着她下楼,往路边一站。 她今天还奢侈地抬手叫了个出租。 俩人坐在车后排,迟柏意犹豫半晌,终于道: “要不我现在给你换点儿纸币?” 陈运说不用:“我今天就打算去银行把这些都换了。” 迟柏意一下高兴起来:“为什么?” 强迫症这么容易就治好了?! “没钱了。”陈运淡淡地瞟一眼她,道。 迟柏意清清嗓子,很认真地伸手看看自己手背,再看看手心…… “那个,我最近还挺宽泛的。” “吃饭的钱有这些够了。”陈运说,“治病的钱还在那儿呢,放心吧。” 迟柏意就不再说话。 不过脑子里还是在想她最近的生活状态—— 福利院最近都不用支出,这是个大头,划掉。 药钱和治病的钱这个在预算内,之前她们一起算过,绝对没问题,也划掉。 除此之外就是衣食住行,陈运对穿没讲究,除了她买的那件之外看起来最新的一件衣服也是五六年前的款式。 吃饭就更不用提,她不挑食,要挑也是有肉有菜新鲜就行,十天吃同一个东西都不嫌烦的那种。 住,租金半年,之前也交过。 而且迟柏意记得就前两天她还吐槽了便利店刚发的工资又缩水,不过还好这个月干完也不打算再干。 问题是,刚发了工资,怎么还需要让她去用这堆硬币来当饭钱? 想来想去,后视镜瞥到了自己耳垂上的新坠子。 迟柏意眼睛迅速睁大一点—— 不不不,不是耳坠的事儿。 是什么来着? 回忆倒退在昨晚把零钱包交在陈运手心的那一刻,再之后…… “快到了。居然还挺早呢,还有半小时上班。”陈运用手指头戳戳她,“你还吃什么吗?还是现在就去医院?” 迟柏意一把抓住她手指: “昨晚饭钱谁掏的?” 司机使劲儿摁喇叭。 迟柏意抓着她下车,关了车门,继续问: “谁付的钱?” 陈运看她像在看颗土豆: “门口那俩石狮子付的。” 迟柏意说“别闹”。 “到底谁付的,我不是让你拿我手机付吗?” 陈运把手揣进兜,看看天空,笑着叹了口气: “我其实也挺想的,不过迟大夫,您老那手机它好像带锁啊。” 迟大夫的脸即将发绿。 “不过你既然提了,那我就说了。”陈运揉了一下鼻子,望过来,正经八百地道: “迟柏意,我现在马上进入赤贫阶段。所以我能申请一下咱在我找到下一份工作拿到工资之前,不进行这么高端的……约会吃饭活动了吗?” “要不,你考虑一下我给你……” “那回头来我家。”迟柏意说,“来点儿低端的约会,饭叫你迟大夫给你做。” 陈运张嘴傻愣着。 迟柏意把她使劲儿搂在了怀里: “笨死了,光那酒加起来都得上两千了,我那手机有人脸解锁知不知道。” 陈运在她怀里蹭了蹭,低笑着仰头摸摸她下巴: “行,你聪明。你醉得跟那什么一样。对了,我当时要买单你还非不让,说‘我小迟总这么大就没亲自买过单’……” 小迟总脸红了。 小迟总听着怀里的人叹: “真委屈我们小迟总买了那么多回单。 以后……” 以后什么以后,这还寻思以后呢? “周末帮我搬家。”迟柏意暗暗咬牙,捧上她的脸,一字一句道: “就这周,搬家,来吃饭。吃完我有点儿事儿找你。” 第66章 庆祝我们进入新世界 周末搬家,迟柏意从周二开始行动,陈运从周一当天晚上开始思考搬家流程。 期间电话无数,短信无数,大早上迟柏意跟她一起吃着小笼包打哈欠,晚上陈运跟她一块儿蹲在马路牙子边上吸溜羊肉汤。 面还是天天见,聊天话题三句不离周末吃什么—— 迟柏意说:“我一直都挺喜欢那种烛光中摆放盘子的氛围。” 陈运回:“你会不会杀鱼,我昨天跟姜姨学了个红烧大鲤鱼。流程是没问题,但我忘问鱼怎么杀了。” 迟柏意再说:“然后再打开瓶小酒,放个钢琴曲……” 陈运若有所思:“你最近追的那个什么种地剧下不下饭,哎你喜欢看着电视吃饭吗?” 这场牛头不对马嘴的谈话暂时被闹钟打断,她俩各自心满意足地站起来收拾饭盒碗筷,一个朝南一个朝北背对背去上班。 陈运进了便利店熟悉地换工服,给客人加热关东煮打豆浆,扫码收款,脑子里还在想: 一瓶小酒,什么酒比较配红烧大鲤鱼? 迟柏意套上隔离衣,戴上小帽儿,边把头发使劲儿往帽里塞,边考虑: 看电视,什么电视比较符合居家约会主题? 另外这个蜡烛是买香熏蜡烛还是普通蜡烛。 中餐是很棒,不过她俩都好像不太会做菜的样子,但西餐的话是不是更容易砸锅? 这么一想似乎红烧大鲤鱼也……不是,一起杀鱼也不错。 滑溜溜的,冰冰凉凉的,刀身切入开膛破肚—— 迟柏意盯着教学视频上拈着刀戴着手套的那只手愣神,想陈运如果这时就站在她怀中对着这一切,那么她的手是应该落在她的手背、还是应该握住她的腰? 鱼在半死不活的时候会挣扎弹跳—— 陈运从菜市场回来,对着摊开的书和打开的香水瓶发呆,想这个时候的迟柏意看到会是什么反应? 另外——要是真的打开一瓶酒,放出一段曲子,在烛光摇曳之中,要说些什么呢? 时间从一跳到五,六天转瞬即逝。 约会的含金量在这些恍如白日梦的幻想和猜测中不断上升。 周天早上凌晨五点,陈运起床洗漱,刷着牙听见手机嗡嗡作响。 迟柏意的声音没有一丝睡意,清朗温柔,从听筒那头传来: “醒了?” 陈运看了一眼自己手腕上的手环: “你是刚醒还是没睡?” “本来是睡着的。”迟柏意从镜子中看见自己的笑在慢慢扩散,“手机有你的睡眠报告提示,又想到今天能跟你待很久,一下子就醒了。” 陈运在离她三公里外的地方笑,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 “我也是。” “那、要不要一起吃个早饭?” 陈运犹豫片刻摇了摇头,又想起她看不到,遂对着手机讲: “算了,等下午那顿吧。” “就不想早点儿见到我?” “想早点儿啊。”陈运叹气,“这不又惦记着你说过什么等待的快乐。” “是‘等待你的一分一秒,都是一种快乐’”迟柏意呼噜呼噜漱口,漱完躺倒在沙发上,也叹气: “你知道吗?其实在上周,或者说是之前,我还挺急的。我觉得我真有点儿受不了早晨醒来见不到你的日子了,也受不了这种一天打电话说两句,或者连电话都打不通,只能和你吃两三顿饭的状态。” “我觉得日子太慢,时间太长,要忙的事情永远那么多……” “你好像都快要被排在后面去了。”陈运接上,道:“我知道。” 迟柏意睁开眼,说:“对。所以我之前一直在想我们什么时候才能重新回到天天都在一起的时候去。” 凌晨天色黯淡,房间中也像被蒙上一层灰似的打眼望去一片暮蓝。 在这种幽静的蓝色中,迟柏意听到她问: “那现在呢?” “现在啊。” “现在就是想到你,就会觉得很好,也不错。” 想到你说的每一句话,看向我的每一眼,都会觉得这种时候慢一点,也不错。 陈运不明白,用香勺捣桌角的钉子: “听不太懂,我想你就老想得很烦躁。” “年龄差带来的区别是很强大的小陈运。”迟柏意一边说一边觉得自己有点儿坏心眼,“好了,不懂的话等见面我告诉你,好吗?” 陈运能说什么呢,陈运只能说“行”。 “行”完了还要操心一下: “所以你真的不用我过来跟你一起做饭吗?” 被迟柏意赶三赶四地拒绝: “不用,放心吧,说好我给你做就我给你做的,你来帮忙那算什么?” “算咱俩一起做饭啊。”陈运嚼着薄荷叶说,“咱俩一块儿做不也挺好吗?” 好是好,但那叫恋爱后浪漫了啊懂不懂? 咱俩谈没谈上先同居了,那这个恋爱前暧昧的浪漫总得多整两下吧。 “那我那个红烧大鲤鱼……” 啊到底什么东西勾出来她这个吃鱼执念的?! 谁头回正儿八经来家吃个烛光晚餐,整条红烧大鲤鱼。 别人都是小牛排小面包的洋玩意儿,味儿又不重吃得又干净利索。安安静静,时不时再碰个小杯。 咱俩呢? 鲤鱼? 对坐着吐鱼刺吗。 完了你要卡嗓子眼儿了我要不要当场展示一下专业能力给你拔出来。 另外是不是还得再给搞个酸菜炖粉条铁锅炖大鹅三两米饭就花生米造干净上炕搂被窝? 迟柏意也不指望她能懂了,于是很权威地下命令: “就带着你的人跟嘴儿来,鱼别想,今天吃牛肉。” 陈运在那头诡异地沉默两秒钟同意: “好吧,那我正好早上还有点儿事。” 说完撂电话。 恨得迟柏意抓着头发在客厅转了三五圈。 三五圈转完她也平静下来了,就进厨房开始拉清单—— 盐橄榄油黄油欧芹碎奶酪法棍牛肉…… 全现买。 烤箱不用买,平底锅得买。 家里有抽油烟机真是顶顶了不起。 搬家公司的车八点钟到,她跟着去了一趟,把大件挪回来安置好。 食材各样也都终于买齐已经是上午十一点左右,再对着手机教程焦头烂额操作到中午两点,陈运的电话终于又来了。 迟柏意摁下免提跟出租车司机一顿说,说完不到二十分钟,门铃清脆响亮,炸开了一屋油脂香。 陈运攥着一个小盒子站在门口怔怔地看她: “你在做饭,没吃饭?” 迟柏意从一堆失败品中勉强回过神: “吃了,走吧,搬家的车也刚过去,咱们现在就走。” 陈运茫然地跟着她又上了刚才坐过来的出租车,再坐到医院。 公寓楼下也没停什么搬家的车,就一辆陈运见过的屎壳郎车、还是迟柏意的,她只好莫名其妙继续跟着迟柏意乘电梯上楼。 然后终于进了那个一开始没进得去的密码门—— 满室空旷。 陈运在这个空荡荡的屋子中间傻站了足足半分钟,她就笑眯眯靠在门边看了半分钟。 半分钟后,陈运问她: “所以你到底叫我来搬什么?” 迟柏意走近一步,轻轻一点她肩膀: “搬我卧室。” “我的房间给你留着了,家具全都不用搬,就剩些东西,空纸箱和行李箱也都准备好了,辛苦小陈师傅收拾收拾搬到楼下。” “晚上好好犒劳你。” 说完,这人竟然真的手一甩出门。 陈运糊里糊涂地自行左转进她卧室—— 衣柜,梳妆台,床,书架…… 迟柏意的气味骤然被放大无数倍,在这些朝夕相伴的木质家具上飞速窜出。 还不止这些。 柜子里有她的衣裳——大小不等的校服两三套,上面满满是涂鸦与签名。工装服登山包堆了一个隔间。 衬衫精干,风衣倜傥,短裙撩人,长裙曼妙。 一团一团贴身衣物柔软美好,一些薄薄的丝带在阳光中折射出很朦胧的色彩。 梳妆台上散落着她的几根长发,风一吹缠了陈运满手。 书架上有精致的小相框组合——十八岁的迟柏意穿着机车服抱着头盔,二十三岁的迟柏意穿着学士服低头嗅花,二十六岁的迟柏意在雪山上驻足回首…… 满满一抽屉的密封袋:幼年时脱落的第一颗牙齿,第一次去盐湖装来的盐,第一次在沙漠迷路抓的一把沙,雨林深处擦过头发的一片树叶的标本…… 半书架的蓝色封面,小半书架的各色小说,小半书架的地理图册与勘探书。 每一本都有笔记,每一本都有批注。 一打厚厚的日记本。 一份十年前打印出来的门诊病历。 陈运的手指划过那张发黄发脆的纸,轻声念出上面一行字: “睡眠障碍,焦虑、状态……” 一张九年前的明信片: 我永不妥协,绝不。 一片被水迹晕开几乎模糊不清的玻璃纸,折痕深如刀刻,破碎支离: ……如果可以,那么我始终相信爱……与被爱。 所以不要将就,不要日久生情,不要选择和退路。 如果你真的在这个世界上存在,我等你来。 日落西山,残霞满天,迟柏意从车窗探出头,看到她捧着箱子跑过来,赶紧下车去接: “慢点儿。” “我饿了。” “饭都现成的了,回去我们就吃——累不累?” “累了就睡一会儿,好不好?到家我叫醒你。” “这是什么?” 陈运眨着眼睛看她: “礼物。” “本来我是想在吃饭时候给你的,不过现在也行,你可以吃完饭再打开。” 迟柏意低头看着这个小盒子:“那这是为了……” “庆祝我们进入新世界。”陈运说。 第67章 先谈个恋爱吧 新世界有看上去很忙乱的迟柏意。 还有迟柏意一团糟的大房子。 之前陈运在门口没注意到,现在进来才发现这个房子内有乾坤—— 首先它真的很大。很大的露台,很大的客厅,很大的窗户,还有更大的沙发。 一般来说空间大就容易给人一种冷漠疏离的感觉,何况这个空间的主色调还是以灰白晴山蓝为主,又相当干净。 但并没有。 陈运捧着箱子在客厅中央发愣,觉得这完全可能是衣服出现在沙发上,书出现在鞋柜里造成的。 迟柏意抓来一双小熊拖鞋,见她表情凝固,有点不好意思地解释: “这几天忙,一直没顾得上收拾。” “这样,你先到餐厅。” 陈运给她展示自己怀里的东西,她尴尬地抿嘴笑: “哦,还有这些……没事我来收拾,你去坐,饿了自己先随便吃两口。” 陈运在这个干净而凌乱的屋子里完全没有办法去自己坐着吃东西,无奈此人表情太期待眼神又太闪亮,只好被动地跟她进了餐厅,手里被塞了一听可乐。 “坐着啊。”她人出去了,声音从餐厅合上的门缝外传来: “乖乖等着,我一会儿就来。” 椅子挺高,把桌子当镜子照,低头就能看见自己的脸。 陈运别过眼,下意识地再低头,这回看见的是比桌子更光亮的地板。 她只好又抬头。 这一抬头就发现头顶吊灯有点儿像之前在家具城干时见过的那种摆在展示区里的东西,晶晶亮亮,盘旋成一只大海螺。同样,上头印着自己的脸。 整个房间的气味也都是挺干净的海盐柠檬味儿,从进来到现在都没有变过。 而迟柏意的气息和味道在关上门就几乎消失。 陈运开始有点不安了。 让她更不安的还有桌子上摆得满满当当一堆食物——油炸小球麻圆小饼洋葱圈鸡肉块薯条……另外还有好大一只……烧饼,不是,披萨。 迟柏意飞速将客厅物品各归各位,空气净化器也点开,匆匆进去,就看见她正对着一桌必胜客产品发呆。坐姿有点局促,手指交叉成小塔放在胸前。 手里的可乐倒是已经打开,喝没喝看不出来。 大概是听见动静,她马上转过脑袋: “我没自己吃。” 迟柏意就觉得自己那句叮嘱简直白瞎:“就是让你吃的啊,怕你饿着才叫你先过来拿这些垫吧肚子。” 她睫毛垂下抬起,眉眼弯弯地笑: “哦。” 迟柏意被这一笑笑得心皱巴着舒展开,一下一下直往嗓子眼儿里跳,过去摸摸人脑袋: “乖死了,叫你坐着就真坐着?” 陈运用脑袋顶她掌心: “那不然呢。主人没上桌不可以自己吃东西,我知道。” “主人现在恳求你快点自己先吃。”迟柏意用筷子夹起一只芝士球,递到她嘴边,“都是炸的东西,本身就味道一般,等完全凉透该更难吃了。” 陈运没觉得难吃,嚼得特别幸福:“甜甜的,像流沙包。” “小孩儿都爱吃这个。”迟柏意放下筷子笑道,“好了吧,自己在这儿一样吃两口,我去厨房了。” 她在厨房乒乒乓乓地操练起来,陈运趴在餐桌上尝尝东、尝尝西,并时不时试图偷看: “你在煮什么?” “面。”迟柏意满头大汗地回,“还有五分钟就好。” “你微波炉唱歌了!” 迟柏意戴好手套拉开烤箱门,很头疼地闻到一股很熟悉且不太友好的迷迭香味: “对,这个好了,进来端走。” 陈运于是很欢快地跑来伸手: “好的,还有别的吗?” 还有不知道为什么怎么加调料都没有味道的烤鲈鱼,形状千奇百怪的塔可,酒味儿大过一切的牛腩煲…… 五个小时,光失败品当早饭和午饭都吃得心塞。 现在也一样没能成功。 眼看着陈运把所有东西都搬上餐桌,迟柏意在她背后抽出蜡烛点燃,又在柜子里翻腾出了两只珍藏许久的酒杯—— 最后俩人终于在烛光中各自落座,陈运埋头正要吃,迟柏意用筷子赶忙拦住,深吸一口气,道: “我忏悔。” 陈运大惊失色,看她像看见了鬼: “啊那我也、我好像也没啥忏悔的……不是,你信教?”要餐前祷告? “不是。”迟柏意想笑,“你能不能听我说完?” 陈运嘀咕:“哦我就说,咱中国人吃饭前不忏悔的,一般就背个锄禾日当午——行,你说吧。” 迟柏意发现她一紧张就容易话多: “我是想说,我把这顿饭给整砸了。” 陈运低头看看自己盘子里很漂亮的鱼块。 “都是自带调料包的预制菜,我抠了这些调料包。”迟柏意颇有些垂头丧气,“当然鱼和肉是现买的,绝对新鲜。” 陈运没敢说不要紧其实自己已经闻到了过度添加剂的辛香…… “所以你就吃这个鱼,这个面,还有这个披萨,实在不行要不我还是出去买点儿……” 迟柏意闭上嘴,看见她用筷子飞快地把餐桌上每一样食物都夹了一点儿,并且开始嚼—— 牛腩发苦发涩,吃着有点费劲。 “陈运……” 陈运很警惕地用一只手护食: “我没乱翻,我就夹了一点儿,现在这是我的了!” “你的就你的呗,那么难吃有什么好争的。”迟柏意使劲儿站起来:“哎我又不跟你抢。” “我真不跟你抢。” 陈运瞪她: “那你把你手缩回去。” 迟柏意很想拒绝,但她动不了。 她伸出的筷子此刻正被陈运牢牢地用另一双筷子夹住,就停在半空中。 陈运得意挑眉: “还玩儿这一套……我八岁时院儿里就没人抢菜抢得过我。” “说吧,你还能不能好好吃饭?不吃现在我走了?” 流程还没走完开头就已经彻底失败,迟柏意忍辱负重地告饶: “能,我能。咱们现在就好好吃,行吗?不抢了行不行?其实我给你点了个寿喜锅,现在估计也该到了。” 主要是你看这些玩意儿它也真的不好吃啊。 “你就先吃这两个,可以吗?这也算我亲手做的。” 陈运懒得搭理她:“浪费食物可耻。” “我吃了就不算浪费。” “所以咱俩一块儿吃。”陈运抬眼看她,“你给我做的,反正是你做的,新鲜就行,我不挑。你也别想拿一堆半加工来糊弄我,我分得清。” 蜡烛被她一伸手用指尖捻灭。 黑暗里,迟柏意听见她说: “好不好吃我都在这儿了,你别想跑。” 两个完美主义者在这一分钟安静对峙。 迟柏意想说什么,努力半晌却始终没开得了口。 一分钟后,椅子被拉开,视野在月光下逐渐清晰,迟柏意看见她起身朝自己靠过来,轻轻蹲下。 “迟柏意。” 迟柏意抬手,抚上她脸颊: “嗯。” “已经很好了。” 迟柏意依旧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什么也没有说。 “你忙了好久,做的都是我喜欢的东西,鱼也有,牛肉也有,面也有。”陈运蹲得难受,放下一条腿半跪着,仰头看她: “我不要寿喜锅和披萨。蜡烛很漂亮,上面有小熊,盘子也很好看,屋子里有很干净的味道,我都看见了。” “你叫我看见的你——你的卧室,你的房间。以前的你,现在的你。我也看见了。” “还有你的声音。” 迟柏意仰起头,憋回了眼眶中的一滴眼泪…… 你隔着那道门压抑在喉咙里的喘息,你在电话那头叹不出口的气。 “你的香味。” 迟柏意低下头,攥住了她探上前的手指尖…… 你无时无刻散发出的香味,在你离开后这半个月,依旧附着在我的整个房间,整个世界。 “你的眼睛。” 迟柏意能看见她眼睛,就像在看着自己的眼睛。 那么透,那么亮,像镜子,像湖水。 永远的,温暖的,琐碎的…… 在第一次见面,在第一次告别,在第一次重逢。 “我全都、全都已经明白。”陈运直起身子,任由她的手握上自己后脖颈,被拉上前: “所以我先说。” “迟柏意,我、我想要你……喜欢我。” 我想要你爱我。 嘴唇擦过一点香气,那点香气又真真切切扑面而来。 陈运被抱得很紧,紧到她忍不住叹息。 那点叹息最终被含进了口齿之中,模糊不清。 迟柏意闭上眼,死死扣住她后脑勺,更深更重地压了上去—— 唇与唇相触的一瞬间,心跳相合,一点点电流,微弱而渺茫,随着心脏收缩、放大。 每一个毛孔都颤抖着吐出风。 月光之下茶梅花肆意绽放。 陈运听不到声音,也闻不到气味,更看不清对面的那个人。 这场漫长的亲吻终结在她再度响起的声音中。 她说: “真巧,我正好就特别喜欢你,陈运。” “虽然跟我今天设计的流程很不一样,不过……” 灯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她操控亮了,陈运看见她从兜里掏出个密封袋,密封袋里装着枚戒指—— 白色,开口,一边小镂空的圈,一边大镂空的圈,刻着串字母。 还带着体温,套上了她中指。 “先谈个恋爱吧。” 第68章 现在要不要? 陈运特别轴啊,偶尔就转不过弯。 迟柏意自觉表白结束,干等半天,结果此人跟脑袋被驴踢了一样,端详完戒指,张嘴说: “你先亲的嘴再说的谈恋爱。” “对,是这样。”所以呢,我忍不住啊怎么了? “你先亲的我嘴,才说的谈恋爱。”陈运重复。 迟柏意定定看她几秒,笑了: “是的,没错,这是我干的。” 陈运蹲地上吭哧半晌,道: “那说完不亲了吗?” 嗯? “而且我还没亲你呢啊,我现在能亲吗?” 嗯……嗯嗯? 迟柏意瞪大眼睛,眼睁睁看着她满怀希望地扑过来,没躲。嘴才张了一下,声儿都没来得及出,就全叫结结实实堵回去—— 堵回去的不是法式热吻,是毫无章法的乱啃。 甚至由于迟柏意嘴还没完全合上,她俩还牙磕上了牙。 牙齿相碰的那一秒,迟柏意觉得自己这恋爱谈得可真太妙了。 真的,要不人说念念不忘是初恋呢—— 那她这二十八岁迟来的初恋还挺得劲儿,青涩生猛,亲个嘴儿都带响…… 且她在这儿感慨万千,又想叹气又想笑的,对面忙活的陈运还特别认真,边啃又边缩缩,缩完再凑上来用唇瓣蹭蹭,伸出舌尖舔舔——好像怕给她啃疼了似的。 眼睛圆圆的,眼皮薄又红,眼神专注得要命,还带了点儿小心翼翼,就那么在人脸上一下一下荡开…… 迟柏意心中叹气,握住那截叫自个儿不知道目光回避过多少次的腰,也不动,只垂眼望着她,指尖朝内扣去带着力道一捏—— 这回,嘴唇终于被含住。 …… 依旧含着。 就单纯地含着,噙着,用另两瓣唇,力气微弱得简直像含着一瓣花,姿势虔诚。 末了,此人居然还脸颊微红地后仰退开了: “好、好了。” 这还不算完,迟柏意竟清晰听到她的呼吸声又逐渐重起来: “你……这是不舒服了?” “没有。”陈运深呼吸,再深呼吸,又转头看她,“就是有点……激动。” 二十啷当的年轻人嘛,迟柏意理解得很: “那再来两口?” 陈运不动。 迟柏意这回是真叹气了,声音还特别大,抑扬顿挫的。 再一伸手把她拉进怀里,捧着那张脸对准嘴响亮地亲一口。 亲完撒手: “要不试试这种?” 陈运回手抱住她脖子,直接把脸扎了进去: “小孩儿亲法啊,我不。” 不就不吧,迟柏意拍拍她背: “好了,不会亲怕什么,以后慢慢练。” “其实挺好的。” “那你脸色都没变一下,这是对的吗?”陈运觉得很丢脸,“我以前看书那都神魂荡漾腿脚发软面如桃花呢。” 迟柏意正从地上往起来爬,听到这句话差点没笑趴下: “什么玩意儿?” 她的小对象理直气壮的,眉头还皱着: “还有我小时候看电视,那上头俩人亲完了都嗓子哑的,还哭呢。” “然后还有深情对视跟说好多话。” 迟柏意沉默片刻,问: “那都是你什么时候看的?” “小学还是初中吧,书是别人给的,电视是学校里放的电影。”陈运瞅瞅她,“怎么了?” “那这个理论知识是不是有点过时和匮乏。”迟柏意斟酌道,“比如说……” “没病的时候就看了这个,有病之后我一般只看三级片,那上头的人也不亲嘴儿。”陈运一脸“这是个谜,这很复杂”的表情从地上起来,“没关系,我可以不理论。” “不理论,只实战?”迟柏意拉开椅子让她坐下,自己去厨房热这堆难吃的饭: “那可能比较容易吃亏哦。” “吃亏吃呗。”陈运满不在乎,凑到厨房试图打下手,“反正你又不会让我吃大的,小亏不碍事。” 迟柏意被这话说得难受,自己定了定神,才转身一挑她下巴: “这么信我?” 陈运“啧”地拍掉那只手:“你手上有油!” 而且都要谈恋爱了,我不信你信谁? 这句倒是没说出口,但迟柏意迅速领会到了: “快端出去吃吧,今天忙那么久,吃完舒舒服服冲个澡回去睡。” 陈运答应一声往出去走,走半截又觉得哪儿不对,前后想想愣想不出,干脆放弃: “好,那我要吃这个面。” 得到了一大碗。 用的还是汤盆。 番茄肉酱超级浓厚,吃到最后迟柏意干脆给她拿了个勺让她舀着吃,下那个干巴巴放了点儿菜的小面包,披萨纸盒子味儿太重了,不过陈运也吃了半个。 鱼半面是发灰的黑,她还要夸: “焦香焦香的,好。” 迟柏意全当这话是安慰自己头回下厨,笑眯眯道: “撇开了吃,吃好的部分。” 陈运不听,一口气全造光。 剩下的各种炸物迟柏意又该复炸的复炸,该送烤箱送烤箱,因为陈运拒绝浪费,最后只能打包。 打包好了,药吃了,浴室热水也调好,陈运被她带进去,得到浴衣浴巾毛巾浴花牙刷拖鞋,完了她关门出去。 花洒还带音乐,放的是一首不知名的钢琴曲,特别催眠。 热水绵绵地从头顶浇落,水汽氤氲中,陈运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身体一直没造反。 从表白到那个拥抱后让她头晕目眩的吻。 再到迟柏意为她套上戒指。 和现在。 一直没有。 焦躁没有,干渴没有,压抑到底的悸动没有。 神魂荡漾腿脚发软面如桃花,也许有。 但其实都不如现在热水淋落的时候。 清爽而舒展,轻松又慵懒。 踏踏实实的,像一层被揉好缝补起来的棉花被,包裹住了她整个人、整颗心。 陈运闭上眼睛,控制不住地从花洒下慢慢蹲在了地上,双手搂住了自己的肩…… 出来的时候,她看见迟柏意仰躺在沙发上,腿很长,半搭在一边扶手,素白耀眼。 “我好了。” 没动静。 “就穿个大短裤,这么躺着不冷吗?” 这都十一月中旬了呢。 陈运走过去低头看她,才发现她眼睛已经合上了。 手上倒是握着一个盒子,陈运看了半天也没看出来那到底是个什么: “迟柏意,迟大夫?” 陈运轻轻喊了两句,见她连睫毛都没动一下,只好住嘴,四下里找了找,从沙发背上扯了张小毯子去给她盖。 结果这一盖她倒是醒了: “嗯,你好了?” “好了。”陈运看着她眼睛里的红血丝,“你睡着吧,我……我换衣服。” 迟柏意没什么动作。 陈运直起腰,转身走出两步,她才在身后说: “你衣服我扔洗衣机里了。” 浴衣又白又透,客厅暖光一打,布料下的那点儿腰身曲线美好得叫人眼眶发酸。 迟柏意支起身子,低低地道: “过来。” 陈运的背影僵着顿住几秒,回身低头走近。 被攥住了手腕: “蹲下。” 她一声不吭地蹲下。 就蹲在沙发边,迟柏意的身前。 浴衣领口被翻开,手指温凉抚过肩头,陈运听见有包装袋窸窸窣窣的响动,于是闻声去看—— 看见一只修长的手,和一片……大膏药! “我不要这个!” 迟柏意眼疾手快一把握住她脖子,调整坐姿双腿往前一夹—— “现在要不要?” 陈运下巴下头就是她大腿根,嘴很不利索地说: “不、不……不。” “再不脑袋给你绞掉。”夹着她脖子的凶手恶声恶气地说: “听话,今天又干重活,最近又下雨,你这个肩膀的老伤再不注意又该疼。” “我没老伤,我就是风湿,我讨厌膏药!” “我找康复科拿的草本膏药,绝对跟外头卖的不一样。乖,就用这一晚,喷剂我也给你准备了。”说话中间迟柏意已经贴好,于是一拍她背,“行了。” 陈运摸着自己肩膀品味半天,还是不开心: “所以你根本就是故意叫我来帮你搬家的,实际上就是为了给我贴烂药片儿!你还专门叫我洗个澡来贴,你个心思深重的黑心大夫!” 亏我还想着……以为…… 黑心大夫大功告成,收拾收拾叫她换衣服: “喏,穿我的这套吧,干净的。换完我送你回家。” 陈运脸很诡异地又有点红。 迟柏意发现了,凑上来从后面抱抱她: “怎么,不想走啊。” “其实我也特别不想你走。” 陈运被手动转身正对着她。 “不过还是走吧,免得……” 免得什么她没有说。 车从车库开出,俩人一左一右又回到那个狭小的空间中。 一模一样的柏子沉香无花果从陈运身上散发出来,带着点儿硫磺独有的底味儿,逐渐填满四周空气。 路一寸一寸在车轱辘下缩短。 陈运一直沉默低头,望着自己的手和腿。 就这么望了很久,直到车停下,迟柏意开口: “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 陈运耳朵动了动,蓦地转眼去看她。 看到了一双疲惫而温柔的眼睛: “不用想,都谈上了,我就在这儿呢。” 陈运轻轻一笑,突然就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 “我知道。” “就一个知道?”迟柏意也笑笑,空出一只手摸摸她脸,“没别的了?” 陈运抓住那只手,吻上指尖: “还有。” “还是那句话,你等等我。” 第69章 我今儿开运 她这话总共说过两次。 没出口的那一次,前段时间收砚台的那一次。 迟柏意叹不出气,气堵在胸口逼她张嘴出声: “行。” “但我有点难受。” 果然,陈运肉眼可见地表情凝住。 迟柏意狠下心不去搂她,赶紧把话说完: “也不是难受。可能是难过吧,我不知道。我也没这么难过过。也不知道是为你难过,还是为什么,我不清楚。从咱俩认识,我确定我喜欢你开始,你每说出这种话,这种难过就多一点。” “我大概也想过怎么样把这难受劲儿彻底解决掉,我试过。” 陈运看见她笑了。 “不过最后我发现我能解决的部分原来是我自己的,不是你的。” “那是你的难过,陈运。” 很结实的,干还冷,是被人一拳拳砸牢、砸进地里…… “我摸不着,抠不出。就只能给你捂着。” “捂得久了,心热了,我怕你走不脱。” 迟柏意看着她眼眶慢慢有些红,只觉得自己鼻子也有点酸起来: “病不病,差距什么的,你在意,我知道。你应该在意。你默认我在意我认了,我不反驳。所以我这次还是答应你。” 陈运这下是真有点想哭: “你也可以不……” “但你没给我选择。”迟柏意直截了当,一槌定音,“真的,你比你想象中的要更强势。” 陈运强势地想哭: “那你选吧,现在选——等不等,反正就你一句话。” 迟柏意被她搞得又心疼又有点气还有点想笑: “等,我等。行不行?” 陈运抽抽鼻子:“成。” “不过你得给我划个道儿,到哪儿算是个头。”迟柏意伸手顺一把她脑袋,轻声道: “你交个底儿,也给我个盼头。” “那你是说正经的在一块儿还是……”陈运压低嗓门,“上床。” 这有区别吗? “二者都算吧。”迟柏意道。 陈运低头思考。 迟柏意静静等着。 等了大概两三分钟,她抬头: “起码我得先有个稳定工作。” 这个迟柏意想到了。 “然后我得保证我跟你在一块儿不给你惹事儿不给你找更多麻烦不会动手打人不会早上还好好的晚上就跟你吵架还有叫你觉得你谈个恋爱好像在治病救人扶贫……”陈运一口气说完,停下来发现她在笑: “你什么态度?” 迟柏意努力控制: “我没有,你说,你继续说。” 陈运摸摸鼻子,咳了一下: “没了,先就这些。” “小同志思想觉悟很高嘛。”迟柏意啪啪鼓掌,充满赞赏,“组织宣布批准了你的申请。” “嗯……” “好了再亲一口上去睡吧。”迟柏意把脸凑过去,道,“快十点了都。” 陈运就亲亲她,亲完再贴一下: “不过我还有别的事儿要说。” 真好你现在要说的事儿越来越多了…… 迟柏意矜持点头: “请讲。” 陈运说:“其实我之前有过女朋友。” 迟柏意第一反应是笑,第二反应是笑出声。 笑到最后陈运气得捶了她两下,她才勉强收了收,嘴角压一半尽量严肃起来: “你说,你说。” 还有过? 还女朋友?! 你能说出个三五六来咱俩今儿亲的那个嘴它就不会磕到牙! 陈运并不知道此人现在脑子里在嘲笑自己,还挺局促挺小心地在观察对方的表情: “第一个好像是在……高一的时候。” 好哇,早恋—— 迟柏意觉得自己像一个可恶的大人。 “不过就在一起了一周。” 迟柏意又开始想笑了。 “她先追的我,然后她说这样子不就是一起上下学的饭搭子,跟女生谈也没什么意思,就把我踹了。” 迟柏意笑不出来了。 “第二个是出来以后了。那人是在书店认识的,我都不认识她,她表白完嫌我头发长……” 陈运一缩脖子:“你怎么了?” “你接着说。”迟柏意微笑道,“然后呢?” “然后想让我剃个什么板寸,我不剪就要分手。” “我就分手了。” 板寸是什么?!! 而且这种表白完就分手的凭什么也囊括进来? 不是,这也算分手?! 这也算什么女朋友?! 迟柏意揉揉眉心:“还有吗?” “还有就是……”陈运绞尽脑汁地回忆道,“去年吧,认识的一个出版商,就是之前发骚扰短信打骚扰电话的那个。” 迟柏意的心刚提起来,就听见她说: “一开始还挺好的,我觉得她特别热心,也懂奶奶写的那些东西。” “然后我那时候又想要不干脆找个女朋友凑合吧。所以她一问,我就答应了……” “结果答应了她就给我她自己家门钥匙。”陈运恍惚中带着震惊,喃喃道,“当时才认识三天吧,我觉得这人疯了,就赶紧跑了。” “所以我什么都懂。”迟柏意最后听见她在总结: “真的,而且在那时候我还看过好多三级片。” “你会介意吗,我一点儿都不……”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一点儿都不纯洁,你一点儿都不洁身自好,你动摇过你阅历丰富,你赶紧上楼吧。”迟柏意拉开车门,给她弄下车: “上楼,赶紧睡觉。” 陈运扒着车门: “你是不是又在笑?” “我没有。”迟柏意哪儿还能笑得出来,“乖,上去。” “那你……” “我也有前女友。”迟柏意立马交代,“大学时期,我前女友说我性.冷淡啥都不会干同样是个一起约饭的饭搭子所以我一怒之下也分了个手。咱俩扯平了。” 陈运“哦”了一声,噔噔噔地转身跑走,跑了没半米远又蹿回来: “那我们这真的算谈恋爱了对吧,你现在是我女朋友。” 迟柏意笑得特别好看: “我觉得是的,不过女朋友就算了,你可以称之为爱人、对象。” 陈运叫她抓进怀里香了一口,再放开,人有点晕乎乎的: “真好。” 迟柏意也觉得真好。 手摩挲着她的头发舍不得收,恨不得直接跟着上楼: “回去吧,晚上冷了。” 陈运一步步退开,站定: “你打开那个盒子看没有?” 迟柏意摇头。 “你看啊,现在就看。” 盒子里是一把钥匙,陈运家门的钥匙,一瓶…… “它叫雷霆。”陈运冲她挥手: “晚安,明天早上医院门口见。” 楼道还是一片漆黑,可是一楼是亮的。 迟柏意的车没有开走,车灯替她打着光。 一楼之后那束光熄灭,随之亮起的是楼道里新的感应灯。 陈运不知道这些灯在什么时候被修好,就像迟柏意从来不会告诉她自己做过什么。 可灯还是昏暗地亮着。 一层一层,一阶一阶。 虽然它们还是很快会坏。 不过没有关系。 打开门的时候她想起迟柏意拈起那枚钥匙时的样子。 她想起很多,想起迟柏意在黑暗中抱住她的那一瞬间,想起迟柏意在那个晚上伸手蒙住她的眼睛,又想起迟柏意在医院的早上于晨光中俯身低头看向她—— 那些缄默的、漫长的时刻,原来都是一抹抹被光晕开的吻痕。 她打开号码簿,输入那串数字。 对方不知道是正巧没有睡,还是一直在等着她: “陈运?” 陈运答应了一声: “雷姐。” “看来是想好了。”雷平的声音四平八稳,“来,打算给我个什么答案,说说吧。” “我还是进不了你的工作室。”陈运先说重点,“那些建议只是针对你自己本来就有的调香盘,所以才合理,能把雷霆补全。但我没有系统学习过,不行。” 雷平没有出声,陈运知道她还在等。 “但我想来你店里。” 雷平笑了: “做导购?” 陈运说:“对。” “只是做导购?” “对。” “真的不是因为你老师那个古法香传承的遗愿才拒绝我?” 陈运顿时觉得自己这段时间跟她说太多实在是个错误: “真的、真的不是。我已经说过很多次,我对香水没有偏见。” “明天上午老时间老地方。”雷平不再追问,只是道,“你先来。” 陈运挂掉电话,摊开四肢仰躺在床。 一周的挣扎困顿忙碌结束,熬尽心血的三年后,她终于第一次安然合上了眼,沉沉进入无梦睡眠。 手环上的小屏幕还在黑夜中微微发着光…… 迟柏意在楼下等到房间灯光暗下去,打开手机—— 看着她的心率从一百降低,平静,到九十。 再到八十。 十分钟后进入七十六每分,她日常白天的心率范围。 二十分钟后,波动明显起伏稳定,维持在了五十五左右。 进入睡眠。 迟柏意收起手机上车,驱车上路。 路上,她头一次主动给钱琼拨去了电话: “下周下午找个时间,叫上你上回说的那什么人,出来坐坐。” “这么突然,你不是说不了解市场贸然投资不符合你原则容易倒大霉吗?” 我是说你这人太不靠谱给你投资容易倒大霉…… “我今儿开运了。”迟柏意淡淡地道,“来不来?” “来来来。”电话那头嘈杂的音乐声骤然停止,她这个从小到大快乐到死的小伙伴难得没在十点前喝倒第一轮,“你说来那肯定来。” “想通了吧,我就说,医生当够了你自己都犯恶心,换个路子条条通嘛……哎对,你怎么想通的?” 第70章 梦见你亲我那儿了。 曾经超速罚款坚持步行的人现在每天通勤路上日行八万里,不管是被小摩托抢车道还是叫三蹦子别,一想到陈运都心态平和。 尤其是周一,在这个大伙儿都脸吊得比赤道长的大早上—— 迟大夫围着车转了一圈,没发现什么特明显的刮痕,于是摆手: “算了,你走吧。” 背着大书包的这位超级紧张,一只脚跨在自行车上支支吾吾道: “我我我、我还是给您留个电话……” 电话没留上,一道声音插进来说: “留什么?” 迟柏意见她来了索性把车门一关: “没什么,走吧,吃早饭去。” 对方犹豫不定地看看她,再看看迟柏意,果断踩着自行车就跑。 动作漂亮至极,一共不超过两分钟。 剩陈运站那儿在迷茫中苦大仇深皱个眉头,给迟柏意看得直笑: “好了,真没事,就蹭了一下。而且我在车里人在车外呢,没伤到人家就挺不错了。” 迟柏意再说:“看着还跟你岁数差不多,这么大小孩儿都没钱。” 陈运瞥她一眼,语气郁闷道: “我知道啊。” 你知道还是这个表情? “我就在想我是不是看着特吓人。”陈运百思不得其解,“总共也就说了一句话,怎么人见着我直接就跑?” “陈大侠气场惊人呐。”迟柏意笑着捏捏她下巴,“都一个年纪,你往这儿一站就跟刚从八角笼出来似的。” 说完把她光溜溜的胳膊一拍: “天都冷了里头还就这一件,也不知道换条长裤,外套呢?” 陈运拎起外套晃一晃: “热。” “又走路。”迟柏意叹了一声,推着她往便利店右边走,“今早吃包子,这家包子还行。” “素的是还行。” 这么说着,迟柏意就看她一个人干完了一笼胡萝卜馅儿,一笼豆腐包,外加灌了半杯豆浆。 豆浆灌完,迟柏意顺手接过来,才要把嘴凑上去,陈运伸筷子拦: “我喝过了!” “再抬高些你这筷子就能戳我眼睛里了。”迟柏意抓起勺子格挡,非常不满意,“喝过就喝过了呗,差这么点儿吗?” 差什么? “间接接吻不过瘾呢,对象。”迟柏意压低声音说了一句,脸上笑眯眯的:“咱还差这点儿口水?” 她不说这个便罢,她一说这个,昨晚梦里那张埋上胸口的脸一下子浮现眼前,连带着那些模糊不清喘息着的耳语…… 陈运人都傻了,半天回神左右一看,脸腾地就开始红: “我不是说这个……我是……” “哦就许你吃我剩饭,不许我喝你一口剩豆浆?过分。” 过分得迟柏意盯着她那张多了咬痕的嘴多看了半晌,眼看着对面大侠被看得越发面如桃花起来,一低头,专门贴着她唇痕吨吨一阵喝。 喝完“嘶嘶”地抽冷气: “你这放了多少糖?” 陈运伸出个巴掌。 迟柏意舔着上颚,觉得可能破皮了: “不是,这温度你也喝得下?” 陈运咳了两声,很委婉地道: “因为我突然有点紧张。” “就……想到你是我对象,然后咱俩这是谈恋爱的第一顿饭,就有点紧张。” 迟柏意一下子无言以对。 “而且……”她用上目线递过来了一个水汪汪的眼神:“你今天真好看,迟柏意。” “身上还特别特别香。” 今天又是睡到六点半睡不着干脆起来洗头洗澡的迟柏意在这样的目光中摸摸自己耳垂,又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脸—— 没有化妆,只用了一点唇膏和修了眉毛。 因为陈运喜欢那支唇膏的味道,因为修了眉毛会看起来很精神。 陈运还在看着她,专注而认真: “还有,我昨晚梦到你了。” 迟柏意定定地与她对视,片刻后,嘴角一勾,往后一靠: “是吗,梦见什么了?” “梦见你抱着我。”陈运平铺直述,脸却还带着潮红,“亲我。” “亲……”迟柏意心说这是真纯情啊,“好的,以后都会有亲亲的。”每天都会有的。 “是亲我这儿。”陈运笑了,倾身向前,手指指上了自己锁骨的同时,勾住那件褪色的运动背心轻轻往外一拉。 就一厘米,自然是什么也不可能看到的。 但一颗水珠正巧从她下巴滴落,流过锁骨…… 随着水痕没入布料晕开,迟柏意听见她说: “醒来难受的很,就没忍住想着你自己动手处理了一下,所以现在看见你本人就更紧张。” 这句话语气听着平淡得要命,颇像是在解释“我刚咥了两笼包子所以现在有点撑”。 但如果不是解释的人现在正在咬牙深呼吸,脖子跟着脸颊耳朵一起红,还又装没事地收手低头灌了一口那死烫死烫的豆浆…… 语出惊人,声音平静,反应明显。 三者对冲之下,一场视听盛宴迅速塞饱了迟柏意的胃。 她这会儿也不想间接接吻了。 她就这么看着陈运,看着她横扫千军地吃完,用一根筷子末端抵着手上穴位狠狠戳下去,一边若无其事地继续道: “另外还有我从便利店离职了,今天要去面试新工作。这个也挺紧张的。” 迟柏意满脑子还是陈运她现在正在难受正在难受正在难受! “你不问问我什么新工作?” 迟柏意抓了一个包子吃,用咀嚼掩饰自己的表情: “什么工作。” “就那个香水店的店员,导购?”陈运觉得自己舒服一点儿了,于是放下筷子,“咱们去过的,我最近认识了那家店的店长。” 迟柏意反应了一下: “难怪你最近……哦,所以那瓶香水也是这个店长给你的?” 陈运点头:“对,她是个业务的日用调香师,不过有自己的香水工作室。那个算是她其中一个作品,不过一直没完成……” 迟柏意有点意外:“没完成?” “我算是提了点儿建议吧。”陈运说到这儿有点不太好意思,皱了皱鼻子,“然后雷姐试着……” “姓雷?” “啊。”陈运被她打断,只好停下来,“叫雷平。” 迟柏意矜持颔首,示意她接着说。 陈运就接着说:“反正雷姐说提的建议挺好,那款香最后完成度也挺高,然后问我要不要进她工作室玩玩,算助理,工资……” 她面不改色地撅断了一只卫生筷,陈运默默把断了的筷子抽走,说: “我没同意。毕竟我对调香这方面除了书上的东西其他都一无所知,而且香水是真不了解。” 迟柏意张了张嘴,叫她用一只包子堵上。 “所以我现在准备去她店里应聘当导购了。”陈运匆匆结束,抬眼有点期待地看她,“你觉得怎么样,这是个好工作吗?” 如果不是陈运现在脸上的表情太可爱,迟柏意真的想说不算太不算了—— 你用嘴一说人业务调香师的作品就完成度挺高了为什么还要去香水店做销售? 这不是屈才是什么。 但…… “这算是你三年来第一个正经八百的稳定工作了,对不对?” 陈运用力地点头: “对——而且一月工资是我便利店高两倍呢,这还只是底薪。工作时间也没那么长,就八小时,能跟你一起上下班。” “我还问过毛毛了,她说销售行业底薪这么高的很少见,能把握就把握。最重要的是……” “最重要的是终于有人看到我们家陈运有这方面天赋和能力了。”迟柏意摸上她脸颊,替她将那些纷乱的头发拨到耳后,笑着道: “挺好的。终于能做自己喜欢的事,身边都是自己喜欢的东西,还能遇到一个发现你、又愿意带你入行的人,很难得也很宝贵。” “而且钱还那么多。” “而且钱还那么多。”迟柏意补充道,“我还在想找找你钱琼姐问她有没有路子,没想到你自己就能找到——这么厉害呢。” 陈运被她夸得眼睛亮亮:“也就还行。” “我这边呢,也有点新动作。”迟柏意想了一下,还是决定告诉她,“我准备跟你钱琼姐合作一下,拉扯点小生意。” 什么叫拉扯点儿小生意? “生意……还有小的吗?”陈运茫然了一下,干脆问她,“你最近缺钱了吗,你钱够吗?我便利店工资压的那笔工资发了,还有我攒的治病的那个……” 迟柏意叫她这一溜说得心又酸又软的,声音越发温和起来: “不用,就是觉得人应该有点追求。” 至少不能再继续摆烂上班,尤其是在有喜欢的人以后…… “再说你看我那个房子那个车,觉得我能缺钱吗?” 陈运哪儿知道:“那万一缺呢,我以前听毛毛说过她在那个卖包的店当导购,有些人全身都是什么牌子,然后也开特别好的车,结果都是借钱弄的,东边借西边还。” 她挺操心地说:“我知道你当大夫有稳定工资,我问过小蓝了,她说你们现在又不收红包又不接活儿,也都挺难的,尤其是有房子的这种。 我又不花钱,现在也找到工作了。你……” 话没说完,被搂进了一个怀抱。 梦里梦外一样的香香软软。 陈运在她肚子上蹭蹭,抱着她的腰抬头,得到一个吻—— 蜻蜓点水,落在额头。 “别操心这个。” “要操心也操心我,行不行?” “行……那你行吗?” 迟柏意低头看着怀里的人皱了一下眉。 她就这么皱眉说: “做生意很累吧,要应酬要跟人谈……小蓝说你从前天天来店里买东西吃,特别少说话。然后前段时间你同事喊你吃饭你也没去过,你还说不喜欢跟别人吃饭的。钱琼姐说你上学时候除了她们,都不和班里同学来往……” 你钱琼姐未免话太密了。 不过迟柏意回忆起那些糟糕的社恐时期,还是觉得有点头皮发麻,于是赶紧搓搓她脑袋: “没关系,我现在成长了。” 陈运叫搓得头发乱翘,睫毛忽闪忽闪的: “那你加油?” “你也加油。”迟柏意想想她也替她犯愁,“销售行业说舒服也不舒服。要跟很多人打交道,很麻烦。” 尤其是她这个病,再加上整整两三年几乎全然游离在社会外的打苦工生活。 除了一个毛毛,其他朋友一概没有。 最近才好一些,至少会说起便利店人小蓝。 不过今早还凭借一身气质吓走了人。 短裤工装靴运动背心与香水店实在风格相差甚远啊…… “要是干的不开心就算了”这句话在嘴里打了几个转,还是没出口。 迟柏意郑重其事地道: “保护好自己,自己开心最重要。” 陈运更郑重: “你也是,不行咱追求点儿别的。” 两个刚刚无意识互相伤害了一番的人紧紧拥抱,此刻都十分感动。 早餐店老板在后厨掏着牙欣赏了一会儿,眼看时间到七点半要迎来营业高峰期了,吭吭大咳两声。 “什么时候去面试?”迟柏意松开手,整理头发整理衣服,一边开始考虑要是可以能不能召唤钱琼送她过去。 顺便看看这个雷姐到底靠不靠谱—— “十点。”陈运又深呼吸了一下,说:“前段时间都是这个时间,雷姐九点多才起床。” 迟柏意努力忽略后半句: “行。那你去吧,手环别摘。” 陈运戴这玩意儿都戴习惯了,闻言颇感到有些莫名其妙: “那肯定啊,从你给我戴上之后我洗澡都不摘的。” “嗯我知道。” “我就没摘过!” “是、是,我知道。” “我那个啥的时候都没摘,你绝对知道的啊,你那儿都能看见心率呢。”【你现在阅读的是 】 70-80 第71章 我对象管的可严了…… 陈运心里嘀咕一路,快到工作室楼下还在想她那话到底什么意思。 还有那个表情—— 说在乎吧又不像是在乎,就一副“嗯嗯听到了行我爱你”的样子。 可说真不在乎吧,她又明显有话没说出口。 手环是她买的,十八般功能齐全得很,防水防火还防偷,除了没法打电话之外连长摁报警都有…… 陈运停下来,看着斜靠在单元门边叼了根烟等她的人,问: “你不冷吗?” 此人露腰露后背,吊带还是皮制的,低头吞云,仰头吐雾,掐烟头的姿势在旭日微风中简直风情万种,比钱琼姐还钱琼,说: “你都不冷我冷什么?” 陈运从单元门的玻璃中看看自己的运动背心,刚要点头,她已经过来了,特别不见外地往人肩膀上“啪啪”两拍,还吹了声口哨: “身材真好。” 陈运瞪着她,在把她手剁掉和把自己肩膀擦一擦中间,迅速套上了外套: “你真难闻。” 雷平的表情凝固住,半晌呵呵一笑: “是,对。” “你的烟闻起来有股我爱人家垃圾桶的味道。” 雷平闻言眉毛都没动一下,仍是笑眯眯地输密码开单元门,还很有礼貌地请她先进: “哦?那你爱人家垃圾桶是什么味儿的?” 说完,门锁咔嗒一落,似笑非笑望过来: “走啊,之前不是来过,这次还需要我带路?” 陈运只好先上楼,感觉到有人在后面跟着简直芒刺在背,恨不得靠墙溜边,不过这会儿脑子终于转起来了。 反方向转两下,正转两下,她忽然恍然大悟: 迟柏意可能是怕她吃亏。 再走两步,这个跟迟柏意差不多大的人一言不发就落在后面,时不时身上香味还阵阵飘出,她再次顿悟: 迟柏意大约还有点吃醋! 不过现在知道这个已经有点儿晚了。 她又思考了几秒,果断转头道歉: “对不起,我爱人家垃圾桶其实也挺香的。” 言下之意就是其实你也不臭。 雷平欣然接受: “嗯,没事,我知道你受不了烟味。另外我也不该拍你,你别往心里去,我习惯这么跟人打招呼。” 陈运沉吟着正要开口。 她接着说: “不过你身材是真的好,不开玩笑。” 陈运没什么反应,只说: “到了。” 工作室还是老样子,大玻璃柜大冰箱大架子,乱七八糟的操作台,陈运找了个不荼毒鼻子的地方待着,等她在那儿翻天倒地地找什么手册。 边找,她边叮嘱: “这两天你先跟着之前给你服务过的杨奇,回头我给她打招呼。” 陈运答应下来。 “咱们店里事儿不多,大家也都好相处,培训什么的就省了,你就自己看这个吧,尽量熟读照着做。然后很多东西你自己都了解我也不重复,你自己跟着人该记的记、该背的背,三天后上手,没问题?” 陈运只好接过去册子,哗哗翻,翻完抬头: “姐,你这也太蒙事儿了吧。” 哪有培训让人员工自己看培训手册的? “那没办法。”雷平一摊手,“我想叫你当我助理,你非要自甘堕落地去卖货,我这算给你走后门了懂不懂?自己折腾吧,折腾不来扣你工资。扣光不想干了当我助理,我给你发双倍。” 陈运实在没法把眼前这个耍无赖的人跟之前那个店里精英店长联系在一起: “我现在就有点儿不想干了。” “来来来,翻到最后一页。”雷平趾高气昂地道:“念。” “通过培训以及试用期反悔,按照合同依旧保留一月……”陈运“啪”地把这破册子合上,“我没培训,也没过试用期!” “我宣布你已经过了。” “我没签合同!” “来,现在就签。”雷平四处一摸索,不知道上哪儿抽出支钢笔,咬着笔帽一拔,另一只手抽出一叠纸: “签吧。” “强买强卖啊。”陈运没见过这架势,很想转头跑,“我不。” 雷平就这么把她看着。 她开始啃手: “我不会签,我没签过合同,我……” “我得拿回去找人帮忙看看。”她想到了,“我对象管的可严了,我得跟她报备。” “你对象上周管你跟别人吃饭,大前天管你不喝别人的咖啡,这周总算不管你进别人工作室了——你对象还挺照着你心意管事儿的。”雷平冷笑: “这位陈运小朋友,动辄搬出自己对象来当借口很不礼貌,知道吗?” 陈运不知道,陈运不礼貌: “可是这个真的要跟迟……我对象说。” “真的。”她用力地说,“我真不知道还要签什么合同,我不懂这个。” 因为着急,她控制不住语速快起来:“我以前就送外卖在网上看见了个合同。大家都说那是扯淡的。” “要不……我不签合同了就这么干行吗?” 急吼吼地说完,陈运才担心紧张起来,生怕人觉得自己连这个都不知道会多想些什么。 可对面的人反应也不是很大,语气也淡淡的: “不想要稳定工作了?” “不是想有个稳定工作,稳定收入,复刻你老师的那些作品吗?” 陈运愣了一下,合同被塞到了手里。 “一点去店里,跟杨奇说我叫她带你。合同不着急签,你要考虑也是人之常情,带回去给你爱人看吧,问问她意见。” 陈运看见她微微笑了笑。 “毕竟你也就二十岁,大好人生呢。做每一步决定都得慎重。” 她打开了工作室的窗户,阳台上一盆一盆绿植生机盎然。 陈运望着那片绿意,听她最后一句话的尾音消失在扑面而来的风里: “能有个掌舵人,挺好。” 好在哪儿了陈运还没完全了解。 因为掌舵人现在翻着合同不吭声。 陈运围着她转了好几个圈,把地上石头都踹开,再一个一个踹回来。 最后一颗崩到了她裤腿儿上,陈运吓一大跳,赶快蹲下去看: “疼吗?是不是砸到了?” 迟柏意从合同上转头看看她,皱眉: “你蹲这儿干什么?不许抠石头玩!” 我抠个六了我。 她不吱声,迟柏意就以为自己说对了,很恼火地把人从地上捞起来,训道: “什么毛病,刚一撒眼你就搁这儿玩上了,老蹲着老蹲着,蹲久了又晕,站着不行吗?” 陈运看着她点头: “行。” 迟柏意满意地拍拍她手上不存在的灰,道: “这份合同你自己看过没有?” 陈运摇头: “没,我其实除了合香之类的书基本看不进去别的东西。而且这个字儿太多。” 迟柏意静静听着,举起那只手横看竖看,末了从兜里摸出手帕给她一根根擦手指。 “我说我得问你,她同意了,然后还说拿给你看,问问你的意见挺好什么的。”陈运犹豫了一下,目光从自己的手上挪到她脸上去,很小心地问: “是不是不好?” 迟柏意没说话。 “不好你直接说就行。”陈运用额头顶她一下,“没事儿,雷姐是挺好个人的,不过也就是……” “你是想听我的建议,还是我给你把这份合同解释一遍?”迟柏意直接打断她问。 陈运沉默一阵,咬了咬嘴唇,抬眼望她: “说建议。” 迟柏意笑了,把那份合同再翻一遍,直直看向她眼睛: “我的建议就是——你告诉她,签五年不行,一年都不行。工资折半,条件是你去她工作室,当助理也行、打下手打扫卫生也行。你随时想走,她不能拦。” 想收徒弟哪儿那么简单。 还卖身式打工收徒,想得太美。 再说了,业余就是业余。人程绪程老师不比你雷什么专业吗? “这听起来好像很坏啊。”陈运琢磨了一下,“这么霸道吗?那万一人家不要我了怎么办?” “就这么霸道。”迟柏意捏捏她耳垂,道: “放心吧,她不会不要你的。” 我看她宁愿开一个人走都一定要给你骗上她这破店去—— 这合同就差写成个拜把子、不是、拜师协议了。不要你,哈哈? “那她吃亏吗?”陈运还在犹豫,“其实我已经在她工作室这一周偷学到好些东西了……” “工资,折半。”迟柏意强调,“你还在给她打工呢。” “能让人打工的老板心都黑黑的哦。” 陈运果然秒肯定: “成,那就这样,我就这么跟她说。” 说完原地蹦哒两下,又想起: “哦,我一会儿一点就要去店里了。” 迟柏意看了眼时间:“那差不多了,我给你找个司机怎么样?” 陈运就笑:“找谁,又钱琼姐啊。我怎么老觉得钱琼姐一天被你指使来指使去的。” “你钱琼姐一天闲得都快长毛了,不喊喊她不行。” 不喊喊她,我都怕她泡在酒里醉成烂泥! 不过……要钱琼今早跟着去的话,这合同绝对能签出个好结果来,至少比现在更好。 可惜了。 “不用。”陈运笑着伸开手抱她,脸颊蹭在她肩窝很舒服地叹气: “我自己可以。不过要是顺利,这个工作能定下来的话,我今晚能不能申请一个司机?” “去哪儿?你看我能行么?”迟柏意笑着摸摸她鼻尖,问。 “蛸亭,看看奶奶,顺便把最近这些事儿告诉她。”陈运握住那只手,很认真: “就只是个司机,行吗?” 第72章 回家吃饭 事情比想象得更顺利。 陈运一鼓作气去谈判,话刚一说完雷平就点了头,重起合同不超十分钟。 十分钟后打印签字入职。 二十分钟后,短裤运动背心加迟柏意的夹克外套,外套胸口别了枚叶子形状的工牌,香水店里她闪亮登场。 雷平走在她前面念叨: “有空还是换个手机,工资没事、财务直接打你卡上就行。但咱们有工作群,有线上平台,偶尔网上有会议,还有我工作室也有小网店,很多东西都需要你上网了解……” 陈运左耳进右耳出,一个劲儿点头,心里想工资—— 那么高的工资一下子没了,想给迟柏意买的手串没有了,想买的香材也没有了,想买的二手小电驴…… “……工资折半我也不要你八小时在班,你就上午来店里,下午上我工作室,不占你便宜,听到没有?” 陈运说好行没问题,脑子里还是迟柏意的声音: “司机就司机,我乐意效劳。” “我也明白你的意思——见家长太早。你心疼我想到我妈不愿意叫我为难,我都知道。我不着急也不会多想,你也不许多想。听到没有?” 唉……她怎么那么好呢? “你怎么这么呆呢?” 回过神,雷平正斜眼瞅着她: “来,我问问你,我刚让你干嘛?” 陈运犹豫:“买手机?下午去你工作室?” “还有呢?” 还有什么? “还有……”陈运使劲儿想,“你让我把头发梳一下?” 雷平瞪了她半天,一扭头: “算了你还是找杨奇去吧,没事儿多读读手册。” 话说完,她进后头那个办公室了,就剩陈运一个站在店中间跟迎上来的同事大眼瞪小眼。 同事姐姐特别好,拉着她去找杨奇,一路上陈运知道了她的名字叫郑筝(可真绕口),知道了她的年纪比自己大五岁(看不出来),知道了她的负责区(就是那个让迟柏意晕头转向的娇兰专柜),还顺便知道了老板懒得很、一天到头找不到人…… “这人今天为什么良心发现了?她有没有提到你的工资?” 陈运还没张嘴,她继续问: “她说给你开多少钱?” 一般这种问题好像都是非必要最好别交流的,尤其是刚入职。 陈运摸不清楚这人路数,按习惯保持沉默。 但对方也并不像是一定要个答案,自顾自地就说了下去: “一般就是一个月试用期,不过我跟你讲啊你下个月这个时候一定要给她打电话,问她要正式员工的工资知不知道?” “得问她要吗?” “得要啊。”郑筝强调,“记住啊,下月这个时候一定得要,千万别忘!” “那不是一个月试用期……” “哎你就问她要就对了……” 正说着,后面拿着文件夹的人来了,郑筝赶紧招手: “快来快来——不信你问奇奇,你不要她绝对就只给你那么点儿。” “陈运,是吗?” 陈运“嗯嗯”地冲来者点头:“杨奇姐好。” 杨奇笑着也点头:“你好你好,那这几天就是我带你了,真没想到……” 旁边那个还在明白:“哦,原来你叫陈……” “运。”陈运说,“耳东陈,运气的运。” 杨奇接着说:“真没想到还能跟你成为同事,很高兴……” “哎你今年多大啦?有二十没有?” “她今年二十,属狗,有女朋友,下班也不会跟你去吃饭。”杨奇一口气说完,冷漠地问: “还有什么事儿没有?” 此人缩着脖子溜了。 陈运转头看看那个落荒而逃的背影,再看看眼前这个重新挂上职业微笑着的人: “那个,我也很高兴认识你……你们。” “我带你去熟悉一下环境。”杨奇叹了口气,“你真好看,我也特别高兴,走吧。” “……反正大概就是绕着卫生、东西、客人,这三样转。每个人负责一个专柜,地要干净,东西得熟悉,然后维护老客招揽新客。一到一点五的提成。不过同事说其实她们也不靠提成吃饭,主要雷平姐底薪给得高……” 陈运停下来接过她递的水猛喝。 喝完她在那儿喘气,迟柏意掏出手帕给她抹抹嘴: “累不累,我怎么听着你嗓子有点儿哑?” “那是刚才在屋子里跟奶奶说话,还有现在跟你说话说的。”陈运抓住她手摆弄着,道: “其实我今儿一下午在店里就没说几句话,都是别人在给我讲。” “累不累?”迟柏意不管这个,仍是固执地问。 陈运定定地望她一会儿,捧起那只手往自己脸上一放: “不累。” “反正比大太阳底下绑钢筋的时候舒服一万倍。” 啧…… “你这对比也太惨烈了宝贝儿。”迟柏意屈指弹弹她脑门,“说得我恨不得直接穿越回去给你绑了。” “那谁让你一副我在挣扎求生的样子了?”陈运轻轻咬住她手指尖,含糊不清地道: “我干什么你都老这个表情,烦。” “烦就拿这话来堵我?”迟柏意试着抽手,没抽出来,只好由她这么咬着,“叫我心疼,坏不坏?” “那你这心脏不好啊。”陈运松口,笑着摇头,嘴里唉声叹气: “老疼老疼——你要不在你们医院挂个号看看吧。” 牙尖嘴利。 迟柏意捏住她下巴往前一凑,嘴唇将将碰上时停下,轻声道: “闭眼。” 于是睫毛阖下来,遮住了那双含着笑意的眸子…… 陈运起先只觉得心跳得很快,声音很大,暴烈疯狂,几乎叫自己听不到任何其他动静。 这感觉太熟悉,熟悉到让她控制不住开始有些发抖。 因为接下来就会是胸闷耳鸣足以呕吐的眩晕…… 她知道。 可一只手就在这时抚上她后背,温和而不容抗拒地压下。 伴随着这个动作之后,嘴唇微微一痛,紧接着口鼻之间香气涌入,温厚绵长。 那些气味是实在的,同时冰凉而湿润,模糊地刮过嘴唇,刮过上颚,渐渐生出温度。 由深至浅,由冷至热。 什么东西握上了她的腰,攀上了她的脊梁,一下一下贴着皮肤摩挲…… 直到尝到甜味儿,陈运才终于意识到这是一个很深很重的吻。 但并不激烈,甚至堪称温柔。 她睁眼,迟柏意后退。 距离再度拉开成驾驶位和副驾驶位。 她们面对面地喘息,陈运看见迟柏意眼中的自己,像印在水里,荡漾出很细微的波纹。 波纹背后没有欲望,全是安慰。 风轻轻吹过,迟柏意再度探身上前,捧住了她的脸: “这周得跟我去医院复查。” 陈运很想装听不见。 “周末,这回我陪你去。” 这时候再亲上去能不能打消她这个坏念头? 迟柏意憋着笑别过脸: “不许撒娇。” 陈运只好放弃,并且一巴掌把她推开,躺回了座位: “为什么啊——” 这个“啊”字拉得超级长,饶是迟柏意忍性超绝也受不了,伸手捂住了她嘴: “得去,你现在生活有变动,去一下比较好。而且定期复查记不记得?” 陈运记得很清楚: “那也还有一周呢!” “这周跟下周差别很大吗?”迟柏意被咬得很疼,疯狂甩手,“下周我没空。” “这周你不也没空吗?” “这周我勉强能抽出空。”迟柏意没好气地道,“不许讨价还价。” 陈运垮着脸不理人。 “你刚这个脉搏跳动的频率就不对。”迟柏意言之凿凿,十分无耻,“还有这个状态——随便咬人,光刚刚你咬我几回了,这怎么可以?” “那不是你捂我嘴我才咬你的吗?!” 迟柏意置若罔闻: “就这么决定了,走,回家吃饭。” “在外面吃得了。”陈运扒着车窗看,“我记得这附近有一家面馆,小时候奶奶经常带我去来着,不知道现在还开没开。” “开没开走着看看。”迟柏意开车慢慢驶上这条老街。 有些屋子还挂着红灯笼,在夜色中蒙蒙地亮着。 开了一段路,陈运忽然道: “我回头把门口的灯笼也换一下吧。” “换吧。”迟柏意想到了自己刚才在门口被灯笼砸了一头灰,笑了笑说: “程老师没准嫌我堵着门碍事呢。” “那肯定不会。”陈运瞥了她一眼,“都说了叫你进来等,你非不,奶奶估计是嫌你站门口不进去了。” 迟柏意就只笑,不说话。 又过了好一会儿,陈运才听见她又开口问: “程老师……算是那时候你的法定监护人吗?” 陈运差点没听懂: “你直接问她有没有收养我多好。” 迟柏意清清嗓子,还没来得及再说两句。 她道: “没有。” “收养手续下不来。” 迟柏意想到前面没想到后面,不由得皱眉: “下不来?” “上面说奶奶没有能力和条件,身体状况也不好。秦姨也周旋过,不行。” “那……” “她是独身主义,没有亲朋好友。”陈运有点讽刺地笑了一声,道: “税交了那么多年,慈善也做,捐钱也捐,该卡的地方还是卡。” 不过那又怎么样呢? 奶奶还是疼了她那么些年,一辈子心血本事全给到手上。 “一纸证明而已,奶奶说她不在乎,我也更不用在乎。” 陈运回头看了一眼背后,门口小狮子已经成了小点: “她一辈子没什么钱,有钱全花在了那时候去跑那个东西想把我带回家的时候,剩下的也全用来买香材写书上了。人没了,就只剩下这房子。” “那时候她交代我,说她有一天要是没了,这房子卖了也得出那本书。” 迟柏意想到那些泛黄的手稿,和手稿上的名字,再想想她这个专业和之前说的什么出版商,叹了口气: “你不愿意卖房子,是不是。” 即使这套房子现在可能也是你的了…… “是。”陈运仰起头眨了眨眼,声音有点哑: “我就剩这么一个地儿,这地方没了我还能上哪儿去找她。” 可能哪里也不会有了。 “脑残也好,蠢也行,反正就这样。我没给她养老,也没好好给她送终,我没有做到。 可她答应我要看我长大,不会扔了我不要我的,她也没有做到。” “所以我才不会听她的卖房子。”陈运勾起唇角,道:“她食言,我也食言。不过我还是会补完稿子出书的,这样我就赢了一点……” 她的声音慢慢低下去,又猛地扬了起来: “哎,到了,你看,你快看!还开着呢!” 迟柏意踩下刹车,扭头看向窗外,轻声应着,握住了她肩膀: “是啊,开着呢。” 第73章 不破不立 “所以对她来说,死亡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遗弃。” 迟柏意叹气。 周清砚再说:“二次遗弃。” 迟柏意再叹。 周清砚用一种很难形容的心情建议: “你要不抽根烟?” 话说着,烟也掏出来了,一起掏出来的还有只打火机和便携式烟灰缸。 装备齐全得迟柏意一愣: “你什么时候抽上烟了?” “上回穷花落这儿的。”周清砚见她不动,又全收了回去,道: “其实你也不用太担心,这个心理问题算是常见,到她这儿吧……” 周清砚顿了顿:“死亡本来就是人生四大课题之一,普通成年人经历都尚且需要心理干预,更不用说一个这样成长起来的孩子。” “高二,十五六岁,正是三观即将成形的关键时期。这么说吧,我认为很多小孩儿在高中容易出现心理精神问题,不仅仅是因为学习压力太大,其实还有认知能力被高估的原因。” “社会和时代督促她们一个劲儿向前,告诉她们高考能改变命运,这场考试之后她们就能长大。但事实与之全然相反。” “她们看不清事实,但能看见的只有那么多。而最亲近的家人进一步的逼迫让她们怀疑自己,怀疑这种教育体系,怀疑一切。” “怀疑以后可以去追求真相,再次怀疑,反反复复。三观在这种反复中形成,崩塌重组,直到三十岁基本结束。” 迟柏意看着她对自己一笑—— “怎么,觉得三十岁太夸张?” “不夸张了。”她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老话还是有道理的。” “所以你的小陈运呢也是很有希望的。心理干预这个东西,很漫长,但只要不是偏执狂、任何时候都不算晚。” “她才刚二十呢。” 周清砚点头:“是啊,二十,也就刚进大学的年纪。人生大有可为啊。” 不该困在这些东西上驻足不前。 “我现在就是担心欲速不达,一下子改变太多会不会在以后出现更大的问题。”迟柏意注意到她眼神转头往窗外看了一眼,没看见陈运: “你也知道,她性格……其实有些极端。” “要么活,要么死?”周清砚摇头笑了,“柏意,用你的理性思维去看——这句话另一个意思,其实也可以是不破不立。” “她有这个本事把重度焦虑转成中度,用三年时间维持住之前那个状态。别人焦虑发作做什么,轻度抑郁是什么状态?她在干什么?” “用强迫行为和性成瘾取代自杀和暴力行为,以病养病。人的意志往往比什么都强大。” “精神疾病除了药物和物理治疗之外,最重要的还是心理成长和认知能力加强。”迟柏意重复了一遍她之前说过的话,点头,“是我着相了,居然了解得越多反而动摇。” “关心则乱,能理解。同样的东西我看到是高山,你看到是深渊。”周清砚笑笑:“其实就像她说的一样,无所谓,都过去了。” 迟柏意不否认前一句,但后一句也反驳不了个什么,只能先点头: “明白——相信自己,也相信她。” 于是周清砚把桌上的各种检查结果报告单给她,准备结束这次的家属问询: “行,那就这样。叫她进来吧。” 陈运等在外头跟七八年前在老师办公室门口等家长一样,想偷听又不想,时不时往玻璃窗瞅一眼,只能瞅见个“家长”背影—— 手长腿长,一头长发自带卷儿,端坐着一只胳膊搭在椅背,是小时候奶奶讲过的那个什么美人鱼。 浑身全是宝贝,海面水波潋滟,她顶着阳光。 不过迟柏意头顶没有阳光,陈运也闻不到海水的腥味与潮湿,周末医院人很多,过来过去有大人拽着小孩的,小孩拽着大人的。 都步履匆匆,偶尔看过来的一眼也很空洞,跟迟柏意在的那个医院不一样,也跟记忆里那个医院不同。 让陈运能稍微放下一半的心,另外一半还悬在迟柏意那里,想她们到底在说什么为什么这么久,为什么自己不能听,会不会结果不太好。 要是不好该怎么办? 迟柏意会失望…… 不会,迟柏意说她不会,而且周大夫说不能这样想事情。 这样顺着想,只会是坏结果,这叫钻牛角尖,越想越糟。 陈运抛开这些有的没的,照着这段时间学到的那样深吸一口气,屏住,二十秒后慢慢吐出。 重复。 用力握紧拳头,再一点一点尽力打开放松—— “体会到紧绷和松弛的区别,才能知道当下你自己究竟把自己放到了什么样的状态中,而什么样的状态是你自己需要的……” 是,她需要相信自己,相信屋里的人—— 那是她喜欢的人,她的爱人,也许还是她未来乃至往后一生最重要的人。 而这个人的朋友也很好,非常好。 认真负责,且不仅仅是因为自己是迟柏意的对象这个关系。 “你很好,认真,用力,坚定。发生在你身上的事对于别人来说可能其中一件都足够彻底改变人生,更不用说这三年来遇到的更多挫折。但你没有。 所以,我也很想看看你能走到哪一步,你的治疗时间能持续多久。” 直到完全结束掉这一次调整,陈运睁开眼才发现自己的牙原来在刚才已经被咬得酸软,还有肩膀,也酸痛难当。 迟柏意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的,一直旁边静静等着,直到她睁眼才展眉一笑: “好了?跟我一起进去吧?” 陈运遵从内心立马靠上去,还拉开她一只胳膊来搂住自己: “你们谈完了?” “谈完了。”迟柏意笑着道,“结果叫你的主治亲口跟你讲吧,我就不插嘴了。” 陈运就觉得结果一定非常好。 果然也还不错: “药呢我针对你现在的生活状态又给你调整了。咱们的第一个目标完成度很高,接下来第二个目标就是行为改变,各种意义上的。” 湳枫 陈运抬头看了一眼迟柏意,迟柏意正在使劲儿打字做备忘录。 俩人对上眼神,迟柏意就伸手摸摸她头。 “方案我发给你迟大夫了,这份是你的。” 陈运打开一看好多字,迅速合上: “行。” “TMS接下来咱们可以调整成每周二三次,这个月底正好结束。” 她控制不住抓住迟柏意衣角晃,眼睛发光地笑。 周清砚在对面看见没忍住也笑了: “不用来我这儿这么高兴啊?” 陈运就也冲着她笑。 周清砚一摆手: “行了,大没良心带小没良心的,一楼拿药准备走人吧,一个月后复查。” 小没良心拽着那个大的“谢谢谢谢”。 “谢”完转头就跑。 跑到门口,被叫住了: “陈运。” 陈运回过头,看见她冲自己微微点头: “听柏意说你有了新工作,很棒,要加油啊。” 迟柏意只觉得抓着自己手腕的那只手一紧,接着她的声音一下子扬起来,难得的轻快脆亮: “好,一定!” “去吧,哎中午要不一起吃个饭?” 陈运刚要点头,被迟柏意抓住了脖子: “不了,她中午得陪我去买衣服。” 走出医院陈运还在问: “买什么衣服,冬天到了,你是不是要买棉袄?” 迟柏意本来想说“不是”,可看她怪兴奋的样子,就点头: “对,得添冬装,还有鞋子。” 陈运伸手摸自己衣兜: “哦,行。” 今天出门带的钱应该够吧,就买个衣服什么的…… 结果迟柏意一脚油门开进了南尖大厦的停车场。 陈运晕头转向跟着她一路左右拐进店,看见一排排椅子还在想这也没衣服啊,然后三两个戴着耳麦的人哗啦一下迎上来。 她往迟柏意背后躲,迟柏意搂着她给她往前推: “给她打理一个精神点儿的发型。” “打理……”陈运被这些戴着对讲机的理发师时尚到了,舌头险些捋不直,“不我不打理我发型很好。” 你这发型就差挂牌行为艺术了。 迟柏意无视她的自信,拉过她去等待区哄: “不给你剪短,你不是想留长发么。想留就留,现在有我了,我给你梳,保证你不会梳不开一气之下再自己乱剪……而且咱就收拾收拾剪个刘海。刘海都扎眼睛了,你不老嫌扫在脸上烦?” “还有现在你这头发睡醒老乱翘梳又梳不下去,现在有新工作了,不能再炸七炸八地上班了对不对?” 陈运委屈巴巴地看着她,说: “可是你说过炸七炸八也好看呢。” “是好看呢。”迟柏意叫她这么看得心软成棉花球,不过还是说:“那你不是致力于当销冠叫老板乖乖给你发够工资的吗?卖的是奢侈品,就总有人要挑服务者顺不顺眼的。” “像带你的那个奇奇姐看着就特别精神,一看就很可靠。” 陈运一想: “也是,昨天居然有人试香的时候悄悄问我是不是没睡醒……” 迟柏意憋笑道:“是啊,你看人家来买东西,一个看着精神利落的,一个看着都没睡醒的,选哪个?” 陈运妥协了:“好吧,那我就剪个刘海,不过这里好像有点贵……” “给她剪个刘海。”迟柏意马上招呼人,“照着准备留长发的过渡形象做。” “洗发水之类用我之前订的草本那款,不要别的。” 陈运的第六感告诉她事情大约不会是剪个刘海那么简单时已经晚了—— 光洗个头就又是蒸汽又是按摩,轻音乐伴随水声蒙蔽人的大脑。 洗完一大杯热乎乎花茶再摧残人的意志。 还有个迟柏意在旁边鼓励: “很好,不错,很放松,就是这样。” 能闻到的全是植物干干净净的气味,从前进理发店的那种刺鼻药水根本不存在。 再坐上那把犹如王位的超大升降沙发,她们在头顶光那个术语陈运听都听不懂,镜子里迟柏意又笑眯眯地捧脸看,时不时还做个鬼脸。 那样子可爱又优雅。 晃得陈运就只顾着盯她。 盯来盯去,这个老师那个老师工作完成了,陈运回神瞪着镜子里的自己发愣: “我的头现在是不是值八十块?” 事实证明不止八十,值多少陈运也不知道。 迟柏意有卡,扣卡里的次数。 都不是钱! 出了这个看店名怎么看都看不出是个理发店的理发店,陈运已经打退堂鼓了: “我……我要不还是给钱琼姐打个电话叫她陪你买吧。” 迟柏意看上去好像疯了,眼神中的狂热令人绝望: “不行,来都来了。” 可怕的“来都来了”。 来都来了怎么能走呢? 怎么能不买呢? “冬天到了,你再穿你那些薄得跟纸袋一样的玩意儿我就准备穿短袖出门。到时候咱俩一起感冒,一起冻死。” 陈运急得声音都开始劈叉: “我不是没衣服,我有,我真有!” “你那些衣服叫你光洗都洗废了。”迟柏意叉着腰,跟她在服装店外辩经: “我就不说你那个跑棉的羽绒服,就你前两天穿的那件外套,都洗得快透光了。” “只买两身,就两身,行不行?我好歹也算是你对象了,你叫你对象给你花花钱怎么了?” “钱不是这么花的啊。”陈运说不动她好恼火,“像昌平路那边的地下一条街……” “那边你买个短袖回来都得用消毒水泡,穿上一个接一个喷嚏。”迟柏意攥住她下巴,盯着她眼睛,声音很低: “以前怎么样我管不了,现在叫我管管你,再不管你以后也别想管我。” “另外,现在已经四点了,手机还没买。下午六点我有个饭局,而你今天还没回去看书,再耽误下去……” 陈运沉默片刻,叹了口气,用手指戳戳她: “钱难挣啊。” “别操心钱的事儿了成吗?”迟柏意推着她进门,“你小迟总养咱俩的钱绝对够,快去试,就刚才那件冲锋衣。” 那件冲锋衣一千五百八十八! 陈运抓着吊牌眼前跑马灯,试图讲价: “能便宜点儿吗?” 店员姐姐看看她,再看看另一边已经掏卡的迟柏意,把嘴里那句“对不起我们这儿不讲价”咽了回去: “要不,我给您抹个零头?” “算一千五百八十,行吗?” 抹八块啊。 “你要不把我头抹了吧。”陈运诚恳地说。 迟柏意在旁边刷着卡笑得直不起腰: “还有裤子,两条裤子……” 第74章 人在高潮时心率…… 陈运在饭桌子上用嘴算账: “两条裤子一双鞋,一件外套,抹掉零头八块钱,就这么四样,换成楼底下的牛肉饼一人一个咱俩能吃十二年。” 迟柏意在给新手机下载各种软件,听着她算,优哉游哉地喝了口酸梅汤: “十二年后你就三十二了哎。” 三十二的陈运得是什么样子? 二十的陈运现在正在瞪她: “换成手机能买六个!” “你要让我买手机,这也就一个。” “你挑的那个太大了。”陈运很嫌弃,“我揣裤兜跟揣了面镜子似的,蹦一下能飞出去十米远。” 迟柏意“嗯嗯”地答应,低头继续忙活: “没事,你现在这手机主打抗摔。” “那我要是还想用回我的小手机,这个电话卡小小的,怎么填进去?” “有卡框,等会儿吃完饭我过去给你要两个。” 迟柏意说着抬头,“你看看,该下载的都弄好了,你看要不要再来个阅读软件或者音乐什么的。” 陈运摇头:“不用。” “短视频或者影像……” “也不用。”陈运回忆了一下,“短视频是不是那个什么音?我之前在搜索页面看见有人讲中国香道,就下载了一个。结果打开它就放起来了,吓人。” “所以你用那个小手机是不是还挺舒服的?”迟柏意笑着把手机递给她,道: “除了不能查资料,其他都无所谓?” “还不能看三级片。” 服务员看着年纪挺小,过来给她们上菜,刚放下一盘糖醋排骨就听见这么一句,手都哆嗦了。 陈运抬头看看人家,还挺担心: “你是不是低血糖了?我这儿有糖……” 对方脸红得跟柿子一样,摇头不吭声,给她们点笋尖腊肉干锅下的固体酒精。 陈运兜里的糖已经掏出来只好再装回去,声音还是不大不小的: “对不起。” 听得迟柏意都替她尴尬。 不过她自己倒是无所谓,人走了之后继续说: “其他我也不需要。以前最严重那会儿捧着手机看那种东西看一天,脑子都是木的,后来觉得这样不行,干脆把手机砸了。” “现在……”迟柏意下意识想说“现在你如果需要这些的话”,但又觉得这不太对头,赶紧刹住。 陈运笑了一下:“现在不会了,能解决压力的方式很多,我知道。而且真想得不行的话,想你就行。” 迟柏意都服了她这种面不改色心不跳说这种虎狼之词的样儿了。 “不过我还是怕自己控制不住。”陈运若有所思的: “有没有什么只能查资料的网站?” “只查资料也需要联网,你的手机卡升级了现在有的是流量。”迟柏意给她夹了一大块儿鱼肉,道: “你要真控制不住,就算什么都不下载你也能看。” “不过……”看着她低头吃鱼,迟柏意笑了笑: “希望你能记住现在你的手环就连着我的手机。” 陈运抬头,眼睁睁瞧着手机屏幕上自己的心率一路飙上九十。 “人高潮时心率一般在一百二到一百六之间,猜猜你的是多少?” 迟柏意收起手机,如是说道。 这句话成功地让陈运这顿多吃了两碗米饭。 也成功地让迟柏意今晚这个饭局光看手机看了两百次。 钱琼坐对面使劲儿周旋都挽救不了这个心不在焉的混家子,一边跟人打着哈哈一边咬牙切齿想着怎么捶死她。 想着想着,这位混家子深吸一口气起身: “我有事儿处理一下,三分钟后回来。” 三分钟后,陈运那个被她亲手换上的小熊头像出现在屏幕上方: 多少。 迟柏意在厕所面如彩霞,咬着牙回她: 一百二十三。 十秒钟后,她回过来了一个语音条—— 下回冲一百三。 总结下来就是她俩害人害己,都没落着好。 陈运第二天早上直接迟到半小时,不得已给雷平雷大老板打电话说明情况,得到了一个下午也要上班的批示。 迟柏意第二天难得起晚,头重脚轻的上班,没吃早饭下班前十分钟饿得差点把办公桌上棉球当奶糖塞嘴里…… 之所以没塞是因为她伟大老妈的跨洋电话又来了,内容很简单,就一句话: “你现在要搞建筑?” 迟柏意这会儿心思还在6床下午的鼻息肉切除术上,好一阵子才反应过来: “没有啊。” “没有你褚姨昨天晚上问我说你要联系木料厂怎么不跟她讲。” 迟柏意现在都能想到老妈在皱眉了: “那你是打算搞什么,家具?” “没有,都没有。”迟柏意不知道她这些神通广大的朋友到底是怎么了解到自己动向的,“我就和多多折腾点儿小活儿,没你想得那么惊天动地,也不用找褚姨她们,再说现在都还没定下来呢。等有眉目了再告诉你……” “什么叫小活儿?”老妈很不理解地反问,“生意哪儿有小的?我上回是不是跟你说现在风头最好的还是宠物和智能开发,还有新媒体这个也……” 再说下去就是“你×姨现在就在搞这个,可以入股,总比你从头开始要怎么怎么样吧” 于是迟柏意果断开口,说: “我摆摊,妈。” 迟教授在电话那头突然就很沉默。 迟柏意顶着这个沉默硬着头皮说: “我要跟多多一起上天桥摆摊卖木头松鼠和手串,大件三十小件两块五。” 足足一分钟的沉默后,迟柏意听到她说: “好得很。” 然后挂了电话。 这个口吻就跟当年迟柏意说自己想成为一名地质学家时她回答的一样。 不同的是这次迟柏意是真没打算摆摊。 这通电话之后,另一个坏消息也来了—— 陈运说由于下午也要上班的缘故,同事们已经帮自己订好了午饭,中午就不在一起吃了。 剩下迟大夫一个人很忧郁地去吃医院食堂,拿了一个大馒头两样小菜一碗粥。 食堂的饭在吃腻之后隔这么久也不会变得好吃。 红焖鸡有十亩地那么多的土豆,而凉拌黄瓜除了黄瓜味儿很香之外别无优点,仍旧放很多的糖。 只有鸡丝粥熬得还是那么见功底,米都煮开了花,白芷党参当归,补气补血,异常养生。 迟柏意当即打算下午下班打包一碗这个粥给她喝—— 毕竟一百二十三嘛对不对? 为了这个一百二十三,她下午打鸡血式完美结束手术,马不停蹄买了个锅底往香水店赶。 香水店里居然人不少,大约是为了下一周的“小雪”节气和下下周的感恩节,大伙儿都铆足了劲儿在为亲朋好友准备礼物。 一打人中,迟柏意一眼就看见了她的小对象—— 托着一瓶绿色香水,看样子在给顾客很认真地介绍。 冲锋衣配短裤,今天上半身倒是穿得挺暖和,不过可能觉得热,袖子叫她挽老高,露出来的小臂肌肉线条在灯下漂亮得一绝,搭配上那张又素五官又深的冷脸…… 迟柏意清楚看见那个站她对面的小姑娘耳朵红了,笑容也带着点儿羞涩地慢慢漾开。 迟柏意此刻很想转头不看,但这个工作中在发光的陈运诱惑得她别不开眼。 十分钟后,她带着人往收银台结账。 迟柏意下车进门。 刚一进门就有人迎上来,是那个杨奇,迟柏意轻门熟路跟着这位好心人去贵宾区落座,杨奇给她倒了杯茶,转身走之前犹豫了一下,低声道: “这一单完差不多就下班了,她今天心情不好。” 背着陈运在人这儿消费了七瓶香水的迟柏意就觉得非常值,赶忙道谢。 被她摆摆手拒绝: “迟女士客气,那您先坐,我一会儿叫她打完卡直接过来。” 迟柏意再次道谢,但思量着还是多问了一句: “麻烦你了,不过方便告诉我是因为什么吗?” 这算干第二周了,之前一直都好好的,就是有麻烦也最多回来乐呵呵地当个笑话讲了,没见她心情不好过啊。 杨奇轻轻皱了皱眉: “我也不清楚,其实一下午都还好好的,就刚刚……” 刚刚? “您来之前,有个人过来买东西跟她说了几句,最后东西也没买,人走之后我们就看着她表情不大好看。” 人? 迟柏意脑子里飞速排查过去,绕了一圈,从江月想到那个出版商…… 杨奇正要再说两句,抬眼时忽然往门外一指: “好像就是那个,应该是那个,看见没有?” 迟柏意立马转头去看。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人影交错来往,只有一个人没有动,隔着玻璃低头在看手机。 身量高挑,一袭白衣。 与此同时,陈运摘掉工牌正在向这边走来。 迟柏意看着她慢慢走近,笑意逐渐从她眼中扩散开来,如暖雨晴风融化坚冰,片刻后那张冷脸也消失不见。 是温和的,期待着她来接自己的陈运,那双眼睛中满满的都是依赖和见到她的开心。 迟柏意耳中,她的声音在问: “等多久了,怎么坐在这儿发呆?” 玻璃窗外已经空无一人。 迟柏意起身,握住她手快步走出店门。 什么也没有。 陈运很茫然地瞅着她,从衣兜里掏出了一袋松子酥: “中午吃饭时候店家送的,特别好吃,我给你留着了,你尝尝。” 迟柏意接过,很努力地吸吸鼻子,问道: “你闻到什么没有?跟店里气味不一样的。” “什么?”陈运闭眼仔细嗅嗅,皱起了眉: “葡萄味儿吗?对了,刚才有个顾客来买香水,问了好多好多,比我那时候都多,最后也没买。身上全是这种气味,我可不喜欢了。” “普通客人吗?” “不是普通客人还能是高级客人啊。”陈运斜眼瞥她,“就跟你似的,一月买七瓶香水的vip。” 这两句对话并没有成功抹去迟柏意脑子中的那个身影。 那个身影莹莹如玉,在雨中,在树下,在医院楼梯间出现,带着陈运厌恶的气味停留,经久不散,如一道擦过水面的血痕。 而水流不止,于是血色消弭。 迟柏意搂住她肩膀向商场外走去: “我错了,我保证以后不买了。要买也是在你这儿买,行不行?” “我用得着你给我冲业绩吗小迟总?你的钱是大风刮来的啊叫你这么败。” “我错了,错了——哎我也给你带吃的了,是中午食堂吃的鸡丝粥,特别香,特别滑……” “你再转移话题?” “我让食堂大姐多给你盛了鸡肉呢,超级好吃。” “真的?” 第75章 能有个家,就成 “她也知道你不想见她。” 江月口干舌燥地说完,又等了一会儿,也没见陈运有什么反应。 就还是那样,表情挺平静的,眼神落点…… 没落点。 反正江月看不出她到底在看哪儿。 如果不是从小混到大,江月甚至会怀疑她现在压根没听见自己说话: “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陈运还是沉默着,一下一下摁手机侧面的指纹锁—— 解不开,解不开。 锁定十分钟。 那种很轻微的振动,一下一下顺着大拇指传递到手腕,规律而陌生。 像现在的生活—— 按部就班地上班,下班,去雷平工作室…… 对了,雷老板那工作室叫雷霆。 多滑稽。 雷霆出品的首支同名作品至今还没有问世,原因是调香师本人之前没成功做出来。 去完工作室接迟柏意下班,一起吃晚饭偶尔去对方家里谈情说爱,晚上十点十五分睡眠闹钟准时响,她俩准时告别走人回自己家。 挺不错的。 应该是挺不错的。 起码又是快两周过去她的病没怎么再犯过,一开始还需要塑料袋呼吸大法,后来仅靠那个什么肌肉松弛也能平复下来。 至于小零食什么的也确实很少再吃。 不过不是因为手环,而是偶尔很烦躁很想做点什么的时候。总会想起那天晚上在迟柏意家里洗了澡,俩人一起依偎在沙发上看电影,打闹到最后,迟柏意纷纷落在她后脖颈、耳尖和锁骨处的那些吻。 还有那个拥抱和收紧手腕的力道。 以及…… 陈运想到这儿,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左手中指指根上的戒指—— 要干点儿什么的话还得往下摘。 江月在对面“哎哎”地挥手: “陈运?陈运!你真走神了?!” 陈运说没有:“你说吧,接着说。” “我说你现在打算怎么办。”江月很耐心地又重复了一遍,“她突然开始问你问得那么频繁,前两年也没这样啊,我问她她又说就是问问,我再说她就……” “她就说一起这么过来的,现在连问一句好不好的都不行了,是不是?” “是啊!”江月表情复杂地皱着眉,语气很恼火: “她明明知道你不想见她,这些年也没有主动跑来见你,这不就挺好的吗?” “而且我不喜欢她那么说话。” 陈运听见她声音低下去,眼睛还怯怯地抬起来瞄了自己一眼: “对不起,我知道……” “把对不起这段去掉。”陈运朝她一点下巴,“接着你不喜欢往下说。” 江月犹豫片刻,咬了咬嘴唇: “我不喜欢她这么说话时的表情和声音,听上去让我难受。她这么一说话,我……我就老想起来那时候我们还都挺好的时候。” “想到她那时候的样子,再想想我们现在,我就……有点心疼。” “我不知道这种心疼是心疼你,还是心疼她,或者就是……” “或者就是原来长大之后会是这样子。”陈运看着她,笑了笑: “你问我打算怎么办,你想我打算怎么办?” 这句话让江月悄无声息了好半天,直到身边来吃饭歇息的人走过好几轮,她才有点无措地抬头: “我不知道。我不想让她打扰你。我就觉得她最近不知道怎么了对你突然感兴趣得很,我们一直联系的,你知道。” 陈运把水杯子推过去,看着她喝了一口,道: “我知道,我也从来没有说叫你也不要理她怎么样。” “我知道,我都知道。”江月放下杯子,语速快起来: “我也知道她不会怎么样。可是我能感觉得到、那种感觉……” “就是很明显的那种。她想找你,她想见你,她好像……” 好像已经忍不住了。 “而且你……你真的确定你那天见到的人跟她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吗?”江月注意到她在转动戒指,盯着看了一阵,又把目光转到她脸上去: “就像你说的——穿衣风格那么像,说话风格那么像,就连身上的湳枫气味也是一模一样。” 陈运动作凝住片刻,终于轻轻张口: “我不确定。” “那……” “但我为什么要为这个人,为这些事去费我的脑子?”陈运说着就有点想笑,“她想来找我,想见我,其实我就没有拒绝过,不是吗?” 江月人都懵了,傻愣愣地瞅着她半张着嘴: “啊?” “啊什么?”陈运很嫌弃: “嘴合上,口水一会儿流出来了。” 江月就把嘴闭上。 “我不想见她,就是不想见。我看她我烦。我一烦我就又想揍她。”陈运往后一靠,抓来只抱枕看了看,闻到了一股浓郁猫味儿,遂又扔到了一边: “但她要主动找上门来,怎么我是需要赶紧躲?” 我不揍她都算我现在日子过得不错精神还正常是个懂法守法的好公民了! “那她要是玩儿阴的……” “那她就来玩儿阴的。”陈运看向她,“她最好来。就跟七年前我让你给她带的那句话一样——我在这儿等着。” “可……” “可她不会。” 说到这儿正好她们点的东西也上来了,陈运也觉得饿了,就先闭嘴塞了只牛角包嚼,见她皱着眉头捧着咖啡要上嘴,还没开口,她一仰头…… 陈运只能再把嘴闭上。 江月跟喝中药似的抽搐着脸,呲牙咧嘴的: “苦啊……” 陈运没好气:“你活该。让你喝果汁你非装这个蒜。” “那我不是想着在这种地方吃饭不能给你丢人吗?”江月压低声音左右看,道: “你看大家都喝这种东西呢。” 大家普遍都一脸疲惫。她们卡座隔壁那个座儿,敲着键盘那位,瞧着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人那是脑力工作需要提神醒脑。”陈运把她面前很精致的咖啡盘挪走,推了杯果汁过去,“老‘大家大家’,大家都很忙,谁一天管你喝什么。” 江月一贯叫她说得连连点头,点完头总算才找回话题继续说: “她真不会?” “不会。”陈运很肯定。 肯定完了又有点点犹豫: “不过也没准儿呢。” 万一此人这几年日子不舒坦变离谱了……哦或者也得个精神病什么的怎么办? 江月都服了: “那到底会还是不会啊。” 陈运决定要不还是问一嘴别人吧: “我回头问问迟大夫去。” 江月这回马上确定: “所以你就是跟迟姐在一起了对不对?你俩好上了!” “难怪我昨晚听你语音感觉里头有亲嘴儿的动静……” “我再重复一遍那不是亲嘴儿。”陈运想抽她,“那是亲脸……你一个未成年你懂个屁,闭嘴!” “我成年了!” “你一个今年二月才成年的成年人你懂个屁。”陈运重新说了一遍,挑挑眉: “行了吗?” 江月就觉得她这个恋爱谈得好划算:“好吧,我不懂。不过你之前不是还说要卖身不谈恋爱的吗?” “吃饭。” “你不是说‘不卖身干什么,谈恋爱啊’?” “吃不吃?” 江月瞪了这个言而无信嘴硬脸皮厚的人半晌,在她眼神越来越凶的情况下,只好忍辱负重低头默默吃饭。 就这么吃了十分钟。 猪扒饭里的蔬菜是香酥的,西兰花特别香,还带着点儿奶味儿。 陈运又给她点了一只披萨,是真的以前在电视看见拿一块儿可以拉出芝士丝的那种。 还有她以前借别人漫画书看到的千层面。原来就方方的一块儿,只有巴掌那么大。 陈运喝着柠檬水看她吃,吃着吃着她把头一抬: “是不是挺贵的?” “不是。”陈运给她看自己的手环,“我吃饭时间还没到呢。” 而且迟柏意谈生意去了还没回来。 “放心吃你的吧。”陈运说着,又看了眼手机,依旧没迟柏意消息: “我现在这个工作工资很高,待遇也很好。叫你在这儿这么吃一个月都不成问题。” 江月眯起眼睛笑: “真好。我中午在店外头偷看你了,特别好。特别特别厉害。” “就卖点儿东西也厉害啊。”陈运笑着把纸递给她。 她使劲儿点头: “就是特别厉害,真的,我看见了,后来的那三个人进去之后听见你在那儿讲都是直接冲着你去的!” 陈运不再说什么,就只看着她笑。 她笑着笑着眼睛就红了: “挺好的,真的。你好好的,干出个样子来。以后带我吃香的喝辣的。” “我干不出我也卖身带你吃香的喝辣的。”陈运叹气,“别哭。” “少开玩笑,我今天特别高兴。”江月抽抽鼻子,说,“我看到你在这种地方能好好的站着,然后想坐就坐,也不用再搬那些累死人的货,我就特别特别高兴。” “你在那里说话的样子,就跟以前咱们上学的时候你在那个主席台上演讲一样。我看着就心里踏实。” “你就得干出个样子来。让……让那些人看看。” 陈运起身,抓住了她肩膀: “毛毛。” “我一看你我就特别踏实,真的。” “毛毛,有话就说。” 江月偏过头用肩膀蹭了下眼睛,还在吃。 吞咽食物的动静下她的声音含糊不清: “没什么别的话了。” “不跟我说说这次那个人跟你的基因比对结果?” “不说了。” 陈运看着她抬头,嘴角还有千层面的酱汁。 她笑了一下: “没什么可说的。反正我还是会找的,我总能找着的。” “我就是……我就是有点累了可能,吃饱就好了。” “可是这么多年……真的能找到吗?” 这话她问过无数次,在一次次希望与失望之后。 陈运总是这么回答她,这次也没有例外过: “能,肯定能。你姐姐她肯定也在找你呢。” “我对不起你。” “那你找到了你得让我揍你一顿。”陈运拍着她的后背,说: “我得把你在我这儿哭的这些眼泪还给你。” 江月破涕为笑,很快又别过了头: “那你呢?” “我啊。”陈运看着她侧脸,看着她侧脸上舍不得动手术的胎记,轻声道: “我就算了。有命活命。能找到最好,找不到也没关系的。” “能把病治好,有点儿自己的本事,再有个家、就成。” 陈运说着,望向窗外。 窗外,迟柏意正踩着夕阳缓步而来,路过她们在的座位时眉眼一弯。 陈运看得懂她的口型,她隔着玻璃笑着,在说: “走,回家吃饭。” 第76章 我今晚不想回去了 长青院这边绿化做得相当好。 陈运没见过别墅,是以回回进门都觉得像是进了那种以前毛毛给她看过的那种别墅庄园。 中式的。 三步一亭台,五步一假山,小桥风满袖,再走两下感觉就能瞥见有宽袖大袍的人坐树下抚琴焚香。 曲水流觞,密友近宾,灯彩月华天。 美中不足就是房子撂房子,虽然每栋楼就撂了三层,不过打眼瞅过档次一下低了。 哎,低了,从豪门世家噌地降到了朴实无华富二代,没准儿还要再落落地,落成对生活质量有追求且略有品位的奋斗人士。 不符合迟柏意这个开跑车穿订制洗头都不乐意自己洗需要办卡的公主。 迟柏意听她这么说完笑得脑袋差点掉地上: “好资产阶级的公主哦。” “是的。”陈运一本正经地点头。 下了车,地下停车场电梯直达入户门。 陈运“啧啧”地继续感叹: “上了班才发现像你们这种豪门的公主,我得努力个百八十年才能娶到了。” 迟柏意搂着她摁指纹,笑道: “那你这班儿上得见世面,不过这就叫豪门那真豪门得乐死了。再说咱们得乐观一点儿,你毕竟还是带着刀枪剑戟斧钺钩叉的巨龙呢,说娶多掉价啊。直接来叼,叼走我、咱俩私奔去。” 陈运转头轻轻啃了一口她嘴唇: “这么叼么?” “那么叼也行啊。” 迟柏意啃她比她啃迟柏意要重得多。 陈运摸着自己嘴唇进厨房,觉得这下肯定是肿了。 罪魁祸首还跟在她屁股后面笑眯眯的: “咬疼啦?” “没有。”陈运很郁闷,“你是不是故意的啊,我感觉嘴皮子都叫你啃出豁口了。” “太好下嘴了忍不住。”迟柏意大言不惭,理直气壮,“我们豪门公主就是这么过分,嫌咬重了小情绪自我消化吧。” 陈运不理她,转身出厨房,她溜溜达达还跟着: “干嘛去,不是要做面?” “去看看我嘴上有豁口没有。”陈运瞪她一眼。 那一眼蒙着水意含嗔带怒,眉头轻轻拢着,偏偏嘴角又往上翘。 睫毛扑棱棱地眨巴两下,后半句才带着一声冷笑冒出头: “免得回头您啃着口感不好。” 迟柏意忽略掉她的冷笑和声音全身心投入地盯嘴—— 嘴唇红润,泛着光的分明就是迟柏意自己刚蹭上去的蜂蜜桂花味儿唇膏。 而同样的蜂蜜桂花还混着她身上特有的干燥凛冽的香味与嘴里石榴糖的甜味,一并回馈倒流进口齿之间…… 人好看,嘴好软,表情好品。 简直活色生香的典范。 迟柏意眼睛一闭,心里开始打突。 默默站在原地平复了好一会儿心情,直到陈运从浴室出来重新进厨房,她才重整旗鼓再跟进去。 陈运正在专心致志地揉面,揉着揉着,脊背贴上来个人: “用挂面呗,那多方便?” “好菜码子配挂面可惜了。”陈运本来想让她出去,可叫她这么挂着又没觉得多不方便,反而心里挺舒服的,就置之不理,继续揉: “你不是说好久没吃家里做的手擀面了,之前煮的那种用的都是菜市场买的湿面,味道是差了点儿。” 手臂用力,肩膀一动一动的,迟柏意趴在她背上也跟着动。 动来动去,迟柏意无聊,伸出两根手指不老实地站成个小人,小人迈腿“哒哒哒”地顺着她肌肉线条往下走。 脚步轻快,指尖轻点。 陈运觉得有点痒痒,愣忍着没动: “你累不累,累了去躺会儿,饭做好了喊你。” 手指小人已经走到了手背,正微微弯腰视察盆里的面团。 小人的主人趴在她背上说: “不累,就是想你。” “我也想你。”陈运笑了笑,就单用一只手揉着面,另一只手叫她的小人继续这么待着,道: “本来还想这周周末总算没什么事儿,能好好跟你待两天的。” “结果我还要出去跟人谈事儿。”迟柏意叹了口气,在她后颈处轻轻吻着、嗅着: “是不是有点儿失望?” “还行。” 迟柏意把她手摁住,笑: “声音都打颤了还这么正经?” 何止是声音呢,耳朵还是红的,脖子也是。 但手底下揉面的动作倒是一点儿没乱。 “像我们这种资深的精神病一般定力都比较好。”陈运红着脸严肃地说,“就算你大我七八岁也没有用。” 谁跟你比这个了? “可是你身上好烫,脉搏跳得好快呢。” “那是因为我喜欢你。” 多妙的一句话,如果不是用这种平铺直叙的解释语气说出一定会更棒。 迟柏意的确比不过一个二十出头定力超绝现在还加了层真心话buff的新手玩家,只好抬手放人: “需要我做什么,有没有要洗要切的菜?” “抓把蘑菇和木耳泡上,土豆洗净削皮,笋片用水透一透,再来点娃娃菜甜椒。”陈运说完想想,问,“虾仁要不要?” 迟柏意点头。 “想吃多少自己准备。” 少一个人捣乱,多一只手,面团很快揉好待醒发。 俩人一起备菜,四只手在水池上方打架。 甜椒红土豆丁白笋片青,浸在水中沉沉浮浮,旁边水龙头下正在抢水洗的手——两只修长而白皙,另外两只也不差,就是疤痕和茧子太多。 摁下一只另一只抬起。 陈运气得用膝盖顶她: “你幼不幼稚?” “那你让我先洗。” “那你把这水开大点儿不完了吗?谁家好人洗手开得水一滴一滴流啊。” “我节约用水。” “你这是节约用水吗?你这是节约用我!成对象了就不用在乎对象的手被辣椒蛰得痛不痛了吗?” 迟柏意赶快让开拧水龙头: “蛰痛了?哪儿?用水冲不行啊,等着我给你拿冰块和药……小陈运。” 小陈运撅起嘴唇吹了两声没吹响的口哨: “哎,我在这儿呢。” “我发现你越来越厉害了啊,都会骗人了。” “还会卖东西呢。”陈运美滋滋地洗完,凑上去在她脸蛋吧唧一口,转身去开抽油烟机: “这周我的单量又是全店第一,还有两个姐姐主动加了我的工作号。” “是是是,我知道,其中一个姐姐还问你是不是单身了。”迟柏意把洗好的菜用备菜篮装去递给她,“真是特别特别厉害。” “那我也说了我有爱人的,人家还祝我幸福……” “人家祝你幸福。”迟柏意咬着字重复,“没错,祝、你,幸福。是的。” 陈运很震惊: “你还行不行了迟柏意,你真就为这事儿悄悄吃了一天醋啊?我说你今晚怎么老捣乱呢!” “我捣乱是因为你可爱。虽然我兢兢业业吃了一天醋你才发现使我很伤心,不过不用担心,我最多吃到今晚十二点。”迟柏意抱着胳膊瞥她,“放心吧我大度得很。” 而且还因为你今下午见我情绪实在不高…… 也不知道是怎么了,难不成又跟江月斗嘴了? 陈运默默望了她半晌,愣是没看出她到底是不是在说真心话,只好继续烧油准备炒面浇头: “哦……那你别伤心。” “伤心的话可以想想我今天亲了你好多口,还被你咬了一大口。” “还可以想想你的工作很顺利,工作室的学习也大有进步。”迟柏意撑着灶台轻笑: “这么厉害的小对象,谁能冲着你伤心?” 小对象很迷茫: “你怎么知道我在工作室学习有进步的?” “你雷老师告诉我的。”迟柏意掏出手机晃晃,“我加上了她微信。” 其实是雷平主动加的她微信,为了试图再争取一下那份霸王合同。 不过这个就没必要告诉陈运了。 陈运果然也对这个不是很敏感: “那挺好,我知道你们这种一忙起来就不知道天黑天亮的人,留紧急联系方式还不如微信管用。” “不说我了,你这段时间谈的那个什么生意怎么样?” 迟柏意琢磨一下,道: “慢慢步入正轨了吧,现在就差联系最后厂家,注册公司,申请许可证之类,最后选址开张。” “哦对,明天中间人请我们吃顿饭,合同该签的签一下这事儿就算定了。” 她的“就差”后面跟了一大串,陈运听得一愣一愣: “感觉是个大事儿啊。” “就一小作坊,加工点儿木质工艺品,总体算下来两个都不到。”迟柏意说着有点想笑,“亏本估计都亏不出个大来,别担心了。” 陈运抓了一下重点: “两个是什么意思?” “二十万?” 迟柏意摇头。 陈运沉默着仰头看了眼天花板:“得。你明天还是早点出发吧,别跟今儿似的磨叽让钱琼姐杀上门了。” 说话中间,锅里的食材已经反应出了香味。 迟柏意探头看看: “这就算好了?” “还没熟,最后得勾芡。”陈运动作麻利地调好了淀粉水,“你不好歹也做过饭吗?” “那顿预制的油炸满汉全席啊。”迟柏意摇头笑,“那是我头一回下厨房,锅都是现买的。十八岁前家里有厨师,除了给我奶奶和我妈煮过鸡蛋之外,就基本没怎么接触过烹饪。” “那你这十年怎么养活自己的?”陈运问,“就买着吃?” “偶尔煮个泡面意面,弄两三明治。”迟柏意摸了摸鼻子,笑道:“中餐博大精深,那个菜谱光适量我都得考虑半天。” “我也搞不懂这种适量。”陈运也笑,“煮面就不用担心,随便放,咸了淡了碗里还能补救一下。” “那今天一定不用补救,闻着很香。” 吃着也很香。 机器面和手擀面区别还是相当大的。 起码照迟柏意一贯的吃饭速度,这碗面没有坨。 不过等她吃完陈运还是早就吃完连锅碗都刷好了,正坐在餐桌对面静静盯着她看。 迟柏意转头看了眼墙上的钟,问她: “是打算玩一会儿洗个澡再回,还是要回去看书?” 陈运很认真地低头思考。 迟柏意把自己那只碗送进洗碗机,再出来时,她还是就那么坐着,不过脑袋已经抬起来,正跟着迟柏意从厨房转到餐桌前。 三分钟后,她声音响起: “我今晚不想回去了。” 第77章 爱总是相互的,小陈运 如果叫陈运说,陈运会说,迟柏意现在看她跟她小时候看自己的好狗朋友小白一样。 都超级期待,都不可置信,都十分安慰。 不同的是她当时立马过去了,而迟柏意没有。 迟柏意在她说完这句话后整整半分钟没有任何动作,就这么看着她。 又看了半分钟后,才轻声道: “我买了新睡衣给你。” “浴缸也找人来修好了,泡澡包……” “迟大夫。” “泡澡包准备了三种,浴球也有,不过我怕你用不惯所以……” “迟柏意。” 迟柏意深吸一口气,慢慢吐出: “突然一下有点儿激动,没事,你先去洗澡,洗完我们再说?” “其实我就是……” “我知道。”迟柏意冲她笑了一下,“放心。” 看着陈运拖沓着脚步磨磨蹭蹭进了浴室,迟柏意在客厅中间又对着窗帘愣了半天。直到水声响起,她才回过神来,退后两步倒在了沙发上,长长叹气。 叹完还觉得不过瘾,她干脆把眼镜一摘,用胳膊肘挡住了脸。 不过脑子还是陈运的声音—— 我今晚不想回去了。 我今晚不想回去了! 我今晚…… 浴室的门就在那边,灯亮着,除了隐隐约约的水声之外什么也听不见,自然更是看不见的。 可迟柏意却好像闻到了属于她的那种香味—— 像一颗浸在蜜糖后剥开的柑橘、脖子附近暖融融的香,出租屋里各种香药冗杂合成的淡淡药材香,用来洗手的硫磺皂特有的类温泉似的香,以及发稍的柏子与沉香…… 迟柏意调整姿势,将胳膊放下,忽然想起最后那点儿柏子和沉香也是自己身上散发出的。 来自同一套洗发用品。 再然后她就想起了陈运大大大前天给她拍的照片和吐槽: 它不出沫儿! 配图是一颗湿漉漉的脑袋和一双湿漉漉的眼睛。 当时就顾着笑和缅怀第一次自己用这玩意儿时怀疑人生的态度了,忘了思考陈运是在什么样的状态下给她拍的那张照片。 现在一想起来原来除了脑袋和眼睛之外还有半边白生生的肩膀…… 算了还是不想为好。 “你想什么呢?” 迟柏意手里的手机“啪”一下砸到了自己脚。 陈运用毛巾擦头发,头发上的水珠乱甩: “你是不是困了?困了也洗洗睡呗,怎么坐这儿发呆?” 迟柏意弯腰捡手机: “嗯,也不是特别困。” “那就是有一点儿困?” “你给我吹头发去。”迟柏意总算受不了她这糟糕又粗暴的擦头发方式了,起身扯过她手里的毛巾,把人撵回浴室:“水珠子洒我一脸。” “我用不惯吹风机!” “用不惯搁那儿站着别动。”迟柏意吆喝了她一声,“我给你吹。” 陈运只好对着镜子罚站。 浴室特别大,干湿分离。迟柏意在最外面的那个储物柜翻腾半天,总算进来了。 陈运看着她手里的东西: “这是什么?” “护发精油。” 迟柏意挤在手心摊开手掌,她凑上来闻闻: “哦,椰子油。” 这就是检验合格的意思。 不过陈运还是很受不了把油抹在头上这个行为: “黏糊糊的,咦~” “别动。”迟柏意一只手呼噜着她脑袋,另一只手举着吹风,空不出第三只手来揍她,“再动我啃你脑袋了啊。” “我脑袋快熟了。”陈运很不配合地缩脖子,“吹风机有股太阳打人的味儿。” “你这都什么比喻?” 迟柏意叫她气笑了: “还有什么味儿?” “还有烧铁丝的味儿,水半干不干的味儿,那个油的味儿。”陈运一连串说完,随着她动作转身,跟她脸对脸,眨巴眨巴眼睛,道: “还有你身上的味儿,和你……” 迟柏意看见她眼睛一点一点瞪圆了: “我怎么?” “你……” 抓弄着头发的那只手还是温柔细致,迟柏意的表情也没什么变化,也是温和认真的。 陈运只觉得那个“你”字跟压住了自己舌头一样,怎么都收不回去了。 “你”了半天,她心一横,眼睛一闭: “和你想跟我做那种事儿的味道。” 这句话落地的同时,吹风机的声音也停了。 屋里一片安静。 陈运在这片安静中闭眼熬了半晌,总算熬不住,偷偷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去瞄她。 瞄到了一张微微笑着的脸。 没有一丝尴尬或者窘迫,很坦然。 片刻后,那张脸在她眼前放大。 陈运再次闭上眼睛,感到额头被轻轻一触—— 温热而柔软,是迟柏意的嘴唇。 “鼻子真灵,算奖励。” 说完迟柏意走了。 剩下陈运大脑一片空白,跟对面那个瓷砖一样白。 白到最后她觉得自己腿都酸了,才磨磨蹭蹭地出去。 从白白的浴室走到客厅,再从客厅摸到迟柏意卧室,又从卧室摸到卧室旁边的客房…… 迟柏意收拾好书房出来,见她还在屋子里跟个没头苍蝇似的乱转,一下就笑了: “找我呢?” 陈运有点不敢看她: “没,我就随便转转。” “那转完来看看我给你收拾的床。”迟柏意道,“床上用品都是新的,也都洗过。” 书房是很干净的蓝色,光看上去就非常安静。 米白色书架靠墙整整一面,玻璃后陈列着许多小瓶子和奖杯奖牌。 靠窗的懒人沙发像一只巨大的猫窝,南瓜形状,上头坐了只很可爱的小熊。 陈运跟着她路过这些走到床边,有点不知所措地站着: “我睡这儿么?” “还有个小书房,你可以二选一。”迟柏意看着她。 “不是,我的意思是,不是有客房……” “我不想你睡客房。”迟柏意言简意赅,“你知道。” 陈运确实知道:“那好吧,好的。” “现在还早,离睡觉还有一个小时,昨晚看过电影了你今天可能不想看,又没有书,你可能会不习惯,可以用电脑看看资料。”迟柏意过去拖着鼠标动两下,给她看屏幕,“这里是我最近收藏的一些网站,合香也有,古法制香也有,香水也有。手机版本的我也给你发过去了。” 陈运一个劲儿点头。 “果盘和水也给你准备好了。” 陈运把目光转向桌子旁边的盘子里,一小盒石榴籽,一叠苹果片。 “那我出去了?” 陈运只能继续点头。 迟柏意定定看了她几秒,眼镜一摘,上前一步搂住她腰,吻了下去。 这个吻到最后陈运都觉得自己有点窒息了,使劲儿抓了一下她手背。 迟柏意这才松开,却仍是抚着她脸。 俩人呼吸都有点急促,就这么怔怔望着彼此发愣。 陈运喘了一阵,觉得心跳得没那么快了,低声说: “我也没想别的,就是今晚不想一个人待着,想跟你窝在一起。” “我知道你没想别的。”迟柏意捏捏她脸颊,声音也放的很轻,“你今天心情不好我看得出来,所以这不是马上给你收拾好床了吗?” 可就是这样无声的妥帖和细致却让陈运越发有些难受起来: “不要床,我就想跟你待着。” “睡一张床啊。”迟柏意笑笑,道:“之前睡一张床都给你难受得恨不得贴墙上去呢。” “之前是之前,现在是现在。”陈运开始耍赖,“现在不是谈恋爱了吗,睡一张床不应该吗?” “应该。”迟柏意马上点头,“太应该了。不过我想问问你,伟大的陈运调香师女士—— 在这种我贼想和你做那种事,想到你在里头洗个澡我都要想入非非的时候。咱俩继续躺一块儿,你还心情不太妙只想贴贴抱抱的情况下,我要是对你再有什么想法或是企图是否有点太不礼貌了呢?” 伟大的陈女士目瞪口呆:“啊这个……” 伟大的陈女士合上了嘴巴:“你担心这个啊。” “可不是吗?”迟柏意故意斜眼瞥她,“你要不介意我可能会往你身上贴,搞得你半夜睡不好的话,那你快来吧,我床那么大。” “我不介意。”陈运说。 “我也不是对你没有想法和企图。”陈运又说。 陈运开始试图解释,“我一直都有的,你知道的。不过我就是今天没有……不是,也是有一点的,但我……” “上床去叫我抱着你。”迟柏意道,“走,我也洗好澡了,上床窝着去。” 陈运没动,迟柏意掂量掂量自己的胳膊和力气,掂量结束扶住了她腰: “抱我脖子。” 陈运不明就里,伸手搂住,接着身体一轻: “迟柏意?!” 迟柏意很满意地抱着她转了一圈,往自己卧室走: “还行啊我,这不勉强有点劲儿的嘛。” 陈运好怕闪着她腰,一动不敢动: “你小心点儿!” “小心着呢。” 说话中间已经到了卧室门口,迟柏意先给她小心翼翼扔上床,自己再往上一躺,被子一拉。 跟有磁力似的,俩人都忍不住往对方身上凑。 这个趴胸口,那个搂肩膀扶大腿。 陈运这会儿满心满眼都是她和她身上的香,也不在乎她的手已经顺着自己睡衣下摆滑上了赤祼的后背,只舒服地叹息着闭上了眼: “真好。” 迟柏意一下一下抚着脊背,偶尔还捏捏她的肩,成功将这本该暧昧的时刻变得温馨: “好吗?” “好。”陈运睁开眼笑,用鼻尖顶顶她,“你现在没有在想那档子事儿了对不对?我闻得到。” 迟柏意望着她的笑脸,无奈道: “是,没有在想了。” “为什么?” “因为你太可爱。”迟柏意亲亲对方睫毛,笑着回。 “撒谎。” “因为突然发现这样也很好。”迟柏意只好说: “毕竟我们的日子还有一辈子那么长,而这样的你和我,却可能在一年、两年三年后再也不会有了。” 所以现在的每一天期待,每一分开心,和每一点心情在以后都会是很宝贵很宝贵的回忆。 “就像做爱这个事儿细想来,本质也只不过是生活,人身体的本能反应需要而已。扯下这张由感情伪装成的皮,所有人都一样。” 可态度无法伪装。 “所以如果我想,那你想不想,一定比我想还要更重要。” “爱总是相互的,小陈运。” 小陈运用手指缠着她的一缕头发,放在鼻尖轻嗅: “听不懂啊,说简单点儿。” “就是做那档子事儿要天时地利人和。”迟柏意没好气地弹她一个脑瓜崩,转手摁灭了台灯。 过了半分钟,陈运在黑暗里把嘴巴凑到了她耳边: “不过我也爱你,迟柏意。” 第78章 和爱的人做快乐事,很美好 陈运说完之后迅速坐起,重新拍亮了灯。 灯光浮动,只照亮床榻方寸之地,昏黄的一团在这个足有出租屋那么大的卧室空间中显得幽微而寥落,十万分的脆弱。 却也十万分温柔。 是温柔而腼腆的,像三月颤巍巍落下枝头的一朵桃花,或从朝露昙花旁展翅飞起的一只萤火虫—— 迟柏意的眼睛。 陈运盯着这双眼睛,不想动,也不敢动,又说了一遍: “我爱你。” “不是我想要你喜欢我了?” “不是。” 是我喜欢你。 “不是我想要你碰碰我了?” “不是。” 是我想要碰你。 因为我喜欢你,我爱你。 “那么……”迟柏意搂住了她的肩,“你得到了,小陈运。” 你早就已经得到了。 睡衣质地蒙着光细腻柔软。 可睡衣下的那点儿触感更胜一筹。 丝绸没有那样的温度,也没有那样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的波动。 而那波动之下还有神经血管骨骼。 迟柏意收回手,不禁以一种全新的目光惊异地细细注视面前的人,感叹: “你是个人哎。” 陈运张了张嘴,颇有种自己正在拔河,对方突然撂挑子的荒谬感: “你在说什么玩意儿?!” “我说你居然是个人。”迟柏意从她眼睛看到鼻子,从鼻子看到嘴,目光上上下下搜刮着: “多有意思。你会呼吸,会吃东西,会说话……” “刚刚还说了我爱你。” “我被一个人,一个人类,一个像我一样的家伙喜欢了。” “我觉得你说这种话的时候手还在别人身上放着有点不礼貌迟大夫。”陈运忍不住瞥她,“要是我没记错的话,你遇到我的时候我就是个人了。” “我现在觉得我也是个人了。”迟柏意没理她,很认真地说,“这感觉真好。” 神的感觉。 陈运难以理解,干脆不理解,把她的手从自己衣服里掏出来,要下床: “那你慢慢体会吧。” 迟柏意伸手:“你去哪儿?” “你管我去哪儿,我现在还没等到一句‘我爱你’我还能上哪儿去。内耗而焦虑地去书房想想你是不是不够爱我去呗。” 迟柏意叫她气笑了,往前一扑,顺势双手一环: “小没良心的,合着我做这么多说一百句都不顶你这一句是不是?” “就是。”陈运马上回头,“就是的。你快说!”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千百八十遍我活这二十八年就爱了你二十八年。”迟柏意终于把人拔上了床,累得直喘气: “你给我老实待着,还去书房,书房有你对象吗?” “没有啊。”陈运被她压在身下,笑得肆意,“我对象刚叫我说疯了可能,我有点儿怕。” 说完屈膝一顶,手掌一推。 迟柏意震惊地发现自己瞬间坐了起来,接着还没等她再说句别的,陈运已经合身扑了上来。 局势上下反转,迟柏意很别扭地动动脖子,被趴在身上的人咬了一口。 “不许动。” 迟柏意就不动: “那你打算怎么着啊?” 迟柏意动动腿,用膝盖磨磨她小肚子: “就报复着压一压我啊?” 陈运很不满意: “你能不能安分点儿?我刚叫你压着就很乖的。” 迟柏意笑得意味深长: “成,我安分。看你这么乖,也不差这一时。” 只是这大好良夜,气温不高不低,就叠叠乐似的玩这个,是不是有点儿可惜了? “你下来,你也不想咱俩一会儿打起来对不对,咱俩好好说话。” “说什么啊。”陈运嗅她嗅得意醉神迷,不想动弹,“你是人我不是人我是人你也是人?” “说点儿成年人该进行的话题。”迟柏意总算成功把人从身上掀下去,见她眉毛下压,眼神一凶,立马再上手一抱: “枕着胳膊,好吧?咱们躺着说。” 枕着胳膊,脑袋就可以扎在肩窝。 侧过去,嘴巴就离爱人的脸不到五厘米。 想亲就亲,想贴就贴,想蹭就蹭。 整个面部都被笼罩在对方气息之中,实在是个好地方。 陈运已经沦陷了,半眯着眼睛,脊背还叫她一下一下摸着,舒服的不得了: “说什么?” “说说……”迟柏意的声音很低。 因为格外低,所以带着气声显得温润至极: “你喜欢我怎么亲你?” 这叫什么话题? “是重一点儿,还是轻一点儿?亲的时候是喜欢我捏你腰,握你的后颈,还是摸你的背?” 陈运眼睛睁大了。 “我发现握你脖子的时候,你会更乖一点。摸你背的时候,你会更放松。而捏你的腰……” “这有什么好说的?!” 吃不能吃看不能看,说总能说吧。 “这大有可说了。”迟柏意不紧不慢地道,“灵魂契合之后自然就是身体契合。” “互相了解的过程如果太简单,探索就会不顺畅。” “探索不顺畅呢……” 迟柏意侧过身,望着她: “你知道多少同性恋人在日常生活中相处甚好,但到了床上会不尽人意么?” “有……”陈运很难得被她噎住,有点茫然和不知所措,还有点惊讶,“有这种事儿?” “那可太多了。”迟柏意摸摸她鼻子,轻笑道: “在一起不到一年就对性.生活失去兴趣的,在一起之后发现爱人不让碰的,在一起之后发现爱人只喜欢被服务,说服务对方只是为了让对方开心的等等等等。” 陈运一一比对,松了一口气: “这些我应该都不会,你放心吧。” “还有因为小玩具而起争执的。” “我不喜欢小玩具。”陈运迅速表态。 “这个我知道。”迟柏意点头,“那说说,你对我们的幸福生活有没有什么展望?” 什么展望? “你喜欢什么样的方式,有什么样的期待?” 陈运被她问傻了,愣了老半天,才迟疑地问: “这个是大家都会交流的吗?” “不全是,算是我的个人请求。”迟柏意微笑道。 迟柏意继续微笑: “比如说我,我大约就很喜欢你吻我的锁骨和耳根,那些地方会让我心跳加快,会让我觉得自己正在融化。” “我喜欢你半蹲半跪下来,仰头望向我的姿势,你在这种时候会看上去格外性感,也很乖。我很喜欢。” “我喜欢你偶尔忍不住被我弄疼或是亲吻时喘不过气发出的动静,你不会马上推拒。让我心疼的同时又觉得正在被你信任和爱着。” “我喜欢你内脚踝凹陷处的那颗痣,红色的,很漂亮。” “如果要我来说,那么我可能会在以后更喜欢温和传统的方式,但也不排除一些曾经看过的东西对我的吸引力。” 就比如说现在。 “陈运,告诉我你在想什么?说这些会让你难受吗?你会觉得被冒犯吗?” 陈运呆呆地望着她,很久很久,慢慢摇了摇头: “没有。不过我以为我会。” 但没有。 “我有点高兴,也有点……激动。然后我在、在想你的那些反应。” “你的腿很、很漂亮,摁下去时我的指头会陷进去,我每次都会忍不住低头看。” 虽然隔着布料什么也看不到。 “我喜欢你摸我的手,吻我的手心,摸我手上的疤。” “我喜欢你的……你的胸。看上去很好看,很美。” “我喜欢你的手,手指很长,握着像握我以前用过的毛笔。” “我喜欢我做一些坏事,就是咬你什么的时候,你看向我的动作和反应,你会好温柔,也好、好性感。” “我还喜欢你说那种不正经的话。” 虽然光天化日朗朗乾坤…… “我不知道有什么方式,就我看的那种片子上就是抱着用小玩具什么的,她们指甲花花绿绿的,有些看着还有点长,其实我觉得都有点吓人。所以……” 她直直地望过来,目光清澈的一眼到底: “我可以以后都听你的,不过我太舒服和太不舒服都会想打人。” “了解了。”迟柏意摸摸她发烫的脸,觉得应该跟自己耳朵温度差不多:“那我一定注意。” “不过你曾经看过的东西是什么?”陈运咬了一下嘴唇,转过去平躺,不再看她: “你也看片?” “看呐。”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迟柏意也不打算藏着掖着,“说真的谁不会看?都是俗人。” “可是这不对。” 迟柏意笑了: “得看年纪和看的东西。” “像我那时候在网上看乱七八糟的小说,第一次看到那种东西还是突然跳出来的界面,当时没反应过来,反应过来之后就觉得自己干了天底下最错、最不对的龌龊事。感觉都不像个三好学生了,差点崩溃。” 陈运沉默很久,问: “那后来怎么样?” “后来就查资料,还是消化不了,又不敢问别人,直到有一次发现你钱琼姐偷偷在看擦边漫画。”迟柏意摸了摸鼻子,“我问她哪儿来的,她说她奶奶给的。” “一篇八百字关于身体构造和性.行为认知的作文换一本。” “我们就这么一直换到十八岁成人。” 陈运有点不安地动了动,声音很低: “我第一次看到也是很突然。” “被吓到了?” “吓坏了。”陈运把手伸过去,被她握住,“吓得做好久的噩梦。当时看所有人都不对劲儿了,感觉大家都一样。” “是不是又忍不住会想,想了又觉得很不应该。” 陈运的手在很轻微地抖着: “对。觉得很恶心。” 可是就是这么恶心的东西居然还能一直记得。 “而且当时看着居然却没想起来恶心,还……” “脸红心跳,身体发热?”迟柏意搓着她手心,尽量让自己语气平和,不要带任何情绪: “任何人第一次接触到这种东西,也许都会有这个状态。” 把紧张恐惧,不知所措中的心跳加速当作悸动。 把羞耻和撕掉童年世界隐秘叛意中的面红耳赤当作成熟。 把焦虑和罪恶感当作所谓成长的赦罪王牌! “可是后来想起却又……” “因为方式错了。” 陈运猛然转头看她。 “方式错了,年纪错了。”迟柏意叹了口气,“也许还有更多的错误。” “我们第一次认识到性这个东西本不该是以突然出现的色.情网页这种方式,更不该是在这种毫无准备的时候和年纪。” “像我,我当时就想我这辈子都不要谈恋爱了,也不要做那种事。”迟柏意摸摸她脸,“我以为性是丑恶的,就像片子里呈现出的一切都是丑恶和怪异的,没有人快乐。” “我那时候讨厌和别人亲密接触,这个习惯一直维持到这么多年后。” “直到遇见你。” “想要给你抹掉脸上的水,摘掉头上的叶子,想要牵你的手,想要吻你……”迟柏意说着,抚上她额头,“这一切原来都没有区别,是发自本心。” “和爱的人做快乐的事,很美好。” 陈运的表情逐渐凝固,又逐渐融化,最后闭上了眼睛。 手环嘀嘀响起睡眠提示音。 迟柏意问: “要关灯吗,困了没有?” 陈运睁开眼,说: “有点儿困了,不过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迟柏意伸向床头的手一顿,又若无其事地缩回来: “你说。” “就是如果有个人你们以前关系不错,后来因为一些事情彻底崩了……”陈运注意到她的表情,补了一句,“我现在肯定就是对方的错。” “这人会因为自己的什么原因来阴我吗?” 迟柏意很不合时宜地想到了一张脸。但还是尽量客观地问: “那这人人品怎么样呢?” “除了那件事之外还行。” “也就是说这件事对你来讲是原则上的错误,让你不肯原谅对方。”迟柏意琢磨了一下, “这个态度你一直都很明确表达出来了,对不对?” 这回陈运沉吟了片刻:“我觉得是的。” “那对方采取过什么过激行为要求你原谅了吗?” 陈运开始很诡异的沉默,沉默完了道: “没有。” “你们……”迟柏意很不想这么问,“之前你们关系怎么样?” “在那个时候,是我和毛毛的关系。” 迟柏意一下子特别想动用一些特别手段来把脑子里这个嫌疑人查一遍: “应该没事。” 陈运若有所思的:“那万一这人现在更变态了呢?” 敢玩阴的我给她送进去! 迟大夫在心里咬牙切齿了一番,语气还是很柔地道: “没事,对付变态我们除了法律还有……” “还有法律。”迟大夫被她看了一眼,面无表情地说完。 “睡吧,明天早上不是还想去吃早茶?” 陈运就闭上眼睛: “还有看日出呢。你关灯,晚安。” “晚安。”迟柏意支起身低头亲她一口,摁灭了灯。 十分钟后,陈运在半睡半醒中恍惚听见她问: “对了,那个人跟你道歉过吗?” 陈运勉强睁了一下眼,感觉眼皮上现在就吊了个人:“啥?” “就那个,你刚刚问我那个人,跟你道歉过吗?” “没。” 第79章 好久不见 也不知道是终于又睡在了一起所以睡眠质量好呢,还是迟柏意脑子里翻江倒海想太多,反正第二天睁眼已经是十一点了。 早茶没有,日出也没有。 “在外面吃午饭吧,吃完我直接送你去工作室。”迟柏意边看手机边往门口走。 陈运站在玄关一个劲儿地催:“行行行,你快点儿。” “看看手机,钥匙,钱包……” “带了带了都带了。” “再加件衣服,今天降温。” 说着她转头又进了卧室,给陈运站那儿急得上蹿下跳: “十一点半了!” “十一点半也得穿衣服啊,老这么晾着自己小心年纪大得肩周炎……” 话没说完,陈运从她手里一把抓过衣服,打开门就跑: “我去摁电梯。” 等迟柏意换好鞋出门,就看见她摁着电梯继续催: “走快走快,一二三跑起来!” 整得迟柏意在这个大好周末一下子梦回高中。 早安吻没有,床上打闹没有,晨光中朦胧美丽的爱人…… 爱人跑得比兔子还快,出了电梯就不见人。 迟柏意就这么一路叫催上了车。 车开出小区大门,陈运总算安静下来,掰下化妆镜很仔细地看着自己的脸: “太好了,牙印没有了。” 迟柏意不吱声。 “嘴也还行吧,没破。” 迟柏意轻咳一声: “涂点儿唇膏,有点干了。在我衣兜里。” 陈运就把手伸进衣兜掏,掏出来胡乱往嘴唇上蹭蹭: “好了。” 迟柏意瞥了一眼: “好看。” 陈运不想理这个大早上起来洗漱完把自己堵在洗手间要亲亲的人,合上化妆镜看车窗外,看了一阵子嫌不过瘾,干脆开窗,边看边闻: “这边的香樟树结果子了。有卖烤红薯的,这家甜。哦!还有糖炒栗子。海棠也结果子了吗?” 前后人车量都很少,能放心减速慢行,初冬街头巷尾一幅众生百景图就这么随着她的声音和一呼一吸在迟柏意面前徐徐展开。 从前不会注意到的一切——头顶的叶子,脚下的路,一颗掉落的浆果和无名的花儿。 迟柏意突然间很好奇她眼中的世界: “是一直都这样吗?” “什么?” “你看到的和闻到的。”迟柏意望着前方的红绿灯,说: “一直都这么多,这么丰富吗?” “也不总是。”陈运背对着她还趴在车窗上,“也有心情不好的时候,不过大部分时间还是很值得去体会的。” 这个世界。 “记不记得那个土坡?就大院后头的那个,我小时候很喜欢爬。”陈运嗅到了一点小动物的气味,毛茸茸的,像大米饭: “那时候还没遇见奶奶,就毛毛她们。我们仨会爬到那个坡上去吹风,大喊。有时候太阳很好,我们就晒太阳,直到何老师隔着院墙开始骂人,才回去。” “站得高了,风会把很多气味吹过来。村子里晾的元胡,天麻,玉米,柴火味儿,饭味儿,杨树林的味儿……” 闻得多了,人是恍惚的。 叫太阳晒着,好像自己在天上,又好像哪儿也不在。 哪儿也不是。 “那时候有个人跟我说,她说外面确实有更多的气味,可总有气味会是我的。外面也有山,有真正的山,很大很大,特别高。山里的气味是不一样的。等我长大,从这里走出去,一定能闻到。” “那时候我就想,如果能有一天我从这里走出去,我一定也要去好多好多地方。我会去爬真正的山,我要闻到山上是不是有不一样的气味。” “所以有吗?” 陈运一笑:“不知道啊,等我有时间真爬了再告诉你。” 迟柏意便也笑笑: “好,那我等你来告诉。” 车停到一家砂锅粥门口,话题就在这里结束,迟柏意好像也没想起来要问这个“她”是谁,陈运也没想起来要介绍自己这位除了毛毛以外的朋友。 迟柏意给她要了盅八宝粥,自己来了个皮蛋瘦肉粥,牛肉饼一个,蔬菜烧卖一笼。 春卷也有。甜口豆沙,嚼在嘴里还有半粒半粒的红豆。咸口豆芽肉丝,香菇豆腐,虾仁菠菜。 还有一叠圆圆小饼,看也看不出来什么,颜色挺灰暗的不起眼,吃到嘴里才发现是莲菜味儿,还有点儿很香的鸡肉丁。 很清淡的一顿饭,荤素搭配得当。 尤其是那个八宝粥也不知道怎么熬出来的,口感奇绝,喝在嘴里丝滑得好像在喝巧克力牛奶。 里头什么桂圆红枣莲子百合熬透了跟米一起看着简直不分你我,但香味各占一方,该有的味道更是一个不落。 甜也甜得很恰当,不腻回甘。 以至于陈运跟着人意犹未尽地走出去,才反应过来自己今天没有得到超级棒的纯肉菜,而且这顿就算吃完了? 午饭呢,就吃这些? “我觉得我还没有饱呢。” “你那是觉得自己应该吃那么多。”迟柏意很无奈地看着她,“要不自己摸摸肚子,感受一下?” 陈运勉强感受了一下: “好吧,那大概有一点点饱。” “饮食要根据个人生活状态调整。”迟柏意搂住她慢慢走着,“你现在体力消耗不如以前了,饭量当然也会下降,这都是正常的。再吃一样多的东西就会像前几天那样烧心难受。” “我以为那是药的副作用。” “不许为自己的强迫症找借口。记不记得老周、周大夫跟你怎么说的?” “接受自己。”陈运低眉顺眼,很乖地说,“不要被习惯局限。” “对。”迟柏意看了眼表,“赶紧上车,不是之前还使劲儿催我呢吗,说什么守时什么来着?” “守时是做人的原则。”陈运拉开车门说。 “那是你做人的原则不是我的。”雷平叼着根烟不敢点,“我就喜欢掐着点儿行不行?” “你那是掐着点儿吗你都迟到十分钟了!十分钟!我蹲门口等了你二十分钟!” “那不是你早来了十分钟……” “你迟到了。” “再说你看看你给我这墙皮抠的……” “你迟到了。” “不是、你能对我这个老师宽容点儿吗?陈同学。”雷平把烟拿下来,指指自己,“是,我是迟到了。但我是迟到了十分钟,不是十小时。严以律己宽以待人懂不懂?你这样给你老师我骂得头都抬不起来就是你做人的原则了吗?” “你看看我这个眼袋,啊?还有我这个红血丝……” “不要为自己的拖延症找借口。”陈运下巴一抬,“你根本就是害怕甲方说不行。” “我不是害怕我是烦。”雷平头都叫她说大了,把桌子上一摊分析材料用手扒拉着找出一张纸来: “你自己看看,你看看这个反馈——什么叫既要有黄瓜味儿的清爽又要有兰花的内敛,还要有雪上梅花的高洁,最好要有木材燃烧和煤炭的那种温暖感?” “这是人话?”陈运一瞪眼,“她怎么不干脆去把黄角兰和燃烧城市混着用?” “雪上梅花跟黄瓜呢?” “擦点梅花护手霜,再用个黄瓜沐浴露?” 雷平哈哈大笑:“好,那你就这么帮我回复。” 陈运又不傻:“人家不会来找你吗,都付过订金了呢。” 就是付订金了才这么泼烦好不好。 雷平悔得肠子都青了:“我早知道是这样我就不要她这个订金!” “订金退……” “那不可能。”雷平看着她,“绝对不可能,想都不要想。订金我交房租还房贷发工资了,没了。” 陈运默默跟这人对视一会儿,扭头走到工作台前,拿起只量杯闻闻,又放下,随口问: “所以为什么又改,之前不是还说只要类似黄角兰加黄瓜就行?” “因为这位富二代又谈新女朋友了,而她新女朋友喜欢壁炉。”雷平看一眼工作台,再看一眼她,很忧愁地别过了头: “别玩儿电子鼻了,赶紧过来,今天把这三十种原料说完让我歇一歇,明天咱俩放假。” “那这香……” “香的事儿用不着你操心,你先给我老实听讲,跑都没跑起来还想飞,上周叫你整理的笔记呢,拿来我检查。” 陈运从兜里摸自己的小本儿: “你这是恼羞成怒,我觉得我们可以合作进步。” “然后你迟大夫再问我多给你要一份助理工资?”雷平翘个二郎腿瞅她: “人家找个学生收拜师礼,我收个你连拜师礼都没有,还要反过来给你红包——你说你这么只羊崽子,怎么找的对象,心眼儿比针还细,坏水往出淌,黑得那都流油。” 陈运大怒,刚要反驳,手机叮叮啷啷响了。 她只好一边掏手机,一边用眼睛瞪人。 “小陈运?” “钱琼姐?”陈运看了眼电话号码,是她的没错,“怎么了?是不是迟柏意……” “我在工作室楼下,下来。” 陈运跑到阳台一看,赶紧转身往楼下跑,也不管雷平在她后面吆喝: “陈运!干嘛去?!” 钱琼把箱子给她,问:“搬得动吗?” “搬得动。”陈运掂了掂,不算太沉,“姐你怎么来了。迟柏意呢?这是迟柏意买的吗?” “柏意到吃饭地儿去了,叫我来一趟顺便给你送点儿吃的,怕你又饿——哦,这给你老板买的。”钱琼说着抬头看了一眼,唇角一勾,“什么超声波仪,说是你们用得上。” 陈运不管这个,满眼只盯着她手里的袋子: “好香啊。” “就点儿春卷红豆糕。”钱琼挂到她小拇指上,“也不多。行了,去吧。” 说完,她转身上了车。 雷平在阳台终于点上烟,烟雾弥漫开来在眼前形成一层薄暮。 薄暮之下,车门敞着,一缕烟同样从那道车门中飘出。 两秒之后,一条长腿带着半截身子探出车门,阳光恰在此刻成束而降,灰尘翩跹沉浮中,此人抬头向着她在的方向遥遥望来。 眉目清秀,嘴角上扬,目光如刀。 陈运抱着箱子问: “都多久了,你到底抽完没啊,这放哪儿?” 雷平转身看了一眼: “什么东西,超声波?你买的?哦你对象买的吧。撂地上,拆开看看有没有问题。” 陈运就找个空地放好,拆箱子拆得正起劲儿,听见她问: “刚那人应该不是你对象吧,那是谁?” “谁谁谁,还能谁,就陈运的那个老板。”钱琼冷笑了一声,“你小陈运我是没那福气啊,但这人……我也不问别的了,名字你总可以告诉我一下吧。” 迟柏意叫她烦得要命,眼看人都快到了,只好敷衍: “雷,姓雷,雷平。” 话音方落,大厅的门被侍者推开,迟柏意习惯性地起身点头示意,目光却不由自主越过前面两位看向最后。 “哦这个是我以前手底下一学生,带着来见见世面,要有什么不好,小迟总看在我的面子多担待。” 迟柏意笑着同人握手:“袁姐客气了,您别这么喊我,我都不好意思了。” “何况……” 她看向对方:“我们算有过数面之缘。这回遇见也是缘分。” 对吧,孟知玉。 “好久不见。” 孟知玉微微颔首,同样望了过来: “好久不见。” 第80章 她转身落荒而逃 “那就这么定了?” 钱琼把合同递给迟柏意,笑: “我没意见。” 迟柏意低头看一眼,干脆利落地拧开钢笔: “执照的事儿得缓两天,下个月估计没问题。” 袁灵点头: “这个自然,咱们还是得按规矩办事。双方都不是外行,我也不多说了。作为中间人,那就祝你们合作愉快。” 迟柏意俩人还没开口,她身边的小年轻已经站了起来,激动得面如桃花: “没问题没问题,我相信迟总的能力,还有钱姐,真的谢谢,我真的特别感谢二位能给我这个机会。我个人保证进货渠道和厂家方面绝对不会出错。” 几人一下都笑了,钱琼先道: “行,这么有诚意一会儿陪你钱姐跑两圈,最近刚好来了两匹汉诺威。会骑吗?” “会。那迟……” “人要跟你袁老师品茶钓鱼呢。”钱琼手一摆,“让她们风雅去,咱们这一介俗人还是安安生生马场跑两圈算了,跑完再一起唱唱歌。” “小魏放心跑,摔到哪儿了也不要紧。”合同没问题,事儿谈结束,大伙儿都轻松下来,袁灵跟着开起玩笑道,“我们现有个医生在这儿呢。” “医生这下医嘱下得正起劲儿呢。”钱琼从旁说。 医生仍旧端着合同,一只手拿笔,除了一身休闲服还是个坐姿之外,怎么看都像在查房,扶了扶眼镜,头都没抬: “嗯,对,小魏跟你钱姐姐玩儿被熏到了来找我,我治别的不行,治嗅觉失灵特别准。” 空气里除了茶香就是香水香,香水源头钱琼闻声特意挪屁股更往她这儿凑: “哦?是吗?” 迟柏意瞥她一眼,在对座忍俊不禁的笑声中开始落笔。 签最后一个名的时候钱琼低声问了一句: “所以这个孟什么到底干嘛来的?” “人不是说了来见世面。”迟柏意同样低声回她,签完字,将文件夹推向对面,“好了,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合作愉快。”钱琼马上举茶杯,“袁老师辛苦,小魏来。” 小魏依旧面如桃花,双手举杯: “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迟柏意也笑道,“小魏看着是不是胃不好,茶要少喝。” 小魏这会儿不仅脸红,脖子都红了: “谢谢姐,您眼睛真厉害。” 迟柏意心说这倒不是我厉害,是就刚才那一会儿功夫我看你灌了十杯八杯茶出去了三趟。 虽说年轻人就是急躁容易紧张,但我家陈运比你还小呢那好歹也没成这样。灌出个植物神经紊乱多不好…… 四杯一碰,茶尚余温。 迟柏意仰头很痛快地润了一番喉咙,放下茶杯时朝茶桌那头看了一眼。 孟知玉还是就那么静静坐着,离她们四个很远,在玩手机。 很安静的一个人,除了一开始之外,几乎没有什么存在感。 但这场漫长的合同签订中,许多事情都是她做的—— 包括煮茶和为几人斟茶换盏,恰到好处地递来纸笔,打开笔记本提供数据。 茶的事儿迟柏意不算太懂。 可时时刻刻能保持同一个茶水温度,如果不是专业人员的话,那说明……她够细心? 或者是平时照顾病人比较多? 不清楚。 这家私人会所设计偏中式,听琴赏花钓鱼品茶赛马。 想要放松,芳香疗法印度按摩有。 想要娱乐,KTV游戏室健身房也有—— 从茶室出来之后一行五人分两路各自散开。 钱琼已经跟她们的合伙人兴致冲冲勾肩搭背地走了,孟知玉跟袁灵落在后面说了两句话,说完也走了。 袁灵过来半带解释地说了一句: “难得放松,爱好都不一样,还是各玩儿各的好。俞园今天有师傅茶道表演,一起去看看?” 迟柏意点点头,别的话没说,袁灵也没再提这个人。 这种场合下该发生的介绍引荐提携一律没有。 好像这真就是她顺手带来的一个学生,单纯到这种地方来见见世面玩一玩。 接下来的大部分时间,都在聊鱼钩和西陵附近哪片水域比较好中度过,期间还穿插了些“你母亲现在如何你外祖母身体可好”之类的对话。 迟柏意说:好,挺好,都不错。 袁灵就叹:唉还真是好久不见没想到你也长这么大了。 相当无聊。 更无聊的还有茶道表演。 老实说表演是挺不错的,师傅年纪也不小了,半白长发挽成髻,举手投足都很有韵味。 但迟柏意也不知道自己是跟陈运这待的时间久了心态年轻了,还是着实有点烦这种预制化的应酬板块。 总之人说一句她心里回一句—— “我跟你母亲也是挺久不见了,她现在还是在维也纳吗?” 迟柏意说:“应该不在,去年说想去西伯利亚跟鄂温克人过驯鹿节。” 不过你跟我妈说真的也没见过几面好吧,而且我妈啥时候也不会跑去维也纳…… 还有你这个语气我怎么老觉得你不是大我十岁是大我二十,下一句话开口就是“这孩子我小时候还抱过你呢”—— 好在服务员来送茶样了,她闭上嘴仔细挑着。 迟柏意趁此机会迅速脱身: “我坐久了腰疼,到处转转。” 袁灵挥了挥手: “好的,你去吧。听说隔壁是兰花展。有挺难得的金奖丰雪,翡翠胭脂也有。” 丰雪花瓣晶莹雪白,翡翠胭脂青杆青瓣。 可惜迟柏意都没见到。 她光在路上就磨蹭半天,帮助了一名哮喘发作的倒霉病人,撵走了一只吃发酵果实醉晕在车道上的喜鹊,最后停在一盆半死不死的兰花面前发呆—— 说它是花都有点委屈。 它看上去几乎跟盆草没差别,甚至还有点发黄。 其他盆中各式各样的水迹素红凤开得都挺不错,就是没开的也看着很精神。 只有它…… “迟大夫也养花?” 迟柏意捻着盆中的一小撮土,一点儿不觉得意外:“以前养过。” 说着起身,用另一只手掏出帕子来擦了擦手: “之前叫你去神经科挂个号,结果如何?” “神经性偏头痛。”孟知玉笑了笑,“谢谢了。” 迟柏意没应她这一声谢,目光仍旧停在花上: “你也养花?” “养过。”孟知玉说,“挺久之前了,路边捡的,后来开花才发现不是春兰,是株香雪兰。” “今天忙前忙后,辛苦你了。” “迟大夫客气。”孟知玉声音很淡,“只要做的事对,就不算辛苦。” “就算没人领情也无所谓?” “做那么多,前前后后四个小时。什么也不说。介绍推荐都没有,除了我和你老师,其他两个到现在也喊不全你的名字,以后再想进这个地方还是很难,图什么呢?” “做了就好,做比说重要。”孟知玉仍是道。 迟柏意第一次转头看向她。 她还是笑着的,眼神出乎意料的透亮。 即使迟柏意不想承认,也从来拒绝这种感觉。 但就在这个时候,她终于不得不承认—— 这个人跟陈运身上有着同一种东西。 同一个气息,说话的劲头,以及眼底不屈不挠的那点光。 迟柏意望着她,忽然开口: “那株花后来怎么样了?” 她的眼神困惑了两三秒,反应过来后目光朝左上方微微挪动,一个很标准的回忆状态: “在我的书房,花期很长,开花时每天都很香。” 迟柏意知道她没有说假话。 因为她说: “每天出门前还得先给它请去阳台晒晒太阳,浇水要看土湿不湿,也不能天天浇……” “你喜欢它?” “迟大夫不喜欢么?” 迟柏意被她这样反问,就笑了: “那得看开出是什么花了。” “可我喜欢。”孟知玉声音有些低地说了一句,“是我捡来的,我就喜欢。” “不管它开出的根本不是你想要的花?” 孟知玉同样直视她,不卑不亢,不躲不闪: “不管它开出的是什么花。” “我只是、喜欢养花这个过程。” “给它浇水、施肥、松土,看它长大。开出什么花都不要紧。是不是我想要的也没有关系。它长着就好。最好是越来越好,然后……” “然后?” “然后我希望它能站在今天的这个展会上,或者赛场上,都可以。”孟知玉说。 “再写上你的名字么?”迟柏意控制不住在脑子里想象一盆金奖……小苍兰? “也不用要有我的名字。”孟知玉回答,“只要它站的够高就可以。名字无所谓。我相信我浇的水我做的一切都会在它身上留下我的东西。” 在它漫长成长最终能开出花的这个过程中的…… 所有、最需要我去做什么的每一个时候。 “不留遗憾就好。” 迟柏意的手机无声无息亮起屏幕。 十分钟后,屏幕暗下去。 陈运挂了电话,抓了抓头发,又研究半天还是搞不懂什么续航几档的,干脆指颜色更鲜亮的那辆: “算了,就这个吧。” 二手车店的老板眼睛都亮了: “行,这辆还是新……半新的呢,送来的那人说了这辆质量很好的,也宽敞,带个人什么的都方便。” 陈运觉得也是,于是很果断地扫码付钱,不过迟柏意帮忙设定的支付密码有点绕,她在那儿想了半天没想起来,只好笨手笨脚地调指纹: “那就八百了对吧,有什么问题的话……” “有问题姐这儿包修。”老板语气坚定,“放心吧妹子,我这多少辆车呢,单就这辆我保证,绝对不会出问题。” 陈运付完钱,满意地点头,跨上去走了。 老板站在原地看她连人带车拐过弯儿,赶紧一溜烟跑回店里打电话: “哎妹子,你买的那车终于出去了。对对对,那你看看你这个钱……” “我转给你。”孟知玉说,“一千三,你看看到账没有。” “到了到了。” 包厢里钱琼还在撕心裂肺地吊嗓子,迟柏意特别想给耳朵堵上棉球,可在坐的几位都没啥反应。 小魏在跟袁灵手拉手姐俩好的促膝长谈,眼看马上要感动得满眼泪水。 另一个…… 那位养花爱好者在打电话,也不知道这么嘈杂的环境电话那头的人听力会不会有损伤。 钱琼吼完这一首之后,三人开始围圈儿推杯换盏起来。 孟知玉瞥了一眼很快坐远了。 迟柏意本来看她那样子想笑,但看看自己也巴不得直接坐去门口,就有点笑不出来。 摸手机一看,这才发现陈运给她打过一通电话,在半个小时前。 她赶紧拨回去,响了没几秒,陈运的声音超级欢快地传过来: “你结束了吗?” “差不多。”迟柏意问她,“是不是饿了?在哪儿呢我来接你。” “我来接你。”陈运在那头说,“我刚买了辆车呢。你喝酒没有?” 迟柏意还真喝了:“好吧,那你来吧。我把地址发你,门口有人接。” 就在此时,孟知玉忽然站起了身。 迟柏意挂断电话,听到她开口道: “袁老师我还有事,先走了。” 袁灵端着酒杯点了一下头。 她脚步凌乱地走过一地光影,推开了门。 迟柏意正要跟着起身告辞,一眼瞅见距离自己三人不到的沙发上一只手机在亮着呼吸灯。 老实说,迟柏意很不想管闲事。 可就钱琼这个马大哈似的秉性和一整天把人晾在旁边不闻不问的袁老师…… 她叹了口气,还是过去抓起手机追了出去。 狭长的走廊中,孟知玉满头是汗地迎面撞见她,一愣: “你……” “手机。”迟柏意朝前一递,“这儿落下东西,不是会员的话很麻烦。” 何况你除了袁灵谁都不认识。 袁灵她自己进来都得预约半个月。 孟知玉怔怔地望着她,没动。 迟柏意挑了挑眉: “别客气?” 孟知玉张了张嘴。 迟柏意猜她是想说“谢谢”,但自己现在不想听: “要不你还是告诉我刚才你没说完的那句吧——如果有遗憾。 你的遗憾是什么?” 孟知玉合上嘴唇。 两边房间隔音功能很好,四下里安静异常,迟柏意就这么跟她面对面站着。 直到…… 直到对方瞳孔开始极度放大。 在那抹黝黑瞳色中,迟柏意看见一道身影远远的出现在走廊尽头。 心脏开始剧烈跳动。 “如果真的有遗憾,如果有遗憾的话…… 我不知道……” 孟知玉低声说。 “就像这盆花应该有更好的去处。” “可我没有能力,也做不了什么。更拦不住。” 迟柏意回过神,看见她猛然转身落荒而逃。【你现在阅读的是 】 80-90 第81章 摸呗,给你摸 陈运走近,好奇地顺着她目光朝长廊尽头望: “那是谁?” “来问路的人。”迟柏意道,“背影好看?” 陈运看了一眼,评价:“个儿还挺高。” 再看一眼:“头发真长。” 说完,看看迟柏意: “也没有很好看啊。” 所以至于这么看吗? 迟柏意笑了一下,拉着她转身走: “走吧,今晚是不是要回去?” 陈运反握住她手前后晃着走,道: “得回去整理笔记,今天雷平姐说我那个笔记不行,就记了人工香精。问题是不人工的我比她记得还全多呢。” “你知道吗,那个订制客人又提新要求了,这回要加上木柴燃烧的气味。” 迟柏意还记得这个传说中改香改了八次,从海洋水生调一路变到花果香的富二代: “这回又要木质香了,没把我们雷老板气死?” “快气死了。”陈运嘿嘿一笑,“说是这回要再改就把样品全送给她,她可以叠喷,爱怎么喷怎么喷。” “超声仪也好用,你怎么想起来买这个?” 说话中间,二人已经进了电梯。 “毕竟人给你发了那么大个红包呢。”迟柏意摸摸她手腕,“你怎么手也凉,腕子也凉的。” 陈运短暂地被电梯里的挂画吸引去注意力,随口答着: “嗯,就是。” 就是什么? 迟柏意无奈,又问: “冷不冷?” “对。” 迟柏意索性闭嘴,手顺着她手腕一路往里滑,直直摸上大臂内侧。 陈运低头扫了一眼,抬起只手拽住衣服拉链下拉…… 在迟柏意茫然而震惊的眼神中,此人就这么敞开怀,露出了自个儿那点儿雷打不动的清凉内搭,瞧着她望过来还挑唇一笑,接着抓起她还握着胳膊的那只手,往胸口一摁—— 迟柏意大脑一片空白,下意识想缩,又叫更一步的压实了手。 挣扎,也不行。稍微一动,那掌心的一片温香软玉就跟着动。 何况她手上还有手,那只手比她小,劲儿比她大。 她抬眼,手的主人脸都没红一下,还是很认真地看着她,特别大方地说: “摸呗,给你摸。” “我不是……” “不是那你手怎么伸我衣服里来的?” “我就是想……” “现在给你摸。”陈运凑近她耳朵,笑着说。 笑容很甜,语气很凶: “我管你刚才想什么,现在叫你摸你就摸,不摸我咬死你。” 迟柏意还想为自己解释: “我真的没有……” 迟柏意闭上了嘴。 陈运稍微蹲下身子,手还摁在自己胸口没动,将嘴巴凑上了她的脖子正中央—— 她控制不住地仰起了头,呼吸急促起来: “陈运……” “我小时候像这样咬掉过一个人的脖子上的肉。”陈运低低笑着: “摸不摸?” 哪有这么□□式的合理要求? 迟柏意再不摸都觉得要对不起自己掌心慢慢起立的那一点儿了! 恰在此时,电梯叮咚一声响。 迟柏意看着对面俩服务人员原本还说说笑笑要进来,然后瞪着她们张开了嘴。 在电梯正对着的镜子中,迟柏意还能看见自己泛着红晕的那张脸,和陈运衣服垮落下去露出的肩和背,衬着凌乱的头发以及摁在电梯墙壁的那只手…… 好棒的画面构图哦,好有偷情的感觉哦。 “对不起。” 偷情的其中一个女主角面无表情地整理好衣服,给迟柏意拽着走,边走边说: “实在不好意思。不过我们什么也没干。” “没……没关系?”一个服务员姐姐道。 “我们……什么也没看见?” 迟柏意绝望且沮丧,用胳膊弯捂住了她的嘴,一言不发,走得更快了。 一路走出大门,迟柏意刚放下胳膊,陈运马上躲出去了半米远: “我错了,对不起。” 迟柏意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你先给我过来。” “我不。”陈运说,“你保证不生我气,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没生你气,过来。刚不是还凶得很吗?”迟柏意一时忍不住有点想笑: “而且你告诉我,谁教你老是在这种时候道歉的?” “打扰到别人就要道歉啊。”陈运小心地瞅瞅她,“公众场合不该这样,我知道。你别生气。” 她还又补了一句:“我不该这么对你。” “说得怎么好像是你在摸我而不是你逼着我摸你一样。”迟柏意走过去摸摸她脸,声音放柔,“打扰到别人是不好,记住下次不这样就好。但是这种打扰还是不用道歉了。” 你没看人家都快笑瘫了吗? 陈运不理解,陈运说:“知道了。” 迟柏意拿她没办法: “买的车呢?不是要接我走吗?” 陈运眼睛一下子亮起来: “对面。最漂亮的那个,红色的,看见没有?” 迟柏意眯眼细看: “哇噻。” “你哇噻的一点儿感觉都没有。”陈运说,“怎么这颜色不好看啊。” “颜色很好。”迟柏意拍拍车座,“造型也很酷。不过……” 陈运跨上去坐着,一下子有点低落: “不过什么?” “不过我给你买的摩托估计得退了。”迟柏意叹了口气,“哎好像还不好退,算了送钱琼吧。” “摩托?摩托车吗?!” “是啊。”迟柏意慢条斯理地说,“跟你看的照片上一模一样呢,可惜没这么酷,颜色也一般。” “一模一样!” 陈运蹦下来:“就是你那个十八岁生日照片上的那辆吗?!” “是啊。”迟柏意把手机举在她面前一晃,“可惜了。本来还想给你个惊喜呢。没想到你动作这么快,今天就已经是个有车人了。” 陈运抢过手机看着,眼睛睁得越来越大: “好漂亮,哇真的就是你照片上的那个,真的就是!” “喜欢吗?” “喜欢!”陈运使劲儿点头,“特别喜欢。不过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这个的?” “我那些照片里你翻来覆去就爱看这一张啊。”迟柏意笑着看她,“前几天买的,就停在车库。” “正好你今天不是说想要去好多好多地方吗,现在工作也没有那么紧张了,有空的时候就可以自己骑着到处转一转。” 陈运正要欢呼,迟柏意继续道: “不过还没挂牌,挂牌后得考驾驶证,学得快的话一个月后才能上路。怎么样,想学吗?” 陈运头都快点掉了: “想!” “走。”迟柏意往后座一坐,“跟我回去看看去。” 陈运特别高兴,骑车回去的路上都在不停说话。 迟柏意不想打断,更不想在这种时候提起一些扫兴的人和事。 只是默默搂住她的腰。 搂了一会儿,将侧脸贴了上去,转头看向身后那一片灯火通明—— 距离渐渐拉远,峻宇雕墙一起隐没在夜色之中模糊不清,只有那些灯还亮着。 那些灯会永远这么亮着,纸醉金迷的亮着,直到夜尽天明。 “我小时候听人说这一块儿叫夜不归。”袁灵笑了笑,“以为就是夜不归宿的意思。” 身边人依旧谦逊地垂着头,没搭腔。 袁灵也不要她搭腔,自顾自地仰头灌完最后那点儿瓶底,抹了把嘴道: “现在才知道,不是夜不归宿,是晚上不归这儿管。” “有钱好啊,天不管,地不管。你要这儿永远是白天,这儿就得永远是白天。” “我送老师回去。”孟知玉说,“您喝太多了。” “小孟儿。”袁灵叫她。 孟知玉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忙要答应,却见她摆了摆手: “之前叫你去那儿,你不愿意,算了。我不说什么。我想你有你的坚持,很好。 但你告诉我,你今天非得求着我带你进来这地方,去给人端茶送水的滋味儿好受吗?” 孟知玉怔怔地看她,一时只觉得全身上下都有点冷。 “不好受你也受了。”袁灵嘲讽地一笑,“你说你就想看看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行,你看到了,就是这么个人,死心了吗?” 孟知玉动了动嘴唇,重又低下了头: “我送老师回去。” “争不敢争,抢、没资格。”袁灵拍着她肩膀笑着弯下了腰,“你呀。” 孟知玉一动不动,任由那些巴掌纷纷落在自己肩头、背上。 她听见她在说: “别待在这儿了,课题下不来就下不来,我这辈子也不想了。这回不叫你去吃亏,我给你个好地方,鹿合基层待几年,以你的能力出来混个主管经理不成问题。” “你这样的人,能从那地方爬出来,能考个好学校,能给自己学一身本事。就得往上走啊。” 她已经醉了,孟知玉扶着她一步步下台阶,风一下一下吹着。 这样吹着,就好像回到了十多年前的那个时候。 她站在那个坡顶把她们拉上来,给她补课,教她藏东西,给她缝衣服,讲那个自己都不知道的大世界。 讲那些山,那些河…… 院里大孩子会欺负小孩子,小孩子会欺负别的小孩子。 发的吃的永远都有人吃不进嘴里去。 她听得困了嘴里还含着吃的就睡了,孟知玉弯腰给她遮住太阳,咽着口水继续写试卷。 那时候她六岁,她十二岁。 毛毛趴在她背上想自己弄丢了的姐姐,想哭了,也睡了。 “过去就叫过去吧。”袁灵还在说,“是我对不住你,忘了吧小孟儿。忘了吧……” 第82章 祸害嘛,最适合跟祸害混着。 声音被风吹远,擦过路面。 路旁的积水上方落下一片枯叶,灯折射出的水滩油渍犹如彩虹。 当第一缕晨光熄灭灯光,各色跑车从这片彩虹上飞速驶过,车轮卷起彩纸与金箔,沾着酒液一路向前。 初冬的阳光下酒水蒸腾不出轻烟。 而包子出笼时的白雾正飘飘摇摇冲上半空。 陈运啃完包子灌豆浆。 洒水车唱着卖老鼠药的调调大老远传来,包子摊前一起犯困的人紧打紧地迅速躲开。 陈运也紧打紧地灌完上车,拧电门跑路。 很安静闲暇的一个早上。 在这样的早上骑车,会觉得一切都不如吹过脸颊耳畔的风。 迟柏意到医院时,陈运已经打完了卡,发来的消息还带着小波浪号: 今天吃到了雪里蕻馅儿的包子~ “所以一个包子就叫你收心了?”钱琼很不理解地问,“你从昨晚到现在,一个字儿不跟咱小陈运提?” 提什么呢? “都跑来医院了,光偶遇都能偶遇几次,这回直接送上门,你就这么等着?” “我等什么?”迟柏意抬眼,反问她。 她瞪半天眼,一拍巴掌: “对啊,你等什么?” 迟柏意不想理她。 她站起来又坐下,搓了把脸: “那你至少也搞搞清楚这到底是哪号人吧。” “就陈运的……”迟柏意顿了顿,“以前的、朋友。” 闹崩了而已。 “养花的朋友?”钱琼一言难尽。 迟柏意这才发现她居然还真把那盆快死的兰花给带回来了,现在就摆在她那个吧台桌子上: “你是钱多还是怎么着?” “我就钱多不行吗?”钱琼理直气壮地说,“你俩在那儿唧唧歪歪半天花这个花那个的,最后不谁也没管吗?” “都不管我管。”此人一拍胸脯。 迟柏意立马想起了当时她从自己背后冒出来的那个鬼样子,就很气: “你偷听墙角你还有理了?” “我那是偷听墙角吗?”钱琼一下子不乐意了,“说话忒难听!我那是帮我干妹妹陈运看好你。谁叫你老看那孟什么看来看去的。哦一会儿工夫还凑一块儿赏花去了……” 迟柏意有理说不清,自己窝了一肚子邪火: “闭嘴!” “我不。”钱琼乜斜着眼,“窝囊玩意儿,闷葫芦受气包,叫你一天天幸福,屁都不跟我放一个……” 迟柏意左耳进右耳出: “行行,我窝囊,那麻烦你这个情圣来讲两句。” 情圣说:“没见过你这样的。” 情圣说:“你真不行。” 情圣开始斗志昂扬:“像这种人,这种……” 迟柏意同样乜斜着眼瞅她:“这种什么?” 钱琼“这种”了半天,犹犹豫豫地道: “这种……情敌?” 还情敌?! 好在迟柏意还没准备好词儿骂她,她倒是先给自己说乐了,笑得哈哈的: “我们这种人还能有情敌?” “你就是你,别带我。”迟柏意说,“而且要是我没记错的话,你那时候光追老周就追了半年吧。” 钱琼就不说话了,拿眼睛把她那么看着。 屋子里暂时安静下来。 半晌后,迟柏意才道: “不说这个了。”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钱琼很茫然,“就这样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发生什么了呢?”迟柏意靠在了沙发背上,轻轻叹了口气,“就见过几回面,聊没聊几句。除了叫我能知道陈运嘴里那个人现在就是她以外,还有什么?” “那她这不是来宣示主权吗?” “现在宣示主权的人该是她吗?” 钱琼被这句话给震傻了,半天没找到舌头: “你厉害……” “那你就不怕这人来找上陈运?再整出什么……” “要找早找了。”迟柏意打断她,声音很淡,“要整个什么麻烦也早整了。犯不着这么一而再再而三地来找我。何况……” “何况什么?” 迟柏意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又睁开: “何况她也并不是这种人。” “这话我不爱听。”钱琼笑了一声,笑声很冷,“陈运那脾气我了解,说实在心比谁都软,能叫陈运这么不待见的我不相信那会是什么好人。” “对,我承认我看这人第一印象是挺好。长得不赖,性格也不错,比她老师大方,看着有骨气。” 迟柏意把目光从自己手指转向她的脸。 俩人双目相对,迟柏意听见她说: “不过也就只是这样。” “那跟咱们不是一路人,跟陈运更不是一路人。” “这么笃定?”迟柏意笑了。 钱琼也笑:“你比我笃定。你也看得出来吧。” 迟柏意没说话。 钱琼走到吧台前从酒柜中摸了瓶气泡酒,用牙撬开瓶盖,灌汽水似的灌了小半瓶,望着瓶标说: “跟她是不是从福利院出来的没关系。毕竟陈运也是从那儿出来的……” “你也说陈运也是从那儿出来的。”迟柏意忽然道。 钱琼扭头看向她。 “陈运心软,知恩图报。”迟柏意再说。 迟柏意一字一顿地说: “你说那不会是什么好人。好人先不论。我就在想一点,我从昨晚上一直想到现在,我没想通。” “你说好人做坏事,和坏人做好事。哪个更让人难受?” 钱琼人都懵了,恍惚中看看自己的酒瓶,再对着酒瓶照照自己的脸: “不是,这么哲学的问题它适合跟我聊吗?” “这不是哲学,这是社会人性方面的……” “啊?它适合跟我聊吗?”钱琼重复,“我们不是在聊这个连前女友都排不上号的情敌呢吗?” “连前女友都排不上号算情敌吗?”迟柏意说,“而且你别提情敌这两字了好吗?我听着特别想抽你嘴。” “那这算什么?陈运的一个追求者?” 听着更糟心了。 迟柏意用沉默表示抗议,怒视着她。 钱琼默默地挪动了一下身体: “行我不说了。” “我错了。”迟柏意说,“我就不该来跟你聊。” 你就是个棒槌。 “别介,你聊你的。”钱琼忙道,“咱就跟上学那会儿一样一样的,你聊你的,我聊我的,不就成了吗?” 迟柏意叫她气出来一只酒窝。 “我反正不懂你这人生思考是哪儿来的啊,不过我就这意思——你要不,干脆利落地跟陈运谈。对吧。你直接问她,她跟这人有什么过去,对这人还有什么感觉,为啥事儿给崩了的呢……当然陈运要给你两嘴巴子那就不关我事儿了。” “要不你就自己查。那个什么院长陈运的那个朋友,你就跟个初高中追着女朋友亲友打听的傻悖儿一样的,跟你们那儿那个狍子一样的,问去吧。” “或者……” 钱琼瞥了她一眼:“你就接着玩儿你这套知心知性的恋爱脑得了,多适合你。” 迟柏意彻底放弃了思考:“我觉得也是。” 钱琼不可思议地呲了呲牙。 “你说得真对。”迟柏意面无表情,还鼓了鼓掌,“谢谢你。” “……” “因为我突然发现我就是担心了一下我老婆的心理健康。”迟柏意开始站起来从衣架拿自己的外套,“然后我想起来她现在好像大概已经在治病,工作顺利,学习顺利,感情生活都十分充实,这周状态看着更好了。” 钱琼已经无话可说,就这么眼巴巴地盯着她穿上外套,溜溜达达靠近了自己的酒柜,观摩一番后,抽出了一瓶香槟: “这瓶不错,正好我那儿没有。” “你等一下,等一下……”钱琼伸了伸手,“你这什么意思,要走?” “我们说好今晚要看花与地球的纪录片。”迟柏意道,“这酒可以,再配点儿橄榄和薯片,芝士玉米烙。” “你就真打算什么也不做了?” “她都不打算做什么,我还要做什么?” “是这么算的吗?” “先动先错。”迟柏意拍拍她肩膀,“懂不懂?” 正如她能和她的老师一起出现在昨天,就表示她不在乎自己的身世被知道。 也许知道更好。 不过,去赌一个过去式的年少相伴,和一个同样的身世—— 她到底是在赌陈运能有一瞬间的心软,还是根本在等一个必输的结果呢? 迟柏意不知道。 钱琼一把抓住了她手腕: “不懂。不过你拿我酒了,得帮我个忙。” 迟柏意用脚趾头想都能想到是什么忙: “你休想。” “我就要个联系方式,我买香水。” “你买个屁。”迟柏意在她麻筋上一捏,“安生点吧你。” “你给我一下怎么了?你也不想我天天往店里跑吧,见到陈运了你让我怎么说?” “所以你就不能安生自己待一段时间吗?”迟柏意拧着眉头看她,“你知道老周上星期还问我……” “别提她了。”钱琼突然道。 迟柏意顿了一下: “你一点儿都没想过,是不是?” “没想过什么?”钱琼叼上了根烟,嘴里含糊不清的,“没想过复合?没想过她一点儿?我能想什么。” 迟柏意只好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你什么意思。”钱琼没看她,“说实话,我要能跟你似的守身如玉八九年,早给她追回来了。” “问题是我不能。”钱琼摁了一下打火机,手停在面前顿着,“我以前跟你一样,也觉得自己有病。我现在发现了,我就是爱玩儿,我就是闲不住。” “我有自知之明。” “还祸害她干什么呢?” “当时好合好散了,就这样吧。”她最后笑了一下,点燃了那根烟。 “就算这样我也不可能给你人雷平……” “那也不是个什么好东西。”钱琼在烟雾中眯着眼,嘴角一挑: “好东西就该跟你和陈运似的,干干净净一块儿扎堆。祸害嘛,最适合跟祸害混着。” 第83章 让我想吻你 祸害不祸害的且不表,这话也没法跟陈运说。 陈运最近人正在势头上,用她自己的话说就是起运了。 销售这行意外地叫她混得风生水起。 老客知道她懂得多,而且不啰嗦,合适就是合适,不合适就是不合适,性价比什么的她比人买东西的还操心。 而且她鼻子灵,人早上用的护手霜护肤霜是什么香型,平时主要喜欢什么风格的穿搭,三言两语连了解介绍带推荐一套下来,说得对方连连点头。 新客更不用提。问一句她答一句,不了解她帮人了解。 能来的人又都基本不差钱。 犹豫不定三瓶小样起步,三瓶下来至少还真就有那么一瓶合胃口,转头果然就来给她冲业绩了。 至于差点儿钱的,她专挑店里最便宜的给试,试完不买也无所谓,她无耻啊。 她偷偷跟人说那什么什么香水其实跟这个味儿也差不多,就是层次感有点弱。 这事儿干的对不对迟柏意很难说,但对方拿着小样或者试香纸走了,真买了那十几块钱的一用,感觉是没错就是杀出来一股工业酒精味儿,回头还是在微信上拍拍她,说“就那个剩三瓶的积压货,你给我留一瓶吧”。 她挺得意,完了自己还要给人送点儿小礼品补个十几块的精神损失费。 尽善尽美尽职尽责地拉仇恨,惹得几个带过她的姐姐坐一块儿没事干就研究: “今天小陈捡几个西瓜了?” 小陈上下楼直接蹦着走,三层台阶当一层。 工作室的学习更不用说。 雷平固然快为这个难搞的甲方挠穿了头,但她自个儿不乐意,陈运也就当听话的好学生,上午上个班,下午放大假。 有了代步车到处乱窜,今天居然还自己去找周大夫拍脑袋了。 刚才发过来张照片,展示了自己得到的鼓励奖。 一盒小桃酥—— 迟柏意提溜着酒瓶回家,就这么从不省事儿的钱琼想到雷平,再转到她身上去。 越想越觉得身轻如燕。 把车开进车库还嫌不过瘾,专门跑到楼下欣赏自己家亮着的灯—— 奶油色窗帘衬黄色灯光,温馨得要命。 更要命的是,隔着窗户还能看见个人,正在客厅里打转。 迟柏意看见她坐在了沙发上,侧着脸使劲儿往玄关看,边看边从零食盘里抓了点薯片什么的塞进嘴里,再扒拉扒拉零食盘。 扒拉完又跑去洗手间了,迟柏意猜她是去洗手。 洗完手此人出来了。 此人跑到了玄关,再折返回来,开始往窗前走…… 迟柏意迅速低头脚底抹油地溜走。 开门第一件事就是张开手臂,果然怀里结结实实扎进来个人。 “你怎么这么慢,我都看见你回来了。” 迟柏意被她堵在门口暖乎乎抱着,用嘴唇蹭蹭她耳朵: “偷看我了?” “看见你把车钥匙当八角巾甩,都甩花坛里了。”陈运仰脸吻她的下巴,眼睛眨巴眨巴地笑: “今天心情这么好?” “还能哪天心情不好?”迟柏意仰着脖子任由她亲着蹭着,完了搂住人往屋里带: “我也偷看你了,看见你在偷吃东西,偷吃完还要整理一下盘子,再去洗个手。” “我那是正大光明地吃。”陈运强调,“你说你两三小时就完事儿的,结果我都拍完脑袋了,还跟周大夫聊了好一阵子,回来吃的都准备好了也没见着你人。” “主要跟钱琼多说了几句。”迟柏意解释着,“一些生意上的问题,还有一点儿情感问题。” 陈运“嗯嗯”地点头,听到钱琼就自动停止思考,推着她往洗手间走: “快洗手,洗完手我们看电视。” 迟柏意只好闭嘴,内外夹弓大立腕,陈运很过分地在旁边掐着秒: “多洗三十秒,你手上有烟味儿。” 迟柏意可怜巴巴地为自己叫屈:“我没抽烟嘛。” “那你肯定碰钱琼姐的烟灰缸了。”陈运点头肯定道,“绝对是。” 这都能闻得出来? 对上她惊讶中带着怀疑的表情,陈运严肃颔首: “因为我今天就碰到雷姐的烟灰缸了。” “你猜她拿个什么破玩意儿当烟灰缸?” 迟柏意没兴趣猜别人用什么当烟灰缸。尤其这人一天跟陈运待一块儿的时间没准比自己还长,但还是问: “用什么?” “外卖盒子。”陈运说,“那破碗还有汤,还没盖结实,差点洒我一身。” 我差点就要臭臭的回来见你。 呀呵。 “巧了。”迟柏意淡淡地回:“我今儿也差点被烟头和啤酒混合物洒一身。” 那她俩还挺配? 俩人对了一眼,彼此都以为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于是一起朝沙发走去。 纪录片放着,迟柏意喝香槟下薯片,陈运就着她杯子抿了两口,不喜欢,就还是喝自己的果汁。 灯光暧昧,声音柔缓,月亮迷醉。 话题东南西北。 陈运在若有所思:“腊梅花,腊梅花精油我前几天闻到了,跟真花差距还挺大。” 迟柏意说:“今天去医院感觉怎么样?还是会晕吗?” 陈运开始抓着自己的小本子哗哗翻,边翻边进行头脑风暴: “主要香气成分是苯甲醇。花香突出,冷感差了点儿……” 不过百忙之中倒是回了一句: “挺好。” 迟柏意再说:“那跟老周聊的怎么样?” “还行。”陈运眼睛盯在本子上回答,脑袋歪着,“捏捏这儿,肩膀后面一点点那里,对,这儿又开始疼了……雪上梅花,雪上梅花的话强调的是雪吧。” “我觉得应该是的。她说香水陈化要三个月,那跟香粉也差不多。而梅花的非香气是辛香,至于兰花芳香醇又低,其实主要强调的还是青香……” 迟柏意沉默着,很轻柔地一下下捏着她肩,一只手拆开了她的头发。 陈运顿时觉得头皮松缓许多,忍不住舒了口气,转头去看她: “你呢?跟钱琼姐聊的怎么样?” 迟柏意笑了笑: “也还行,一切顺利,没问题的话下个月月底各种手续证件就能齐。” 陈运点点头。 点完了看看她,又问: “你是不是想说什么?” 我想说这不应该是放松的时候吗? 累了这几天,好不容易有个一块儿能窝一起看看电视的时候呢。 迟柏意想了想,道: “我在想要不要告诉你,有人在向我打听你的老板。” 这个话题能中断她控制不住开始自发性学习的脑子吗? “钱琼姐?”陈运眼睛忽然瞪圆了一点,人都坐直了,“不会是钱琼姐吧!” “猜的真准。”迟柏意在心里默默给自己竖了个大拇指,“怎么猜到的?” “因为雷姐也问我了。”陈运表情有点恍惚地说,“就昨天送了个东西来的工夫。她俩好像也没见面啊。” “对啊,就昨天叫她去给你送个东西的工夫。”这发展还挺离谱,“话都没说一句吧。” 她俩大眼瞪小眼一阵,迟柏意扶了扶眼镜: “她……说她刚跟自己前任分手。” 就在前天。 陈运磕巴了一下: “她也、也说她刚分手。” 就在大前天。 所以? “我应该……” “你不许。”迟柏意果断道,“学你的习,拿你工资,这种事儿少掺和。” 陈运“哦”了一声,瞅瞅她: “那你呢?” “我们都不掺和。”迟柏意认真地说,“真的,我上学那会儿掺和一次已经得到教训了。” 陈运是没这个经验,就迟柏意说什么是什么,很信服地点头。 点完头,谁也没说话,只是这样瞧着对方,一眼又一眼。 纪录片之前被摁下暂停键,时间也好像静止在了这一分钟。 迟柏意可以听见她的呼吸声,很轻。 在这样的呼吸声里,她笑着,往前凑了凑: “看什么呢?” “看你。” 大概是洗过澡的原因,头发这会儿挺顺地趴在脑袋上,让她现在看起来很乖。 也很灵动。 对的,是灵动。 有了一份喜欢的工作,生活一天天踏实稳定的同时,她像是整个人都被注入了一股新的生命力。 不同于一个月前迟柏意与她朝夕相处的那些天,也不同于一个月后的刚开始,分开后的这些日子。 “很好看。”迟柏意轻声说。 让我想吻你。 “要加上名字。”陈运说,手指碰了碰她的眉毛,又顺着眉毛摸上她的脸颊: “你也好看,迟柏意。” 这样看着我的时候,我会想要吻你。 “你也好看,陈运。”迟柏意于是说。 十指扣合,唇瓣相触的时候一切都暗下去。 迟柏意摘掉眼镜,用另一只手扶住了她的脑袋,俯身压上,正待继续深入这个吻时,却见她忽然睁开了眼—— 下一秒,迟柏意发现自己已经被动地坐好了。 “可以直接忽略掉这个梅花的香味啊,我怎么没想到。很多香方里的梅花香就压根没有梅花,就跟你身上的这个味道一样。” “我记得有个香叫什么来着?雪中春信?” 陈运站了起来: “等一下,我在电脑上看一下。” 她蹦跶地找到另一只拖鞋,飞快跑进了书房: “你自己先玩着啊。” 挺大的客厅,好大的电视,正对着一个面无表情的迟柏意,形影相吊。 第84章 一百五十三 一个合格的爱人现在该怎么做? 关电视?收拾残局?准备泡澡水? 电视已经关了。 书房传来的细碎响动和秒针滴答声一起传来,迟柏意双手放在双膝,正襟危坐。 茶几上水晶杯壁还挂着玫瑰色酒泪。 就这么干坐了好一会儿,她才起身去收拾果盘骨碟—— 手掌大一只浅盘,樱桃果核铺了一半,旁边还有陈运喝了几口的果汁。 迟柏意弯下腰,手伸到半空中停住,感到味觉正在回归苏醒,跟同刚才那个浅尝辄止的吻,混着酒香和果香一起涌入大脑。 秒针咔咔三两声后,心跳重新响起。 她终于长长叹出口气,握住了那杯果汁,后退两步,再次坐回了沙发…… 杯子很干净,陈运的洁癖与强迫症在很多时候都完美地发挥作用。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杯口边缘一圈圈蹭着、摩挲着,仰头靠在沙发背,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天花板除了灯空无一物,夜风有点儿凉,正从半开的窗子溜进来,一下下撩着头发。 迟柏意支起脑袋,从电视黑屏中看见自己。 看见自己的眼睛和嘴唇,看见自己被夸过的腿和手,以及耳垂上和头发纠缠在一起的金曜石。 石头固然依旧很美,珠圆光满。 带来石头的人固然也跟石头一样,漂亮且心够硬,这种时候还能天天向上。 迟柏意硬不过这俩家伙,自己坐了十几分钟,脖子一仰把那点儿果汁全倒进了喉咙,认命地继续打扫屋子,洗手,洗完手再去书房—— 她往进去走,陈运往出来走。 见着她先是一愣: “你喝多了?” 迟柏意摸了摸自己的脸,说:“没有。” 又问:“结束了?” 陈运抓着本子,眼里好像有人在,又好像完全没有: “没,得回去再看看,我记得家里还有以前做过的。” 迟柏意扶着门,很无奈地看着她开始朝玄关靠近,并且说—— “你别喝了,吃不吃夜宵我给你买回来?吃完正好你今晚可以早点睡,前两天我都觉得你没睡好。” “所以你现在要走吗?” 陈运动作慢了些,有点意外地回头。 迟柏意攥了一下门框,抬腿过去: “我送你。” 陈运眼神飘忽到她嘴唇上,又飘忽回来: “不用……” “我送你。”迟柏意仍是道。 她又往前一步,陈运只好退一步。 一步接一步,退到最后陈运直接到了门口,背死死贴着门: “我、我觉得吧,我应该不用送,我又不走路……” 迟柏意静静地望着她,点头: “是,我知道。” “而且你喝酒了啊,酒驾违法,你说的。” “嗯,对,我知道。” 语气很淡,声音轻飘飘,听着还是一样温柔。 陈运再看她脸,脸也还是那个样子,没什么特别表情,照样好看。 “要扣六个月驾驶证,还要罚钱。”陈运继续提醒。 迟柏意没动。 也没出声。 更没有接着上前,就还是那样站着,双手很自然地垂落在身侧,一个看上去特别闲暇的姿势。 就这么看着她。 陈运跟她眼神中门对狙,后知后觉开始觉得后背贴着那扇门越来越凉,同时,前面越来越烫。 脸烫,耳朵烫。 心口更烫。 汗毛一根根支楞起来,就扎在皮肤上,阵阵发痒。 这点儿痒给陈运逼得心头发毛,不得不开口: “知法守法,你说的。” 视野中,迟柏意终于抬起了手。 陈运下意识地缩了缩,咽了一下口水,没动,也没躲。 接下来的动作像被拉慢了无数倍的电影镜头—— 她面无表情的脸,她耳垂鬓边摇晃着的耳坠,她探过来的那只手。 那只手擦过陈运的腰,在衣料表面擦出微弱的窸窣声。 陈运觉得自己腰侧被轻轻一拨,跟着背后一空。 门开了。 风从她们身前身后一股脑疯狂灌入,陈运看见她的头发在这一瞬间朝后飞扬而去,漫卷如流云长烟。 她眼中含着的那丝笑意也像是被这风吹开了,扩散放大无数倍,弥漫到唇角,香味,声音: “对,都是我说的。” “毕竟我十八岁拿驾照,扣分扣到线,机动车驾驶证也被强制吊销。现在当然得知法守法。” 做个好公民。 陈运做不出任何反应。 “走吧,我送你。”迟柏意说,“只送一千步,好不好?” 那一千步之后呢? 一千步之后,迟柏意停下来,头顶月缺如镰刀。 “回去吧。” 陈运推着车子怔怔地望她。 “不想走了?”迟柏意笑着,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 “想跟我多待一会儿了?” 陈运愣愣地点头。 “那再送你一千步?” 一千步走过这栋有迟柏意在的楼。 一千步走过人工假山和小桥流水。 一千步走出电子门。 陈运推着车子站在门外可怜巴巴地还是不走: “我错了。” 迟柏意就只是笑。 “我真的错了。” 迟柏意笑着摇头。 黑衣黑发,月光流淌,全身上下就两个颜色,却晃得陈运眼发晕: “虽然我也不知道哪儿错了,不过我肯定补偿你。” 她干脆闭上了眼不看: “你就……你放过我这一回。” “回去吧。”迟柏意道,“路上慢点儿,今年年底房租到期……” “我搬。”陈运马上睁眼说:“我一定搬,我肯定搬,我保证。” 主要是那么多钱呢,少住一天都很亏。 迟柏意在门里笑着点头,掏出手机摁亮屏幕,朝她勾了勾指头。 陈运赶忙探头眯眼看,看清楚之后脸一下子红了。 “去吧。”迟柏意转身道,“今晚就穿我留下的那件睡衣,不许用手。” 陈运还想说不用手怎么可能,她却又回了一下头: “就跟你昨晚夹着我腿一样,我知道你可以。” 陈运瞬间转头,一拧车把冲出去十米远…… 路上还在想今天到底怎么个事儿。 迟柏意怎么一下子成这样了? 想来想去也没想通,倒是晚上车少人少,各种气味更明显,她很快就把这事儿忘去了脑后。 只是身体很诚实。 在热水劈头盖脸浇下来的时候,在迟柏意那件睡衣贴上皮肤的时候。 在……迟柏意的声音就响在耳边的时候—— 很轻很慢,很稳,如同手腕上时时刻刻作用的手环。 “梅花主要香气成分是什么?” 陈运说不出话。 “雪上梅花强调的是什么?” 陈运回答不出。 “香水陈化要三个月,那三千步有多远?” 三句话。 “一百五十三。”迟柏意道,“脱衣服去洗澡,晚安。” “对了,衣服明天给我送回来,我来洗。” 电话那头一阵沉默。 迟柏意耐心地点开免提,等待着。 半分钟后,她低喘着气咬牙的声音响起: “迟柏意!” “你个变态!” 迟柏意挂断电话,闭上眼,将手伸进了被子…… 单方面的消耗使人失眠,双方面的消耗使人做好梦。 迟柏意怎么样陈运不知道。 但陈运怎么样,迟柏意很清楚。 距离下班还有十分钟,她现在正坐在办公室,盯着屏幕思考: 为什么这个时候此人心率又能这么高? “小陈,我用一下你湿巾啊。” 陈运想都没想地回: “休息室,包里。” 杨奇答应着进去了。 陈运又写了两笔,突然反应过来,把笔一扔蹦起来往休息室冲: “姐,姐!我给你拿!” 杨奇只好停下,把包朝她递过去: “好的,我才刚拉开拉链,你……哎这是你买的衣服?” 陈运紧紧闭着嘴,脸憋得通红,掏出湿巾往她手里一拍: “给。” “一片就行。” “都拿走,放外头大家一起用。” 杨奇现在熟悉她性格了,只好把那三包消毒湿巾一起接着: “好吧,你中午有空吗,我们发现了家特别好吃的店。” “没有。”陈运抱着包,特别想直接把这玩意儿塞垃圾桶里: “雷姐发消息了,得去工作室。” 杨奇点头准备出去: “那行,那你收拾一下赶紧去吧,别忘了打卡。” “哦今天的事儿你别往心里去,也别信那话。平时要有人拿东西来,我们也是不鉴定的,就没有这种事。” 陈运说:“谢谢。” “不谢。”杨奇还想再说什么,看她已经开始拧开杯子喝水了就没再说:“那我走了。” 陈运一点儿没注意到,咕嘟咕嘟使劲儿喝着水点头。 手机振动了两下,迟柏意头像框蹦出来: 门诊。 陈运懒得理她,又不舍得不回,只好硬邦邦地发过去三个字: 工作室。 互报完行程,眼看着今天中午午饭也没戏了,迟柏意只好自己去吃食堂。 吃着还要卖卖可怜,发过去两光滑雪白的大馒头说: 没菜了。 陈运当自己瞎了,闷头咣咣干大米饭,雷平坐在对面对着香方研究她的香粉: “手工制香和工厂制香区别有多大?” “没闻过不知道。” “那天然原料自磨和买来现成香粉区别大吗?” 陈运依旧说:“不知道。” “不过熏香和香水区别一定很大。”雷平挑了些香粉扔进量杯,仔细观察着,“所以你想法其实不错,就是有点异想天开。” 陈运没觉得异想天开: “为什么不行?把薄荷冰换成薄荷醇……” 雷平耐心地等她说完,才道: “那你准备怎么处理这个花香,全部忽略?” “不行吗?反正她也未必懂。” 雷平放下量杯,从烟盒中抽出支烟: “再说一遍。” 陈运也放下筷子,直视她的眼睛: “我说这人根本不懂。” 第85章 我要你成为市场 一瓶香水—— 从几百种单体原料中找出最合适的配比融合成香精,再稀释。 稳定,过滤。 分子聚合,裂解,重排…… 陈化的每一个时间点都有可能产生新的化合物。 而香气会改变。 变好或变坏,都无法逆转。 “光这一单就一年了吧。”陈运把筷子扔进垃圾桶,“非得这么凑合。” “非得凑这么点儿乱七八糟的花香,昨天你闻到了吗,那是香吗?” “还有之前的那些成品……” 那些成品的气味,滑稽得像一盘茄子炖西葫芦丝瓜。 “继续说。”雷平噙着烟道。 陈运换了个形容:“连三十块钱的香氛都不如。还有之前要什么烧过的火柴棍子和米饭味儿,算了不说了。” “你、不能有点儿自己的坚持、追求吗?” “我的追求就是钱。” “那在钱的基础上……” “在钱的基础上这些狗屁不如。”雷平摁开打火机,手顿了一下。 陈运别过头:“你抽吧。” 雷平垂眼点燃烟,猛吸一口,仰头朝空中吐出,声音很平淡: “前调后调金字塔,用了什么原料,持久不持久,化工感重不重,没人在乎。” “就像你花了一周的时间去抠那千分之一的一滴芳樟醇,用整整一晚上反复比较十九种单香,还不如最后五毫升青柏精油。” “芳樟醇多贵,青柏精油一瓶才多少钱?” “我又为什么要为所谓的坚持追求去浪费一周一整晚的时间心血去得到一个没有任何意义的评价和结果?” 陈运扭过头来: “可作品必须是完整的。” “是,作品是完整的。”陈运觉得她此刻望过来的眼神很奇怪,“但这不是作品。” “这就是盘菜,人要汉堡里夹杜比亚蟑螂,你就不能说我觉得牛肉好,哪怕牛肉是真的好,也不行。” “你把人的蟑螂换成牛肉,你说我觉得,没人要你觉得,陈运。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能够接受所谓的好,和适合。” “所以就算人吃蟑螂骂你说怎么是这个味道,也是应该的,因为蟑螂是对方要的,求仁得仁。” “你不要管,不用看,也别想。作品的好坏决定权从来不在于人。” “我们做生意就只做生意。”雷平噙着烟最后说,“现在把你的傲气放一放,来回答我一个问题。什么叫具象化。” 什么叫具象化。 “香水就是具象化的,我知道了。”陈运终于低下低脑袋,“而古法香不是。” “所以我说你想法很好。”雷平道,“而中国人向来喜欢意境。这支香由你来做,会是很好的作品。” 陈运噌地抬头看她,眼睛一下亮了。 雷平一下子表情有点崩,又猛吸了口烟,看着她转过头,才慢慢说: “不过不是现在。” “第二个问题——古法香为什么没有市场。” 陈运心狠狠抽搐一下,控制不住地攥紧桌角。 “回答我,陈运。” “你老师为什么到死也没写出那本书?” “你想出版,为什么不行?” 因为…… “使用麻烦,操作繁琐,价格虚高,原料市场垄断,贵的不可得,贱的不能用。” 雷平用指尖捻灭烟,把烟头弹进了垃圾桶:“还有最后一点——自命清高。” 陈运从包底掏出手帕又放回去,重新翻了瓶消毒液扔给她,她笑嘻嘻地接住了: “香水就很简单。抽象文案搭配具象物品,营销满足人对飘渺的渴望,使用满足人追求的真实赞美。 现在是市场选择人。明白吗?” “你想曲线救国,用古法香的意境去合西方香水。可以。但西方香调永远万变不离其宗的只有东方木质香。 至于东方木质香,恰巧是在我们店,国内,卖得最差的香。” 这番话说完之后,陈运沉默了很久,末了抽出根烟咬进嘴里,也没点火。 “最后一个问题——你是要继续抱着这个曲线救国的心思守着你老师的东西不放手,还是从现在开始,接受自己的欲望和野心,好好跟我学。 说说吧。” “我没什么野心。”陈运咬烂了烟把儿,吐出来很小声地反驳。 “也没什么欲望。”陈运继续小声地说。 “把你头抬起来说话。”雷平很不耐烦地用脚踹茶几,“拜佛呢你。” 陈运只好抬头,一抬头就憋不住: “我现在就在跟你学好不好。” 雷平看着她,半晌,往后靠靠,翘起了一条腿: “行。所以我可以没有完整作品,我这辈子都可以没有。” “但你得有。” “那么,你记住,你的第一支作品就绝对不能出自工作室。” “你不想大家被市场选择,你就得去先走这条路。” 我要你成为市场。 “这瓶香就是你的第一个作业,下个月月底交。” 陈运震惊地看着她拍拍身上,站起来开始往外走: “什么意思,什么叫作业。你干嘛去?” “大人的事儿少管。” 陈运给她堵到门口,很恼火: “大人个屁,你大我几岁啊你,不是你教完我了吗你就给我布置作业?” “我比你对象还大两岁,陈运小朋友。”雷平看看时间,嘴角挑了挑,再抬头脸一板: “行了赶紧滚蛋,都一个月了原料你都弄会多少了,提纯过滤这些看都看会了,光理论多没意思,自己试着玩玩儿。” “什么叫看都看会了,说好市场呢,好好学呢?你就这么糊弄我啊,我这样就能好好学啊……” 陈运气得冲她背影喊,“小心我把你工作室砸了!” “砸吧,往色谱仪上砸,砸了扣你工资。” “我不干了!我现在要回家!” “回去前给我把烟灰缸洗了,搅拌机也清了,哦对了那个打印机出毛病了你修一修,还有下水口清一下。” 她跑了。 陈运站在乱七八糟龙卷风刮过的工作室里生气,气了一会儿自己去干活,正清着最后的下水道口烟灰骂人时,江月电话来了,兴冲冲地问她: “你在哪儿呢?” 陈运下意识看看日期,也不是周末啊: “下午在工作室呢,怎么了?” “我有超级大好事。”江月在电话那头说,“得见到你说,你什么时候下班,我来找你。” 陈运马上松一口气:“现在就行,地址我发给你。” 半小时后,俩人在楼下碰面。江月飞奔过来先给了她一拳,开心得要命: “我跟你说我跟你说……” 陈运摸摸肩膀:“你说。” “我升职了!” “嗯。” “现在是中级技术员了,还是我们冯工的助理。厂里给批宿舍,还有租房补贴。就一年,我真升了!再也没人欺负我了!” “知道了。” 江月转着圈看她: “你高不高兴,高不高兴?!” “就升个职给你乐的。”陈运背过身,叫她扯过来,再转过去:“我有什么可高兴的,又不是我升职。” “那你别躲啊,让我看看。哎呀,哭啦?” 陈运把她脸推开:“边儿去。” “真哭啦?” 陈运手一放,使劲儿压着嘴角: “哭个屁。” 江月嘴角还在翘着,翘着翘着就撇下去,眼睛也慢慢红了,猛地上前一头扎在了她肩膀上: “你不用操心我了。冯姐你知道,上回你见过的就是,她对我好着呢。” 陈运想推开她,手抬起来怎么都放不下去,最后摁在了自己眼睛上: “嗯。” “然后年底还要去奉京学习。”江月俯在她肩膀上,很小声,带着点儿哭腔,“陈运,我也能养活自己了,不会再拖着你了。再也不会了。” “我以后给你买衣服,我给你买房子,我给你看病……” 她声音越来越大,像很多年前,陈运把她从烂泥里扯出来那个时候,嚎着、哭着的那个小孩: “我给你争气了,我争气了!” “你本来就很争气。” “那不一样。”江月抬头,眼睛通红着,声音很哑。 陈运说:“我知道我都知道。” “你高不高兴。” “高兴。” “那你笑一个。” 陈运就笑。 太阳亮堂堂挂在头顶,她们在太阳底下对着笑。 头顶的枯树杈子伸向天空。 笑够了,陈运一拍她背: “所以你是今天休假?” “没有啊。”这人吸溜着鼻子,大言不惭地说,“我请了两个小时假。” 那这差不多已经一个小时了。 “赶紧回去。”陈运把纸塞她手里,道:“擦擦,我送你回去,周末请我吃饭。” 江月擦着眼睛跟在后面,说: “好,你想吃什么都成,放心吧,我打车半个小时就、你这车……” 陈运一拍后座: “上来,电绝对够。怎么样,漂亮吧?” “漂亮。”江月愣愣地说。 “赶紧上来啊。” “我……” 陈运不解地看她:“怎么了?” “你这车哪儿买的?”江月问,“二手车行?” “厉害吧。” “厉……害。” 陈运看见她低了低头,刚想说句什么,她却很快又抬头望了过来: “你要不……把这车卖给我行吗?” 陈运一愣,随即想笑: “你行啊你,现在就急着要升职礼物了是不是。” 江月迅速点头: “是的,就是,太好看了,卖不卖?” “送你了。”陈运把钥匙一拔,下来往她手心一拍,“就知道你来找我没好事,骑着滚吧。” “我月底工资发了再赔你一辆。” 陈运笑着摇头: “行了,快走。” 江月不再说什么,插钥匙一拧电门蹿了。 陈运自己插着兜很无奈地顺着人行道溜溜达达走,心里还挺可惜的。 不过很快,这点儿可惜就被蹦进脑子里的迟柏意冲淡,一起冲淡的还有那么一点点很小的疑问—— 江月怎么一眼就能看出来这是二手车的? 啊迟柏意怎么还没下班,没下班怎么也不回消息。 今天有手术吗? 迟柏意出了手术室换掉衣服,推拒掉一个傻子会,一个饭局,边往医院外走,边回过去消息: 看到了,在家等我。 你那条路上好像有几棵紫荆花树开花了,看到没有? 陈运笑着对着身边拍下一张照片: 开得正好呢。 江月掠过满地花瓣,飞快骑到了水利局大门口停下,掏出手机时才发现自己袖口褶皱不知道什么时候卡上了花瓣。 紫色的,薄薄一片。 她想了想,取下那瓣花收进口袋,拨通了电话: “小孟姐,我在你单位门口。” “就现在吧,我有点儿东西想还给你。” “一辆车。”江月最后说。 第86章 开明又有包容心的成熟对象 陈运到时迟柏意刚好拎着垃圾袋出门。 俩人在电梯口碰见,迟柏意停下第一件事先把人上上下下用眼睛检查个遍。 看完了,才若无其事地去摁电梯: “扔个垃圾,你先回去。” 陈运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就一言不发地跟在后面。 脸上带着点儿笑,迟柏意手刚伸出,她一指头摁上电梯键。 进了电梯依旧是不说话。 就扔个垃圾搞得像在举行什么大活动。 门开先一步开路,到垃圾点先开盖弯腰等待,等人扔完第一时间上来掏出手帕给擦擦。 进门之后再前后人重人地挤在水池边洗个手,洗手液都要特意先挤好。 迟柏意哭笑不得,洗完手逮住这个晚到家二十分钟一个电话不接的人狠狠一顿亲。 亲得对方面如桃花了才一捏她下巴: “讨好我呢。” 陈运叫这么捏着下巴抬头,睫毛还颤着,笑得倒挺开心: “嗯。” “这么乖?” “那不是做错事儿了么。”陈运说,“晚了二十分钟,您久等。” 迟柏意把手一撒: “行,这态度好,沙发上窝着去。” “不用跪厕所啊。”陈运趿拉着拖鞋在后面笑道,“还有沙发坐呢,这么好。” “像我们这种开明又有包容心的成熟对象是不会很小气地在乎你晚这么久还不接电话到底跑哪儿去了的。”迟柏意回头瞥她一眼,“懂不懂?” 陈运笑着点头: “懂,懂。” “尤其是天都黑了还没个信儿的时候。”迟柏意接着说,“我们通常都只会耐心地等待。” “然后发十条八条微信打三个电话。”陈运掏出手机一晃,“走路回来的,路上就顾着看东看西了,没注意到。” 等注意到时已经到小区了。 “怎么是走路回来的?”迟柏意脚步一停,“你车呢?” “让我卖了。”陈运说。 “卖给毛毛了,亏本买卖,心疼死我了。”陈运挂在她脖子上,用嘴唇蹭她的耳朵,声音可怜吧唧地说: “好累……” 迟柏意脖子上跟坠了块儿泰山石似的搂住她,心这会儿也软化了: “打电话叫我来接你不行吗,吃着药呢还走走走。” 陈运上嘴香一口,很痛快地放开手: “主要是被你惯坏了,就这几步路都走不动。哎,真累死我了。” 说着人往客厅走,搁沙发上一倒: “没车,我今儿又不想回。” “下周就教你骑车,不行直接报个驾校。”迟柏意只好说,说完一琢磨,“不对啊,你这是苦肉计还是转移话题?” 沙发上的人懒洋洋地抬了一下腿: “累,腿都要走断……” 迟柏意现在已经确定她在撒娇,笑眯眯地上前一步握住那只脚腕: “断了,我看看?” 陈运一僵,人精神百倍地坐起: “没。” 迟柏意手上劲儿不泄,一下一下用大拇指刮着脚腕内侧那颗痣: “那也得检查检查,伤筋动骨一百天。” “那你一个治鼻子的大夫也……”陈运觉得那只手开始顺着脚腕一路向上爬,恨不得直接用膝盖砸,“别动,再动我踹你了!” “这不挺有劲儿的吗?”迟柏意说,“还挺能卖惨。腿断了人累了车送了,就是电话不敢接,怎么着,怕我问你回个家回南天门了是吗?” “那不是想着你站手术台也累吗?咱俩又不顺路。”陈运被挠着痒痒肉,想挣扎又怕真踹着她,忍得全身都在抖,“别……别弄,哎我逗楼下猫玩儿忘了!” 得到了一个脑瓜嘣。 迟柏意冷笑着起身: “楼上看你十分钟,你是一点儿没发现。” “那你喊我一声不就行了吗?”陈运抗议,“你这是打击报复,不服!” “不服憋着。”迟柏意说,“一点儿不知道饿,还买个鸡胸肉喂猫。你没看那猫肚子比你都饱吗?” “比我都饱。”迟柏意补充了一句,“你迟大夫还在楼上饿肚子呢,知不知道?” 陈运赶快贴上来摸摸她肚子: “那吃什么?” “面条?疙瘩汤?饺子馄饨肉夹馍?” “全是面食吗?” 黄灿灿鸡蛋四个炒散盛出蓬松一碗,西红柿切丁加盐出汁,面是来不及揉了,直接用的意面。 黑猪午餐肉煎香煎脆。 “香菜……” “没放。”陈运说,“凑合吃吧,不知道这面能不能这么做。” 老实说还不错。 相当不错。 就是头碰头吃着面,话题也撇不开其他吃的—— 什么牛肉饼羊肉串红豆包板烧鸭子红烧肉…… 迟柏意把碗里的午餐肉分两片给她: “天冷馋肉,明天我们吃锅子。” “要清汤的。” “行,不过番茄的也好,泡饭吃一绝。” 结果直到吃完饭这话题也没完全结束。 陈运洗完澡出来,看见电视上的美食纪录片忍不住笑: “你是不是也馋了?中午食堂吃那馒头太素吧。” 迟柏意拍拍身边,叫她过来给她擦着头发: “食堂就是那样,你又不来,一个人吃什么都素,没味儿。” “不知道自己点个外卖。”陈运嘟囔一句,说,“我中午没时间,雷姐也不知道最近忙什么,居然比我还积极,下班前就催了……” 迟柏意没说话。 手指和毛巾一起蒙着脑袋轻轻抓着揉着,动静琐碎而规律。 香气浮动。 陈运动动指尖,声音小了一点: “而且就算有时间我也不想搭理你。” “哦……” “哦什么哦。”陈运努力转头,被强行掰回去,只好就这么端着,说: “谁让你昨晚那么……” 迟柏意手停下,很轻微地抖动着。 “那么……”陈运憋得自己嗓子眼儿冒热气,“就那么那什么。” “那么什么?”迟柏意的声音淡淡地道: “那么变态?” 毛巾被随手搭在茶几边。 迟柏意起身,弯腰看着她: “对哦,我还没问,我那衣服呢?” 陈运埋着头: “扔了,扔垃圾桶里了。” “不信,我猜你绝对带来了。在哪儿,包里?身上?” 陈运咬牙切齿地抬眼瞪她,发现她居然在笑,笑得都抽抽了: “迟柏意?!” “在这儿呢。”迟柏意笑容说收就收,脸不红心不跳地蹲下来,撑着下巴: “我们这种变态都是随叫随到。” “说说,变态的衣服呢?” 手指抵在唇角向中心磨过,没几下,陈运就控制不住地张开了嘴: “我……” 迟柏意伸着手,没动: “嗯。” “我洗了。”陈运含着她指尖,一笑。 迟柏意感觉不对时已经来不及了。 那点儿濡湿带着体温回转舔舐,牙尖凶狠地压下。 片刻后,陈运吐出那根手指,很认真地看看: “牙印哎。” 话音刚落,手指带着牙印飞快地绕向脑后,攥着脖子一压。 陈运被动地跟她脑门贴脑门,听到她说: “断了你赔吗?” “赔你十根。” 迟柏意笑了: “十根换我这一根最有用的,谁亏本?” 陈运说不出话,只觉得额头上的温度正随着那点儿香味不分你我的一起传过来,源源不断,逐渐越来越烫。 烫到最后眼前一片朦胧。 迟柏意那张脸也像是在那朦胧中沾上了一层珠光。 “你知不知道,你眼皮很薄。”那层光倾泻而下,陈运闭眼,又睁开,看着她。 手指从眼角移到眼下,轻轻一刮。 “很薄。”迟柏意说,“生气的时候,激动的时候,委屈的时候,就总是容易红。” 于是再凶的眼神裹着这么点儿艳色也被融成了一汪温水。 像在示弱,或是恳求。 “告诉我,你在想什么?” “在想自己把那件衣服贴身穿在里头时的感觉吗,还是在想自己昨晚洗衣服时的样子?” “我就应该扔进垃圾桶!”陈运恶声恶气地回。 迟柏意撑在她上方,头发披散着,笑得胳膊直打颤: “好,可以。希望有一天你在和我做时也能有这样的声音和眼神。” “最好再骂两句。”迟柏意侧过头去想想,“哎昨晚你怎么骂得来着?变态?还有什么?” “要把我怎么样来着?” 陈运快服了: “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不该今晚故意不接你电话。” 迟柏意“嗯嗯”地点头:“还有呢?” 还有什么? 陈运跟她对着眼神,从食堂大馒头一路想到衣服,复盘完犹豫地张了张嘴: “不该……骂你是变态?” 迟柏意眼睛眯了一下。 陈运忙道:“不该昨晚骑车跑了。” “你这不是心里门儿清吗?”迟柏意终于起身,动作慢悠悠的: “我当你过了一晚还没想通呢。” “想通了,真通了。”陈运顺坡就下,“真的,我已经记住了。不应该在亲嘴儿的时候破坏气氛。” “你那是临阵脱逃。”迟柏意冷酷道。 陈运说对对对:“我下回一定注意。” “我亲还没亲上呢,前戏还没来得及上呢,你走了。” “走就走,还直接拍拍屁股回自个儿家。像话吗?” “不像话。”陈运老实得很,并且提取了一下内容中心思想,“那今晚好好亲,我不回去了,行吗?” 迟柏意看着她,噙着点儿笑,没回答。 她眨巴着眼睛,瞳孔慢慢放大了: “还有前戏——什么、什么前戏……” “你说呢,什么前戏?” “你不会是想……” “对,我是想了,很意外?”迟柏意凑近,吻了一下她额头: “你不想吗?” 第87章 你也不想我做个枕头公主对吧 你想吗? 陈运扪心自问,回答的干脆利落: “我想。” “一直都想。” 迟柏意探出手,被反握住,感觉她指尖很凉。 “而且一定比你想的要早得多。”陈运说。 沙发很大,陷进去的部分让她们腿和腿并在一起,手在掌心停留,散发着热气,与相遇以来的每一天并无二致。 唯一不同点也许只在于距离,和关系—— 她们离得很近,近到无法再继续上前。 而关系也从陌生人变成朋友,再从朋友走向恋人。 两个月。 “早吗?” “很早。” “比我还早?” 陈运看着她,声音很轻,一字一顿: “比你还早。” “那我可得听听了。”迟柏意笑得温柔,手却没动,身体也不动,同样这样回望着她: “是什么时候?” 第一次亲密接触? 第一次接吻? 还是…… “大雨,我送你回家。” 迟柏意的笑容慢慢凝在了脸上: “那天晚上。” “对。” 雨淋在身上,拍在脸上,吹进眼睛。 永远停不下,永远收不住。 直到路边的两杯酒酿丸子,楼下的告别。 “你说要我上去坐坐。”陈运说,“喝点东西。” 我给你上药。 “我听过这样的话,也见过这样的事。” “我那时候……” “我那时候就在想了。”陈运打断她,一意孤行地继续说: “我想不管是真的坐一坐,还是你想要点儿其他的,都可以。” “只要你开口,我没二话。” 迟柏意怔怔地伸手抚上她脸颊: “陈运……” 陈运答应了一声,还是在笑: “你太好。这辈子只能遇见这一次。” 可能也只有这一次了。 “所以不管我是什么样的人,不管有什么差距,有没有以后。我不想放手。” “一夜情也行,炮友也行,是你就行。” “是你就行。”迟柏意重复了一遍,脑海中蓦然闪过那张湿透了的脸,和那个眼神—— 隐忍的,抗拒的,以及期待。 与现在迟柏意目光中的她重合交叠,一模一样。 “那按道理来说我现在应该高兴。”陈运说着,抓过她手摁在了自己胸口,“我也确实很高兴,也很期待。不过不知道为什么,最近就这几天真想到这个,这里就有点儿难受。” 掌心下隔着皮肤,心跳频率异常。 “紧张?害怕?”迟柏意搓着她的背,问,“还是觉得进度太快?” 陈运被搓得想笑,手摁在膝盖上却在抖: “不知道。别人谈多久能上床,到底什么流程,有个准数儿没有?” “那谁知道,就算有数也仅供参考。”迟柏意搓着搓着自己都笑了,“多大点事儿,看给你压力大的。” “我没压力。”陈运说。 “你没压力没压力。”迟柏意搓完后背,把人往自己怀里一框,“我跟你说别的可以有压力,就这个完全不要有,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因为你老婆我天纵之才计出万全策无遗算…… “因为你超级厉害还爱我。”迟柏意说,“当然我也爱你。” 陈运翻了个不甚明显的白眼: “我不是来跟你表白的。” “但你的表白我彻彻底底收到了。”迟柏意点头,“非常感动。并且我十分庆幸你能给我这个谈恋爱的机会,使我不用沦为一夜情之后无情卑鄙的……” 陈运用自己嘴堵上了她嘴。 堵了有三分钟,迟柏意把人从自个儿身上撕下来时都想揍她了: “故意的是不是?现在没压力了?” 陈运一想,把心口一捂: “不行,还是跳得我想吐。” “真有出息。”迟柏意站起来,理理头发,“行,有问题解决问题,书房唠唠去。” 陈运深呼吸得脸发白:“去什么书房啊,书房多没情趣。” “像你这么嘴硬的就只能去书房。”迟柏意冷笑三声,干脆拎着人往里走,边走空出手往卧室一指: “瞧见了吗?香喷喷软绵绵的大床。” 陈运勾着脖子点头: “瞧见了。” “谁也躺不了。”迟柏意把她往沙发上一摁,自己在对面电脑椅上坐下: “说吧,就最近这几天,你又背着我干了什么好事,给自己逼成什么样儿了?” 陈运抓抓裤子,左看右看: “也不是,我就……” “坐好。” 陈运只好坐好: “我就最近想着咱们是不是也可以进一步发展了,就手机上查了一下。” 迟柏意拧起眉头。 “可能是现在这个网有点难上,就是那个什么……” “三级片?”迟柏意揉着眉心,“没事,你继续说。” “我觉得怎么那么不对。” 你觉得不对那就太对了。 记吃不记打的小东西。 小东西脸又白又红,嘴倒是依旧利索: “我还专门挑那种什么比较专业的标题,结果点进去就一分钟试看,还乱跳澳门新什么京的广告。” “这就算了吧,主要是……” “我觉得那种片上怎么看都不太能让另一方舒服。” 迟柏意眨了眨眼。 “就是……我知道怎么让自己舒服,但我到底怎么能让你也舒服?” “第一次真的特别重要的,对吧?” 陈运说着,甚至从兜里摸出手机,展示自己的学习成果: “我还写了个备忘……” “录。”在迟柏意闷头憋笑中,陈运坚持说完了,“结果越写越感觉不对——你这什么态度?” “你说你说,我听着呢。” “然后我还找了点儿那种书看,书上说这个体验要基于感情和内心召唤,最好能奔着自己印象最深的相关内容去。” 迟柏意捂住自己脸,听到她绝望地说: “我一想那个印象最深,我脑子都快烂了。” “所以?” “所以你能不能教教我?”陈运诚恳地道,“你也不想我做个枕头公主对吧。” 图穷匕见。 迟柏意笑够了,心里的气也叹够了,终于把手放下来,看着她: “想要我教你?” 陈运点头,这会儿心不慌手不抖,满眼放光: “想。” “然后用我教你的东西来对付我?”迟柏意起身,走到书架边站定回头: “你确定?” 陈运敏锐地体会到了一种危险: “不是、我……” “我本来的确想说实践大过理论学习,不懂自己体验一次也能懂。”迟柏意笑了笑,“不过看在你够坦诚的份儿上,依你了。” 接着,在陈运包含期望的眼神中,她抽出了两本书—— 蓝色封面。 “折角部分读完,给你三天时间。”迟柏意把书往她怀里一放,俯身低头,声音低得近乎耳语: “这三天里就给我乖乖留下,小零食时间解除,有没有意见?” 陈运攥着书角,讷讷道: “生理卫生我知道。” “你知道是一码子事儿,了解生理结构是另一回事。”迟柏意推了一下镜框,“另外还有一本整理的科普笔记和我的个人珍藏漫画,就放在你那只枕头下。” 陈运眼睛慢慢睁大,看见她笑了: “费了一周时间写的呢,记得要好好看。” “漫画我也挑了一开始最喜欢的那本。” “还是你觉得我会在只是气氛到位的时候进行下一步?”迟柏意挑起她下巴,说,“让你一点儿心理准备都没有,还要带着过去的阴影和生病的压力,去被动体会快乐?” “那不是我们,陈运。” 就像你想要给我的第一次,也同样是你想要得到的一样。 “你的害怕,紧张,也是我的害怕和紧张。你有多想,我一定也同样在想。” “而你做的这些努力。”迟柏意抚摸着她的头发,轻声道: “我都明白。” 我明白你有多渴望,就明白渴望背后有多痛苦。 我明白了你的不解,茫然,困顿,挣扎。就会明白在痛苦背后潜藏的所有无奈和希望。 “可你会不会觉得太可笑了?”陈运勾过她的脖子,让她坐上自己的腿: “我自己想想都觉得可笑。毕竟我本来就有病,其实、其实需求还挺高的。咱们现在也好好的了。结果就这么点儿事情还要磨磨蹭蹭。搞得……” “多宝贵一样。” “我还想要不就算了,就什么都听你的。你说什么是什么。我也挺愿意的。” “挺愿意当个枕头公主么?”迟柏意面对面坐在她腿上,笑着道: “不像你的作风啊。” 陈运颠颠膝盖,也笑: “那能怎么办,内心想法告诉我——你说什么我都乐意听。” “好乖哦小陈运。”迟柏意碰碰她鼻尖,“听了再咬两口泄愤是不是?” “那你总得允许我有反抗的意志吧。”小陈运很认真,“不咬也行,就是我看你那个很能耐什么都在你把握中的样子就老忍不住——你说这怎么办?” 怎么办。 “顺其自然办。”迟柏意说,“想咬就咬,不想做就不做,需要时间进行心理准备就大大方方说,不喜欢被我把握也要说。” 迎上陈运望过来的眼睛,迟柏意很低地叹了口气: “我承认我很喜欢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的感觉,但我更希望你能明白一点。” “我能给你的,必然是你注定应该得到的。” 比如爱。 比如…… 尊严。 第88章 说句爱我的时间有没有? 什么是应得的,陈运明白。 但这个留宿三天的用意,陈运不太明白。 所以,陈运在下班回家刻苦用功时被迟柏意前后左右上下频繁骚扰数次后总算烦出了火,干脆把书一搁,问她: “你是不是故意在这儿捣乱不想我学好?” 迟柏意惊讶: “怎么会?!” 陈运以小人之心揣测: “你就是不想我学好,怕回头咱俩上床了自己吃亏。” “还是你舍不得你的漫画?放心吧,我看书小心得很,绝对不给你弄折弄脏。” 她说这话的时候,迟柏意一只手还摁在她大腿上,另一只手在她胸口。 更巧的是,台灯下漫画里那俩人也是这个姿势,书桌边一前一后就这么抱着。 迟柏意下巴放在她肩膀上,看她翻过一页—— 好,书里俩人开始接吻了。 开始互摸了。 开始…… 陈运说: “这到底是个什么姿势?这是腿还是哪儿——爪子拿下去出去,摸得我痒痒,你在这儿简直妨碍我进步。” 你在这儿简直妨碍我进步! 迟柏意叫这话震撼到了,还没来得及开口,人已经被她一掌推出去三步。 再看这位大侠收势回头,还是那个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样子,甚至对比着《女性性医学》,拿起笔翻开科普笔记画了几个圈—— 好好的情趣漫画成了教科书,预想中的暧昧教学时刻完全不存在。 迟柏意这个道具师一下子变成了大障碍。 陈运正经八百且严肃,听见她拖着脚步出书房,还吩咐: “门带上,谢谢。” 迟柏意顿足哽咽,一下子相当后悔自己选择的糟糕性教育方式,不过还是保持着礼貌回答: “别客气。” 陈运已然全身心沉浸,两耳不闻窗外事。 一小时后迟柏意再端着果盘进来,她的书和笔记已经换成了调香。 迟柏意只好保持安静又退出去。 这一退就退到了两小时后,手环响,闹钟响,该睡觉了。 俩人往床上一倒,说几句闲话磕磕牙亲个嘴儿,闭眼睁眼天大亮,上班。 很绝。 陈运,超绝—— 白天工作室学,晚上书房学。 此人求知若渴,无情无义,看风是风,看花是花,就是想不到雪与月。 哪怕脸再红眼再润,声急气喘,该干的事儿不耽误。 而且融会贯通,急上来在床上夹着别人腿蹭两下,迟柏意还没怎么着呢,她面色潮红起了身: “好了没事了。” 迟柏意才一张嘴,她扭腰俯身吻下来,吻完说: “辛苦了。”? “谢谢。”?! 她洗澡去了,洗完澡搓衣服,边搓边跟一旁围观的迟柏意说: “我刚闻到你身上的气味,突然想到香气持久除了体温以外还有皮肤湿度这一点,另外香料的油脂含量也很重要……” “还有我看到书上说菌群平衡状态下是没有气味的,那你说那里的气味会不会来源于腹股沟附近的汗腺?” 病的人不像是她,病的像是现在插不进手更插不进嘴的迟柏意。 可迟柏意没办法,迟柏意只好也去学习,看看这个体外和体内个人差异,争取同样进步—— 毕竟陈运能有什么错。 陈运好学又上进,努力还聪明。 放哪儿都卷得人生不如死。 家里卷迟柏意,家外卷香水店同事,工作室卷雷平。 上午导购四小时,下午工作室四小时。 给雷平打电话,雷平在睡觉,她催: “你迟到了一小时十六分钟。” 雷平“啪”的一下把电话挂掉,半小时后发条消息: 那你放了一小时十六分钟假。 再隔天,陈运压根见不到她人,香不管了,书不教了,工作室钥匙撂给陈运连门都不开。 有客户来问,陈运咬牙切齿地回: “老板忙,出差/进货/学习去了。” 老板偶尔也会来一趟,穿得花枝招展,风格各异好像模特,恒温冰箱攥两瓶香水转眼就走,恨得陈运中午吃饭跟迟柏意磨牙: “不负责任,没有事业心,很坏。” 迟柏意说“对,就是”,夹过去两筷子油麦菜,再夹一筷子东坡肉。 东坡肉炖得红亮软糯,吃进嘴好像在吃奶糖。 陈运被短暂地蒙蔽,就着饭痛吃半晌,才又抬头: “不知道的以为我才是老板,天天要催她上班。” “那不是还给你布置了作业么。”迟柏意想了想,“要不你就每天把你的问题和遇到的困难,还有工作室网店的什么事,发给她好了。” “就每天找一个时间段,集中处理事情,这样你也不用焦头烂额的,对方也不会被你弄得很心累。怎么样?” 陈运还真没想到: “对啊!可以这样。” 然后一皱眉,“可是她要不回我怎么办?” “她要不回我,那我就要一直等了,下一步就不能很好地去做……” “但……我还可以先去做别的事情,毕竟我有一个月时间。而且这一个月到了就算没有完成也不会怎么样。就像你还有周大夫说的,不用给自己压力。” 迟柏意放下筷子,刚要欣慰地点头。 她又说: “那要是别的事情也都卡在那里怎么办?” “就是所有的事情都最后等她发话了,这怎么办?” 那还能怎么办? “我就只能等她了。毕竟所有的事我该做的都做到做好了。”陈运慢慢想着,很认真地回忆这些天来的东西,说着: “等待也是事情在进行中的一个部分,对吧。然后我可以在等待中去让自己放松一下,嗯……比如去看一下你给我的那些东西。或者去看看古法香中比较具象的香方。” 迟柏意原本望着她直笑,这会儿可笑不出来了,低头想添水又找不到水壶,正左看右看,陈运不知道上哪儿摸出只壶给她倒了水: “咸了?” 迟柏意说:“还行。” 顿了顿,又说: “那这样会不会很累?” 陈运没明白这个累指的什么,下意识摇头: “还行,虽然一个月是赶了点儿,不过其实很多东西不算太麻烦,比例都是现成的。主要还是看修饰部分圆不圆和。” 调香的事儿迟柏意不太懂,只好道: “加油。” “肯定的。”陈运笑了,“到时候出来第一时间给你体验。” “这可是我自己独立完成的第一个作品呢。” “虽然还是要人指导。” “指导的人还相当不靠谱。”迟柏意也笑,“你这个老师跟的,自由度属实高。不过也有好处。” “毕竟谁也不会才学一个月就直接上手了对吧。”陈运叹了口气,“我也没有想到。” “开山门生,天赋异禀。”迟柏意望着她点头,“大侠前途无量啊。” “大侠昨天差点被自己的天赋害死,鼻血都给我熏出来了。”陈运很感慨: “要不是工作室有空气净化器,你现在已经看不到我了。” “不过有一点我没太清楚。”陈运感慨完,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那天雷姐说我的第一个作品绝对不能出自工作室,问题是我现在不就在她工作室呢,就算练习作不算的话,那正式作品要出自哪儿?” 迟柏意愣了一下: “她是这么说的?” “啊。”陈运点头,“对啊。” “她还说什么别的了吗?”迟柏意心里模糊的升起来一点想法。 “就说这个,还有说叫我去改变市场什么的。然后给我布置了个一个月作业。”陈运一摊手,“布置完现在天天见不着人了。” “一个月……”迟柏意想了想,“那你现在自己这几天感觉怎么样?” 乐在其中? 还是…… “感觉挺好的。”陈运果然这么说,说完犹豫片刻,又道: “不过还是有点吃力。” “因为她讲的很多东西其实不算特别细,而且太零散了,现学现用都有点……” “欠缺?”迟柏意问。 陈运迟疑着,一直没点头也没回答。 店里人渐渐少下去,服务员抹桌子挪凳子的声音很大,陈运回了一下神,转头看看墙上的钟: “快到点儿了,走吧,我送你去医院。” “送到哪儿?” “大门口。”陈运起身朝门外走。 路上俩人走得不慢,陈运一直闷头走,眉头轻轻皱着,快到医院那个人行道才停下。 红绿灯由黄转绿,斑马线上人影来回,迟柏意的手被轻轻抓了一下。 她转头看过去,陈运对着她轻轻一笑: “没事,慢慢来,我会努力的。” 冬日阳光虚薄轻盈,被抓起的手却温暖而踏实。 迟柏意压下那些想说的话,将指头穿进她的指缝之间,合拢交握,迈步向前: “好,那就过了这一个月再看。” “下午我来接你,你想吃什么记得提前说啊。” “哦对,毛毛下个月十五要去奉京了,周末我要帮她收拾东西跟搬宿舍。” “奉京气候跟咱们这儿很不一样,快入冬了,会不会不习惯?”迟柏意想起来那个跟在陈运后面个子小小的姑娘,有点担心: “就她一个人去?” “说是她师傅跟她一块儿呢。”陈运说,“我们医院见过的,挺好一姐姐。” 你姐和你嫂子——迟柏意瞬间有了记忆,嘴角忍不住往上翘: “嗯,是挺好的。” “下午要把那个什么网单处理掉,还有上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的尾款,要问人家要回来。昨天的配比还是有问题……” 陈运说着越走越快,迟柏意被她带得健步如飞,忍不住笑叹: “真的好忙哦,小陈姐。” 陈运脚步一滞,耳朵有点红了: “也、就还行。” “还行的话……”迟柏意吻上她的耳尖,很小声地道: “说句爱我的时间有没有?” “有。” “那周末除了一起帮别人搬家之外。吃个饭或者交流一下学习成果的时间,这个、可不可以有?” “……有。” 第89章 渴不渴 有是有,忙依旧忙。 迟柏意自己也忙。 次日下午陈运依旧准时接人,依旧接了个寂寞。 大门口是横幅,病人家属等等摇旗以及大喇叭干什么的都有——哭天喊地的,还有坐地上骂人的,以及试图往里走的。 保安拉又拉不住,拉住一个这边哭得满脸是泪。 嘴里一个劲儿地说着什么“后遗症”“丧尽天良害死人”之类的话。 陈运听重点听得心脏狂跳,赶紧埋头从旁边溜进去,路上不停给迟柏意打电话,她一个没接。 到了住院部更热闹,提桶拿拖把,后勤负责清洁工作的人被打劫工具后一脸绝望,就这么呆呆地往外望。 安保人员拦在人群中间。 陈运进不去,使劲儿在后头张望,终于跟最后面的迟柏意对上眼神。 一个白大褂上有血,一个挤得头发蓬乱。 两厢望见对方都是一愣。 陈运眼睛一下子红了。 迟柏意赶紧调头转身跑,跑出两步迅速掏手机给人比手势发消息。 没来得及,她小对象眼睛死死盯着这一头,瞅着个空往死里冲,比来医闹的人还医闹。 这一冲,本来稍微缓和下来一点的场面再次乱起来。 直到警笛声响起—— 迟柏意换下隔离衣,在楼梯间成功抱住人肩膀第一件事就是抓着她手往自己身上放: “我没事,一点儿事儿没有,跟我没关系。” 陈运什么也听不进去,也不管这是公共场合什么的了,胡乱用手上下摸着摁着。 摁完,腿瞬间软了下去: “你吓死我了。” 迟柏意抱着她,想到刚刚那画面,还有些心有余悸: “你快吓死我了,你都快被警察一起带走了知不知道?!” 陈运还真不知道: “是吗?” “是。”迟柏意叹气,“没看到我之前给你发的消息吗,不是跟你说了今天也加班?” 陈运一呆: “你说了?” 迟柏意也是一呆:“那你给我打电话你没看见?” 陈运就掏出手机给她看微信记录—— 中午:迟了,加班。 昨天下午:加班先回。 前天下午:加班。 俩人跟着一路哗哗往上翻,看见这两天里聊天内容如出一辙,除了加班就是加班,不由得都有些沉默。 看完,迟柏意抹了把脸,语气相当苦涩: “好吧,难怪你没看见。” 陈运没说什么,只是道: “回吧。” 从住院部出来的路上,迟柏意特意带她绕过正门,打另一头进停车场。 只是大门外横幅没撤,人还是簇拥着。 两辆警车停在那儿。 陈运望着车窗外愣神,直到车开上大路,那些人影和声音慢慢都远去,才扭头看向迟柏意—— 她还是像平常一样,手把着方向盘的样子沉静又好看。 陈运从那双手看到她下巴,再从下巴看到睫毛。 看得时间太长,睫毛忽闪两下,目光就像只蝴蝶飞来落在了身上: “害怕?” 陈运收回眼神,摇了摇头。 半晌才开口: “这次又是怎么了?” “鼻咽癌。”迟柏意言简意赅,“送来的时候是晚期,当时还只说一边耳朵听不清。” “家属一直拒绝化疗,要求手术。” 但当时已经骨转移。 “耽搁一个月,后来化疗身体吃不消,太痛苦。病人要自杀。” “死了?!” “没有。”迟柏意看了她一眼,“后来病情基本控制好后出院,出院后发现自己回不到过去那个状态。又要自杀。家属今天给同事胳膊划了一刀,说死也拉个垫背的。” “划了一刀……” 迟柏意点头,“划了一刀,血看着多,人没事。” “那你身上是怎么回事?”陈运听来听去没听到她自己。 “被划的那个晕血。”迟柏意语气相当平淡,“晕我身上了。” 陈运听得人很恍惚:“所以……” “所以除了有医生受伤需要缝针,其他没有伤亡。别担心,不是什么大事。”迟柏意笑了笑,“晚上想吃什么?今天下午怎么样?” 陈运对她这个风轻云淡的态度很不满: “这还不算什么大事?这么危险,都见血了!” 迟柏意没说话。 陈运努力平复着心情: “病人都治好了还这样。” “要不然说没什么大事呢。”迟柏意依旧是笑笑,道: “幸亏是治的还行,要再不行那不完蛋,人可能该拉电锯来了。” 陈运无言以对。 “不过拉个电锯应该进不了医院大门。”迟柏意思考着,“还是水果刀比较方便——这么说我们该申请防刀刺隔离衣?” “有这个东西吗?” “软猬甲听过没?金丝软甲听过没?”迟柏意说,“科技改变文明。” 俩人开始天南地北闲磕牙,陈运陪着她畅想一番未来机器人医生的时代。 眼看着话题越来越歪,她的心情也没那么差,陈运才说: “饿了。” “早就饿了吧,问你还不说。”迟柏意道,“尽陪着我东拉西扯,现在这会儿也没个店。” 陈运就笑笑: “回去吃吧,煮个粥。” “申请个凉拌黄瓜。” “凉拌什么都行。”陈运说。 “凉拌个你也可以吗?” 这回陈运不吱声了,半天,才瞥一眼她: “等周末吧你。” 迟柏意憋不住笑: “哦。” “饭都没见你想吃呢,还想吃我。”陈运看着她侧脸,“你不觉得现在说这个很扯吗?” 迟柏意还没开口,又听她继续道: “心情不好上床是不会快乐的。” 那可不见得。 迟柏意只好道:“我现在心情还不错,刚才其实也还行。” “表面确实还行。”陈运咋舌道,“就你刚那个样子,我都能想象出来你以前开车是怎么撞家里车库的了。” 还有是怎么被吊销机动车驾驶证的。 被提到黑历史的迟柏意闭嘴开车,装听不见。 “又累又危险的。”陈运轻轻叹了口气,“我看我还是赶紧攒钱让你早点退休吧。” “其实确实还行。”迟柏意唇角勾了勾,道:“比起以前可好太多了。那时候我规培那段时间,疫情刚过去,到处都是各种后遗症来就诊的。天天都能听见吵架。” “说累也不如其他科累,像外科内科,那种三十几小时睡不好一觉的,这个起码还能跟你过个周末。” “周末早上有时候还要去查房呢。”陈运越想越觉得这差事不好干,“跟没放假一样,还老有人来闹事。” “耳鼻喉是这样。”迟柏意不知道在哄她还是在哄自己,“医闹确实比较多,毕竟病人是真难受。” 而且大部分难受一牵扯到整个脑袋,那难受就能再上一层。 “不过你也看见的,闲的时候确实也能闲下来。” “也不知道咱俩谁更忙。”陈运嘀咕,“明晚又是你的夜班,你说我明晚能去工作室吗?” “想都别想。”迟柏意一口否决,“我忙就工作时间忙,你忙那是什么时候都能忙。安生待家里乖乖睡觉。” 车停下,俩人一左一右出来,肩并肩往电梯走。 陈运还在嘀咕: “我也没有什么时候都能忙,我就最近有一点点。” 迟柏意光答应懒得反驳。 饭吃完,她果然又是一溜烟钻进书房。 迟柏意掐表等够一小时,站在书房门口招呼她: “看看电视吗?” 她说:“不要。” “那来交流一下感情?” “路上交流过了。” 迟柏意无奈地摊手: “看看,谁忙?” 陈运转着椅子回头,有点茫然: “饭后不就是干这个吗,那你要不也来?” “我也来学习?就不能有个娱乐活动?”迟柏意强行将人抓出书房,往沙发上一摁,“你能不能稍微学会放松一下?” 陈运抬着眉毛两眼空空: “放松?” “你以前下班或者放学什么的,除了写作业之类的正事,还爱干什么?”迟柏意换了个问法,“就是能让你什么都不去想的活动。” 湳枫 这个“什么都不去想”难住了陈运。 老大半晌,迟柏意听到她犹豫着回答说: “洗衣服?刷硬币?” “有没有不需要劳动的?” 陈运使劲儿再想: “练字?” 迟柏意被噎个半死: “不这么积极向上的,有吗?” “走路?洗澡?跟楼下的狗待着?” 迟柏意慢慢放开了手:“除了这些呢?” 陈运定定看着她,说: “吃小零食,算吗?” 迟柏意直起身,在现在就把人拎上床,和先洗个澡中选择了后者: “洗澡吧。” “现在?”陈运觉得她疯了,“现在还不到十点呢,又不睡觉。” “今天洗久一点。”迟柏意上下看看,还是伸出手抓住了她后脖子,“走,你那个香汤方子我给你配好了,试试去。” 白檀芍花青木香,薄荷荆芥少许。 舒缓神经,定心安志。 香气隐隐浮现,逐渐沉着馥郁。 浴室空而大,头顶的灯光调成的模式于视野间朦胧晕出虚影,神经都像是跟着身体浸泡在了这一缸温热水中,正在一根根慢慢舒展开。 陈运伸手撩一把,看水从指缝滑走滴落。 香雾缭绕中,门轻轻一响。 一双腿,曾在月光下皎洁如玉,红裙漫过如野火。 此刻正向她走来。 裹着水汽和雾气,除此之外一.丝.不.挂—— “泡得久了,口渴不渴?” 第90章 我就摸摸…… “渴。” 水温高于体温,血管扩张,水蒸气稀释氧气。 人是湿的,到处都是湿的。 喉咙却很干。 迟柏意低头含着杯子喝水,弯腰俯身—— 几根头发飘飘忽忽洒下来,凑近的脸沾水秀逸沉静如玉雕,浴缸里的人眼睛本来半睁,像困了在打盹儿,此时也慢慢瞪圆。 一股水流,带着香味进入唇舌,没入口腔。 迟柏意正在嘴对嘴哺给她。 以接吻的方式,很原始,很温柔。 陈运抓住那截肩膀往下拉,同时另一只手攀上她的脖子,用力吮吸着,闭上了眼睛。 很快,那一口清水被完全吸干。 可喝水或吞咽、这个动作刺激到的舌咽神经大概已经投射给脑区反应,于是快感仍旧源源不断地传递—— 舌头和手一样扫过一切,迟柏意不由自主开始思考这个快感究竟是如何产生的。 是渴之后因为喝水得到满足呢? 还是大脑预感到了渴意将被解除? 没人知道。 陈运仰了仰头结束这个吻,抹一把嘴,顺便也替她抹一把,声音很轻: “你就来送水的?” 迟柏意坐在浴缸边,乌发蜿蜒顺脊背淌下,捧上她下巴: “你猜?” “我猜不到。”陈运说,“你衣服湿了。” 杯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滚在地上,滚出去老远。 迟柏意低头看看自己,伸手一颗一颗解开睡衣纽扣: “我知道——湿了脱,对不对?” 每解一颗,陈运就呼吸重一点。 重到最后她索性屏住,放弃呼吸。 迟柏意敞开衣襟,扔掉衣裳,终于赤祼身体与她相对,一抬头就笑了: “你怎么脸这么红?” 陈运梗着脖子不吱声,眼睛恨不得长去头顶。 “憋的?”迟柏意又说,“不敢看?” 那不可能。 陈运马上道:“早看过,你喝醉酒那天我就看过,看得光光的,不稀罕。” “那现在怎么这个反应?”迟柏意故意撑着手臂起身。 动作太大,胸前摇曳生姿,流光引雪,陈运“嗖”地闭目下缩,咕嘟咕嘟进浴缸。 迟柏意好整以暇抱个胳膊看她躲水里冒泡。 冒够半分钟,这人跟个落汤鸡似的出来了,身上比脸都红: “没看!那没看行了吧。” 迟柏意轻轻一笑,上前一步,大大方方转个圈,抬胳膊扬下巴: “那今天可以看,随便看。” 她未着寸缕这么一摆,陈运不想投降再钻浴缸,显得自己很怂包,只好也硬挺着胸坦诚相对: “成。” 嘴硬心软脸皮薄。 身上比脸更薄。 迟柏意眼睁睁看着她手指尖到脚趾尖都开始泛起艳色,很怕一会儿人直接熟了: “不要避重就轻啊,看脸是没有用的。” 陈运大怒: “你管我看的哪儿!” “要像我一样,看看平时看不着的。”迟柏意继续说,并且还认真往前凑了凑,“挺拔,漂亮,果然人和人胸型不一样。” 说完迅速往边上一躲,陈运推了个空差点一头栽地上: “迟柏意!” 迟柏意笑眯眯的:“在这儿呢。” “你有本事别躲!” “那不行。”迟柏意回到原位,小声地说:“地上这么滑,我要不躲摔了怎么办?” “我摔了还好,你也被带摔了怎么办?” “而且你看看你这个动手姿势,万一咱俩一块儿摔了,你不得压我身上么。再万一更巧合点儿,你这个直接进我嘴里了,给你臊哭了怎么办?” 俩人脸对脸,睫毛即将打上架,陈运想别过脸,被她手动转回来,声音都带着颤: “你到底想怎么着?!” “来看看你。”迟柏意答道。 陈运张了张嘴。 “顺便……”迟柏意抓起她一只手,放在了自己腰间: “也让你看看我。” “醉酒那天晚上替我换衣服时你没看,对不对?” 陈运蜷缩着手指,想躲。 “我知道你不是不敢也不是不想,你是没工夫看。”迟柏意一根一根展开她的手指,捂在了掌心,叹道: “你说我们肯定能好好谈上恋爱,也肯定能好好有第一次。” “你心疼我喝断片了难受,一晚上就只顾着给我收拾,哪儿有那个心思去看去想……” 陈运目光哆嗦着,慢慢移上她的脸。 “所以今天,来看看我,睁眼好好看。” “看看有没有什么不一样,想想有没有会让你害怕的东西,有没有能让你……” 为之心荡神迷,可以抛开过去所有难受所有不堪所有痛苦每一个画面之后,来认识我—— “位于胸部,左右各一。” 浴缸中水花四溅,她们临水而立,像照镜子,交握着彼此,如同交握心脏。 “你爱我,所以我们的身体会很美,跟从前看到的都不一样。” “女性的这里内部结构会像一棵倒立生长的树。” “大小不同,周围晕开的颜色也会不同。上方出现的……” 陈运低低回应着: “我知道,蒙氏结节。” “蒙氏结节的出现意味着身体温度升高,激素分泌。” 迟柏意躬身吻上锁骨,用膝盖别开那双腿,扶着她后腰慢慢压下,直到俩人一跪一坐在水中: “再摸摸这里。” 大腿根部皮肤很嫩。 顺着去往中心—— “陈运。”她在她耳边说: “人类对于女阴崇拜古往今来一样,莲花也好,贝壳也好,称呼而已。就像片里千千万万,为钱也好为什么都好,那不是真的。 完美的身体也许有,但我们认识到的自己和对方,是唯一的。” “反应也是唯一的,会哭,会叫,或者什么都不会。” “所以,基于感情和内心召唤……” 陈运看着她放开了手,朝后躺下。 水波荡漾中,全身上下一览无余。 迟柏意笑着,就这么望过来,那样子跟陈运脑海深处的一夜一夜重叠,是美丽疲惫温柔缱绻的,眼神流转如风云雷霆: “奔着印象最深去的话,记住这个。” “我的身体,我可能会有的反应,我的眼睛,以及你想要的一切——记住这些,这些才会是你以后印象最深的东西。” 陈运跪在浴缸中,呆呆回望,片刻后身体一颤,垂下了头: “我……” “你?”迟柏意哗啦一下坐起,“到了?!不是,我就想着光摸摸……” 什么叫想着光摸摸?! 什么叫光摸摸! 陈运不可置信地抬眼看她,居然还真从她眼中看出了点儿这意思。 瞬间也顾不上自己难受不难受了,猛地扑上去,把她腿一抓: “什么意思?” “衣服脱了在这儿半天什么叫光摸摸?!你说!” 迟柏意被泼一脸水,侧过头笑得见牙不见眼: “我说了啊,就摸摸,你摸摸我,我摸摸你,咱们认识认识对方。给点儿启蒙和期待。横竖不能周末上床再认识对吧?” 陈运鼻子都快要气歪: “不行,都到这一步了。” “想要啊。”迟柏意笑嘻嘻地跟着她动作抬腿,门户大张,姿势又野又撩人: “温柔点儿,来我给你来。” 陈运目光一黯,再一亮,颠颠往前,没爬两下叫一脚踹进了洗澡水里: “迟柏意!” “想挺美。”迟柏意狞笑着从浴缸起身,攥着下巴给她揪起来: “我还没吃上呢能给你?做梦呢?” “那你又不给我,就让我先呗。”陈运眨巴着眼,“让让我,我学好了都。” 语气可怜,人更可怜。 头发湿哒哒糊一脸,眼睛又红又圆。 迟柏意受不住,手一缩,任由她趴在浴缸边: “别想。” “迟大夫。” “叫迟奶奶都没用。”迟柏意走得四平八稳,毫不留情: “心情不好上床不会快乐这谁说的,谁叫我等周末来着? 说好周末就周末,赶紧洗,洗完上床睡觉。” 陈运还没张嘴。 她又回头: “小零食还是没有。” “你管真宽,我生理需要。”陈运嚷嚷完,嘟囔了一句,“而且我真吃了你也发现不了。” “你试试?”迟柏意背对着她勾起唇角。 陈运脖子一缩: “出去出去,我洗头。” 洗完脑袋,脑袋里的水流干净,智商总算暂时回归。 陈运扑上床时,迟柏意已经在卧室浴室洗完不知道多久了,见她一副要寻仇的架势扒过来,把胳膊一摊: “乖,来抱抱。” 陈运只好先窝进去,再试图挣扎: “天时地利人和呢。” “嗯嗯。” “而且咱俩都摸那么半天了,不做点什么说不过去。” “你都给我摸出火了。” 迟柏意笑:“摸出火了?” 陈运使劲儿点头。 “忍着吧。”迟柏意说,“你都火几年了,不差这两天。” “那你给我,我先。”陈运继续努力,“这可以吧?” “这你就更不用想了。”迟柏意打了个哈欠,“我明天还得上班。” 陈运一僵。 “早上两台手术,晚上还有大夜。你要不怕我猝死……” 陈运绝望地躺好: “我错了。” “真乖。”迟柏意亲亲她,笑道: := “以后奖励你。” “好遥远的奖励。” “周末奖励你。”迟柏意叹了口气,“其实要不是今天出了这档子事儿,明天又是大夜,我是真打算在今晚的。” “大夫真不好干。” “所以说找对象别找大夫警察。”迟柏意想起自己科室那群人,忍不住笑: “尤其是医生警察老师什么的凑一块儿,那更完蛋,早晚不见人。” 陈运侧过身来看她,若有所思地说: “那你说我以后要挣好多好多的钱,你能辞职吗?” 这是她第二次提这个话了,迟柏意也不好再避重就轻,于是道: “我是打算干满八年就走人的。” “为什么是八年?” “学八年干八年。”迟柏意解释着,“你也知道其实我并没有很喜欢这个职业,但学了就得做点什么。不然……” “不然多对不起社会是吧。”陈运一算,“那你这还有六年?” “差不多。”迟柏意说,“现在这不是也在弄点儿别的试图为转行做准备了么。对我你放一万个心,不许给自己压力。” 陈运习惯性地想说‘我没压力’,说一半又转回去: “我没、不放心。” “店面都选好了。”迟柏意知道她要说什么,也不拆穿,“回头陪我一块儿看看,钱琼那个不顶事的,最近天天没人影。” “对了说压力呢,我给你找了个小游戏。” 手机屏亮成个闪光弹。 陈运闭了闭眼,再睁眼,看见自己的手机上有一栋小树屋。 屋前是大片草坪,草坪上有一群小动物。 “选一个。”迟柏意说,“可以联机的。” “什么联机?” “就是咱俩一起玩。”迟柏意摸出自己手机给她看。 一模一样的小树屋,只是迟柏意手机里没有这群小动物。 “选一个当你,我是你的饲养员。”迟柏意给她展示着,“看到没有?” 陈运不太明白,跟着伸出手指一点,一只眼睛圆溜溜耳朵大大的黄黑色小狗奔出队伍,嗷嗷大叫几声,剩下小动物原地消失了。 陈运一怔: “没了?” 迟柏意也一怔: “你选好了?” 陈运胡乱一戳,说: “对。” 话音刚落,小狗开始满地打滚,手机屏上大大显示出一行字: 破坏草地,或探索新天地。 迟柏意还没来得及阻拦,陈运已经点下了破坏。【你现在阅读的是 】 90-100 第91章 你的床太大,我一个人,冷。 平时用碎片时间来远程遥控钱琼和跟陈运聊天的迟柏意这会儿正两眼发直。 准确来说是对着手机两眼发直。 老黄带着自己受伤的手路过,伸脑袋一瞧: “哟!辐射出手游啦?” 迟柏意把手机倒扣,喝了口水,说: “没有。” 说完看看她:“你什么时候这么敬业了?带薪假都不要?” “轻伤不下火线懂不懂。”老黄撇撇嘴,另一只手晃晃手提袋:“而且我也没不要,这不来给你们送点儿东西,马上就回了。” 手提袋里全是点心,绿豆酥红豆糕芝麻球什么的,大概是自家烤制,都很香。 迟柏意尝过一块儿要拿去给其他人桌子上,她直摆手: “她们的我都另备的有,这都是你的。” 办公室这会儿恰巧没别人,吃饭的吃饭,忙的去忙,迟柏意就打算回头再分: “行,你快回去吧。” “你自个儿留着吃啊。”老黄不挪步子,就拿眼睛把她这么看着,“真是给你弄的,你家那口子不挺爱这些的吗,上回对着曲奇饼夸了我一分钟呢。” 迟柏意就笑: “那谢谢了。她年纪小,爱吃点儿甜的。” “所以别客气。”老黄说,“我谢谢你才是真的,要不是你大前天挡那一下,我这会儿都不知道人在哪儿。” “当时我也见着了,给你家小孩儿吓惨了该,你拿回去给她收收惊。” 迟柏意要开口,又叫她用话堵着: “你也别说什么‘正好碰巧’这话,巧不是这个巧法。别人不知道,我心里清楚。柏意,我是真心想谢你。” 迟柏意放下袋子,看看她那只打着石膏的手,一时突然不知道该说点儿什么: “主要还是没帮上你太多。这……能恢复吗,那边怎么说?” “就是个轻度肌腱断裂,两三个月的事儿。”老黄顿了顿,“不严重。” “你别老惦记着帮上没帮上这话。”她抬眼道:“我就是怕你心里不舒服,一出院就想着来看看你。” “东西又不是什么好东西,我知道你这条件什么都不缺……” 迟柏意抬手打断,给她调转方向: “不爱听,回去躺着。” 老黄一下子笑了: “好的好的,我不说了。就一句,最后一句。” 迟柏意放手,扬扬下巴。 “能走就走吧。”这个打入行来就教会她不少东西的大夫,此刻背对着她,轻轻叹了声气: “趁着年轻,搞点儿什么不比这个好,何况是你这个条件。别干了,柏意。” “说真的……” “我不适合这行,是吗?”迟柏意笑了,“小黄老师,这话你三年前就说过了。” “三年前我那真是开玩笑。”老黄没回头,“这次不是了。” “你脾气太冲,家世又太好。别人能忍的,你忍不了。就这回这个,在我这儿真不算什么。报个工伤,有个带薪假能好好歇歇,对方该进去送进去,没仇没怨,不至于。” “医患纠纷就是这样,三年前我就跟你说了,大伙儿都给你这么说。咱们不能还手。” “那么多人围着,能不能还得上是一码子。还上了那就是丢饭碗,上头没人给你撑腰,各种责任追究下来连带着舆论压力,你怎么办?” “对,你能说不干就不干,问题是这一口气,你压得下去?” “压不下去,怎么办?” 迟柏意眼角抽搐一下,轻声笑了: “说得好吓人,我这么守法的好公民……” 肯定是赶紧另谋出路喽。 “除了红豆糕蒸着热,剩下要热都得用烤箱。”老黄拉开办公室门往出走,边走边道: “行了,不用送。玩儿你游戏去吧。” “哎那是辐射几啊?” 迟柏意说:“几都不是,那就是个养成经营类手游。” 老黄震惊中带着茫然扭头望她,眼神看上去特别不能理解。 迟柏意坐回办公桌前打开手机横看竖看,也觉得很不能理解。 她干脆戳戳那堆废墟中乌漆麻黑刨地的狗,问它: 你怎么玩儿成这样的? 狗不答,冲着屏幕外的她干呕两下,哕出一坨五彩缤纷的史莱姆。 头上还顶着一串硕大闪亮的字符:上天入地宇宙无敌无产阶级战斗之王神犬,陈运在上—— 不错,迟柏意斗争两天就得到这么个结果。 狗的名字在二人偷偷改来改去到正大光明改来改去中越来越长。 而迟柏意天天没事干一打开,不是在到处找狗,就是对着狗制造出的火龙卷发愣。 再要不,就是房子塌了,地碎了,狗要死了,狗病了,狗脏得生命条快空了…… 这回好,房子直接没了,草坪也没了,只剩下一片黑中透黄的荒漠,一堆巨大零散的垃圾。 迟柏意想象中的洗澡陪玩友爱交流种菜一律没有,温馨的养成经营游戏变成了废土风生存。 氪金都挽回不了那个“宇宙战犯奇迹比格”的成就。 那个成就现在还挂在狗脏兮兮的脖子上,闪耀着智慧光芒,伴随着它刨地的动作一抖,再一抖…… 迟柏意闭目后仰,把手机“咔”地息屏。 无视陈运发给她的新成就截图: 你挖到了绝世珍宝! “这宝贝怎么就是个脏帽子?”陈运很费解,“不是说是隐藏成就,连牌子都没有?” 杨奇暂停电视剧,凑上来看看: “隐藏成就好像就是这样,给的是实物。” 陈运“哦”了一声,操控小狗叼着帽子满地转悠起来: “谢谢。” 杨奇说“不谢”,吃掉最后一口饭,喝着配餐粥,问: “最近两天怎么也没见你急着走了?” “雷姐不在。”陈运点着手机屏幕回道。 “挺好,能有时间好好休息一下。”杨奇说,“以前见你除了吃饭几乎都不见放松。” 吃饭也是比谁都快,十分钟解决完走人。 “我们都还说要打赌呢,看看你这个状态什么时候能退下去。” 陈运这会儿还是早吃完了,就边玩边回着她: “为什么要看什么时候能退下去?” “刚进入工作都比较有热情啊。”杨奇说,“我当时也就兴奋了一个月,一个月后就不行了,每天上班跟上坟似的。郑筝久一点,多了十天呢。没想到你这个脾气性格,居然还挺……” 陈运注意力暂时转移了一下: “上坟?” “就是个比喻。”杨奇笑笑,“哪一行都是这样,干得久一点新鲜感下去,各种琐碎麻烦的事儿就来了。尤其是咱们这种,天天睁眼就是人,闭眼还是人,人来人往越来越烦。” 陈运想了想,说: “对,人多了是烦。” 不过也还可以,别的不说,起码香水店没什么早高峰晚高峰,除了节假日,客流量都差不多。 而且要说人多…… 恐怕迟柏意一天才真的烦呢。 但她看起来就也还可以的样子,四平八稳的。 “所以说,你这个脾气性格能干得这么好挺厉害的。”杨奇把一瓶水递给她,“你年纪还小,平时多放松放松。像最近这样就很好。” 陈运接过水放在自己脸颊上冰着,有点儿不好意思,也有点感激: “谢谢姐。” “不谢不谢。”杨奇叫她客气笑了,“都是实话,不是夸你。再说你放松一点儿,我们这些上班上疲了的也压力少点儿啊。你看大家这两天是不是都挺乐意来找你玩儿的?” 正说着,有人推门进来: “工资到账了!” “这么早?这月还有一周呢吧。” 陈运点头: “还有八天。” “雷姐说提前发了,你们快看看有没有什么不对,要有的话我报上去。” “我看看啊,小陈你也看看。” 陈运不知道怎么在手机上看,打算回头问迟柏意: “嗯,那我先走了。” “哎小陈你明天记得再给我讲一下香水怎么做护手霜啊,之前有人问呢,我给忘了。” 陈运答应着出休息室,打卡下班。 去工作室的路上接到迟柏意电话,还挺意外: “你今天不忙吗?” “忙啊。”电话那头她不知道在干嘛,可能是走得很急,声音还带着喘,呼哧呼哧的。语气倒温柔轻快: “这不是抽点儿时间问问你么,午饭好好吃没有?” “吃挺好的,排骨米饭。”陈运问她,“那你呢,有时间在游戏里问我,吃东西了吗?” “出手术室就一点多了。不过还是吃了。吃了点儿同事送的小点心,红豆糕绿豆酥芝麻球百合鲜花饼黄油松茸小饼干……” 陈运憋着笑: “你故意馋我呢。” “是啊。”她轻轻笑着,“馋到了没有?” “馋死了。”陈运咕嘟咕嘟地咽口水。 “那下午来接我。”电话那头道,“连着大夜上一天班,我这会儿感觉人都快打飘了,幸好明天是周末。” “下午……” “今天下午应该事儿少。”迟柏意看了眼表,“争取准时下班,我得请你去趟店里帮个忙。” “吃你点心还有条件。”陈运说,“不过是什么忙,搬东西?” “不搬东西。”迟柏意听出了她话里的期待,不由得一笑,“应该是你拿手的东西,辛苦小陈老师了,帮帮我,行不行?” 小陈老师嘴角压都压不下去,走道都不专门踩白砖了: “行,那我来接你。” “那挂了?” 陈运舍不得挂:“好……我、你别太累。” “想我了?”迟柏意停下脚步,调整着呼吸。 “有点儿。” “毕竟我都、一天一夜都没见到你了。”陈运攥着水瓶,心跳慢慢变快: “你的床太大了,我一个人睡,有点冷。” 第92章 爱人兼未婚妻 迟柏意因为这句话整个下午都处于亢奋状态中。 接急诊电话都不头大了。 虽然急诊那群人还是嘴里跑火车,说流鼻血流了一塑料袋的患者生命体征平稳。 下午六点下班,医院大门口见到陈运时,她觉得自己人都快要飞起来,话都没说一句,一头闷在了对方肩膀上。 陈运赶紧伸手接住,再一看发现她眼睛都闭上了: “累?还是哪里不舒服?” “累。”迟柏意把脸埋在肩窝里蹭蹭,圈着她腰不想动弹: “让我抱抱,充个电。” “你充吧。”陈运笑笑,手一下一下顺着她头发,嗅着那点儿香味,“实在不行上来我背你走。” “你背太硬。”迟柏意非常不要脸,唧唧歪歪,“硌得慌。” “你嘴真欠。”陈运的笑变成冷笑,伸手“啪”地一拍她屁股,“给我亲两口。” 迟柏意眼睛都不睁,说: “别动。” 陈运不动了,自助式低头嘬嘬她耳垂,嘬得耳坠子晃来晃去。 嘬着嘬着牙就开始往外露,被迟柏意一把捏住嘴巴: “不许。” 陈运拿讨好的眼神瞅她。 迟柏意将她脸一推: “什么牙口,咬人那么疼。再说我刚下班,你也下得去嘴?” 陈运百无聊赖地放开手: “刚下班你也是香的。” “这么想我呢。”迟柏意往停车场走着,说,“居然都不嫌我身上有医院味儿,小别胜新婚了?” 陈运光笑不说话,跟在她身后上了车,系好安全带,才问: “你到底哪儿不舒服?” 迟柏意手还放在自己后腰上,一顿: “能看出来?” “腰又疼了?”陈运看着她手,再看看她眼睛,“眼白这儿红血丝那么多,昨晚不是说事儿挺少?” “早上手术站的。”迟柏意凑过去跟她碰碰嘴唇,说,“站得腰疼背疼哪哪儿都不舒服,没事,晚上回去你给我揉揉。” 陈运不觉得揉揉能顶什么用,但见她那样子也只好先答应: “行,那咱们现在是去店里还是回去?” 回去的话还可以贴个膏药什么的。 然后晚上热敷一下再揉揉,周末歇两天没准能好。 迟柏意启动车,打着方向盘道: “去店里吧,赶紧弄完这一天事儿就结束了,晚上不做饭,外面随便吃两口。” “越来越冷了,最近天黑的这么早。” “你今天怎么样,累不累,遇到事祖宗没有,作业搞得顺利吗?” “陈运?” 陈运把脑袋转回去,目视湳枫前方: “嗯。” 过了一阵子,说:“都行,挺好。” 迟柏意就笑: “看什么呢,看着我也能发呆?” “看你好看。”陈运啧一声,“好好开你的车,除了看你好看还能看什么。” “多好看?” 陈运瞥了她一眼: “好看还用人说?你缺表扬吗?” “缺你的。”迟柏意很认真,“我就乐意你夸我,听得心里可美了,懂不懂?” “真的?” “真的。”迟柏意慢慢跟在一辆走走停停偶尔还回倒的车屁股后面注意着车距,“你得告诉我哪里好看,哪里好,我就乐意听这些。你夸了我我能进步。” 还能不这么烦。 啊前面这破车能开开、开不了左转去垃圾场报废算了,司机也可以报废掉,什么破技术! “你倒车的样子特别好看。”陈运于是说,“手在方向盘把着也特别好看。” “你回头往后看的时候,尤其好看。好像在看我,可我又不知道你到底有没有在看我,但我又能感觉到。” “那你感觉到的一定是真的。”终于出了停车场,迟柏意一踩油门超车上路,视野开阔的瞬间浑身舒畅: “我脑子里的小人一直在看你呢,很想亲你两口。” 另外……还想问问你,一个人在家是不是除了卧室的床、书房的书桌、和浴室,就哪儿都没有去,什么也没碰—— 她说完这一句,偏头扫过,陈运正抿唇笑着低头,脸上显出点儿腼腆来。 是十多二十岁的年轻人才有的腼腆。 跟脱下衣裳时不一样,跟脸红心跳时也不一样。 很客气。 但并不是害羞。 也正是这点儿腼腆让迟柏意为之心动: “我喜欢你这个样子。” 陈运睁圆了眼睛,望过来。 迟柏意没看她,手指在方向盘轻轻敲着,继续道: “看得人脑子都静了心都化了,恨不得给你骑脖子上去。” “你这个样子我也喜欢。”陈运揉了一下鼻子,低头小声说,“虽然你没看我也没真亲我。” 但好像…… 比真看见,真的接吻还要更近一点,更亲密无间。 所以就算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距离还隔着一点,也都觉得温柔。 时间短且温柔,世界温柔,夕阳静默穿晚风而过。 于是这一刻会变得很长。 直到—— 俩人手牵手晃悠着一起进店,看到了大厅里跟人相谈甚欢的钱琼。 说相谈有点儿扯。 因为迟柏意听见就她一个人在单方面地说,另一个也不知道是哪位,半天没吱声,可能插不上话。 说甚欢还有点儿为难她。 因为陈运分明看见她笑得很正规,露了八颗牙。 然后她正对着门见到她们,脸一下子僵了。 背对着门的这位回头,笑容逐渐灿烂起来: “哟,这不是柏意吗?” 迟柏意看着这人站起来,简直恨不得脑袋一扭转身走: “褚姨好。” “好好好,柏意又漂亮了。我就听说你们这个店要做起来了,正好顺路来看看,不错,拾掇挺好。” 钱琼在旁边: “挺好挺好,我跟你说啊姨我们这个装修是不是很有那个味儿,楼上您看了没有,到时候把根雕什么的一摆,那又不一样了。” “听多多说你跟她一块儿干的我还不相信呢,我想你这个孩子不是向来不爱折腾这些的吗怎么还转性了,结果这一看,是不一样了。” 迟柏意说:“也没什么,就心血来潮弄着玩玩儿。” “对,没错。”钱琼语速加快,“我奶奶昨个还说我抠门呢,就这么个小地方赚也赚不上,当练练手得了。她都懒得操心。” 陈运在这俩人边上听得一愣一愣,怎么听都觉得全是敷衍。 可那个穿得特别讲究的人就跟听不出来似的,还在“不错不错很好很好”,“没想到啊没想到”。 紧着眼珠子就转过来了: “这位是?” 陈运分明感觉对方的眼睛在自己身上从脚到头迅速转了一圈。 “你们的……合伙人吧?看着年纪也不大呢。” “不是,这就是……”钱琼噎了一下。 “这是我……” 迟柏意说着,迅速看一眼陈运,确定她眼神之后,道: “爱人兼未婚妻。” 陈运说:“褚姨好。” 对方怔了怔,随即笑着点头: “好,挺好,柏意眼光高。” 钱琼白眼恨不得翻上天: “褚姨你上不上二楼,要不我陪你再上去看看?” “算了,我还有事儿呢。” 于是钱琼直接开始送客: “那行,您老慢走,家里司机在吗,不在去哪儿我送送您?” 迟柏意跟着送: “您看路。” 陈运也只好跟着,不过不想说话,就看着她俩跟撵人似的把这位长辈送出店门送上车。 车磨磨唧唧开走,三人一块儿站门口对着尾气行注目礼。 脸一个拉得比一个长。 陈运自觉自己是最短的那个,钱琼姐居然最长: “你们吃什么吗?我去买药顺便带回来?” 迟柏意扭头看她一眼: “药?” “给你买盒双氯芬酸钠。”陈运说,“家里没有了,你腰疼不就吃那个么。” 迟柏意笑了笑: “那行,就朝左走。” “两百米。”钱琼接着说,“小陈运给我买个奥美拉唑,胃疼。” 小陈运点点头去了。 剩下二人继续行注目礼。 行着行着,迟柏意就听她说: “你一天天到底有多忙?” “打电话不接的。” 倒反天罡,没有自觉。 迟柏意一点儿不客气:“我开车呢不接你不能直接给我发个消息?” “你自己看看我给你发多少消息,你回了吗你?”钱琼气道:“这下好,正好碰上,腻味吧。” 腻味得够够的。 “还行。”迟柏意说。 “还行什么还行。”钱琼转着茶盅子,“就这位这个大嘴巴,过不了一天全世界都知道你有个对象,迟教授那边你还没说呢,这下好,直接冒出来个未婚妻。” “那多替我省事。”迟柏意语气淡淡的,“你迟教授早知道晚知道都一样。” “那她不得又给你安排上吗?又是这又是那的,就你妈那个路数,我想想都替你俩发憷。”钱琼头疼地道,“而且陈运这儿还没个准备呢。你这算嘛事儿,先斩后奏?人陈运该……” “你少操点儿心成不成?”迟柏意本来不烦都快叫她说烦了,“我俩好着呢。” “是是是,我知道你俩好。”钱琼捂了一下肚子,“问题是光你俩好能怎么着啊。陈运又没说报备家长之类的话,你看这压力一上来……” “那我说这就是个我的普通朋友?”迟柏意很鄙夷地看她,“跟你高中似的,说是闺蜜?” “她是什么人,就得是什么人。我妈那儿,她保准比我都替我想着。少多管闲事。” 钱琼张张嘴,又合上,望着一旁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自己边上的陈运。 右边还有个迟柏意。 这两口子人均一米七,一左一右给她夹在中间,隔着她深情对视。 对视着对视着就笑起来。 笑得那叫个人比花娇。 钱琼气得一个倒仰: “行行行,我多管闲事,我多管闲事咸吃萝卜淡操心。你俩好,您二位那是真好最好倍儿好好得都蹬一条裤腿儿了……” “别贫,验货去。” “什么货?” “就这些。” 陈运坐在桌子前,目瞪口呆地看着箱子里一大堆珠子: “这些是?” “沉香串珠,紫檀也有。这边是熟结,那边是生结,越南海南都有。”钱琼看着她,“东西到手没有问题,找人也看了,说货色是正的。就是价格太高。” 迟柏意挑了只干净杯子又洗几遍,倒茶喝着,给陈运送到嘴边,陈运摇了摇头: “不要——所以叫我来砍价?” “是叫你帮我们看看,到底对不对。”迟柏意从包里掏出来一串珠子,放上桌,道: “这是钱奶奶以前给我的一串,也是黄熟香,但明显跟这次这一盒样品对不上号。问所有人,都说没问题,是真货。” 陈运皱了皱眉,拈起她那串珠子放在鼻前嗅着,又俯身去嗅嗅桌上那一箱。 钱琼目不转睛盯着她动作—— 嗅,看。 就这两步。 比之前那位验货的还少一步。 陈运抬起头,犹豫了一下: “你们直接进的成品还是厂家边角料?” “一半成品,一半边角料。”迟柏意放下茶杯: “边角料价格比成品贵,成品比仙游那边贵一倍不止。” “哪一方都说其实这个价格和货没问题,毕竟我们卖也是卖市场价,绝对不会亏就是。”钱琼掏出烟盒,想一想放下,换成电子烟,吸了一口: “但我就想知道,什么叫按材料算,什么叫货算。这区别怎么能这么大,价格能差这么多?” 陈运就明白了: “货没问题。价格砍半。” “砍半?!” “边角料直接车,成品泡油了。”陈运拿起一颗珠子说,“木头是真木头,不过一个是一等,一个是四等。” “四等沉香白木多,油量少。” “你们是不是找人剖了,发现里面基本全黑?” 迟柏意看钱琼,钱琼点头。 “全黑是假的,不是假的也泡过油,真品沉香油脂分布不一。” 陈运看了一眼其他盒子的珠子,又看看钱琼袖子里的那串: “像你这串,就是四等货,我合香都不爱用,味道一般。” 钱琼愕然张嘴。 “还有你手机上这个挂件,不是奇楠。不过也不错。” 迟柏意开始笑。 “另外你现在正盘的那串也不是小叶紫檀,是血檀。” 迟柏意笑出了声。 陈运收了个尾: “不过反正都是檀木,被骗就被骗了吧。” 钱琼一下子停止动作,把串儿一丢: “我服了,难怪……” 难怪雷平那混账见到她盘串就老笑。 “京圈佛子的人设崩了吧。”迟柏意起身带着陈运准备走,“行了,回头你联系小魏去压价。我们走了。” 钱琼跟在后头张着手: “小陈运,小陈运你回头来趟我家呗。” “跟你钱琼姐说拜拜。” “钱琼姐拜拜。”陈运说,又问:“什么是京圈佛子?” “就是冷脸盘串者。”迟柏意道,“一般搭配清冷小白花或钓系旗袍美人。” 第93章 今天是个好日子 “瓜片汤想喝吗?还是吃个烤鸭春饼什么的?” 迟柏意问完半晌,不见人出声,转头一看,见她对着手机还在琢磨: “查上了?” 陈运说:“不是,在看日历。” 看日历干什么? “今天是周五,没问题。”迟柏意道,“十二月没假。” 陈运认真地划屏幕,“嗯”了一声。 迟柏意又道: “一月底才过年,离现在还有六十二天呢。” 陈运还是不抬头。 迟柏意也不开车,就坐着看她。 看了一会儿,陈运把手机一放,抬头笑了: “我看看,准备挑个黄道吉日跟你私奔。” 迟柏意嘴角一翘,转头开车: “我还以为你在挑咱们上床的日子呢。” 这玩笑开得有点二,迟柏意说完心里就有点后悔。 结果陈运一愣,立马又点开了手机: “这得挑吗?我看看。” 迟柏意张张嘴,干脆专心开车。 陈运就搁她旁边盘算: “今天不行,你太累,得休息。后天、忌动土栽种结婚安床……明天……” 话音未落一个急刹,陈运手机差点飞出去: “怎……” “怎么了?”她扭头问。 前面没车,后面没人,路况很好啊,怎么靠边停了? 迟柏意深吸一口气,说: “没事,有点激动。” “你管这个叫激动?”陈运收起手机,似笑非笑的: “你不知道自己激动起来是什么样儿吗?” “感动。”迟柏意道,“感动。” 陈运跟她对视着,笑了笑: “别客气。” 她笑得温和坦荡,挠得迟柏意心里一阵一阵发着痒。 风一阵一阵从左窗穿右窗,吹动头发。 迟柏意伸手拂过那些碎发,忽然说: “谢谢。” 陈运挑挑眉毛,依旧道: “别客气。” “谢谢你能这么认真。”迟柏意轻轻抚上她脸颊,声音低下去,“你认真的样子很可爱。” “谢谢……你能陪我这么认真。” 在这个时代,在这件所有人都已经等闲视之的事情上。 “还要谢谢你的包容。”迟柏意最后道,“对不起,我也没有想到今天会遇到这么个人。要是让你心里有不舒服或者有什么压力……” “我没有。” “那不是亲戚,最多是个世交的长辈。”迟柏意一字一句道,“什么都不算。我们用不着在乎她的态度。” “我们需要在乎的是迟老师的态度,对吧。”陈运握住她的手,在指节处轻轻一吻,“我都知道,你放心。” “也没有提前跟你打招呼。”迟柏意睫毛垂下去,很快又抬起来,“不过,可能是我自私,也可能是占有欲控制欲什么的作祟。总之,我不想对任何人否定我们的关系。” “不问就算了,但凡问,哪怕就是有那么点儿意思,我都不想撒谎。” 陈运望着她的眼睛:“就算你知道我可能会心里不安,会觉得被冒犯,会有压力?” 她说一句,迟柏意头就垂一点。 说到最后,迟柏意肩膀都垮了,只有手还被她攥着,眼神却也没躲: “是,就算我知道你可能会心里不安,会觉得被冒犯,会有压力。” “那你猜猜,我有没有?” 迟柏意沉默着摇头,摇一半又停住,犹豫着要往下点。 没点下去,被陈运捧了起来: “所以我说我都知道,你尽管放心。” “其他我现在还不敢保证,但我能保证的就这样——但凡你认我这个人,我就不会不安。只要你说谁谁谁屁都不算,那她就屁都不算。至于压力……” 迟柏意看见她笑了: “我这辈子可能最不怕的就是压力。” “而你嘛,就是那个香水的后调,船上的那个锚跟桨。”陈运放开手,胳膊垫在后脑勺朝后一躺: “你在一天,我踏实一天。什么都能成。” “至于迟老师什么态度,以后接不接受我,喜不喜欢我。跟你没关系,跟谁都没关系,你没必要为这个负责。” 迟柏意张嘴要反驳,被她看一眼,竟然没再能说出话。 陈运收回眼神,继续说: “所以你现在明白我当时为什么叫你进奶奶家了吧。” 彼时彼地,此时此地。 “你不想在任何时候对任何人否认我们的关系。我也是。” “哪怕对一个什么都不算的人,都不想。” 爱一个人,才会想要把她置于特殊的位置上,让所有人看见。 “行了,开车,饿。” 迟柏意叹气:“遵命,大侠往哪儿走?” “家。”大侠言简意赅。 大侠看她眉头还皱巴着,很贴心地又补了一句: “迟老师那儿你顺其自然,真的,我相信你。” 迟柏意没吱声开着车,半天才说了一句: “我命真好。” “运气也好。” “是,运气也好。”迟柏意笑,“能叫你这么个人捡回家,简直三生有幸。” 陈运就瞪她。 迟柏意笑得停不下来: “吓死我了小陈姐,气场全开呢,给我唬得都不敢吱声。” “你能别用这个破称呼吗?” “小陈姐别害臊。”迟柏意一本正经,“小陈姐应该的。今儿我让你八岁,你上天入地宇宙无敌无产阶级战斗之王在上。” 陈运思考片刻,也一本正经: “床上也让吗?” “休想!” “独断专行自以为是。”陈运评价,“一点儿没有女同德。” 迟柏意被最后三字震撼到: “你这网上的真差劲,学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话?” “好话。”陈运瞥她,“网上说了,大家快乐才是真的快乐。” 那未必。 “我刚数日子了,下月十五号毛毛走,我的香估计也差不多了。到时候我打算带着去奶奶那儿叫她看看,你能跟我一块儿吗?” 迟柏意开心点头: “好哦,要见家长了哎。” 陈运不理她。 “那我能不能也邀请一下你,过年跟我回去北城玩玩?” 陈运望着她扣在方向盘上用力到发白的指节,点头: “好啊,我长这么大还没出过西陵呢。” “北城是什么样子?听人说冬天特别冷,雪超级大,有多大?” “一片雪花有一个巴掌那么大。” “真的?” “真的。” “我小时候在家里天台上看见有一棵树就是被雪压倒的,漫天的雪,跟被子一样,一层层盖上去……” 吻也是一层一层盖上去,温暖又轻柔。 晚饭后喝过的杨梅汁好像淌在了身上,洇开点点绯色红痕。 被子翻滚如浪似潮,灯打茶梅香,不知道谁碰到了谁的痒痒肉,口边欲笑,齿上吞声。 一夜尽,小雪至,虹藏不见,天地入冬。 被窝香且暖和,俩人难得醒来洗漱完喝点儿汤,又一起窝到了床上。 天色到了中午还是阴阴沉沉,是个睡回笼觉的好时候。 可生物钟无比固执,叫她俩困得泪水横流大脑依旧清醒着。 迟柏意打了三个哈欠,坚持闭眼: “不行,我要把我那个梦做完。” 陈运也不拦着她,不过手很不老实地就到处摸—— 摸上嘴唇拨弄两下,摸上眉毛蹭一蹭。 摸着摸着嘴巴贴过来亲一口,赞道: “好脸。” 听着跟骂人似的。 迟柏意纹丝不动,闭目塞耳,两手交叉放在自个儿肚子上。 陈运只好自行玩耍,抓来只手摸摸自己的脸,摸摸自己的脑袋,摸摸自己的胸,再摸摸…… 摸不下去了,那只手黏在胸口不愿意动。 迟柏意睁眼: “我要睡觉。” “那你把手拿走。” 迟柏意说:“我的手也要睡觉。”? “我的手说你这儿不错,躺着舒服。” 说着,手指尖一捻。 陈运控制不住,低低喘了一声: “我错了。” 迟柏意拒绝收受,并且起身: “你昨天看日子看得怎么样,今天如何?” 陈运握着她手腕张嘴,话还没出口,手机铃声叮呤咣啷炸响。 俩人动作不约而同一僵,迟柏意难得骂了句脏话,松手去找手机。 陈运裹着被子坐那儿看,看着看着就想笑。 两秒后,她有点笑不出了。 因为迟柏意对着手机喊了声“妈”。 陈运迟疑片刻,看向迟柏意,迟柏意冲她微微点了点头—— 看着陈运出了卧室,迟柏意才又张口: “挺好的,没事,医闹嘛,习惯了。对了妈,我有件事要跟你……” “对,这就是我刚要跟你讲的事儿。”迟柏意已经习惯了这个卖水果的对话方式,很顺畅继续接着说自己的: “我谈对象了,人很好,你肯定喜欢。是那个人没错。对,也是两个月前我跟你提过的那个朋友。未婚妻?是,要结婚还没结不就是未婚妻么。” “我没打算谁都不告诉,也不是心血来潮。”迟柏意往外看一眼,看到陈运正在客厅玩扫地机器人: “我们相处两个月,可确定关系才不到两周。跟奶奶提过一嘴,打算过年带她回老家呢……那给你打电话你一般不都接不上吗?” “是,你问这些是应该。问题是现在……不是,我们都有各自的工作,什么叫带来让你看看?” “我现在买两机票直接飞来?”迟柏意都服了,“妈,妈?要不这样,你回来。” 迟教授还是那么有脾气,把电话“啪”地挂了。 迟柏意也很有脾气,鼓着腮帮出卧室,“啪”的脸朝下把自己扔在了沙发上,给陈运吓一大跳。 “迟……柏意?” 迟柏意瓮声瓮气闷在抱枕中: “昂。” “起来。”陈运说,“我带你玩儿去,顺便吃个中饭,有家素食店,超级好吃。” “烦,累,不想开车。” “我们骑车去。”陈运单膝跪下,趴在沙发边戳戳她脸: “去我的秘密基地。有点远,你骑摩托带我好不好?我知道一条小路,很漂亮,两边都是地,很少有人。” 很少有人的意思就是可以想骑多快就骑多快。 两边都是地的意思,就是摔了也没关系。 迟柏意自从补考驾驶证之后就再也没碰过车—— 直到现在,轰鸣声震耳欲聋,风阻加大撕扯身体,全神贯注投入,虎口的每一次轻微震动都能让人头皮发麻。 快风如刀,身体压低之后眼前的路开始再度流动,绵延如画卷。 视觉听觉嗅觉拉至巅峰,于是每一次高速压弯,离心力带着心脏跳起时,背后的人总会紧紧贴上后背。 没有尖叫,没有感叹,没有任何话。 只有呼吸。 爱人的呼吸,跟她一样,停顿、急促、舒缓,同频共振,合着风与声浪,在阴云密布的苍穹下,沿着路一直向前,汇作一曲长歌…… 天慢慢暗下去。 “你的秘密基地。”迟柏意终于开口问,声音很大,带着笑: “到底在哪儿?” “在路上。”陈运回道。 风太大,迟柏意放慢速度,侧耳去听,听到她在问: “天快黑了,我们回家吗?” “累了?” “有点儿。”陈运将嘴巴凑近她耳朵,又轻声说: “另外,我昨天确实看过了,今天是个好日子。” “诸事皆宜,不避凶忌。” 迟柏意直接油门拉满弹离合五千转升挡。 第94章 牡丹花下死 一周颠三倒四的生活在回去路上被重复了个遍。 到家时天已经一片漆黑。 俩人拉拉扯扯地进电梯,电梯上行中光接吻都花了五分钟。 气息紊乱带着口中薄荷话梅香气扑面而来,迟柏意眼看电梯门开开关关,想制止又不忍心。 只好庆幸这是一梯一户,楼上也没人。 然后干等着陈运胡摸乱啃结束。 说胡抓乱啃还客气了点儿—— 此人的亲嘴方式跟其本人的网上冲浪一样糟糕,逮着别人嘴唇猛吸猛吮,吸得太过瘾直接上牙,咬完再舔两下。 脑袋使劲儿往怀里拱,毛茸茸热乎乎还带点儿香,从鬓角蹭上耳朵,从耳朵蹭上脖子。 迟柏意一只手摁开门挡住,进退不能,一边得留意着叫她别靠墙,一边还得注意带着她往外走。 挪出两步,她不满意了: “你别动啊。” 迟柏意说:“我不动我不动。” 这声音太平稳沉静,陈运动作慢慢缓下来,抬眼去看: “你……” “我怎么着?”迟柏意拢了一下她衣领问。 “你还是没反应。”陈运轻轻皱眉,“怎么到我亲你、你总是没什么反应?” 迟柏意笑笑:“对哦,这怎么回事——可能年纪上去没那么容易激动了?” 说着,一摁指纹锁: “进去。” 陈运还要再说,人已经叫她推了进去。 屋子没开灯,智能感应像是坏了,借着月光大部分东西只能勉强看清。 陈运回身将她抵上了门: “真的,你不激动吗?” 无人应答。 气味纠缠着声音,发丝交错纷乱。 还是一样的动作,一样的莽撞,不管不顾,天真又热烈—— 啄在耳后,下巴,顺着脖子往下。 迟柏意仰起头,在她的头发扫过自己胸口,有那么几根撩过皮肤擦出温度时,终于低声笑了: “陈运。” 陈运在黑暗中抬头望她。 “先洗澡。” “我知道,我就……”陈运被迫吞进后半句话,梗着脖子被扔进了浴室: “那你不洗吗?咱们不一起吗?” 迟柏意在门外回答她: “我在卧室洗。” 说完转身走人,铺床拿枕头,倒水取装备,设置灯光。 准备完成进卧室浴室,花洒喷出水的瞬间,门开了一条小缝。 迟柏意头都没回: “不许。” 陈运悻悻地缩回脚: “我洗好了。” 迟柏意背对着她笑了笑: “那手环摘掉,转身,就站这儿。” 陈运背对着她罚站,人很不老实地小步小步倒退,边退边说: “不公平,我洗澡你就可以随便进来,你就不许我进来。你这叫那什么——只管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谁让百姓容易把持不住呢。”迟柏意冲完了,取来睡衣穿整齐,走到洗手池开始洗手:“我放火能放出烟花,你点灯都对不准灯芯,怪谁?” 反正不能怪我。 流水五分钟。 搓指缝,指床两侧,指节。 她洗得相当仔细,仔细得陈运站在身后从茫然到脸颊发烫,遂伸出自己的手来: “我也要。” “你洗过几遍了还要?”迟柏意从镜子里笑着瞅她,又摇头: “唉……年轻人。” 年轻人嘴比乌龟壳硬,脸比糯米纸薄,心里想什么就差吼出来,摸两把人能化成滩水似的软。 还要嚷嚷着公平和在上。 迟柏意不很往心里去。 是以,叫陈运撩阴招一腿扫倒在了床上的时候,她完全没反应过来。 而陈运睡裙一卷,两条腿左右分着一跪,就这么骑上来时,她是真的忍不住开始笑。 陈运被她笑得头皮发麻: “你老实点儿!” “我这还不老实?”迟柏意挺挺腰,头稍微侧过去,道:“来,过来。” 陈运坐在她身上犹犹豫豫地俯身。 “往上点儿。” 陈运就再往上坐一点,膝盖尽量撑好,怕压着她。 迟柏意觑着她衣领,抬手一拨。 那点儿风光景致乍露。 陈运忙着要捂,迟柏意也不拦,脑袋一别,瞄准大腿内侧张嘴—— 别说,口感非常棒! 陈运疼得脑子嗡嗡作响,叫都叫不出来,这会儿也不顾自己衣不蔽体了,一巴掌拍下去像拍上棉花,一声不响还往里陷。 低头一看,巴掌摁在枕头上,枕头在迟柏意手里。 “迟柏意!” 迟柏意把枕头扔掉,手绕过她脖子找准点儿一钳: “嗯,在这儿呢。” 陈运震惊地看着自己被她一只手卡住两只手腕举过头顶摁在了床上,腿一抬屈膝就要顶…… 顶了个空。 迟柏意把住她脚腕笑得意味深长: “柔韧度不错。” “你放开,先放开。” “我放开干什么,叫你骑?”迟柏意俯身,两只手都没松。 “你知不知道你这个骑法还有个名字?” “什么……”陈运挣扎了一下,眼睁睁看着她的脑袋埋上自己胸口,声音开始抖,“什么……名字。” “坐到我脸上来。”迟柏意说。 灯光一下子灭了。 黑暗中,陈运感觉到一条滑溜溜的东西游过皮肤,一圈一圈缠上了手腕—— 很熟悉的宽度,很熟悉的面料,很熟悉的……松紧度。 是那条风衣衣带。 “久旱逢甘霖呢。”迟柏意绑好之后,轻轻拍拍她脸颊,“小陈姐这一周来辛苦,今儿也不用你动手了。” “尝尝我手艺。” 十年单身练出来的手艺极好。 一套流程走完刚碰上致命点,陈运腿死死绞住,说: “到了,换人。” 迟柏意险些叫她气笑,一只手拍了亮台灯: “你觉得可能吗?” 陈运举起被捆住的手捂了捂眼睛,声音有点哑: “求你了。” “现在求有点早。”迟柏意特别冷漠,“这话你最好等两小时再说。” 陈运放下手,跟她对视着: “那你先放开我。” “不放。” “你试试。” “试着呢。”迟柏意凑近她,声音很低,“我说过没有?就喜欢你这个眼神跟语气。” “另外。”迟柏意摁灭了灯,“一声不出嗓子还能哑成这样,不愧是我们陈运。” 视觉被剥夺,于是其他感官更加敏锐。 鼻端萦绕着的气味经久不散,伴随体温一起升至最高点。 水声阵阵犹如大浪,淹没过一切。 陈运一开始咬紧牙关,后来牙被撬开,上下一起流出汁液。 脑子是空白的,一顿再一顿。 她躺着,迟柏意坐着。 后来她被抱着跪趴上墙,迟柏意在身后轻轻笑了。 那笑声如蜜如糖,浸过她,扶着她一起摇晃起来。 像在荡秋千—— 握住绳索,摇晃、用力。 头仰起,风声灌耳,一前一后,一直飞到最高,再高…… 灯光是在十分钟后再亮起的。 陈运眯眼看了半天,才发现亮的不是灯,是一只电子香炉。 就摆在床头柜上,和台灯一起。 迟柏意拢衣过来,替她抹了把腿。 陈运气还没喘匀,问: “你什么时候买的这个?” “大前天?”迟柏意道,“香也买了,你闻闻,什么瑶英胜,跟你合的比起来怎么样?” “一般。” “我看也一般。”迟柏意低头吻上她嘴唇,含混不清地道: “不过爆发力很强。” “不是,我不要了……已经到了,真的!” “真的!” “乖。” 陈运的确乖。 这种乖不是表象,而在内里,像与生俱来的一种能力。 就算高潮时死死闭紧嘴,盯上人,满眼都是要造反的野心,也乖得要命。 让抱腿就抱腿,让侧身就侧身,让抬腰就抬腰。 迟柏意有多爱她的不驯,此刻就有多爱她的这份乖顺。 香炉的橙光透过镂空花纹影影绰绰,香气凝成烟袅袅而上。 衣带已经散了,陈运伸手抱住她的脑袋,看着她的脊背后升起的烟。 每一次抖动后,那抹烟散开又凝聚,与光影交织徘徊,缠绵悱恻…… 夜极静,陈运控制不住地反手抓住枕头,终于喘出一声带着哭腔的名字: “迟柏意,痒……” 迟柏意答应着吻上去,哄着她将手放上胸口: “揉揉,自己揉。” “疼……太快了。” “慢,慢了,你、你动动……” 快不行,慢不行,年纪小十分难搞。 后半夜雨突然落下来,风声阵阵,吹过屋中一炉残香,喘息和命令恳求都不再有用,陈运哽咽着开始骂人。 脏字儿不多,攻击性极强。 迟柏意忍了半分钟不到,停手扯了方帕子塞进她嘴里: “听话。” “这么骂我该心疼呢。” “放松,想不想进去?放松。” 跟前半夜一样,手底下的身体重又软下来,片刻后皮肤再度泛起淡淡粉色…… 陈运趴在枕头上狠狠咬住自己胳膊,再被把住脖子拉起,声音颤得比窗外雨声更急: “你……你不累的吗?” 迟柏意一言不发地收手,将她翻了个面,后退一段距离,把头埋了下去。 “迟柏……意!” 迟柏意答应着。 每应一声,陈运抖一下。 “不要了,真够了,你不怕猝死吗你?!” 迟柏意抬起头,顿了顿,慢慢笑了: “听没听过一句话?” “我要把你舌头咬掉——什么话,放。” “牡丹花下死。”迟柏意说: “值了。” 第95章 我巴不得 迷迷糊糊睡过去之前,陈运还想着明天她绝对要睡到下午去。 好好的一个周天就这么睡过去真完蛋。 结果第二天看一眼床头闹钟,还是雷打不动的七点半。 全身都不太舒服,从腰到腿,肩膀像是被大象踩过又酸又疼放射到背……陈运重新闭上眼,默默在心里骂迟柏意骂了有半分钟。 半分钟后,身侧床垫下陷,一只手很轻地摸上她脸颊。 陈运眼睛没睁,说: “早上好。” “早上好。”迟柏意凑近亲亲她额头,声音很低,“再睡一会儿?” “要不要喝水,还是起来吃点儿东西?” “果汁喝不喝?” 陈运忍了一阵子,没忍住,伸手把她的爪子从被窝里拎出去: “你这是要让我睡的意思?” 迟柏意就展示另一只爪子上的药贴: “给你贴一下肩膀,今天冷,你怕是又要难受了。” “好贴心啊迟大夫。”陈运哑着嗓子气笑了,“你昨晚那么掰我的时候怎么没想到这个?” 迟柏意自觉理亏,于是动作麻利地给她弄起来贴膏药,端水喂到嘴边。 陈运全盘接收,缺觉不适的脾气很快下去,仔细盯着她的眼睛看: “你什么时候起来的?” “六点多?”迟柏意说,“身上还有没有什么不舒服?” “咱俩昨晚几点睡的。”陈运使劲儿回忆着道:“四点,五点?你怎么起这么早。你腰还疼不疼,要不也贴一下这个……” 陈运顿了顿,把脸别开,很快又转过来看着她: “干嘛?” “稀罕死了。”迟柏意跟她碰了碰鼻尖,轻声道:“怎么在这种时候还想着我,不生气了?” “气你卖力干活么?”陈运喜欢她这个碰鼻子的动作,握住她的手,也凑上前去碰一下,“辛苦了迟大夫。” 陈运还是陈运。 迟柏意一早上睁眼的忐忑不安和忧虑瞬间消失,心里一下跟叫人狠狠裹上了层棉被似的,又热又踏实: “我……” “还辛苦你这么早起来收拾这个收拾那个。”陈运继续说,“不过你要是能给我点儿衣服穿就更好了。” 迟柏意赶紧回身去衣柜里拿睡衣什么的: “那身上有没有什么不舒服,下面呢,小肚子呢?” 陈运说:“都还行,除了腿。” “腿?”迟柏意站那儿看她慢吞吞地穿衣服,没想明白,“怎么是腿,腿我也……” “你下回让我也这么折一下就知道了。”陈运看她一眼,扣上最后一颗扣子下床。 第一步还有点儿不稳当,后面就完全看不出来什么。 除了皮肤上那些吻痕牙印还明晃晃挂在大腿根…… 迟柏意干咳两下,很被动地跟着她动作退后,并且举起双手: “你、穿裤子……” “穿着呢。”陈运给自己睡衣下摆一掀,露出半透花纹的内裤边,“这不是么?” 迟柏意喉咙动了几下,没说出话。 陈运一只手摁肩膀,把她摁在了衣柜门上: “没有不舒服,特别舒服,下面没有划伤,小肚子也不疼。 心理状态也还行,没有觉得‘也就那样’,没有担心焦虑你更爱我或者不爱我,没有因为醒来你不在身边突然觉得没有安全感而空虚落寞。” “同时也很期待下一次。” “迟柏意。” “特别厉害,真的。” 迟柏意还没来得及感动,她已经贴了上来,紧跟着下一句也来了: “所以现在是不是该到我了?” 迟柏意一僵,有些无奈地笑道: “不怕猝死?” 陈运下巴一扬:“做鬼也风流。” “回头风流吧,回头。”迟柏意捏着她的下巴笑,“现在洗漱去,洗漱完吃早饭,咱们一块儿补个觉。” 陈运不依:“那补觉前能活动活动吗,就昨晚一开始那个。来个小的?” 来个迷你的都不行。 陈运被赶去洗漱,迟柏意就在后面念叨: “要节制,睡眠时间对你来说更重要,昨晚是我太过分,你还吃着药呢……” 陈运咕噜咕噜漱口。 她还在说: “而且今天咱不是去帮江月搬家么,再来个小的,还出得了门吗?” 陈运哗哗地开始洗脸,水溅哪儿她拿块儿抹布擦哪儿,手不停,嘴一点儿没闲: “不是我不乐意,是要看情势对不对,这个轻重缓急……” 陈运捞着毛巾把脸一抹,转头逮着她衣领啃上去,迟柏意瞬间闭嘴。 一吻结束,俩人嘴唇都有些肿。 陈运几根手指抚着她下巴,慢慢用大拇指摩挲过嘴角,看着那双眼睛一点点水润起来,很轻地笑了: “成。” 言罢收手,转身就走。 迟柏意站在原地同镜子里的自己大眼瞪小眼,瞪了有一分钟。 一分钟后,她开始跟早餐桌对面的陈运大眼瞪小眼。 陈运举着筷子看看盘子里的牛肉饼,再看看她: “哪儿来的?” “捡的。”迟柏意说:“出门左转天上下饼了。” “迟柏意!” “买的。”迟柏意只好道,“你不好久没吃了么,昨天还念叨……” “我就念叨念叨啊。”陈运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一口吃的而已。今天这么冷,你才睡多久,大早上起来跑那么远。” “你不懂。”迟柏意喝了口豆花,烫得舌头发麻,嘶嘶地直吸气,“今早这一顿非得吃好。” “当是犒劳你昨晚辛苦……” 陈运脸从白到红,凶巴巴别她一眼,低头狠狠大口咬饼。 一咬小半边,嚼得格外咬牙切齿。 “而且别说牛肉饼了,想吃个龙肉饼我今儿高低都得给你弄来。” 迟柏意说完一看—— 哟!耳朵也红了。 “谁叫小陈姐捧着,给我昨晚吃得那么香呢对不对?” 陈运筷子一放:“你还想不想吃饭了?” “想,想。”迟柏意终于从刚才的被动勉强换挡到主动,心情一时大好:“吃吧,快吃。这个饼凉了该不好吃了。” “想不想再来点儿别的?哦我就买了豆花,你想不想喝汤,想的话……” 陈运说:“不想。” 过了一阵,又说: “想吃冰淇淋。” 这么早吃冰淇淋对肠胃不好吧。 冷的热的这样吃会肚子痛吧。 迟柏意起身:“你先吃着,我买去。” 陈运隔着桌子一把抓住她袖子: “不要。现在又不想吃了。” 迟柏意低头笑着看她: “又不想吃了?” “不想吃了。”陈运揉了揉鼻子,抬头:“你坐下,咱们吃饭。” 迟柏意便顺着她的意思坐下。 临近十二月室温也降下来开始冷了,迟柏意点开空调。 屋里一时静极,除了空调运转的声音就是碗筷碰撞声。 就这么沉默着吃了有一会儿,迟柏意才听见她说: “你惯着我呢,对不对?” 这怎么能叫惯着呢? “你为什么愿意这么惯着我?” 迟柏意从豆花碗边抬眼,本想说句什么,却瞧见陈运正呆呆地望过来—— 头发有点乱,脸上还带着点疲惫,表情有茫然也有期待和寥落。 睡衣上的褶皱让她在这个时候,在这个阴天的光影下看起来十分柔软。 是迟柏意很久没有再见到的模样。 只有在这个时候,迟柏意才能够突然想起她也不过才二十岁而已。 爱吃甜食,会对一切不了解的东西充满好奇,想分辨个真假对错,该是同龄人刚刚进入大学一年多的样子…… “我喜欢你这样惯着我,可是马上又很后悔,又有点难过。”陈运低下头去,边琢磨,边慢慢地说,“这感觉不好,还是不要了。我其实一点儿也不想吃冰……” “那你愿不愿这么对我?”迟柏意用指节敲敲桌子,见她又看过来才道,“比方说我要吃冰淇淋呢,我现在就想要呢?” “甭管真想假想吧,你就说你买不买。” “买。”陈运马上说。 “那不就完了。”然后迟柏意就眼看着她站起来,“干嘛去?” “买冰淇淋。” 迟柏意无奈地又敲桌子:“坐下,我这就是个比喻。” 陈运犹犹豫豫地走两步,坐下来了。 迟柏意将椅子往前拉一点,看着她: “所以这不叫惯着,明不明白?这叫喜欢。你喜欢我,我喜欢你。” “当然你要说这个是惯着也行,喜欢就得互相惯着。” 而且要说我惯着你…… “我有时候都觉得不是我大你八岁,甚至有时候觉得咱俩年纪差不多。”迟柏意道,“当然不是其他,我就单指心理年龄——你什么时候进入社会工作的?十八?十七?我多大?二十三才大学毕业。” “你没发现有些时候我压根在你这儿占不到上风么?啊当然,床上不算。” 陈运想捶她。 “行,那就按床上也一样。”迟柏意点头,“你老实说,我昨晚绑你结不结实。再说就你这一身小肌肉的好功夫,你要不乐意我掰得过你吗?” 陈运可得意地挑眉毛:“那是,我让你八只手你都碰不到我。” “别骄傲。”迟柏意想笑,“所以还是乐意不乐意的事儿对不对?我乐意惯着你,也乐意被你惯着,更乐意你让我惯着你。” “我巴不得多惯着你一点。最好能叫你搬进我家住着别再回自己的小窝,只花我的钱,一天不用这么两边跑的上班。想要什么我给你弄,想搞调香我直接……” 手机响了。 迟柏意深吸一口气,看着她“嗖”地起身蹿进卧室。 第96章 被动意味着…… 迟柏意将最后一只碗放进洗碗机,听见厨房门被人很轻地推开: “讲完了?” 陈运“嗯”地应一声,上前去从后头抱住了她腰: “雷姐的电话。” 迟柏意心说猜到了。 “叫我过去一趟,说是她今天有空。”陈运说完,挪过去看她的脸,“现在就叫去,不过应该没什么事儿。” 迟柏意说:“知道了。” “大概很快就回来了。”陈运再说,语气有种可怜巴巴的小心,“那我走了?” “去吧。”迟柏意叫她逗笑了,“衣服穿我的,你的那套昨天给你洗了。” “今天估计挺冷,穿厚点儿。”迟柏意边说边往卧室走,陈运就在后面跟着。 换好衣裳,陈运站在玄关不动。 迟柏意给她整理好衣领,又拉拉袖子,很满意地退后一步看看,说: “挺好,走吧。” “车也给你叫好了,还有……”迟柏意看了眼手机,“三分钟就到。正好。” 陈运还是不动,就拿眼睛把她瞅着: “我保证,很快回来。” “忙你的去,正事要紧。”迟柏意说,“刚好我补个觉。” 俩人你看我,我看你地对视半晌,陈运终于蹲身蔫头耷脑地换鞋,拧开门把手脚步拖沓地朝外走。 迟柏意看她出了门,才道: “家里没橄榄油了,带一瓶回来。” “知道了。” “顺便给我买个菠萝。” 陈运声音一下子扬起来: “好!” 迟柏意站在门边看她回头摆摆手,步子非常轻快地进电梯—— 电梯门在眼前合上了。 迟柏意却没动,也没关门。 就这么站着。 大概不到半分钟,电梯门重新打开,陈运气喘吁吁地冲上前,两手往她脖子上一挎,吻了上来—— 嘴唇碰嘴唇,一连好几下,一下比一下响亮。 亲完迟柏意还没怎么样,她又转头跑了。 这回是真跑了。 迟柏意站在落地窗前看她在下头迈着长腿一溜烟狂奔,中途还不忘抬头朝这边扫一眼。 为了看得更仔细点儿,迟柏意还特意戴上眼镜,结果就看见她满脸焦急,赶紧比了两个手指—— 两分钟。 两分钟后,陈运紧赶慢赶地坐上车,看着迟柏意发的消息: 恭喜您在这场早八速跑中获得一分零三十六秒的好成绩,您的努力得到了应有的回报。 好厉害哦我的小神鹿,车上热了不许脱衣服。 陈运照旧回过去一个句号。 没一会儿,她发过来一张游戏截图—— 您的“陈运在上也可以”已经有一个小时没吃饭啦!马上就要饿死! 陈运点开游戏,看一眼满满当当饱腹条,果断让那条撒谎的坏狗去继续啃墙皮。 啃完墙皮还可以啃墙纸。 墙纸五颜六色非常好看,啃完还可以吐出绚烂的史莱姆,真是无比炫酷…… 雷平翻着那本龙飞凤舞的笔记皱眉,翻一页吸口冷气,再翻一页摇摇头,最后把笔记本“啪”地一合: “来,你给我讲讲你这个配方光精油到底要用几种?” 陈运打发狗去睡觉,头也不抬地说: “三四种吧,不一定。” “三四种?” “那就一两种?”陈运放下手机想想:“就后调的藿香和沉香……” “百分之十到二十的比例,用广藿烯罗汉柏烯乙酸沉香醇这些不行吗?” 陈运皱皱鼻子:“闻着化工味太重,而且再加上DPG,原香方中的那种厚重感就没有了。” “行,那这个呢?百分之多少……三点五的佳乐麝香,你既然用佳乐为什么还要再加罗曼?” “佳乐太轻太软了,罗曼我闻着暖和一点。” “你知道什么叫喧宾夺主吗?”雷平直接问,“佳乐和罗曼我不说了,毕竟也是尾调。你要追求什么厚重这无所谓,问题是广藿沉香麝香搭配前面的石竹烯桉树脑,哦你还要再加一比一的丁皮溶液,化合原料加溶液加精油,你这个比例是想让它们打起来吗?” “所以我调低了精油总量和那几种化合原料啊。”陈运说,“我闻过了,搭配得没问题,挺好。” 雷平有点头疼:“闻着没问题不代表它本身就没有问题我告诉过你没有?记不记得之前那几支香,闻着有问题吗?” “而且精油……”雷平看了一眼自己操作台,惨不忍睹。 于是赶紧别过脸叼上根烟: “咱们说过很多遍,香水现在就是化工产物。精油是气味柔和,刺激性没那么强。但香水追求的是持久。三毫升精油下去怎么都不可能比得过香精,爆发力又强杂味还少。还便宜。” “所以重点是持久和爆发力?”陈运认真思索着道,“而且你之前不是说芳樟醇比青柏精油便宜吗?” “重点是便宜!再说了,抛开剂量谈价钱合适吗?”雷平重重地道,“就你这乱七八糟的各种原料精油混起来一整就是几百块,定价是不是敢上千?你这个做作业方式我养活得起你吗?” 还没等陈运开口,她又很快接下去: “当然现在先不谈价格不价格,就只拿你这个配方来说,它就有问题——太杂了,你这什么都往里扔,到时候氧化出醛,闻一下给人送走,你是在调香还是炼毒?” “那不让它氧化不就行了?”陈运说。 雷平一下子沉默了。 师生俩面面相觑一阵,陈运抓过烟灰缸给她推过去: “我已经试好几天了,这个配方是一点一点调出来的,不单是之前全靠脑子写的那种。” 陈运说完,看看她:“所以你说峰值和氧化之类的问题无所谓。我会改。但比例方向我确定不会有毛病。” 雷平张了张嘴,烟“吧嗒”掉下来。 陈运伸手接住,又给她塞回嘴里,道: “你说有问题,也行。那你闻,你试,你说出来哪儿有问题。” 雷平定定看过来,看了足有半分钟,转头把烟拿下: “你怎么就知道我没闻?” 陈运一愣。 “我就是今儿闻过才这么急着给你叫过来明不明白?你要问题,但问题我现在很难说。这个比例你觉得可以,行,那半个月后咱们再看。” “不过,我得提醒你一件事。” 陈运问:“什么事?” 她不吱声。 陈运再问:“到底什么?” “别太依赖你的嗅觉天赋。”她叹了口气,“陈运,有天赋是好事,干这一行靠的是嗅觉没错。但你……你太注重这个东西了。” “别人靠嗅觉记忆,你靠的是本能。这是被动的东西。” 而被动,通常都意味着承受和顺从。 “你因为这个天赋是可以缩短学习时间,上手快而精准。但有些东西不是只靠天赋就能完成的。尤其是在现在,你本来还有无限可能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它可能、会成为一种束缚或者阻碍……” 雷平顿了顿,突然一挥手: “得得得,就知道你听不进去。赶紧滚蛋!我要睡觉。明天下午按之前时间过来。” “哦,滚之前给我把操作台收拾出来,我一会儿要用。” 陈运回过神,对她怒目而视。 “发工资了啊。”雷平躺在了沙发上闭着眼,“正式员工的,一个月按全天算的那种。” 谁给钱谁老大。 陈运只好衣服一脱,扭头干活。 没干两下,她又在那儿唧唧歪歪: “再给为师倒杯水,渴死了。” “渴死你算了。” “渴死我你喝西北风?”雷平睁眼瞥她,“不就是给你提提建议吗,小朋友气性这么大呢。” “哟,说错了,小朋友长大了哈。” 陈运顺着她的目光低头看看自己,看到了胸口几个大红坨,脸都绿了: “闭嘴。” 雷平能闭嘴就怪了: “你这小日子过得可以嘛,难怪大早上这么凶呢,合着……” 陈运开始用杯子瞄她脑袋: “你快死了。” 雷平眼睛一闭,头一歪: “我先死了,你忙,你忙你的。” 死人是不用喝水的。 陈运飞快地收拾完操作台,衣服一穿拔腿就走: “拜拜。” 雷平有力无气地哼一声:“回见。” 陈运走出几步,犹豫着停下来,把旁边衣帽架上的外套扯下来扔在了她身上: “你今天就睡这儿,不用去店里?” “不去。”雷平说。 “那下午你还出去吗?” 雷平睁开一只眼:“怎么着?” 陈运说“没事”,然后又看看她身上正经得不能再正经的衣服: “你……不用约会了?终于谈上了?” “分手了。”雷平轻飘飘道,“垃圾带下去,空调给我开一下,谢谢。” 陈运茫然中带着震撼离开,路上买菠萝买橄榄油办理存折都在想这个,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分享八卦: “雷平姐跟钱琼姐分手了!” 迟柏意被她摇醒也没想到一睁眼就能吃到这么新鲜的瓜,于是也震惊: “啊?她俩什么时候谈的恋爱?!” “不是谈恋爱啊。”陈运说,“是分手。分手了!” “她俩什么时候谈上了恋爱谈完还分手了?”迟柏意更震惊了,“效率这么高的吗?” 陈运迷茫地看着她: “对啊,她俩什么时候谈上的?” 第97章 我没别的,就人跟钱。 难怪钱琼也有空验货,前两天还往店里一蹲一下午呢。 合着不是转性是分手了? 迟柏意大脑风暴中,陈运在旁边思索: “所以她俩到底什么时候谈上的?她们谈上了没有?是她俩吗?” “不是吗?” “是吗?”陈运糊涂了,“雷姐也没说啊。” “谁知道呢。”迟柏意艰难地坐起来,捂着额头,“外面是下雪了吗这么暗。” “昨晚下雨了,今天是阴天。”陈运说,“那钱琼姐那边……” “我都快睡懵了。”迟柏意拉开窗帘看看,回头道,“差点以为回北城了呢——感情上的事儿她俩自己折腾吧,你不用操心。” “我就是觉得钱琼姐挺好的,当然雷姐也好。”陈运想了想,“她们挺配的,对吧?” “大概对的。”要论脸,那是配。 要论脸皮,那也配。 还有这个分手谈恋爱分手的效率…… 还真是绝配! “而且钱琼姐是朋友,雷姐现在又算是半个老师,谁受伤我都觉得不好。” 迟柏意使劲儿搓了把脸,把思绪拉回来一听—— 受伤? “谁都不可能的放心吧。” 陈运还要再说,已经被她推着出了卧室: “不说别人,说说你,今天除了听八卦还干什么了?” “还给你买了菠萝。”陈运跑去厨房几下处理好端出来,“泡半小时就能吃,超级甜,我保证。” 迟柏意很好奇地接过来看看: “真棒——对了,你是怎么挑的?我之前看网上说要挑叶子翠绿又长表皮金黄果眼大体格矮和胖的,结果买回来比柠檬还酸。” 陈运被她大长串话说得一愣: “这么多讲究吗?” “其实也没多少,一般就看看产地。”迟柏意回忆着道,“二般就看运气,酸甜看它喜不喜欢我了。” “没看产地。”陈运笑了笑,“我一般都用闻的,今天它绝对喜欢你。” 迟柏意看那盆菠萝尸块儿一下子非常顺眼起来: “真厉害,可以用闻的,难怪平常你买的菜都感觉味道更好呢。” “是吧?”陈运洗完手出来挺得意地扬扬下巴,“我也这么觉得。” 迟柏意笑眯眯撑下巴看着她: “好神气哦。” “必须神气一下。”陈运过来同她碰碰鼻尖,“不然很快就要陷入自我怀疑了。刚刚才收获了一大堆批评建议呢。” 迟柏意将人往怀里一搂,伸手给她揉着腰: “是吗?开山门生呢,爱徒呢。” “那也得批评建议啊。”陈运被揉得舒服,软趴趴地圈着她的脖子,道: “这样才能进步。不过……” “不过还是不服气是吧。”迟柏意憋着笑,“越想越不服气?” “就差说我业余爱好者自己瞎折腾了。”陈运说,“我打算等着下个月她来对我服气。” “加油。”迟柏意道。 “不过路上我也想过。”陈运替她揉着脖子和肩膀,字斟句酌说得很慢,“有些话她没明说,但我知道她意思。她说得没错。” 一个只凭感觉和气味得到的作品,对于爱好者而言也许算是成功。 但系统学习之后…… 陈运迟疑了一下:“你说,她让我去搞这个练习作,到底是为了检查我这一个月来的学习成绩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别的什么?”迟柏意笑着问。 陈运犹豫着:“不好说。算了,先不说这个,我有礼物给你。” 她不提,迟柏意便也止住话题,就很期待地等着。 然后看她从兜里掏掏掏,掏了半天总算掏出来样东西—— 红色的。 贺卡? 迟柏意摊着手掌定睛一瞅: “这是……存折?” “对啊。”陈运笑得眉眼弯弯,“打开看看。” 迟柏意打开一看,定期存款,第一条记录就在今天。 “密码是你的生日。”陈运看着她的表情,“我问过银行工作人员了,可以代取。” “身份证一会儿拿回来也放你这儿,你什么时候需要钱就可以去拿了。看这儿。” 迟柏意低头去看。 “我工资是不是挺高的?”陈运说,“雷姐给的是正式员工的工资呢,全天的那种,再加上绩效什么的。厉害吧。” “厉害。”迟柏意看一会儿,将那本存折放在膝盖上,抱住了她: “怎么好端端的突然给我这个?你知道我也不缺钱。” “就是想给你点儿什么。”陈运望着她道:“而且你不是最近也在做生意了么,万一手上有紧凑的……” “不许笑!” 迟柏意把笑憋回去:“不笑不笑,不是笑这个。” “我管你笑哪个。”陈运很恼火,“好好听着!” “遵命。” “我就是想给你点儿什么。”陈运重新又说一遍,很认真:“我自己花的也留了点儿的,以后每个月工资我都会往里存。” “陈运……” “你不缺什么我知道。你又不喜欢首饰,平时不见戴多少东西。”陈运语气很平淡,“我想给你买东西也不会挑。所以还是给钱踏实。” “虽然现在也没多少钱吧。” “一个月工资呢……” “别打岔。”陈运瞪她一眼,“反正我没别的了,就人跟钱。人是你的,钱就得是你的。以后赚多少,你就有多少。要是哪一天……” 顶着迟柏意温和而坚定的目光,陈运硬着头皮把后头话说完了: “要是哪一天你不稀罕我,想走了。这也是你的,算我……” “算你给我的分手费?”迟柏意接嘴。 “算我欠你的。”陈运咬一口她嘴唇,声音很低,“一辈子很长的,迟柏意。我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我也知道咱俩年纪差在这儿。我的安全感你一直都给我给的很满当,可我不知道自己能给你多少。” “我有病,条件也就这样,人可能也不怎么靠谱。以后的事儿谁都说不准。可钱是靠谱的。” “你知道我爱钱,没钱挣我就难受,钱打水漂我难受得能去一头撞死。” 额头顶着额头,迟柏意听见她最后说: “所以横竖不让你吃亏——要不要?” “不要怎么着?” “不要我现在就给你吃了。”陈运磨牙,“快说。” “要。”迟柏意颠颠膝盖,把那本存折往心口一捂,“真好啊我这连吃带拿的。” 陈运从她身上下来,理理衣裳: “菠萝好了,你吃吧。” “你干嘛去?” “我得回去一趟,拿身份证和别的东西,顺便把衣服换一下。下午还要帮毛毛搬宿舍……”陈运看着她,“你别动,吃你的,我打车或者扫辆车就行。” 迟柏意迅速进卧室换衣服,拿上车钥匙: “我跟你一起。” “不用,你昨晚那么累。” “我累,你不累?”迟柏意搂着她出门。 而且身份证什么的非得今天拿吗? 衣服非得现在就换掉吗? 帮人搬家你就准备一个人去? “晚上是不是打算就在那边睡了?” 陈运捏捏眉心: “明天。” 迟柏意专心开车,不说话。 陈运只好自己找补: “我都一周没回去了啊。” 迟柏意点头:是的,还真是非常漫长。 “房租不能白瞎。”陈运再说,“就这么点儿路,想过来就过来了。” 迟柏意只好道:“也是,我也可以上你那儿。” 陈运这回没接茬。过了一阵子,叫她停车。 迟柏意问:“不进小区了?” “停外头。” 结果车刚停她打开车门就跑。 迟柏意一愣,迅速追上去。 俩人一路跟友谊赛似的跑到那家熟悉的私房菜门口,陈运左右看看,往左几步在一棵树前蹲了下来。 迟柏意没摸清这是要干嘛,刚张嘴,就瞅见一道小小的黄白色身影从大老远狂奔过来。 速度超级快,不过临近五十米处开始减速,越来越慢。 到陈运面前一米时它几乎是小碎步在挪动。 与此同时尾巴开始使劲儿摇晃。 迟柏意认出了这只小狗,默默把嘴合上,静静地看着—— 小狗一声不吭,陈运也一声不吭。 一人一狗就这么对视良久。迟柏意看见那只狗以一种很小心很小心的方式靠上去,背对着陈运,在她腿前蹲坐了下来。 一分钟,两分钟,十分钟…… 她们不动,也没什么交流。 迟柏意终于忍不住问: “不给喂点儿吃的吗?” 陈运把脑袋转向她看看,摇了摇头。 那也不摸摸脑袋吗? 陈运也没摸,就这么一直蹲着。 来来往往车开过,地上水滩不干,风吹得人毛狗毛一起乱摆。 陈运照例很轻地说了声: “走了,小花。” “它叫小花?”迟柏意跟着她过马路,问,“不是流浪狗吗?” “半个流浪狗吧。”陈运说,“店里不想养,也不想扔,天天撂家门口生死由命。小花是我取的名字,也不知道它叫什么。” “你经常喂它?”迟柏意想起来那天小狗对着自己的模样,道,“我看它好像也就比较亲热你。” “我没喂。”楼下,陈运止步,道:“人都说了是有主人的狗,况且我又没养它。” “哦。”那你想养吗? “养大概也养不好。”陈运抬头看着自己的那扇窗户:“安定不下来,平时忙,狗很需要人陪的。” “而且喂了不养,还不如不喂。” 她声音很轻,轻得像是冰碰石头,脆得好听: “小时候就有这么条狗,我天天喂。最后也没喂出个好下场。还是保持距离比较好。” “到了,你上去吗?” 迟柏意有点儿想说“你想让我上去吗”,到最后也没说,只道: “你去吧,我在这儿等你。” 陈运就自己走了。 腰细腿长进楼道,迟柏意望着她形单影只走上台阶,望一会儿觉得眼睛有点酸,于是低下头缓缓。 再抬头时,人已经不见了。 天阴阴沉沉,也许明天还是有雨,乌云也没有散。 迟柏意站在楼下从这只狗想到福利院的大土坡,再想到这一周来陈运在自己家里的样子—— 厨房卧室书房浴室客厅。 从来不见她主动开电视,主动在书房找找其他东西看,当然更不会见到她主动去冰箱拿东西吃。 其他几个房间和阳台她可能也压根没有去过。 上床第二天就是给存折。 说是承诺也好,但要说是为自个儿画圈也行。 圈外迟柏意是触手可得的,而圈里她其实还是愿意自己待着—— 保持距离,保存边界。 单打独斗,不要人真的去帮,也不要人陪。 第98章 你不就喜欢这个吗 不仅是她,也许其他人也是一样。 比如需要帮忙搬宿舍的江月。 说是帮忙,去了才知道根本插不进手,就是东边站站西边站,偶尔前后手接点儿零碎。 连上下楼都没几趟。 帮忙? 帮着看人忙活还差不多。 就这样江月也很高兴,一直自己边干着活,边跟旁边的陈运说话。 陈运居然也没动弹,被投喂了一大把瓜子之后自始至终都袖手旁观。很不符合这位大侠平时的作风。 直到最后才一块儿上新屋子转了一圈,像在视察工作—— 照这个模式在迟柏意看来她俩就是来专业撩闲的。 不是,她才是来撩闲的。 陈运是来看场子的。 陈运哪怕就是端把椅子直接坐那个宿舍中间,江月都不会嫌碍事,还挺开心…… “就好像一直以来都是我想给她做点什么——我想给她买衣服,想让她住进我家。路太远,天冷了,我不想她一个人睡在那个没空调地暖空荡荡的房子里。” “我想叫她有个更好一点的工作,最好是不用这么天天打卡上班看客户脸色,她其实不爱跟陌生人打交道。” “我想要她能更上一步,弥补学业上的遗憾,去做这个年纪该做的事——上学,学自己喜欢的专业。” “我想叫她轻松一点,不要有这么多压力和负担。开心一点,这个世界上其实还有很多她没接触过的东西,游戏电视小说游乐场动物园海洋馆……” “我也有钱,我自己的钱除了我妈我奶奶,不给她花还给谁花?” 迟柏意说到这里喝了口水,转动着杯子,叹气: “可是她好像什么都不需要。 我的房子是很大,安静,舒服。但她更愿意回到自己的小屋,在那张床上她就能睡个好觉。 工作是很累很烦琐,每天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人,但她在工作她就踏实,拿到工资她就觉得都值。” “我又心疼,我又真的欣赏。我爱她这个劲儿,我也恨她这个劲儿。我帮她了吗我帮了,问题我帮的也就那么多。我就想再帮一点,帮到底,不行吗?” “我就期望她除了我这个人以外再图图别的东西。” “但我又知道她就图我这个人……” “所以这不就是真爱吗?”钱琼很受不了地说,“因为你爱她她爱你……不对啊,为什么几天不见你这个情感母题越发高级,已经从恋爱走向婚姻磨合期了?” “你给我聊点儿真正意义上的困难,别臭显摆了行不行?” 迟柏意被打断也很受不了: “那你说吧,你说你想听什么。” “我不就想听听你有没有什么觉得很麻烦很难处理的地方。”钱琼摸着下巴,“这些算什么玩意儿?” “这不就是我觉得很麻烦很难处理的地方吗?”迟柏意瞪着她,“就是陈运这个人……” “问题是你不就喜欢这个人吗?”钱琼脑袋都快碎了,“这不正是你喜欢她的地方吗?” “我是喜欢但我……” “但你就是想当她妈。”钱琼点头,“我算是看出来了迟柏意,你就是这么个货色。高中逼着我刷题念书,大学逼着我考研戒烟。” “你不是指湳枫望人陈运图你什么,你是指望人样样听你安排,走你设计的路,最好整个三观都叫你塑造出来。幸福快乐无忧无虑。”钱琼笑着问: “问题是你觉得可能吗?” “我都不说一个正常人了,我就说她。她从小到大什么条件什么环境,你什么条件你什么环境。你有家庭有家人当后盾,她呢?” “你活到现在这辈子最难受的事儿是当年在急诊叫人泼药指着鼻子骂,她这辈子最难受的事儿你理解得了吗?” “迟教授前两天打电话该又问你了吧,说了什么?” 迟柏意不吭声。 “该三连问了吧。”钱琼一笑,“家里干什么的,现在是在做什么工作,多大,什么学历——都问了吧。你怎么说的?” 迟柏意清清嗓子:“我说电话里说半天没用,你见着人就知道了。再不行,回头问奶奶吧。” “你可真厉害。”钱琼咋舌,顺便竖了个大拇指,“敷衍学一百分。” “别打岔。”迟柏意打落她的手,“这不是重点。” “没打岔。”钱琼说,“那谈恋爱到最后一般不就是老三样麻烦吗,家人认可相处和谐条件允许。连这三样麻烦你都不当回事儿,就这么点儿东西给你翻来覆去愁上了。” “你知道你这叫什么吗?” 迟柏意的经验告诉自己现在最好不要反问。 但钱琼一般也不需要反问: “庸人自扰杞人忧天身在福中不知福——你想叫人依靠你,你没想过人这辈子打记事儿起就没有过能靠得住的人?” 迟柏意已经放弃了沟通: “是,对,没错。” 这个神经病还不依不饶的: “人是个体懂不懂?谈恋爱就谈恋爱,你看我。” 看你什么,看你分手又分手? “我就从来不愁。” 扯犊子吧你。 “你不愁。”迟柏意学着她刚才那样子点头,“对,你不愁。我也不知道你最近是犯什么神经也不喝酒也不浪,天天没事就打听我跟我对象了。” 打听完嘴里也吐不出颗象牙,不是吐槽就是吐槽。 “你跟你对象没劲儿透了。”钱琼对瓶吹,一口气灌完瓶底,嘶嘶吐着气道,“陈运真正经事业狂,你假正经恋爱脑,俩洁癖,俩身在福中不知福的神经病……” 迟柏意果断闭嘴,看了眼手机起身: “自己喝吧,我走了。陈运复查结束了,下午第一天去驾校我得去看看。” “我也去。”钱琼立马跟着站起来,“带我一块儿。” “我现在得去医院。” “医院就医院。再说报什么驾校啊,咱俩这十年车龄还教不了她了?” “你没空?你没空我有空啊……” “你叫什么钱多多你叫话多多算了。”迟柏意把她撵去后排坐,一路上依旧叫她烦得要死,“对了,一会儿在饭桌上拜托你话少一点,老周也在,别丢人现眼。” 她一下子沉默得像个人类,直到下车跟着去餐厅都还正常着。 初恋前任就是杀伤力比较大。 迟柏意很满意: “今天怎么样,都还顺利?” 陈运说:“顺利,特别顺利。不过周大夫说药还是要吃着。” 说着又压低声音:“钱琼姐怎么也来了?” 迟柏意抬头一看,钱琼在花生豆里挑花生皮,周清砚在对面看她挑。 “这样看上去不太好。”陈运小声说,“你没告诉钱琼姐周大夫也会来吗?” “我肯定告诉了啊。”迟柏意同样小声道,“但她说无所谓。你有没有跟老周说?” “周大夫说没事。”陈运抬眼瞟一下,表情很苦,“不过我现在觉得我有事。” 迟柏意跟着抬头: “没事没事没事……” 桌子对面,钱琼挑完花生皮,把一盘干干净净的花生米往左一推,拿来热毛巾擦着手。 周清砚同样一言不发地接过去,就这么一颗一颗吃起来。 场面一时间有种诡异的和谐。 凉菜三道走完,开始上热菜,这边陈运给迟柏意夹一筷子,迟柏意给陈运夹一筷子,各自在盘里低头吃。 那边钱琼给周清砚夹一筷子,周清砚给钱琼夹一筷子—— 筷子和筷子在半空中相遇,又各自落回自己盘里,到最后谁也没吃。 钱琼终于抬手要酒。 “喝太多了。”周清砚说,“来的时候就一身酒味儿。” “下午不是还要去驾校?”迟柏意赶紧让服务员把酒拿走,“没事,您去忙。” 包间的门又轻轻合上,陈运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 “去驾校?” “就陪你去看看。”迟柏意说,“挺多年了,也不知道现在靠不靠谱。” “不靠谱也没事。”钱琼咬上了根烟,“我教你啊小陈运。” “你教?”周清砚抬眼。 “我教。”迟柏意道。 “你教?” “我俩……” “你俩?!”周清砚笑了,“你俩是在说天书还是在讲笑话呢?” 这下别说迟柏意了,就连钱琼都不乐意起来: “就我俩,怎么,不行?我俩今下午就打算教,费那劲儿报驾校呢。” “我要没记错的话。你俩高中毕业不到半月一个骨折一个脑震荡。”周清砚平铺直叙,情绪稳定:“大一开学一个脑震荡一个骨折。一个能把车骑河里去,一个能把车挂树上。” “那我们还是能参加MXGP的水平……” “不是,我……”陈运插了一下嘴,没插进去。 “是啊,参加完一起躺医院两周。”周清砚点头,“迟老师和钱奶奶那边还是我帮忙瞒住的,我为了照看你俩挂科都挂了一门。” “最后我拿奖了,她没拿。”迟柏意转头握住陈运的手,“我的车队那一年……” “我第三年也拿了!”钱琼哗啦起身,“我车队最后排名比她高。 “我其实……”陈运说。 “走走走,直接驾校去,我记得那地方有自由练习场。”钱琼一马当先拖着迟柏意俩人往外走。 “走!我倒看看你俩能怎么教。”周清砚也跟着走。 陈运被这三人夹在中间嘀嘀咕咕地念叨: “我其实一开始就想骑个电动车……” 第99章 前任对前任,前任和前任 周清砚抱着胳膊看那俩人围着陈运讲经。 太阳没温度,风卷沙砾刮在脸上跟被猫舔似的。 迟柏意说: “其次要检查胎压。你看,手指按压下去它能迅速回弹,恢复原状……” 陈运开始点头,周清砚开始笑。 钱琼说: “检查个屁,会骑自行车就绝对会骑摩托车,这一看就没问题。来陈运,上车。” “刹车要四指。”迟柏意继续说,“不过平时尽量用右脚后刹。” “左边这个,右边这个,档位看见没?轻踩一勾二,挂一档慢松离合。行了,上车。” 陈运带着全身护具开始缓慢上车,周清砚开始冷笑。 然后油门狰狞,陈运连车带人一起暴冲两秒,旁边俩人齐刷刷一个后撤步。 “控制,找找手感。”迟柏意还挺满意,“不错。” “身体得往后靠。”钱琼居然也很满意,转头跟迟柏意说,“她控制得住,劲儿大平衡性好,胆子也有,比咱俩当年可强多了。” 周清砚一听顿时连笑都不想笑了,默默跟这三人拉开距离,顺便扬声问: “头盔是什么的,多少钱?” “AGV,六千九。” 周清砚颔首:“哦。”那应该摔不死了。 这边迟柏意回答完,转过头: “一定要管住右手,慢松离合,记住了吗?” 陈运寻思了一下:“记住了。” “挂空挡点火。”迟柏意觉得自己教会了。 “以后熄火就这么干。”钱琼也觉得教得很全面了,还拍拍巴掌,“好,去吧。” 陈运在面罩下半瓶水咣当,很犹豫地问: “空挡怎么挂?” “看这个档位指示器。一档上挑半个档位进空档。” “成。” 一句话落地,她点火走人了。 点着火的那个瞬间陈运虽然心里没底,但自觉应该还算可以。 毕竟这边有两个曾经的参赛选手。 而车带着人真正起步的时候,她有点想念自己在手机上搜索的注意事项和傻瓜式教学—— 上面说什么来着?几千转提速什么来着?还是不要提速? 算了迟柏意没说。 踩一勾二,慢松离合。 风是有形状的,包裹住整个身体,于是破风的刹那能听见头盔外被降低数倍的嘶响。 练习场空旷无比,道路延伸向前一圈又一圈。 安静,规律,轰鸣…… 速度就这么不知不觉间悄然提升。 手腕发麻,手臂发紧,震动比心跳更急更猛。 这种纯粹由速度带来的肾上腺素可以短暂麻痹掉一切不妥。 等陈运反应过来前面有个大弯时已经来不及了。 刹车? 还是换档? 陈运选择换档,同时紧紧夹住车体。 就算这个车现在已经歪得可以直接躺下她也不管,体重加制动,力道反作用过来时她很自然地放松手腕,一同倾斜过去…… “我要不要再送她一套机车服?”迟柏意说,“这个护膝也不知道行不行,不过速度一般的话应该没问题吧,毕竟……” 迟柏意停顿一下:“你那什么表情?” 钱琼把嘴合上:“你老婆压弯了。”? “要出弯了。” 陈运还不知道什么叫出弯。 陈运现在满脑子都是一个事儿——这车它怎么能这么重! 不,也不是重。 它怎么就突然感觉这么不听话,飘了? “往后坐,重心向后!” 陈运慢慢压低身体,同时车头一阵乱甩。 “稳住!稳住!”钱琼边跑边吆喝。 “减速!右手!刹车,后刹!”迟柏意从没觉得自己嗓门如此大过,“陈运!” 陈运基本听不到,陈运驾驭着自己的超大号成人玩具“突突突”地向前向前,一路向前。 然后右手一抖—— 很神奇的体验。 腾云驾雾弄影团风,朝飞暮旋令人魂飞。 车没了,路也没了。 陈运眼前跑马灯地幻视到自己正在五年前的体育课上跳山羊—— 这山羊超级大。 这山羊无比高。 她双手一撑…… 奔跑着呼喊赶来的三人气喘如牛,瞪眼看她一个前侧滚翻加转身,接着鲤鱼打挺一跃而起。 “好……功夫。”钱琼说。 “没事了。”周清砚对着电话说,“事主自己……对,应该没事,好的。” 陈运摘掉头盔,很恍惚地走过来,问: “我脖子断了吗?” 三人一时都说不出话。 “我觉得你们可能教得有点不太详细。”陈运摸摸自己脸,再摸摸膝盖,“对了,我可能把屁股摔烂、还是车摔烂了?” “你别动。”周清砚道,“你现在就躺着,不是,你……” “你别说话。”钱琼问,“头晕吗?” 陈运摇头。 “手,脚,腿。”迟柏意上前一步,踉跄了一下,叫陈运伸手捞起。 “没事,都没事。”陈运说,“就是那个车……” “陈运?” 陈运转身:“……雷姐?” “你在这儿演全武行呢。”陈运看着她上下打量自己,“不来工作室,就为了在这儿翻跟斗?” “不是,我在学车。”陈运说一半突然想起来,转身介绍,“哦,这是迟柏意,我对象。” 迟柏意勉强定定神,道: “你好。” “别好了,又不是没见过装什么装。”雷平带着个长发过膝的姑娘,一眼她俩,再一眼车道: “你学车用这车?” “啊。” “你‘啊’个屁。”雷平再看一眼车道,“刚上手就是这么大排量,玩儿命呢,肉身菩萨啊你?” “这也就中排量吧。”一个声音嘀咕道。 陈运赶忙继续介绍:“还有这个是……” 说到这儿,陈运突然停下来,迅速看了眼迟柏意,迟柏意回看一眼—— 她们彼此都在对方眼神中看到了一种震撼和茫然。 “是钱琼姐。”陈运艰难地说,“然后这个是周大夫。” 迟柏意接口:“对。” 雷平“哦”了一声:“知道,也见过。” 迟柏意咳一声,握住陈运的手往旁边站了站,叫这两方人顺利面对面。 “陈运不说我还真没注意,原来您也在这儿呢,钱总?” 钱琼翻了个白眼:“雷老板客气,你要不出声我也没发现呢。” 接着陈运两个就在旁边看着她俩齐刷刷掏兜—— 一个掏烟,一个掏打火机。 一个一掏两盒烟,一个一掏两只打火机。 然后交换。 雷平接过自己的打火机,目光挪到她身旁: “那这位是?” “朋友。”钱琼把自己剩的半盒烟揣进兜,同样抬眼:“那你身边这位又是?” “也是朋友。”雷平说。 陈运有点没眼看,脚尖蹭蹭地,想走: “周大夫我头有点晕……” 迟柏意也湳枫想走:“那个……” “我还有事儿交代你。”雷平转头看看她们,“头晕?明天还能上班吗?迟大夫给看看?” “头不晕明天也不用上班吧。”钱琼冷笑了一声,“明天周天,你家员工是驴啊。” “为什么是驴?”周清砚问。 迟柏意默默带着陈运倒退,只觉得自己在围观一个大型修罗场—— 在场的六人,除了她和陈运,其他四位全是前任。 前任对前任,前任和前任。 这世界上无辜的前任和人渣在这个美丽动人的周六突然就汇聚在了一起,气氛诡异得叫人想掉头跑,场面奇怪得又让人忍不住想看。 而雷平身边的姑娘和周大夫一样在状态外,好像还嫌不够乱似的,扭过头对迟柏意说:“啊,您是医生吗?是这样的,我有个朋友……” “我也是医生,她是鼻科。”周清砚道,“你朋友这个症状持续多久了?” 陈运推着自己的摩托走一步,朝那四人瞅一眼,再走一步,再瞅一眼。 耳朵里全是声音,鼻子里除了灰全是香味。 各种香水味。 钱琼姐身上的雷霆味,雷平姐身上的香奈儿蔚蓝味,周大夫身上的消毒水味,那个长头发姐姐身上的花漾甜心味…… 迟柏意终于脱身出来跟她一起把车停靠好,蹲下来心不在焉地检查着,顺便感慨万分: “真热闹。” “她们什么时候能聊完?”陈运隔着摩托车偷看,说,“咱们干嘛不把她们分开,或者把周大夫和那个姐姐拉走?” “你以为我没提吗?”迟柏意灰头土脸地说,“我都插不进话。” 主要是她插一句,那边互相打机锋的两个混账眼刀就飞来了。 “看着吧。”迟柏意用手帕给自己抹把脸,顺便也给她擦擦。只觉得她俩这么蹲在摩托车后活像一对躲在战壕中共患难的战友: “你周大夫在聊正事呢,估计聊完就走了,人那位朋友病得还挺严重。” “对了,你到底摔着哪儿没有?头真的晕?” “刚才不晕。”陈运道,“现在有点晕——哦,周大夫来了,周大夫又停下了,周大夫跟我点头了。周大夫跟那个姐姐一块儿走了。她们这是在说什么?” 迟柏意朝着周清砚点头:“在说帕金森病。” “我是说钱琼姐她们。” 迟柏意抬头一看:“她们……在交流感情吧,可能。” 在互相嘲讽吧可能—— 雷平说:“彼此彼此,我看你也好不到哪里去,看这眼窝子深的,哟,几晚都没睡好了吧。” “比你睡得好就行。”钱琼凑上去闻闻,“我又没大半夜打错电话。哎,我这香好用?舍不得扔啊。” “谁嘴犯贱前两天说恋爱谈不成朋友更别想做来着?!” “嘴贱总比手贱好。哦,合着你今天来不是为了陪你朋友来看场子的?怎么着你那就不算朋友?!” “垃圾玩意,人一口好锅配你烂盖。” “渣滓东西,人一朵鲜花□□牛粪。” 陈运二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俩同时冷笑一声,头一扭。 “走了小陈运。回头找个时间咱再好好学。” “明天就是不上班也别忘了来工作室。时间该到了,你那练习作我明天就要收。” 陈运吃瓜吃上瓜皮,这才想起自己今天那么积极去复查就是不想交作业。只好垂头丧气慢慢站起来,朝左摆摆手,再被迟柏意抓着朝右摆摆: “啊,好的钱琼姐,钱琼姐拜拜,雷姐再见——我完蛋了迟柏意,其实那个香有点问题。” 第100章 突然特别想你 老实说,迟柏意觉得没什么问题。 之前陈运不是没有带回过小样,挺不错的。起码君臣相宜没有不搭调,融合得也相当完整。 原香方中的那股冷意被很棒的还原出来,同时寻常香水的酒精味儿不知道用什么方式遮盖住了。乍一闻挺神醒脑,再闻像是生吃两斤黄瓜,最后那种木质香混着点点花香才循序渐进散发出来,古韵悠长。 照迟柏意看完全已经达到了市场标准,剩下就是包装噱头营销之类的事儿,反正作为工作室手工香夸句“好”,毫不亏心。 当然她是个没有品位的人,她的标准可能是比较接地。 那要再退一步说,光这近一个月下来陈运在这上面费的那些心血总是实实在在的,朝九晚五废寝忘食,这样做出来的东西怎么会不好? 但好与不好,她说了还是不算。 早上查房结束,她在家里坐等半天,眼看现在已经快下午三点了,陈运依旧没有回来。 雷平发来的消息就这么横刀立马地戳在手机屏幕上,说得也相当明白—— 走了,早走了,走了都两个小时了。 两个小时从铁一小区到长青这边光走路都能走四个来回,迟柏意不知道她这是走哪儿去了。 蛸亭老宅?还是就在自己家里待着?或者哪儿也没去,在楼下和猫玩儿? 迟柏意抬头看了眼挂钟,时针稳稳指向数字三。 门被敲响。 她起身开门,陈运就在门外,见到她人,轻轻笑了一下: “给你带的生煎跟银丝卷。” 迟柏意接过餐盒,看着她动作很慢地低头换鞋: “吃午饭没有?” “吃了。”陈运站起身来,伸手勾过她脖子,定定望几秒钟,叹了口气:“我先洗个手……洗个澡。” “有热水。”迟柏意说。 她没再说什么,拖着脚步走向浴室。 迟柏意吃完生煎洗漱后又多等了十分钟,才起身推开浴室门—— 雾气缭绕,衬得镜中两道身影缈缈交缠。 水滴声急,口齿间溢出的声音更急。 末了陈运终于回过神,抹把脸就着这姿势蹲跪下去,扶住她两腿,正要继续,被迟柏意眼疾手快一把拉起: “不许。” 陈运仰头看她: “我也想让你舒服。” “刚才就很舒服。”迟柏意不松手,“起来,你这么跪着膝盖受凉。” “那我总不能跪你脚上吧。”陈运眯着眼睛,“而且你那叫什么舒服,就瞎蹭几下还能舒服?” “瞎蹭几下你不也到了吗?”迟柏意笑道:“你舒服吗?” 陈运还真不好违心地说‘也就一般’,只好道:“咱俩情况不一样。” “总之你先起来。”迟柏意又拉了一把,“这体位你也不怕我一会儿站不稳当给你坐头上去。”而且这样口脖子不会抽筋吗? 陈运沉默是金,用两牙印作为回答,咬得迟柏意汗毛倒竖两股战战: “不是……乖,听我说,这个姿势它不好,真不好。一会儿着凉了该。” “暖风开着。” “我腿软,真软了,哎站不稳……” “站不稳扶洗手台。”陈运幽幽地说,“害臊别低头,自个儿照镜子去。” 呦呵。 迟柏意气笑了:“好霸道啊小陈姐,这一个月给你长能耐了是不是?” “是的。”小陈姐歪着脑袋跪在她两腿中间用上目线看人,“就是的。多亏迟师傅教得好。” 迟师傅头一扭,拒绝接收这个湿漉漉的眼神: “你这属于不合理诉求,我要申请民事调解。” “你都不合理诉求一个月了!”陈运很恼火,“你看着我,迟大夫,你敢说现在你不想要?” “我不敢。” 但我也没打算以这个方式开头啊。 迟柏意终于转过来低头看她: “要不,咱们打个商量?” 陈运犹豫了一下:“什么、什么商量。” “刚那样蹭着舒不舒服?” “……还行。” “还行啊……”迟柏意笑了,“我有个别的蹭法,咱俩都能舒服的那种,试试?” “试……” “腿抬高,哎对,过来一点,再过来一点。夹紧。” “动一动。” 陈运一动,迟柏意跟着动。 你来我往上上下下此起彼伏一酬一酢。 脸对着脸,唇对着唇。 清露涓涓,团香如雪顶上一抹红。 是以每一个表情都能尽收眼底—— 快乐的,羞涩的,兴奋的,隐忍的…… 难耐之后濒临顶峰恍惚的。 临水照花花更艳,凭镜照人人比花娇。 呼吸心跳共振上最后一个峰值的瞬间,看着迟柏意缩放的瞳孔,陈运只有一个想法:这个周天,还是没白过。 再接下来的事儿就有点记不清了。 她俩好像又随便冲了个澡,然后一块儿跌跌撞撞滚上了床。 被子一盖,互相一搂,眼睛一闭…… 迟柏意貌似还问了一句几点起床,陈运说‘随便’。 再睁眼时屋子昏暗得像第二天早上。 迟柏意迷迷瞪瞪看见她祼着肩膀猛然坐起,脑子勉强清醒一半,问道: “几点?” “快七点。” “不吃早饭了,再睡半小时。” 陈运答应了一声,觉得不太对,再看一眼手机: “十三号的七点。” “现在几号?” “十三号。”陈运说,“周天。” 迟柏意坐起,捂着脑袋寻思半天:“哦……不用上班。” 陈运就笑了:“是啊,得吃晚饭。想吃什么?” “吃过晚饭去蛸亭?” “先说想吃什么。”陈运摸摸她脸,“姜姨今天给我了袋粘豆包,再给你煮个山药百合粥?” 迟柏意有点馋了,但还是道:“有点素吧。”你能吃好吗? 陈运下床抱来衣服背对着她穿,边穿边说: “那再凉拌两个菜,藕片和鸡丝。” 鸡胸肉煮熟撕成条,一根小米辣切碎,蒜泥少许,白芝麻小葱不要香菜,辣椒面一勺,热油烧出烟往上一浇,炸出嘶嘶响声的同时香气四溢。 生抽半勺蚝油一下醋两勺,盐糖均衡适量。 芝麻酱迟柏意也要,就只加了一点儿用来中和小米辣的辣劲儿。 粘豆包软糯筋道,甜而不腻,配香却不辣的凉拌鸡丝刚刚好。 吃絮了嫌不够清爽还有藕片,脆生生嚼在嘴里特别有成就感。 迟柏意爱死这个家常菜的味道,一口气吃完两个粘豆包才觉得刚刚那种突然馋上头饿出火来的感觉下去了: “什么时候带的粘豆包,我怎么也没发现?” 陈运给她盛半碗粥,用勺子搅着散热:“你是就顾着看我了吧,能发现什么。” “今中午给姜姨送了一坛之前腌的雕梅上去,她跟她小侄女都爱吃那个,走的时候姜姨从冰箱给拿的。” 迟柏意点头:“哦。” “给你腌的青梅还在那儿好好放着呢。”陈运抬眼瞥她,“没送人。” 迟柏意带着被戳破了小心思的得意和小羞愧继续点头:“哦。” “中午我本来累得很,想回去睡一觉。”陈运把粥推给她,看着她有一勺没一勺刮着碗沿。 “然后进屋子坐了一阵,突然特别想你。” 迟柏意手停下来,抬头。 陈运望着她,笑了一下: “想你不知道有没有吃中饭,早上查房顺不顺利,会不会又开车在路上开出一肚子气。 不知道是不是还在等我,想你可能就算开始急了估计也不会打电话来催我一声问我一句。” 于是那张两三年来一直都躺得踏踏实实的床一下子就硌得光坐着都难受。 “又想你要是在我旁边就好了,哪怕你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 “于是就想跟你说好多好多话,想跟你哭鼻子,想冲你耍脾气。” “迟柏意。” 迟柏意眨眨眼。 “这也是爱人之间可以做的事吗?” 迟柏意起身,来到她身后,双手摁在了她肩膀上: “当然。就像我昨天晚上给你找茬一样——你有不开心吗?” 陈运闭上眼往后靠,感觉着肩膀上的温度,慢慢勾起唇角: “没有,我挺高兴的。我喜欢你那样。” “是啊。因为我愧疚,教你没好好教,害你摔成那样。我后怕,又难过。”迟柏意轻声道,“我太普通,自己处理不好这些情绪。我需要你。” 就像你此刻也需要我一样。 “那我大概也很需要你。”陈运睁开眼,偏过头去在她手背上落下一个吻,“不过见到你我就什么都想不起来了,看到你那样进浴室,我就只想跟你干点什么。” “瑟瑟也是释放情绪的一种嘛。”迟柏意笑着说,“那干舒服没有?感觉如何?” “感觉比你单方面弄我要好一百倍。”陈运认真地说,“可以多多益善,以后常来。” “收到。” “那你呢,你舒服了吗?” 迟柏意抓起她一只手往自己胸口一按: “你说呢?” “我说……”陈运想了想,“应该也舒服了?毕竟我还第一次见你那个表情呢。” 迟柏意手一抖,赶忙要走。 陈运迅速带着凳子转身,掐腰抓胳膊,一把给她摁坐在了自己腿上: “我喜欢你那个表情。” “真的。” “你以后要真非得单方面弄我的话,用那个表情弄,我可能到的更快。” “想得真美。”就你这三分钟不到能湿个彻底的样子,还更快。 那还有什么乐趣可言?【你现在阅读的是 】 100-110 第101章 我舍不得你 “你到底还去不去老宅了?” “去,去。”陈运遗憾地放开手,“走吧。” 蛸亭离昌平路这边还是远,光开车就得半个小时。 更不巧的是,每一个十字路口都是红灯。 两分钟,三分钟,一分三十秒…… 迟柏意开开停停,开到最后几乎没脾气: “幸好你不晕车。” “幸好你不是路怒。”陈运笑着说,“我可算是知道你跟钱琼姐为什么要骑摩托车了。” “见缝就钻是吗?”迟柏意自己想想,也忍不住笑,“唉,刚才那车就差贴我引擎盖上走了。” “谁让你这车太炫酷了呢。”陈运往车窗外瞟一眼,很无奈地转头跟她讲,“你等着吧,一会儿这辆小白也要跟你飙。” “我明儿就把这车继续扔回车库吃灰去。”迟柏意说,“换那辆破破烂烂的出来。” 陈运只笑不说话。 迟柏意再说:“或者干脆先借你摩托骑一段时间……” “不借。”陈运马上道,“就你那个不爱戴头盔跟土匪似的样儿,我可不想你脑震荡骨折。你还是继续当你的环保人士绿色出行比较好。” 红灯转绿,车流缓慢移动起来。 “何况你好像也并不喜欢开车。” “也不是不喜欢吧。”迟柏意解释道,“就是纯烦,我可能脾气不好。”还可能有点厌蠢症外加暴力倾向另外爱好刺激。 “比如说遇到不遵守交通规则的就生气?” “听到喇叭声也容易生气。气来气去意识到这样不好,干脆就骑二轮的。”结果发现每一个路口都有可能突然鬼探头,每一辆车都会不打灯转向,每一个行人都可以横穿马路…… 而拧动右把手这个事儿有第一次就会有无数次,提速永无止境直到死。 迟柏意单手把着方向盘,另一只手伸过去摸摸她头: “那都是年轻时候的事儿了。你没看我遇见你之前都是走路么?” 陈运想起来了:“对,然后你之前租的医院附近那个房子还是为了方便上下班。可你脾气还不好吗?”脾气不好还能那样跟病人磨洋工? “脾气好就不能是我这样的。”迟柏意笑了笑,“得是你这样的。” 陈运呆住两秒钟,脑子里迅速过了一遍自己记忆中各种揍人的场面: “我……脾气好?” “好。”迟柏意点头。 “那你这滤镜加的得有多厚啊。”陈运琢磨着,“而且我记得咱俩医院那回见面我也没太客气吧。” “脾气好不好跟你说话客不客气又没有关系。你没听说过一句话么?” “什么?” “疾病使人蛮不讲理。”迟柏意看她一眼,道:“长期生病的人一般脾气都不好,不管是不是脑子上的病。”何况是你这种当初就快从中度焦虑转重度,强迫症转精神分裂的神经衰弱患者…… “真的?不过我觉得你在给我找托词。”陈运并不相信,不过还是有点点开心,“以前就没人这么说过,虽然大家都好像挺乐意来跟我说话的。” “那是大家都知道你温柔呢。” “你温柔才对。”陈运说完,把目光从她脸上挪向窗外,沉默一阵,又轻声补上了一句,“世界也温柔。” 此时晚风微凉,灯影重重,导航提示前方即将进入蛸亭路。 迟柏意不知不觉放慢车速,陈运感觉到了,转头看向她: “东西我都买好带齐了。” 迟柏意说:“我知道。” 那怎么还这么慢悠悠的? “稍微心理准备一下。”迟柏意说。 陈运静静看着她,看了一会儿,轻轻一笑: “那你准备吧。” 车停下,两人就坐在里头一起望着门出神。 良久,迟柏意才开口道: “为什么说世界温柔。” 这话迟柏意其实曾经不知道打那本小说里看到过,感触也就一般,至于剧情什么更是忘了个精光,可并不妨碍刚才听见时仍旧心头一颤—— 很微妙的一种感觉,冗杂了不解和某种愤慨和惭愧,以及……一点点的难过。不知道是为陈运,还是为自己。或者是为更多别的什么。 “是因为我还是因为……” “不是你。”陈运回答得很快,仿佛早就猜到她会这么问一样,“也不是奶奶,毛毛或者其他对我好过的人。” 迟柏意沉默着没有出声。 “你年轻的时候为什么那样骑车?”陈运忽然问,“真的就是为了刺激吗?” 迟柏意从那扇门上收回眼神,转头看她。 四目相对,陈运缓缓地说: “我也想过的。” “最难的时候,最烦的时候,觉得已经什么都不用再继续,整个人或者整个地球都已经烂透了的时候……” “奶奶当年说过一句话。她说现在这个时代其实就是一条大河,只不过比别的河更急一点、更快一点、也更挤。” 而我们所有人就是这条河里的鱼。不,甚至就是一颗沙、一滴水。 要流往的方向和结果都是一样的,也是注定的,也许过程有所区别,但殊途同归。 “就像所有的职业和专业若非顶尖,那么做与不做,也不过是为某种东西铺路垫基而已。我们会是一段历史,千万数字中的那个一,一个过渡。” 白驹过隙,势不可挡。 “我那时候想、我不要这样的话,太重了,听得人很丧气。” 可大家都很努力,也都有在好好做自己该做的事,为什么就不能是走路的那些,而是铺路的呢? 为什么呢? 就像市场为什么还是这么可笑癫狂,现实和网络为什么这么割裂,而医疗体系为什么根本就是在斗地主呢? “后来我也没明白。直到有一天我知道奶奶的书可能是永远出版不了的。上面的东西不会有人想看到。哪一方的人也许都不会想看到。 我那天站在三门桥上想了一天。” 迟柏意的手轻轻抖了一下,陈运发现,伸出手来覆上去握住: “你也在那个桥上站过,对不对?” “是。”迟柏意叹了口气,“我把车不小心骑下去过。” “感觉怎么样?” “挺一般。”迟柏意回忆了一下,表情很复杂,“虽然被摔得很晕,想到这是个意外很开心。但我忘了自己会游泳。白瞎一辆摩托车。” 陈运忍俊不禁: “唉,那你好一点。我是当时在医院有一回路过特护病房看见有人拿输液管上吊,站那儿看了几十分钟,心里特别高兴。赶紧回头自己也偷偷试了一下。” “结果呢?” “从现在来看,结果当时应该正处在躯体症状中,没意识到自己在憋气。白瞎一根皮带。” 俩人定定看着对方有一阵子,不约而同哈哈笑了起来。 迟柏意眼泪都快要被笑出来:“那后来呢?” “后来就是桥上那天了嘛。”陈运笑得脸都酸了,边揉边道:“站到下午发现太阳那么好看,河里还有鱼,风中味道可多了,云还挺美,这世界对我真不错。” “是不错,让咱俩相见了。”迟柏意寻思着,“或者我们大概也能一起去下面做一对神仙眷侣?” “完了我也不会追上你的年纪,我还在吃亏。”陈运撇撇嘴,“别想。” 不想就不想吧。 “所以,我说这些的意思是今天这个结果我还是很能接受的,包括以后无论什么事的任何一个结果。你别这么小心翼翼,以后有什么直接问我就行。因为你不问我是真懒得说。”陈运打开了车门: “下来吧,我直接告诉你得了,配方是有问题,但我卖了。” “卖了?!” “卖了。” 陈运把一打合同什么的往她面前一摊,指指点点道: “对,就是这儿,还有这儿。看到了吗?代工厂生产,季度分红。季度分红就是我们现在还拿不到钱,但明年三月就能了。代工厂生产就是……” “我知道。”迟柏意捉住她的手指,坚定地翻到最后一页,指着这个名字,“但这为什么是我的名字?” “我送你的礼物啊。”陈运用力把自己指头抢救回来,“然后你得给这香水起个名字,然后以后贴雷姐的标儿就批量生产了。” “第二个问题。”迟柏意跟没听见似的问,“这不是练习作吗,不是第一作品绝对不能出自工作室吗?” “对啊。”陈运说,“是练习作那也是成熟的练习作,而且还是原创香呢,安全性雷姐今天用质谱仪也分析过了没问题。至于出自工作室……” 陈运笑了笑:“我又没给别人搞私人订制。” “陈运。”迟柏意沉声道,“说清楚怎么回事,为什么做这个决定。你之前不是还想继续学……” 陈运转头迅速从包里又翻出来一打材料,往桌前铺开: “你先看看这些。” 她铺的地方正好是香案,香案对面就是程老的遗照,迟柏意很不想这么看:“我换个地方,这多不好……嗯,哦……嗯?推荐信?!” 迟柏意闭上嘴,快速翻动纸页,眉头渐渐紧皱了起来。 翻完了,陈运推过去一杯水。 迟柏意接过握在掌心,也不喝,就这么定定地看她。 陈运被看得浑身不得劲: “所以我……” “你嫌这太贵还是怕我不会支持你?”迟柏意努力平复一下心情,问,“你准备这些准备多久了?一周?半个月?” “半个月。”陈运低了一下头,“半月前雷姐说有问题的那个时候第二天,我发现她在看学校什么的。我就偷偷记下来自己查了一遍……然后她今天给我看的湳枫推荐信和学校材料。” “然后你就拿出了你自己准备的配方合同去拒绝?”迟柏意被气笑了,“你雷姐没揍你吗?”难怪雷平今儿跟吃火药似的那么冲呢。 “她也想赚钱啊。”陈运嘟囔一句,声音大了点儿,“她不乐意批量大众化,我乐意,那这还有什么的?” “我不是说钱的事儿。”迟柏意揉了揉太阳穴。 “我也没说是因为钱我才不去的。”陈运说,“你先别生气,你听我说好不好?” “你狡……说!” “你知道我现在真听她的去跟人学至少得几年吗?”陈运说,“法国,那么远。从学徒到助理都得十年。我英语也就一个高中一百零几分的水平。” “这机会很难得。”迟柏意恨铁不成钢,甩甩手里的东西,“你知不知道有这个你想的语言什么的那些可能都不是问题。” “那时间就不算问题了吗?”陈运皱眉道,“你是不是不知道调香这玩意儿根本就跟中医一样吃的是经验饭。” 迟柏意还真不知道,于是一怔。 “本科学历国内相关专业的学校就那么几所,出来考虑进公司,食品香精日化品香精。至于香水调香这种小众玩意儿……”陈运笑了一声,“费钱费时间去学,学出来有没有市场还未知。我一小老百姓还真玩不起。” “你有天赋,也有帮手,不可能没有市场……” “而且就算玩得起我现在也不想玩儿。”陈运打断了她,“太久了,真要去,你舍得我?” 迟柏意顿了顿,刚开口,陈运轻声道: “主要我舍不得你。” 迟柏意一下子被噎回去。 陈运蹲下来,替她将头发轻轻拨到耳后,说:“我好像总让你等我,但迟柏意,我不想你再等了。” “我舍不得叫你等。” “你有工作,叫工作缠得那么烦那么累。你二十八了。对,你是有钱你能供我去读去学,去用几年十年等我学成。搞出个什么成就完成梦想。可这中间会是什么样子?” “你会是什么样子?我又会是什么样子?” “你有几个二十八能再让我体会一回?你是在谈恋爱还是拿自己当登天梯让我踩?” “那你就当我是投资行不行?”迟柏意敲她脑门,“我就不能过几年不干临床了来国外陪读吗?” “那我就不能这几年踏踏实实先给咱俩挣钱吗?”陈运说,“再说我也没有说我不打算更进一步了啊,我不是给你看了吗,国内的那个大学也可以的。” “我要参加明年的高考,就考申市那个大学,系统学习。申市离西陵坐高铁也就七八小时。然后还可以搞搞配方什么的给我们挣钱。” “你出了国一样能搞配方,钱不用你……” “可我想这样。”陈运抓住她手晃着,“迟柏意,我是喜欢调香这个事儿,但我更喜欢钱。我想你快点从医院出来,为社会做贡献做够了不得享受么?” “而且我还想让你干自己喜欢的事儿呢。” “喜欢……”迟柏意叹气,“天南海北的玩儿啊,当米虫啊。” “不行吗?” 迟柏意叹得更大声了。 陈运也更大声:“还有雷姐既然能跟我签这个东西就代表它至少真能卖出去!另外你别扯什么你有钱的话了行不行,我上回听到钱琼姐跟你扯皮,你俩自己的积蓄全扔在那个生意上了。” 迟柏意没想到她连这个都听到,顿时大惊:“你什么时候听见的?!” “就你打电话的时候啊。”陈运莫名其妙,“我还听到迟老师、就是你妈问你我什么家庭情况什么学历多大了之类的。” “我不是戴了耳机……” “那你不是给我一只耳机让我听那个什么舒缓神经的白噪音吗,听着听着就……”陈运很惊讶地看她,“你不知道我都听见了?” “我不知道啊……” “那就是不知道这个,你那个手机声音偶尔还跳到客厅里的蓝牙音箱上呢,你也不知道吗?” “我不知道啊!” 第102章 祝大家发大财 迟柏意坐在店里打开手中文件夹—— 同样是两封推荐信,学校资料,以及在一个月前就在为陈运准备的个人简历成绩单…… 她慢慢翻着这些东西,翻到一半,终于轻轻叹了口气,目光控制不住地转向窗户。 店外正是华灯初上,落叶飘零。 一楼钱琼不知道打翻了什么,锣鼓喧天不绝于耳。 这是陈运打定主意重战高考的第三天,也是店面挂牌开业的第三天,同样是迟柏意想穿越回到两个月前去把那个打算跟钱琼做合伙人的自己打死的第三天。 楼下叮叮咚咚一阵,终于安静下来,钱琼踢踢踏踏地上来。 “看什么呢,哦——陈运没答应?” 迟柏意点头,这些东西有些还是钱琼帮忙跑下来的:“她说要考申城那所大学。” “你同意?”钱琼皱了皱眉,“实在不行格拉斯还有暑期班,让她先报那个感受感受。” “算了。”迟柏意摘下眼镜揉着眼眶,“她能有自己的规划和目标挺好的,听她的吧。” “那真就叫她读国内这玩意儿?”钱琼翻开文件夹瞅着,“读出来干什么,进日化品公司搞研发?这多浪费呢。” 迟柏意没说话。 “你真是这个意思?” 迟柏意抬眼看她。 “问你话呢。”钱琼把手伸出来晃晃,“你不会真就这么想的吧。什么时候了还搞学历崇拜那一套,咱有这个必要吗?” “都锦上添花的东西,实在不行捐笔钱入学不就完了?还至于费那功夫再去挤考场。她不懂你也不懂?况且迟教授不是还让你俩直接上她那儿去……” “这不是学历崇拜,也不是锦上添花。是人生中的一个经历过程。”迟柏意道,“你懂吗?就大学生活……” “打住打住。”钱琼说,“我当年就是听了你的鬼话去体验什么大多数人青春年华的高中大学生活,体验得我现在还相当后悔。要不是你我现在肯定……” “你肯定已经年纪轻轻死在大洋彼岸哪家酒吧里了。”迟柏意没忍住翻了个白眼,“那确实不会后悔。” 钱琼瞬间不吭声,往旁一坐。 迟柏意继续说: “大学生活对于咱们来说是枯燥无味不够丰富,但陈运不一样。她有自己的目标,那是她真心喜欢、真努力过的东西。懂不懂?” 钱琼听天书般吹气道:“哎,对对,好。” “再说我什么时候说打算叫她读完进公司了?”迟柏意看她这样子就来气,“起开!坐沙发上去。” 钱琼勉强挪动一下:“那你打算怎么着?我这忙活半天,万事俱备就差她一句话上手的事儿了。哦,结果你告诉我、我的大师傅现在是个高考考生。” “高考也不耽误人来挣钱啊。”迟柏意顶了她一句,“我们陈运厉害着呢,昨天做的试卷化学几乎满分。” “至于进公司……”迟柏意顿了顿,“她毕业时也就二十四,咱们这边也差不多估计能有点儿家底了,雷平那边顺利的话同时一直有作品在输出。” 钱琼坐直身子,眼睛慢慢开始放光。 “到时候再让她出去跟雷平那个老师玩儿个一年。”迟柏意冲她一笑,“对吧——进别的公司有什么意思,要进也进咱自家公司。” “这个好!”钱琼一拍大腿,“磨刀砍柴两不耽误。完了证书一拿,又是正经八百专业学出来的,再出国跟着人那位镀一层金。” “最重要的是有作品。”迟柏意往桌子上那瓶样品上一指,“这种品质的东西这四年中随便来个十款八款,配方还都在咱们自己手里。雷平的工作室,加上打小师从程老,国外调香师指导……” “还有咱们这边。”钱琼笑得见牙不见眼,“不错不错,双管齐下四五年大众眼熟混出来。包装营销,品牌效应……” “你这大师傅请的值。”迟柏意憋着笑点头,很深沉地道。 “值,太值了!”钱琼仰天大笑,“我就知道我这辈子注定要遇贵人发大财!” 迟柏意看她笑,心里默默道:没错,虽然你这贵人现在还不知道肯不肯上你这条船。(不过我这饼算是画出来了) 钱琼笑到一半,手一挥:“快把咱大师傅请来。” 迟柏意说:“我还没跟她说呢。” “那你还不快去说!”钱琼急了,直接过来一把给她扯起来往出推:“赶紧去。” 迟柏意边被推着走,边道: “而且你得做好被拒绝的心理准备,我不确定陈运同不同意。万一她说咱这是在造假……” “没有万一!你解释啊,你老婆哎,你给她说清楚,你画饼啊……”钱琼目送她下楼,扯着嗓子喊,“画饼会吗,要不我教你两句?” 迟柏意赶紧加快步子迅速闪人。 出乎意料的是陈运一口答应了,不但答应,还反过来问她: “需不需要我给你们介绍两家拿材料的厂子?” 迟柏意一愣:“你同意了?你不是之前还说什么香牌香珠什么中药手串都是糊弄人的玩意儿。” “古代就有的东西,谈功效是在糊弄,但要论熏衣香体怡情养性总没错的。”陈运说完,看她还有点呆,笑道:“红楼梦里宝姐姐羞拢红麝串知道吗?” 迟柏意恍然大悟:“哦,那个。” “那个就是用麝香和其他香料配成的香珠串。”陈运再一捻她的耳垂,“还有我给你做的这个,也是。” 迟柏意取下耳坠放在掌心端详着,陈运支起枕头让她靠在床头。 她看了一会儿,凑上前轻轻一嗅:“还是挺香的。” “不香拿下来扔你那个密封袋里搁几天就又香了。”陈运顺着她的头发道,“用的材料都好,香几年都没问题。” “那要是一般材料呢?” “一般材料混点儿好精油也能香,只不过既然要古法合香一般大都追求天然。”陈运迟疑片刻,道,“你们想要哪种?” 迟柏意思索着说:“按钱琼的想法还是性价比高一点儿比较好。” “那就是便宜的了。”陈运点头,“明白。回头我去店里教你们的学徒,挺简单的。而且香方也都现成。” “我的意思是……” “独家配方也有。”陈运笑道,“也是现成的,不会花我多少时间。” 迟柏意先松了口气:“那就好。” “放心了?”陈运抓抓她手,“这几天你是不是就愁这个事儿,整天坐立不安的。” “也没有吧。”迟柏意回握住手,看着她的指尖,“主要是那一批出去的货,叫人头疼半天。眼看现在盘串的热潮快过去了,能赶就赶。反正这些都一个路子。” “我当时还真以为你们就是开家工坊卖卖摆件串珠就行了呢。”陈运说,“合着是在搞批发。不过现在这个你们打算怎么办?” “还是主要卖材料包模具图纸。”迟柏意说,“然后得先出一批各种香牌香串合香首饰之类的试试水,大伙儿现在不就爱自己动手么?就是你那个独家香方我还在想……” 对上陈运疑惑的眼神,迟柏意咽了咽口水,“我想要不就算了,有点可惜。” “能赚钱算什么可惜。”陈运好笑道,“你在说什么东西?” “那咱们也签个合同吧?”迟柏意试探道,“毕竟都是你以前一点一点弄出来的,搁在这上头本来就属于浪费。你不还说好香不打篆么,那这种应该也挺不符合香道的。” “但符合钱道。”陈运没好气,“什么点破玩意儿还合同,你敢拿出来我现在就回自己那边去。” “不是,我就是觉得……”迟柏意语无伦次地解释,“我也不懂这些,但你的香方我不想就这么……我的意思是,你就随便弄两个能唬住人的。” “我弄的都能唬住人!” “唉……” “你是怕我伤仲永还是怎么的?”陈运超级严肃,“我告诉你迟柏意,不可能!” 迟柏意被吓一跳:“好的好的,我知道。” “你不知道。”陈运瞪着她,“能帮到你我很开心的你明不明白?” “我明白我明白。” “就那种香方你要多少我能给你多少,还合同?”陈运都想把她脑子掏出来看看了,“你到底怎么想的?” 迟柏意就在想:她们到底怎么说岔成这样的来着? “而且什么独家秘方没意思。”陈运发过一场小脾气,冷静下来摸着鼻子寻思:“你既然要出材料包图纸模具,我觉得最好是连香方一起出。最好再能接订制,就跟雷姐那种似的。” 迟柏意一听有门儿,立刻道:“那你来负责这部分怎么样?” “行啊。”陈运说,“可以。” 迟柏意满足了:“好的,那么你看你算是提供技术了对不对?” “应该是吧。” “那你就算是咱们这其中的一员了,所以你看这个分红?” “不要。” 好一颗油盐不进的铜豌豆。 不过迟柏意还没来得及生气,这颗豌豆又软软地上来窝在了她怀里: “我的都给你。” “我就想帮你,迟柏意。你烦了我难受得很,你高兴我就高兴。” “笑一个?” 迟柏意勉为其难地笑笑。 “笑得开心一点儿嘛。我今天可不高兴了,你都不知道。店里今天有个人好烦哦,拿着用过的几瓶香水非要来退货。明摆着都是用过的,非说没用。而且有两瓶根本就不是店里出去的。” “还有下午那个语文线上考试。你别骂我哦,我考了个六十分。” 迟柏意‘嗯?’地直起腰:“夺少?!” “不过英语我考了一百三呢,还有数学也很高,物理也挺好……” 迟柏意勉强躺回去,安慰道:“没事没事,你都离开学校几年了,这就很不错了。” 陈运咬着手指眨眼睛:“真的?” “真的!”迟柏意肯定地说,“我当年也好不到哪里去,语文分赶不上数学的一半。”所以今天抓着实习生帮忙重新写了篇发言稿。 “那你今天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儿吗?”陈运跟她碰碰嘴唇,“怎么店里事情说完了也不见你开心?” 迟柏意叹气:“也还湳枫可以了,就是病人比较麻烦。”非要把滴鼻剂当药水喝。 “收到两个投诉。”一个投诉说她不积极上班时间开小差在休息时间吃饭,一个投诉说她没有医德笑病人流鼻涕…… 说完,两个上班下班都是千头万绪的成年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抬手抱住了对方的腰—— 抱一会儿,摸一摸,贴一贴,蹭一蹭。再亲一口…… 灯光缠绵,屋中温暖如春。亲来亲去,亲的火气没了,忧愁没了,疯劲儿上来了。 陈运含着她一缕头发呼吸一声比一声重,迟柏意咬着她肩膀一声比一声喘得急。 手指各自动各自的,汗水滴在眼中刺出泪水。 泪水融化那张脸,在床单和枕头上晕开朵朵花。 渐渐的,那些花越开越艳,层叠相伴,珠露涌出浓似酴醾。 花上花下,二人捧着彼此的脸最后吻上去,吻得难解难分,如痴如醉,如临云端。 第103章 这就得看你本事了 一场情事之后最痛苦的活动就是换床单。 不过相对的,最幸福的活动则是躺在刚换好的床单上互相依偎着进行复盘。 虽然复盘来复盘去也就那么几句话: “好不好?到了吗?感觉怎么样?” “好,到了,舒服。那你呢?” “我也觉得好。” “有多好?”陈运翻了个身,抱着她的胳膊。 “很好,好得不得了。” “那是有多好?”陈运又往前凑了凑,声音低低地道,“比上回还要好?” “比上回是差了那么点意思。”迟柏意闭上眼笑,“上回主要是心里舒服,这回……” 这回心里虽然也舒服,但大约是身体更舒服,所以尽管也是面对面却总觉得少了些水乳交融灵肉合一的…… 迟柏意把眼睛睁开了: “手,拿走。” 陈运不动,反而更近了一点,同她额头顶着额头: “不是还差了点儿意思?” “但到还是到了的。” “到了也可以再来啊。”陈运的手虚虚拢在她胸口说,“更好一点,不好吗?” 不好! “再来一次嘛。”陈运循循善诱,言辞恳切,“还早呢,才不到九点。你就一点都不想……” 话未完,叫迟柏意一只手顶了回来。 陈运迅速往后一缩: “你干嘛?” “再来一次啊。”迟柏意说,“你不是还想要么?” “我不是说这个。”眼看腿中间卡进去了她一只膝盖,陈运开始反抗,“我是说你。” “我怎么?”迟柏意利用微末的体重优势压了上去,“我确实也挺想要的,来吧。” “不来!”陈运急了,“我没有想要,我也到了,我没有了,我很满足。” 迟柏意跟她眼对眼僵持着。 僵持一会儿,陈运偏了一下头: “我是说我要你。” “你要了啊。”迟柏意用嘴把她脸顶回来,“耍赖是不是?刚才你没动手吗?” “不是咱俩互相的。”陈运强调,“是我对你,你就光躺着。明白吗?” 迟柏意憋笑道:“哦……” “就是你对我那样,懂不懂?” “懂。” “懂你倒是起来啊!” 迟柏意就起来。 “躺这儿,躺好。” 迟柏意躺好。 陈运兴冲冲扑上去,一顿操作前戏丝滑过渡完,正待进入主题,叫她拿住了要害。 “你……” “你忙你的。”迟柏意手下动作不停,“我闲着也是闲着。” 陈运气结。 这次结束已经是十点了。 躺在又一次换过铺设的床上,俩人困得眼睛都睁不开,陈运深感自己上了个恶当,嘟嘟囔囔: “你就是个骗子。” “我躺着呢。” “骗子!” “嗯嗯,睡吧,明早吃什么?” “吃……不是,你就不能安安分分躺着让我来一次吗?” “就跟你对我那样,不行吗?” “行啊,只要有时间……” 陈运猛地睁开眼:“你说的?” “我说的。”迟柏意上前去轻轻在她唇角落下一个吻,笑得意味深长:“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这就得看你本事了,小陈运。” 小陈运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咬牙切齿入睡。 梦里跨过大江大海狗撵猫追,跟不知名无脸白大褂大战三百回合,醒来对天发誓势必要拿下此獠毙于舌尖指下一雪前耻。 结果没时间。 她没时间,迟柏意不知道是真是假也没时间。 她的没时间表现得相对来说还算具体—— 首先复习刷题上网课是必须的。 不报班的代价就是利用一切碎片时间稀里糊涂地学习。 上周九十分,下周八十分。 离开学校三年的弊端慢慢开始出现,时间分散,氛围不行,没有参照物。 唯一值得安慰的大概就是过去十几年基础够好,起码数理化很快就稳定了下来。 英语也还行,毕竟调香的一些专业书和资料没有中文版,歪打正着叫她在过去这三年中始终保持着进步。 但语文就非常打击人了。 这个传说中需要大量积累的科目,成功在短短半个月内把陈运大脑变成了一滩死水。字写得很多,那也就是字多。智慧无法参与。 光那什么隐喻表达情感,陈运抠着脸两肩膀抬颗头坐半小时,看标准答案愣是看不出跟原文有什么关系—— “思乡?哪儿思了?为什么买了只鸡说鸡肉好吃就是思乡了?” 迟柏意说:“你别管。思就对了,这些人就爱思乡。” “我觉得作者就是饿了,鸡比较肥,馋。哦,所以吃到好的就想家?” “应该是的。” 标准答案告诉她们不是。 因为作者看到这只肥肥的鸡,就想到了四分五裂的祖国,想到了四分五裂的祖国,就想到了万千黎民的悲惨命运…… 反正此处的作者怀念家乡亲人,在战争中颠沛流离恐惧不安,博大的胸怀忧国忧民,怀才不遇而郁郁不得志。 再看下一篇,嘿呦,大同小异。 陈运傻了,迟柏意呆了。 迟柏意瞬间回到了曾经被这玩意儿支配的噩梦中,找了个借口溜出书房,接下来整整半天都在怀疑人生。 第二天晚上试探地问: “要不咱还是报个班儿吧?” 陈运说:“不!” 陈运说:“我已经发现了。我做了个表格。十篇现代文如果背景年代在以前,三篇在思念家乡忧国忧民恐惧不安,两篇在魔幻现实主义……” 当然,如果说这个东西就够让人陷入魔幻现实主义的虚无中的话。那么上班也挺魔幻。 不不不,上班比这还魔幻! 自上回来了个要求退货的神人之后,仿佛摁下了什么开关,各种奇奇怪怪的客户都来了。 有试完香说自己过敏要赔钱的;有说香水中有麝香导致自己肚子疼的;有嫌弃买贵了要求给补偿的;还有陪着女朋友来,满嘴‘这就是枷锁’‘这就是智商税’‘你不就喷给我闻的吗’。 最后这对小情侣在店里大吵一架大打出手,以报警收尾。 好不容易下了班也没消停,踢过来难缠的客户一分钟十个微信语音条的轰炸:从怎么喷才能只闻到后调,到别人说不好闻怎么办…… 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工作室也好过不到哪里去。 自从签了合同之后,雷姐就摇身一变成了半个雷老板。 学习还是要学习的,出新品也不能停。 冬天到了,要不考虑一下跟你那个配方的同主题产品? 这回你七我三,怎么样? 到时候大学四年学费就够了。 没准你还能给你迟大夫买辆新车呢! 怎么样,干不干? 陈运一咬牙:“干了!” 这一干又是个把月,暗无天日的反复调整。仿香得经验,经验融入创香。创香没有头绪。 上班下班都是事儿,全是活儿。比以前一天兼职三家店忙。打击还一个接一个,一个比一个更无力。 饶是陈运再有事业心都有点受不了了。 这天照旧是在操作台折腾四小时,最后一滴香精进去,雷平看着点头。 到了质谱仪分析结果出来,显示峰值最高的那一种,她说“我就按配方来的”。 雷平气极反笑,问她: “那你觉得是机器坏了?” “不可能。但我真的没有多放。我又没疯。” “那你自己闻闻。”雷平叉着腰,“我是差了点,你自己总该闻的出来吧。” 陈运一下子脸色难看,不吭声了。 雷平把分析报告一扔: “什么时候的事儿?” “什么什么时候……” “再装?”雷平指着量杯,“前天你就开始加量,今天还在加。你鼻子怎么回事?” 陈运扭过脸,沉默看着阳台。 “你是不愿意承认自己也会嗅觉疲劳还是害怕自己会犯错?”雷平语气缓和了一点,“香水店你平时也就待四个小时,工作室最近是忙了点儿,但一般也不超过两小时,超两小时我都让你去阳台或者无香房休息,面罩也有,防护你自己也在做。怎么回事?” 陈运有点烦,也有点茫然:“我真不知道。” 雷平定定看了她一阵:“你下班在干什么。除了备考,在家做题,还干什么? 还有家里……你家我之前去过,除了点儿香材,香料我之前还让你都重新密封保存了。迟柏意那里呢?” “她也不爱用什么熏香。”陈运马上说,“尤其是这个月,我俩都不想在家里除了饭味儿还闻到什么别的味儿。” 那你到底是怎么嗅觉疲劳成这样的?! “这个月……”雷平眯了眯眼,“算了,给你几天假好好歇歇吧。对了,头疼没有?食欲怎么样?” 陈运愣了愣,很快地回答:“没有。” 回答完就觉得有点不太妙——太快了,按说应该有个思考过程。 不过雷平没再说什么,挥挥手就放她走了。 陈运颇感心虚,走得比平时更快,一溜烟下楼骑上摩托车就跑。 路上比人骑电动车的还慢,满脑子都想着接下来几天该怎么度过—— 上午上班。 下午可以多做做题,然后再去迟柏意那个店里赶紧忙完这一茬…… 对了,今天迟柏意加班没有来着? 迟柏意的消息比她的电话早一步先到: 紧急手术。 第104章 接着又是一滴 这次手术来的不但急,还麻烦。 患者是车祸造成的鼻面部开放性外伤,软组织挫伤还是小事,整个右侧鼻翼全层缺失,骨折,鼻中隔软骨暴露…… 总之就是没几小时出不来。 迟柏意跟着主任进去从四点开始站,缝合结束抬头只觉得全身都在咔咔响。 出来换完衣服一看才发现天已经黑透了。 老黄今晚值班,办公室见到没开口先笑: “爽吧?” “手痒痒了?”迟柏意迅速收拾着东西,“希望你胳膊好之后也能这么爽。” “那我还是羡慕着吧。”老黄嘿嘿又笑了两声,“最好能羡慕到明年去。” 迟柏意加班加得心力交猝,很不想搭理她的幸灾乐祸: “走了。” 结果走到门口,她又追了上来: “哎,等一下。” 迟柏意只好停住脚,不过人还卡在门外头半拉子: “什么事,快说。” 她犹豫着。 “到底什么事儿?”迟柏意见她吞吞吐吐的,本能就觉得不妙,“先说清楚啊,我今天真没空。有空我也不帮你值班,累死了。” “你就知道值班……” 迟柏意没听清,说:“什么?” “你过来、进来,进来我跟你说。” 迟柏意被她拉进来,手不死心地攥着门把手没松: “赶紧说。” “就前段时间主任说要带人出去一趟你记不记得?” 湳枫迟柏意记得:“怎么了,主任叫你吗不是?” “我还得做复健,家里也忙,哪有工夫。”老黄声音低了一点,“我的意思是,机会难得,要不你这回跟着去……” “我不去,你一个一把手都不跟着叫我去干什么。” “又不是培训,就一个短期学术会加上……” 迟柏意被再次拉回来很无奈: “不去。你跟崔大夫说去,还有孙孙,让她俩去起码不浪费……” “你去就浪费了吗?”老黄恨铁不成钢地道,“有没有点儿出息!好歹都是个主治了,恋爱一谈别的都顾不上了是吧。” “反正不去。” “不去不去。”迟柏意抑扬顿挫,像在吟诗,“我不去不去,不去不去。” “你给我滚!” 迟柏意果断滚了。 迟柏意欢呼雀跃大路朝天滚出医院,往前一扑。 陈运稳稳地接住她,脸上一下子就带上了笑: “救死扶伤结束了?” “结束了。”迟柏意抱着她贴贴脸,“超级顺利,主任还夸我呢。” “厉害。”陈运说,“饿不饿,我给你买了个烤红薯,先垫吧两口?” “你不说还没觉得。”迟柏意松开手,退后一点看看她,“一说还真饿了——这一身好看,英姿飒爽。” “飒得别人都看我了。”陈运剥着红薯,头也不抬地道。 “那不是看你……” “是看我像个大傻瓜。”陈运把红薯往她手里一搁,“今天还去不去店里?” 迟柏意还想说句什么,红薯香味一逼近就顾不上了,掰一半边啃边道:“就转一圈去看看,今天应该没什么事儿。” 陈运跨上摩托,点火: “行,上车。” “好开心哦,老婆接我下班了哎。”迟柏意上车搂住她腰,很满足地把脸贴过去,“不用自己开车的感觉真好。” “好吧。” “好!”迟柏意大力赞美,“车真酷,腿真长,人真美!” 陈运在前头笑了笑:“放心,一会儿就不美了。” “为什么?” 陈运不回答。 过了两个红绿灯后迟柏意就知道为什么了。 同时还知道了为什么‘别人看我像个大傻瓜。’ 因为身边的所有交通工具基本都比她俩快。 迟柏意默默在后面看见一辆自行车路过自己遥遥而去,心里想:要是自己在路上看见这么个穿得贼拉风,车也贼拉风的骑手以这种方式蜗牛前进,可能也会多看两眼…… 不看别的,就看看这人到底是不是个人工智能—— 她这种性格这个年纪这个身手,是怎么做到一点儿不超速不变道如此匀速完全不加油门的?! “还美吗?”陈运幽幽地问。 迟柏意咕嘟咽了一下口水,点头: “美。” 一种遵纪守法的美。 然后她们就这么跟四轮一起堵堵行行,美到了店门口,给正打算出门的钱琼看得一愣一愣: “没油了?” “有。”迟柏意在后面回。 有怎么骑成这样? 在钱琼复杂的眼神中,陈运摘头盔下车,抓了两把头发: “钱琼姐要走啊。” “啊。”钱琼看看她,再看看抱着半个大红薯的迟柏意:“店里没什么事儿,出去转转。” 陈运张了一下嘴,看着她—— 全副武装,铆钉皮衣加长靴…… 出去转转? 迟柏意把嘴合上: “你这是……跟雷平复合了?” “复合啥呀。”她一挥手,“又分了。” “哦你俩早点回吧,今晚有雨呢。” 俩人呆呆地看她。 “地瓜还吃不吃?要不给我?” 说着,迟柏意手里的半个红薯被她抢走了。 “要不车也借我骑骑?” 陈运手里的车钥匙也没了。 “我跟小郑打过招呼叫她按时关门,你俩有事儿没有?” 俩人愣愣地看她。点一下头,又齐刷刷摇头。 “没事拜拜。” 她一轰油门放趟颠儿了。 陈运咂咂嘴,回过神左右一看: “那我们怎么回去?” 迟柏意说:“那一半是留给你的。” “打车吗?还是腿儿着回?” “你还没吃呢……” “进店里看看吗?”陈运说,“之前那个配方她们做出来成品没有?” 迟柏意终于反应过来,一皱眉: “她就这么跑了?!” “都跑了有十分钟了。”陈运抱着胳膊,“进不进去啊,这都八点了。” “不去了不去了。”迟柏意扭头就走,“咱回家。” “回家我有好东西给你。” “那你累不累,我们打车吧。最近病人是不是很多?我怎么觉得这半个月你都在加班。” “天一冷就多。”迟柏意想了想,“这个时候比较容易感冒,动不动就是鼻窦炎什么的。” 倒是过敏性鼻炎要好一点,比春夏少了。 还有就是前些年那个病毒的后遗症,一到冬天有人就难受。 “你呢,累吗?”坐在车后排,迟柏意问,“今天顺不顺利?不是要做分析检测,结果怎么样?” 陈运叹了口气。 “慢慢来。”迟柏意一看她这样就明白了,“这种东西本来就不是急于求成可以做好的,你忘了你以前磨那个醒春香的方子磨多久……” “不是。” “不是。”迟柏意怔了一下,“那是?” “我可能确实有点嗅觉疲劳,今天闻东西还是有点……”陈运揉着鼻子,不知道该怎么说,“雷姐说叫我歇几天再去。” “那就歇几天。”迟柏意马上道,“得好好歇几天,店里你也别操心。就是她不说,我都打算跟你说这个了。” 陈运抬眼看过去,见她笑得很温和: “我以为你会担心……” “担心你进度变慢啊,还是担心你嗅觉失灵?”迟柏意叹气,“你都恨不得一个人分成四半用了,要上班,要复习,要去工作室,还要来店里……有这个机会能歇几天就多歇几天,之前不说想出去玩玩吗,正好,趁这时间放松一下。至于嗅觉疲劳,一般来说多调整,很快就好了。你不也知道的吗?” 陈运不搭腔,把脸转过去正对着司机后背。 迟柏意继续道: “放松是为了走更远的路。” “我知道,就是有点害怕。”陈运低声说,“不是怕进度什么的,主要是之前也有过嗅觉疲劳,但没有这么久,都两天了。” 迟柏意手轻轻一颤。 “你说……”陈运迟疑着道,“会不会跟我吃的药有什么关系?” 不等迟柏意开口,她又很快否决:“不可能。那会不会是我没忍住昨天吃的那个麻辣烫,还是……” “不会,都不会。”迟柏意抓住她的手,用大拇指在掌心慢慢搓着,“听我说陈运,你就是最近太累了。” “你是太累了。”对上她的眼神,迟柏意又重复了一遍,“你想想你这半个多月歇下来过没有?” “鼻子歇不下来,脑子也是。” “香水店的气味一直刺激着,工作室又要直接接触香精化合物,再加上店里的这些香料……”迟柏意说着心里开始有点后悔,“要不咱们把店里这边先停一停,反正最近那一批也出了。” “不行。”陈运皱着眉,“趁热打铁懂不懂?” “工作室……” “更不行了。”陈运盘着指头跟她算,“就一个多月快过年,雪中那一款和雷霆一起马上就要上架,店里到现在就这两现货,别的不说,至少也得放上春款预售。” “那香水店呢?” 陈运踟蹰着:“这个……” “总要有个轻重缓急。”迟柏意轻声细语,“钱的事儿你自己有数,现在除了明年学费就是吃穿用度。” “可是这是现在唯一一个比较稳定的收入。”陈运有点不舍,“再看看吧。” “实在不行我把这个月干完?” 迟柏意笑道:“好。” 陈运不知不觉间就松了口气,往后靠着: “其实也不是真累,就是感觉心里满满当当的,跟压着什么一样,有点重。” 灯光一格格透过窗,照得她半张脸明明灭灭,疲倦像是一层灰,蒙住了那双眼睛。 车停了。 迟柏意先下去,转过拉开她那边的车门: “到了,走吧,跟我取快递去。看看我给你买的东西。” “你买什么了?”陈运调整着状态,深深呼吸,“我也给你买了呢,今天才拿的快递。” 俩人抱着一摞快递箱进门,迟柏意跟在后面不停问她买的都是什么,结果客厅一亮,首先印入眼帘的是茶几上那个……杯子?花盆?壶? 一只明黄色的鸡,一只汤锅里才会出现的鸡—— 特别明显,及其突兀。别说跟茶几了,就是跟整个屋子都格格不入。 迟柏意手里的箱子哗啦啦就落了地: “这是个什么玩意儿?” “水杯啊。”陈运欢快地跑过去捧着给她欣赏,“怎么样,跟你那个大嘴青蛙勺是不是有异曲同工之处,我在网上挑了好久呢。” 迟柏意嘴角抽搐了一下。 “你最近也好累的。”陈运开始展示,“我就想买点儿好玩的给你。你不是说那个勺子看着心情就很好吗,这个怎么样?” “好。”迟柏意闭了闭眼,“特别棒。青出于蓝胜于蓝。” 陈运受到了鼓舞,将这个杯子一放,拆起茶几下扔着的那堆快递箱: “还有这个,这个,还有那个……” “哦杯子我拿回来第一时间拆了的,因为它看上去真的特别特别难看。” 迟柏意又觉得很暖心,又有点哭笑不得,只好先凑上去看:“还有什么?” “这个!”陈运‘当当当’地手一松。 一具奇形怪状的骷髅落地开始跳舞。 还有满地乱爬状如疯癫的大白菜。 超大号的一个回车键,它大到能够当枕头。 一只只要放上杯子就会吱哇乱叫的乌龟。 披萨毯子。 “你说的那个小时候的连环画我也找到了。”陈运眼睛闪亮亮地道,“还有你前段时间不是没时间追那个剧吗,我把作品集买回来了。” “还有你抽不到的那个坏狗盲盒。” 一箱子盲盒从天而降。 迟柏意一开始还弯着腰,后来就蹲着,最后干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直到陈运终于拆完了所有快递:“好了。” 迟柏意眼睛都在发直:“好了。” “你给我买了什么?”陈运期待地问。 “你……”迟柏意抹了把脸,“你自己看吧。” “最大那一箱不用看了。”迟柏意说,“都是书。” 都是学习资料和试卷练习题。 “左边那一堆可以拆。”迟柏意又说,“都是吃的。你不是说没吃过其他地方的东西吗?” 于是陈运转向右边,手拿裁纸刀兴致勃勃跃跃欲试。 “右边那一堆。”迟柏意斟酌道,“可以拆一个,就一个。” 三分钟后,陈运直眉瞪眼地对着拆开那只盒子—— 盒子是一条腰带。 一条,大概算是衣服的腰带? 或是首饰? 陈运拿起它,才发现那像是珍珠锁链和花朵组成的,镂空的衣服。嗯……三点式的那种。 “你……”陈运怔怔地道。 “我……”迟柏意面红耳赤一抬头,眼珠子险些掉出眼眶,“你怎么回事?!” “什么回事?”陈运感觉自己好像流鼻涕了,想去抽纸,刚一起身就觉得天旋地转。 “低头!别动!”迟柏意跳起来去找医药箱。 陈运撑在地上,愣愣地盯着一滴鲜红血珠落地溅开,接着又是一滴。 第105章 现在并不是白玉兰会开花的季节 “还要摁多久啊?”陈运想松手,“现在能用纸塞了吗?” “不能。” 不能就不能吧。 保持着马上就可以一头扑地上的姿势,陈运看着那双拖鞋啪嗒啪嗒地过来,紧接着额头和后脖颈同时一凉:“什么东西……” “别动。”迟柏意把她摁回去,“冰敷一下,收缩毛细血管。” “哦。” “鼻出血不能仰头,血液会倒流进口腔。不要立刻用棉球或者纸,会损伤鼻黏膜,除非出血量大。” 迟柏意说完,转头看了一眼时间: “行了,松手吧。” 陈运把手放下来还挺惊讶:“哎,真不流了,也没恶心。” “去洗把脸。”迟柏意笑着说,“不许揩鼻子,回来给你稍微再处理一下。” 陈运心悦诚服,她说什么是什么,点点头很乖地走了。 迟柏意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浴室门口,坐在沙发上若有所思地皱眉—— 出血频率不高,持续时间不到五分钟,出血量不大,没有外伤,血压正常,心率正常。 至于头晕头痛乏力四肢麻木。都没有。 出血点也是常规的鼻中隔前下方,所以按压止血很快奏效。 难不成就是因为天气干燥? 还是说…… “我好了,要怎么处理?” 迟柏意把这些杂七杂八的想法先放下,吩咐她: “坐下,头稍微上仰,用嘴巴呼吸……怎么样?” 陈运感受着,没觉得有什么不得劲: “挺好。” “那没事了。”迟柏意收拾着东西,“帮我把冰袋放回冰箱,其他的扔掉。” 陈运接过来,发现还有一只雪糕: “这个也扔了?” “给你敷额头用的。”迟柏意道,“不是吃的。”而且都化了。 说话中间,迟柏意听见包装袋咔拉咔拉响,抬眼一看,就见她正在往嘴里送,啧道: “都说了给你冰敷用过的!” “又不是直接拿这个敷的。”陈运把包装袋里的雪糕汤倒进嘴巴,“扔了多浪费啊。” “那都化成什么样儿了,稀汤寡水的。”迟柏意看得直皱眉,“再说你不是有洁癖的吗宝贝,咱想吃再从冰箱拿行不行?” 陈运没理解有洁癖和吃个融化雪糕有什么关系。 “冰箱那一层都是给你买的冰淇淋雪糕。”迟柏意拾掇好药箱,用眼刀子飞她,“整整一层!我就没见你主动去拿着吃过。” 倒是逮着个化了的吃得津津有味,什么毛病! “现在这些得吃啊。”迟柏意语重心长,“刚买的有些可不经放,得吃啊。” 陈运‘嗯嗯’地答应,跑来跑去地放药箱,收拾垃圾,吃完雪糕去洗手,洗完了手,跑来把她脖子一搂,甜蜜道: “迟柏意你可真好。” 迟柏意回抱住她的腰,哑然失笑: “哦,买东西吃就好了?” “买东西吃的都是好人。”陈运用脸蹭过来蹭过去地说,“你是好人中的好人。” 听起来很好骗是怎么回事…… “少打岔。”迟柏意道,“自己拿自己吃听到没有,实在想不起来拿回你那边去。” “不要。” 迟柏意就叹气。 叹了没两声,她又贴过来,还是亲亲热热的: “你真好。” 迟柏意微笑。 “你最好。” 迟柏意淡笑。 “你刚才一点儿都不紧张啊。”陈运两腿分开跨坐在她身上,手指头缠着她一缕头发,绕来绕去地说:“问话还有叫我做事的那个样子特别厉害,特别专业。” 饶是迟柏意脸皮再厚现在都有点受之有愧:“倒也不是……” “真的,特别厉害。”陈运又重复了一遍,眼睛亮晶晶地望过来,“我一下子就能想到你在医院是什么样子。” 她语气里的某种骄傲与敬仰千真万确且发自肺腑,迟柏意本想调侃两句,这会儿忽然什么都说不出来,就这么怔怔地回望着,半晌才道: “是吗?” “是啊。”陈运点头,“就是我第一次在医院见到你时的那个样子啊,又厉害,又温柔……” 活像从电视和书里走出来的人,沉稳知性优雅。 其实脸看着好冷,气质也不像是救死扶伤那一挂的,可一张嘴,一笑起来,就连身上的衣裳都像是浸在了光里,分明是冷的,偏偏又暖和。 “我当时就想你这样的大夫肯定不会坑我。”陈运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知不知道?” 什么? “我特别想看看你工作时候的样子。”陈运说。 “我之前还在想我要不也读个医学院算了。” “我想跟你一样,就读你的那个大学。” 站在你十年前站在的学校里,读你读过的那些书,成为你。 “我想配得上你,也让你为我骄傲。” “两个医生啊。”迟柏意轻轻笑了,“到时候早晚难得见一面,各自加不完的班,家里冰锅冷灶……” “可得难受死了。不行,我还想着辞职让你挣大钱养活我呢。” 陈运脸有些发烫:“我有在勉强挣钱了,以后肯定也能挣大钱……” “所以你现在已经是我的骄傲了啊。”迟柏意声音很低地说,“不管什么时候,怎么样都是。挣不挣钱,能不能考上申应大,都是。” “等你以后毕了业,我也差不多就能辞职,到时候……” “到时候我养活你。”陈运跟她碰碰鼻尖,声音也低了下去,“你就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了。” “我们会有一个家,一个我们自己的家。”迟柏意抱着她,慢慢摇晃着,看向落地窗。 窗外枝叶被大风折弯,同样摇晃不止。 “那你喜欢在什么地方的房子?”陈运问,“离人近一点,还是远一点的?” “远一点吧。”迟柏意说,“最好跟蛸亭似的,有个小院儿。院儿里可以栽上树,养只小狗也方便,它可以在院子里玩儿。” “离山近一点吧,我喜欢山。” “离水也近一点。”迟柏意道,“老家房子后面有小河,我喜欢水。” “给你弄个游戏间,有大屏幕的那种,还可以放你的手办还有周边。” “给你布置个工作间,把你的香料柜搬进去。” “院儿里给你栽个柏树,再来个杏树,还有樱花树……” “光说我了,那你呢?”迟柏意问,“你喜欢什么树?” 陈运愣了愣,忽然扭头看向窗,水的清新味带着寒意正从开着的一条缝隙流入。 下雨了。 “你想种棵什么树?”迟柏意起身去关窗,“楼下的茶梅喜欢吗?或者……” “玉兰树吧。”陈运说,“白色的那种,花开时会很香。你闻到没有?” 迟柏意没有回答,更没有闻到。 何况现在也并不是白玉兰会开花的季节。 她只是背对着她站在窗前。 窗外,雨好像下得更大了,斜掠过的水珠拖着印子淌下玻璃。 一道又一道。 第二天是个阴天。 下午毛毛就要走。 陈运跟她约好了时间,现在是饭点。她大概是太紧张,消息一条接一条地发。 陈运打字速度慢,俩人一来三回,说上句接不了下句地聊了半天,她终于说自己要去吃饭,没了动静。 休息室重新安静下来,陈运一只手撑着下巴想下午的安排—— 送她进站,然后去医院复查,复查完回家…… 迟柏意的家。 有迟柏意在的……家。 算了,还是想想复查吧。 要做个脑电图,再做个磁共振,周大夫之前说药还是得吃,吃多久看情况。 “吃得越久,复发几率越小。” 陈运那时候本来想问“那如果要吃一辈子呢”,后来想想没问。 毕竟比起病发时辗转反侧坐立不安人不人鬼不鬼的时候,吃一辈子也算不了什么。 反正都是一辈子,人都得死。 门开了一下,其他人聊着天进来了跟陈运打了声招呼。 陈运把招呼打回去,继续想自己那个一辈子—— 什么来着,哦,人都得死…… “你别说,你真别说,确实挺像。” “是吧,我也觉得像。” “其实主要是眼睛和嘴,还有下巴,就小陈那个眼睛……” 陈运转过头。 杨奇冲她点头:“确实像。” “像什么?”陈运问。 “像你。”杨奇边上的郑筝喝了口水,说,“陈运我跟你说啊,就刚来的那个阿姨,你没看见。气质绝了,跟你长得特别像。” “不知道走没走。”杨奇说,“文竹接待的,不信等会儿你问她。” 陈运只是笑笑,没说话,更没动。 她们继续聊着天。 陈运又坐了一会儿,起身走出去。 上午的店中还是一如既往人影稀疏,香水陈列出的各种气味冗杂而悠长,没有玉兰香,自然也没有什么人。 也许就算真的有,也不会是她想要见的那一个。 十来年了,长得像的有,鼻子眼睛都像的也有,同一个姓的有,气味相似的依旧有,丢女儿的一抓更是一大把。 该习惯才是的。 习惯了失望再失望,就永远不会失望了。 只是很多很多时候,猛然闻到某个气味的时候,街头巷尾撞到某个牵着小孩走过的女人…… 听到迟柏意同自己的妈妈打电话的时候。 其实陈运那天已经拿下耳机了—— 不应该听的,不管是出于尊重爱人的隐私还是什么,都不应该听的。 可电话那头的女人声音好温和,说: “柏意。” 跟周大夫或者钱琼姐叫她不一样,跟所有人喊她都不一样。 那是一个妈妈喊自己孩子名字的声音。 她从来没有听过的声音。 她们在聊天,在说话,在开玩笑,在争执。 原来和母亲打电话是这样的一种东西,原来接到妈妈的电话是这样的一种感觉…… 陈运突然就放不下那只耳机了。 她就那么悄悄的,安静地听了下去—— 柏意。 柏意。 柏意…… 如果我也有,如果真的有这么一个人的话,如果这个人真的存在。 她会喊我什么啊? “柏意……” “柏意,我是为你们好。你年轻,她比你更年轻。” 迟柏意在这半小时里口水都已经说干,听到这一句时连笑都快笑不出声了: “什么叫为我们好,妈。” “什么叫为我好,妈。” “你问的我没有回答吗,你想知道的我没有告诉你吗,我的规划我的打算,她的规划她的打算,我都没有告诉你吗?” “你告诉我了我难道就应该接受吗?” “我没有说要你接受的意思。”迟柏意闭了闭眼,一字一句咬得很轻,“真的,我从小到大,告诉你的事儿,从来不是说要你一定接受的意思,从来没有。” “那是因为……” “因为我知道你永远不会给我建议,也永远不会接受。”迟柏意说,“你只会安排,只会告诉我这样是错的,有多错,你只会让我改。” “就像我跟你说不说陈运,说了她多少。你都不会信,也不会接受。你还是要去查。” “是,你是没有反对。你当然不会反对,因为你也知道学历家境都不是问题,在你这里什么都不会是问题,因为只要听你的话,什么都不可能成为问题!” 听着那头逐渐粗重的呼吸,迟柏意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你不是在为我好,你只是想证明你是对的。” 第106章 跟你走了,要不要? 店里有空调。 钱琼这败家玩意儿别的不行,享受比谁都行。 加湿新风净化一体,茶盘带咖啡机,雪茄保湿柜不能少…… 骄奢淫逸,五毒俱全。 搞得迟柏意天天下班上楼往沙发上一坐,什么都还来不及干就有点心累。 心累完还要接老妈电话。 更别说接完电话还得盘账看流水,这边仓库有点毛病,那边进货有点问题,完了听员工告她的状一听一大堆。 这会儿正听到一半,此人晃晃悠悠进来了—— 满身酒气,左眼醉生右眼梦死,颧骨一坨淤青。 一张嘴:“电话打完了?” 迟柏意太阳穴一阵乱跳:“不然呢?” “打完了你不走,不去处理你的家庭关系,谈你的恋爱,上你的班儿……”钱琼乜斜着眼睛:“哟,怎么着?又受气了吧?” “受气了回去找你老婆去呗,待这儿有嘛用。” 迟柏意压着火气当没听见: “仓库那边我已经联系好人处理完了,你得过去看一眼。另外这两批材料一批价格有点问题,另一批质量跟不上。我的意思是实在不行你要不直接跑一趟……” “我不去。” 迟柏意掀了掀眼皮。 “谁爱去谁去。”她咵地往沙发上一仰,腿架上烟叼上,吧嗒一声摁开了打火机,“我没空。” 你没空我就有空。 “还有啥事没有?” 迟柏意翻着货单什么的暂时不想说话。 “没事赶紧滚。”这混球夹着烟摆手,“拜拜。” 没人动。 沙发两头一边坐一个,安静至极,一时只能听见纸页窸窣声跟吞云吐雾声。 渐渐的,窸窣声越来越大,吐气声越来越重。 前者像撕书,后者像叹气。 迟柏意将东西往茶几上一甩,扭头瞪着她: “滚出去抽。” “有脾气别冲我发啊。”钱琼慢条斯理地把烟掐灭,道:“冲你小老婆发去。” “要么冲你妈发也行。” “找架吵是不是?” “你在这儿不是找架吵?” 迟柏意胸脯起伏着,半晌,忽然一笑: “雷老板打的?” “关你屁事。” “疼吧?”迟柏意问,“爽不爽?比老周当年给你那一巴掌如何?” “还行,不过没你妈查陈运来的爽。”钱琼把头一抬,“你爽吗?” “怎么样,谈得高兴吗?” “这恋爱谈得劲了吧。十多年没谈一谈谈出这么个人,舒服吗?” “钱琼。” “哎。”钱琼掏着耳朵点头,“在这儿呢。” “我就好奇一个事儿,真的。”她点着头,“你说你迟柏意人也不傻,脑子也没病,神经也正常。怎么打小一碰见你妈就跟降智了似的。” “我也好奇你人不傻脑子没病神经正常,怎么一谈恋爱就跟个杂碎似的。”迟柏意冷笑道,“雷平这一次怎么没打死你?” “我这么张脸谁舍得?”钱琼也开始笑,“哎,你舍得吗?” “我舍不得要紧吗?”迟柏意觑着她那坨淤青,“雷平舍得不就行了。” “对吧,老周舍得不就行了。” “我这恋爱谈得劲没有也无所谓对吧,反正我这日子是过得还行。我的这位起码跟我心意相通,我俩天造地设,我妈就算查了也只有给人安排学校安排公司的份儿。你谈得劲不就行了。” “你能耐啊,你多厉害呢。十多年东谈西谈前女友一拉一个百人群,谈出这么个人,分三回合两回,舒服了吗?!” 钱琼噎了一下,随即勃然大怒:好家伙,这厮翻旧账! 迟柏意翻旧账比现想词儿来吵要顺嘴得多: “当然,我确实是不行啊。你情圣你夜场杀手不是?我是还需要处理家庭关系,你钱琼又不需要对不对。毕竟你这家庭关系简单得很。” “你无非是两三个月等着别人甩你,哦对这是几个月了来着?” 是几个月不重要,钱琼只觉得对面这人可能已经叫她妈迟教授快刺激疯了。 当然,她也快叫这人刺激疯了—— 二十五年的发小是什么含金量? 二十五年的发小就是你俩小时候曾经一起吃洗衣粉,长大后一起出车祸,工作时一起挣钱一起亏本,你妈揍你的时候连她一块儿揍,她奶奶罚她的时候连你一起罚。 上学的时候她逃课你得跟着,你逃学她得陪着。 换而言之,就是你这辈子最傻缺最狼狈最搞笑最癫狂的每一个时刻,所有的黑历史,她都知道。 而你也知道。 所以……当这场架开始从恋爱现状吵到生意再从生意吵到小学谁先把谁一脚踹茅坑里时,钱琼就知道今天完蛋了。 她俩一起完蛋了。 楼下的员工和店长本来听见动静还上来劝,后来干脆被两老板大手一挥放了假。 她俩一开始用普通话吵,后来迟柏意开始飙东北话,钱琼开始飙天津话。 两大方言骂人的词汇数不胜数,历史悠久,余韵绵长。 陈运来接人,站在楼梯口愣愣地听了半天,终于听懂了一句半句,不由得问: “什么是刺模糊?” 二人齐齐浑身一震,扭头看去。 迟柏意扭的太使劲,脖子咔嗒一声响: “你怎么来了?” “来了怎么也不说一声,不声不响站这儿?” “我没不声不响。”陈运晃晃钥匙,“我站这儿半天了,你俩声音太大没听见。” “哦……” “噢……” “你们……”陈运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你们饿不饿?” “气饱了。” “饿过了。” 陈运深吸一口气:“出去吃还是我买回来在店里吃?” “店里……” “店里吃就行。”迟柏意接上,同时迅速狠狠瞪了钱琼一眼:是问你了吗? 钱琼眉毛一挑恶狠狠地瞪回去:你管呢! 陈运赶紧转身走了: “我去买饭。” 听着脚步声噔噔地下楼,迟柏意想了想,起身朝窗口走,没走两步钱琼也跟了上来…… 陈运到楼下刚点着火,就听见头顶一前一后两道声音在说: “慢点儿。” “戴上手套。” 她再一抬头,窗口站着两个人。 这两人等她走之后也没动,像两根树桩插在原地干巴巴吹着冷风。 吹了有足足两分钟,钱琼转过身走向沙发,迟柏意依旧站在那儿当望妻石。 风很大,吹得桌面上几张纸乱飞,有一张飞到了桌下,钱琼弯腰捡起,细细地看。 看着看着,忽然听迟柏意说: “我累得很。” 钱琼“嗯”了一声。 “最近病人很多,呼吸道感染,流感加上病毒感染……” “小魏年纪还小,供货商那头压不住,跑来跑去一个月了没跑下来新单。” “我妈让陈运去她那儿,学校老师都找好了,机票也给买了……” “鹭岛那边我去。”钱琼说,“正好散散心,我奶奶最近正逼着我跟明家小闺女相亲。” 迟柏意没回头,语气淡淡地道:“几年了,从咱俩头一回干起来,到现在,亏多少钱你怎么玩儿我都不在乎。” “但这一回不行。” “你不想相亲听家里的去搞什么狗屁联姻,我也不想叫我妈管不上我最后来管陈运。”顿了顿,迟柏意转身看向她:“你的卡叫停了吧?” 钱琼抬眼。 四目相对,迟柏意说:“我的在五年前就停了。” “行了。”钱琼叹了口气,“干吧,那还能怎么办。” “至于你跟雷平……” “我打算拉她入伙。”钱琼摸了把自己的脸,“别的先不论,合作关系反正得有。” 迟柏意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随便你,不过我把话说前面。” “你别说。”钱琼直接道,“别说。” “别说什么?”陈运提着餐盒上来正好听见这么一句,“你们还没吵完?” “这就完了。”钱琼立马迎上去,“买什么好吃的了我看看——真香!” “钱琼姐你爱吃的那个砂锅海鲜煲和玉米烙,麻酱烧饼也有……” 迟柏意端坐不动,支起耳朵听着。 一大段报菜名之后,脚步声带着香气来到面前。 她抬头,正好对上一双水盈盈的眼睛: “你的雪绵豆沙。” 雪绵豆沙? “我还买了些排骨和酸菜。”陈运接着说,“要不你蹭钱琼姐的吃两口,回去我再给你做?” “你钱琼姐不给她蹭。”钱琼在一旁酸溜溜地道,“最多一盘麻酱烧饼,带着烧饼麻溜的、给她开小灶去吧。” 陈运伸出手,眨眨眼笑: “走吗,开小灶去?” “走。”迟柏意将手递给她,也笑了,“咱回家。” “烧饼,烧饼。” 迟柏意毫不客气地抓着那盒烧饼就走,顺便没忘了把雪绵豆沙扔过去: “便宜你了。” “得嘞,二位慢走。” 一出门迟柏意一个哆嗦。 陈运看看她身上:“冷不冷?” “有点儿。”迟柏意说着开始上牙磕下牙。 “你把我这个穿上。”陈运脱外头那件大衣,边脱边道:“我出来就想着骑车所以多穿了一件。” 然后里头又太厚所以少穿了一件,不过店里离长青那边近,很快就到了。 迟柏意被她这么一裹,大衣内层的皮毛带着体温暖融融上身,心情都不那么沉重了:“咱们回哪儿?” “回……”陈运坐在车上愣了愣,“你想回哪儿?” “回你那儿吧。”迟柏意已经搂住了她腰,“今天不想回长青,跟你走了。要不要?” “怎么傻了?” 陈运迟疑一下,很快道:“行。” 第107章 我们会有家的 回去的路上迟柏意一直没怎么说话。 陈运在前面骑车,一张嘴容易喝冷空气,也不说话。 于是这一段路就沉默着过去。平常耳边的唱歌声,医院同事之间的小趣事,问东问西的玩笑,都变成风嗖嗖地刮,从袖口钻胳肢窝,没一会儿感觉心脏都结了冰。 像在被凌迟。 后背倒是热的。 迟柏意抱着她呢。 又骑一段路,那双手从腰间移动上去,一只捂在了她胸口,一只护住了她肚子。 “冷吧。” 陈运说:“还行。你把手揣我兜里。” “我给你焐着。”迟柏意不动,“有没有好一点?” 陈运在前面轻轻笑了:“好点儿了。” 过一会儿,又道:“好很多。” 其实也并没有好太多。 这件衣裳有点薄了,穿过三冬,确实就像迟柏意说的那样光洗都洗得有些跑棉。 平时穿着没感觉,车上一吹才觉出冷。 这时候也迟了。 穿上的人知道脱了对方不愿意,脱了的人也不可能再把衣服穿回去。 一人吹半截路,彼此都难受,还不如就这么算了。 抗着的继续抗,心疼的接着心疼。 大冬天就是舍不得把车扔路边换一种出行方式的两蠢人此刻蠢到了一起,硬生生叫冷风吹出来一股亡命天涯的穷劲儿。 这股劲儿在进门的刹那间达到巅峰。 “没空调,你直接上床吧。” 陈运一边说一边忙活插电热毯倒热水,迟柏意就在后面转来转去跟着,嘴里还唱: “寒窑虽破……” 没唱完,手里塞进来一只烫呼呼的杯子。 陈运憋着笑指挥她: “床上吆喝去。” 这话好有歧义哦。 迟柏意脱衣服捧着杯子坐进被窝继续: “你我好比鸳鸯鸟~” “比翼双飞在人间。”陈运字正腔圆地接嘴,“你跑调了。” “我压根就没找着调。”迟柏意笑眯眯地在被窝冲她抛媚眼,“来嘛娘子,帮我找找。” “不来。我要做饭。”陈运这会儿不笑了,抱着胳膊很冷酷,“你到底喝完没有?” “喝完了。”迟柏意手一伸,“给。” 陈运就去接。 握上杯子外壁的瞬间,迟柏意那几根手指跟成了精似的攀着手背飞快摩挲向上,陈运待要往开甩时已经晚了。 掌心一烫,手背一凉。 五指交叉分别扣下,将杯子和手一起握紧,严丝合缝。 陈运瞠目望向她的脸: “你什么病?” “冷病。”迟柏意说,“上来帮我治治?” 陈运拧着眉毛: “现在?” “就现在。” “那你……”陈运想现在就现在倒也不是不行,“你等我一下,我洗个……” “洗什么洗。”迟柏意另一只手攥腰,腿一圈—— 动作太大,陈运珍惜自己为数不多的杯子: “慢点儿慢点……” 慢不了一点。 杯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巧妙的卸掉,衣服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巧妙的脱得只剩下个重点。 唇舌相交啧啧有声。 结束时甚至拉开了点儿银丝。 迟柏意退后一点,微微喘息着,引她滚进被窝。 床不大,比起长青那儿小了至少有一半,可因为这点儿小,温度却很快在来回传递中层层升高。 香气随之扩散。 柔软的被褥形成一个空间,空间外依然满室荒芜,空间里俩人四目相对,脑子里同时浮现出中秋之前那场大雨。 大雨如斯,人亦如此。 彼时彼刻,此时此刻。 月缺又圆,循环往复,七十天时光如水流过。 她再次跟着她回来,登堂入室。 陈运喉咙动了动,最后什么也没说,闭上眼重新吻了上去…… 这场吻持续了很久。 久到迟柏意重新睁开眼,眼前竟是一片白光。 “头晕?” 迟柏意合眼再睁开,轻轻笑了: “还好。” “我也觉得还好。” 迟柏意凑上去,与她额头顶着额头: “想不想要?” 陈运望着她没说话。 过了半分钟,反问道: “那你呢,想不想?” “不想。” “不想。” “真的不想?” “真的不想。”陈运拨过她脸上的头发,叹口气,张开胳膊,“抱抱。” 迟柏意眼角抽搐了一下。 “行了,来抱吧。” 很扎实的一个拥抱—— 迟柏意把头埋过去,很快四肢也一起巴了上去。 陈运低下头,轻轻吻着她头发,声音很低: “你其实也没真的想要。” “嗯。” “就想抱一抱?” “嗯。” “再亲一下?” “对。” “这样就可以了?” “这样就可以了。” 这样就能觉得很满足,比做点什么要更充实。 “主要心里踏实。”迟柏意在她怀里很舒服地闭着眼睛,“其实还真没那个想法。” “你这屋子可能有魔法。” “自带净化光环,特殊含义的那种,不容亵渎。” 陈运被逗笑了:“什么玩意儿。” “就是一进来就感觉有种相携二十又一载,风雨共度,心魂相守,白首相依……”眼看她表情越来越复杂,迟柏意长话短说,果断道:“搁我们那儿叫老伴儿,懂不懂?” “懂。” “然后除了贴贴抱抱最多就想吃吃饭。”迟柏意摸摸自己肚子,突然感慨万分,“还自带加餐buff,我现在终于觉得饿了。” “踏实下来就容易饿。”陈运笑了笑,“你是再自己躺一会儿,还是吃着烧饼等饭?” 这还用选吗? 就是不吃烧饼,看爱人做饭也是世间一大美事。 更别说做的还是家乡菜。 “北城那边到过年肉都是一车一车买。”迟柏意边剥葱边乐,“我小时候特别爱在我家那些个酸菜缸里放炮。” 陈运联系上下文,估摸着这两句话唯一的联系可能就在自己现在准备炖的酸菜排骨粉条上,于是点头: “好玩儿吗?” “好玩儿啊!”迟柏意回味道,“就那种大王炸子,往缸里一扔,你都不用担心它灭,转头撒丫子跑,跑到花园那边一蹲,‘轰’!” “那个酸菜能飞上树!” 陈运咂咂嘴,深深觉得自己大概没什么童年可言: “然后呢,你挨揍了吗?” “钱琼挨揍了。”迟柏意笑眯眯地说,“虽然炮是我提供的。”主意也是我出的。 不过我只是爱炸小铁盆。 而她嘛…… “但她说要玩儿就玩儿个大的。” “所以你就让她炸你家的酸菜缸?!”陈运一下子觉得这俩人都是违法犯罪的人才,“多危险呢。” “不不不,炸的是她家让我家帮忙腌的酸菜缸。”迟柏意纠正,“准确来说其实就是她家的酸菜缸,只是她不知道而已。” 陈运一时无言以对。 迟柏意继续说:“危险当然也是危险的了。不过没有经历过危险就永远不会知道危险是多么的危险。所以为了防止我们继续这么危险下去,我只能授她以渔,把这个危险掐死在摇篮里。”顺便报了她把我踹进茅坑的仇。 一箭双雕,可喜可贺。 “然后你深藏功与名,全身而退了?” “然后她把我供出来一起挨揍了。”迟柏意剥完了葱,搁在案板上笑笑,说,“由于浪费了一缸酸菜。所以挨完揍,我俩一起冒着数九寒天的大雪去买了缸,然后第二年两家的白菜都是我俩洗切的,差点累死。” 陈运头一回在心里冒出两字来说她:活该! “当时我就想啊。”她摇头叹气,“我真活该。”我就应该骗她去炸茅坑才对。 “我还想我这辈子都不想再吃酸菜了,也不要吃白菜了。” 陈运正在给排骨焯水的手一顿。 “北城的饭我吃得够够的,我想等我上初中就再也不要吃。我要跟我妈出来,也在奉京,或者在国外。” “南方的菜都好漂亮,又好精致。那时候我妈每次回国给我带的巧克力和点心都看上去那么好看。” “我那时候不明白奶奶为什么就非得回北城那个山沟子里面。最冷的时候大雪可以埋掉一个人,那儿有什么好?” 排骨慢慢煸出焦黄色,满屋飘香。 滋滋啦啦冒起的油烟中,迟柏意仰起头,望向天花板: “我现在也不知道那儿有什么好。可就是想回去。” “然后我才发现,人长大之后,可能就没有家了。” “我真喜欢……这个房子。” “我也喜欢你。”陈运往锅里添上水,转身望向她,“我们会有家的,什么都会有的。” “我妈她今天又……” “她爱你。”陈运静静地道,“可能她爱你的方式是错的,但爱不是。” “我真的很生她的气。”迟柏意有点难过,又心疼地看着她:“我有时候甚至有点恨她了,可我又想到她做的那些,那些本来不该是她这样的人会做的事,我又恨自己……” “恨自己让她变成一个母亲么?”陈运声音微不可察地说了一句,眉目低垂下去,嘴角轻轻勾了勾,“没关系的。” “什么?” “没关系的。”陈运重新抬眼,又说了一遍,“其实都没关系。” 迟柏意怔怔地望着她,说不出话。 “我以前……”陈运清了清嗓子,“我以前其实想过你妈妈要是知道你看上我之后会有什么反应。” “啊。”迟柏意张着嘴,“哦……” “然后还想过你知道了她的反应之后你会是什么反应。” 这句话有点绕,不过迟柏意还是听懂了: “那……” “现在证明你的反应在我的意料之中,而迟老师的反应也在我意料之中。”陈运挑挑眉毛,笑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你很在乎迟老师的看法,而迟老师同样在乎你对她的看法。然后你喜欢我,迟老师势必会爱屋及乌。”因为你们母女根本就很像。 陈运冲她挤挤眼睛:“我猜猜,今天迟老师是不是又给你下达指令了?” “你没有同意对不对?” 迟柏意“嗯嗯啊啊”地随便点头。 “然后你还跟迟老师拌嘴了?” 迟柏意战术性沉默。 “正好钱琼姐最近心情也不好,所以你正好跟她吵架?” “全中!”迟柏意在疯狂找托词中选择打了个响指,赞美道:“不愧是小陈运。” “别客气,迟老师联系上我了。”陈运举起手机,给她看—— 手机上是一道菜谱:酸菜炖排骨。 迟柏意脸色风云突变。 陈运装没看见,转过身去继续忙活:“不过就发了一道菜谱,哦对了、还有一个数字好奇怪的红包,要不要分你一半?” “要不要?” “要……” “大声点儿。” “要!”迟柏意气闷道,“拿来!” “那你说说,能叫迟老师这么拉下面子暴露自己找上我也要委婉道歉,你是到底说了句什么?” 迟柏意很不想回答,并且忽然莫名觉得自己好像心智不是很成熟的样子—— 突然变小了? “说吗?不想说就算了。” “我就说‘你是为我好,还是就是想证明自己是对的’,就这样。”迟柏意一摊手,“没了。” “哦……”陈运把酸菜切好扔进锅,点着头,“所以迟老师的回答大概是——她错了,但她不打算改?” “我觉得她的意思更像是——我是有问题,但你就没问题吗?”迟柏意从后头抱住她腰,将下巴往她肩膀上一放,“还有——我会盯着你们的,等你们犯错的时候,就是你们乖乖听我话的时候。咦~真吓人。” “是有点,所以不要犯错不就行了。加油。”陈运抖抖肩膀,“下去,等二十分钟吃饭。” “米饭呢?” “米和水我放好了。”陈运说,“你拿去蒸。” 迟柏意百无聊赖地放开手,刚转身没走两步,又听她叫道: “迟柏意。” 迟柏意收拾了一下脸上表情,尽量轻松地回头:“嗯?” “怎么了?” “没什么。” 就隔三步,她们在屋中对视,锅里咕嘟咕嘟湳枫煮着食物。 陈运手上还抓着把小青菜。 “我就是想说……毛毛今天上午上车了。” 她让我最近帮忙去院里一趟再问问秦姨她入院时的情况。 听说奉京那边有个挺大的公益寻亲基地…… 陈运咬了咬舌尖,把这些话咽回肚子,道: “你说她现在大概走到哪儿了?快到了没有?” 第108章 世界这么大 西陵离奉京有多远呢? 陈运划着手机屏幕看。 往上,再往上,右边一点…… 蓝色线条滚滚流淌。 路过鹿合,路过迟柏意的家乡,陈运手指一顿,发现划过头了。 迟柏意洗漱完出来,看她还坐在桌边盯着手机猛看,不由得走上前问: “看什么呢这么入迷。” 饭都不吃了? 再伸脑袋一瞧:“导航?” “地图。”陈运收起手机,仰头笑了笑,“快吃吧,都七点了。” 吃完差不多七点半,应该不会迟到。 早饭是昨晚剩的排骨,外加两大馒头。 迟柏意成功吃出股炮仗味儿,正想拿豆浆漱漱口,一抬头,发现她基本没动筷子,碗捧在手里在走神。 “是不是太寡淡了?” “嗯?”陈运捧着碗看看,低头吃了两口:“没,挺香的。” 挺香的也就两口,这两口吃完她干脆撂了筷子: “饱了。” 然后又拿起手机划拉。 划两下发会儿呆,再划两下皱皱眉。 迟柏意坐旁边看得一愣一愣: “你这是……” 在担心江月? 还是想出去散散心? “就看看。”陈运说。 那到底在看什么呢? “看看……”陈运放下手机沉吟,“世界有多大吧。” 迟柏意一口馒头噎嗓子眼儿里,努力半天咽下去,感觉食管被撑大了一圈: “这么有深度吗?” “就看看奉京是不是比西陵大。”陈运一只手撑着下巴,“大的话想找人会不会更难,小的话如果也碰不到会不会难过。然后发现好像差不多。” “明白。”迟柏意重新夹起块儿排骨啃,边啃边说,“我小时候也有过这样的思考。” 陈运看向她。 “小时候吧想养鸟儿……” 排骨有点小,夹着啃容易掉,于是迟柏意把它一口吞了在嘴里慢慢剔骨,话也听上去有点含混不清: “不是那种鹦鹉,就想养会飞的鸟儿,麻雀也好什么都好。” “最好是能捡一只受伤的什么,养一养,然后它好了自己就能飞走。” “这好像有点难。”陈运琢磨着,“现在路边随便捡只什么都可能是保护动物。而且要是会飞……” “要是会飞,又为什么要养在笼子里对不对。”迟柏意接上,语速很慢,面无表情,“我也这么想的。但我就是特别想要有一只会被大自然召唤的鸟。” 不用特别漂亮,不用聪明,也不要通人性,长两翅膀扑棱就行的这种鸟…… 陈运看她面无表情默不作声嚼了半天,忍不住问: “然后呢?” “然后有一天,我就真捡到了。” “捡到了……”迟柏意回忆了一下,“两三分钟吧,好像是夏天,喂了点儿水。它就飞走了。” “就那两三分钟。我看见它飞走时我突然明白,我这辈子是不会养鸟的。” “因为……” “因为世界太大了。”迟柏意说,“太大了。如果我有这样一只鸟,如果它一定要飞走。那往后一辈子,茫茫人海,我想要再见到它,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人与人之间走多远,走到哪里都可以再联系。因为有手机,有网络,写信或者其他什么。哪怕就是真的不联系,也许总有一天也有再见的时候。再见也能认出来。” “但一只鸟儿飞走,对于人来说就是生离死别了。” 迟柏意说完,吐出干干净净一根骨头,‘咣’地落在盘子里: “因为这个世界真的该死的很操蛋的大。怎么了?” 陈运一脸见鬼的表情看她: “你说脏话了。” “我说了吗?” “你说了。” 俩人大眼瞪小眼地沉默一会儿,迟柏意叹了口气: “好吧我说了。你还吃不吃?不吃咱是不是该上班去了?” 陈运起身:“那走吧。” “走吧,我中午回来再收拾。” 迟柏意端坐不动,就盯着她的脸看。 陈运被看得心里发毛:“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是不是感冒了?” “啊?” “饭量这么小,脸色这么差。”迟柏意起身抓住她手,“昨晚还一直往我身上贴——鼻塞头疼嗓子疼浑身发冷?” “就嗓子有点疼……吧。”陈运反手握住她的手,一看时间:“我一会儿路上买药吃,你别管了,快走。” “是不是昨晚吹风吹的?”迟柏意寻思着,“要不你请个假去医院……” “不去,不请。”陈运态度很坚决,“你可以今天自己骑车上班,我吃药打车不吹风。” “我是想你要不去顺便做个检查。” “感冒是不治之症。”陈运赶紧把人往门口推,“你说的迟大夫。” “我没说,我那是说这是自限性疾病。” “对对对,一周到十天内自愈。”陈运给她套上大衣,扣上头盔,“放心吧,我一般吃个药睡一觉就好。” “那二般呢?” “你能不能想我点儿好?”陈运把门一拉,“就剩十五分钟,走不走?” “我给你叫车……” 门砰地合上,差点没拍扁迟柏意鼻子。 “晚上不接你了,自个儿回。” “回哪儿?”迟柏意敲着门问,“这儿还是那儿?” “这儿,这儿!”陈运都快隔着门给她跪下了,“你快走成吗?!要迟到了!” 迟到就迟到呗。 搞得这破班儿谁爱上似的。 听着迟柏意三步顿一下的脚步声慢慢消失在楼道,陈运扶着门框又站了一会儿,还是转身翻箱倒柜找出来一板感冒药吃了才去上班。 天越冷,店里人越少。 点货收拾地板擦柜台,干完也就一小时。 剩下时间就是发发工作号动态,给其实已经不是新品的新品拍照,以及在发呆中复习功课或是复习人生,偶尔想想迟柏意现在有没有查完房,今天是在门诊住院部。 应该是住院部。 因为要是在门诊,她才可能穿得稍微好看那么一点点。 虽然不穿也……就是个白大褂也好看—— 想迟柏意需要抱着胳膊全身放松地想,最好是能盯着地面。 陈运用几分钟总结了一下这几天的学习和学习成果,又想了一大堆配方,最后花了一小时想完迟柏意。 做完这些,距离下班也还有两小时,她果断选择了请假。 请假理由:感冒。 但奇奇姐不接受,替她选择了早退: “反正你今天连卡都忘记打了,直接走吧。” 陈运想说早退迟到和旷班这不是一回事,被一句话堵了回来: “但工资扣的都差不多。” 反正一样是扣,陈运想想也对,打完卡走了。 走之前还被塞了一把糖。 很甜。 中午饭后吃完药吃一颗,能一直甜到下午。 迟柏意中午加班,打过去电话是别人接的,说她还在手术室。 陈运含着糖回家,收拾完去了趟打印店,把江月要的材料都打印出来寄走,给她发消息,她更快一个电话回了过来: “今天不忙?” 陈运听着那边难得的安静,道: “这话该我问你,你不忙?” “昨天刚到那会儿忙。”她在那头说,“今天明天都安顿着歇下了,最近估计除了厂里参观就是办公室。” “那边冷不冷?” “冷啊。”她好像笑了,“比咱们这儿可冷太多了,冯工带我去买了羽绒服,还是加厚的那种,走在外头都还觉得冷。” “下午冯姐说带我在坛中逛一逛,溜达一圈认认路。明天我准备去基地先看看。” “注意安全。”陈运交代,“别傻乎乎的跟什么人都说……” “我知道我知道,交浅言深不好。保护好自己。别瞎乱跑。到一个地方先注意环境。有冲突看针对什么,实在不行第一时间报警或者找人——你放心吧。” “我能有什么不放心的。”陈运笑了一下,突然觉得她是真长大了,“没事儿挂了吧,你多休息休息。” 她没挂。 “下周院里正好有活动,我去一趟。” 快递站旁边巷口蹲着,过堂风吹的手冷,陈运换了只手拿手机,继续说,“先寄过去的那些你注意看缺什么,到时候给我说一声。照片还需要吗?” “带了。” “带了就行。” 电话那头安静着,过了半晌,她的声音重新响起: “只寄了我的吗?” “还有小孟……她的。”陈运回。 “这我知道,那你的呢?” 陈运沉默了一下:“你看着弄吧。” “这回地方挺大的,人也多,网上平台也大,而且据说是跟其他平台有合作……” “我知道。”陈运说,“你看着弄,不行也没事。” 毕竟这世界这么大。 “可、那你……你是不是、不想?” 陈运慢慢起身,觉得头有点晕: “不是。我材料本来就不全你也知道,不好填表。你主要还是看着弄你们的,缺钱了跟我说。” “乖乖听话。” 江月在那边“嗯”了一声。 “注意安全,照顾好自己。” “好。” “我挂了。”陈运仰头看了眼天,“好像快下雨了。” 是快下雨了。 今年冬天比以往来的更晚,雨水也很多。 一场接着一场。 迟柏意到楼下时,感觉全身都快被吹透了。 屋子里只有桌边一圈光。 她摁开灯,陈运坐在光中转头: “回来了?” “回来了。”迟柏意看着她:“你吃过没有?” “吃过了。” 桌上搁着两盘菜一点儿热气没有,油凝固着。 陈运起身:“我去热热,你赶紧换衣服冲个热水澡。” “我……” 陈运停下来。 “我有点事儿要跟你说。”迟柏意剥下大衣,朝她走去: “医院最近要派人出去参加个学术交流会,短期的。” 第109章 我才是你的 “……就最多一个月,回来差不多快过年。” 陈运转着筷子,点了一下头。 点完发现迟柏意还是在对面正襟危坐,手放在膝盖上,端端地看着她。 也不举筷,碗也不端,就这么看着。 眼睛水润,眼神专注。 专注中包含期待,眨巴眨巴—— 陈运转着的筷子停下,询问而迟疑地眨巴回去:干嘛? 迟柏意不答,继续放电:说话啊,问我啊…… 陈运放下筷子,身体朝前探了探。 迟柏意立马也跟着往前凑。 额头贴上一只手。 手的主人用手背贴贴她,再贴贴自己,说: “没传染给你啊。” 媚眼抛给瞎子看,不是、谁说这个了? 迟柏意把那只手拿下来,继续期待而鼓励地等待着。 等待着…… 陈运觉得她有话说,于是缩回手,也一脸严肃等着下文。 俩人跟参加圆桌会议似的大眼瞪小眼,彼此都很期待对方的发言。 迟柏意起先还觉得这消息放得太突然她大约是没反应过来需要时间考虑,于是就再耐心等待了一阵。 然后她就发现陈运的目光开始游离—— 从自己的脸上游离到自己嘴上,饶有兴致却神游八荒地欣赏半天,最后落在了桌上的菜上,开始咽口水…… 合着这是在等吃饭呢? 迟柏意都笑了,敲敲桌子,她立马抬头: “你想好了?” 我想好…… “我想好了?”迟柏意反问了一句,觉得不对:“我在等你想呢,你想好没有?” “我想什么?”陈运很是莫名其妙,“不是你在整理思路吗?我在等你呢,快饿死了都没打扰你。”? 她的表情太奇妙,陈运盯着看了一会儿,犹豫地问: “所以你在等什么?” “我等你发话呢啊……”迟柏意伸手摸摸她额头,再摸摸自个儿的,没发烧啊这也,“让不让我去。” “可你这不是已经通知……” “锤的通知。”迟柏意马上反驳,“这明明是商量。” “你不是说……” “对啊。”迟柏意道,“就是因为仙游那边有批货质量不行,这次去正好能顺便看看。鹭岛钱琼去了。” 主要是这两批货要是再跟不上,资金链就得出问题。 资金链一出问题,前后手不接,流水量又大,钱全压在上面,后方还有个钱琼像只漏勺除了应酬玩乐剩下啥啥都不行。 到时候这生意还没正式起步,赚没赚到不说,叫她先拉回来几笔外债…… “我之前大概算过,原本最多一年回本,剩下全是赚头。现在这么叫她俩折腾下去,赚钱纯为了不亏钱和还债。没准还得倒贴。”迟柏意越说越气,“哦,她倒贴花天酒地腆着张脸拉她一百零八个前任入伙给自己兜底,我倒贴卖车卖房。” 脸丢到这份儿上,买卖做得到底还有什么意义? “那我把钱放股市等着打水漂和洒出来等着被打水漂这两者有什么区别?!” “一个主动一个被动?”陈运接下茬道,“毕竟钱要是不流动就是毫无价值的废纸一箱。” “那我宁愿抱着这箱废纸跟你一块儿睡大觉!”迟柏意瞪了她一眼,“而且你一个只进不出的貔貅好意思说这种话?” 陈运就觉得她攻击性很高:“你在生气?” “我这是怨气。”迟柏意纠正,“明不明白?” “明白。” “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除了高中帮她追人老周,就是现在跟她一起合伙做生意。”迟柏意继续说,“我算是明白了,发小这种东西最好就只用来喝酒吃饭和背锅。我不坑她、她就一定想方设法来坑我。” 这是个宿命般的哲学问题。 这个问题显然不在陈运的人生课题里。 于是陈运伸手摸摸对方脑袋,打断了此人的一番感慨: “所以你这一次出门还是很有必要的。” “对,所以我才想着跟你商量商量。”迟柏意难掩复杂地看着她,“最近事儿太多了。感觉年底冲业绩一样,什么玩意儿都赶趟来。你又是嗅觉疲劳,又要复习,工作室那边也不顺,还感冒……我实在是……” “你走你的。”陈运知道她想说什么,“不用不放心,我这边其实都不算什么。” 迟柏意没说话,定定地望她一阵,叹了口气。 心道:就知道。 “嗅觉疲劳歇歇就行,复习你就是在这儿也帮不上忙,工作室也一样。至于感冒……”陈运清清嗓子,“我中午吃药又睡了一觉,现在已经没感觉了。” 迟柏意还想再张口,她已经不间断地说了下去: “正好我最近也觉得自己状态不行,你这一走我也能松口气。” 这就过分了啊。 迟柏意拧着眉头好笑道:“合着我在这儿又妨碍你进步了是不是?” “没错。”陈运下巴一抬,“所以你放心大胆地去吧,注意安全,照顾好……” “照顾好自己,没事儿别瞎跑……安全第一,其他都是次要。”迟柏意很顺嘴地接完这一长串,咂摸咂摸,道:“你怎么跟谁都是这一套词儿。” “你管我呢。”陈运瞥她一眼,“现在能吃饭了吗?” “吃吧吃吧。”迟柏意认命地起身重新盛饭,“你不是说你吃过了吗?” “就不兴我等你又等饿了吗?” 俩人两盘菜,一荤一素,一盘盐多了,一盘没有盐。 陈运照例吃得头也不抬,抽空不忘建议: “凑合两口,咸淡自己在嘴里中和一下。” “中和着呢。”迟柏意吃了半碗,剩下时间全在给她夹菜。夹到看着她吃够平时的饭量,才放下筷子。 饭没了,菜还有。 陈运就只吃菜。 菜吃光了挑配菜。 吃到最后盘子里一汪菜汤,她还在里头有一搭没一搭地挑。 迟柏意一直在对面看着,没出声。 屋外,风又开始鬼哭狼嚎狂刮,电动车响成一片,长长短短,声调不一。 陈运的动作渐渐慢下来,顿在那儿。 迟柏意将她手中的筷子抽走,她也没有反应,手还是那样握着,睫毛低垂。 “我其实想跟你商量的不是这个。”迟柏意放下筷子,抽出张纸,一下一下擦着手指,“我是想跟你商量,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一趟?” “就一个月,当是散散心,好不好?” “你们医院出差还能带家属啊。”陈运抬起眼笑了,“不会分心么?” “你在这儿我才会分心。”迟柏意也笑了,“走不走?玩儿的有摩崖石刻九鲤飞瀑,吃的蓼花枫亭蛏炝扁食海蛎饼……” “不走。” “真不走?” “真不走。” “陈运……” 陈运收了收笑,答应着起身,走到了她面前。 迟柏意的手很凉,轻轻落在她腰上,虚虚地揽着。 陈运顺着力道微微躬下去,叫她能够完全靠过来,把脸埋进自己肚子里。 “你大概什么时候走?” 迟柏意没出声。 陈运又问了一遍:“什么时候走。” 半晌后,她低而沉闷的声音透过腹腔发出: “这周周六。” 陈运握在她肩上的手一松,却觉得腰上的属于她的那两只手猛然一紧。 一松一紧之下,一场滂沱终于自西向东渐渐而来,声势浩大。 白炽灯依旧静静亮着。 “虽然可能也就一个月。”听着窗外的雨声,陈运抱紧了她,说:“不过我会想你。” “可我现在就已经开始想你。”迟柏意在这个怀抱中仰起脸,望向她道。 陈运的手忽然微微哆嗦了一下。 一股寒意从脊背后升起,俄而穿透四肢百骸。 她扭头望向窗,窗外夜色茫茫: “雨下大了。” “很快就该停的。” 这个很快持续到了第二天早上,带来了道路结冰预警。 陈运趴在阳台上犯愁: “不知道那家店把它带回去没有,昨晚也没找到。” 洗手间在阳台对面,迟柏意被动吹着过堂风,感觉一下子睡醒了: “回来!” 陈运装听不见: “你说这个天它自个儿能找到个好地方躲着吗,会不会被冻死?” “你给我回来,把门关上听见没有?!”迟柏意吐掉牙膏沫喊,“陈运,陈运……” “我要不要去店里问一下呢?” “狗东西,叫你愣是听不见是不是!”迟柏意揪着她后衣领,气不打一处来,“狗没冻死你媳妇我先叫你敞着门冻死了,这对吗?还有你这露天破阳台除了吹冷风还有什么用?!” “还能晒衣服。” “冬天你这儿能晒个屁,我明儿就把这阳台门封上。”迟柏意磨牙道,“破门门缝还漏风,风一大这动静跟鬼哭似的。害我昨晚做一宿噩梦。” 陈运缩了缩脖子。 “另外你感冒完全好了吗就这么吹风!”迟柏意说着都想揍她了,“吃早饭,吃完早饭上班。晚上看我怎么收拾你。” 她手一松,陈运脚底抹油就跑: “你自己吃吧,我不饿我走了。” “陈运!” 门啪地合上,把那句“你今晚回自个儿家吧”一起关在了外面。 剩下半句在迟柏意耳边: “我要早点适应没有你的一个月。” 迟柏意气得牙痒痒,站在原地半晌露出俩酒窝: “于是你就先让我适应没有你的四天?” 事实证明是的。 接下来的四天里就在此人东一头西一头流窜中飞速而过。 今晚睡蛸亭,明晚回铁一小区,再后天窜到了长青。 卿心似铁,大好良夜迟柏意独守三空房,离别愁绪和别前色色全然落空。 单机游戏和纪录片闲书以及这个那个门票倒是买了一大堆。 周六不可转圜地到来。 机场人来人往,迟柏意跟她交代: “怕你无聊,这些是我以前玩儿过的,电脑上都下载好了。纪录片国外的几部都找好了,有两部没有翻译,不过以你的英语水平应该不成问题。门票现在都是电子验票,都在你手机里……” 陈运也在交代: “箱子里有两套衣服,鞋我给你带了三双,洗漱包里有唇膜,是你常用的那盒。一次性床单被套都有,你记得自己拆开用。不一次性的我也准备了……” “是你的还是我的?” “我的。”陈运瞪她一眼,“听你的没洗,借给你了,不用还。睡完直接扔。” 迟柏意就笑:“那睡衣呢?” “也是我的。”陈运没好气,“没洗,都是我的味儿,全是我的味儿,行了吧。” 迟柏意点头:“勉勉强强,收拾得不错,原谅你了。” “然后身份证什么的都在包里,手机充电线一次性充电宝……”陈运顿了顿,在她怀里有点不好意思地左右看看,低声问: “怎么了?” “真的不跟我一起去?” “就算假的现在也来不及。”陈运跟她碰碰嘴唇,“你……” “来得及。”迟柏意说,“我票买的是两张。” 陈运怔住了。 “我真的很不愿意把你一个人放这儿。”迟柏意低头看看,忍不住又将她抱得更紧一点: “我不放心。” “怎么都不放心。” “从那天跟你说过这事儿开始我就开始不放心。我觉得很不安,我怕你会出什么事。” “你这个叫分离焦虑。”陈运学着她平常那样刮刮她鼻梁,笑道,“要调整心态……” “不是分离焦虑。” 对上她的眼睛,迟柏意重复着,又说了一遍: “不是分离焦虑。” “我真的很担心你,我总觉得会有什么事儿,我想在你身边。” 陈运的手垂了下去。 “我想在你身边,我觉得你会需要我。陈运,看我。” 陈运抬起头。 “告诉我,你最近、就是这一周,在想什么?” 你最近一周在想什么? “是在想我,还是在想你自己。” 机场广播提示音响起。 陈运慢慢地把她的手指从自己肩膀上一根一根掰走: “想你,也想我自己。” “你……” “你该走了。”陈运退后一步,说:“走吧。” “那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迟柏意望着她,“如果真的遇上什么问题,有什么麻烦,或者出了什么事……” “如果真的遇上什么问题和麻烦,出了什么事,你在我身边与不在区别真的不大。”陈运叹了口气,“有些东西你解决不了的,迟柏意。” “因为那不是你该解决和处理的问题,也不会成为你的问题。” “那得是我的。” “至于你……” 迟柏意看见她笑了。 “你负责我就行,我才是你的。” 第110章 很冷 迟柏意走之后,生活也没有太大变化。 还是照样起床上班,下午去工作室打一头,表示自己还活着。课一样听、题一样做,不会的依旧不会,会的还是那样。 游戏陈运也不在行,活了二十年,玩过且会玩的除了现在这个拆家游戏之外就是当年在计算机课上有人教她玩的植物大战僵尸。 迟柏意果然很懂她,把这个也下载下来了,还很体贴下载了一个中文版。 另外大概是怕自己走之后,她会不愿意到这儿来,此人还在临走前仔仔细细将屋子打扫一遍,重点打扫书房—— 布置了很多小玩意儿,写了很多小纸条。 陈运躺床上从枕头下抠出来纸条,拿碗时从碗里倒出来纸条,坐沙发上对着电视发呆被灯上掉下来的纸团砸…… 阴魂不散。 一点儿也没有为自己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离别愁绪的小对象考虑! 也根本不顾别人在马桶上出着神,结果扯开手纸看到她奇奇怪怪的留言会是什么鬼心情! 剩下陈运握着那些纸条一张一张写批注,写着写着就好像能看见对方正坐在对面椅子上冲她打响指,笑得可爱又搞怪—— “小陈运早上好,昨晚还是回来睡了对不对?” “小陈运吃饱饱,爱你一百遍。” “小陈运不要总是抬头看灯,伤眼睛。” 字迹太深太重,语气太温柔,屋子太大太空。 所以每一次低头再抬头,看见的都是她,听见的都是“我想你”,“还是想你”,和“我在想你”。 我从说出离开前的一秒钟开始想你,从这四天游逛在屋子里看着每一个角落开始想你,我总在想你。 我想你睡得好不好,梦里会不会觉得冷。 我想你现在吃饭了吗,胃口好不好,一个人会不会孤单。 我想你今天累不累,要做的事做完了没有,今天你会穿什么衣服,天冷不冷…… 迟柏意打开箱子,在洗漱包里摸出安神香囊,在餐具包里摸出梅子,在衣服口袋里掏出香牌香珠…… 手套是自己缝的,针脚细密而扭曲,小羊皮乳白色,手腕处有小小的名字。 迟柏意戴上一只,弯曲手指,内衬柔软握住她的手。 “才四天。”她于是轻轻地说。 缝制这双手套的人好像就在身边,笑着的,眼睛亮晶晶地回: “只是四天而已。” 可日出日落,春花秋月,夏蝉冬雪。 好像也都只在这一个又一个四天里了。 店门口的那只小狗今天也不在,陈运怎么等,都没等到个影子。 鼻子说好没好。 雷老板最终还是把那瓶富二代冗杂订制款给弄出来交了货,据说对方很满意。 所以尽管雷老板再不满意,看在尾款加奖金的份儿上也满意起来: “来,红包得拿。” 陈运揩着鼻涕示意她放下。 “那新配方就这么定了,回头直接让那边打样,你想想还有什么问题没有。” 陈运想了想:“没有。” “真没有?” “没有。” 雷平狐疑地看她两眼,起身去打电话,陈运就继续摊着手脚仰在沙发上发呆。 打完电话再回来,她还是那个姿势和表情,雷平觉得不对了: “你最近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陈运看着天花板。 “要修仙还是怎么着,你迟大夫把你魂儿带走了?” 陈运换了个姿势,没吭声。 “感冒好点没有,鼻子怎么样?”雷平把她腿从自己茶几上拎下去,“说话。” “就那样。”陈运说。 “就那样是哪样?” “就那样就是那样。”陈运直起腰瞅瞅她,“我发现你最近不忙啊。” “你才发现吗?”雷平站对面抱着胳膊,“而且我也不是不忙,我是特别闲——少废话,说说,你最近是怎么回事?” “学习上有什么困难还是生活上有什么麻烦?” “都没有。” “都没有一天天这死样子?”雷平一指沙发,再一指工作台,“不是往这儿一贴,就是往那儿一坐,两眼无神日月无光的。之前不还一天天跟打鸡血似的。现在对象出个差,生活都没什么乐趣了是吗?” “没乐趣跟我说,我高低给你找找……” “我乐趣挺多的。” “那就是嗅觉恢复的不好?这个我不是跟你讲了吗,干咱们这一行就是这样,很正常。再说你前几天不是还感冒,这个也有影响。” “我知道。” 雷平不说话了。 过了半晌,勾过来张凳子坐下,正色道: “方便跟我说说吗?” 她难得这么严肃,给陈运看得一怔。 “跟我聊聊?” “聊……”陈运很诚恳地问,“你要聊什么?” “聊什么都行。”雷平点头,“比如你下一步的规划、打算,春季新品的灵感思路想法,目前摸不准的方向。或者情感生活上的东西。再或者就你目前这个状态——你是突然一个人了不习惯,还是身体原因导致比较半死不活,比如吃太多药,还有你最近在想什么之类的。” 最近在想什么吗? 陈运望着她看了一会儿,道: “那我说我要是真的什么都没想,你信吗?” “信。” “那我就什么也没想。” 雷平被气笑了:“谁教你这么聊天的?” “是真的。”陈运很认真,“真的什么也没想。规划打算都没有,毕竟之前已经决定好了。灵感想法也没有。情感生活挺好的,没问题没麻烦。至于状态……” 雷平终于等到重点,忍不住往前凑了凑。 “可能就是冬天到了。” 迎着雷平不可置信的表情,陈运又想了想,补充道: “也可能是吃药吃的。” 雷平莫名其妙长长出了口气。 “反正就是挺平静的。”陈运往后靠上沙发背,说: “也不知道在平静什么。我的毛病你也知道,所以也不是焦虑抑郁,也没为什么发愁。鼻子嗅觉,迟柏意出差,新配方,明年高考……” “这些你不都在进行中吗?” “所以就在进行中啊。”陈运看看她,“其实我状态挺好的我觉得。没有认识迟柏意跟你之前,我没什么毛病的时候就是这状态。” “行尸走肉的,疏离自闭的,跟世界有隔阂的……”雷平评价道。 “是安逸稳妥的,舒适闲适的,随波逐流平静自如的。”陈运修改。 这种平静可以让时间过得很快也很慢。 还可以让在进行中的一切都变得不那么难熬。 最妙的是,人在这种平静下能够轻而易举的度过每一个不该平静的时刻—— 比如说工作室的天花板突然塌了。 比如说明明已经好了的感冒又卷土重来。 比如说再次回到院里,面对那些熟悉的人和事。 冬至吃饺子,到哪儿都一样。 院里的饺子比别处都要香,也是一样。 只是吃完饺子要合影,要表演节目,要背稿子,这就和别处不一样了。 陈运站在一边,尽量把目光转向地面,不去看对面摄像头背后的一张张脸,也不想看扎着手同样面无表情的秦姨。 “一,二,三,茄子!” “茄子!”大小孩和小小孩一起喊。 喊完结束,大伙儿就看上去都在笑了。 笑完工作人员继续组织,秦姨又站了一会儿,转身进屋,陈运跟上去,坐在了她对面,继续看着桌面上那些材料。 “还是我之前跟你们说过的,以当下为主,好好生活。” “嗯。”陈运说,“她现在挺好的,升职加薪。” “我知道。”秦姨笑了笑,倒了杯水。“之前打电话来她说过,你的也说了,我很高兴。” 这几句说完,又没话了。 陈运握着杯子等手回暖后,把东西细细装回文件袋: “我走了。” “不再坐一会儿了?去看看糖糖她们?” “不去了,反正过几天还得来。”陈运望了一眼窗外,“人多,烦。” “你坐着吧,不用送。” “送送,就送到门口。” 陈运拗不过她,只好扶着她慢慢避开人流朝大门走,一路听着她呼哧呼哧喘得厉害。 边喘,她边说那头菜地肥烧了,宿舍楼重修一遍现在不漏水,之前捐的那笔钱后来买了洗衣机和烘干机…… “你们小时候没用上,衣服洗完老贴一起,天阴着容易焐臭,你小时候最嫌弃这个,说有死耗子味儿。” “您还记着呢。”陈运就笑了,“那时候您老偷偷给我重洗吧。” “我洗,小方也给你们偷着洗。”她咳了两声,声音听着更哑了:“你小孟姐也偷着给你洗。一件衣裳洗三遍。” “我说怎么别人的都干了,就我的怎么都干不了。”陈运望向宿舍楼,“还跟小孟……姐哭来着。现在好,改半民营,也有钱了。” “是啊。”她叹气,“现在好了。” 就是活动越来越多,慕名而来的人也更多。 “不说这些,你是怎么来的,现在好回吗?” “好回。”陈运点头,“叫个车就走,方便得很。” 俩人在半开的大门停下来,陈运手没松,她也没动。 就这么你看我我看你地站了好一阵,陈运看见她叹了口气: “你的材料我也又给你整理了一遍,下次来你一块儿拿走。” 陈运点头。 “她跟我说了,那是个好平台,地方也大,人手也多。” 陈运继续点头。 “想试就试。” 陈运头点不下去了。 “试试也没关系。” 面对面的半步距离中,陈运看着她的脸,看着她眼角皱纹和花白的头发,看了很久。 风又干又大。 恍惚间和许多年以前一样。 “也不是不想试。”陈运松开手,转过脸轻声说,“试过的。” “我也想万一那就是个意外……”万一我其实也是走丢了,万一有人也想找我。 “不过那表太难填,不想再填第二次。” “而且……”陈运笑了笑:“世界这么大,冬天如果冷的话,就真的太冷了。” “你当时穿得虽然……” “很冷。”陈运说,“我记得。”【你现在阅读的是 】 110-120 第111章 亿万雨滴同时落下 “我记得。” “我记得每年这个时候,四点左右太阳就已经落山了。” “北城冬天很长,太阳会比其他地方先照在身上,也先一步落下。” “知道那种火炕吗?烧得滚烫。炕头要比炕尾温度高。那时候我喜欢趴在炕头看窗外的雪。” “亮堂堂的,屋子却很黑。” 陈运站在阳台看。 没有雪,只有被小区照亮的水泥地。 虽然也是亮堂堂。 “看久了眼睛就会被刺伤,畏光流泪。”迟柏意说完,在电话那头听着风声,道: “进屋吧。” “西陵不下雪啊。” “跟我回北城看吧。那里雪多,怎么看都看不完,从现在开始可以一直看到明年三月。” 电话那头沉默着。 迟柏意等了一阵子,听见关门声响起,才又问: “困不困?” 陈运说:“不困。” 过了一会儿,道:“你是不是困了?” 迟柏意下意识摇头,摇完才想起她现在看不到: “我也不困。” “倒是你,半天不吭声,我以为讲得太无聊给你说困了呢。” “不无聊。” 迟柏意闻言顿了一下,笑道:“真的?我都听见你打哈欠的声音了。” “踏实了就容易打哈欠。”陈运说着还又打了一个,“跟你没关系。” 扯呢,你这个哈欠频率分明就是跟着我的说话节奏来的。 迟柏意打开免提,将手机放在另一只枕头上,侧身躺下: “其实我小时候吧也没什么太多有意思的事儿,现在能想起来的也不多。” “有意思。”陈运的声音跟其本人一样固执,在电话里通过电流加工听上去硬邦邦的,叫迟柏意一下子就能想起当时在医院头一次见她时的模样。 “我喜欢听你讲这些。” 这句就温柔许多,迟柏意忍不住笑了: “那是喜欢我,还是喜欢听我说?” “喜欢你,也喜欢听你说。”陈运想了想,说:“听着舒服。” “那也不能我总说,你总听吧。”迟柏意看了一下时间,“都半小时了,我觉得再继续下去光这一通电话我都能给你用嘴讲出本‘小迟回忆录’来。” 陈运就只是笑,笑完一个惊天动地的大喷嚏。 迟柏意在那头“哎呦”一声: “你铲煤呢?” “没!” “对啊就是煤。”听着她在那边有发飙的趋势,迟柏意见好就收,“感冒不是已经好了吗,怎么今天听着又严重了?” “刚刚阳台上吹风吹的?” “没有。”陈运揩着鼻子瓮声瓮气地回,“我才在阳台站了几分钟。” “那你是……” “可能之前在外面待久了点儿。”陈运道,“那会儿风大。” 迟柏意也没怀疑:“衣服穿够,觉得冷了晚上睡长青去。” 陈运答应下来,问她:“你明天几点起?” “听这话就是聊够了。”迟柏意点评完,道:“九十点,起来去厂家那儿一趟,下午去医院。” “那你快挂吧,这都快十点了。” 迟柏意不动:“你怎么不挂?上回还是我先挂的呢。” “我打的电话,快挂。” “不。” 僵持半分钟,还是谁也没先挂断。 迟柏意只好把话题再拉回去,继续就着双方目前生活状态东拉西扯了有十来分钟,听着她哈欠连天起来,自己也觉得脑浆拌起浆糊来: “这会儿该挂了,真有点困。” “嗯。” 呼吸声相互响过几回合,陈运听见她在那头忽然问: “怎么想起要听我小时候的事儿?” “想你了呗。”陈运过了半晌,说。 “就这样,没了?” “没了。” 迟柏意在心里叹了口气,点头: “好吧,你早点睡,再过两天要是感冒还不好,就乖乖去医院,最近流感病毒比较多。我老觉得你这次感冒断断续续的有点不太对劲。” “知道。”陈运说,“你也注意,口罩我给你买了两包,都在行李箱外侧。” 互相叮嘱结束,挂电话前,迟柏意憋了半天,还是没忍住道: “遇上事儿记得跟我说。” 陈运这次没回答,直到手机安静下来,才慢慢起身走向阳台—— 阳台向右,视野所及之处一片高高低低树影。 越过那些影子,是一道长长的铁路。 风又重新刮起,卷着凛冽灰尘味包裹而来。 铁路往左昌平路向前,出镇川门,过公路大桥一路向南…… 那里有她待了十来年的地方,有记忆里很高的土坡,有已经没有年轻人再留下的村落。 无数人从那儿带着希望走出去,从此再也没有回去过—— 好好生活。 秦姨这么说过。 她这么说过。 奶奶这么说过。 毛毛这么说过。 三天前,坐在那里公交站牌下的那个人也这么说。 可冬天年年如此,日日如斯,往复循环从不停止。 “那也要好好生活。人生是自己的,好好活下去。” 那她不要我的时候有想过让我在那个冬天活着吗? 既然不要又为什么要生我? 生了我,为什么又不要我? 这些话陈运问不出口。 对天,问不出。对地,问不出。 她只能坐下来,像投降似的,跟这个戴着口罩陌生女人道: “你说得对。” “不过这个公交就只到这里,剩下的路不到八百米就能看见大门。” “谢谢。”对方说。 对方递过来一管护手霜: “试试,这样下去手会疼吧?” “要对自己好……” 剩下的话终止在风声呼啸中。 陈运看见她怔怔望着自己,慢慢摘下口罩。 口罩下是一张很好看的脸。 眼睛,鼻子,眉毛…… “你……”她说,“你长得真像我女儿……” 是很像。 杨奇她们说得没错。 “我是等人一起去福利院的,你是……” “我刚从那儿出来。”陈运说,“你手机响了。” 她接通电话,陈运起身离开。 玉兰花香若有若无,陈运轻轻抽动鼻子嗅着。 不是花开的季节,香味还是在。 在手指之间,在周身徘徊,在衣兜里装着的那半支玉兰花护手霜中。 阳台上空荡荡,她闭上眼仰起头,亿万雨滴同时落下。 第112章 过程与结果 大雨下烂冬,走哪儿哪儿脏。 迟柏意跟钱琼俩掌柜撒手跑了,店还得开,陈运从原本的早上打卡上班下午坐工作室学习改成了下午去店里不打卡上班顺带学习。 怪无聊的其实。 香水店客人少得很正常,这里少得就很可怜。 一坐坐几天,光白开水喝得肚子直咣当,除了监督制香师们的工作进程,就是溜达去仓库签单。 不靠实体店赚钱,那还费这个劲儿搞门面干什么? 来受托巡视的雷平解释说: “建立品牌形象,扩展业务渠道,获得顾客信任……” 太画饼了很难懂,陈运只觉得这个雨下得店里地板总是脏。 脏了她就受不了,要拖。 人家店员本来手头都有自己的活儿要干,总去拖也不是个事儿。 怎么办呢? 她自个儿拖。 进来一个人踩脏了她拖,再进来一个人她继续拖。 拖来拖去活像个被雨下疯了的大号神经病。一干店员带着雷平就看着她过来过去,脑袋跟着从左转到右,雷平终于受不了了: “你今天是不是没吃药?” 陈运说:“吃了。” 没吃的话她现在应该在使劲儿琢磨,而不是干活—— 可她心里装着事儿,是个人都能看得出来。 雷平之前还考虑过是不是迟柏意出差之类的,后来她走后自己一个人再细想,觉得不对。 理由很简单。 人走之前她就这样儿了。 准确来说,是降温之后她就是这样。 向来听说精神病是春天犯得凶,没听说有冬天不爽利。 而且这人吧,除非利益相关否则一般都是嘴死硬,问也问不出个名堂。 反正雷平好话歹话最近都说尽,也没敲开她心门。 雷平打算放弃了: “吃了出去,店我守着,别闷在这儿。” 心情不好……出去玩一玩应该能好点儿? “你看今天天气多好,就不适合待在家里。自己转转去,吃点好的。” 陈运见鬼似的看看她,再看看外头凄风苦雨乌云惨淡的天—— 这叫天气好? “而且你不今天还有事儿?有事儿办事去。”雷平假装看不到她的眼神,伸手夺过拖把,将人往门口赶,“走吧,快走,再不走天该黑了。” 陈运被撵鸡一样挥退到店门外,还想挣扎一下:“不行,货还没到呢。” “货我来等。”这个放着自己门面不管,跑来人家店里留守的老板说,“再说你没看那俩都跑了,就剩下咱俩被套牢在这儿了吗?” “又不是出去玩儿,迟柏意是有正事,而且迟柏意可累了……” 雷平才不想听她的迟柏意经,就“嗯嗯”地随便敷衍: “对对,正事正事……” “钱琼姐也没有乱跑,钱琼姐还……” 比之迟柏意,雷平更不想听到钱琼: “那你有没有正事,你是不是就有正事?” 陈运被打断之后略呆,愣愣地转动一下脑子,犹豫道: “应该……算吧。” “要不要紧?” “要紧……”陈运迟疑,“要紧,也不是特别要紧。” “你到底是不知道要紧不要紧,还是不知道自己到底该不该去做?” 陈运垂着眼思索几秒钟,道: “不知道该不该去。” 雷平心里长长“哦”了一声: “那这容易——你今天想这事儿没有?” 陈运说:“想了。” “想了多久?” 想了一天。 雷平也不在意她没回答,继续问: “那今儿要不去,你明天还想不想?” 陈运沉默了。 雷平看着她苦大仇深皱着眉,实在好奇能有什么事儿叫她这么为难,还能为难两三天? “所以你是就差个能帮你做决定的人,还是怕这个决定会是错的。” 陈运依旧沉默。 玻璃门外沥青路湿成一片黯淡,天光无影。 良久之后,肩膀被轻轻拍了一下。 陈运回神转头,对上她的眼睛。 “去吧。” “人生中其实没那么多错能让你犯。”雷平不再看她,目光转向门外,语气很淡,“也没那么多该与不该。” “无非是做时开心,做了以后也不后悔。或者不开心,可不做却一定会后悔。” “看你想要过程还是结果吧。” 那过程重要,结果就不重要了吗? 就不能都要吗? 陈运直到出了门,走在路上也没理清这个东西。 出租车太贵,虽然现在已经不是前两年打个车心疼钱的时候了,但她还是习惯公交或者走路。 骑车也好,风吹着什么事儿都能抛到脑后,可总觉得不如公交。 一车子的人摇摇晃晃,坐在最后面靠窗的位置上,各种气味和温度交织,窗外是人、景、楼。 这么晃着晃着,就晃到了从前。 那时候奶奶还在,她年纪还小,每到周末最喜欢的事儿就是坐着车从学校回蛸亭。 一路上想今天奶奶会给做什么好吃的,这一周又发生了好多事要说,书包里是存钱买的杯子和奖状…… 一晃七八年过去,时移世易,走的走,散的散。 过程那么美好,结果又如何呢? 现在坐在这儿,蛸亭可以再回,可那里已经没有人。 气味还是那么多,而她竟然已经闻不出太大区别。 沉木檀香降真安息,落在鼻子里全是木头和灰尘,龙脑薄荷除了凉意只剩下草味儿。 能闻到吗?能。 有什么不一样吗? 那这不就是正常人的嗅觉吗? 陈运默然,回答不出。 离开医院的时候她想自己到底有没有生病。 去过医院的第二天她忽然发现她原来从来不知道什么是正常人的嗅觉。 过程…… 过程。 过程就是拥有最爱的亲人和最信任仰慕的朋友,最后伯劳飞燕;过程就是从有记忆时荡析离居,所以求无所求,念无所念;过程难道就是所有努力,所谓天赋,也不过只是老天的一场玩笑吗? 那么让一个活在谎言中的色弱发现自己是色盲可笑,还是让一个四色忽然有一天变成全色盲更可笑?! 陈运不想再想,轻轻地冲着车窗哈出一口气,慢慢画上一个笑脸。 笑脸后的护栏向右拉开,拉出茫茫白江。 看着那片白,她却又想起小时候奶奶讲过的那个故事—— 香料商路从三千年前由大元定观起始,江船运河打通东西南北。 诗里说千金散尽还复来。 可四散家产的那个人,曾经富可敌国,也有过触手可得至高无上的权利,最后有没有后悔呢? 那要不是为了一个结果,过程又有什么意义? 她当时是这么问的。 奶奶却叹着气,只说六朝何事。 “所以她不会后悔。因为再滔天的权势与富贵到头来也躲不过人心难测。难测的不只是别人的心,还有自己的。” 不过须臾,水月镜花而已。 “留下和记住,才是真的。” 第113章 陈然 一路胡思乱想到院大门,进去的时候她还特意对着不锈钢反光照照自己—— 头是头脸是脸,表情还行。 用这个表情拿完东西再顺便打听个人应该没问题。 唯一有问题的就是她还没想好到底该怎么说。 “秦姨,我上周碰见个人来咱们这儿,就你昨天电话提过的那位,把东西落下了……” 有点怪,不像她平时风格。 “我觉得你昨天提到的那个人我很感兴趣,您能不能再详细说说?” 说什么呢。 或者“我碰上个人,对就那个,我觉得长得像我……像我妈……” 陈运专注的练习,一路二耳不闻窗外事走到办公室台阶下,被人拦住时还往旁边绕了绕,下意识地说:“不好意思。” 结果没绕开。 一抬头,小方笑盈盈地站在她前面,说: “秦老师那儿有客呢。” 有客? 陈运朝她背后窗户看了一眼,蓝白的花后影影绰绰,有点模糊。 不过里面确实好像坐着两个人。 “是……” “来搞什么的水电整修改造的,上回地方来人查了,讲咱们这儿线路老化严重,大功率电器容易出问题……”小方不等她问,解释得很快,“说是熟人介绍,外地来的,挺厉害一个老板,费用全包。” 陈运长长出了一口气,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是应该失望还是不失望,就觉得胃里一下子很空: “挺好。” 小方还是笑盈盈地站那儿,像是刚才那段话都只是随口一说,也完全没看出她有什么不对: “那你是坐外头等等还是跟我上楼去看看?” “我……”陈运本来想说‘我上楼去吧’,走出两步又不由自主停下了:“我在这儿等等。” “也行。”小方回头看了眼紧关着的门,转过来道:“我估计她们也该聊完了,你在这儿等着好。” 莫名其妙的,陈运也跟着往门上溜了一眼。 自然还是什么也看不到。 声音也听不到。 门外那张长椅以前是铁的,后来有小孩儿在上面磕破皮,就换成了木头的。 光滑蹭亮,人坐在上头嘎吱嘎吱响。 陈运坐不住,看见小方姐背影有那么一瞬间特别想跟上去——跟小时候等在外头打疫苗一样,别人都进去了,她留在外面、拉住她想叫她陪陪自己。 可最后还是没有动。 就只坐着,假装自己是这张椅子上的一颗钉子。 坐了有一会儿,办公室里的声音忽然慢慢大起来,重新又低下去—— 陈运低着头,摒弃掉所有声音,试图想迟柏意。 想不了。 在这个地方,这个时候,迟柏意就像云光之下的一点影子,摸不着看不真,风吹来吹去聚不出形状。 天太沉,太阳虚虚亮着一个白点。 陈运渐渐开始喘不上气。 以前喘不上气她爱咬手,现在喘不上气她用塑料袋。 但现在没有塑料袋。 没有塑料袋还可以用手。 她也不想用。 于是还是坐着。 瘫着。 日头从东到西,从东到西。 那口气终于顺出来,在眼前蒙出一团白雾。 门吱呀一声开了。 陈运深吸口气,没抬头。 直到脚步声落在她身边停下,她还是没抬头。 花香,也许是花香,分辨不出,静静流淌过来。 连带着那个声音也一起流淌过来: “你的事,秦老都跟我说了。” 陈运发现自己竟然手没抖。 “陈运。” “是叫陈运,对不对?” “是个好名字。” “好名字吗?” “好名字。” 陈运扭头看向她,肩膀和脖子一起酸极痛极: “你的事,秦姨昨天也跟我说了几句。” 暮光下,她眼睛是温柔的,眼角那一点亮光很像一滴泪。 “你……”陈运使劲儿吞咽了一下,想把喉咙里堵着的东西给噎回去,“所以你是……” “来找我女儿。” 她说着,转过头不再看她,手上递来一包纸巾,“顺便,有人说这边有个项目想跟我谈谈。” 陈运接过去死死攥在手心。 没有活动也不是节假日,院里就空得厉害。 陈运望着那边墙角的几只跷跷板,半晌,终于问: “那你、您怎么称呼?” “陈,陈然。” “跟你一个姓,是不是很巧?” “巧。”陈运点着头,看见她笑了,“真的很巧。” “我也觉得巧。”她的笑很轻,望过来的眼神也很轻,落在脸上又极重,沉甸甸的,像在勾着肠子剜着心: “我上周就在想,怎么会这么巧。” “怎么就能这么巧……” “我想了一天又一天,还是没忍住,想自己再来看一看,问一问。” “我就想啊,如果真是的话,那她会不会也想来看一看、问一问……” “会的。”陈运看向她的眼睛,说:“一定会的。” 四目相对,这一刻安静异常。 陈然想笑一笑,可笑出来,却在那双眼睛中看见了一双同样噙着光的眼—— 透亮的,眉毛锋利得几乎带着腥气。 “你女儿……是怎么丢的?” “你……是怎么走丢的?” 俩人同时愣了愣,同时停下,又同时再开口: “医院,付东路私立协济医院。” 现在是付东耳鼻喉专科医院。 “秦姨说你当时是在医院看病。”陈运声音很低,“是吗?” “是。”她还是看着她,眼神没有任何闪躲,“我去看病,带她去上了趟厕所,她就在里面门口等着……” 只是那么一会儿功夫。 也许还不到五分钟。 “那……她、那时候多大?” 陈运看见她眼角狠狠抽了一下。 “三岁。” “那是她三岁生日。” “她出生在冬天,大雪后第三天。十二月九号,冬月初九。” “从那一天到现在,十七年,算上今天二十天。你……” “我不记得了。”陈运说,“我只记得是在医院,不过年龄、秦姨说是两三岁的样子。” “那你……” “你”没说完,手机响了起来,她有点抱歉地笑了一下,掏出手机接听。 陈运发现自己有点喜欢她不会避开接电话的这个行为—— 有种很自然的亲密感。 她就忍不住悄悄慢慢地朝对方那里挪了一下,挪完很快又意识到不好,想要站起来。 一只手却扶住了她肩膀。 陈然扶着她肩膀转头笑了笑,继续对着手机说话。 陈运一下就觉得自己跟被点了穴似的定住了。 然后她就这样一只手搭着自己肩膀一只手拿着手机;然后她过了一会儿松开手在包里摸索了好一阵,掏出了只暖手宝递过来;然后她把自己外套脱掉,裹了上来…… 陈运拒绝的话在嘴里转了几圈,对上她眼睛吐不出来,脑子就跟叫驴坐了一下似的……碎了。 这一碎碎到了通话结束。 陈运回过神,发现她已经站了起来左转朝前走,于是也转头去看,并且立马起身—— 一个很熟悉,起码从前很熟悉的身影从大门口走过来。 陈运愣在了原地。 一步一步,对方越走越近。 陈运看见那张脸,还是十多年前熟悉的那张脸,温润如玉,眉目舒展,带着点笑。 渐渐的,那点儿笑没了。 取而代之的是越皱越紧的眉头和越来越震惊的眼神。 陈运看着她的脚步从一开始的轻快稳重变得拖沓凝滞…… 陈然停下同她握手。 “您就是……陈总?” “……费用方面不用担心,当然、方案得调整,这个主要需要你……商量着来,有什么问题可以联系我助理。” 孟知玉终于回过神,发现对方已经说完,正看着自己,也不管到底说了些什么就点头: “没问题。” “大概情况你们院长也跟我讲过了,我在这里不会久待,后天是最后期限得回去,毕竟上面交代这边还是要交给你们这些年轻人。” 孟知玉恍如梦中,还是点头: “好的。” “那麻烦你现在带我们转一转,看一眼具体是怎么回事……” 孟知玉不知道她嘴里的‘们’是指谁,不过她现在也没有脑子去想:“行。” 然后没动。 陈然诧异地望着这个袁灵口中非常出色能干非常非常的得意门生此刻正看着自己愣神,脸色像是死了很多天的样子: “现在就可以。” 孟知玉鸭子听雷般点头,嘴里说: “陈总请。” 然后依旧没动。 不管陈运现在是什么复杂心情,都觉得这一幕真是相当难看。 难看得她都有点想笑。 她也确实笑了。 她一笑,陈然就转过了身,孟知玉的眼睛也立马瞅过来。 陈运跟她隔着人对视一眼,看见她眼眶瞬间红了。 “陈……” 陈然莫名其妙再转回去: “怎么?” 陈运看着她嘴里剩下的那个“陈”字就这么被憋了回去。 “没事,陈……总您请。” “好,陈运我们……” 陈运不想再待,将裹在身上的外套脱下,上前一步披在了对方身上,笑了笑: “我先走了。” 陈然明显愣了愣,眼神一下子有点失望,攥着衣服的手指节都在发白: “好……” “我还有工作。”陈运有点不忍心,说。 “那你怎么来的,我开车……” “我有车。”陈运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时候撒谎,“我去上班,走了。” “那你路上慢点,拉链拉好,手上冻疮回去涂药……”陈然说到最后都不知道自己到底说了些什么,走上前一步又停下,想嘱咐又不知道怎么嘱咐才对,嘱咐着又觉得忘了点东西“你慢点,路上慢点……” 陈运低下头,不敢再看她的眼睛,低低应了一声,转身就走。 走出一段路,听到她在背后还在说: “天气冷了,回去穿衣服。” 陈运鼻子一下酸了。 迟柏意在电话里听见她瓮声瓮气的声音急得一个视频奔过来。 还没等陈运说话就是劈头盖脸的: “是不是感冒了,是不是又感冒了?” “吹风吹的?鼻子不舒服还是感冒?感冒药给你买了。风寒流感的都有。” “去医院没有?前天不是让你去医院挂号吗,号我都给你抢上了,结果怎么样,出来没有?说话啊!” 陈运不知道把自己手机搁哪儿插着,抱着胳膊盘腿一坐,笑得不行: “你到底想让我回答哪个?” 迟柏意就差把鼻子怼屏幕上看她了: “我看看你舌苔,凑近点儿!” 陈运倒是挺乖的照办了,完事看她苦大仇深拧个眉头,还笑: “看出来什么了吗?” 迟柏意还真没看出来: “血常规什么的呢,给我看看?” “让我当草稿纸了。”陈运轻轻把手指放在屏幕上摸了一下她的脸,“没事,结果出了,大夫还多给我做了个什么检查呢。就说有点炎症,药也吃了,放心吧。” 迟柏意心说:我放心?我把心放你怀里我都放不下我上哪儿放心? 嘴上倒是很稳地说: “多做个检查又该心疼钱了吧。” 屏幕里的小东西一脸‘你怎么知道’的表情: “没有啊。有钱使在刀刃上,你说的。” “那就是心疼得哭鼻子了?”迟柏意定定看着她,心里突突地跳,脑子没闲着,翻来覆去把这几天跟雷平的聊天想了个遍,还是没发现什么问题,“还是想我想哭了?” “昂,想你想得哭得哇哇的。”陈运就附和,“楼下小花都叫我哭烦了,见不到影儿。” 迟柏意眼睛眯了一下: “小花回来了?” 陈运下意识地抿嘴唇,目光朝外飘: “嗯,就回来了一下下。” 迟柏意就笑: “那就好,你也该放心了。” 陈运干巴巴地点头,莫名其妙很心虚: “对啊。” 迟柏意笑得更明显了: “我给你买了几件衣服,昨天送去干洗店,今天应该送到了,试过没有,尺码合适吗?” 陈运没试哪儿知道合适不合适,不过想她买的肯定合适,于是点头: “合适啊合适啊。” “也不穿给我看看?” “你在手机里能看个什么?” “穿给我看看,好歹挑了两三天呢。” 她这种半命令半撒娇的语气一出,陈运向来挡不住,只好从床底箱子里把衣服扒出来穿。 穿好退后几步给她看: “怎么样?” “扣子扣上看看。” 陈运就扣上。 外套是掐过腰的,不系扣子不明显,一系就能看出合不合适。 迟柏意盯着她的腰瞅了好几眼,点头: “好看。” “合适吧。” 迟柏意说:“合适。” “你挑的肯定合适。”陈运看上去很满意这个衣兜,把手揣进去笑得特别开心,“兜好大啊,里面还有毛呢,手特别暖和。” 迟柏意持续点头微笑,意思是‘暖和暖和你暖和我乐呵’: “那今天过得好不好,穿新衣服了心情怎么样?” “好。”陈运马上说,“挺好的。我今天还……” 迟柏意等着她圆回来。 她吭哧两下,还真圆了回来: “还出去玩儿了呢。” “那有没有什么值得跟我分享的事?”迟柏意故意搓搓眉毛,“唉你都不知道,这几天真累,各种不顺利,什么破问题都有。你这儿有好消息吗给我乐呵乐呵?” 陈运眼睛噌的亮了,几乎是立刻想跟她说自己碰上了个人,还有…… 短短几秒钟,迟柏意看着她目光发光到闪烁,最后慢慢暗下来。 她勾了一下唇角,露出一个迟柏意相当熟悉的那种“又能怎么样”的笑来,说: “没有。” “不过我今天化学测验满分,还新合了一味香,高兴吧?” 迟柏意朝后靠了一下,倚在枕头上也笑: “高兴,就知道我们陈运最厉害。” 又说了几句,看着迟柏意被她逗得眉头舒展开,陈运才挂断电话。 屋中重新恢复安静。 她慢慢脱下衣服,坐回了床上。 窗户没关紧,凉气嘶嘶往里窜,她揉了几团纸仔仔细细塞进窗缝中。 衣服叠好放回箱子里,不过放进去的时候她迟疑了一下,还是把刚试过的那件拎了出来。 拖地,洗漱,整理各种笔记和试卷,关灯,回忆今天总结昨天展望明天—— 昨天没什么可总结的。 可今天…… 那个人就这么猝不及防从脑子里跳了出来。 像吗? 真像。 是不是很巧? 我也觉得巧。 怎么会这么巧,怎么就能这么巧? 她深呼吸,重新起身坐回了桌边,蜡烛光晃着,烛泪滴落。 迟柏意用指腹接住那一滴烛泪,回忆着刚刚在视频中看到的一切—— 她的笑,她湿成一捋一捋的睫毛…… “小花回来了?” “嗯,就回来了一下下。” 小花在走之前被抓住带去检查治疗。一身毛病,陈旧性骨折,营养障碍性腹水,神经炎,目前还在住院。 是宠物医院用假视频和照片骗人,还是这位伟大的资深精神病患者幻视出了一个动物朋友? “尺码合适吗?” “你挑的肯定合适。” 订制的衣服怎么会不合适,可腰身明显松了两指。 是她迟柏意连用手跟嘴量过的尺码会出错,还是穿衣服的人短短半个月里又瘦了? “挺好的。”迟柏意重复了一遍。 雷平说:就是感觉叫什么事儿给困住了,一天天的心不在焉。 杨奇说:什么人?好像也没什么特殊客户。哦前几天倒是有一个,长得跟小陈特别像呢…… 十点了,手机上的心率始终没有降下去,一直维持在八十多左右。 她还是没有睡。 迟柏意叹了口气,点开了通话记录。 孟知玉接到电话时正在浇花,接完才发现今天水浇过头了—— 盆底的水溢得到处都是,一桌子连书带纸湿了个彻底。 文件袋倒是防水,三人的寻亲材料上陈运的照片正对着她面无表情目光如刀。 照片孟知玉向来是很爱有事没事拿出来看两眼的。 但现在她硬是看不下去,想翻过去又舍不得。 更别说这张照片旁边还有张陈然的名片。 陈运,陈然…… 孟知玉把这两名字翻来覆去地在心里念百八遍,陈运还是就那么静静地瞪着她。 脑子里陈然那张脸也一块儿蹦出来瞪着她。 眉眼,嘴唇,下巴…… 世上能有这么巧的事儿吗? 世上没有血缘关系却长得很像的人还少吗? 是啊,你医院丢了女儿,她在医院丢了妈妈,可这又能说明什么呢? 如果是了那自然很好,可如果不是呢? 如果不是呢…… 她想不下去了,重重叹了口气,认命地把花搬下去连盆带土一起换。 把花拾掇好之后已经是半小时后。 她洗手坐回书桌前望着她—— 五岁的她。 十岁的她。 十二岁的她。 十五岁的她。 她不爱拍照,尤其不爱别人给她拍,所以从小到大,每一张照片都是她借了相机给她拍。 而十二岁前她还会对着镜头冲她笑…… 八年过去了。 所有的不甘竟全在这八年中一晃而过。 “你不是母亲,你不明白这十几年我是怎么过来的。那是我姑娘,我闺女,身上掉下来的肉……” 孟知玉握着手机,另一只提着水壶看水哗哗往下流没有回答,却在想:我怎么就不明白。 你怎么就知道我不明白? 我太明白了。 你找了十七年,她在这儿等了十七年,而我找了二十年。 我二十年找的一个又一个,每一个都这么说,每一个都悔不当初,每一个都这么哭过。 可那又怎么样? 不是还是不是。 不是一次我就死一次。 我死了七次。 而最后一个已经有儿有女,家庭幸福美满。 所以找到了又能怎么样? 我赌七场输七场,庄家是扔我的亲妈所以我活该。 可你凭什么就靠一张嘴一张脸去叫我让她也去赌一个输赢赔上一条命? 你认错了你可以走你可以继续找,那我们呢? 我们呢?! 手机屏幕无声亮起。 陈运猛然一颤,抖着手将它攥在掌心—— 一串陌生的号码,一条短信,短信里是十一个数字。 孟知玉放下手机,无力地倒回沙发,捂住了脸。 窗外似乎有几声鸟叫,很模糊地响起。 陈运对着拨号键发誓等这叫声再响起,就一定要点下去—— 一定要! 然而叫声始终没再响起。 响起的是手机铃声,迟柏意设置的一串钢琴曲。 陈运盯着那串号码,慢慢点下。 电话里传来她的声音: “是陈运吗?” 蜡烛“啪”地一声响,花香四溢。 第114章 太久,不记得了 陈运从来没发现自己这么不会说话! 也不是反应慢或者接不住话题,就是好像怎么都不对—— 坐得不对,看人也不对,只低头还是不对。 别扭,难受。屁股下面像铺着张钉板,硌得她下半身生疼,上半身却一直在死沉死沉往下坠。 上次这样的时候还是面对周大夫。 不,周大夫其实还算好。 起码她不用去注意周大夫脸上会是什么表情,心里会在想什么。 可现在…… “……是一直待在那儿吗?” 陈运点头说对:“成年出来的。” 接下来应该就是“没有人来领养过你”什么的了吧。 但对方又是没有说话,只是怔怔地仰了一下头,眼神很飘忽的样子顿在上方。 陈运就知道自己可能又把话题给聊断了。 每到这时候她就特别想回到数年前,在别人说“你这么说话很噎人知道吗,得改”的档口,把那个不屑冷笑着的自己一把攮回来,抽两巴掌,再鞠躬。说:没问题,我改,我一定改! 而不是现在要面对着陈然的内疚抱歉心疼等种种复杂的表情和眼神。 好在,这种时候也往往不会持续太久。 “所以是……出来就工作了?” “出来就工作了。”陈运犹豫了一下,道。 “那一定累得很。”对方好像没有发现她犹豫的这一秒,很顺畅地接下去继续说着,“上回见你感觉你就累,身上也没什么肉,平时喜欢吃什么?” 陈运在肉和饭中选择结束,最后还是实话实说:“不累。都行,我不挑。” “那喜欢干什么,有什么爱好?” “工作。” …… “我的爱好是工作。” 这个答案可能依旧不在有效对话范围内,反正至少有那么半分钟,对方都没出声。 陈运就坐在对面,看见她张了一下嘴,又合上。 接下来的时间俩人就这么静静坐着对望。 陈运从如坐针毡到如坐云雾再到心如止水。 细品味这个感受,约等同当初等期中成绩单。一开始还特别害怕,特别紧张和焦虑,等得久了,反而什么想法都没了。 就还是淡淡的。 什么自我安慰自我谴责都是空的。 她现在就觉得自己是挺空。 陈然在对面有些发颤的手,蹭了一下眼角的动作,还有低下头深呼吸调整状态的准备……落在眼里一帧一帧带着卡顿放送过去—— 观看者和被观看者吗? 不知道。 如果是观看者的话,那不应该是这个第三视角。 俗称上帝视角。 再俗称看乐子。 陈运不觉得自己现在有这个看乐子的心情,更何况如果是乐子,那乐子中她本人还占二分之一。 然而事实如此。 陈然的一举一动,她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好像约定俗成的那样在上演—— 终于见面,彼此小心翼翼又满怀期待地落座,极力避免肢体接触又控制不住地靠近,问与答,互相了解和试探: “做过对比采样吗?” “做过。” “那你身上有什么疤,或者痣?” “你一直都在西陵吗?那你女儿有什么毛病吗?” 就连那些了解试探中的每一分尴尬都恰到好处。 恰到好处到了她有点替所有人都开始难受的地步。 直到…… 被观看者微微低了低头,再抬起脸时带上了一点笑。 “这样啊。”她笑着,轻声说。 很突然的,陈运就把眼前这张脸看成了迟柏意的脸。 迟柏意的声音。 迟柏意的笑。 那种有点无奈,有点习惯的笑。 平时拿她没办法时,会有的那种笑…… 要是迟柏意在就好了。 陈然说完这句,起身道自己出去一下,走出了包厢。 陈运看着她出包厢门的背影没有动。 门外服务员很小声的说话,大概是在讲洗手间的位置。 后来那声音也慢慢低下去不见。 包间里又重新剩下陈运一个人。 面对这一张大圆桌,一室安静,她仰头靠回椅背,望着天花板,声音很轻地说了句: “要是你真的在就好了。” 迟柏意,如果你在这里的话,如果是你的话…… 会做什么?会说什么? “还是有办法的。 有病治病,有问题解决问题,能解决的都不是大事……” 迟柏意在她对面踱两步,撩过耳边头发,坐了下来。 陈运靠在椅上,目光转向对面的椅子,再转向自己的手—— 手上的疤已经退了,长出红色新肉。 更深的疤变成一些凸起肉芽组织。 迟柏意说这是什么来着,三级愈合伤口? “伤口的正常愈合经过炎症增生成熟,将异物细菌清除,长出新肉,修复表皮。” 那要是异物清除不掉或者一直有细菌呢? “清创——去污清理,打开表面已经愈合的伤口,挖出腐肉,填充敷料,缝合。” “没有愈合不了的创口。如果有,那可能就是挖得不够深,切得不够狠。” 当时陈运叫她举着这只手说得头皮发麻,再三保证自己一定会乖乖听话绝对遵从医嘱: “……所以你真的很适合当个大夫对吧,够心狠。” 也够直接。 所以如果今天是迟柏意的话…… 可能连这顿饭都不会有。 因为一开始就只有两种结果,要么就是,从此你好我好大家好,需要考虑的只有“我要不要接受这个人”。 要么就不是,那自然也不会有其他可能,剩下的就只有怎么自我消化掉情绪。 而放在她这里,更简单一万倍。 因为迟柏意绝对能在知道这件事之后就悄无声息安排好一切,从接触到见面沟通,再到得到结果。 结果不好,可以直接当这事儿没发生过,也免得她落得一场失望。 结果好,那就是个惊喜,她成功找到亲妈皆大欢喜。 想到这里,陈运睁开眼,轻轻地笑了。 她起身走出门,叫来服务员上菜。 菜还是上回跟迟柏意来吃饭时用的菜单,四荤四素四凉四热,一面点一汤。 酒是迟柏意和钱琼那一回喝过的酒。 店是她在夏末时遥遥望过迟柏意的店,也是她干了不到一个月后勤走人的店,黄昏后。 冷盘上齐,酒开封。 要请的客人还是没有回来。 陈运也不急,取了两只杯子放好,先给对方斟一杯,再替自己斟满。 仰头第一杯下喉时她想到的是一年前跟厂里那群大姐大姨喝过的汉台祝公。 赵姐的姑娘考上好大学,大伙儿替她高兴。 那是她第一次喝这东西,又苦又辣还堵嗓子眼儿,喝完舌头直接粗成砂纸。 第二杯入口,她想起今天出门前换过的一大堆衣服。 屋子里没有镜子,看不出这么打扮是个什么效果。 乖巧吗,懂事吗,像个不错的女儿吗? 陈运自己感受不到,也从对方眼中看不出。 第三杯进肚子,她脑中开始重复回放从跨进这扇门之后的所有对话。 以前的事儿很少提,陈然没有提,她也没有提,一切都只围绕着现在。 三杯酒后,陈运没有再继续喝,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 黄昏后第九层,俯瞰向下能看见半个西陵南区。 灯光模糊,安静,私密,是个聊天的好地方。 陈运退后半步,从窗户玻璃上看见自己的倒影—— 原来并不是迟柏意口中看上去很乖巧的样子,不笑的时候很凶。 原来就算穿上卫衣束上头发也不像什么大学生。 当然也不像什么有本事能干的成年人。 即使她已经学着她看过的那些主动邀请人来吃饭,订好了位置和菜单…… 门在身后轻轻响了一声。 陈运已经几乎闻不出什么气味差别,自然也分辨不出这是服务员在上菜还是她回来了,不过也不想回头,就依旧站在原地,望着窗。 望着,回忆着迟柏意平时的习惯,用拇指一下一下摩挲着酒杯边沿,划过杯外壁,一圈又一圈。 “我想……想你刚刚咳嗽,去买了枇杷露。” “陈运。” 陈运答应了一声,说了谢谢,还是没有转身。 “菜上齐了。” 菜早就上齐了。 梅字号包间就连筷子架都是梅枝样子,一盘一盏各式梅花,风骨秀异。 放在平时陈运早就研究得不亦乐乎,更何况这次还是她掏钱,她是东道主。 老这么背对着人,还是客人,算怎么回事? 可她就是不想转身。 也有点……不想看到那张脸。 月亮攀过对面南尖大厦,一片清凉。 陈运转身落座,看着盘子里冒尖的菜,慢慢把筷子抓到了手中。 她的眼神还是那么温柔,温柔而担忧,询问地望过来。 陈运低头吃了两口,压下喉头那股腥气,说: “好吃。” “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口味,所以就……” 就都夹了一遍。 跟迟柏意当初一样。 “我都挺喜欢的。”陈运吃着,声音很低地说。 陈然松了一口气,道: “那就好,还有我看你身上还是穿的太薄,上次回去就想着给你挑两身衣裳,你、你看看喜不喜欢。” 陈运这才看见除了那瓶枇杷露,桌子上还搁着几只购物袋。 “天很冷。”她望向她,脸上是一种很小心的神色,“你看看,要是不喜欢的话……” 陈运沉默了许久。 眼睁睁看着她将那些衣服一件一件取出抖落开,嘴唇颤了颤,最后终于看向她的眼睛: “你女儿当时在医院……” “她当时在医院丢的时候,穿的什么衣服,你还记得吗?” 陈然手一顿。 这个回答隔了很久,久到陈运以为不会再听到的时候,才遥遥传来。 如同一片雪花,轻飘飘落了地: “太久,不记得了。” “那……你呢?” 陈运定定望着她,良久良久,道: “我也不记得了。” 第115章 当时只道是寻常 自上次打完视频之后又是三天过去,迟柏意照例未接到陈运任何一个电话。 微信上倒是一天八回在聊。 主要内容为迟柏意发张图片说这个好吃,那个不错,哇你看这个车好像只比目鱼的鱼头。 陈运回:多吃,是的,真的好像。言简意赅,惜字如金。顺便附赠一张早中晚餐随机照,外加室内陈设照。 迟柏意闲下来没事坐咖啡店放空,重温她这年轻十岁的甜蜜恋爱,猝不及防对着这一溜照片翻下来…… 翻到前头还挺乐呵,觉得不愧是我老婆,看这利索的。翻到后头就有点笑不出来。 无他,实在是甜蜜不多。 聊天记录看上去像在打卡汇报工作—— 小陈同志一日行程如下:吃早饭,上班,中饭,看店,回家。 连个字都不带打的,就照片。纯照片。 特别冷漠,毫无温度。 唯一有温度的只有室内陈设照后一般接上的那一张,床照。 只拍床。 除了床别的都不拍。 昏暗的灯光下上一张床略大,床单被罩都是她熟悉的暗紫色,下一张床就是陈运那洗褪色的驼色小熊。 迟柏意转着杯子将这十几天的两张床反反复复看,又想着这人也不知道躺上去给自己也来一张吧,又想起这人躺床上的样子,想来想去竟硬生生咂摸出一点甜蜜来—— 你的床太大,我一个人睡,有点冷…… 她放下咖啡杯,品着口齿间那份苦味流转,轻轻叹声气,笑了。 心道这大抵就是钱琼说过的什么年龄差,一物克一物—— 你觉得回到了青涩的少年时光爱上了,爱得轰轰烈烈无可自拔,把聊天记录翻来覆去逐字逐句地看,碰见了什么都想分享,每天都惦记着说“我想你我爱你我喜欢你”。 她在青涩的少年时光中辗转来回,只觉得要做的事儿好多,任务大时间紧,爱啊喜欢啊迈过这座山才能想,一辈子好长有的是以后。 所以把想念说出花儿来,都不如一间空荡荡没有你的屋子和一张同样空荡荡的床。 当时只道是寻常啊。 迟柏意想到这里一下子很感慨。颇有种原来我已经走了八十步,正在尽头回望人低头赶路的沧桑。 虽然赶路的这位目前还只盯着脚下,顾不上抬头看看她。 不过有什么关系呢? 目标是她不就行了? 迟柏意成功给自己顺开心了,正待继续撸起袖子加油干,争取搞定一切半个月内回家,雷平一个电话过来,寒暄都不寒暄,直奔主题: “我有事得走。” “什么时候,走哪儿,什么事儿,多久。” “明天,申城,cbe香水展,一个月。” 迟柏意迅速在大脑里搜寻了一下资料: “你想让陈运参赛?” “现在不行。”雷平很直接,“资历不够,现在更不用想,照我安排至少两年后。” 迟柏意沉吟两秒,明白了:“你要什么。” “机会难得,我拉单品出去遛遛蹚雷,你们手里的全部成品香方过来。” “以谁名义。” “我,加上钱琼那个玩儿砸了的,你们这边算挂名。”雷平在电话那头声音很稳,“这次的专业买家占比到百分之六十五,沙龙品牌工作坊都有,五十多家媒体,不成也得成,推一把。” “权重不够。”迟柏意问,“陈运知道吗?” 雷平深深吸一口气:“再加程老。” 迟柏意沉默了。 “程家第六代掌门的传人。”雷平呵呵笑道,“这名头够了吧。” 这种狐假虎威的名头扯出去跟招摇撞骗有什么区别? 还要脸吗这个人,人程老跟你有什么八竿子能打着的关系没有? 迟柏意很委婉地说:“是这样,你要不还是考虑一下跟钱琼分手吧。”我看你都快叫她带沟里去了! 雷平也很委婉:“啊?我有跟那玩意儿谈过吗?” 迟柏意在心里默默给钱琼点了根蜡烛。 “那就算谈了分了的,也不妨碍咱几个通力合作对吧?多好一机会,又不是马上要直播卖货你怕什么。就是推一把让人知道有咱们这号人,主要还是给陈运留个座儿。再说,就算我不行,那几年后陈运不就行了吗?有风有名谁不借谁王八蛋……” 迟柏意听到她在那边问:“你是王八蛋吗?” “……我不是。” “那不完了,跟聪明人说话就是方便。”雷平干脆利落地道,“就这样。我明天就走。你赶紧的收拾收拾回来吧。” 迟柏意被她气到了,这是说回来就能回来的事儿吗:“你走了她怎么办,你当时可跟我打包票……” “那我这不有正事呢。”雷平很嫌弃地道,“你那是个成年人,就一个人待个把月能出什么事儿,你要操心赶紧忙完回来不就行了?” 迟柏意一时无话可说。 “行了,没事撂了吧。” 说着,她把电话挂了。 陈运坐在对面抬头看过去: “怎么说?” 雷平扬扬手机笑:“妥了。” 陈运点头,把收拾好的箱子推过去: “行。” “工作室钥匙跟店就交给你了。”雷平提着箱子起身,“有什么问题打电话,微信我不一定能看见。” 陈运跟着她到门口,说: “知道。” “最多一个月。”雷平转身看看她,“你确定你一个人没问题?” “能有什么问题?”陈运笑了笑,“走吧,我送你下楼。” 雷平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临到上车,也只是捏了把她肩膀: “自己注意,有什么事儿得说。” 陈运就光点头。 车开走,陈运站在路边看了一会儿,也不想再回工作室待着,看看时间还早索性就慢慢顺着路往前走。 走哪儿也没想好。 家里没人,店里没人,小花不见很久了。 迟柏意的电话是在走了有十多分钟后接到的,陈运听她声音就觉得她可能担心,于是出尽百宝逗她笑。 不过最后也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真开心起来能不这么担心了。 其实她的担心陈运也明白。 毕竟这个城市中息息相关的人本来也没几个,除却毛毛就是她,勉强算上的话,也许还有个钱琼姐和雷平。 周大夫大约也是朋友,不过还要再加一层病患关系。 病患关系本来就不好处理,朋友的朋友还是前任…… 不过周大夫上周也出差去了。 偌大一个城市,有时候想想也挺小的,因为与自己产生联系的也只是那么几个人而已。 而这些人中能说点什么的也只有那一两个。 其中的一个还总让她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如果遇上什么问题,有什么麻烦……” “有什么事儿得说。” “今天有什么事儿么,开心的,不开心的……” 可事儿放在别人身上其实都只是事儿而已。 不,也许根本就不算事儿。 只是个麻烦,或者是个待解决的问题,一个结果。 于是陈运又扬起声音,对着手机说: “没事,今天太阳挺好的,闲着没事走走,一会儿准备在外面逛逛,去玩一圈再去店里呢。” 迟柏意的声音很温和在耳边絮絮地念着: “好,那注意安全,别太累……” 陈运全都答应下来,挂掉电话,继续向前走。 阳光软而轻地淋在身上,带不来一点点温度。 出了工作室那条街,走过医院,南尖大厦喷泉前站着的人还在等她。 三天了,这个人还是没有离开西陵。 这三天里,陈运跟着她逛过公园,喂过鸽子,去过商场。 新衣服一套一套的买,礼物一份一份的收,饭一顿一顿的吃。 还是和平时一样,她笑着看她走过来,很自然地扶上她肩膀,像人来人往中每一个牵起自己女儿手的妈妈,带着她走过马路。 红绿灯下陈运停住脚步,看她带着笑意望过来,问: “怎么了?” “今天……”陈运的手在衣兜里,握着那两张汗湿了的游乐园门票,“您有什么安排吗?” “没有的话……” 陈然低头望着她递过来的门票,接过来道: “好啊。” 过山车腾云驾雾直冲上天,心跳加快的某一瞬间,陈运的手被紧紧握住。 这一握就再也没有放开。 棉花糖粉白,跟着被吹走的气球一起被风刮掉一块。 旋转木马上起起落落的小孩很艰难地后仰脖子看她们在下面等待着拍照的妈妈。 时空列车穿不过虫洞,也穿不过已经逝去十七年的时间。 厕所门口,陈运先松开手,她一步三回头地进去,很快又出来,仓皇地朝这边左右张望。 在巨大的嘈杂声中,陈运笑着冲她摆了摆手。 广播声一遍遍响起,催着什么人的母亲去服务台领她的孩子。 脚步声急匆匆传来,陈运有些费劲儿地抬头,目光定格在她脸上—— 那是一张混合着担忧后怕和惶恐的脸,陈运从来没有看过的脸。 “走吧,还想玩什么?” “想吃冰淇淋。” “妈……给你买。” 陈运嘴唇抖了两下,咬住自己舌尖,仿佛这样就能让接下来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生硬和颤抖: “不了,您明天早上有空吗?” “我们……去做鉴定吧。” 第116章 你恨我吗 “本来想去第一医院,不过想想还是这里方便些……” 陈运接过饮料瓶,握在手心里暖着,说了声谢谢。 “毕竟……” 话说到一半,她停下来,又拧开瓶子咕嘟咕嘟喝着。 陈运也打开瓶子喝,同时在心里默默接上后半句:毕竟这里隐私性强。 不用登记,不用备案。 还能加钱来个特快。 而且离市区远。 是够远的,从昌平路过来这边陈运光骑车就骑得手腕发酸。 到了之后大概是提前预约过,工作人员也没问太多问题,就是采了个血,还有弄了口腔黏膜和头发。 弄口腔黏膜的时候可能她脸上的表情不对,人家还多解释了两句,大意是说因为特快所以采样得更详细些什么的,陈运似懂非懂地点头,表示自己明白…… 再就是现在了。 早上九点来,现在已经是中午,两三小时过去,被一路吹冷的身体终于回暖。 到饭点了。 不过谁也没觉得饿。 陈运没觉得,一向细心体贴的陈然好像也没觉得。 买了两瓶水喝完,俩人就还是坐在走廊这排椅子上发愣。 坐着坐着,那边门一开,一个穿着蓝色衣服的工作人员出来,陈然“嗖”地起身,陈运愣了一下也迅速跟上去。 走廊太空,动静太大,对方被她俩这闪现吓得一哆嗦,捂着胸口后撤步: “你们……” “你好,就那个结果……” 陈运站在比她矮几厘米的陈然身后接话: “我们就是想问一下是不是结果出来了。” 沉默,还是沉默。 在这种让人呕吐的沉默中,陈然没回头,反手抓住了她的手。 陈运低头看了一眼,不假思索地反握回去。 握住了才发现彼此掌心全是冷汗。 陈运重新抬头看向对面—— 对方目光来回在她和陈然之间晃着,晃过两圈,忽然叹了口气。 交握起的那只手一下子攥得很紧,紧得陈运指骨生疼。 “你们是加急特快的那个,是吧?” 陈运“嗯”了一声。 “一般确实是说三到六个小时出结果,不过也不一定,没有时间掐得这么准的……” 声音越来越小,最后陈运看着对方转身: “……算了,我帮你们去问一下。” “谢谢谢谢……”陈然就跟活了似的使劲儿点头,“麻烦您了。” 已经走出两步的工作人员脚步顿了顿,回身道: “没事。” 紧接着,又说: “其实也不用在这儿一直等着,要是有事儿忙的话,我们这边出结果了,可以直接把报告发给你们……这样也各自方便些。” 陈运眨了眨眼,觉得好像听懂了,又好像什么也没听进去: “谢谢,不过不忙,今天周末。你……忙吗?” 陈然回头看了她一眼,又把头转回去,道: “不忙。” “没事,我们等等就好。” 对面的工作人员就还是微笑点头,然后走了。 走廊重新变得空荡荡,陈然转过身来跟她对上眼神,俩人静静看了彼此几秒,不约而同都笑了。 这一笑,一早上直到现在紧巴巴的气氛终于松弛下来。 陈然叹了口气,看着那边的门,道: “我看人家其实就是去休息室吃午饭的。” 陈运觉得也是:“是咱们太激动了。” “吓到人家了。” “那咱们在这儿会不会给她们造成压力?” 陈然想了想,说:“应该不会。” 说是不会,但陈运还是被她带着坐得离这边更远了一点,一直远到了另一边的走廊尽头。 而且后来也没再见到人家出来过。 倒是一点多之后能看见时不时有人上来——带着孩子的,不带孩子的,戴口罩帽子墨镜全副武装像做贼的,一脸憔悴眼睛红肿的…… 甚至还有一家子吵吵嚷嚷恨不得动手打起来的。 从走廊那头吵到走廊中间,再分出一组拉拉扯扯到了这边,在她们俩坐着的这排椅子前停下旁若无人地继续吵。 陈运被迫听了一会儿八卦,从浓重的方言口音中摘取出了几个关键词,出轨,没出,都几个了,不知道,以及试管移植巴拉巴拉……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医院能见一半,警察局能见一半,剩下没准全在这里了。 吵到最后眼看矛盾有上升趋势,陈然赶快揪着她逃离了战场,一路还心有余悸地吐槽: “什么你的我的扯皮,不就是离婚都不想要孩子,真是……不想要的生孩子,孩子都好好的,我们这些想孩子想疯了的怎么说?” “老天怎么不把各自的倒霉都匀一匀呢!” 陈运这会儿就发现这人其实还挺……怎么说呢,挺有乐观精神的? 刚刚她还以为就自己一个在听热闹呢。 听她这么说,陈然就笑了: “不乐观不行啊,真要寻死觅活的,还哪儿有心力去找,还能一找找个十来年?” 那边还在吵,陈然喘了会儿气,平静下来了,转过头说: “不乐观我那时候就认命了。”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家破人亡,撑着一股劲儿打拼出事业,一年一年走了十七年。 “那……没有真的失望的时候吗?” “有啊。” 靠在椅背上,陈然仰着头想了想,给她讲了个故事: “是在六年,八年前吧,我公司是设在白港,那儿来往人多。每年冬天我是开车自己出来走一走的,跟我组织起来的人一起,哪里有可能有线索就去哪儿。” “那一回就是听说西岚池中县有个挺像的孩子,叫抱回去的,就想着去看一看……” 结果自然不用说,看现在就知道了。 “不过池中县那个村子的人是真的离谱。你知道吗?那个村子每一家,几乎每一家,都抱过孩子,每一家的孩子都是。” “跟那些人交流,根本交流不了。黑的说成白的,白的说成黑的。我们这些孩子丢了的是人贩子来抢孩子的,报警来抓啊,打啊,骂……” “一半的孩子用石头砸我们的车窗,扎我们的胎。” “最后一起去警局做笔录,拘留,盘问。” 可最失望的不是这个。 “如果仅仅是这样,还不算什么。”陈然低声笑着,语气很平淡,“最失望的是,我们后来确实在这个村子里找到了一个孩子,是我们中一个人的。” “但那孩子不认她,那孩子恨死她了……那些孩子恨死我们了。” “那孩子说——当时不是你不要我的吗?你为什么不看好自己的孩子?你不要了你为什么来找?你不想养你为什么要生?” 你早干嘛去了? 你早怎么不来?! “那孩子已经二十多了,都结婚了,也有自己的孩子了……” 陈运张了张嘴,插嘴:“那只要解释清楚不就……” 说不下去,因为陈然苦笑了一下,看着她一字一句,轻声道: “而她的孩子……也是买来的。” 呼吸急而重,如声声闷雷。 陈运在窒息中看着对方眼睛,那双眼睛慢慢蒙上水光…… 陈然扭过头,蹭了一下眼角: “她当时就疯了,她问我是不是都是她的错,是她把闺女弄丢了,她是不是就不该生,她不该找……” “我也疯了。因为在那之前我嫉妒死她了,我找了这些年,我组织人,我铆足了劲儿,为什么是她找到了。为什么偏偏就是她!” “后来她问完我,打完那个电话,就从楼上跳下去了。” “有过失望的时候吗,失望吗?” 陈然像是反问,又像是在自问自答: “有吧,有啊。不过怎么能算呢?” “我当时后悔啊,我真后悔……可我就是个俗人,我烂,我该死!我好庆幸啊……我庆幸那不是我女儿死的不是我,幸好不是我。” “我快找不动了。” “可我女儿在等我,她才十二三岁。我天天晚上做梦都听到她在叫我,她哭呢,她穿的不干净,叫人欺负。有一天白天我好像见到她了,她大着肚子问我,说你怎么不早来……” “陈运……” 陈运抬头看向她,听见她问: “你恨过你那个没见过面的妈吗?” 恨过吗? 没恨过吗? 陈运没回答。 她什么也回答不出来。 她看着陈然,两天前的陈然还穿着迟柏意那种订制的衣服,一见到她就笑,笑得眼睛都在发亮。 今天的陈然眼里全是红血丝,眼窝又黑又重的陷下去。 她的皱纹有这么多的吗? 她的头发…… 那些头发怎么跟被灰扑过似的,暗了,糙了,白了? 于是陈运问: “你恨我吗?” 陈然笑得像是要哭,鼻翼收缩着,嘴角死死向下撇,又一点点往上抠着扬起: “那你呢,你恨我吗?” 就像是她回答不出一样,没人回答的出这个问题。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人又都走了。 长椅上金属扶手染上体温,印着那么一点儿很虚很虚的光,她们不再说话。 工作人员再次从那扇门里出来的时候,陈运才发现走廊已经亮起了灯。 报告是本小册子,A4纸那么大的三四张,第一张看不清,第二张表格看不懂,第三张有章子,蓝的,红的。 陈运手里的那一份没有打开,她就只看着对面的陈然—— 静静地翻动着纸页的陈然。 然后她又去看旁边的工作人员。 对方避开了她的眼神。 直到这个时候陈运都在想自己看起来是不是又是别人说过的那个死样子。 可瞥见对面窗户上的影子她发现不是。 于是她低下了头。 后来的许多事陈运都记不清了。 陈然是什么时候走的,陈然说了些什么,那个报告的分析结果写了什么,她又说了什么…… 都记不清了。 她重新坐回椅子上,重新回到那个大脑放空的状态。 地板干干净净,四周干干净净。 这样的干净把她带回十二岁之前。 那时候她还没有这么多这么多可以去想的事。 她跟着孟知玉上医院。 遗传科。 那时候她九岁,孟知玉十五岁。 对方有好多人,年纪大的,年纪更大的,好多大人。 她们只有两个人,一个她,一个孟知玉,孟知玉抓着她的手在发抖。 好像有人问说:“还带个小孩儿来干什么?” 孟知玉没说话,陈运狠狠地瞪那人一眼,大声说“关你屁事”。 我陪她不行吗? 有人笑了,道:“这种事最好还是一个人来。” 陈运当时心想说‘那你们还来这么多人干什么,搓麻将啊’,后来回忆起就觉得没错了。 因为那一次孟知玉被她烦得要死,连哭都没空哭,还要给她买饭,带她找厕所…… 路上还得背她,因为她想追上去打人跑太快把脚崴了。 背着她还要给她讲故事。 讲的什么呢? 讲渔夫和瓶子里的魔鬼的故事。 渔夫捕鱼放出魔鬼,魔鬼恩将仇报要杀人,渔夫问为什么呢? 陈运说:“为什么啊?” 魔鬼说“第一个一百年,我发誓有人要是来救我,我会给她数不尽的金银财宝,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一百年过去了,没有人来……” 孟知玉说:“……第二个世纪,我发誓如果有人来救我,我一定报答,我会给这人指点整个世界所有的宝库,我会让她走上一条世人都羡慕的路。一百年过去,依旧没有人来。” “到了第三世纪,我发誓如果这一次有人来救我,我一定报答,我可以满足她三个愿望。可是整整四百年过去,始终没有人来。” “于是我发誓,从今以后,如果有人要来救,我一定杀了她……” 脚步声很仓促很乱的响起,一连串磕磕绊绊从楼道赶来。 陈运慢慢转头望去,却什么也没有看到。 只见到一面半倚在墙上的广告牌。 广告牌下是一双腿,一双鞋。 她看着那双鞋,盯着很久很久,又抬头。 牌后孟知玉喘着气,胸脯起伏着。 走廊里,隔着这面牌子,俩人静默对视。 陈运看了一会儿,别过头,继续面向墙壁发呆。 三点,四点,五点…… 孟知玉始终没有动。 五点十九分,窗外的太阳沉沉坠下,天终于黑了。 陈运攥着那份报告起身,活动了一下发麻的腿,朝那边走过去。 孟知玉静静地等,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心一点一点提起。 终于,脚步声停下。 陈运转头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像是在看牌子上的广告,然后继续往前走。 孟知玉一言不发跟上。 下了楼,出了中心。自始至终,谁也没有多说一句话,再多看对方一眼。 大门口一东一西,她们背道相行,各走各路。 没有告别,没有停留。 第117章 我还给你了(已修) 跨上摩托车戴好头盔的时候陈运下意识地开导航想朝迟柏意家走。 不过走了一会儿她才想起来家里没有迟柏意。 在去迟柏意家一个人待着被动想念迟柏意,和回自己家犹豫了十来米后,陈运调转车头往自己家里走。 这回车速就很快。 从来没有这么快过。 陈运头一回在大马路上将车速提上五千转,才知道为什么视频里那些人能摔的那么惨。 因为太爽了。 不是风刮人,是人带着车撕风! 把风撕开一道口子,机械震动与心跳结合共振。 这是骑车吗? 这是在飞! 钢铁丛林,车来车往川流不息,穿梭摆动,每一次压弯都是成功,每一次超车都是突破。 一路火花带闪电,漂移刹车到楼下时陈运恨不得哈哈大笑两声才能抒发出这种快哉千里风的豪迈情怀。 于是她就真的笑了,笑亮了三盏声控灯。 还有一盏没有亮,因为它坏了。 不过也无所谓,反正一盏坏了剩下三盏很快也会坏。 心情很好地上楼,加倍好地打开灯,超级好地给迟柏意拨去一个骚扰电话。 迟柏意居然秒挂。 陈运不可置信地呲牙,打开微信正打算看看她有没有什么事儿,她视频就来了。 迟柏意一见她就笑,她一见迟柏意笑得比迟柏意还开心。 俩人对着屏幕中对方的脸傻乐半天,迟柏意问她“吃得怎么样,睡得怎么样,过得怎么样”,她就“好好好什么都好”。 特别好,非常好,真是好得不得了。 迟柏意再问:“那想不想我啊,感冒好点儿了吗,工作室如何?” 还是“不错不错都不错”。 不过想你真的想得快死掉了,恨不得打个飞的去找你了,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啊,你还回不回来了啊。 迟柏意“哦呦”一声,受宠若惊:“今天怎么嘴这么甜啊,吃什么了?” 屏幕里笑得都不太正常的她老婆下巴一扬: “我天天嘴都这么甜。” “嗯,对,天天都这么甜。”迟柏意笑着说:“那就是今天格外的甜对不对?怎么了,有什么开心事儿吗,看你一直乐。” “等你回来了告诉你,好事儿。” 迟柏意就不问了,不过也保持神秘地说: “好吧,我这儿也有个好事儿,那也等回来再说了?” 陈运用力点头表示没问题: “放心吧,工作室挺好的,没出什么茬子,新配方我也在考虑了。店里一切顺利,魏阳拉了个新单,还挺大的,等谈妥了她可能就给你和钱琼姐打电话了。我最近的测验也都还行,那个老师说考申大问题不大,具体还要看接下来几场模考……” “另外,香水店我辞职了。” 迟柏意看上去没有很意外的样子,就是挑了挑眉毛。 陈运不等她开口,就解释道: “毕竟现在工作室和咱们那个店都比较忙,而且我还在备考,之前你不就建议了吗,我看时间也差不多够一个月,就辞职了。” “不惦记工资了?” 陈运一笑:“哪儿能呢?不过雷平姐说了,这按一个月算工资还是照样发的。而且……” 她神神秘秘压低声音,还把脸往屏幕上凑了凑,迟柏意也配合地左右一看,像做贼似的凑上去,低声道: “什么?” “你不知道吧,网店这个月已经开单了,我那一款卖的比雷霆还好呢,都没有差评哦。” “这么厉害啊。”迟柏意使劲儿赞美,“青出于蓝胜于蓝,你比你的半调子老师高一万倍!” 高一万倍太夸张了,陈运立马保持谦虚,表示自己还有的学:“不过这也证明我现在就是不上班也能挣钱给你了,虽然不多。” 毕竟有分红嘛。 “不多够养活我的饭钱不就行了?”迟柏意故意笑着逗她,“陈老板以后多照顾照顾咱们呗?” “一定一定。”陈老板好大方地许诺,“放心吧,只要小迟你听话懂事,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你的,要吃什么都行。” 俩人就着这个包养金丝雀的游戏玩儿了半天,眼看时间都快九点了,才结束视频。 放下手机,陈运想这样就行了。 她是不甘心,是想着再如何也要争取这么一回。 可一辈子有这么一回也就行了。 她有未来,有以后,有能奋斗努力的目标,有梦想。 还有迟柏意。 生活还是要生活。 她的学业和事业都在蒸蒸日上,没道理要在这上头耗透心血,熬出一个心想事成的结果。 陈然再好,再体贴再用心再怎么符合她心目中那个可能会有的母亲,也不是她的亲妈。 从一开始,在秦姨那儿知道陈然的事儿之后陈运就觉得可能不是,后来见面不敢肯定,可吃过那顿饭以后陈运就肯定了。 她确实不是。 尽管地点时间什么什么都对得上。 但感觉对不上。 一个找了自己闺女十多年,见到她冷、她手上的冻疮心疼成那样的女人,不可能会在冬天给自己女儿穿得不暖和,不可能让她受冻。 那份冷真的刻骨铭心,活像一把钢刀在午夜梦回剜人的骨,削人的皮。 十几年过去每一年冬天都叫她再体会一次。 一次又一次。 再有就是采血对比,这个东西是双向的。 她采过入库,陈然也采过。 要是真的是那早就比对上了,也不会等到今天。 到今天,除非就是陈然的女儿没有采过,而她的那个亲妈也没有采过。 所以陈然的女儿也许不会跟她一样在福利院,而她妈,也许真的是要把她丢掉。 想通这个并不难,可真的想通也觉得原来不过如此。 陈运头有点疼,也有点晕,她摇摇晃晃起身给自己弄了杯水喝掉,再去下了碗挂面。 面煮好之后她进浴室洗了个痛痛快快的澡。 热水从头上浇下来的时候她以为她可以借着这个机会流两滴眼泪舒服一下,但洗完两遍都没哭出来。 眼睛挺干的。 对着镜子看看也没有发红也没怎么样,很正常。 镜子里那张跟陈然很相似的脸沉默同她对视。 陈运愣怔地看了有好一会儿,抬手将镜面上的水汽抚成水珠。 水珠滚滚而落,就好像真的流过一场眼泪。 陈运就这么看着自己,半晌,很轻地说了一句: “还给你了。” 我还给你了。 你妈妈。 我借了她三天,对不起。 现在还给你了。 她还在找你,她很爱你,也很想你。 她还在等你回家…… 镜中的人笑了一下。 陈运转身离开,关上了灯。 吃完面又洗刷一番后她坐在桌边,调好一炉新香。 新香是迟柏意走之后弄的,二两惠安沉香,三两老山檀,麝香龙脑各一钱。 黄连甘松降真为臣。 本来要用花熏法,用玉兰蒸,可惜这季节没有玉兰,勉强用辛夷和米兰合了。 窖藏也没窖藏够时间,闻起来怎么样不好说,陈运闻不出来。 从工作室拿过来的电子鼻就在那里,本来想着今天试试的,结果一天下来坐在这儿,准备好了,却没什么心情了。 试卷不想写,勉强写了半张发现错一半。 陈运愣了一阵子,懒得再改,重新洗手上床。 明天早上不用上班,店里交代好了,工作室告一段落,网店她也跟雷平打了声招呼,发货什么的交给杨奇帮忙,错题……明天再更正吧。 至于鼻子到底什么个情况,头为什么这么疼,她都不想理会了。 现在她要好好睡一觉。 最好谁也别来打扰,什么事儿也不用管,什么也不用想。 就跟两年前得到出版商的消息和发现自己有精神病一样—— 她在桥上站了一天。 站够了,找了辆献血车献了四百毫升血。 然后回家,洗澡,吃饭。 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上床睡觉。 谁也不恨,谁也不怪,怨不来,想不了。 闭上眼睛梦中土坡上蝴蝶翻飞,土坡下是哼哧哼哧想爬上来的小狗。 “你好脏啊。”陈运笑着说,“你也没有人要吗?” 小狗摇摇尾巴,冲她吐舌头。 于是陈运跳下来,摸摸它的头,抱住了它的爪子—— 那不是一只小狗了呢。 它大大的,直立起来有一个陈运那么高。 “那我要你好不好?我给你饭吃,你以后就是我的了,我给你洗澡。” “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给你取个名字吧,我叫陈陈,那你叫相因怎么样?秦老师说陈陈相因……” “这个名字不好,秦老师说陈陈相因是没有进步,不是好意思。给你改个名字吧,小孟姐说推陈出新……这样,你叫陈新。” “陈新?好吧?喜欢吧?” “陈新!” “对不起,对不起……你恨我吗?” “你……恨我吗?” 陈新摇晃尾巴,背对着她又走了两步,倒下来,不再动了。 “那你呢,你恨我吗?” 陈运说我恨啊。 我怎么能不恨呢。 我要是不恨我怎么对得起你,怎么对得起我呢? 我怎么会相信一个主动抛弃我的人会过了十几年后就能再爱我呢? 你以为这是演电视剧吗,有那么多意外,有那么多不得已,有那么好那么好的阴错阳差吗?! 桥下水默默流过,陈运想走,抬眼却发现四面八方全是空白。 第118章 碎玉无声 一觉醒来滴水成冰。 迟柏意觉得这个光线很眼熟,打开窗帘一看,果然下雪了。 天冷添衣,陈运在这方面永远做不好。 于是惯爱替人操心的迟大夫开始看天气预报。 看完西陵看鹭岛,看完鹭岛,本着关心朋友的朋友的原则再看一眼申城,最后再看看奉京…… 终于看完这一圈后,她像个智能机器人一样叼着牙刷,挨家挨户给这几人发消息。 跟钱琼发:你小心点儿,别冻死了。 给雷平说:少喝酒,天冷痛风更严重。 和江月道:有什么缺的交代一声,给你寄,别让你姐担心。 总算轮到陈运,她先看眼手环连接的软件,发现此人还没起,再一想才回忆起陈运说自己已经辞职了。 所以应该也不用早起上班了? 迟大夫瞬间觉得自己前面几条消息都白发了,爱屋及乌真是要不得。 尤其有些乌,为人还十分讨厌! 消息发出去没多久就回了个六十秒语音条。 她的语音条转文字都转不了。 迟柏意勉为其难捏着鼻子一听,居然硬是没提取出什么有效信息。 唯一大约可能听清就是——我完了。? 这是什么意思? 你完了还是钱完了,还是交给你的任务完了,说清楚啊。 钱琼不说清楚,钱琼不回消息,甚至手机关机。 三个小时后,机场接到人的迟柏意脸色黑如锅底,问这混球: “你说的你完了就是这么个完了?” 钱琼意图给她个重逢拥抱的手臂一滞,说: “啊,那不然呢?” 迟柏意深吸一口气,特别想说“你完事了不回去,过来干什么?”,不过想想总觉得这话有点莫名其妙,还有点迁怒的意思,就闭上了嘴…… 这对好朋友拉着一只行李箱走在大雪纷飞中,双双沉默不语。 过了半晌,迟柏意才说: “你要不现在再订个票回机场?” 钱琼一愣,用一种看黏鼠板的表情看她。 迟柏意装看不见: “反正你在这儿也没什么事儿不是,早点回去也能早点帮我……” 钱琼现在看她就在看老鼠了——嫌弃鄙夷,恨不得踩两脚。 迟柏意顿了顿,及时止损,把“看看陈运”生硬地改成了“好好休息”。 早点回去也能早点帮我好好休息! 钱琼对这句话冷笑三声,一言不发地上车,用狠狠摔上酒店房间门表达了自己的心情。 “嘭”的很大一声,差点没撞歪迟柏意鼻子。 迟柏意摸摸鼻子走了,继续去干活儿。 钱琼在酒店补觉补到下午。 华灯初上,俩人终于一起在酒店餐厅吃上饭,迟柏意自知理亏,落座先道歉: “对不起,是我跟你说我这儿太忙实在不好应付,让你赶紧完事过来的。” 钱琼咂吧咂吧嘴,下巴一扬,意思是继续。 “也是我说咱俩能不能尽快把这事儿好好处理完。” “我过河拆桥,说话不算话,压榨完你还毫无自觉蹬鼻子上脸,我有罪。” 钱琼慢悠悠点头,表示——不错,这话有点儿意思。 迟柏意见状再接再厉道: “在我明明知道你已经一宿没睡、忙了超过二十六小时的情况下,我还要求你继续赶路,回西陵去关照我老婆,我千头万绪猪油蒙心关心则乱……我真的特别不好意思,特别抱歉,特别特别……” 钱琼受不了了,手一挥:“打住打住!你这是认错还是往自个儿脸上贴金呢。” 迟柏意就“唉”地叹气:“你不知道,我是真的分身乏术。这回那位太难搞定了,什么传人什么家学,一会儿又扯到气节道理上,怎么说都没用……” “你就直接说你说不过人家不就行了?”钱琼觉得搞笑,“合着你这口才就只能花在给熟人检讨和哄老婆上面了是吧?” “也不是说不过的问题。”迟柏意为自己辩解,“人家也说了只合作大厂商。” “意思就是跟咱这些小虾米合作没意思,容易被借东风生事,还可能自砸招牌呗。” 钱琼往嘴里扔了颗花生米,边嚼边说:“那好办啊,是个势利眼儿要有名有姓的,那咱就给她有名有姓的不完了?” “你以为我没试吗?”迟柏意想起这个就浑身没劲,“你们钱家放人仙游这儿不好使,人嫌弃一身铜臭看不上呢。” 更别说是迟柏意这当年下海靠卖香皂发家的家世了。 “雷……” “更别提。”迟柏意摆手,“我问过雷平了,话都没说完就让我别自个儿丢自个儿脸。” “照你这么说还就没招儿了?”钱琼好笑道,“那我得去碰碰。” “你碰吧。”迟柏意继续叹气,“我是不行了。我本来想着医院就这一周能结束,你来,咱俩麻溜儿地给这事儿整完好回去。” 听话听音,钱琼直觉不好。 果然,她下一句就是: “结果这一看见你我就后悔,巴不得你赶紧滚犊子,滚去西陵去帮我看一眼陈运。” 钱琼松了口气,心道这也不是什么难事儿,毕竟你奶奶我来这儿就是为了帮你这一茬来的不是? 然后,她下下句来了。 她说: “不过我现在已经决定了。我确实是不如你,不会谈生意。所以我还是把医院这头尽快了了,然后我自己回,这单生意就交给你了。” 一个晴天霹雳,钱琼惊呆了: “你甩给我?” “昂。” “不是你说的仙游很重要,很难搞,你不放心,正好怎么着怎么着的吗?” “对啊。”迟柏意睁着眼睛看她,说:“是啊,但我不是不行吗?” “人贵有自知之明。”迟柏意起身殷勤地替她斟了杯果汁,语重心长道:“我现在就有自知之明了。我退位让贤,把这个重任交给你。” “哦对了,你奶奶还打电话稽查你呢。我狠狠夸了你一顿,帮你跟她解释你这次绝对不是鬼混,你已经拿下了大项目还有更大的项目在等着你,她可欣慰了。” 钱琼欲哭无泪,握着她的手说: “谢谢。” “不用谢。”迟柏意露齿一笑,一个酒窝若隐若现: “我还替你向她保证了,你这次要不成气候,拿出点儿东西来给她看看,你就乖乖回家听她的话跟明扬她妹结婚去。” 钱琼咬牙切齿:“真谢谢你。” “不用谢。”迟柏意继续微笑,“另外雷老板是不是忘了告诉你,她已经去申城了?她去申城是打算开开路,咱们这个算挂名。我已经同意了。顺便我也帮你同意了一下,咱现在手头的方子和样品陈运已经全都给她了。 再就是你的那分利,我做主给她了点儿。据她反应说,这次你要能事成,这分利她以后翻倍还,至于你这人她就勉强也一块儿收下了。” “那什么……你奶奶这儿我也帮你们沟通了一下,你奶奶还挺感兴趣的,听声音好像更觉得安慰了。” “我真谢谢你了啊!” “不用……”对上她咬牙切齿的微笑,迟柏意憋了回去,举筷子招呼起来,“别客气,来,吃菜吃菜。” 还是吃菜好啊,吃菜最安全…… 最后钱琼叫客气得差点没撑死在这桌子菜上。 传说中招牌胭脂红的秔酒是一口没尝。 她不得不跑厕所去解裤腰带。 等解完挂着个胃出来,迟柏意单也买好了,正背对着她在露台上罚站。 露台上风卷碎雪,不一会儿耳朵就开始发僵。 钱琼插着兜在一旁陪站,仰头也往天上看: “这天上是有陈运还是有月亮?” “都没有。” “都没有你看什么。”钱琼笑了,“就担心成这样?没有你的时候她不也挺好吗?” 迟柏意对着天空叹口气,幽幽地道:“我俩已经十五天零二十多小时没见面了,懂不懂?” 那又怎么了? “所以我在看,她现在会在干什么?” “是在做题还是在折腾香方,或者也在看这个天上的雪,又或者、根本就什么也没干……”在被什么东西困住无法脱身呢。 雪花飘落,碎玉无声。 陈运又打了个喷嚏,头昏脑胀地把温度计取出来一看—— 三十八度五。 早上三十九,晚上三十八。 所谓天理循环报应不爽,昨天车骑得有多潇洒,今天她就有多窝囊。 更窝囊的是,她昨天还很有先见之明的替自己安排好了一切,美其名曰放个假。 现在好了,确实什么也不用做,什么也不用想了。 迟柏意的来电铃声还在响,她拿过手机挂断,发去条微信: 准备睡了。 附赠一张床。 对方半天都在输入中。 她想了想,干脆又发了张昨天晚上存的挂面照片。 发完之后陈运等了有十分钟,迟柏意没再打过来,她起身去灌自己水。 水灌完吃药。 周大夫给开的药不敢停,退烧药来一颗。 饭不想吃,前几天鼻子闻东西不对时就有点吃不下,现在鼻子完全堵了,吃不吃感觉也差不多,反正不饿。 不过躺床上天旋地转了不知道有多久后,她还是爬起来给自己拆了袋面包。 毕竟迟柏意说了病怕三碗饭。 迟柏意还说那些药一般都伤胃,不能不吃饭。 迟柏意总说什么都不如自己重要。 迟柏意说以前的事儿咱过不去…… “过不去咱不过了,高高兴兴的完事儿。” 迟柏意说,要爱自己。 第119章 会好的 “那我还说叫你乖乖去长青住呢,你听话了吗?” 陈运看着手背上的针头,说: “没有。” 迟柏意大概被她这个毫无认错态度的回答给气到了,在电话那头深呼吸了一下,特别明显。 陈运赶紧说: “我回头就搬,回头搬。主要是……” “主要是你的东西太多,要看的书太杂,跑来跑去确实麻烦,还不如就在你自己那儿将就将就,等我回来再说是吧……” 听着她语速跟着调门一路往上升,陈运在心里叹了口气,打断道: “主要是你不在,我一个人在你那儿实在待不住,心里空得厉害。” 电话那头瞬间沉默下来。 陈运等了几秒,压低声音: “而且在你那儿什么都干不了,睡你的床还容易做噩梦。” 迟柏意当自己听错了:“噩梦?” 确定是噩梦不是春梦? 陈运说:“噩梦。梦见你打电话说自己不回来了,梦见你回来把你的东西都搬走了说要去外地发展,梦见你回来问我、你的东西怎么坏了,梦见你……” 梦见你其实从来没有出现过,根本就不存在。 而这个房子是另一个陌生人的,这个人会在梦里用迟柏意的声音、用迟柏意的语调问: “你觉得合适吗?” “……所以我觉得继续待下去确实不合适,我可能真是分离焦虑太严重。”陈运又看了一眼手背,“才回自己那儿去的。” 说完这一串她就举着手机静静听着,听迟柏意吭哧吭哧又运了老半天气,终于憋出来一句: “那好吧……” 语气特别无奈,听上去特别委婉,特别像是平时马上要逮住她去床上整两下的那个感觉—— 打,不舍得;骂,骂不出。并且还有点小心疼。 陈运自觉已经拿捏到了她的一点点弱点,得意的同时又觉得自己真的特别坏,于是干脆再补上最后一句: “总而言之估计就是太想你了,没事。” 这对了吧,应该很有杀伤力了吧? 结果可能是杀伤力太大,迟柏意反而免疫了: “所以这就是你在一个没有地暖和空调还漏风的房子里,给自己冻出个上呼吸道感染和急性鼻窦炎的理由?” 陈运就觉得这两个专业病名听上去真是非常吓人: “好难听啊,我不是说了吗,就是重感冒。” “况且我还立刻马上就自己来医院了,都没去小诊所,也没吃阿莫西林。” 迟柏意敷衍地表扬:“真棒。” “大夫说了,吊两天水好好把药吃上就没事了,我现在除了偶尔头疼没什么别的症状。” “太好了。” “迟柏意——”陈运拉长了点儿声音。 迟柏意“啧”道:“说。” “别阴阳怪气的了。” 迟柏意呦呵一声:我这还阴阳怪气? “我现在轻松得很,真的。”陈运说着忍不住点点头,不过一点就发现头更晕了,忙又停住,道:“两天什么事儿也没干,就是吃饭睡觉,特别轻松。反正你别担心,也别着急。” “……你觉得我能不担心吗?” “我的意思是,你担心担心就得了,保持在一般水平即可。” 迟柏意这下不仅怀疑她病得很严重,还有点怀疑她没退烧。 不然这是在说什么屁话? “再说……”陈运压着咳嗽,忍不住笑了:“担心着急也没用啊,你又不在。” 迟柏意顿时被噎得说话都出不了声。 电话那头的人还在哑着嗓子嘎嘎乐:“所以咱俩隔着手机担心来担心去不都白费功夫吗?毕竟聊天带时差,城门楼子对胯骨轴子。我早上跟你说‘你看这个稀饭’,你下午给我回‘吃饱没有’。初一十五赶不上趟,看着多倒霉俩人。” “委屈了?” “有点吧。”陈运缓了缓,“你知道吗?” “什么?” “我都觉得你快成一部手机了。” 对着一部手机还能怎么样呢? 什么也做不了。 对着这部手机,陈运庄严地宣布:“我是不会爱上一部手机的。” 手机里的迟柏意满肚子柔情蜜语一时尽付东流,多少话此时都说不出口,只觉得心脏静静跳着一缩再缩,缩到最后都有点发酸发胀。 沉默半晌,就闷出来一句: “别笑了,听着跟只小鸭子似的。” 小鸭子很恼火,挂电话找了七八个表情包甩过来。 迟柏意对着这一串表情包看着,从这一刻开始,总算真心实意地感受到了异地恋的痛苦—— 异地恋就是此时相望不相闻。 口头鼓励,全凭想象。 异地恋还可以把一个抗压小能手的陈运变成生病后对着她撒了几十分钟曲线娇的小鸭子。 明明几天前还挺凶的打电话吩咐她跟钱琼去那个难缠的大老板那儿报自己的名字。 还拒绝了她请来的陪诊师。 老板那里迟柏意俩人做足心理准备,还是去了,依陈运的说法这回一进门就报上了陈运的大名,得到对方从未有过的热情招待。 陪诊计划…… 迟柏意发过去一份新找来的陪诊师简历。 半分钟不到,陈运回复:不。 迟柏意叹气——陪诊计划还是失败。再打字描述了一番现在她们哪儿哪儿都顺畅的合作体验。 这回陈运回复的比较慢,过了好一阵子才道: 那就好。 迟柏意没动,静静等着,看对话框上方输入中持续了好久,终于又发过来一条: 我确实还好。 迟柏意摘下眼镜,闭目揉着太阳穴,揉了半天,用手背盖住了眼睛。 医院走廊,陈运起身取下吊瓶给一对母女让开座位。 俩人连连道谢,实习的小护士跑来给端来一个凳子,陈运坐上去靠着墙继续望着面前发呆。 面前人很多。 全都是发烧咳嗽的。 迟柏意走之前叮嘱的没错,短短一个月,流感加上之前那个什么病毒,生病的不止她,楼上姜姨的侄女,香水店郑筝,还有店里两三个员工都请假的请假,住院的住院。 她其实还算是病得最晚这一茬,症状也一直不是很明显。 前段时间查也就是什么白细胞什么的不对劲,当时那个大夫就说可能因为之前感冒体内有炎症,吃了两天药就好了。 直到这次断断续续发了两天烧,烧退后后脑勺疼太阳穴疼连带三叉神经从眼睛开始一起拉扯跳着疼,鼻子渐渐几乎闻不到任何东西…… 挂号拍片拿药等一整套流程走完,不挂吊瓶时还觉得没事,这两天吊瓶挂得她觉得还不如把自己脑袋挂上去算了—— 谁爱要谁要,一颗脑袋十块,迟柏意来买要三十。 不过陈运换了个姿势,对着地面看见自己脸时,还是觉得三十有点贵了。 卖她,得倒贴三百还差不多…… 吊瓶挂完,又从忙到起飞的医生那儿收到一大堆注意事项,陈运摇摇摆摆准备走人,想了想,还是倒回去问了一嘴: “您上次说要手术,还是没变吗?” 大夫大冷天秃头上都是汗,被她问得先是一愣,然后仔仔细细确认几秒钟,摇头: “得手术。” “你这个从片子看鼻甲肿大,左侧已经满了,不手术到时候中耳炎眼部感染……” 总而言之,陈运听明白了,自愈没可能: “那万一嗅觉……” 对方看过来的眼神有种很不明显的怜悯: “这个,其实你现在神经本来就已经有些损伤……可能有点没法保证。” 陈运知道没法保证,谁让家里就有个现成的大夫,故事一大堆。 耳鼻喉科医闹事件多发也是因为这个,功能性手术,后遗症比比皆是。 她不想再问,道了声谢走了。 路上转道吃了顿饭,坐在桌子上捧个脑袋思考一小时,决定还是给这位忙飞的大夫一个庸医评价。 至于手术,等迟柏意回来再说好了。 反正照这些人说的现在想做也做不了,只能吃药,连挂吊瓶都要挂两周。 明明迟柏意说医院给开抗生素只能三天的? 果然是庸医! 迟柏意可从来没说过她神经已经损伤了的话,就连周大夫也没有说过。 可见事情也不是多糟糕,乐观一点儿比较好。 反正迟柏意应该也快要回来了吧? 陈运乐观的回去自己明明不漏风的小窝,楼下照例找了一圈小花,还是吃饭睡觉去医院吃药,没事儿跟迟柏意扯扯闲话。 如此一周后,下够两天的雪开始融化,出门风穿颅骨,一个哆嗦接一个哆嗦。 那天早上醒来时,陈运并没有觉得有任何不妥,甚至头都没有痛得太厉害。 她还挺开心,跟迟柏意汇报了这一好消息。 直到买了早饭,坐在桌前时,她才终于发现,她什么都闻不到了。 好的,坏的,刺鼻的…… 都闻不到了。 窗外有水声滴滴答答,若有若无的响着,太阳挂在天上,雪化成朦胧一片雾气。 出了医院,医生的话仍旧响在耳边,陈运站在那片雾中恍惚许久,看桥下冰面结出花儿。 好像有人在问:“会好吗?” 彼时,陈运抓着这个悬在桥下、挂在自己手上的女孩子说: “会好的。” “都会的,我保证。” 那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远,桥下不再有献血车,她也没有力气再去为自己乏善可陈的人生多提供一些价值—— 去再帮什么人一把,去救什么人一命。 那些所谓的价值,所有期待的、盼望的、梦中的,也不过桥上桥下一曲流水一层冰。 “神经损伤是不可逆的,没有人告诉过你吗?” 没有啊,可是这又能代表什么呢? “这个病吧,它其实治愈性比较低,最好做好终身服药的打算。毕竟精神方面这个……人生,总是不一定的,明白吗?” 人生吗,人生啊…… “你恨过你那个妈吗?” 恨是什么? “你觉得合适吗?” 我想过不合适,可我以为总有合适的那一天。 只要我够努力,有一个好学历,有一份好工作,有一个能让我配得上她的结果。 夜深了,她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微微勾起唇角,像是做了一场好梦。 第120章 最乖了,陈运。 这场梦持续了很久。 并且时间跨度极其离谱,从三岁到二十三岁。中途她好像醒来过一次,不过睁眼是蛸亭老屋。 是什么时候的蛸亭呢? 七年前的蛸亭。 大夏天,知了在耳朵边叫得要死要活,屋外奶奶喊她出来吃西瓜。 她说我不吃我困得很再睡一会儿。 然后眼睛一闭一睁,这回是迟柏意查房,来到了癌症晚期的她病床边。 表情格外肃穆,双手交叉问她: “你知道自己什么癌吗?” 什么癌? 非转基因玉米玻璃鼻咽鳞状细胞癌。 即使是在梦里,陈运都觉得这个混搭的病名在闪闪发光。 它就闪在迟大夫头顶,光华夺目,如同一条招魂幡,要马上将她风光大葬。 “也没几天了,你有什么诉求可以说出来,我尽量替你办到。” 陈运半身不遂地躺床上,听完这话,一下子特别悲伤,就说: “那我能不能跟你稍微再亲个嘴儿啊,毕竟这个病它不传染的对吧。” 迟大夫摘掉口罩,说:“别想。” 说着“别想”,但人倒是很言不由衷地凑上来,于是陈运也很惊喜地凑上去,道: “就亲一口,我保证小心的,不让人看见。” “我真的好想……” 话未完,病房的门被咚咚砸响。 迟大夫马上转头,陈运一看急眼儿了,使劲儿爬起来想搂着人脖子往回转: “你看我,看我!” “敲门……” “你别管!” “可是门……” “别管!” 门外流程已经从□□走向强拆,间或还伴随着那么几声包含恶意的呼喊,叫的什么来着? 陈运? “陈运……” 而眼前迟大夫磨磨唧唧拖泥带水就是不配合。 “陈运!” 陈运气急败坏,眼见那不知道什么妖魔鬼怪嚷嚷着就要破门而入了,简直恨不得踹这个迟大夫两脚: “叫你不动弹,看,迟柏意要来了吧!” 骂完,迟大夫似笑非笑望过来了,她也呆了。 她呆在床上怔怔地想——哦,迟柏意就是迟大夫…… 迟大夫出差去了,还没回来呢。 她猛然睁开眼—— 屋子里兵零乓啷一阵乱响,像是什么东西碎了。 地震了? 她勉强抬脖子去看。 灯没晃,床没晃。 世界云里雾里,半明半暗,一道人影慢慢从阳台那一头移动过来,甩着手,正好跟她对上视线—— 迟柏意就看见此人面无表情望着自己愣了几秒,然后眼睛一闭,轰地砸了回去。 她心里一抽,紧着往前走。 刚走两三步,陈运又睁开了眼睛,静静地望过来。 迟柏意动作不知不觉就放慢了。 近乡情怯? 不至于。 何况她在半小时前还在想要不要把人摁在床上好好抽上一顿结实的。 但事实是,陈运这么躺着,很平静也很淡定与她对视的每一秒里,都在发射出一种叫前尘旧梦的光波。 并且,这光波是实质的。 一眼又一眼,已经编成了只大网,密密麻麻,千丝万缕。 迟柏意从中看不到任何“你怎么突然出现了”的意外,也看不到什么久别重逢的激动欢喜,更看不到预想中也许会有的心虚,愧疚,包括她本身始终存在的某种……难堪。 就是很坦然。 坦然得让她有种想冲上去抓起她肩膀摇晃,大叫说“你就是这么照顾自己”的冲动,又让她控制不住地觉得……很好。 这样也很好。 短短半分钟,步步走近,迟柏意叫她直接看出来了走马灯。 床边,脚步落定。 陈运眨眨眼,长长出了一口气,慢慢露出了笑: “你回来了。” 迟柏意“嗯”了一声,又重重咳两下,把喉咙中那点硬块散出去,才轻声道: “回来了。” “不是说下周三才回来……”陈运想了想,恍然大悟:“哦……我没接你电话。” “纠正一下。”迟柏意左右看了看,干脆在床边坐下来,道:“你不是没接我电话,你是没接所有人电话、还手机关机。” 陈运点头:“哦……” “两天。”迟柏意重重地重复,“整整两天。” “你知道这两天我是怎么过的吗!你知道吗!”陈运憋着笑,替她表演完,才道:“我现在知道了,我以为我就睡了一天。” 这话说完,俩人一时沉默,屋子里就剩下风声呼啸。 陈运静静听了一会儿,忽然想起来: “不对啊,我好像把门锁给换了,你怎么进来的?” 迟柏意目光朝阳台那边飘了飘,很快又转回来,说: “我提前回来的,医院那边结束了,明天休假一天,后天上班。” “你钱琼姐在仙游。” 顿了顿,又补上一句:“江月也在。” 陈运果然被这个消息分了神:“她怎么也在?” 迟柏意跟没听见似的,继续说:“她呢,大概过几天也就回来了。我同她说过了,今年过年请她一块儿去北城玩玩儿。” “雷平……本来买了机票,被我骂回去了。” 陈运看她说完这一串,才跟刚想起来什么似的轻描淡写道: “对了,你阳台门玻璃被我敲碎了。” 陈运听着风声,张开了嘴。 “住不了了。”迟柏意转头朝那边看一眼,又转回来:“我从姜姨那儿翻进来的。” 陈运的嘴又张大了一点。 迟柏意手动给她合上: “所以……” 陈运闭着嘴大瞪两眼看她。 “跟我走吧。” 风穿玻璃,又吹下一块儿,掉在地上一声脆响。 “跟我走吧。”迟柏意又说了一遍,伸手替她拨开糊在脸颊上的头发,“房租也到期了,明天开始我叫人给你搬家。” “想搬到哪儿都行,蛸亭也行,想再租一个房子也行,都行。” “不过,你现在人得跟着我。” “我在哪里,你就在哪里。” “别的我管不了,就像你说的,可能有我没我区别确实不大……” “挺大的。” 迟柏意动作顿了一下,笑了: “我真宁愿你现在还是梗着脖子说‘确实不大’。” 可陈运定定望着她的眼睛,还是说: “挺大的。” “大就大吧。”迟柏意将她扶起来,有点笨拙地给她套着衣裳,“号给你预约好了,大夫你也认识,老黄。以前是我的带教老师。” “第一场模考在明年三月,网课那边我给你请假了……怎么了?” “对不起。” 迟柏意摸了一下她鼻尖,凑上去轻轻落下一个吻: “要是为了我的担惊受怕,或是什么为了给我添麻烦什么的,就不用再说了。” 陈运支不住身体,半靠在她怀里,看着她下颌线: “你生气了。” 迟柏意没回答,给她套好衣服后,开始套裤子。 “你生气了,怎么办?” 迟柏意心里默默道:啊,这话该问我吗? “我保证不会再有下次了有没有用?” “那我好之后给你揍一顿怎么样?” 迟柏意闷头干活。 陈运被摆弄来摆弄去,很认真想着办法: “那搬到你家去成不成?” “或者你想玩个什么新花样我都配合,就你上回说的那个什么放设怎么样?” 迟柏意好想堵住她的嘴: “大侠豪气啊。”什么时候了还想这个呢。 大侠半身不遂被抬起一条腿,浑不在意地说: “太想了,毕竟像我们这种性压抑又异地恋的年轻人……” 迟柏意给人穿一身衣服累得自己满头大汗,还要听她在那儿胡扯三千—— “……小别胜新婚,况且我还理亏。所以你可以借机多多提要求。” “变态是很有道理的,适当变态有助于身心健康……” 迟柏意叹口气,往前了一点,弯下腰: “上来。” 陈运趴上去,终于安静了。 楼道也是安安静静,脚步荡起回声。 迟柏意有点吃力地往下挪楼梯,想着上回自己醉酒断片后她是怎么给自己一路背回来的。 现在攻防转换,背上的人倒是没断片,不过也跟断片差不多,体温高得烫手。 走下一层楼,脖子落进一滴温热雨水。 迟柏意说:“我没生气。” “本来我也觉得我会生气。” 我该气你什么都不说,气你不肯把什么都交给我,气你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 “我又不能气。” 气什么呢,气你这样让我难受吗?还是气你不能像这世上其他人一样? “何况这点气在看到你时就消了。” 因为…… “你来了,真好。”陈运小声说: “我碰见一个长得很像我妈的人,不过做了鉴定,不是。不是也没关系,我没跟人吵架,好好的跟人说话了的。” “我鼻子坏了,要做手术,医生说做了也是神经损伤,可能恢复不了。我没信,我吃药也打吊瓶,等你回来呢。” “开发商前两天来吵架,我帮姜姨她们吵了,没动手,吵过了。学区那边房子是假的,到现在还是烂尾楼。那些人松口了。” “我动不了了,前两天睡醒就有点动不了了。” “迟柏意。” 迟柏意说:“在这儿呢。” “我可能有点难受。”陈运声音又小了一点,脸蹭在她脖子里:“别生我气吧,好不好。” “不气。”迟柏意又走下一层楼,轻声道: “最乖了,陈运。” “特别厉害。”【你现在阅读的是 】 120-130 第121章 你这么爱我 “……就不说长期用药产生耐药性,细菌耐药,真菌感染。鼻塞缺氧心肌缺血,炎性分泌物出不来进消化道,胃炎肠炎。这些先放下不谈,主要担心还是嗅觉损伤。” “嗅膜受伤,嗅神经麻痹。一两个月还好,三四个月就不一定了。” “她现在这个片子状态还行,起码窦壁骨质没有增生,鼻中隔也正常。根治术不赞成的话,要不试试球囊扩张?” “柏意?” 迟柏意从片子上抬头,应了一声:“没事,您继续说。” “我的建议要不就球囊扩张,鼻生理结构不改变,损伤也小。” “但还是得全麻。”迟柏意摘下眼镜,仰头想了想,“我其实更倾向于无创治疗。” “你得让鼻窦开口,这个已经很好了,住院就一周。”老黄犹豫片刻,低声道:“说白了还是个微创手术,自然通道也没有破坏性。要不……你再跟她谈谈?” 迟柏意没说话。 “她不懂你还不懂,追求无创治疗它……” “不是她懂不懂的事儿。”迟柏意索性打断她道,“其实她就没什么意见,我说什么是什么。” 老黄愣道:“啊……哦这样……” “我也不是为了省钱。”迟柏意乜着她:“你那什么表情?” 老黄默默把脸扭去另一边。 “再小的手术也是手术,你跟别人扯什么没有破坏性还行,放咱们这儿就算了吧。”迟柏意叹了口气,“说这个多没意思。” “所以你自个儿心里有数不就成了?”老黄很不理解地转过头,“有效果能缓解不造成直接伤害,皆大欢喜的事儿。你要非得逮着这个术后计较就没意思了——肺炎治好就不会感冒了?” “所有病,七分养三分治!这三分保证不出错,剩下七分你不是还在这儿呢,你连这点儿把握都没有?!” 迟柏意说:“老黄,黄大夫,黄老师,你能不能先别激动……” 黄老师置若罔闻:“迂腐,愚蠢!因噎废食……” 迟柏意试图辩解:“我不是我是想……” “一天天整的跟我们这私立医院都在谋财害命似的,敢情这不是你的工作,你没在这儿干啊?” “借题发挥了啊黄祈今,冤有头债有主,要不要我给你找正主来吵?” “再说,那到底是你的病人还是我的病人?” “你的。”迟柏意忍辱负重,低下了头:“我说话声音太大,我没意思,我觉得球囊扩张真不错,不过可以发散一下。” 老黄闻言眉毛一挑:“比如说呢?” “比如说……” “不麻醉,在球囊扩张的原理基础上用合适导管进入上颌窦,冲洗清理同时进行。” “……也就是在拖行球囊的这个过程中,窦口可以稍微扩张疏通,原理一样,并且损伤更小。”迟柏意巴拉巴拉解释完这一通,再给她看片子: “嗅觉区呢一般是位于上鼻甲对应鼻中隔部位,也就是在这个地方上面。所以只要这一次以后,给药直接,减少刺激避开嗅区,再加上我每天在家就可以给你冲洗,问题不大。你觉得怎么样?” 陈运点头:“都行,听你的,我没意见。” 她果然还是这个反应,迟柏意也不意外,正要拾掇拾掇叫她吃饭,被拽住了袖子。 迟柏意低头一看:“怎么了?”还是怕? 陈运目光灼灼地道:“是不是你给我做,是不是很复杂?” 迟柏意寻思了一下,刚张开嘴,她跟着又说: “要是太麻烦了的话就算了,之前那个手术方案也挺好的。” 迟柏意这才知道她担心什么,一时又心酸又好笑,就脸色尽量严肃地说: “没有。” 陈运拧着眉头,不太相信:“那还要你冲洗什么的呢……” “这个本来就是术后恢复必须要做的,你自己也可以办到。”迟柏意继续严肃地说。 “哦。” 迟柏意看她又是马上信了,点头松手坐好,就一双眼睛还亮晶晶的望着自己。 刚才也是,病房里电视机声音那么大,隔壁床的小姑娘嗓门比电视机还大,她偏偏就能发现自己来了,一进门脑袋就转了过来。 眼神一路跟着从门口到床边…… “放心交给我,这些都不用你担心。”迟柏意伸手揉揉她脑袋:“你现在就负责好好吃饭睡觉。” 陈运答应了一声,又把手伸过去:“那你呢,你中午吃了吗?” “吃了。”食堂那馒头冷了更难吃。 迟柏意握住那只手,大拇指在她手背上轻轻擦过,“睡得好不好?今早看你直打哈欠。” 陈运皱了一下鼻子:“那是你们查房太早,我正在梦里啃排骨呢就被叫醒了。” “这是在变着法子要肉吃了?”不过这样子真特别可爱。迟柏意刮刮她鼻梁,回身将保温桶打开往前一递:“喏,排骨没有,先吃这个凑合两口吧。” 陈运伸脑袋一看,脸绿得像苦瓜,动作倒是很麻利很乖地接过去了。 迟柏意看她接走,还在想用话哄一哄,毕竟这玩意儿也确实不好吃——各种蔬菜碎肉粥糊糊嘛。 结果这边她组织着语言,那边陈运一仰头不到三两分钟解决了。 解决完,迟柏意还摊着手坐在原地。 陈运一看就笑了:“没事,反正我现在也吃不出什么味道。” 迟柏意心里顿时很不是滋味:“你好歹也再撒撒娇呢?” 陈运就犹犹豫豫地将餐具往前递:“那你帮我刷个碗?” 迟柏意看看她手上东西,再看看她,长叹一口气,接过来撂在了床头: “我一会儿就去洗。” “现在洗吧。”陈运小声说,“虽然没什么味道,但是看着好难闻啊。” “跟你再说说话就去洗。”迟柏意温情脉脉地道。 陈运就闭上嘴等她。 她摸摸她额头,掖掖她被子,把枕头重新放一遍拍软,做完这一切,又沉默了有半分钟,然后说: “啧,唉……” 陈运捣鼓了她一下:“迟大夫。” 迟大夫说:“啊。” “你这是有话说不出还是没话说啊?” 四目相对,迟柏意肩膀抖了一下,把头低下去,同时陈运肩膀也开始抖。 没几秒后,她俩对坐在床上,一个脑袋朝东,一个脑袋朝西开始笑。 迟柏意扶着自己脸颊,感觉耳朵都有些发烧: “我本来想说问问你感觉怎么样,今天好点儿了没有……” “然后想起你四个多小时前才来查了房。”陈运接道。 “所以我又想说你有没有想吃的想喝的……”迟柏意说着,往床头瞅了一眼。 陈运也跟着瞅了一眼—— 床头满满当当一堆水果,好几种电解水。 “然后想起你现在要忌口。”迟柏意叹了口气,“最后我想那要不就聊聊天儿吧,比如说咱们这一别将近一个多月……” “然后发现前两天聊完了,而且内容还有点小沉重。”陈运往前坐了一下,把下巴放在她肩膀上,也叹气:“怎么办呢?现在就这样,以后会不会就没话可说了?” 迟柏意心里沉了一下。 “陈运总是把什么都装在心里,陈运情况有点糟,陈运状态不好。我说什么都好像说不到地方,我又怕说了什么会让她再想起点什么来不开心。我想跟她再讨论一下病情,又担心她会多想;我想告诉她我心疼,我又觉得我的心疼好像也会成为一种负担了。”陈运说完这一大段,缓了缓气,又笑道:“怎么办呢?你这么爱我。” 迟柏意动了动,微微侧脸,任由那点儿带着温热的呼吸喷吐在自己耳旁,也轻轻笑了: “就是啊,怎么办呢?你这么爱我。” 电视机还在响,隔壁床的小孩已经猴在了自己妈妈怀里。 迟柏意看着母女俩叽叽咕咕说着话,一下一下抚着放在自己腿上的手,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而她背后的陈运也就这么将下巴放在她肩头静静看着。 过了一会儿,母女俩嘻嘻哈哈出了病房。 迟柏意看着陈运的目光也跟随她们晃晃悠悠飘出去: “想什么呢?” “想……”陈运回了回神,忽然说,“那个小孩上次偷偷跟我说再不去上学就跟不上同学们了,虽然她觉得在医院也挺好的,但是还得写作业。” 屋子陡然一静。 “她还问我现在小核桃公主出到第几季了,这个电视怎么看不了。” 迟柏意扭腰抱住了她。 陈运有点恍惚,也有点茫然地回抱过来,声音很低: “我发现吧,活着就是挺没意思的东西。我原来也一样。” “什么都好的时候就想多要点儿别的,什么都没了,就又想当时还好着的那点儿。” “然后比比别人,又觉得好像自己也不算太糟糕。” “有点太无耻了是吧?” 迟柏意坐直了一点,把她往自己胸口一按:“还行,毕竟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想想她把你杯子打了、问你你咋一个人住院、给你从门口铲飞出去的时候,是不是好受一点儿了?” “那我还是多多祈祷她快点好起来吧。”陈运拱拱她,仰起脸来道:“因为她让我帮她给你说,叫她能在期末考试后再病好,这样就能直接过年——听说根据墨菲定律,好的不灵坏的灵。” 迟柏意笑着捏一把她脸蛋:“住几天院给你住出这么多感慨——你怎么不多多祈祷叫自己快点好了出院?” “我出院也能直接过年吗?” “你出院得等到我放假再直接过年。”迟柏意看了一眼表,“快到点儿了,想再吃什么吗?来根香蕉?” “不。”陈运果断拒绝,“我再也不想吃香蕉了。” “香蕉补钾,你看你发个烧给自己整出个低钾血症肌无力……”迟柏意无奈停手,“行了,不吃不吃吧,别躲了,坐好。” “我再也不吃香蕉了。”陈运重重强调,“再也!我都快吃吐了!” “香蕉是最难吃的水果,水果界的手指饼干。” “那苹果?” 陈运眼睛一闭:“水果界的馒头。” 迟柏意不知道要不要该为她终于开始挑食了而感动: “行行行,自己饿着吧,我换衣服上班去了。” 陈运往下一出溜,闭着眼睛哼都不哼一声。 “我走了啊。” 陈运不动。 过了一会儿,眼睛一睁,迟柏意笑嘻嘻地弯下腰正低头看她,声音低如耳语: “真走了?” “走呗。” 于是迟柏意直起腰,转身就走。 脚步利落,衣摆摇晃。 陈运支个脖子看她背影看得如痴如醉。 就这么一路看到病房门口,她顿了顿,病房外有其他病人路过停下,大约正跟她说着什么。 她戴上了口罩。 口罩上方那双眼睛平静无波,鬓角耳坠微微晃动着,闪出一点柔光。 陈运被那道光晃了眼睛,忙低下头用手揉揉。 片刻后再抬头,病人已经走了,只有她还站在门口。 光从那头进来,照得那张脸模糊不清,耳坠一晃、再一晃。 第122章 你不紧张我紧张 也不知道是病房的环境问题,还是病房门口的人太晃眼,陈运接下来几天都没睡好。 那套治疗方案原本第二天就能进行,但因为她入院还在发烧。 等烧退之后又是抽血又是CT乱七八糟下来,今天黄大夫来看看说行了,明天迟大夫来坐坐,说要不再等等吧。 搞得陈运也不知道她们这个安排到底是基于她身体状态还是有别的什么。 她又不懂。 问吧,问了也不懂。 而且迟柏意很忙。 不是之前微信上加班加点的忙,这个忙是肉眼可见的—— 早上她还没睡醒,此人来匆匆溜达一圈,她半睡半醒中,护士提供叫醒服务,然后没过多久一伙白衣战士带牌杀入。 隔壁床的小姑娘还是出院了,出院之前大哭两声,偷偷往她床上塞了几本练习册,被迟大夫发现拾金不昧。 接着来了个略带耳背的新病友,周四入院周五手术,手术当晚大出血。 大半夜的灯火通明,陈运帮忙按完铃,在急急赶来的护士姐姐督促下回自己床位。 家属近乎歇斯底里的声音中,她没忍住,偷偷掀一点帘子往那边看,只看到几个人中间迟柏意蓝帽子下一滴一滴流过鬓边的汗珠…… 生死无常好像忽然具象化出现,连带着那个一直开玩笑说“上辈子杀人这辈子从医”的迟柏意也格外朦胧起来。 变成了晚上时不时踏过走廊的脚步声,翻动病历的哗哗声,周围轻声讨论时会出现的名字。 “迟大夫……” 迟大夫头使劲儿往下一戳,醒了: “嗯……嗯?” 陈运无奈地说:“你要不就在陪护床盹几分钟,护士来了我喊你。” 迟柏意抹了把脸:“没事,不用。” “那你晚上回去睡行不行,我真不用陪。” 迟柏意还是说不用:“别管我,我就犯会儿困……” 说着声音又低了。 陈运闭上嘴,看她眼皮一点一点耷拉下来—— 床头鸡汤还冒着腾腾热气,奶白微黄,小葱花碎碎绿绿。 香应该是很香的,反正来蹭的人不少,不过煮汤的人没喝两口,现在正在抓紧时间打盹儿,说眯两分钟再吃。 陈运拿她没办法,只好看着自个儿输液管掐时间,心里琢磨着要不自己去跟黄大夫沟通沟通? 正想着,她兜里手机叽哩哇啦响起来。 于是盹也不打了,饭也不吃了,皱着眉头嗖嗖往外走…… 就这么将近一周下来,陈运算是明白她这个医院为什么能闲死的同时还能忙死。 敢情根本就是逮住人使劲儿用。 从前迟柏意怎么样陈运不知道,但现在,可能因为她在住院,所以这人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医院里。 晚上挤一个病床,早上出去衣服一换查房,中午好一点儿呢、去食堂吃个饭,差一点儿连饭都不吃、蹿过来啃个面包吃个橙子…… 这么自投罗网的行为自然招到了大家的热情对待,加班加到死。 护士来给拔了针,陈运摁着针眼儿下床往外走。 医院走廊也有人在溜达,窗户很大,能看见对面的楼,也能看见一线天空。 不是很蓝的,有点灰灰沉沉的天空。 迟柏意对着天活动了一下自己的脖子,转头道: “行,听你的,明天检查一下,后天就做。” “不继续考虑了?” “还是赶紧做了赶紧走吧。” 老黄就笑:“我当你还打算叫她住到下周五呢。” 迟柏意原本确实是这么打算的:“最近病人多,来来回回不方便,她也休息不好。尽快做完观察两天回去——腊八都过了。” “是啊,过了腊八就是年了。今年可得我倒霉了。” 迟柏意没理她,坐下来继续对着电脑,头也不抬地道:“那真辛苦你了,对了,再辛苦你一下——给她换个病房。” 老黄一愣。 “就换到……”迟柏意想了想,“特需用不着,普通单间吧。” “你是不是有病?” 迟柏意听不见:“明天不着急,就后天换吧,明天检查完,后天一做直接换。” “你到底是不是有病?入院的时候我就说住的时间长、给开个单人间你不要,我说那换个安静点儿的事儿不多的地方你也不要。现在没几天该出院了你要换。”老黄没好气道:“你钱多闲着了是不是?” “是啊。”迟柏意点头,“太闲了有点。” “有病。”老黄走了,“白让人搁那儿被吵吵几天……有病。” “一点儿不知道疼人。” 她走了。 迟柏意咂摸咂摸,自己没来由有点心虚,于是头一次没出口怼她,默默冲着电脑继续忙活。 这一忙忙到下午,换衣服去病房,结果陈运还在睡,迟柏意在旁边坐了一阵,起身出去打电话叫搬家公司。 次日检查没问题,搬家也没问题,到头来有问题的是陈运—— 俩人僵在门口不动弹,旁边站个看好戏的黄大夫。 “所以你是怕我给你脑浆抽出来还是怎么着?” 陈运说:“不是。” “你不放心我?” “哎,不是!” “我不紧张,我真的不紧张,你别怕。” 陈运看了一眼旁边笑呵呵的黄大夫,语气相当无奈:“我没怕,真没在怕。” 迟柏意跟着看一眼,只见黄大夫笑得更开心了:“这就是一个很小的连手术都算不上的操作,真的还比较……简单,没有任何问题。” 陈运绝望了,第一次觉得她俩的交流如此困难:“我知道……” 她抬头看看,迟柏意还是满头雾水,一脸茫然地望着她。 “但你不紧张我紧张啊。”陈运干脆说,“反正你别来,有黄大夫就可以了,我相信黄大夫。” 黄大夫都笑出声了,非常欣慰地手一摊: “对。” 对什么对——迟柏意恼火地瞪过去。 黄大夫呵呵一笑,一个转身,并不接收。 陈运赶三赶四跟上去,头都没敢回地关上门。 门外迟柏意运了半天气,忍住朝天大翻白眼的欲望,还是没转身走—— 不就是怕处理过程中有什么不好看的吗,这都什么时候了,想这个?至于吗? 第123章 叫你不动弹 事实证明对于陈运来说还是至于的—— 进入鼻腔的管子打眼一瞅感觉还行、挺细,但再一瞅就有点发怵。 麻醉是没有,据迟大夫说半麻怕她怕,全麻得插尿管。 半麻能有多怕陈运不知道,但那个管子缓慢摩擦一起不断往里走时,她就差倒头给自己碰晕过去—— 还是麻了好,麻翻过去都可以。 那管子比命都长! 就那么进啊,进啊…… “……现在是到中鼻道……感觉怎么样,喉咙有不舒服吗?” “好、行,有液体流下来,没事,是生理盐水。接下来可能有点不适,过程会打喷嚏流眼泪都正常,不用忍,别担心……” 生不如死的恍惚中,陈运听见了最后一句: “以后再让柏意给你在家里这么弄,就不会太难受了。” 陈运脸狠狠一抽,干脆闭上了眼睛—— 合着迟早都有这么一遭…… 所以她这么急吼吼地把迟柏意赶走到底是图什么?! 迟柏意也不知道这是图什么。 迟柏意在换药室门口打了几个圈,还是没敢推门往里进。 等又等得心烦意乱,索性转身回办公室。 然后就让隔壁床的家属逮个正着—— 没办法,都知道这床人是出了名的难缠(从去年春天缠到今年夏天),再加上前两天术后问题,其他几同事这两天正纷纷找理由能让自己多忙就多忙,办公室能少坐就少坐。 只有她,陈运跟人同病房,值班又当头一棒,一棒敲到现在,想躲都躲不开。 “迟大夫您给看看,这还在流血啊,根本就没止住。” 迟柏意捧着那一堆带血的棉花球,被对方面色沉重望着,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只好说: “是这样,上次出血是意外,而且出血点是在创口附近,并不是……” 家属是个很容易激动起来的人: “是,是,这我都知道。问题是这还在流血啊,流着呢!今天吃完饭擦了一下就有血。” 迟柏意也不想跟人说什么“换药的时候没流啊”这种话,就尽量委婉地道: “是,我知道,但毕竟是手术。手术是会动刀的,动刀之后就会有伤口,这个您也明白……” “那不是那种烤肉刀吗?” “对,不,不是烤肉刀。但也是有创口,有创口它就会有渗出,少量出血这都正常。”毕竟人还活着而且在喘气。 “那这咋办?”对方胳膊一抱。 凉拌! 迟柏意很想也把胳膊一抱,但手里还有一堆棉花球: “填充物是保证鼻中隔支撑和止血,这个出血不是因为填充物取出来才导致的……别运动,卧床休息。保持清洁干燥,想清理分泌物用棉签,不要用棉球,因为……” 口干舌燥说完,也不知道对方听懂多少,反正人是满脸狐疑的走了,嘴里还是嘟囔着: “出血了也不管管……” “……那这咋办,你说这咋办,啊?” 陈运捂着额头坐床沿实在听不下去了,道: “少擦。” 隔壁床尾俩人齐刷刷转过来看着她,其中一个很能念叨的说: “那不擦不就堵上了吗?堵上了那不是通不了气……” “堵着。” …… “堵两天完事,你可以用嘴出气。” “出血……” “我也出血。”陈运抬眼看过去,道:“我还没开刀。” 安静了。 陈运拎着东西起身: “让让,堵路了。” 对方愣愣地将陪护床挪走,给她让出一条道。 跟着护士一路过去,绕完半个圈,所谓的VIP病房门都不用推,一抬手就开。 陈运对着这扇门思考两秒钟,抬脚进去,心里想:这门挺好,高科技,发脾气都没法摔。 至于内部有点像在周大夫那边睡过的那间,墙壁是很干净的乳白色,床头柜也没有司空见惯的那么蓝,还附带一个很小的洗手间。 护士姐姐帮她铺完床就走了,不大的空间一片静谧,阳光正好洒在床尾地面上,暖融融亮着。 陈运在这片光中静静站了一会儿,伸手接住光中上下浮沉的细小微尘,想迟柏意现在会在忙什么—— 她给她换了病房,会不会过来看看。 话说她为什么突然又给她换病房? 就只是为了能让她做完这个东西能好好休息的话,那入院时正发着烧不是更需要好好休息吗? 可无论她怎么想,病房中也还是只有她一个人,不用时不时拉帘子,不用被隔壁床的小孩吵到头皮发麻,也不用再看着隔壁床的隔壁床大姐在走廊里哭。 陈运慢慢坐下来,抚平床单褶皱,扭头看向窗外—— 迟柏意进门时,见她还在盯着窗户,就特意放重脚步。 结果这么走到床边她仍旧无知无觉,直到迟柏意把手放上她肩膀,她才跟从梦中惊醒似的哆嗦了一下,猛然扭过头。 “吓到了?” “没有。”陈运侧头扫了一眼肩膀上的手,“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刚刚。”迟柏意说,“进来时会有提示声的,没听见?” 陈运回忆一下,笑了笑:“没吧,我可能走神了。” 迟柏意摸摸她脸颊:“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想……”陈运沉默了一下,“想我病友们呢。” 迟柏意的手没停,不过一会儿人也跟着贴上去,从脸颊摸到下巴,再从下巴一路滑向脖子,最后就势搂住了她肩膀,半靠过去,低声道: “都是这样的,这方面的毛病就是死不了,纯痛苦。” 五感相通。 光一个慢性鼻炎就是打不完的喷嚏,揩不完的鼻涕,让人长时间昏昏欲睡,三年五年,一辈子。 何况其他。 “空鼻症真的没办法吗?”陈运靠在她身上问,“我在网上查了,真的特别难受。” 迟柏意知道她说的是谁:“缓解可以。” 但办法…… “目前这个东西其实还没有确定。” 陈运僵了一下,不可置信地转头看。 俩人对上视线,迟柏意点了点头:“对,还没有把它当做是一种病。” 即使无数病人做了手术,出现相同的后遗症,求告无门。 “那那个小林铛呢,她的病能好吗?还会不会再回来?” 迟柏意叹了口气:“她是基因缺陷。” “那隔壁老来串门给我提子吃的姐姐呢,能回家过年吗?” “她要转院了。” 陈运不说话了。 俩人默默依偎地坐着。 坐了一阵子,迟柏意轻轻开口: “我那时候……” “嗯?” “我那时候刚工作,看到这些也会自己难受。” “有吃药自杀的,急诊,病人还在洗胃,家里人在旁边说这个药特别贵;有癌症晚期的,癌细胞扩散到全身了,还是想做手术……” “你是不是想说见得多了也就不算什么了?”陈运问。 迟柏意摸着她有些毛糙的发梢,摇了摇头:“不是。我是想说,见到这些人、我才总觉得人活着、我活着,不管活到什么份儿上、活到哪一步,总是有点意义的。” 陈运转过脸:“就好比你把我放到这些人中间待一段时间这样?” 迟柏意动作停滞几秒,笑了一下,收回了手: “是啊,虽然很不应该——但看到人,比你还难受倒霉的人,是不是会好受一点?” 陈运没回答,只垂下眼,盯着那只手几秒,把它抓起来放回了自己脑袋上,然后说: “没有。” “我其实从来没觉得我有多难受倒霉。” 迎向迟柏意被她这套动作整得略呆滞的那张脸,陈运笑了笑,又轻轻叹了口气: “真的。” “毕竟我从小在院儿里长大,难受倒霉的人都在呢,到我这儿……” 她没有说完,但迟柏意已经明白了:“是我考虑不周……” 陈运往前探了一下,用大拇指轻轻摁上了她嘴唇: “不说这话。” “不爱听。” 迟柏意便笑了。 陈运放下手,看着她也笑,笑着笑着眼眶突然就有点重: “所以……找错人了就错了吧,真不是什么大事。倒霉称不上,难受、其实也就那样。” “毕竟这些天我想了又想,才发现、我当时其实在看到那人脸的时候可能就知道了。” “另外我的鼻子,在你走之前就有一点点不太对头了,我没说。” “对不起。” “不过这大概也算是好事。” 说出这句话时,陈运发现自己耳边响起的竟然是孟知玉的声音—— 孟知玉在十多年前背着她,走在路上,说出的那句话: “这也算好事……” 两道声音重合在一起,低头,迟柏意的手覆上她的手。 陈运反手握紧,又说了一遍: “算是好事吧。” “你不知道,当时在机场,你说你买了两张机票的时候,我其实很想跟你走。” “可我总有一种感觉……”再抬头,迟柏意静静望着她—— 还是那双眼睛,沉静的,温柔的,深且重。 只要望进去一眼,就再也爬不出来。 可第一次,陈运不想别过脸: “我觉得我们这一次之后大约就不会再这样分开了——也许还有离得挺远的时候,但不会再是这个样子。” “所以我想把一些东西在这儿处理掉,不管是我年年冬天都在想的这个,还是我自己放不开的那些。” “我只想高高兴兴等着你。” 迟柏意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只十指相扣,将她抓得更紧一些,任由指骨嵌合处开始疼痛。 “我知道你担心,也知道你其实特别想在家里装个监控什么的……”陈运笑了一声,“别不好意思,你买的那堆微型摄像头扔衣柜里被我发现了。” 迟柏意木着脸说:“我没好意思。” “是没‘不好意思’。”陈运纠正。 迟柏意闭了闭眼:“没不好意思——麻烦你继续说。” 陈运就继续说:“我就想说——你以后别担心了,这件事到此为止。至于我鼻子……” “你的鼻子我会负责。”迟柏意连忙表明态度。 陈运觑了她一眼,点头:“行,你负责。不过还有个事儿……” 这事儿大概很难说——迟柏意默默在心里想。 因为足足好几分钟,陈运的脸色变来变去,愣是一个字都没吐出来。 窗外天色黯然,半晌后,迟柏意深深吸了一口气,道: “算了,还是说点高兴的吧——小花之前叫我找到送医院去了。” 陈运眼睛瞬间瞪圆。 “就在我走之前,你跑来跑去不跟我住那几天。”迟柏意拿出手机,“本来想给你个惊喜,由于你实在表现差劲,我只好现在再告诉你。” 陈运低头哗哗翻着照片,迟柏意就在旁边等着,看是否自己能得到一个熊抱或者亲亲什么的。 结果照片视频都翻完,她抬起头: “我也有个高兴事儿。” 迟柏意洗耳恭听。 “毛毛说她可能找到自己家里人了。就这回在奉京碰上的。” “她今天……你没来之前打电话告诉我的。” “她说她这两天可能就回来了。” 迟柏意眨眨眼——然后呢?继续啊! 陈运也眨眨眼:“所以你看我能不能出院了?” “什么玩意儿?” “出院。”陈运说,“我得洗澡,我都好几天没洗澡了,光擦擦是没用的。” “黄大夫没跟你说这个治疗方法是我们第一次用,没有其他病例可参考最好叫你留下来观察两天吗?” “说了啊。”陈运看着她脸色,小心翼翼道:“那这样——你看我能不能回家去一趟,洗个澡,或者今晚回去睡啊。我看隔壁床的隔壁床就老偷偷溜走。” 迟柏意想到这个隔壁床的隔壁床就气不打一处来:“非得这么问吗?” “啊?” “问了就不行,绝对不行。” 陈运“哦”了一声,若有所思:“那不问……” “不问我也不知道啊。”迟柏意手一摊,“这个其实不归我管。”一般都归护士管。 陈运傻眼:“是这样……可我觉得我身上都快馊了。” 馊了? 迟柏意凑上去:“我闻闻?” “你往哪儿凑呢?!” “别动,实在不行我再给你擦擦不完了吗?你看这多方便。帘子都不用拉,也不会着凉。” 陈运很想踹她:“你有病——你还大夫呢,让人看见……” “下班了,我现在是陪护。”迟柏意抓住她肩膀,“赶紧的,又不真干点儿什么,快点擦完快点结束,晚饭还没吃呢。” “我现在可以自己擦!” 迟柏意无奈退开一点,认命地去伺候热水毛巾。 伺候到位,欣赏完毕: “那亲一口?” 陈运想想觉得无妨,这里又没有人了,于是也跟着上前凑。 嘴唇贴嘴唇,一触即分。 迟柏意很好满足地想撤开了,陈运却意犹未尽,扯着她不许动: “再来一下。” “刚还这啊那的呢?” “那就亲一下,就这样亲一下怎么了?” 迟柏意坏心眼儿地笑着,故意就停在相隔不到几指的位置不动,陈运亲又亲不到,着急起来,正想说句什么,突然觉得这场景很熟悉。 哪儿熟悉来着? “叫你不动弹……”她讷讷地说,同时扭头。 门口很应景地轻微传来一点声响。 “说的些什么……”迟柏意已经打算上纲,没想到她此刻掉线,只好自行手动把她脸掰过来,掰完终于意识到什么,于是也慢慢把头扭过去—— 感应门大大开着,门口站着俩人。 一个目瞪口呆的江月,一个似笑非笑的钱琼。 第124章 多新鲜呐 迟柏意向来很服陈运的一个地方,就是不管置身于什么场景中,不管有多尴尬,此人都能面不改色心不跳—— 就比方说现在。 一屋子人都有点不太得劲儿,就连她本人也觉得这气氛未免有些糟糕的时候,床上那路盘腿坐着的大神开尊口了: “你怎么跑回来了?” 迟柏意还在思考如何在不让钱琼张嘴的情况下打开局面,乍然听见这句话忍不住嘴角一抽,思路一下子就歪了:呀,倒是我来的不巧了—— 哎不是,这么说话、你让人怎么接呢…… 能接的人自然什么样都能接,比方说江月—— “我回来看看你。” 迟柏意原本准备起身倒水的动作一顿,看眼床上的陈运,再看眼床下的江月: “吃饭了吗?” 江月原本涨红的脸这会儿看上去好多了,站那儿还是有点手足无措的样子: “没……回来就过来的,钱、钱……钱……” “钱琼。”钱琼叹了口气,“你要不跟着陈运喊我姐得了。” “钱琼给买的飞机票。” “哦……”迟柏意跟终于意识到这儿原来还有个人似的瞟了眼门口,“原来你也跟着回来了啊。” “多新鲜呐。”钱琼往前走了两步,跟她对了个眼神,嘴角一勾,“快过年了,我不回来等着一个人孤苦伶仃守那儿吃年夜饭?” “你也没吃饭?” “多新鲜呐。”钱琼姐胳膊一抱,“就飞机上那玩意儿能吃吗?给人小陈运妹妹都吃吐了。” 迟柏意看向陈运的妹妹,陈运的妹妹干巴巴地点头,说: “啊……是,对。” “你怎么现在就回来了,不是说还得几天的吗?”陈运下床走过去盯住江月看,“耳朵怎么了,冻伤了?” “多新鲜……” “你闭嘴。”迟柏意直接转头说,说完转回来看着江月,“想吃点什么,我去买,你们坐这儿等等。” “不用不用,我去买就行了。”江月赶紧摆手,“钱钱钱……” “钱琼。”钱琼轻门熟路去床头摸了根香蕉,扒着皮道:“群就群吧,别说钱群了,你叫钱秦都行,我听得懂——不用管我,我没想吃的。” 江月张了张嘴。 “你在这儿跟你姐说会儿话。”迟柏意瞪了一眼吃香蕉的那混账,柔声安慰道:“外面冷,没事,这边是单人病房,也打扰不到别人,别有压力。” 声音很柔和,态度也十分温暖,压力本来其实也并没有。 但不知道为什么,在她说完这番话后,压力此刻突然就来了。 江月在这种不知名的压力中开始往门口移动:“不,还是我去买,我一个人去买就行……” “我跟她一块儿去。”陈运道。 屋子短暂静止了那么几秒钟。 江月慢慢回头,看迟柏意微笑着走了过来—— 她微笑着停在了她们面前,说: “别太晚。” 江月犹豫着往旁边瞥,然后僵硬点头:“知道了。” “忌口,室内热了也别脱外套,口罩戴好。” “好。” “手机电给你充好的,有事打电话,没事接电话。手能插兜里插兜里,别摸雪玩儿。” “……行。” 迟柏意还是不动:“细嚼慢咽,别吃太快,别只顾着说话不吃东西,别吃完东西在外头转悠着吹风,别吹着风不肯回来。” “也别偷偷借着这机会回家,要回家可以,回长青去。别回去了之后就当做时间不存在找借口说太晚了睡了。别摘手环,定位是你自己给自己上的,我现在看得见……” 陈运磨了一下后槽牙,低声道: “你还有完没完?” “完了。”迟柏意施施然退后一步,道:“去吧,我看江月都在门口等急了。” 陈运抬腿就走。 看着俩人并排走远了,迟柏意才转身进门。 钱琼这会儿香蕉啃了两根,正在啃苹果,瞧见她总算回来了,头一抬: “怎么样,恢复这么快?这会儿出门能行?不是要半个月吗?” 迟柏意一愣:“恢复?半个月?” “不是你说的手术恢复至少还要住院一周?” 我说了吗? “你没说吗?”钱琼拧着眉毛,“不是你说的人都晕屋子里休克快饿死了,打营养液都打了两天,鼻子大出血差点……” “你停一下,停一下。”迟柏意越听越觉得不对头,“你这都听谁说的?” “江月啊。” “……那江月又听谁说的?” “雷平啊。”钱琼摸摸鼻子,“雷平不是小陈运老师吗。哎对了,你说奇不奇,江月跟她之前不知道什么时候见过,有联系方式。” 迟柏意忽略掉这句话中隐晦的告状,匪夷所思道:“我不就走得太急没多交代两句……不是,那我也没在电话里说大出血休克快饿死了,你们这一传二、到底怎么传的话?” 与此同时,医院旁边的餐厅里,陈运也正目瞪口呆: “有这回事儿吗?” “那你不是还住那个cpu还是rgp……”江月迟疑了一下,“那是什么来着?算了——所以没有吗?” “没有!”陈运重重地道:“我就发了个烧,弄出了个低钾血症。” “那大出血……” “也没有!”要不是她搁这儿眼泪吧唧的,陈运都想把她脑门打开看看了,“你怎么不干脆问我是不是得绝症了呢。” “那你得了吗?”江月抽抽着鼻子,红着眼睛道。 陈运不说话,就这么把她看着。 看了一会儿,她眼泪又开始往下掉。 陈运叹口气,抽出几张纸,无可奈何地给她脸上一捂: “没有,都没有。我好得很。我现在都坐这儿了,是什么样你还看不出来?” “那你脸色好差……”江月吭哧吭哧地抹脸,“我快吓死了,你又不接电话。迟姐她们都不在你,你一个人……我当你出事儿了。我还找小孟姐了,我以为……” 陈运掀掀眼皮,将手边的茶杯推过去: “喝一口,喝了再说。” 眼泪流太多缺水,又在说话,嗓子容易干燥不适,这时候能打个岔,情绪就稍微有个缓冲——迟柏意的招数确实不差。 看着江月放下杯子,她又递了几张纸过去: “擦擦鼻子。” “皮筋要不要,头发弄一下?” 等服务员送上来新的热毛巾,擦过脸之后,甜汤也上了桌。 暖乎乎带着香味儿的热气中,江月捧着碗,这会儿也有点想不起刚刚说到哪里了: “所以为什么病的,你这一个月到底出什么事儿了?” 陈运坐她对面同样捧着只碗,两手在上面捂着,闻言想了想,道: “吹风,感冒。感冒好了去院里,碰见个长得挺像我的人,这人正好跟孟知玉认识,孟知玉给的联系方式。联系上处了两天做鉴定,鉴定不对,一吹风又病,鼻子坏了。就这样。” 信息量有点大,江月茫然地抬眼,消化了半天,没消化完: “鼻子坏了?” “嗯。”陈运举起筷子给她夹菜,“吃吧,之前不是说奉京没有这个菜吗,多吃点儿。” “鼻子坏了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陈运说,“现在好多了。以后能不能好看迟大夫。” 江月“哦湳枫”了一声,低头夹起块山药放嘴里嚼。 嚼了两下,再次抬头: “鉴定……鉴定不对?” 陈运点头。 江月愣愣地看她。 俩人面对面就这么看了至少有三分钟,都没说话。 直到陈运又抽了纸塞给她: “擦擦。” 江月下意识接过去使劲儿擦了一下眼睛。 “擦嘴。”陈运无奈道:“一嘴油。” 她擦着嘴,陈运坐对面继续看她。 一张纸对折对折再对折,菜上齐了她也没擦完。 外面天已经黑透了,风应该很大,陈运从窗户看见树枝在抽筋。 树旁边是亮着光的自动贩卖机,以及机子左边的便利店。 便利店还是那样,人说多不少,不过到这个时候黄玉米该卖完了,只剩下白玉米,穿着黑红色工作服的店员在柜台给人打豆浆。 店员的头发既不蓝,也不红,黑得很普通。 陈运看了一会儿,把头转过来,重新望向江月。 湳枫 对方正在两眼放空的发呆。 “还吃不吃?” 江月回过神,看了眼桌子上的菜,摇摇头: “有点吃不下,好像饱了。” “现在这么容易饱。”陈运笑笑,“长大了?” “估计飞机上吐的。”江月拿起筷子,又放下,“我第一次坐飞机呢,结果好难受啊,感觉现在还有点头晕。” “吃不下算了。”陈运说,“一会儿回去的时候给你买点药,你今晚上哪儿睡?” “住的地方找好没?” “怎么了?” 江月抿了抿嘴唇: “你怎么也不吃了?” “我也吃不下。”陈运没想瞒她,“闻不到味儿,吃也吃不出来——走吧。” “上哪儿?”江月跟着她起身,“回医院吗?” “给你买药去。”陈运说,“买完再回医院。” 江月没明白要买什么药。 晕车药是有,难不成还有晕机药吗? 店员给推荐好几样,她晕头转向听完,最后还没听懂,就记下药名出门打算再问问陈运。 门口没人。 她再往前走几步,药店转角一个避风无人角落,陈运就靠着墙站在那儿,手里掐了根烟。 路灯黄光斜斜拉下半边下来,烟气袅袅而上。 第125章 嫂子跟你说的? 就跟几年前一样,江月静静地距离她不到两米远的距离等着。 等那根没人抽的烟燃到尽头。 那时候是程奶奶刚去世,好像她也这么病过一场,好像也是吹风还是怎么回事的重感冒。 鼻子不通,闻不到东西,也就无所谓香不香臭不臭。 只是有时候江月也会想,要是没有鼻子太灵这个事儿的话,她会不会能更好过一点呢? 就像不知道听谁说过的那样——支撑人开心起来的其实就是那些垃圾东西,垃圾食品,无趣的小视频或者不良嗜好。 她在这边胡思乱想,一抬头却见陈运已经走了过来: “药买了?” “没买。”江月老老实实地道,“不知道买哪种。” 陈运脚步一顿。 江月继续说:“所以出来问你一下。” “问我就是买最便宜的。”陈运脚步不停往前走,“去吧。” 江月就去了。 她一进药店门,陈运立马掏手机打电话给迟柏意。 她出来,陈运手忙脚乱挂电话,伸手就要药盒。 江月不知就里,把药盒递过去等着,看她翻来覆去地看,问: “怎么了?” 陈运说:“没事。” 江月莫名其妙地看她:“没事你把药给我啊。” 陈运“哦”了一声,递过去道: “晕机药。” 对啊晕机药——江月看着她。 “晕机药好像一般是在坐飞机前吃的。” 江月不知道该说什么:“所以?” “所以你留着下回坐飞机前吃?” “……我不会再坐飞机了。” “哦……” “你一点儿也不靠谱!” “行。” “你简直了。”江月把那盒药往她手里一拍,转身就走:“我还当你跟个大夫在一起有进步了呢!” 陈运沉默地跟在她后头。 “真有你的,以前就给我吃那个盐酸什么片,吃得我上医院。你现在居然还这样……” 陈运默默地跟着,路过垃圾桶还顺手扔了烟头。 然而可能是扔得太顺,一不留神把烟盒打火机一起扔进去了。 刚买的呢,花了钱呢! 她赶紧伸手去捞,江月在前面絮絮叨叨数了十多宗罪行,愣是没听见动静,回头一看: “你居然还翻垃圾!” 她还在翻。 “你是疯了还是怎么回事?”江月大惊失色之下忙奔过来扯她,“你不是有洁癖的吗?咱现在有钱了,不用翻垃圾了!” 路上行人纷纷侧目,陈运置若未闻,甚至上垃圾桶后灌木丛里捡来根棍子接着翻。 江月阻拦不及,叉着腰就看她对着那垃圾桶忙活。 一顿忙活之后,她伸手进去两指头夹了个盒子出来。 江月探头一看,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这什么?!” “烟啊。”陈运把棍子一扔,“刚花钱买的。” “你又不抽。”江月都服了,“扔了就扔了……” “钱琼姐抽啊。” “你从垃圾桶刨出来给人抽啊!” 陈运动作凝滞住,思考片刻,干脆手一甩又扔进去了: “也对。” 不远处恰好围观全程的钱琼放下手: “算了,我觉得我现在突然有点饿。” 同样眯着眼睛围观全程的迟柏意点点头: “巧,我也饿。” 俩人对视一眼,难得很有默契地一起转身走了。 剩下那对朋友继续在垃圾桶边看星星赏月亮,谈些牛头不对马嘴的心。 这个说:“你现在怎么变成这样儿了啊,鼻子坏了人不能坏了吧,你看看你,看看你……” 那个说:“你之前说你在奉京怎么回事,有人找你还是你找到人家的?” 这个痛心疾首:“你居然还在医院跟人搂搂抱抱,你还那什么。对迟姐影响多不好,人家在工作哎,你是病人哎,你以前不这样啊……” 那个明显不在状态,心不在焉地要求:“叫嫂子,什么迟姐,多难听。” 江月气了个仰倒:“嫂子嫂子,嫂子行了吧!” “行了。”陈运点头,“好听多了。说吧,你在奉京怎么回事?” “少念叨,我什么样你比我清楚,不要扯开话题。” 江月摇头:“不,我现在才发现你什么样我一点儿也不清楚。” “不清楚也行,奉京什么情况,你怎么跑迟柏意那儿去的,现在你是请假还是怎么回事。”陈运皱眉看她,眼睛眯了一下,“应该不是辞职吧,那就是请假。有家里人消息了,你请假不回来找我,先往迟柏意那儿跑?” 江月缩了缩脖子,支吾道: “我正好知道迟……嫂子在那儿嘛。” 陈运静静看了她一会儿,突然伸指头轻轻在她耳垂上一弹: “什么时候买的?” “就之前逛街……” “手上戴的呢,也是逛街买的?” 江月连忙把袖子往下扯扯:“啊,对……” “谁给你买的?”陈运语气很淡,“你那个师傅,冯姐?不像。那就是别人了?” 江月的脸一点点开始泛白,耳尖却开始发红。 陈运往前一步,闭了闭眼,很快又睁开: “闻不到……闻不到你身上有没有什么别人的气味。” 所以只能用眼睛看。 “衣服也是那个人给你买的,不是你师傅,你师傅比你大太多了,不会给你买这样的衣服。”陈运说,“应该也就比你大十几岁。” “所以你为了躲这个人跑到迟柏意那儿?” 江月眼睛越瞪越大。 陈运知道自己猜对了:“这人跟你家里人有关系?” 江月第一反应是:“嫂子跟你说的?!” 不过说完她就知道不可能,因为她什么也没跟迟柏意讲。 但陈运已经意味深长地盯住了她眼睛: “是她跟你家里人有关系,还是你家里人跟她有关系?” “这……有区别吗?”江月小声说。 “有啊。”陈运说,“前者说明你认识她在前,知道她跟你家人有关系在后;后者相反。哪种?” 江月犹豫了一下,垂头丧气道:“前面那个。” 陈运没来由松了口气,松完再一想,又觉得不太妙,虽然也不知道哪儿不妙…… 所以到底哪儿不妙来着? 她皱着眉头纠结她的,这厢江月大约是自觉大势已去,索性哇啦哇啦一鼓作气全说了: “就是我刚到奉京那会儿……理疗店碰上的……” 陈运原本还分了半个脑子听着,另外半个脑子在构思骂她不知悔改仍然去理疗店的措辞,结果听着听着、越听越觉得这个发展渐渐诡异起来: “你说……你觉得她很好,有种姐姐的感觉,但是又比其他人那种感觉更好,还不一样?” “对!”江月使劲点头,“她特别特别好,一开始就对我很好,一起做完推拿还给我买奶茶,还有给我带东西吃。” “后来就慢慢熟了,有联系方式了,因为奉京我也不熟悉嘛,下班的时候还有放假的时候都是她带我去玩儿的……还有还有,那个基地那么远,她每回都开车送我去。” “我生病了她照顾我,中午她给我送饭,她还会画画,她给我画的画可好看了……” 总而言之,这个姐姐跟以往所有姐姐都不一样,跟你不一样、跟小孟姐不一样、跟迟嫂子不一样,反正就是与众不同迥然不群,我碰上她恰如娄昭君高欢,卓文君司马相如,宝黛初遇,金风玉露一相逢只缘感君一回顾,简直是邂逅相遇良愿乃从,相逢情便深,恨不相逢早…… “我当时就想,她如果真的是我姐姐,那得多好啊……” 陈运已经有点听懵了,她说一句,就回一句: “然后呢?” “然后我就觉得她真的特别特别好,我特别特别喜欢,我就乐意跟她待一块儿。以前跟什么人待一块儿待久了我都烦的,可看她画画,我可以看一天……” “是,这我已经知道了,然后呢?” “然后她也好喜欢我的呀,她说她就愿意看着我,我做什么她都喜欢。她说……要是一直这样就好了。” “她说一定能找到家里人的,她说等我找到家里人了,我要是想要的话,她陪我一起去做那个胎记手术。要是不想的话也没有关系,她说很好看的,就像……” 就像天上的云霞一样的,江月儿。 “她还给我念诗,就是那个春江花月夜。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她说等我找到家里人了,她就告诉我一个秘密。” 陈运安静地听着,没有再继续接下去,因为江月的眼眶慢慢开始红。 “我问她是什么秘密,她不告诉我。” “她不告诉我……” “毛毛?” 江月抖了一下,用手背抹了把眼睛: “然后我就给她看我的资料,我什么都给她看,她帮我一起查网站,登记,还有一块儿参加活动……” 说到这儿,江月抹眼睛的手一顿,陈运眼睁睁看着一滴眼泪从她指头上滚下来,轻轻叹了口气,问: “然后呢。” “然后就查到了,临江云中区。” 江月抬起头来,声音很低,有些哑: “她……” “她……”陈运控制不住手一哆嗦,“是你姐?!” “不是,不是!”江月急了。 “哦……”陈运就松了口气。 “不过也算是吧。” 什么叫也算是吧?! “她是我远房三奶奶的女儿的女儿的……” “反正我可能应该叫表姐。” 陈运的心脏咣当一下落下去。 第126章 你都不看我 迟柏意已经快把那两张鼻腔镜CT报告看出个洞了—— 从中午休息进来,对付着吃完两口饭后,她就在看这玩意儿,一直看到了现在。 反复看,鬼打墙式地看。 尽管基本什么也没看出来。 因为陈运还在说: “……我还是觉得不靠谱,那人是不是看毛毛年纪小好骗?” 迟柏意皱了皱眉,折返回去再看窦口位置。 “但看样子好像也不太可能。那就是真的了?真就这么巧?” 窦口,嗯……窦口这个地方…… “鉴定也做了……”陈运沉吟片刻,忽然扭头,“是做了吧?你看了没有,是不是才十几?” 迟柏意眼睛停留在纸上,手伸过去摸摸她脑袋,点头。 “十几也说明不了什么——你说……鉴定会不会也有错的时候?” 可能性很小…… 不过你当时自己鉴定的时候怎么没想会出错? 陈运并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继续自顾自地往下说:“妈妈的三奶奶的女儿的女儿的女儿、这关系……” 听上去是有点复杂,都出五服了,不过问题不大——迟柏意接着点头。 “那她俩要真在一起,能行吗?” 怎么不行? “就、算不算……”陈运拧着眉毛,“□□?”?! 迟柏意大脑放空持续震惊中,手里报告单什么的“刷”地一下被抽走,紧接着眼前一黑,出现了张脸—— 多好看一张脸,看这鼻子眉毛眼睛,啧啧啧…… “嘴巴怎么这么干,水喝少了?” 嘴唇一张一合,颜色是有点寡淡,回头得补补。 主要是最近吃的也不算好。 “迟柏意!” 迟柏意三魂归位,一秒答应:“哎,在。” “你都没有在听我说话!” 我听了。 “你都不理我。” 胡说,我一直看着你呢。 “你看都不看我,一直看这个。” “明明今天中午休息的时间这么长,你过来就一直看这些玩意儿,总共就跟我说了不到十句话。”这十句话里有一半还是在讲中午的菠菜卷有多么多么难吃。 “还有,我刚刚亲你、你眼皮都没抬一下……”陈运控诉到一半,见她还是那么笑盈盈地看着自己,声音慢慢就低了下去: “……干嘛?” 迟柏意噙着笑摇头。 这个笑挺古怪,常见的酒窝没有,眉眼中还带着点戏谑。 陈运沉默下来,狐疑地瞅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没猜出来她这是又准备玩儿哪一套把戏,干脆也不管了,更逼近一步威胁道: “总之你要看我,别看那个了,不然我下午就偷偷回家。” 迟柏意笑容加大:“后果这么严重?” “对!”陈运用力点头,“就是这么严重。” 迟柏意挑挑眉毛,便握住她腰,往自己面前一拉。 陈运立马自发且动作熟练地坐上大腿,然后被她抱住,耳朵边凑上来只嘴巴—— 呼吸轻轻喷吐,热气从耳道直往脑仁里灌,灌出一股电流噼里啪啦窜到尾椎骨…… 陈运等了又等,汗毛跟站军姿似的从胳膊站到后脑勺,人都快哆嗦了: “你到底要说什么?” “我说……”迟柏意声音更低了一点…… 说完,迟柏意迅速躲开,连顿都没带打,陈运一个头槌过去撞上了沙发背。 俩人就这么跟叠叠乐似的在沙发上开始你追我逃,最后还是身位重要,陈运勉强拔头筹,狠狠咬了一口迟柏意下巴。 给迟柏意咬得哈哈大笑:“好了好了,不逗你了,其实我是想说……” “你说!” “我想说你以前都是乖乖的,像我忙的时候、不管多久,你都从来不会在旁边打扰。”最多也就溜溜达达走来走去。 “更不用说像现在这样来抢我手里的东西,让我看着你了。”迟柏意说到这里,低头看看,香了一口道:“这样很好。” “我特别喜欢。” 陈运不以为然。 “特别特别喜欢。” 陈运响亮地啵一口她。 “以前总觉得你有点生疏,不是,也不是生疏吧。就是老觉得除了亲密接触之外,你的边界感很重。而且是那种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重。”当然这个也是没办法的事。 “我也没有要你改变什么的吧,但是就是有些时候会有点……陈运?” 陈运勉强回了一下神:“嗯?你说。” 迟柏意无奈地点点她鼻子:“你在看什么呢?” “看……”陈运愣愣地说,“你鼻子上有痣啊。” 迟柏意伸手摸了一下:“有吗?” “好小好小好小的一颗。”陈运说,“有点点红。” “哦。” “还有你眼睛……好像那个动画片里的眼睛。” 迟柏意又摸了一下自己眼睛。 “就是那种平行四边形。”陈运说,“好漂亮。” “谢谢?” “好漂亮。”陈运又说了一遍。 迟柏意这回不说话了。 她看着陈运,陈运看着她。 她看陈运觉得有趣,而陈运看她的眼神活像第一次见到她,专注到了给人一种用力的感觉。 从鼻子到嘴巴,先盯着她的下巴一脸沉思,然后又使劲儿看她的头发,好像在琢磨她头发是什么颜色一样…… 等到重新对上眼神,迟柏意已经觉得自己快僵了: “好看吗?” 陈运还没说话,迟柏意继续道: “是不是眼睛又大又好看,鼻子特别高,皮肤特别棒?” 陈运乍一听没反应过来,反应过来后就想笑: “你怎么还记得这个啊。” “认真夸我的我一般都记得。”迟柏意好整以暇道:“何况你还不认真呢。” “那我这次是认真的。”陈运马上道:“特别真。” 所以上次果然不认真吗? “那接下来你是不是就要说‘我都没发现原来你这么好看’之类的话了?”迟柏意笑着勾一勾她下巴。 陈运拍掉她的手:“按一般情况下我会说不是,不过确实是。” “迟柏意。” “嗯?” “我发现我都好久没认真看看你了,原来你长这样子啊。” 迟柏意原本还在等点儿什么温情脉脉的“你瘦了”这样的话,然后再耳鬓厮磨一番,最后气氛水到渠成接个吻——多好。 结果没想到等来这么一句,一时间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说咱俩这恋爱都谈上了你才发现我长这样子? 不不不,这正说明陈运爱的是她宝贵的灵魂。 还是说你要不配合一下咱们把这个明显就是要吃吃嘴巴的气氛继续下去? 继续不下去了,陈运还张着自己那对圆溜溜的大眼睛,格外无辜地望过来。 迟柏意缴械投降:“算了,还是说正事吧,你之前说什么来着?” 陈运张了张嘴。 “哦对,乱……”迟柏意想起这个词儿简直浑身难受,“是这样,从法律层面上应该不算。民法典三代以内旁系血亲禁止结婚。”她俩都三代往外奔多少了,那点血缘关系能鉴定出来也是神奇。 “至于你担心的那些我想应该也不会。”甚至不出意外的话,这次认亲会相当顺利。 “为什么?” 因为你都有心情去想她俩到底能不能在一起了! 迟柏意瞥她一眼道:“因为你这个姐姐很负责。”操不完的心! 陈运带着不太明显的小得意点头:“一般。哦对,我还没告诉你呢,我已经答应她陪她去一趟那个什么江了。” “临江。”迟柏意叹口气,抖抖膝盖,“下去,给我接杯水。” 陈运下去接水,接完看她咕嘟咕嘟喝着,站在旁边说: “不过她说就坐那表姐的车去……” “不行。” 陈运顿了一下:“对,我也觉得不太靠谱,所以……” “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去,去几天,大概什么流程?”迟柏意放下杯子,“确定了没有?” “我想的是要不就你休假前两……” “那你等我休假吧。” “等我休假。我开车带你们,先送江月过去,然后咱俩还能搁那儿玩个一两天,等她结束没问题正好我们一起回北城过年。当然你要对我开长途车不放心的话,我们还能找个司机——就你钱琼姐,反正她也没事干,也得回去过年,正好咱四个顺路一趟走了。”迟柏意说完,掀掀眼皮:“你觉得怎么样?” 陈运愣愣的:“……好,挺好。” 迟柏意满意一笑:“临江是个好地方,我之前去玩过,风景很美。你不之前说想上山玩儿吗,正好,我记得那儿有个什么青山风景区。那个山就很不错。” “说起来这个山……” 陈运迟疑地打断道:“可是你的假会不会有点赶?” “不赶,我今年还有九天假呢。我跟你说这个山……” “你还吃不吃东西了,中午吃这点儿会不会有点少?” “不吃,就这个山……” “我饿了。”陈运叹气,“毛毛怎么还没来?” 话音刚落,两个人一前一后敲门进来了: “什么山?” “饿了?” “就之前我们去露营过的那个山。”迟柏意看了这俩人一眼,“你俩这都买了些什么?” “饭啊。”江月拎了一大包,“还有你们湳枫爱吃的菜。” “好吃的。”钱琼拎了两大包,“给咱陈运好好补补。” 迟柏意闻了一下空气中浓郁的香味,还没来得及说话,这三大包食物一起从天而降落在了小茶几上—— 嘭地一声。 茶几上的水杯都震了两震。 “牛肉饼牛肉锅贴糖醋里脊,没买带辣椒的菜,那个东坡肉特别香,我们以前都爱吃的。干炸排骨,店里的人说有薄荷,很清爽。银鱼汤饭,钱……姐说好吃。” “那可不,清淡有营养,谁吃谁知道。” “长青附近的那家萝卜饺子和明珠汤,迟大夫你不是说好吗,我也买了。” 钱琼打了个响指:“完了这些,还有饭后甜点凉虾,虫草燕窝、这菜大病初愈吃刚好,板栗酥柠檬花卷金沙流心包。陈运不是爱吃黄昏后点心,有——新上的冬天那什么花生糯米酪,酒酿糕,太师饼豌豆黄……” “全是半糖。”江月补充。 “味道我尝过了,真不错,香得九头牛拉不回。” “可不吗。” 迟柏意听这接下茬似的一串报菜名听得一愣一愣,陈运站旁边说“谢谢”。 “不用谢。”钱琼坐下来伸手要水,“可着吃吧,在医院那就使劲儿吃。” 江月接杯水给她:“这跟医院有什么关系?” “吃倒了有大夫嘛不是。” 迟柏意有点明白这俩人是怎么不到一周就爱混在一块儿玩儿了。 陈运也明白了。 两个向来在陌生人面前话不算多的人对视一眼,迟柏意认命地起身,开口道: “她吃不了这些。” “甭客气,我们吃过了。” “我也吃过了。”迟柏意道:“我是说她得忌口,这些基本都没法吃。” 这两大户一起傻眼。 迟柏意慢悠悠的:“牛肉羊肉,鸡肉鸭肉肥肉鱼肉,各种豆制品,南瓜、糯米,辛辣刺激油腻生冷,包括葱姜蒜水果在内,所有甜食,所有含糖饮料,不含糖的茶也不行,烟酒油炸物……” “我说我今儿有空我买就行,你俩非抢着去,电话还一个比一个挂得快。对了,忌口单子没看到吗?” 从这二位眼中,迟柏意知道她们连看都没看。 “那这……” “要不闻个味儿?”江月建议。 不过建议完她就知道白建议了,陈运压根闻不到。 迟柏意叹了口气:“没事,当下午茶和晚饭吧。”还可以当明天早上的早饭和中饭…… 江月心虚地溜去躲陈运那儿,俩人一起在窗边叽叽咕咕起来。 迟柏意看了她们一眼,转头瞥向沙发摊着的这一个: “离过年不到半个月,你这边事儿了了没?” “基本算完。”钱琼想了想,“店里好办,该定的都定了。我奶奶都已经回去了。” “好。那年前去临江玩一趟,有空吗?” 钱琼扫了窗户前俩人一眼,看向她唇角微挑: “有啊,可以有。” 俩人目光交汇,迟柏意忍不住一笑,点头道:“行,那就我休假第二天早上咱们四个出发,临江玩儿两天再回北城。” “包吃包住吗?” “全包,吃住玩买一条龙,除了开车剩下不用你操心。” “妥了。” 陈运支起耳朵听到这儿,松了口气,回过神来才发现江月已经从病号饭聊到了要来陪床好好联络联络感情,连忙打断她道: “不用,我明天就打算出院了。” 江月一个人说得火热朝天,闻言便顿了一下:“明天吗?”这么快会不会不太好? “就明天,我都问过黄大夫了,没问题。” 江月眨眨眼:“那迟大夫呢?” 陈运清了清嗓子:“迟大夫当然也说没问题,迟大夫觉得我继续住下去浪费医疗资源。”才怪呢!迟大夫财大气粗独断专行,根本就想让她住院一直住到放假过年。 迟大夫显然听到了,开始有意无意往过来看。 江月也没打算信,就看着她直笑。笑了一会儿,往前凑了凑。 陈运一看就知道这是有话要说,于是也状若无意地转了个身,俩人肩并肩站在窗前—— “我回来后,跟小孟姐见过面。” 陈运表示明白理解。 “她跟我打听你,话里话外都好像已经知道你生病了,所以我直接告诉她了。” 陈运一点儿没意外。 “然后她这两天在问我你什么时候出院。”江月犹豫了一下,“我觉得她可能想来找你。” 陈运没回答,还是望着楼下。 楼下是一个花园,冬天里植物还是郁郁葱葱一片绿,把上方阴白天空都衬亮了不少—— 她就这么看了一会儿,点头道: “行,知道了。” “那要不要……” “跟你说件事儿吧。”陈运转头,“等迟柏意休假我们一起去临江玩儿两天,钱琼姐开车。” 江月愣了好一会儿,扭头望向沙发上俩人,又转头看她……来来回回好几次,终于张了张嘴: “不……” “已经定了。” “不用这样,本来就是我自己去就可以,大过年的……” “钱琼姐也答应了。” 江月脸有些发红:“真的不用。” “那我去跟她们说算了?” 江月急了,一把拽住她,声音压得极低: “你别!不是,主要是……” 陈运就看着她,看她打算说个什么出来。 “主要是也不关别人的事儿啊。你就算了,人家跟我什么关系,没有必要跑这一趟的。” “我要这么跟迟柏意说,你猜她会回什么?” “是,我知道。”江月咬了一下嘴唇,“我知道不费事,我知道不用客气,我知道因为你都是朋友什么什么的……” “可你让我怎么还?” “都是那样的人,她们是能让我给钱还是怎么着?我给了人家收吗?那不收我怎么办?” “还是买什么东西送?我买的东西比这个人情算得了什么吗?” “再说了……”江月垂下眼,小声嘟囔了一句:“别人凭什么对我好呢?” 陈运微微一怔。 第127章 不相信一见钟情? 接下来的时间就在吃剩饭和讨论出行中一晃而过。 第二天迟柏意脚不沾地地从早忙到下午,手术结束四点多。 再接两个复查的病人,书面交班口头交班,等买完东西到家楼下时天正好黑。 比她进门早一个小时的陈运此刻正好痛痛快快洗完个澡,刚带着一身水汽从卧室出来,看见她进了门,于是张着胳膊就迎上去: “闻闻,干净没?” 暖乎乎一团热气还带着香味,迟柏意抬手接住,搂进怀里,笑着用下巴蹭蹭那颗有点湿的脑袋,说: “干净,干净死了,洗了几遍?” “三遍。”陈运抱住她腰,“感觉洗掉了一层皮。” “那鼻子通没通?” “通了,我本来还是觉得不太行,没想到洗完一下就通了。” “热气熏的。”迟柏意拍拍她背,“让一让,我也去洗洗。” 进门洗手洗澡现在已经算是日常习惯了,上了几年班没养成,结果叫陈运的轻微洁癖和超强嗅觉检验两个月,现在回家不先过一遍水她都觉得自己像个大灰团。 她去自顾自地换衣服洗手,陈运就跟进跟出在旁边说自己洗了一个非常痛快的澡,吃了一顿看着就超香的砂锅粥,另外雷平有多么多么可恶,知道她出院了也没句慰问,还使唤人去干活。 迟柏意搓着指缝问:“所以干完了吗?” “一个小时就结束了。”陈运很骄傲道:“就查了一下库存和最近流水,她那边看完直接给我转的账。” “你猜猜有多少?” 迟柏意不想猜,比起猜这个她更想知道这人中午两点多出了院是怎么跑到六点才回家的。 “猜猜嘛。” “你原来的一个月工资加提成?”迟柏意只好看着镜子说。 俩人在镜子里对视着,陈运一时没回答,静静看了她好一会儿,才说: “算了,过两天告诉你。” 迟柏意含笑颔首,心道:太好了, 反正只要不是现在猜完就甩医药费过来什么都好办。 “那我洗澡了?” 陈运站着不动:“洗呗。” “你倒是先出去呢。” 陈运能出去才怪:“我不,你洗你的。” 说完还抱起胳膊退后两步,吹了个不甚响亮的口哨。 “我洗我的、你看你的是不是?”迟柏意叫她这二流子样给气乐了,“一天天少跟钱琼学这些不三不四的玩意儿——你是不是看中间还想再来参与一下?” 陈运还真没这么想,她就是纯粹有种想挂在迟柏意身上不下来的感觉。也不知道是因为终于到家了还是进门那个拥抱。 况且又不是以前,一天到晚抓紧机会只想开荤。 可要就算是,也情有可原的对不对? “对什么对。”迟柏意反手擒拿给她拎出去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药吃得清心寡欲都快出家了,你想个屁。” “那你也不想吗?”陈运站在浴室外间抠了一下门,用指头有一下没一下敲着,“那你要真不想的话,我也不想。” “我就想看着你,跟你说说话。” 水声好像停了? 她侧耳细听,果然停了。 不过也没什么别的动静。 陈运想了想,干脆整个人趴上去仔细听: “迟柏意?” 迟柏意看着毛玻璃上的人影,叹了口气:“进来,帮我洗头发。” 陈运如蒙大赦地进来,然后一愣。 迟柏意往水里滑了滑:“怎么了,不是要进来吗?” “你怎么不穿衣服……” “谁洗澡还穿衣服。”迟柏意好笑道,“你洗澡穿衣服吗?” 那肯定是不穿啊。 但……人就那样未着丝缕地躺在雾气中。 同一个位置,同一个姿势。 陈运一下子就回忆起了那个…… 认识自己? 来看看我? 她咕嘟咽了一下口水,眼睛一闭:“不行,我看我要不还是出去算了。” “怂玩意儿。”迟柏意笑骂了一句,“就待这儿,给我把头发洗了——我懒得动,腰疼。” 有后面这句陈运想走也走不了,只好上前去,把垂在浴缸枕下面的那把头发抓起来—— 湿湿软软一大团。 “好多啊。” “嗯?” “平时感觉都没这么多。”陈运打了泡沫上手揉着,“看,我一只手都没抓完。” “手小。” “是你头发太多。”陈运纠正,“到理发店去人都要多收你钱了。” 迟柏意闭着眼睛赞同:“那确实,我在仙游洗一次头发三四十。” “被坑了吧。”陈运奋力搓完一遍,冲掉泡沫,“那都不行的,您要洗还是得来我们这儿,都不用办卡,洗剪吹一套十块,我还给您打五折。” 五折那不亏折了吗? “不好吧,这么个打折法,你们老板能同意?” 陈运用指腹一下一下打着转揉着她头皮,道: “那没事,我就是老板。” “小老板大气啊。”迟柏意顺坡下驴,“小老板这么年纪轻轻就出来做生意了?” 陈运就叹一口气:“家里难嘛。” 敢情还是个苦情档。 迟柏意想了想,也跟着叹:“也是,现在都难。那小老板这儿一天能挣多少,够家什吗?” “也挣不下几个。”陈运语气苦涩,表情苦涩,“姐你不知道,我家那口子,矜贵着呢,一点儿不能亏着的。” 那口子在憋笑:“这也不是个办法,过日子有来有回,你这儿挣,她那儿漏,怎么行呢?” “没法子呀。”陈老板兼店员摇头,“她那是跟我跑了的,家里本来好得很,都拿她当宝贝疙瘩。结果跟我一块儿了,风餐露宿,每天天刚亮就得出去上工。” “你是不知道,那活儿难干,又精细又磨人,还要看人脸色,唉……” 迟柏意果断拒绝这个人设:“那是都挺辛苦。不然这样,小老板你离了算了,离了跟我,你看我也不是那种教条的人。”主要是剧情发展要合乎这个洗头房的狗血氛围,光当知心姐姐拉家常算怎么回事呢。 于是迟柏意决定给自己加戏:“你看看我这条件,也不差。看看我这样子,是不是也不差?话说你看我像不像你家那口子?” 像就对了,因为我拿的是双生姐妹撬墙角挣财产抢老婆的美妙剧本。 陈运显然不知道这个剧本,愣怔怔地道: “像……吧。” “那你要不要考虑一下呢?” “考、考虑什么?” “考虑我啊。”迟柏意认真道,“你没发现你已经爱上我了吗?” 陈运一下子非常混乱:“是,我爱你。不是,我这就爱上你了?” 迟柏意点头:“爱上了。” “你就来洗个头……” “就爱上了,没错。”就跟当初你来看个病一样。 “这么莫名其妙的吗?”陈运还是很不能理解,“那为什么啊。” “因为一见钟情。” 好干脆决绝的六个字,陈运被这六个字震得半天没说出来话,手也停了,人也傻了,干张着嘴愣是接不下去。 迟柏意扭头,很温柔地凑过去看看她: “陈运?” 陈运说:“啊?” “不相信一见钟情吗?” 第128章 还有什么问题吗? 一见钟情吗? 像雷平和钱琼那样,或者毛毛遇到她表姐? 那是见色起意还是血缘吸引——话说她第一次见到迟柏意是什么感觉来着? 手很长,不舒服……不对,病理性的见色起意不算。 那就是——好大夫啊,虽然一盒药一个洗鼻器八十多块钱看着要宰人。 还是不太对。 那再或者就那个经典的——今日只作远别重逢,亦未为不可。 是……这样的吗? 陈运想不出了,索性摇头:“我不知道。” 迟柏意这时候身上已经洗完,听见这话,一下就笑了: “不知道啊。” 陈运老老实实地点头:“不知道。” “不知道就不知道吧。”迟柏意捏了把她脸蛋,“反正以后总有知道的时候。” 陈运就觉得她是不是有点失望,可听后一句又不太像: “为什么?” “因为这玩意儿对于你来说是具有延迟性的。”迟柏意穿着衣服,慢条斯理道:“懂不懂?” 陈运一脸茫然,嘴上说:“懂。” 迟柏意就看着她直笑:“好,懂了就好。” 当然,不懂也没关系。 不懂的话,等你以后一个人蹲在那个大学宿舍里天天晚上想我八百回,把第一回见面想出来花儿,想得连觉都睡不着的时候,自然而然就懂了。 年轻人啊…… 迟柏意心情甚美地溜达出浴室,把个一头雾水的陈运吊在她后面慌里慌张地跟着,从卧室跟到厨房,再跟到客厅。 她收拾冰箱,陈运就在旁边探头探脑试图帮忙。 她丢脏衣服进洗衣机,陈运就伸手按洗衣键。 她忙完了,往沙发上一坐,陈运立马四肢并用地扒上来。 “好黏人哦。”迟柏意颠颠膝盖,“是想我了还是干什么坏事了?” 陈运被颠得动两下,赶紧伸手抱住她脖子: “想你了。” “早上刚见晚上就想了?” 陈运不可置信地从颈窝中抬起脸:“查房也算见面?” 迟柏意一想,觉得也是,于是捧住她脸便吻了上去。 细细碎碎几个吻,从额头到眼皮,鼻子脸颊。 吻到唇上的时候陈运明显僵了一下,脑袋往后仰了仰。 迟柏意停下,用鼻尖碰碰她: “怎么了?” “我再去冲一下。” 迟柏意没忍住,在脑子里翻了个白眼:“香着呢,一股薄荷味儿。” 说着又要上前,这回陈运直接拿手横在了俩人中间。 迟柏意挑了挑眉毛,这回也不说话,也不动了,就这么拿眼睛把她看着。 陈运被看得眼神一阵乱飘: “我,那个……” 迟柏意洗耳恭听。 “我今天下午吧。”陈运清了一下嗓子,“就是今天下午,从工作室出来想着也没什么事儿,就去了趟宠物医院。” 迟柏意看着她:所以呢? “去的时候比较巧,碰到了一只大狗。”陈运比划着,“有这——么大,看起来都有我那么高了,那个主人正在把它往医院里扛。” 迟柏意抓住那只在半空中画范围的手,沉静地道:“然后呢?” “然后我就看了一下热闹。”陈运耷拉下了脑袋,“真的,我还站得不算特别近。” 因为那条狗确实大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还胖。而它的主人……怎么说呢,看上去又比较小,可能还要比毛毛矮半个脑袋吧。 一个小姑娘扛了只大狗,当时就给陈运看呆了。 “我特别吃惊啊。”陈运说,“我就等着想看看她要不要帮忙,因为她上那个医院台阶看上去真的特别吃力。” 迟柏意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不由得点头,不过还是问: “那医院里的工作人员呢?”就没人出来看看吗? “对!”她不说还好,一说,陈运一下子激动起来:“就是那个医院的工作人员,她们不出来也就算了,一推开门,那个狗可能闻到味儿了,突然就开始乱动。” 所以? “所以我一看不行,我就赶紧上去……” 接着那个主人就闪着腰了。 接着狗开始嗷嗷叫。 接着她一个健步冲上前,被这只巨大的狗砸了个正着…… 不过最惨的还不是这个,最惨的是这只狗它不知道是基于什么原因,它吐了。 陈运说到这里,抬眼小心翼翼看了看:“……虽然没吐我身上,但是总感觉有点气味。” 迟柏意低头正仔仔细细摁着她四肢和胸口肚子,摁完一遍,长出了一口气: “说完了?” “说完了。”陈运揪揪她衣领,“你生气了吗?” “也不算特别气。” 那就还是气的。 不过到底是气她没乖乖待在家还是气她上去帮忙被狗砸? “那见到小花了吗?” 陈运知道该往哪个方向道歉了:“见到了。对不起,我应该保护好自……” “看着怎么样?”迟柏意又问,“它还认识你吗?” 陈运愣了一下,才想起来回答:“认识的,它特别激动。” 实际上它都已经开始上嘴咬笼子了。 “我陪它挂完吊瓶,又喂了点东西才走的。”陈运说,“医生说它前几天本来恢复的还行,不过大概是最近天冷,病情有点反复。” 说完这个,她还想着继续道歉,结果迟柏意压根没给她这个机会: “病情反复没事,只要不加重就好。它身上的旧毛病暗伤其实比较多,这一次好好治一治,不用求快,稳当就行。对了,它见到你之后除了激动有没有其他什么异常反应?” 陈运回忆起来:“好像没有,除了一直叫,还有啃笼子。”不过也很快被医生制止了。 制止之后它也没做什么,就安安静静趴着,然后摇着尾巴盯着她看,吃东西的时候也看,一直看到她出医院。 “它瘦了好多。” 那是因为肚子小了吧,之前肚子里全是积液。 不过迟柏意没说这个,只道:“等病好了好好吃饭养一养,很快会胖回来的。” 陈运很信服地点头:“就跟我一样。” “是,跟你一样,你们都会健健康康,以后平平安安的。”扯呢,就你这个刚出院就不着家的作风。 对口不对心的话说多了会人格变态,迟柏意干脆转移话题,道: “没有什么应激反应就好,你也不用天天去看它,隔几天去一次就行。天天去期待感太高,哪天不去它会难过。” 陈运原本张开的嘴合上,继续安静听着。 迟柏意看看她,接着道:“另外一个原因就是,我打算让它在医院待到年后。” “因为过年咱们是要出门去的,大概要一周左右,它这个状态没有办法跟着走,所以不如就在医院。一对一服务,照顾护理方面都不用担心。你想看它随时都可以看到,有监护摄像头直接联网。” “然后呢,等我们回来,它的病估计也好差不多了。接回家你也放心一点。” “它的各种用品我都买好了,教导师我也请到了一位,挺专业。遛狗这方面你也不用担心,我预约了陪行服务,到时候如果你忙工作室或者考试的话正好用得上。” “最后就是归属问题。”迟柏意说到这里顿了顿,“你喜欢它,它也很喜欢你,这我看得出来。之前你说养不了,但现在应该可以了。所以,我觉得还是需要问一下你,你愿意养吗?” “我……” “不用着急回答。”迟柏意说,“你还有到过完年这一段时间可以想。” 陈运只好把“愿意”吞回去,默默点了一下头。 迟柏意看着她微笑起来:“那还有什么问题吗?” 陈运终于来得及回味一下这一长串事无巨细的安排,回味完之后发现还真没什么可说的: “没有。” “行。”迟柏意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腰,“那就这样,也不早了,你是选择现在去书房看看书什么的,还是跟我一起去卧室看看纪录片然后睡觉?” 二选一,陈运选择自己坐在沙发上发会儿呆。 顺便复盘一下今晚基本由迟柏意主导的这番对话—— 当然,对话没有问题,安排也很好,温柔体贴,哪儿哪儿都特别妥当,妥当到了比之前安排去临江那天还要丝滑, 可她就是本能地感觉到了某种很隐晦的东西。 那东西还有点该死的熟悉。 半开着的卧室门后,迟柏意哼小曲儿的声音若隐若现地传出来,过了一阵子,声音停下,叫道: “陈运,帮我拿杯水来好吗?” 陈运起身拿水,将水杯递到她手上时,还想着要不说点什么。可她就那么低下头就着她的手含住了杯沿。 长发垂落,有几根扫在手腕,轻飘飘的痒。 她松开口,抬眼轻轻一笑: “谢谢,困不困?” 陈运吞咽了一下并不存在的口水,点头: “困。” “困了来睡吧。” 说着,她接过她手里的杯子搁在床头,往后退了一点,掀开被子一角。 陈运被她携带着滚上床,陷入被窝。 枕头暖融融,被子轻而软和。 怀抱与亲吻犹如大网铺天盖地落下,困意袭来时灯还亮着。 迟柏意用手遮住了她的眼睛,另一只手轻轻拍着她,熄灭了灯。 黑暗中,那个念头重新转过,但很快的,在节奏规律的拍哄中,她就把什么都忘了。 第129章 控制欲 一夜无梦,等再睁开眼时身边空空如也,而她怀里抱着迟柏意昨晚穿过的睡裙。 很滑的一条裙子,红白色,被揉成一团就窝在心口。 在一室静谧中,蒙蒙的光线下,和迟柏意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换了张更大的灰色床单上,它看上去像是某个过路妖怪蜕下的蝉衣。 至于妖怪本人,大概用不了多久就要和大队人马一起进来问“今天感觉怎么样” 想到这里,陈运攥着衣服才反应过来自己现在已经不在医院了。 所以没有每天早上的查房,没有领导突然出现问护士的名字,更没有半睡半醒中门外若有若无的声音。 自然的,迟柏意也不会再站在一群白大褂中悄悄地朝她笑。 陈运躺回床上,望着天花板,突然就觉得好像已经做完什么大事,全身都放松了下来。 想想在医院里住着虽然也不用干什么,可老是会有种在被什么东西追着屁股的感觉,很急。睡觉也在急,吃饭也在急,又不知道为什么急,就一天天惦记出院。 现在倒是不用急,出院也出了。 那现在要做些什么呢? 住院的时候想着出来后干什么呢? 想着赶紧看看书,刷刷题,好久没碰了,万一退步了怎么办;还想要收拾一下屋子,迟柏意是不知道收拾的,她不在,这人能把换掉的衣裳在沙发上堆成山;想走一走,去趟蛸亭,或者回铁道小区那边,想看小花,想跟迟柏意好好吃顿饭,想给她做红烧鱼…… 但陈运现在就是什么都不想做了,她就这么躺着,身边是迟柏意的衣服,屋子是迟柏意的屋子。 只有迟柏意不在。 躺了一会儿,她起身把迟柏意那边的枕头塞进被子里,然后靠着那块儿鼓包又重新躺下来,最后往被子里缩了缩,闭上眼睛落寞地叹了口气—— 她算是知道迟柏意为什么想叫她多住几天院了。 因为住院,俩人起码从早到晚都还算待在一起。 不像现在,要是她早上睡得太沉,别说早饭了,就连个早安都说不上。 不过迟柏意早上走时好像还亲了她一下,然后说了句什么话。 什么话来着? 陈运眯着眼睛使劲回忆。 好像是什么……乖乖待在家? 不对,这应该是昨晚说的。 昨晚她记得自己几乎一沾枕头就睡过去了,后面的事也记不清,但朦朦胧胧中似乎听见了这么一句。 那就是…… 陈运努力接上脑子里这个声音,把它倒带回放—— “……最近忙,你乖乖在家。” 不对。 “最近我有点忙,天又这么冷,再生病鼻窦又该堵上了,要是你能乖乖待在家就好了。” 还是不太对。 “其实……不乖也没关系。” 陈运猛然坐起,瞪大了眼睛—— 对!就是这句! 还不止这句,她甚至想起了昨晚睡前她打算同迟柏意说的东西——关于那些长时间以来体贴入微事无巨细的安排。 以及前几天一直在她脑子里转来转去反复琢磨的那些话,迟柏意的话、毛毛的话。 一连串合在一起,最后再加这一句,陈运顿时产生了一种不太妙的感觉,她当即决定得赶紧找个机会跟迟柏意好好聊一聊。 可惜迟柏意没给她这个机会。 中午不到十二点,门铃和电话一起响起。 陈运边往门口走,边接通,电话那头迟柏意在说: “我请来了一个阿姨。” 这个阿姨正在门禁屏幕上穿着家政服冲她微笑。 “只做中晚两顿饭,我这段时间忙,你忌口又多胃口也差,在外面吃的话怕你吃不好,外卖又没什么营养。就这一段时间好不好?这样我也放心。” “可以吗?” 话都这么说了,人都来了,说不可以还有什么意义吗? 陈运只能欣然接受,客客气气请人进来,再试着沟通两句,问问对方有没有需要了解的或者要买什么菜之类的吗? 结果对方说:“客气了,食材都是迟女士提前给您预订好的。不用红包,真不用,迟女士已经全都安排好了。” 陈运就以为这个安排是指安排食材和薪水,不过吃了一天后,她发现原来还包括了菜单以及她的饭量。 这还不算完。 如果说被动接受定时定量的一日三餐只是一个开始,而且算是给她带来了点感动的话,那从这一天起,这个所谓“迟女士都安排好了”才真正露出了头。 它变本加厉,无处不在。 出门当然是可以的,想去哪里都无所谓,因为迟女士安排的司机随时待命。 想知道小花的状况,没问题,一天二十四小时视频联通,爱看多久都行。 对了,天气冷了,再置办两身衣服怎么样? 当然,你还是什么都不用操心,迟女士自然知道你喜欢什么款式什么颜色,迟女士知道你的尺码,迟女士觉得你没准想尝试一下其他风格,这也行。 家里太无聊想朋友聊天何必出去坐呢,毛毛不是还没来过咱家玩儿吗? 下午茶,宵夜,茶酒咖啡零食点心,中式西式,很方便,都是专门按照忌口单子来的,来吧。 还有,毛毛喜欢酸甜口的,我记得没错吧? 心情不好,焦虑吗?觉得自己退步了,做了套真题分数很差? 周大夫一个视频电话。 另外,年后的冲刺一对一家庭补习了解一下,这几个老师都很棒的。 要不要出去玩一下呢,毛毛正好最近也闲着,新开的滑雪场想去看看吗,动物园呢,海洋馆呢? 那时候给你买的票都在,想玩儿去玩儿吧,以后可能未必就有这个机会了。毕竟毛毛平时也忙,你还要上学…… 在家玩儿?在家肯定可以了。Switch、PS5、Xbox,客厅电视柜右边那个手办柜下面想玩什么随便挑。 想我了吗?想我可以来复查,让司机送你来好不好? “别让我担心,好不好?” “试一下,好吗?” “等我这段时间忙完,好不好?” 第一次,陈运说“好”。 第二次,陈运抱着胳膊叹了口气,说:“行。” 第三次,第四次……无数次。 江月连续四五天几乎从早到晚跟她消磨在屋子里,玩那个双人成行。 然后成功玩出了个双人不行。 最后俩人加起来一共死了一百八十次,彻底变成了单人硬行时,江月终于忍不住了,一拍大腿说: “这不就是PUA吗?” 陈运眉毛都懒得抬一下,从手边的卡带光盘堆中扒拉扒拉,捡起一张看看,说: “这个怎么样?这个好像比较简单,还有马。” “别马了,我跟你说认真的呢,你们这样不行。她……”江月啧了一声,“看我,别看马了求你了,前两天骑马都给我骑吐了——我说真的,她这是不是控制欲有点强啊。” “强吗?” “这还不强吗?”江月指指自己,再指指她,“连我都快待你家待长毛了,哎,你不嫌闷吗?” 陈运把光盘盒子放下,说:“还行。” “你说的还行是控制欲还行,还是闷得还行?” “都还行。” “那你现在陪我出去转转去。”江月看着她,“我闷了,现在就走。” 陈运就站了起来。 然后开始往客厅另一头走,走得超级无比慢。 等终于走到玄关不到一米的距离停下,接着脚步一转朝右进了厨房。 江月盘腿愣愣坐在地上,张着嘴。 陈运端着水杯站在她面前低头看看,若无其事地再喝两口水,露出了一副“没错,我就是去趟厨房而已”的样子…… 江月慢慢合上嘴巴,从地上爬起来,定定看了她一会儿,忽然笑了: “陈运。” 陈运说:“放。” “你是不是怂了啊。” “闭嘴。” 江月笑得哈哈的:“我不。哦,对,迟大夫说要有礼貌。” “请。”于是陈运友好地改口,“请你闭嘴。” “迟大夫还说叫你少凶我,对我好一点儿,你明年上学该见不到我了。我一个人远离家乡……” “那你渴吗?你要喝水吗?” “迟大夫还说叫你不要喝冰水,最好喝温水,三十七度刚刚好。” 陈运攥着杯子面无表情地转身。 江月在后面跟着,呱呱笑,从厨房笑到客厅,一时只觉得被压迫十多年的人生终于得到了释放…… 等笑够了,俩人又重新坐回电视前一人一个手柄,江月看着她,特别认真地说: “这样真的不对。” 陈运“嗯”了一声。 “你想想我在你这儿待这几天都有点受不了了,我还只是待着。”江月想了想,“我也不是说她做的有问题吧,因为安排的确实都很好。但是……” “反正是不对,这就是控制欲很强的表现,因为没有安全感什么的,我之前就听人说过。” 陈运笑了笑:“厉害,这个都知道。” “别打岔。”江月皱眉道:“反正咱们总不能因为控制你的人优秀品性好贴心有钱就忽略掉这个错误的表现,懂不懂?” 要是没有中间这一串的话,陈运还是会点头的,但她现在只想笑。 “这种东西是会消耗人的,你看我,我就在被你们消耗——我这辈子都不想骑马了,也不想弄这个手柄游戏……哎扯远了,你知道控制欲强会变成什么样吗?” 陈运眨眨眼。 “会变成控制狂!”江月重重地道:“控制狂懂不懂?很可怕的!” “你能想象到迟大夫是这个样子的吗?” 陈运面无表情。 实在也是不知道该有什么表情。 “对啊,我也想象不了啊。”江月说:“这谁能想得出来?会冷暴力,还会家暴……” 陈运眼见这个后缀词汇越来越多,终于要忍不住开口打断她的时候,她却又话锋一转: “可我明明记得以前不是这样的,怎么这回回来感觉你也变了她也变了。” “你……” “哦——我知道了!”江月一拍膝盖,“肯定是因为你这回生病!” “你看看你自己干的这些都什么事儿啊。人家就出个差,你看你整的又是重病了又是发烧,还什么肌无力晕过去,连续两天,一个消息都没有,电话都不接我们的。谁也联系不上你。” “你还自己跟那什么人联系上,搞得好大一个打击。” 陈运本来还想给迟柏意解释的,一听这一溜,瞬间坐回去闭上了嘴。 “这也就算了吧,你还把自己鼻子搞毁了。迟大夫就是治鼻子的,你还把自己鼻子弄完了。” 陈运把她戳向自己鼻子的指头打下去。 “最最最主要的是你还什么都不说!跟我不说也就算了,迟大夫是你女朋友哎,你老婆哎,你们以后要结婚的,要过一辈子,你还一副跟人家没关系的样子。” “那人家肯定没有安全感了呀。” 江月说完,品一品,肯定地点头:对,就是这样的。 “所以这还得怪你,就是你的错!” “你就说,你认不认吧。” 陈运已经不想再说任何话了,就点头:“认,我认。” 江月对她的认错态度很满意,不过还是犯愁: “那光你认了也没有用啊,现在这样怎么办?” “凉拌。”陈运叹了口气,拍了拍她脑袋,“行了,这就不用你操心了。”你还是刚才咬牙切齿地打游戏看着比较顺眼。 “那以后怎么办,她要一直这样怎么办?” 大屏幕里,属于陈运的那个小人原地蹦了蹦,游戏再次继续,布谷鸟钟在道路尽头闪闪发光。 “不会的。” 江月此刻满眼都是那个大表盘,并没有听清,忙问: “什么?” “你又死了!” “我活了。” “你别动,别死,我马上活,好你现在可以死了。” 陈运成功摁出最后一下,看着两个小人跌跌撞撞碰面,松了一口气。 “你刚刚说什么来着?”江月转头问。 恰在此时门铃响起,陈运没有再回答,起身去开门—— 门外,家政阿姨依旧带着惯常的笑容。 陈运接过对方手里的环保袋,放进厨房。 “今晚是肉沫蒸蛋,荷塘小炒,冬瓜盅,白菜小卷,蒸肉饼。主食南瓜馒头,大小米二色饭,您看看行吗?” 陈运帮忙择着菜,点头:“谢谢,没问题,挺好的。” “好的。”对方却没像往常一样同她客气道“我来就好”,只是在她弄完准备出去的时候,犹豫着,停手轻声叫住了她: “陈小姐。” 陈运回头。 “我明天就不来了,工期到了,这段时间谢谢你……” “还有,楼下一直停的那个车也不在了。” 陈运愣了一下,快步走出厨房拉开客厅的窗帘往下看。 那辆车确实不见了,而庭院灯光葳蕤,月上枝头,一道人影正甩着车钥匙慢慢朝这边走来…… “你又说了个啥啊,我……唉,我能明天只过来吃饭吗?” “你明天不过来都行。”陈运扶着窗户笑得很开心。 “真的?那你刚又说什么了?” “我说……”陈运望着楼下的人再次甩飞钥匙开始满地乱找—— 我说不会的。 以后不会,未来也不会。 因为她不会。 因为她早已坦诚的控制欲对我来说也不过只是换了个方式在撒娇。 因为…… 第130章 对不起 她的道歉总要比想象中来得更早—— 陈运坐在沙发上,迟柏意站在沙发前。 一顿饭吃完江月溜之大吉,她们就是以这样的姿态一站一坐。 而现在碗都洗好了,洗碗机嘀嘀响,迟柏意还是没有任何要走开的意思。 于是陈运试探着起身—— 屁股刚抬起来一厘米,迟柏意立马伸出手。 陈运一看,立马坐了回去,迟柏意便也缩回了手。然后继续双手环胸,表情严肃地看她……依旧一言不发。 这种类似于沉默对峙的状态是很难得的,起码放在她俩身上很难得。 并且迟柏意的严肃此刻从医院转移到了家里,气势意外的压迫人。 陈运见状只好也先闭嘴,就还是坐如钟地仰头回看过去,顺便还抽空欣赏了一下她这张不常见的冷脸—— 是真的冷。 眉头一皱,眉毛一压,拽了吧唧。 难怪钱琼说她俩当年上学时很容易跟别人打上架—— “人家堵着初中部要钱,我俩路过,就多看了两眼,人一甩棍就上来了。” 冲着谁呢? 钱琼:“我琢磨冲着我来,毕竟我长得欠我也知道,架势都摆好了,结果冲着她去的。” “回头一块儿进警察局做笔录,警察问怎么还打路人呢,你猜那群山炮怎么说?” 陈运问:“怎么说?” 钱琼说:“人说觉得她马上要见义勇为了,所以先下手为强。” 被迫见义勇为的迟柏意在旁边叹息:“我没有,我就是记一记长相,准备一会儿好报警……” 陈运想到这里忍不住笑了一下,再去看现在她这张脸,就觉得怎么看都像是在看一个正等小孩承认错误的生气大人了。 当然,如果不是这个大人半小时前还把别人摁在沙发上端茶送水,完了一副“我要认错”的态度的话…… 所以——陈运看着她,想:为什么有人可以天生长成一张“正义永远在我”的脸呢? 这想法轻飘飘晃过去,晃得陈运在心里叹了声气。正准备开口说句什么,下一秒,她带着那张脸忽然蹲了下来。 就蹲在陈运腿前。 陈运就以为她是哪儿不舒服,赶紧探身去接,却接了个空。 而放下手,迟柏意还是蹲在那儿,以一颗有些炸毛的脑袋,一张永远不会犯错的脸,和平时那个温温柔柔的腔调,说: “给个台阶呗,陈运。” 语气特软,声音特轻,那个“呗”跟打着弯儿似的还带点小恳求…… 至于说的是什么,无所谓,总之是人话,反正陈运大脑短暂的停滞了几秒。 几秒后,俩人重新对上视线,陈运成功听见了后半句: “……可以吗?” 可以什么? 迟柏意低了低头:“那好吧,那你说,你先说。” 陈运还是茫然,主要是压根没在听:“说、说什么?” 迟柏意就不说话了,抬头静静地看着她。 陈运甚是无辜地回望过去。 如此半分钟后,迟柏意叹了口气: “要不……” 陈运身体往前倾了一下。 “我教教你?” “嗯?” “‘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最近那都怎么回事’。”迟柏意列出三项,第一句不耐烦,第二句带调侃,第三句隐隐有质问的意思,感情都学到位,最后道:“选一句吧。” 陈运眨眨眼,明白了:“哦——” “哦”是个什么? “你最近那都怎么回事?”陈运往后一靠,下巴一抬,声音尽量往找架吵上靠:“吃饭就已经很过分了,你还搞辆车天天停楼下看着我,衣食住行全你说了算,这叫什么个事儿——对吧,是这样吗?” 迟柏意:“……对。” “说好的那什么你能给我的都是我应得的什么,说好的不会控制我,说好顺其自然,说好尊重和理解……”陈运一边找词儿一边使劲儿回忆——还有什么来着? 算了想不出来了:“你就是这么尊重理解我的!” 说完,还重重点了点头,不过迟柏意看那个点头怎么看怎么都好像是——“对!就是这么尊重理解!” 然后陈运开始指指点点:“你这样就是在消耗你,消耗我们,消耗我们的感情。这是不对的明不明白?” “你这是控制欲太强,你知道控制欲强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吗?” 迟柏意憋笑摇头:不知道。 “会变成控制狂。”陈运背书道:“控制狂懂不懂,很可怕的。” 话说怎么可怕来着:“会那什么……冷暴力,吹口哨不是、狗哨,家暴。” “你想要变成这样吗?” 迟柏意轻咳了一声,把笑意咽在喉间,摇头: “不想。” “那你认不认?” 迟柏意道:“我认,我错了。” “所以你忏悔吧。”终于发挥完了,陈运浑身轻松,一挥手:“你悔悟吧,你觉醒吧,你有则加勉,无则改之……” 没挥完,手被抓住,落在迟柏意唇边。 陈运顿了顿,低头去看:“……怎么了?” “无则加勉。”迟柏意轻轻一吻,想了想又忍不住笑,“有则改之。” 陈运就有点不好意思,往回抽了抽手:“哦……那你还是别加勉了。” 迟柏意蹲着看她,并不放开。 目光交汇,陈运的脸颊就有些红起来,迟柏意看着看着,伸手抚上,从颧骨处一点一点顺着摩挲到下巴,轻轻一捏。 陈运弯下腰,闭上了眼睛…… 唇与唇相贴,没有从前的气味,只剩下温度和触感。 可正是因为没有气味,所以那份温度触感就显得格外突出,格外空虚……就更忍不住想要近一点,再近一点。 近到无可近,却仍旧是空的,没有味道。 唇舌口齿,颤栗从舌尖传来,到口腔。 到每一次吞咽,每一次呼吸,都还是乏味干涸,没有落点。 像隔靴搔痒,像一只得了观水症的猫,像一个患了糖尿病的人…… 陈运控制不住地睁开眼,死死摁住了她后脑勺,更加用力地吮吸,咬住那点软,狠狠往前贴着挤着靠过去。 声音是含糊而模糊的,一切都是,像再度回到某个混乱而焦灼的时候,太阳很大很烫很耀眼,她在水里飘着,面朝天,沉不下,起不来。 于是逐渐榨出一种燥热。 一种渴。 于是她又听到人在问“能不能好”,“会不会好”。 什么时候好,什么时候过去。 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陈运?” 陈运恍惚着将目光用力凝聚起,往后退了一点。 “想喝点水吗?难受吗,要什么?” “要什么,告诉我。” 陈运没有回答,抬起手揩过她嘴唇,愣愣地看着那点血。 迟柏意闭了闭眼,用力将她抱在怀里,一下一下抚着她后背: “没事,放轻松,没事的,不疼。” “对不起。” “没关系。”迟柏意往后了一点,捧着她脸叫她看着自己眼睛,“没关系,我说没关系,听到了吗——我是不是也这么咬过你,是不是也出血了?” 陈运回忆着,犹豫着微微点了一下头。 “所以这不算什么。”迟柏意上前去,叫俩人额头贴着额头,道:“听话。” “你不是还在等我认错吗,我不是还没有道歉吗?你不是一直想跟我谈谈吗?这不算什么,大不了以后你让我咬回来,好不好?” 陈运说:“好。” “那现在我们继续之前的话题,好不好?你是不是把谈话已经计划在今晚了?” 陈运又点了点头。 “继续我们的计划。”迟柏意望着她眼睛,“我看到时间了,这个情况只占用了十多分钟。没有打破你的计划,也不会中断什么改变什么更不会影响什么,你没有必要因为这个焦虑。” “现在,继续吗?” 陈运深深吸一口气,反握住她的手: “继续吧。”【你现在阅读的是 】 130-136 第131章 对你来说不公平 “对不起。” “对不起。” 俩人一前一后说完,都是一愣。 不过这回陈运反应要快些,不等迟柏意皱眉,就接着说了下去: “我知道这次你出差之前就很担心,但我还是没能让你真的放心。 其实就像你说的那样,大部分的事情到最后都能解决,解决不了创造条件也能解决。事情现在是解决了,可我从来没有站在你的角度上替你想过——你的担心有多担心,你的不安是不是除了这一次出差之外还有以后,比如我要是一个人在其他城市怎么办,比如我的病,我心里的那些结。” “我什么都不跟你讲,就是一昧地让你放心,我以为你会放心,我以为就算你不放心也仅止于此。” “因为我从来不知道,也没有想,你真的会把我的一切都放在自己身上。” 迟柏意看过来的眼神忽然变得很软,软得像一滩水。 “我……一直觉得谈恋爱,恋爱本来就是要开开心心的。”陈运声音低了一点,却还是看着她,一字一句慢慢道:“而不是让你头疼,让你烦恼,给你添一次又一次的麻烦。那些不是你该承担的。” “可是……” “可是我们要过一辈子。”迟柏意接上,“可是我喜欢你。” “可是我爱你。” “喜欢也许很简单,但爱一个人就是会头疼会麻烦,会想承担,把心放在油里煎、放在船上飘……” 水里火里走上一遍,尘里土里打一次滚,脱一层皮,磨一截骨。 “所以,对不起。”陈运轻声说。 “所以,对不起。”迟柏意说,“理解和尊重,我以为我可以做到。” “我以为我可以像你一样,把这些当作你成长的一个部分,我只需要在旁边提供建议,给你必要的帮助和支持。” 最好让你撞得头破血流再回到我怀里,这样我就能占据最高点,居高临下地对你做所有我想要做的事情。 “可你已经做到了。”陈运分辨道。 “我没有。”迟柏意摇头,“你也知道我没有。” “你……” “我给你留的所有纸条,是我原本打算装摄像头的所有地方。”迟柏意淡淡地道:“你现在可以去看看,那些地方都有打好的孔。” 陈运怔住,张了张嘴,没能发出声音。 “我也跟江月联系过,跟你香水店的同事联系过,跟福利院的院长秦老师联系过,在出差以后。另外我又让雷平天天把你拘在工作室。所以我知道你鼻子可能是出了点问题,所以知道你大约碰上了什么事。” “而这段时间请来煮饭的钟点工阿姨,本来是前段时间我出差时准备给你请的保姆。” “你的手机手环我都试图装过定位和监听。” “你觉得我担心你没有好好吃饭,所以我隔天就在给你点外卖和零食。但我其实只是想确定你在哪里,和你的状态。” “这样,你也觉得是理解和尊重么?” 陈运思考着,勉强点了一下头,点得很慢。 迟柏意就笑了:“那如果我说,就连今天的这个对话,我现在的坦白,和所有的道歉,以及这段时间的过分,也只是为了能让你放下警惕,让你觉得我真的已经知道错了,同时让你因为自己的原因去反思而心疼我呢?” 陈运:“……你是这样的?” “如果我再说,就连刚才那段话其实也是一种以退为进的试探……” “停一下、停一下……”陈运直接打断,嘀咕道:“我觉得你能把这玩意儿一直循环下去——你是不是就想说你实际上不算什么客观意义上的好人?” 迟柏意沉默了一下:“是。” 陈运跟鸭子听雷似的看她:“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 “我知道控制欲强,道德底线也并不高,就像我一点儿也不喜欢袖手旁观假装大度包容体贴的在你身边陪你成长看你走弯路。”迟柏意定定地看着她,道: “我更想你什么都交给我,什么都不用管。要是可以,我巴不得天天给你锁在屋子里。” 瞅着陈运稀里糊涂的那张脸,迟柏意又补上一句: “就像最近这样。” “就像最近……”陈运把最近这段时间她们的相处回忆了一遍,再联系今晚这场好像跑题又好像没跑的谈话,大约明白了,于是问: “那这样你会开心吗?” 迟柏意静静地看着她,半晌,摇了摇头: “你不开心,也不舒服。”所以我也不会。 “那如果我开心呢?”陈运又问:“如果我的确也愿意被你控制,喜欢这种生活,你会开心吗?” 迟柏意愣了一下,还是摇头: “不会。” “为什么?”陈运追问,“为什么不会?” 这次迟柏意却没再回答。 她只是沉默着,将脸转过去,望向窗外。 陈运目光跟随着望过去——除了黑夜还是黑夜,没有星光,没有月亮。 自然,也不会有跳落在枝头的鸟儿。 看了一会儿,陈运轻轻地说:“因为你比谁都明白会飞的鸟才是鸟,也比谁都更喜欢。” “所以我说,理解和尊重,你已经做到了。而我也能做到。” “你说过爱是相互的,可包容也是。” “迟柏意。” 迟柏意回过神,转头看着她: “嗯。” “这也并不是我要跟你谈的东西,你最近的这些还有那些其实都没有关系,也没有让我非常不舒服。不用道歉,也无所谓原不原谅。”陈运凑上去跟她碰碰鼻子,“先坐上来好不好,你这样腰不会疼吗?” 迟柏意真没觉得疼,只觉得有点不安:“那你要谈的是什么?” “你先坐。” “你先说。” 陈运无奈地摊着手:“我……” “我还是让你不舒服了对不对?”迟柏意皱着眉,“不是现在,也不是这段时间,很久了?” “为的什么?” 陈运突然有点不知道该怎么说:“就是一点小小的问题,我想了挺久……” 说着说着一抬头,结果迟柏意居然是一副“还真有啊”的脸,陈运一顿: “你那是什么表情?” “我什么表情。”迟柏意摸了一下自己脸,“没什么,你继续,继续说。” “你是不是就是想诈我一下。”陈运狐疑地看着她,“你是压根不觉得除了你道歉的那些玩意儿外还有什么的对吧——哦,我懂了,这又是你那个以退为进!” 话怎么能这么说呢! 迟柏意一阵心虚,大力反驳:“不是!” 陈运嗤笑一声:“行,那我说了?” “你说。”迟柏意丝毫不怕,心道:我看看你还能说个什么来? 陈运这会也不关心她腰疼不疼,这么蹲着会不会难受了: “你确实让我不舒服,不过跟你以为的那些没关系。” 那跟什么有关系? 迟柏意从床上想到床下,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便点头: “你直说吧。” “你对我太好了。”陈运就直说了。 迟柏意以为自己聋了:“什么玩意儿?” “你对我太好了。”陈运很认真地道:“就是这个让我不舒服。” 好像一只大桶咣地一下套上头,叽里咕噜还打了几个转,转得迟柏意头晕眼花,耳朵嗡嗡响…… 使迟柏意不得不认真仔细地再问一遍: “你说什么?” 然而再问一遍陈运也还是那句话: “我说,你对我太好了。” 一句两句,迟柏意会把这当作情趣的开始和撒娇,但三句就不对了。 虽然听到这话她第一反应就是:这还是人话吗? “你细说说。”迟柏意起身,眼前很短暂黑了一瞬。 应该是体位性低血压。 她耐心地等着眼前恢复正常,同时全神贯注直视前方——陈运在的地方: “具体一点,比如说呢?” “比如说小花——送医院,治好病,就可以了。不用买那么多东西,不用请这个师那个员,不用订那些服务,也不用专门收拾屋子来给它当狗屋……” “这些都是我愿意的,我乐意为你做的。”迟柏意顿了顿,“是钱的事儿吗还是?” “都不是。”陈运看看她,“还有你走之前买的那些景区门票,你的那些无微不至的安排,你对毛毛的关心,你使劲儿给我买的所有所有东西……” “这些有什么问题吗?”迟柏意真的有点不太明白了,试探着问:“会给你带来压力?你不要有负担……” “不是,是会不公平。” 顶着迟柏意的眼神,陈运尽管心疼,却还是重复着: “会不公平。” “这样的爱,你的这些好,对你来说不公平。” “我并不觉得……” “你觉得了。”陈运伸出手去碰了一下她的睫毛,道:“你感觉到了迟柏意。” 如果你没有感觉到,你就不会说出我对你有边界感,和我的生疏。 “你掏出的那些东西太多太好,我现在没有能力放上去同样的东西,也许以后可以,也许永远也不行。” “我不在乎。”迟柏意声音低了一些,有点哑。 她使劲儿咳了一下,道: “我不在乎。” “那就当我替你在乎。”陈运张开了胳膊,“好吗?是我不愿意让你这样付出,我不想你付出了换来的是我的边界感生疏,‘不需要没必要’,换来我一张存折,换来我使劲儿给钱; 换来你用那些你最讨厌的方式去获得你想要的安全感; 换来你觉得你怎么努力,都好像弥补不了我,暖不化我这个人这颗心。” “我不要你伤心。” “你也根本不用弥补。” 一滴眼泪砸在手背,很重,陈运装作没有看见,抱紧怀里的人,扯起衣服替她抹了把脸: “什么也不用弥补。不管是我冬天的衣服,我吃不上没吃过的那些,还是小狗,或者是我的身世过去和童年……都不用。” “这样让你难堪了对不对,让你难过了,对不对?”迟柏意抬起脸来: “对不起,我没有想到,我真的……我真的就是想对你好,我只是想对你好。” “我知道,我知道……” 陈运手忙脚乱地给她擦眼泪,擦了半天也没擦好,最后还险些蹭上了鼻涕。 迟柏意本来是窝在她怀里,然后不得不直起身配合,披头散发,很是狼狈,最后差点还闪着腰。 两厢忙乱,气氛被破坏了个底儿掉,迟柏意抽着鼻子起身,嘟嘟囔囔地抱怨: “没见过这么给人擦眼泪的。” 陈运扎着手不知所措,唯唯诺诺地贴过去,很是有种犯大错的愧疚: “擦疼你了?” “那我再轻一点,我给你拿毛巾……” 说着,人就要跑,迟柏意无奈地喊她: “回来。” 陈运就回来,眼巴巴地看她: “来了。” “喏。”迟柏意低头,把脸递过去,“擦吧,擦完给我扎头发。” “慌慌张张的,到底在慌什么?” 陈运吭哧吭哧:“没慌。” “没慌跑什么?” 陈运就不说话了,用纸巾一点一点轻轻点着她的脸。 “你就使点劲儿,擦不坏的,我这是脸蛋不是窗户纸。” 陈运置若罔闻。 主要是迟柏意这个样子太难得。 挺大一人,平时那个理性什么的全没了,鼻子眼睛都很红。 睫毛还湿哒哒地沾在一块儿,眼镜早不知道上哪儿去了。 看得人心疼。 擦完脸扎好头发,迟柏意转身来看看,上前一把给她抱住了。 陈运被抱得怔了片刻,很快也抬手环住了她的肩。 俩人就这样面对面抱在一块儿,脑袋放在彼此肩窝中。 抱了一会儿,迟柏意才松开手,轻声道: “真的对不起。” 陈运笑着摇了摇头:“你没错。” “以后我不保证还会不会这样,可我不想成为我妈。”迟柏意又道:“我会注意,你监督我。” 陈运仍是笑着,道: “好。” 停了一会儿,又叫: “迟柏意。” 迟柏意答应着。 “不要弥补,你不欠我什么。” “好。” “也不要样样都做到最好,少做一点,并不代表你少爱我一点。” “好……” “我需要什么,以后一定告诉你,不会再不对你说。” “知道了。” 俩人互相对视着,沉默了一会儿,迟柏意道: “那……你最近有什么需要的吗?” “我需要你好好陪我一天,需要你吃我做的饭,需要你让我帮你揉揉腰……”陈运想都不想,一连串说着,“还需要你考虑一下什么时候跟我上个床,当然,我是没什么需求。可我对你有。” “然后明天不是周末吗,我需要你跟我一起去搬个家。” 这个迟柏意不同意:“你最好不要干重活儿。” 陈运就斜眼看她:“我那家里现在还有重活?” 已经快把家搬空的迟柏意保持沉默。 “另外需要你替我收好我的分红,以后我要拿它当学费的,生活费就交给你了,回头请你养我一下——你就是我最大的弥补——需要你跟我去逛一下超市,我要给你买零食。你的零食被毛毛吃完了。还有……” 还有一大堆一大堆再见面之后想做却一直没有做的事,说到上床准备睡觉也没有说完。 可迟柏意还是听到了中间那句话,在陈运的喋喋不休中,她把自己蒙在被子里悄悄笑了。 第132章 过去的也只有过去 一笑笑到大天亮。 今儿还不用值班。 迟柏意磨磨唧唧赖了会儿床,再溜溜达达在洗手间转了一圈,还是打着哈欠钻进客厅外那间去找陈运。 陈运见她开口第一句话就是: “你昨晚梦见什么了,笑得呵呵的。” 迟柏意也不知道,就是心情贼好:“可能梦见咱过年把钱琼埋雪坑里了吧。” 陈运一听这话,立马把牙刷塞进了嘴巴—— 大早上的,电钻牙刷震得脑瓜子嗡嗡响,没一会儿,迟柏意也刷上了,一起跟着响。 俩人两支牙刷,成功干出拆迁队的动静。 陈运自打鼻子不行之后就觉得眼睛耳朵灵光得不行,光刷个牙都快要神经衰弱,迟柏意倒是在旁边挺美,也不知道在美什么,美一会儿还哼起了歌。 哼着哼着就开始笑了。 看一眼陈运,笑一下。 再看一眼陈运,再笑一下。 陈运茫然得很,同时又觉得这个情景真是十分诡异,问她吧她说“我高兴”。 高兴就高兴吧,陈运也不管了。反正她笑起来很好看。 于是好看的迟柏意就这么合理合法地从家里一路笑上车。 哎,上了车,一开电台,正好是首二泉印月。 婉转悲凉,哀而不伤。 陈运听得怪想叹息的,甚至有点小感触想要分享,结果转头一看,迟柏意笑得见牙不见眼,正扣着方向盘打拍子。 瞅见她看过来了,还蛮得意地道: “我也会。” 陈运就把那点感触咽回了肚子里,好奇道: “小提琴也能拉吗?” 迟柏意颔首: “能啊,不过我不会小提琴。” 吹牛。 陈运看着她:你明明说过什么小提琴八级证书。 迟柏意笑容收了收:“我真不会——我用小提琴只能拉出一闪一闪亮晶晶,而且我也不喜欢小提琴。” 陈运这会儿想起来了,就觉得应该是迟教授叫她学的。 果然,迟柏意下一句就说:“是我妈非说音乐这玩意儿陶冶情操,逼着我学,还叫我在她那什么上面表演。” “所以你除了小星星就学会了个二泉印月?” “不。”迟柏意昂然道:“我自己去学了个二胡。” 陈运在脑海中试图想象出一个白大褂闭着眼睛拉二胡…… “民乐多有格调啊。”这位白大褂在旁边开着车,啧啧感叹:“学什么小提琴呢,撂地卖艺都没那气势。” 现在,陈运的脑海中多了只破碗…… “钱琼也跟我一块儿被迫学艺,你猜她最后偷偷给自己选了个什么?” 陈运还真猜不出来:“选了个什么?” “镲。” “啥?” “就那个镲啊。”迟柏意说,“见过那个红白喜事仪仗队没,两黄铜片那个,一拍……” 迟柏意双眼直视前方:“可攒劲儿了。我们学有所成,一配合,发现还真有那么个味儿。当时就决定以后哪天没饭吃就靠这个养活自己。” “唉,可惜那个少年宫的唢呐老师不收我,而且也没第三个人了,不然效果更好。” 她脸上的遗憾真是格外明显。 陈运看来看去也不觉得这是在开玩笑,就考虑要不自己什么时候去学个唢呐回来。 不过少年宫是什么?这儿有吗? 迟柏意听她这么问,转头来看了一眼: “你想学?” 陈运犹豫着:“我就……”问问。 “想学我教你啊。”迟柏意眼睛亮晶晶的,“二胡堂鼓琵琶三弦,想学哪个?” 哪个都不想学。 可也不知道是她脸上的表情太可爱,还是怎么回事,总之陈运还是点了点头: “就鼓吧。” 这个听起来好像简单一点。 不过迟柏意听了好像有点失望的样子。 惹得陈运剩下半路都在琢磨这是为什么:说不学,估计也失望;说学呢,还失望? 正琢磨着,车停了。 陈运跟着下车往楼上走,却又发现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开心了起来—— 抿着嘴,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眉眼弯弯,显得特别满足。 陈运有点纳闷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到底没能猜出她的心思,反倒被她带的心情好了不少。 于是也不管了,就开开心心同她一块儿追来赶去地上楼。 明明还是挺暗挺冷的楼梯间,她往那儿一站都好像亮了八个度。 陈运仰着头笑: “你这会儿不累了?” 迟柏意喘着气也是笑盈盈的:“这会儿是谁累啊,大侠?” “我回头恢复好了追你到楼顶都没问题。”大侠嘴硬地说,说完一伸手:“拉我。” 迟柏意就探身去拉。 一拉拉进怀里,门半开着,过堂风呼呼刮。陈运凑上去同她碰碰嘴唇,碰完正要说话,瞥见门里,一愣: “这我家?” 迟柏意一下子不笑了。 陈运拔腿就往门里冲,迟柏意赶紧跟上去。 “这是我家吗?我床呢?!” 迟柏意站在原地心虚地搓了一下眉毛,犹犹豫豫地张嘴: “我、我不想着你要搬走的吗,那房东不是回头还要租出去的,毕竟是你睡过的床……” 说话间,陈运已经在放床的那片空地转了好几圈,又旋风一样蹿回来,奔向原先灶台的位置: “我的锅,我的碗,我那个你给我买的熊盘子……” “我那个装梅子的坛子呢,里面有给你腌的话梅!” “这些我收拾了,我收好的,已经搬回咱家厨房了。”迟柏意连忙解释,“都在冰箱旁边的大箱子里。” “屏风……” 迟柏意道:“也收好的,上面的宣纸都没敢拆,在咱家书房。你放心,除了洗手间那些,剩下基本我都是收好给你搬……” 迟柏意把嘴里那个“搬走”咽回去,看着陈运大惊失色冲向洗手间。 几秒钟后,洗手间传来陈运绝望的声音。 是真的绝望。迟柏意发誓,就算是人鼻子坏的时候,她都没听到过对方这个嗓门: “我的毛巾浴巾,我的刷牙杯子——” “那个毛巾都破洞了……”迟柏意蹭在门口小声道,“我以为你不要了啊。” “那是我第一次挣钱买的!一整套的!三十块钱!” 迟柏意语塞:“是这样……” “还有刷牙杯子,那是你走之后我自己捏的杯子,捏了两只呢,现在我那只没有了!”陈运气道:“就剩一只——得了,你自个儿过去吧。” 迟柏意一听,这还了得:“那不行,不行。我错了。我不知道啊。”主要是那杯子那么丑…… “要不这样,咱们再捏好不好?咱俩一块儿捏的多有意义。” 陈运拒绝接收:“还有盆,还有手纸盒……” 都没了,洗手间空荡荡,除了个破水池以及更破的马桶…… 陈运拎起那个坏了半拉子的花洒看了看——哦,还有这个。 客厅里更空,因为这个房子根本除了客厅就是洗手间和阳台,所以在唯一唯二的家具没了之后,它的面积简直有种震撼性的大! 而罪魁祸首还在陈诉犯罪过程中: “我以为你这个小推车是不要了的嘛,我看轮子都没了,你之前也说搬家把它扔了算了。” “桌子上面有钉子啊,划到你多少次了……” “我给你买的椅子还在啊,这个我没扔,真没扔。” “床……床我是扔了,确实是扔了。我真不想你躺过的床别人再躺。而且那不也是房东的床,你看,我在这儿留钱了的。两千,买她张床……” “那是我的床!” 迟柏意愣了一下:“我知道我知道,你放心,以后我的床就是你的床,不是,你想有多少你的床都可以。” “那是我买的,我睡了两年,我自己的床!” 迟柏意张口结舌。 陈运伤心极了,抬眼,抽了一下鼻子:“我睡了两个月地铺才买了张床回来,就躺了两年……” 迟柏意无言以对,被她看得汗都下来,手忙脚乱中目光扫到书架,忙一指道: “这个,这个我没敢碰。” “这个碰了我找你拼命!”陈运都恼了,“这是奶奶给我的。” “是是是,我知道。”迟柏意松了口气,好脾气地笑道:“所以我想等你出院,咱俩一起收拾,你昨晚说要我跟你一起搬家,是不是也为这个来的?” 陈运哼了一声,点头。 “那咱收拾着?” 陈运眼神都不给她一个地走了。 迟柏意紧打紧地跟上去,从另一边拎过来几个纸箱撑开,笨手笨脚帮忙一本本取书架上的书,边取边看她在下面对着那堆抽屉柜子忙活: “那是什么?” 陈运手停了一下:“精油。” “不是这个,那个。”迟柏意用下巴示意,“那个盒子。” “钱,硬币。”陈运瞥了一眼道,“以前攒的,回头给毛毛算了。” “突然这么大方啊。”迟柏意低头看看她,“要不给我呢,我买个枇杷露?” 陈运抬头,脸上表情有点复杂:“你想要?” “嗯……” “想要也不给你。”陈运就笑了,“我给你攒的在咱们床头柜抽屉里呢。” 迟柏意也笑笑,抱着一摞书往箱子里放,却没再说什么。 虽然刚刚盒子开了一下,她看得很清楚,里面还有个东西。 书架上四层打通,零零总总所有书装完总共五箱,装得俩人腰酸背痛。 趁着迟柏意坐在箱子上休息,陈运跑下楼买水。 买完回来看见她捧着本书在看,陈运也没有很在意,把水放下接着收拾自己那堆香料。 结果等她快收拾完一波,迟柏意都没抬头,还时不时笑一两声。 陈运实在被笑得受不了,愣是没想出来自己这一堆书中能有哪一本是好笑的,蹲下去一掀书皮——好蓝好蓝一个封面,好白四个大字:精神病学。? “这书上哪儿来的?” 迟柏意正看到精神分裂的鉴别诊断,被这么一问,想都不想,顺嘴就答道: “你书架最下面一层的夹层啊。” 答完,屋中一片安静。 她抬起眼,陈运脸通红地望着她。 一秒,两秒,三秒…… 迟柏意起身端着书就跑,陈运拔腿就追。 你追我逃三个来回,迟柏意先举手投降: “不看不看,给你。” 陈运气鼓鼓地上去一把夺回来,扭头就走,叫迟柏意从后头结结实实扑了一个趔趄: “干什么?” “我错了,真错了。”迟柏意一连串说着,“我就是好奇,真没想笑你。” “你那还不叫笑啊。” “小小地笑一下行不行?”迟柏意抱着她,“谁让你以前那么可爱呢。” 是真的可爱,整本书几乎全是一道一道黑红笔划的重点,偶尔还标个巨大的五角星,旁边一堆自我反思与猜测。 间或出现那么一两字的批注,诸如“放屁”之类…… “你知道吗,我小时候,我奶奶就这样。我书架上那本中医学,其实是她的。她那时候翻来覆去看。你也看过的,记不记得?上面那些笔记全是她的。” 她这么一说,陈运就想起来了,正准备咬她的嘴就停了一下: “是她的吗?” “是啊。”迟柏意把人转过来抱着,笑着道:“她老人家那时候天天看,跟你一样,看到哪儿就觉得我俩哪儿有病。” 陈运想起自己那时候,也忍不住一笑。 见她笑了,迟柏意才松了口气: “就那个认真,我跟你说,就差给她找个老师了。看完满世界转悠着抓我要给我把脉……” 迟奶奶自撰一方服之祖孙齐齐进急诊的丰功伟绩说三天都说不完。 陈运听得如痴如醉,一个劲儿问“后来呢然后呢”,迟柏意绘声绘色讲着,另一只手拿过那本书自己悄悄塞进箱子里—— 陈运不想看到,她就收好。 至于那些心疼的话也不需要再讲,陈运不爱听。 弥补是没有用的,正如有些东西失去就是失去,过去的也只有过去。 而过不去的…… 过不去的除了这一书殚精竭虑的惶恐,还有盒子里破碎的手表面和停下的时针分针,以及,那一箱被分门别类藏在床底、又重见天日的旧衣。 迟柏意伸手拂过衣服表面那层灰,轻声道: “你行李箱的衣服我收好了,一件也没丢。这一箱是分开放的,有些小。我想……是不是程老师买给你的。” 陈运没说话,低头从兜里摸出手帕使劲儿给她擦着手,擦了一会儿,把手帕一扔: “不是。” 迟柏意静静地看着她,等着。 良久良久,她叹出一声气,用力合上了箱子: “扔了吧。你陪我扔了。东西我们自己搬吗?” “我叫了车,差不多该到了。”迟柏意起身,“书架你想放去哪儿?蛸亭还是我们家?” “我们家有地方放吗?” “有,我不是把书房床挪走了吗。”迟柏意想帮她端箱子,却端了个空,只好放下手来,跟在后面道:“现在摆你这个书架刚刚好。” “嗯。”陈运答应了一声,脚步顿了顿,转头看看她,忽然说: “你帮我拿一下那个盒子吧。” 迟柏意半是故意半是真心道:“哪个?” 陈运笑了笑: “就你一直在看的那个。” 第133章 等一等 小心思被戳破,现在能够正大光明地看。 不但能看还能捧着看,打开看,各种角度使劲儿看…… 说真的,迟柏意看来看去也没觉得有多特别。 也就是个普通的饼干盒子,圆圆蓝蓝一只,大部分家里爱用来当针线盒或者小孩儿存自己小宝贝的那种。 迟柏意自己小时候还用它来装自己的心爱石头呢。 可同样的东西,放在陈运这儿就显得那么不普通。 因为装钱她爱用透明的那种,不透明的至少也是木头的。 而且这里面装的还不止是钱。 还有只表。 是什么牌子没看清,反正是只破了的表。 所以……把一只破表和一堆硬币放个平时嫌弃“过度包装”的盒子,还单独放在一只抽屉里,看上面的灰像是八百年都没打开过,这意味着什么? 心爱的石头——心爱的表?(哼) 谁送的? 程老?不可能。 江月?更不可能。江月能送也不会送表。 那还有谁? 正想着,陈运的声音悠悠传过来: “这边。” 迟柏意赶紧调转方向。 “这儿,我在这儿。” 迟柏意驻足一看:“不去垃圾站啊。” 两米远之外,陈运抱着纸箱,很是无奈:“不去。” 等了等,又道:“垃圾站也不在这个方向。” 迟柏意这会儿终于有点不好意思了,快步赶上去,跟她并排走着。 俩人一路默不作声走到一台商用饮水机旁,回收旧衣服的大铁柜正在路灯下安静站岗。 陈运放下箱子,一件一件把衣裳拿出来往里塞着,解释说: “扔垃圾站不干净,这边垃圾没分类,捡回去还得处理。” 迟柏意点了一下头,想上去帮忙,被她用胳膊拦了一下。 “等着我,有灰,别碰了。” 迟柏意就原地罚站。 端着那个盒子,顶着冷风。 吹了一会儿,陈运终于良心发现,过来给她推饮水机跟大铁柜中间那个缝儿里去了。 迟柏意昂首挺胸填着这条缝儿,觉得自己现在就算直接闭上眼睛睡了搁这儿冻死,明天都未必能有热心市民发现这里还卡了条人—— 到时候新闻会写什么? 破旧小区惊现露天藏尸案,凶手竟是死者未婚妻! 未婚妻特别有爱心,特别好,还在旁边边忙活边说: “像这件还是算了,都穿冗了,用来当抹布可以,一会儿放垃圾站附近那个树底下去,环卫阿姨用得上。” “这个也算了吧,我记得掉毛好像,万一有哮喘鼻炎什么的不好。” “这个挺好,往上放一点,有人来拿够得到。” 迟柏意听得略呆,问:“这还有人来拿吗?” 这不是要捐赠的公共物资……算盗窃吗? “有啊。”隔着一道铁皮,陈运声音有点模糊地道:“有需要的就来拿了,不拿白不拿,反正叫一些人拿走也是翻新卖出去。” 这还能卖?! 大概是迟柏意震惊的情绪太明显,陈运心有灵犀地接上了: “其实你们捐进福利院的衣服要是不直接的话,过一道手也要卖出去不少的。不过现在可能这种事儿少了。” 少但并不是没有吧。 迟柏意就有点难受起来:“那些人怎么那么不做人呢。” “还好了。”陈运塞了半箱,累得直喘气,停下来回身看看她,道:“起码还是能到手里的。以前我听秦姨说过,就是再之前,她还年轻的时候。那时候捐的什么东西、衣服,贵的、好的,过道手基本就没了。” “一层层下来,真正到院儿里的没多少,义工再挑些……” 陈运笑了一下:“剩下才是我们的。” 迟柏意沉默着,一时半会儿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半晌,才找回自己声音: “难怪你总拦着我往基地协会寄东西。” “我不是拦着你。”陈运上前用手背蹭了一下她的脸,“我是不想叫你白白掏那个钱费那个心。” “大伙儿都是好心,做的都是好事。可心叫那些玩意儿吃了也落不着个好。前几年不是还有新闻吗,说什么孤、孤儿院的小孩拿到的都是破烂货。然后网上就骂那些公益人士,说人家怎么怎么样。” “其实吧……”陈运叹了口气,“也就是我这么想的,我觉得破烂货也挺好的。” “反正好衣服什么的真发下来也不会人人一件,表现好的就有,人都有私心,给好看乖巧小孩了,其他人不高兴。” “不患寡而患不均。”迟柏意说了这么一句,再想想她,想想自己曾经到过的一些地方,突然心里就窝起了火,恨声道: “我以后再也不把自己衣服往那个什么会捐了!” “你那衣服捐哪儿都是被卖的命。”陈运吧唧亲她一口道:“别气,给我穿得了。” 迟柏意条件反射地就想说“我要给你买新衣服”,不过这回出口前,脑子里闪过昨晚,她就闭上了嘴:“我就想给你买适合你的衣服。” 陈运眨眨眼。 “你的衣服,就适合你的,适合你现在的。” 陈运慢慢开始笑了。 迟柏意想了想,最后还是坚持着加上了一句: “然后新的。” 陈运直接笑出了声,上前把她从缝儿里拉出来,抱着她,心里真是又软又酸: “好了,我知道。其实我都有新衣服的。那时候到手里的衣服都是老师阿姨姐姐们洗特别干净的,跟新的一样。” 迟柏意:……听完更不是滋味儿了怎么办? “而且我还有奶奶,奶奶会给我买衣服,还有鞋子,还有头花。后来小……”陈运顿了一下,“反正是有的。” 迟柏意不动声色地往旁边纸箱子瞟了一眼。 陈运跟着瞟了一眼,转回来继续道:“再说不是也有你了,还有现在我自己也会挣钱,想买就买了。” “所以你知道吗?我一直都觉得我比别人幸运得多,我这辈子遇到的好人也都特别特别多。” 如果不是此人现在的表情,迟柏意还真就信了,但现在她只能言不由衷地表示:“以后会更多的。” “是真的。”陈运仰脸道:“真心话。” 迟柏意低下头看看,也认真道: “我也是真心话,以后你一定会碰到更多更多好人。” 俩人默默望了对方一阵,陈运转头往柜子那边看了一眼,道: “算了,你帮我一下吧,赶紧弄完。我听你手机响了。是不是车到了?” 迟柏意掏出手机,点头: “对,到楼下了。那我让她们上去搬?” “人家知道门吗?” “知道,上次就是订的她们服务,都是熟手,很细心的。”话是这么说,不过迟柏意还是多叮嘱了对方一遍,完事儿把手机一装,过来帮忙。 大部分都已经被陈运挑好,剩下只管往里塞就行。 边塞着,陈运说: “这些就是别人给我买的新的,一个院儿里的……人,我跟你说过,后来我们闹掰了。” 迟柏意手一抖,差点没把那个饼干盒一起塞进去。 陈运装没看见,继续头也不抬地干活儿: “那时候她很照顾我,也照顾毛毛。基本算是从小长大的吧,我五岁认识她,六岁开始跟在她屁股后面整天瞎跑。” “她多大?”迟柏意问。 “十一。” 迟柏意在脑子里对了一下,对出来一张脸,成功给自己对的有点心塞。 “我没上过幼儿园。”陈运还在说,“院儿里就是小学和学前班。识字拼音什么都是她那时候教的。” 迟柏意心更塞了,同时还想到自己仿佛大概没准见过这个“她”好几次,但一次也没跟陈运说。 “小学她带着我俩,后来初中我考那个学校去,也是她带我……”陈运手被拉链划了一下,停了停,道:“我那时候英语什么的总学不好。” “衣服是她高中最后一年还有上大学第一年给我买的。她大学第二年回来闹崩了,我就全收起来放那儿,本来是舍不得扔,也不想看见,后来放那儿就忘了。” “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当时可能都扔了吧,我也忘了。反正就剩下这块儿表,这表应该挺贵的,也没舍得扔,想着什么时候还给她。” 陈运终于塞完,也说完了: “就是这样。” 迟柏意终于听完这个明显精简过无数倍的故事,没什么表情地点点头: “知道了。” 陈运拿着空箱子去垃圾站,迟柏意拿着破盒子一起去。 俩人去完回来,站在楼下看一箱箱书什么的被搬家人员往车里放。 楼里的声控灯还是坏了,工作人员戴着一种头顶灯,白色的,很亮一束光。 几束光就这么来来回回闪在漆黑一片的楼口,上下几层,跟着干煸花椒和辣椒的气味不知道从哪家蒙蒙亮光的窗口飘出来,一起在这冬夜的风中慢慢而行。 很温馨,也很平常的一个晚上。 最后一束光从黑洞洞的楼梯间走出来时,陈运还是没有动。 她们谁也没有动。 车叮呤咣啷地开走。 迟柏意目送完毕,回过神来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盒子,还是没忍住问: “为什么闹掰的,方便说吗?” 陈运没有回答。 风静静地吹着,路灯微不足道的光线下,迟柏意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那走吗?我们回家。” 陈运摇了摇头: “等一等。” 等什么呢? 等树枝晃过一阵,等车从背后慢慢驶过,等楼上的窗口无声再灭一间。 等第一片雪花从天际洋洋洒洒飘落,陈运忽然道: “来了。” 迟柏意也看见了。 俩人肩并肩站在楼下,一起看着小区路尽头—— 路尽头的灯光下,那道人影正缓缓朝这里走来。 第134章 你想要谁的原谅 在这个人距离她们还有三米远的时候,迟柏意在想那盆半死不活的兰花。 在这个人距离她们一米的时候,迟柏意脑子里浮现出福利院后方那个大土坡。 在这个人终于快要来到她,以及旁边面沉如水的陈运面前时,迟柏意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了一个很重要的事情—— 陈运貌似、好像……还不知道她跟这人见过面。 还不止一次。 还不只是就见过面那么简单。 那么问题来了: 在这么长的一段时间中,在对方连续三次制造的偶遇甚至可以说是找上门,在她已经怀疑此人跟陈运没准有点关系、最后确认就是有关系的情况下,她跟陈运说过、提过、问过吗? 她没有。 为什么没有? 因为此人显然不会太过于介入影响她们的生活,因为陈运没有说,因为她怀疑这是个连追求者都算不上的所谓情敌,因为理解尊重知心知性的恋爱脑…… 不是,陈运听了这些解释真的不会生气吗? 也不是,话说现在生气的不应该是她吗? 对吧——一个好像有内情的老朋友主动与你的亲亲对象制造偶遇,这再怎么算,也得是陈运恼火心虚,她生气。 可、她现在就是很心虚呢…… 陈运已经接过了盒子。 对方上前一步,站定。 三人,三足鼎立,雪末碎碎的被风吹起裹了满身,谁都没有先开口。 半晌之后,陈运道: “我爱人,迟柏意。” 迟柏意肃然而立,拿出了当初站军姿的状态。 “孟知玉。” 孟知玉同样肃立不动,表情正经,微微点头。 俩人目光相碰,陈运在一旁清咳一声,眼神扫过—— 像触发了某串底层代码,孟知玉忽然低了一下头,迟柏意也同时往后退一步,站在了陈运身边。 “你好。”孟知玉重新抬头,微笑着说。 “你好。”迟柏意微笑颔首,礼貌回道。 陈运眉头一皱:“好什么好,天太冷了——你来什么事?” 孟知玉张了一下嘴,还没开口,陈运把迟柏意一拉。 这回迟柏意叫她拉到身后去就露出了小半个头。 “少看她。”陈运回头低声说了一句,又转过头冷声道:“管好你眼睛。” 迟柏意瞬间惊呆了,低头去瞪陈运。 孟知玉也被这口大锅盖得一懵,不可思议地望了过来。 只有目光中心的陈运毫无自觉,并且心情极差: “我猜到你就该来了,有什么话说吧,今天说完。” “你是就在这儿说,还是换个地方。” “我……” “你……” “你等着。”陈运没好气地再瞪对面一眼,转身去看迟柏意:“怎么了?” 前后语气差距太大,转变太快,迟柏意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还呆呆地望着她。 陈运见状,声音又放轻许多,道: “怎么了?是不是冷?冷的话要不……” “不是,不冷。”迟柏意按住她开始解衣服扣子的手,看着那双关切中带着心疼的眼睛,忽然心里一下子什么想法都没有了,只道: “换个地方吧。” 陈运怔了一下。 “站这儿吹风不好,你才刚生过病,肺炎还没好彻底。”迟柏意说着抬头看了一眼。 陈运跟着抬头,楼道漆黑: “那进屋?” “都搬空了,连把椅子都没有。”迟柏意顿了顿,朝孟知玉的方向看过去。 孟知玉心领神会,上前一步道: “我都行。” “咱们家……” “咱们家不行。”陈运马上道:“你是不是故意的?” “我是说咱们家附近有家书咖。”迟柏意声音低了一点,“环境不错,想谈话可以在那里。离咱家特别近,就一百来米,我正好顺便回去看一眼她们搬家收拾得怎么样。” 陈运没点头也没摇头,脸很沉的不说话。 迟柏意就定了: “青壶咖啡店,您方便吗?” 孟知玉点头。 “那上车一块儿吧。”迟柏意牵起陈运的手,道:“太冷了,这里也不太好打车。” “不用……” “让你上就上。”陈运本来很沉的脸现在更沉了,拽着迟柏意就走:“你有空我没空。” 迟柏意在心里叹口气,没再出声,默默被拽着走了,没走几步,孟知玉果然跟了上来。 陈运脸色就越发难看起来。 一路无话,车里安静得要命,雨刮器一下一下摆着,陈运在副驾驶那个低气压仿佛影响到了天气,本来还是碎雪现在直接下成了鹅毛大雪。 下车时地面已经积了薄薄一层。 迟柏意握着她的手把她送到包间坐下,又商量着一起点了些东西,转身准备走时,陈运起身蹦过去一把攥住了她衣服后摆。 迟柏意被拽得一个趔趄,勉强站稳,回身道: “怎么了?” “你不跟我一块儿啊。”陈运压着声音,恶狠狠的:“你就把我一个人撂这儿……” “我不说了么,我得回去看一眼……”迟柏意顿了顿,朝孟知玉那儿扫了一眼,对方正望着这边,目光直白,毫不掩饰。 迟柏意收回眼神,拍了拍陈运的手:“看一眼就回来了,搬家呢,你那香料香精什么的一大堆,要是拆箱弄洒几瓶怎么办。” 陈运鼓着脸,勉强松了一点手。 “那你送我出去好不好?”迟柏意刮了一下她鼻梁,“送我上车?” 陈运抓住她手抬腿就走。 一直走到车门边终于停下来,陈运站着不动,迟柏意掏出车钥匙犹豫了一下,又放回去,道: “好好谈。” 陈运嗤笑一声,别过脸:“倒也没什么可谈的。” “那就好好说。”迟柏意声音还是很稳,不大不小:“已经到这儿了,就把什么都说开。” 陈运慢慢扭回脖子,看着她。 “该说的都说完,该过去的让它过去,该扔的扔。”眼镜蒙上一层白汽,迟柏意把它拿下来,没再戴:“就像你跟我讲过的——把一些东西在这儿处理掉,不管是你年年冬天都在想的这个,还是你自己放不开的那些。” “然后高高兴兴等着我。” “你……”陈运被风堵得哽了一下,“你是不是猜到了?” “什么?”迟柏意笑了笑。 “我好像一直都没仔细告诉你……”陈运声音低了点儿,眼睛也垂下去,很快又抬起来,道:“那我现在跟你说,就是我之前说过的……” 雪落无痕,一切都悄无声息。 迟柏意放下抚摸她唇瓣的手,轻声道: “去吧。” 陈运眨了一下眼,再眨,眼前就好像蒙上了一层纱,影影绰绰。 迟柏意的面容在那层纱后渐渐模糊起来,显得那么漂亮,带着一点光,又那么暖。 陈运退开两步,舍不得转身,更舍不得看向任何东西: “你……你别担心。” “我不担心。”迟柏意说。 “我没什么,我保证离她八米远,我给你打语音电话。” “不用电话。”迟柏意都要笑了,“放心吧,我不可能吃这种糟醋。”而且要吃还不是你先吃了,人看我一眼你都不高兴来着,现在才想起来担心这个? “赶紧进去吧,早说完早回家。” 陈运又退一段路,退到门口看着她。 看了一会儿,忽然甩开腿使劲儿冲上前,张开手猛地往前一扑。 迟柏意稳稳接住,笑着,却又被她合腰抱起转了一个圈儿。 “我高高兴兴等你来接我。”陈运最后说了这么一句,放开人扭头便跑。 一直跑进门里也没有再敢回头。 可顺着路朝里走时,背后的车笛却在此刻忽然长长短短响起—— 两声长,六声短。 陈运合着节奏点在指尖,走上楼梯,点完一遍,轻轻笑了。 客厅中,迟柏意在窗前站着,望着楼下车子开走,手机嗡嗡响起,属于陈运的小熊头像冒出,带着一个很大的表情包。 迟柏意噙着笑点开,表情包后跟着两个字: “爱你。” 陈运终于放下手机,带着自己都没觉察到的笑意抬头,望向对面—— 包间里已经很久都没有再进来服务员,包间外的顾客也渐渐都走了,四下里原本只剩一个人的声音,可伴随着她这一抬头,连这点儿声音也顿时消失。 里里外外,一片安静,气氛陡然僵硬起来。 陈运却像是没有感觉到,也或者感觉到了也并不在乎,端起手边的杯子喝了一口。 一口半杯,一点儿不解渴。 什么花什么汁居然还没有迟柏意给冲的蜂蜜水好喝。 陈运有点嫌弃地把杯子往旁边一推,问: “你那个是什么?” 孟知玉没说话,也没动,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 确切来说,自从她进这个包间,孟知玉就这样一直在看着她。 可她似乎没有发现。也许发现了,孟知玉不知道。 因为她一直在看手机。不看手机也是走神。无论孟知玉说了多少话、什么话,她都是那个样子——盯着杯子,盯着桌子上爬过的小虫,盯着所有所有的一切。 那双眼睛里有服务员,有窗外蹿过的一只猫,有雪有天有书封面有吃的喝的,自始自终,只是没有她这个人…… 孟知玉张了张嘴,原本还是想再说点什么的,可就现在,此时此刻,看着她抬头,看着她脸上那一点慢慢散去的笑意,忽然就觉得什么都不用说了。 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了。 而陈运还在看着她——看着……她面前的杯子。 于是孟知玉把杯子往前推了一点,道: “拿铁。” 陈运不感兴趣地挪开了眼神,很快又挪回来,同时百无聊赖地拽了一下桌子上的桌布。 孟知玉就笑了:“你记不记得我第一次带你去咖啡店?你那时候特别喜欢我们学校附近那个抹茶蛋糕。” 陈运挑了挑眉,点头:“冰激凌也好吃。” “后来那家店改成馄饨店了。”孟知玉探了一下身子,从她手里把桌布抽出来,“记不记得?那家店店主走的时候,还把她们的蛋糕配方给我们了。” “还有她们家的桌毯,她们家的桌毯也是自己绣的,你当时特别喜欢在我写作业的时候在旁边抠人家桌毯上的线头。” 陈运舔了一下后槽牙,正想张嘴,孟知玉已经再次滔滔不绝说了下去: “我知道,我知道你当时是因为太无聊。后来她们走时还送了你一块儿桌毯。那家店的大姨很喜欢你,记不记得?” “你说你特别讨厌咖啡,只有咖啡味儿的雪糕你喜欢吃。不过当时有点贵,你老爱吃半根半根塞给我。” “记得吗,我第一次带你去西陵图书馆,你特别开心,那也是个冬天,也是在下雪。” “记得我们一起堆过的那个雪人吗,你、我、毛毛。后来那个雪人上的纽扣我拿下来给你缝过你的熊……” “……就是那个石头柱子,还记得吗?” “……你,记得吗?” “我记得。” 孟知玉扶着桌子,另一手摁在抽痛不止的额头上,神色恍惚地怔住。 “我都记得。”陈运又说了一遍,抬头看着她,在这么多年后,第一次,认认真真看着她,一字一顿咬得很重,说: “我一直,都记得。” “陈……” “我其实一直想问问你。”陈运站起来,道:“你倒还记不记得。” 孟知玉闭了闭眼,很快又睁开,撑着桌子想要起身。 可一连三次都没能起得来。 她苦笑了一下,放弃,抬脸道: “所以……” “所以你今天来,我不意外。”陈运冲她点点下巴,“我现在只有一个要求。” “什么?” “有事说事。” “你不是能来找我说这些废话的人,我也不是。”陈运道:“痛快点儿,你有什么事直接说——我就这个要求。” 孟知玉沉默了一下,道: “两件事。” 陈运端起杯子示意。 “我去找过陈然了,她让我带点东西给你。”孟知玉从兜里掏出来一只盒子,打开,推过去: “是她早些年从观里求的手串,开过光。” “她的原话是:礼物,不用拒绝,是给你的,只给你,你值得。” “另外还有一份资料,是她这些年跑来的,说是也许对你有用。” 陈运打开那个文件夹皱着眉一顿翻。 孟知玉道:“最后一页——金州市汉浚区定安塔,双井村。” 陈运停下动作。 “就当是我为我最后一次给你添麻烦能做出的补偿。”孟知玉用力站起身来,“我承认我给你她电话的时候也有想过她可能并不是,但我还是给了。” “我不想你失望,可还是让你失望了一场。” “我明白那种滋味,所以就连这个地址也不想给。” “可你还是给了。”陈运慢慢合起文件夹,看向她。 “是,我还是给了。”孟知玉走上前,在距离三四步的地方停下,道: “这么多年,挟恩图报也好,恃功求赏也算,我只想问你一句话。” “这是第二件事了,对吧。”陈运点头:“你问。” “我道歉,你原谅我吗?” “你想要谁的原谅。” “如果是现在的你……” 陈运道:“不会。” “那从前的你。” 陈运看了她很久,道: “你说吧。” “对不起。” 陈运就微微笑起来。 “真的对不起,我真的没有想要做什么的。我真的、我当时……对不起……” 陈运摇摇头,直接笑出了声。最后笑得扶住了桌子。末了干脆仰头大笑起来。 直到笑出了眼泪,才看向她,道: “你自首吧。” 笑声停止,四下死寂如坟。 她们默然对视,这次谁都没有先移开眼睛。 许久许久之后,孟知玉轻声说: “我明白了。” 陈运颔首。 “那我……不打扰了。”孟知玉转过身,朝包间门口走去。 一步,再一步。 门把手凉得刺骨,仿佛一块儿带着刺的冰。 握紧,压下,伴随咔嗒一声轻响,孟知玉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我走了,陈陈……” 大学?哪儿的大学啊小孟姐。 小孟姐……你以后是不是大学上完就在那个地方,再也不回来了。 小孟姐,我能不能去接你。 小孟姐,外面是什么样子的,你宿舍的人好不好,欺负你吗? “小孟姐……” 孟知玉猛然回头。 “你有钱花吗?你缺不缺钱?”陈运正看着她,“我借钱给你吧。你想借多少都可以……” 于是就像当年的每一次那样,孟知玉望着她,轻轻地笑道: “好啊。” 陈运便从饼干盒中倒出所有硬币,再摸出身上所有零零碎碎纸钞,上前去连带着那只表一起全捧在了她手心: “喏,不用还的。” 孟知玉尽数收下,却又从那些钱中拎起那只表,轻轻放回了桌上: “好,不用还。” 恰在此时门被扣响,迟柏意拎着一摞饭盒进来,孟知玉出去。 出去的时候,她依旧很轻地说了一句: “我走了,陈运。” 而陈运是不会听见的,也当然更不可能回答。 陈运兴奋地翻着那些饭盒,笑盈盈地冲着旁边说着什么话。 孟知玉终于不想再看,转身,反手掩上了门。 第135章 看我心情吧 直到脚步声完全消失,迟柏意才抬头望向门口。 陈运倒是没什么反应,还认认真真地翻着保温袋里的东西,翻出来一盒仔细品鉴一番,时不时夸两句问两句的: “这个好看。” 迟柏意说:“好看吧,纯果酱点的,不甜。” “那这个呢,这个是什么做的?” “山药百合。”迟柏意只好收回眼神,低头看看,道:“梅子用的是你腌的那一坛。” “哎,还有花儿呢,花瓣像真的一样。这是什么花,牡丹?芍药?。” 向来对吃喝除了新鲜之外没讲究的陈运现在好像突然对点心用料起了极大兴趣,除了蒸制手法连几分糖都要问一句。 分明都是家政阿姨走之前做好的点心,最近也不知道吃多少回了…… 可迟柏意什么都没说,权当已经忘了她味觉嗅觉失灵,也忽略掉现在并不美妙的气氛,就只陪着她,细细与她解释着: “随园食单上的方子,健脾开胃,算药膳吧,老黄告诉我的。” “牡丹,你不是说还没见过真牡丹吗,差不多就是这个样子。不过还要比这个再大些,花瓣也更薄。看起来嘛……我第一次见到还以为是团揉皱了的面巾纸呢。” “哦这个啊,这个本来应该是炸的,过油了才香……” 雪安然下着,房间中暖香弥漫,声音平稳如水流过,渐渐停歇。 迟柏意端起剩下半杯花茶,对着光打量一下,问: “不好喝?” 陈运看过去,点了点头。 “那回去吧。”迟柏意放下杯子,“回去,给你弄点儿粥什么的。” 陈运却也不动。 她不动,迟柏意也不起身,就拿过打开的饭盒一个个再合上装好,动作慢条斯理,表情安然自若—— 陈运静静看着,看了一会儿,忽然说: “你都不问我。” 这听起来像在抱怨,实际还带了点儿小委屈的鼻音瞬间将迟柏意逗乐了。 陈运还没发觉,头和肩膀一块儿耷拉下去,自顾自地说: “我都等你老半天了。我离她可远了,一张桌子两对面。电话你也不接,我忘了录音……” 迟柏意一听更是乐不可支,伸手把她下巴抬起来: “是吗?” “是啊。”陈运声音大起来,“你就知道说你的点心!” 恶人先告状。 迟柏意不予理睬,端着那张脸左右看。 陈运脑袋偏过来偏过去地被摆弄,实在受不了,一把攥住了她手腕: “干什么?” 迟柏意就道:“看看你脸上锅底掉了没。” 陈运一噎:“我什么时候冲你甩脸子了?” “是是是,你没甩。”迟柏意放下手:“你那张脸都能拿来砸核桃了,邦邦硬。” “我那是……” “你那是心气不顺。”迟柏意上前去一吻,就冲着嘴唇,吻完后往后稍稍,笑着品一品:“嚯,脸色这么硬,嘴怎么还这么软呢?” 陈运拧着眉毛瞪眼。 迟柏意便再亲一口: “怎么样?” 不等陈运反应,又是一口: “现在呢?” “什么怎么样,什么现在……” 迟柏意一听继续亲。 这回时间略长,结束后陈运整个人都呆了,从眼皮到脖子红成一片。 迟柏意松开手,大拇指蹭过她唇角,道: “问你呢,现在好点儿了吗?” 陈运恍惚地回望,老半天没吭出声,终于回神后直愣愣地要把手指节往自己嘴里塞—— 被迟柏意一巴掌拍掉。 声音特响亮,听着好清脆。 陈运都叫打懵了,低下头很不可置信地看见自己手背上慢慢浮现出几道指痕: “你……” “我。”迟柏意说,“讲过没有?不许啃手,不许使劲儿咬自己,不许咬嘴唇,尤其不许咬舌头。” 陈运脑子里想法糊成一团,本来还千头万绪,现在一听突然就觉得嘴里很疼。无敌的疼,不但疼还带了点儿腥味儿: “你居然咬我!” “倒打一耙没完了哈。”迟柏意冷笑,“我咬你能给你咬出血吗?” 陈运一想也是:“那……你还打我呢。” 湳枫迟柏意笑得更冷了:“哦,那还挺抱歉,我没忍住。谁叫我上嘴一亲咂摸出一股铁锈味儿,给我吓得巴掌都管不住了呢。” “阴阳怪气的……”陈运嘟囔一句,往她身上贴了贴:“错了,我一时没忍住。” “真错了——你生气了?真生气了吗?” “为什么啊?” 听到这一句,迟柏意才一格一格扭过脸,微笑着回: “因为你一时没忍住啊。” 她笑得有点瘆人,陈运缩了缩脖子。 “还我就知道说点心……”迟柏意想想都觉得荒唐,“谁搁那儿一个劲儿问点心来着?那脸臭得都恨不得奔出去给人揍一顿了。” “顺着你说了吧,你还不高兴。”迟柏意把她后脖子一抓,“理直气壮的——哪儿来这么个气人玩意儿?” 陈运被抓得浑身难受,揪一缕她头发在手里,吭哧吭哧道: “错了。” “谁错了,说清楚。”迟柏意又使了一点儿劲儿:“连个‘我’字都不带,这是认错的态度吗?” “我错了。”陈运赶紧说,“我不应该倒打一耙,你那叫信任我。我不应该对着你还挂着脸让你也承担我的负面情绪……” “等一下。”迟柏意侧耳细听,“什么叫对着我还挂着脸?” 陈运张着嘴不知所措。 “你是打算跟别人挂着脸是不是?”迟柏意点头,“谁啊,毛毛还是谁啊。谁这么优秀能分担你的负面情绪,谁这么有幸能与你同喜同悲……” “不。你,就你……”电光火石之间,陈运心领神会改口,表情严肃,语气庄重:“只有你,这辈子都是你,没别人。” 迟柏意这下终于满意了。 陈运也总算松了口气。 屋中重新安静下来,俩人对视一眼,忍不住都是一笑,迟柏意张开手,陈运立刻挪近,靠上了她肩膀。 摸着那头软得不像其本人的头发,迟柏意开口道: “真不会太在意的。” 陈运不知道心里是该感动还是该失落地点点头: “嗯。” “如果是毛毛,没准还会酸一下。”迟柏意继续说,“毕竟过去十几年我都没参与看不到。” 可我们…… “可我们要过一辈子的。”陈运仰脸道:“是不是?” 迟柏意低头看看,笑着肯定: “是。” “所以十几年也不过只是人生弹指间。”陈运坐直身体,很认真地望向她: “你想听吗?” 迟柏意却没有回答,只是反问道: “你想说吗?” 陈运摇了摇头。 迟柏意便也摇头,道: “所以我也不想。但关于你的部分,我想听。” “比如?” “比如……”迟柏意回望过去,“你恨她吗?” 陈运就发现自己似乎总是被问到这个问题,可这一次,她没有太过于思考,道: “恨过。” “在几年前。” “我有一段时间觉得她好像毁了所有东西——那个家,姑且可以称之为家吧。我对所有人的信任。我和毛毛和她那些年。还有我的未来,我的一生。” 迟柏意皱了一下眉。 “因为我怎么都想不明白,这到底算怎么回事,她为什么那样。” “你知道,应该也听出来了,她以前对我很好。可就是因为那些好,我搞不明白。” “我搞不明白那些好还是不是真的,会不会因为什么别的原因……可我又真真切切记得,也明白,那些好就是真的。” “太割裂了。” 陈运声音低了些,又说了一遍: “太割裂了。” 迟柏意伸出手去,陈运握住,看向她的眼睛: “不过后来有一天,我想通了。” 迟柏意目光闪了闪:“想通了?” “想通了。”陈运说:“就在几年前第一次觉得自己真的不对劲儿的时候。” “我以前总是听别人说什么世界不是非黑即白,人总是复杂的什么的——你知道那个吗?就是那个……” “好人会做坏事,坏人也会做好事?” 陈运点头:“对,就是这个。但我发现这句话就是在放屁。” “对于一些东西来说,这话可能是对的。可对一些人,错就是错,恶就是恶。所以,我为什么要在乎一个坏人在想什么?” 风开始刮,陈运起身走到包间的落地窗前看着—— 路灯明黄的光圈里,雪花如尘埃般上下飞舞,一地碎琼乱玉。 孟知玉看着面前已经脸被冻紫的人,有些自嘲,更想笑: “是吗?你这样跑过来看到我第一件事就是质问我为什么出现在这里,陈运在哪里,我又对陈运怎么样了——这就是你对我的关心?” “在你眼里我就是这种人,会跟踪你,会千方百计利用你,会无所不用其极的达到我的目的,是吗?” 她说不下去了,因为江月正仓皇地看着她—— 那个眼神跟七年前的夏天晚上一模一样。 可很快的,那样的仓皇也消失不见。 江月仰起头,用力憋回眼泪,道: “是。” “如果你是这么想的,那就是。” “好,真好。”孟知玉点头,一下比一下更重,“我知道了,我明白了……” “你不知道,也不明白。”江月却第一次打断了她的话,尽管语速还是很慢:“要是你明白你就不会和我再说刚才那些话……” “刚才那些话……”孟知玉想说什么,却又生生顿住,就这么看着她,道:“算了。我现在就是很好奇一点——陈运……不说了。可这些年我对你怎么样,你心里不会不清楚。” “你为什么就是从来不肯帮我一次?” 江月起先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可无论她再怎么瞪大眼睛,再怎么去分辨,耳边都还是呼呼的风声。 那么大的风声,那么冷,冷得仿佛人都要结上冰,冷得她开始控制不住哆嗦。 她哆嗦着,说: “我不是没有帮过你。” 孟知玉没有听清,上前一步道: “什么?” “我帮过你的……” “你说什……” “我说我帮过你,我帮过你了的!”江月攥紧拳头,几乎要把全身力气都用上地吼了出去:“我帮过你的!我帮过你很多次!” “可是你干了什么?” “你都干什么了。”江月抖着声音,“你跑去找陈运房东自己掏钱付租金,你偷偷买那些东西,你搅和她一次又一次工作……” “我只是想……” “租金她给你了,房子她不住了,东西她还了,工作丢了她又找……”江月没有停,抹了一把眼睛:“你想对她好……你不是要对她好,你就是为了叫她都听你的,什么都因为你!” “你那个不是好……” 孟知玉有点心疼,上前掏出纸巾,被江月一把挥开: “那个不是好!” “好,好。”孟知玉摊着手,“行,我承认你说得都对行吗?你还有什么话说吧,今天一次说完。” “好不是那样的。”江月抬起通红的眼睛看她:“如果是真的好,你就不会做那样的事。” 孟知玉表情一僵。 “你能告诉我那一年到底发生什么了吗。”江月说着,上前一步:“你敢告诉我吗?” 孟知玉忍不住退了一步。 “你不敢。”江月声音低了一点:“你为什么不敢。” 江月再走一步,几乎和她面对面,声音很轻很轻: “你猜我猜到了多少?” “你猜她问过我什么?” “我说你不明白,你确实不明白,你到现在还不明白。” “因为你如果明白,你不会再在这个时候,去找她。如果你明白,你不会刚才跟我说那些。” “你说那些是为了什么?你后悔了还是道歉?” “你以为你跟我说那些就能让你自己或者我们好过一点吗?!” “那你以为我这些年就好过了吗?”孟知玉手里抓着一直想要给她披上的外套终于掉了下去:“你问我为什么,我也想问问为什么。” “为什么你们就是为这个就把我当成洪水猛兽,这么多年避之不及。为什么从来不给我一次从头再来的机会。” “为什么你就是死抓着这个错处不放?!原谅我一次,很难吗? 那么多次,对吧,我以前对你们那么好,咱们以前一起那么着过来的。你就非得抓着我的错,盯着我的不好。那我之前的那些好,那些好呢?!” “是,我就是喜欢她。”孟知玉点头:“我喜欢她怎么了?别人能喜欢她,谁都能喜欢她,迟柏意能喜欢她,我就是喜欢怎么了?!我喜欢她也恶心吗?” “就因为我做错了一件事,我这个人就是错的,就十恶不赦了——是不是!” “不是。” 孟知玉愣住了。 “你不是做错了事才是坏人的,有些错也不是犯过之后改掉就可以的。”江月慢慢地说着,弯腰捡起地上的外套: “我不懂。我也以为那叫喜欢。你可能不知道,在那之前,我还想过如果以后有一天你们能在一起,我是不是可以当伴娘。” “我想过我们三这辈子都好好一块儿,还是一起过年。” “可后来我只觉得恶心。”江月摇了一下头,看向她: “就在她有一天问过我一句话之后。你猜是什么。” 孟知玉不敢猜。 江月将外套拍掉雪,塞在她手里,轻声道: “她那天问我——毛毛,你听说过恋童癖吗?” “今天的所有话我都不会跟她说。”江月退后一步,“她有她的生活,你……也有你的。” “小孟姐。” 孟知玉茫然地答应了一声。 “你真的还喜欢她吗?” 孟知玉没有回答。 良久良久,她终于抬腿慢慢朝前走,姿势僵硬,摇摇晃晃,如同一具行将就木的尸体。 江月静静看着,到擦肩而过的瞬间,她停下,转头望过来。 江月同她对视,半晌后,看见她轻轻笑了。 她笑着,说: “毛毛。” 毛毛点头: “小孟姐。” “我马上要去鹿合了,今晚十一点的车。”孟知玉抬手,用袖子替她抹了一下脸,“不哭,再哭,脸该冻伤了。” “这辈子,我想大概都不会再见了吧。” “找到家里人了要替我们好好过啊。” 漫天风雪中,那道身影消失不见,江月低下头接住一片六瓣雪花,看它在掌心慢慢融化。 同样接住雪花的还有站在咖啡门口的陈运,不过就一下,迟柏意的手帕便立刻擦了过来。 陈运把那块儿帕子和她的手一起握住,轻轻道: “所以就是这样了。” “因为我既不想了解也不想替她找解,大约是我自私,都无所谓。” “然后,我才发现并没有人能够毁我一生。” “她不行,遗弃我的人也不行,每一个对我做过坏事的人原来都不行。” “那这个呢?”迟柏意另一只手扬了扬文件夹,“想去吗?想去的话我们下周出发再分出一天顺道走一趟金州。” “不去了。”陈运说,“过年跟送毛毛过去重要。” 迟柏意应下,过了一会儿又问:“那……以后呢?” “以后?”陈运就笑了,“以后啊……看我心情吧。” 第136章 行,都行 至于“看心情”是指心情好的时候,还是有心情的时候,迟柏意也不知道。 那份文件和那个地址一起被扔到了书架夹层,她没有再翻出来看过一次,迟柏意也没有再提。 休假前的日子比想象中过得更快。迟柏意要工作交接配合各种安排,天天下班七八点,陈运比她忙得更狠一点,工作室和店两头转。 偶尔清醒的对话不是在早上起床就是在晚上睡前。 中饭什么的,已经很久没一起吃了。 钱琼听到这话很是嗤之以鼻,道: “不就五六天吗?我跟那谁还一个月都没见了呢。” 江月在旁边表示赞同:“就是,我也跟何年快一个月没有见了。” 迟柏意一下子头疼得要命,特别想要把这俩最近天天不请自来的电灯泡扫地出门: “你们不困吗?” 钱琼神采奕奕的:“不困,这都困了过年怎么办,来陈运,再开一局。” 陈运不想开,逮着江月凑数让她开,自己躲去了书房,迟柏意一看,也脚底抹油跟着躲了,把客厅让给那俩最近打游戏上瘾的混球。 书房没有床,沙发就一张,俩人在上头叠着坐下,陈运还没说什么呢,迟柏意先叹了口气: “这以后可怎么办啊。” 什么怎么办? “你看看。”迟柏意坐在她大腿上朝门口努嘴,“本来这几天就忙,加上这俩人,天天晚上折腾到十一二点,等过两天回北城更没私人空间了……” “然后等过完年吧你又要上课,考试,一晃到六月份高考,高考完就得异地。”迟柏意掰着指头数,越数越气:“想过个二人世界怎么就这么难呢!” 陈运本来听她说回北城还在紧张,紧张到一半听到后面这一串,瞬间笑了: “你怎么想这么远啊。” “这还叫远吗?”迟柏意很不满,“近在眼前的事儿了都——我跟你说你就不应该在今天放她进来。” 陈运问:“谁?” “钱多!”迟柏意咬牙切齿起来:“一点儿没有边界感。看看毛毛,再看看她,我恨不得小时候直接给她塞垃圾桶里。” “毛毛住进来那是人家搁这边没有房子,她呢,自己有家不回,天天往咱们这儿跑什么……” 迟柏意新仇旧恨涌上心头,吐槽起钱琼一时竟停不下来: “好不容易明天就正式休假了,今天回来的早。我还想着晚上咱们好好温存温存,明天一大早起床买完东西就出发呢。她倒好,两肩膀抬个头一张嘴光溜地滚来了。 年货年货也不买,行李行李也不收拾,净指着我。从小到大什么都是我……” 迟柏意的吐槽上起头来也相当可怕,时间跨度大到从四岁一直到二十八岁,旧账压根翻不完。 更夸张的还有小时候坐在学步车里的种种不睦—— 谁谁把谁谁谁踹了一脚,谁谁坐在谁谁谁肚子上…… 陈运听得实在好奇,打断道: “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连这个都记得?不是说小孩三岁之前没有记忆的吗? 迟柏意道:“奶奶跟我说的。” 陈运就不说话了,心里默默回忆起自己曾经有没有做过或说过什么会让她记仇的东西。 一想发现似乎没有,再一想发现又似乎很多。 想来想去,迟柏意的吐槽语气已经从恼火转向了委屈。 还是委屈得不行的那种,边说边抿嘴,挺大双眼睛巴巴儿地一下一下扫过来。 扫得陈运当即就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全抛到脑后,抱着她安慰起来: “没关系,那不是过年前咱们还要在临江待两天的吗,这不是二人世界吗?” “高考完还有好长一段时间假期呢你忘了。说不定我还考不上呢。而且你看我这鼻子,没准到明年夏天也好不了,好不了我正好不去了,后年再……” 迟柏意一下捉住了她嘴:“停。” 陈运眨眨眼。 “考不考得上我不管,鼻子我有没有告诉你一定能好?你是不是特别相信我?”迟柏意说着,还抓着她冲自己点头。 陈运被迫点了两下头,差点没气笑:“有你这样的吗?” “那你是不是相信我?相信我的专业能力,相信我的专业素养?” 眼看迟柏意又伸手了,陈运赶紧先自己点了: “我相信我相信——所以你明天的安排是我们起床先去买东西吗?” “先吃饭。” “所以是吃完饭就去买东西?” 迟柏意点了点头:“买点儿路上用的,不是要开车吗,给你们买些零食。还有这边的不好寄的土产之类,带回去给奶奶。” 陈运了解了:“那要不咱现在去买?” 迟柏意一愣,想扭头去看表:“现在?” 陈运把她下巴转回来:“现在——现在也就五点多,超市什么都没关门。我带卡,你开车,买完我们找个地方一起吃顿饭,不理她们了。” 迟柏意犹豫着:“那是不是不好,毕竟毛毛……” “饿了她俩会自己找食。”陈运看着她:“临江还待两天呢,你都没有跟我讲过要怎么玩儿。还有奶奶喜欢什么,奶奶是怎么样的,你们家是什么样子,你都没仔细说过。” 迟柏意还在犹豫:“可是你不是要陪毛毛一起去见她家里人……” “请钱琼姐帮忙去一趟吧。”陈运说:“我又不会说话,说话也不好听,再说还有她那个表姐何年呢。” 迟柏意便心动起来,眼睛亮晶晶地带上了笑意。 陈运直起腰碰碰她鼻尖,声音低了一点: “好不好,二人世界?” 二人世界当然很好。 原来不止是在床榻之间,只要俩人一起做任何事,感觉都不一样—— 迟柏意买东西居然算是来者不拒那一挂的,想到什么是什么,东一榔头西一榔头。 陈运则更习惯提前列一个清单,从衣食住行各方面都排列到位。 这样的行为作风按说应该有很多冲突,可她们偏偏乐在其中。 迟柏意推着推车满足得不行,叹道: “我现在总算明白老周说的那个双面性了。” “凡有发生皆利于我么?”陈运拿着三盒指套来回比较着,道:“我也一直记得这个。不过我一直以为这话是教人具有阿Q精神,不要钻牛角尖的。” “这明明是说要把所有坏事都尽力操作成好的——不是,你能不能不要看着这种东西说这种话?”迟柏意很想走,“还这么严肃,你能不能稍微脸红一下?” 陈运就抬头看看她,目光特别澄澈: “你怎么脸红了?” 因为你在这儿研究六七分钟了! 迟柏意道:“因为我这个人脸皮薄,容易害羞。” 陈运笑了一下,把三盒全扔进推车里,抬腿道:“那希望你在家也这么容易害羞。” 迟柏意脸都绿了,推着推车在后面。 陈运甩着手在前面走,心情很好,还说: “虽然我现在不大能用上,但是你终于放假了。既不用上班,也不用早起查房,借口找不了了,所以我觉得还是多买一点儿比较好。哎你说,明天我们出门带几盒?” 还几盒? 迟柏意非常想把这几盒全给她扔出去。 “那一盒估计可以了。”陈运点点头,“接下来就是给奶奶买土产。对了,奶奶喜欢什么?” 迟柏意对这个转折实在无话可说。 “土产的话,茶喜欢吗,西陵毛尖?青砖茶?算了,感觉挺没档次的。” “那酒呢?我以前听别人说说,第一次上门要带烟酒茶糖,最好再加上那种小家电之类,还有营养保健品……” 迟柏意这下知道为什么这回出门又带卡,又拿存折的了。眼看她已经塞了一盒阿胶又去摸海参,赶紧上去拦下: “不用这些,家里都有的。” 陈运怔了一下,好像才反应过来: “哦,那……” “买点儿吃的就行。”迟柏意看她那个样子忽然有点心疼,想了想,又说:“要不把你那些香带一点?” 陈运眼睛一亮:“香?合香?奶奶喜欢这个吗?” “应该……会喜欢吧。”迟柏意想到老家那只当摆设的巨大香炉,肯定地点了点头:“绝对喜欢。她一直挺爱中医什么的这种东西,家里也没人能跟她聊这些。” “那我可以聊了啊。”陈运高兴起来,“这个我可以聊的!” “是的。”迟柏意一只手搂住她肩膀,“所以不用紧张,你应该也能感觉得到,她挺随和开朗的。年轻的时候跟钱琼她奶奶一块儿打拼家业,走南闯北见识很广。跟我妈不一样,她特别喜欢小孩儿,尤其喜欢漂亮又努力的小孩儿。所以我说,她绝对特别喜欢你……” 见陈运推着车听得认真,迟柏意默默在心里又加上一句:不过我妈也绝对喜欢你。 “她爱给人讲故事,也爱听别人讲故事。爱安静,早些年不想出国,我妈不同意,俩人还大吵了一架。不过俩人总吵架,彼此都习惯得很,这几年不见对方各得其乐。” “我家就是一普通小康家庭,早些年当过暴发户,房子挺大。不过北城那地方就是那样,乡下房子都大……” 等迟柏意成功把自己说成黑土地冷山沟子钻出来一土妞,东西也买的差不多了,俩人顺势转向收银台。 路过户外用品区时,迟柏意忍不住上去观光。 陈运将车子推到一边去停下,跟在她身后默默看着。 迟柏意观光得很仔细,很开心: “现在太阳能手电已经到这种程度了?还能录音呢。” “这套厨具我记得我也有……” “2326,新款哎!” “想要吗?” 迟柏意摇了一下头:“不用,买了也……” “想要就拿上吧。”陈运说着看了一眼标签,五千多: “……也不贵。” “这还不贵啊。”迟柏意转头笑着,“不是我给你买东西贵死了贵死了的时候了?” “谁让我现在挣得多了呢。”陈运道:“拿吧,当我送你的新年礼物了。” 新年礼物啊…… 不过迟柏意还是很坚决地摇头: “不要。” 陈运伸手就拿,迟柏意赶紧摁住: “真的不要,这是望远镜啊宝贝,买了也是放那儿,你看我一天什么时候用得上……” 难不成拿着它上医院天台看麻雀吗? 或者晚上值班无聊还可以看一下楼下的猫?还是带夜视功能的呢。 迟柏意想到这儿狠狠心动了一下,更加用力拒绝起来: “走吧,我们去付钱,付完钱吃饭去。你不是想吃那家的牛排了吗,牛肉没有,但是鸡肉是可以的。” 陈运不为所动:“可拿着这次出门正好用得上。” 迎向迟柏意略显呆滞的目光,陈运轻轻笑了笑: “我查过了,你说的临江那个山。原来有一个很大的露营基地。我也看到你车库堆的那些落灰的露营装备了。” “就是不知道现在能不能看见鹿,不过看不见鹿,你也可以拿它看看鸟儿。” “还有你的鱼竿什么的也可以带上。这次机会难得,你可以好好玩儿两天。” 陈运说完了,看向她:“怎么样?” “挺……好的。”迟柏意不知道该说什么,慢慢松开了手:“我……” 她想说我其实只是想带你好好玩一下的,又想说我也并没有特别特别特别想去那儿玩那些,还想说露营可能真的有点无聊,陪别人钓鱼更无聊。 可她什么也没有说。 因为陈运还是那样看着她,很专注,很温柔。 “那……我不要这个。”迟柏意又望了一眼那只夜视镜,道:“我的帐篷小了,你给我买一顶新帐篷吧,好不好?” “好啊。”陈运秒答应,“我们一起挑一顶。有什么样的,你想要什么样儿的?” “双人的。” “成,双人的。” “很漂亮的那样,不要灰扑扑。” “好的。” “像一座房子那种,有屋脊,有前厅……” “行,都行。” “还要顶上透明可以看见星星的。”迟柏意要求着。 陈运笑着点头:“好,要顶上透明可以看见星星的。”【你现在阅读的是 】 The end 第137章 像一滴水 星星是看不见了。 不止星星,什么游船饮茶、篝火烧烤、林间观鹿,一帆一桨一渔舟之类的,也是通通一律没有。 实际上往这个风景区前一站,钱琼就在问: “你俩是打算上这儿玩儿?” 她的话听上去阴阳怪气的,迟柏意没理睬,还一个劲儿从后备箱往外搬东西。 陈运帮着搬。 江月紧张得不行,本来也坐不住,干脆下车一起搬—— 上下山的车是早租好的,此时就停在门里面,司机特别有眼力见儿,停下就走人了,东西还得她们自己搬上去。 就这么搬——三人忙忙碌碌,一人袖手旁观。 袖手旁观的那位嘴没一刻闲: “哦,看来这是打算住外头——嗬,还有渔箱呐,烧烤调料也带啊。啧啧,帐篷都扛上了……” 江月帮差不多了,听到这儿就凑过去小声问: “帐篷怎么了?” 帐篷不是挺好的吗?听说这儿还能露营呢。湖边一扎,山清水秀,满目风光心上人,小空间,多温馨啊。 钱琼呵呵一笑:“温馨,那估计是挺温馨的——行,那你们温馨着,我们走了。” 说完,一拍江月肩膀:“走,别让你家等急了,咱也快点儿。” 江月满心疑惑瞬间抛过脑,又一心一意紧张起来,同手同脚被她领着往车前走。 边走,钱琼边低声说: “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 江月紧张得要吐了,问: “什么时候?” “五九了。”钱琼道:“你老家这儿小年刚过,现在正是冷的时候——你回头往上看一眼。” 江月回头瞥了一眼,背后青绿连绵的:“挺好看啊。” “往树上看。” 江月仔细看一眼,忽然不吱声了。 钱琼就嘿嘿开始笑:“可太温馨了——数九寒天的大风天,帐篷,钓鱼……” 江月此时再回头看那俩傻乐傻乐的人,很是有些惨不忍睹起来: “那这、要不提醒一下……” “提醒个屁。”钱琼跟着看一眼,扭过脸很认真地道:“看那美的——这就叫生活懂不懂,生活就是一点点意外,一点点感动,一点点惊喜、喜极而泣……哎,你俩!两天后咱还是在这儿汇合啊。” 那俩头都没抬,一起朝这边挥手。 钱琼拉开车门: “行了,走吧。我都开一天车了,你家有床给我今晚躺一宿没?” 江月爬上去系着安全带:“有的有的,视频过了的,什么都有。” “那饭有没有?” “有!”江月点头,“做了好大一桌菜呢,她……她都给我发照片,说就等我们了。” 说完,又有点不好意思地摸摸脸:“而且还有我的房间呢,收拾得特别好……姐你知道吗,我都有房间了,自己家的房间了!” “你都说一路了我能不知道吗?”钱琼笑笑:“你家里人估计得一块儿在村口接,不知道放不放鞭炮——哎,给你带的东西都收好了?” “收好了。”江月摸着自己身上一直没取下的包,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声说:“谢谢姐。” “客气。”钱琼一打方向盘,“日子长着呢,有谢回头说。对了,你过年还跟不跟我们走?” 江月还真没想好。 钱琼也没看她,道:“照我看,小陈运说得没错,家里人确实疼你。想留就留下,不想留也不用勉强。毕竟生活嘛就是……” “一点点意外,一点点感动,一点点惊喜。”江月笑着接上。 “还有一点点喜极而泣。”钱琼点头。 当然,对于花了十五年终于走回家的江月来说,这四者并不难理解,很快就尝了个遍。 而同样尝了个遍的还有一旁被卷入得很彻底的钱琼(她现在明白陈运为什么不来了),以及那俩在山上大包小包面面相觑的人—— 风很大,雾凇林也很大,雾凇林前的湖面更是光溜的超大,晶莹剔透,恍如仙境。 钓鱼是不用想了,要钓鱼还得先破冰。 划船……没船。 至于露营…… 迟柏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问了一遍: “您说基地没有了是什么意思?” 对方一摊手: “就是没了,不干了。你们是要去玩儿吗?” “想玩儿去玩儿呗,随便玩儿,爱怎么露怎么露,不收你们钱。” 陈运张大了嘴。 此人看见立刻又补了一句,道:“放心吧,冬天也没蛇,我们这儿野猪跟熊都不来。” 可这不是野猪跟熊的关系啊。 迟柏意还在伤心: “没基地了,没地方,没设备……” “所以你俩就可以随便啊,爱怎么扎帐篷怎么扎,想怎么住怎么住——喏,瞧见没?” 陈运愣愣地跟着她手指往右边看,迟柏意也一起看。 “就那个库房,帐篷什么的都有,自己搬吧。” “要搬吗?” 俩人摇头。 “那去吧,顺着外面那个小路自己走,左拐右拐再左拐,走到空地就到了,哦那儿可能不是空地了,现在草比较高……” 最后陈运听了一耳朵方位晕头转向地跟着迟柏意出去。 站在这个看起来很不像游客中心的门口,迟柏意很茫然地说: “我明明记得这儿以前还有个道观啊。” “有啊。”背后一个声音道:“原来你们要来道观啊,来呗,在后面呢。” 俩人齐刷刷回头,刚才那个工作人员正抱着胳膊看她们: “来不来?我们这儿签可好了,来抽吗?” 迟柏意无可无不可,转头问陈运: “抽吗?” 陈运就问:“要钱吗?” “不要。”对方笑着道。 她们便跟着去了。 这回是右拐左拐再右拐,大殿白玉像,签筒三振,落出来支上上签。 再三振,还是支上上签。 “二位施主好运气,福生无量,遇难呈祥,六合同春。” 趁着陈运提笔沾墨去写祈愿牌,迟柏意偷偷摸开签筒一看,一筒全是上上签。 迟柏意面无表情,默默把签筒放了回去,转身找陈运。 陈运正把什么东西往兜里揣,看见她来了,笑盈盈地迎上前道: “你抽完了?” “抽完了。”迟柏意把手放在她手心,笑了笑:“你呢?牌子挂上去没有?” 陈运却没回答,牵住她朝外走,边走边说: “我问过刚刚那个道长了,她说基地是荒废了,不过应该还是挺美的,要不咱们就去住一晚?” “怕我失望啊。”迟柏意摇头:“不用。天这么冷,住一晚该冻病了。我刚刚也问那个工作人员了,山腰有酒店,我们可以坐索道下去住那儿。” “那帐篷呢,可是顶上透明的帐篷呢,双人的呢。” “没事儿,等明年夏天。” “可该看不到星星了啊,你说这儿的星星很漂亮的,还可以看见银河……” 迟柏意拉过她,轻轻一吻:“没关系,冬天本来也难看到星星的。是我忘了。” 然而星星也并不是一定要在帐篷里,要在最晴朗的夜晚才能看见的。 就像银河也并非只有出现在夏天。 它还可以落在身上,落在爱人的眼中。 结冰的湖面无法行船,而摇晃散漫的床榻被褥间头发会像水波一样荡开。 鱼不会在天冷的时候开口上钩,手上的动作却会。 灯光如黄昏暮色般流动过整个房间,迟柏意看着眼前的人,仿佛可以看见那天晚风晚霞中朝自己走来的某只小熊。 小熊毛茸茸,小熊头套中的那颗脑袋也是毛茸茸。 菠萝味儿的糖果没有,只有香炉中香气还随着每一个眼神,每一次亲吻流转。 青烟缠绵悱恻,酿出药味儿,茶味儿,苦味儿,以及那后来居上的一分甜。 比蜜甜,比糖香。 “我看到了。” “嗯?” 亲吻中露出的声音含糊不清: “星星……” 陈运跪行过去,俯身轻轻问: “什么?” “星星。” 迟柏意说。 是星星,很多很多星星。 银砂流火,摇曳颤栗,错落水中如珠走镜复明复灭。 它们纷纷坠落。 像极了迟柏意八岁那年仰头望过的那场流星;也像迟柏意十八岁的梦中绽放开千朵万朵的烟花;亦像迟柏意二十八年终于淋过的这场大雨。 又像……她们此刻眼角鬓边淌出的那一滴。 正划过彼此脸颊和喉咙,相会交融。 后来天就亮了,天总会亮。 农历冬月二十八,行李箱轱辘滚滚响起,高铁飞机在天在地穿梭,下山的脚步于走廊匆匆来去。 陈运仰躺在迟柏意的膝盖上,平复着呼吸,从枕头下摸出一只木牌。 红褐色的木牌,黑色的字,只写着她们的名字。 迟柏意接过看看,紧紧握在了掌心。 “我也不知道要写什么。”过了一会儿,陈运说。 迟柏意说:“嗯。” “好像要写的好多,好像又没什么了。”陈运接着说。 迟柏意说:“我知道。” “我也不太信这些。”陈运继续说:“不过我信你。” “你说周大夫好,周大夫就一定很好。你说我有本事,我就肯定行。你说我的鼻子三个月能好……” “它就一定能好。”迟柏意低下头看着她:“交给我了。” 俩人赤祼着四目相对,半晌后,陈运点了一下头: “都交给你了。” 好的,坏的,一辈子。 哭或笑,汗与泪,十年二十年一生—— 只是迟柏意依旧看着她,总是看着她。 于是她们下山,走向人群,汇入人潮川流不息的大河中。 像那相会交融的每一滴也总会重新飞回。 像一粒沙,一条鱼,一颗小小的微不足道的石子。 “像一滴水。”陈运说。 迟柏意笑着点头:“是,是像水。” 就像一滴水。 没有任何不同,没有味道,顺着唇齿进入,冒出白烟。【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