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杨冰很紧张,他活了三十来年头一次紧张成这样。作为弘农杨氏六龙之一,他的名声可不是家族炒作出来的,从十五岁出家门游学四方,杨冰在雪域吃过羊,在胶东捞过鱼,在岭南打过野人,也曾游学巴蜀差点失守屁股,总之人生阅历非常丰富。
对上林一看过来的眼神,他先是故作无事地坐了下来,然后没话找话地笑道:“那边灶火烤得慌,叨扰盟主了……诶?那位异域勇士这两天好似不在?”
这是真的没话找话,呼兰霍兰在盟军这边一直很低调,他明面身份是林一的奴隶亲卫,三十万大军忙糟糟的,只是林一身边少个人而已,有注意到的也不会多想,兴许攻城时候死了或者逃了呢?但崔殊和段凛都下意识地看了杨冰一眼。
不怎么对劲。
杨冰略微眨了眨眼睛,又怕被盟主觉得睫毛长,硬生生停住了。林一咧开了嘴巴,笑着说:“他回老家去了,西北那边惯用精锐,五万精锐一出,只许他江骋攻我范阳,不许我去捅他后防?”
哦,原来是回雪域去组织从后方攻打西北,应该是准备从朔方定襄一带去……?!
杨冰才反应过来,硬着头皮说道:“盟主在说什么,我、在下……现在应该懂,还是不懂?”
段凛一只手按在他的肩膀上,还是冷着脸没说话,林一周遭的十几个亲卫的站姿都有一些变化,最大程度地遮住了这边正在发生的一幕。
“别怕,别慌,来坐下谈。”林一示意段凛放开杨冰,崔殊给杨冰挪开一个空位置,林一吃着豆橛子,一口一口咬得清脆嘎吱直响,“老杨不是外人,来来来继续说,之前说到呼兰霍兰被派去打朔方了,这事之前就有组织过,不仅是呼兰部落参战,还联合了雪域中小部落四十多部,苏赫王部为主力,遣骑兵四万,这次主打攻城。”
崔殊看了杨冰一眼,也正经商谈起来,“雪域人善攻不善守,而江骋腹背受敌择一而战时,若选择回防后方,恐怕大本营这边没法及时援助。”
林一说道:“雪域贫瘠,不会久追,我制定的方案是,如果能攻下朔方云中五原三郡,骑兵可以充分发挥,那就以打穿西北后防为主,范阳一线全面拖住西北主力,如果三郡只能下其二,就以范阳为主战场,用后方来拖延西北兵势。”
崔殊也认可这事,杨冰听得入神,忍不住地道:“雪域骑兵凶悍,西北精锐勇猛,那要是万一打得比较寸……”
他比划了一下,到时候雪域打下西北,范阳失守被打了河北胶辽,这不就是等于换家吗?谁亏谁赚都说不准。
林一看了一眼已经在丝滑融入谋臣团队的杨冰,给他在地上画了泥巴地图。杨冰马上就懂了,换家是西北吃亏,因为林一这边有一整个雪域的大后方,还有雍西四郡在手,那好了,三面直接接壤,飞地连成铁板。如果西北这边的精锐打进河北的地盘,五万精锐是能把林一的这些军队按着揍,但五万人要如何吃下这东南半壁江山?
换成杨裳还比较有可能,江骋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所以一旦捅后防比较狠,他就会掉头回援,这波啊,三十万盟军对于林一来说跟空气一样,她左刀右叉就是为了啃西北这块硬骨头。
这一战摊子铺得非常大,但是还在可控范围内,林一吃得好(?)睡得香,次日段凛穿林一的全副盔甲在前军赶路都没人发现她不在。
之所以不在,是因为西北精锐的飞狐陉第一战打响了。
飞狐陉虽是易守难攻之关隘,但对于江骋这种级别的将领难度是真的不算大,与其真败不如佯败损失小,但第一天还是勉强守住了,双方都往回拖了不少战友尸体去掩埋,在拖尸时都默契地没有再打,战场是有约定俗成的规矩在的。
入夜,飞狐陉中把守仍旧森严,远处扎营的西北军帐里,江骋自己卸了臂甲和腿甲后,伸手把兜鍪放在桌案上。今天他是亲临战阵,杨裳在后方指挥全局,这一战他杀敌杀到自己都忘记数字,这会儿褪去铁甲才发觉手臂一直在微微颤抖,正准备松松筋骨,床榻上坐起个身影,是萧玲珑。
她给江骋轻轻按揉起来。
“从前没有和林一交手的机会,但也知道她几分本事,今日她发挥不佳,几次失手,三日之内飞狐陉必破。”江骋说着,眉头皱起,还是道:“但我仍然不赞成在此时兵压范阳,打雍西都比打这里好,后方朔方云中那些地方看似兵多,都是一盘散沙废物,雁门的那些旧将没有几个有本事的,阿父却偏信他们。”
萧玲珑不知兵,但是觉得挺痛快,笑着道:“打范阳也是有好处的,范阳富庶,叫那妖女心疼死!”
江骋一噎,然后就不提打仗的事了,向后仰靠在简陋的床铺上,一只手遮住了眼眉,低声细语地道:“等打下河间,带你去探望老夫人吧,上次匆匆来去,我知道你们之间也有些心结未解。”
那时节,他和萧玲珑远去河间,正赶上林一打下辽东,两人离开时又落魄又丢脸,江骋其实也有些在意这个,只是嘴上不说,萧玲珑却是从小的公主脾气,不仅嘴上说,心里也记着,偶尔夜里还会哭。
说到这个,小公主就高兴起来,难得有些灿烂的笑颜。
次日飞狐陉破,王澈有条不紊地下令撤军,并不是传统佯败的丢盔弃甲,而是整齐的撤军队列,毕竟一个擅长兵事的主君摆在这里,在没有大规模死伤的情况下佯败就不能显得太菜,要像是战略性放弃飞狐陉一样。
其实大规模作战也少有玩花招的,杨裳也是宿将了,都没有觉察到什么,下令不追击,马上要全面接管飞狐陉,战事顺利的话只是多此一举,要是战事不顺,他们可是要守住飞狐陉好让大军安全撤退的。
没有撤至涿县再战第二轮,王澈直接兵归范阳郡城,郡城中大部分世族和平民都已经撤离,成为一座临时军城。
然后林一就回到盟军那边看看情况了,她离开三天都没有回去看一眼,甚至雪域都回去了一趟,呼兰霍兰那边已经在出发前往朔方郡的路上,会盟来的雪域骑兵人数已经有七万之多,她也着实低估了三线作战的压力,盟军战场其实也是很重要的。
嗯……带着盟军在常山郡转圈是真的很重要。
段凛演得很好,大热天的全副盔甲在身,尤其面甲遮盖呼吸不畅,他也忍受住了,三天里甚至还开过两场小会,就是现在盟军这边普遍都是士气旺盛,想要再下一城,没有林一在,段凛不敢自己主持,怕打出真死伤来。
林一回去的第一时间就组织各家将主,圈定下一个攻打目标。
常山郡这边,郡城真定城所在也是驻军所在,林一打真定的时候是因为人家郡守投诚了,不然打下来也可费劲,林一是准备带着大军速攻真定城,给他们来一场大胜的,但是世族将主这边就有些犹豫。
韩和很谨慎地道:“郡城所在难以速攻拿下,倒不如先断其臂膀粮道,比如栾城或者赵县,打仗这种事还是稳扎稳打来得安心。”
其他人也不晓得这是一场主家带着客人参观的军事演习,他们都自觉是在打一场大战来着,连张小刀这次都站在韩和这边,“盟主确实凶,硬是喜欢冲杀打猛仗,但勒回、勒回怕是要去送人头哦!常山郡城勒个地势,一看就晓得啃不动,还不晓得里头藏了好多兵,稳一手嘛,莫莽起整!”
林一两手一摊,无奈地看向许开荒,许*开荒也心虚地移开了视线。
兄弟,不要怪我不支持你哈,实在是你太莽了。
反正就是拖嘛,林一也不在意先打哪边,再次来了举手表决,然后圈定了下一个攻打目标:栾城。
打仗最辛苦是赶路,栾城距离元氏县最短的路线大约五六十里路,考虑到盟军基本上都是步兵,大军行军又会拖慢路程,一两天的时间就能赶到,其实真定也是这么个距离,城池之间相隔距离近也是平原的特点之一。
林一预计花五天时间带领盟军拿下栾城,实际情况要是打敌城,对她一个闪电战专家来说用不了这么久,但这不是军演嘛,军演总是要准备许多的。
世族将主这边发表意见都比较频繁,因为真的懂一些东西,草莽首领那边普遍胡乱发表意见,林一作为盟主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两边端水,她端得挺快乐。
入夜,段凛习惯性地往林一的帐子里走,走到一半就顿住了,想回自己的帐子,但是他好像并没有自己的营帐,打从成为“降将”起。青年深吸一口气,踢开了崔殊的帐帘,直接合衣躺在军师旁边。
崔殊睡得很香,一般缺德的人都睡得香,没有良心怎么做噩梦嘛。
第172章
如今正是雪域的夏秋季,一年之中水草最丰美的时节,这时节雪域就是大片大片的草原,骑兵行军时往往只需要驱赶大批牛羊,打仗的成本被无限降低,夏秋季不得互相攻伐的规矩也是因为这个,但凡打出真火来,死伤不可估量。
在苏赫王部一统雪域之后,雪域就迎来了连续两年的和平期,从雍西辽东那边有两条通商粮道,牛羊马匹可以换城过冬的口粮,饿死人的情况大大降低,许多中小部落都毫无疑问地对苏赫王部献上了忠诚。
这对苏赫铎来说没什么用,忠诚又不是对他,他在帐子前烤个土豆还要被格桑大娘批评浪费柴火呢。
我一个王子还不能享受享受了?成天用牛粪烤土豆很文明吗?土豆这玩意儿可是直接就要进口的,放在牛粪堆里烤这合适吗?
总之骄奢淫逸的苏赫铎索性躲在帐子里偷偷用柴火烤土豆了,现在夏秋季快到尾声,今年也是在苏赫平原办的盛会,因为少了老二和王先生,苏赫铎又代管王部,多的是美丽少女来邀他宿夜。胡混了几场后,苏赫铎被好友狄戈从少女的帐子里拖了出来,狄戈对他简直是痛心疾首,问他:“王子是否无有远志?”
啊……苏赫铎想起来了他和好友密谋过的“远志”了。
果然狄戈沉痛地道:“大汗今年四十有七还是四十八来着?记不清了,总之!大汗过了五十岁还能和可敦有多恩爱?我们雪域可不是真的父死子才继啊!阿铎,你明白我的意思,你是长子,你是最有希望的,你不能因为女色而耽误大事啊!”
苏赫铎挠了挠浮夸的胸肌,迟疑地道:“可是我真的有希望吗?可敦喜欢的是阿父那样的智者……”
狄戈指了指草海的方向,震声说道:“呼兰霍兰就很聪明吗?他靠什么?他能靠身子为什么你就不行?你是不是从来没有表达过这方面的意愿?男人不争不抢,只能等着当和尚!”
苏赫铎岔开话题道:“最近中原那边是不是动静有些大?自从阿父回来后,弄了那么大一摊子人。”
狄戈沉重地叹了一口气,没有让他逃过,而是说道:“想想看,阿铎,以后你和其他女人,比如阿真娜吧,她很漂亮,你们有了几个孩子,孩子也很聪明可爱……”
苏赫铎被说得有些神往起来。
“然后,可敦和忽律王子或者乌苏王子有了孩子,他们是实质上的王后,大汗还在的时候也许能护着你,你还有地位和尊严。以后大汗不在了,你作为大哥却要低两位王子一头,如果之后他们的孩子做了王,你的孩子也要向他们行礼,逢年过节你的侄儿坐在高位上,你要为他牵马驾车。”
狄戈按住他的肩膀,“就算是为了孩子,拼一拼吧!苏赫忽律不过是长得好看,你可以比他更骚更浪!我最近找人做了几套衣裳,还请了中原世族的舞姬,阿铎,你还记得我们称霸雪域的梦想吗?”
苏赫铎被说服了,然后听话地穿上了没几块布料的衣裳,他迟疑地看着舞姬的示范教学。
狄戈鼓励道:“记住!称霸啊!做大汗啊!”
苏赫铎差点哭出声来,从前称霸做大汗的梦想里,没掺杂这么多复杂的东西,他想着的是自己从战场上杀出一个不世英雄的传奇来,没人告诉他现在称霸的门槛这么高。
到底谁家霸王需要学晃皮鼓的。
西北精骑踏过飞狐陉不久,林军在范阳城郊和西北精骑干了一场大的,这次就没用上王澈女装了,而是林一趁着夜色打了一场袭击。杨裳和江骋不是林一见过的任何废物将军,硬生生把夜袭打成了正面战事,双方都是披坚执锐,从深夜战至天光大亮,林一撤走。
五万西北狼,骨头硬得很,很是难啃。
接连十几日都是互有胜负,林一一直等到范阳城中军民撤走,才拍拍翅膀溜了溜了。
七月的天仍然暑热难耐,范阳城中有世族的冰窖留存,郡守府内摆放着冰盆解暑,城中大军来来往往,虽然很多大户都中门大敞,但愣是没有一个士卒敢踏足去捡些零碎,城头旗帜变换,杨裳正和老部下们以及太原上党的几个世族来人大谈庆功,瞥见江骋沉默捣冰。
他对江骋是很看重的,这可是上了家谱列在他名下的儿子,和亲生的几乎没有差别,所以就算心里不快,也没有点明,而是故作玩笑着道:“骁儿沉着,破了郡城这样的功绩,都不值当我儿一个笑脸?”
旧部知晓杨裳心意,连忙捧着说道:“少将军神勇无双,眼界也高,额老赵眼皮子浅,感觉这仗能写上墓志铭嘞!”
江骋放下冰镇的酸梅汤,想说些什么又咽下去了,庆功叙话的场合,他开口总是显得不合时宜。
就在这时,外面飞马来报,传令兵连口水都没喝,策马奔驰到门槛前才停,人从马上跳下,先呈送书面信函,再磕头报信道:“报将军,十日前朔方遭袭,雪域骑兵南下攻打朔方,十万骑兵如入无人之境,属下来时朔方已失四城,郡城被围,援军道路被断。令出为止,共有三十路传令兵,属下先至。”
刚打下范阳郡城的兴奋像杨裳脸上的血色褪去,众人一下子如同被冰雹砸懵,见杨裳还没回过神来,江骋起身扶起传令兵,问:“失了哪四城,为何被轻易下城?云中援军由谁率领?”
传令兵一一回答,传令兵不是林一那边的戏哥,不会哭哭啼啼传达战报,脸上满是坚毅和沉着之色,问什么都能清晰地答上来。
这会儿杨裳也反应过来了,坐在郡守的高位上,怒声道:“朔方郡是出了内鬼了,我们打朔方时何曾有这样轻易,十几日都难下一城,援军都打不通道路吗?那要云中郡守做什么?”
江骋瞅他一眼,朔方和云中的郡守都是跟了杨裳二十年以上的老兄弟了。
坐回位置上,之前声音最大的雁门旧部就不吭声了,几家世族谋臣开始说话,江骋沉默许久,说道:“回防吧,及时止损,来时虽然有预料朔方可能遭袭,但……”
但没想过会被打得这么快,实际上云中和定襄那边的驻军不少,也都安排了可信的将领,可是这种级别的闪电战背后都有极强的军事指挥,从前只听过兵如水势,哪里听过将如水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林一被拖在这里,在指挥朔方战事的究竟是谁?
杨裳思索片刻,犹豫着道:“就算朔方被占,雪域骑兵想打到云中也不容易,反而我们这边倘若速下范阳再回援,就分割了林女的两块重要地盘,从战况来看,河北这边不堪一击。”
确实,范阳这里可是大片大片的富庶良田,西北苦寒,杨裳才刚进范阳郡城呢,这辈子哪享过这样的福气。
江骋很少和杨裳坚持什么,但这次坚持地道:“回防,而且不能分兵,精锐必须马上回防,阿父,我怀疑这是做局,肉越肥,圈套越深,如果失了西北,雪域骑兵就能直下中原,到时候不是我们一家之难。”
杨裳有些被劝服了,却有人小声地道:“咱西北老家,哪有这里舒坦……”
江骋猛然拔出腰侧金刀压在说话那人的脖颈上,黑眸冷寒看着他。
这人吓坏了,说话的不是杨裳军中的老兄弟,而是雁门杨氏本家的子侄,连打仗都没靠近过战场的货色,在这样血煞横暴的气势逼迫之下,本能地抖成筛子,脖子在雪亮刀刃上撞出几道浅浅的血痕来。
“罢了罢了,骁儿饶他一命。”杨裳也是头疼,只道:“让将士们挨家挨户收拾些金银细软,也算没白破城一趟,趁着天还早,走!”
其实杨裳不在意战利品,但打仗需要激励军心,范阳城中的大户收拾得再干净,也带不走全部,糊窗户的还是丝绸呢,扯下,揣怀里!桌椅柜子上金子镶的边,撬走!珍珠装点的门帘,拽下来!
也不知道谁还背上了后厨的大铁锅,好家伙世族家里头的铁锅是真厚实啊,可以打一副铁甲了。
林一是准备放西北精锐们回防的,啃不动硬啃就是在拼死伤了,她屁股后头还有三十万盟军在常山郡转悠呢,但很快她这边也收到了战报,从朔方那边发过来的战报。
在她穿个马甲混入盟军的同时,苏赫阿那从浮阳出发北上返回雪域,林一忙得没有回去看过一眼,自然也不知道在她把呼兰霍兰放回雪域让他组织些人手捅一下西北后防的时候,苏赫阿那就已经召集雪域之中大大小小的尊王部落六十七家。其中以苏赫部落十二万骑兵为主,各家部落联合出兵,共计三十万骑兵,在夏秋水草最丰美的时节,驱赶着大量牛羊作为军粮,浩浩荡荡南下攻打西北。
根本不是闪电战,而是骑兵碾压局。
第173章
苏赫王部原先只有两个万骑长,叶利诃和克托,原先骑兵没那么多,但在吃下克烈部之后,马匹数目大大增加,又因为战事起来之后赖掉了魏朝的那笔账(粮食交易的后续),这两年哐哐地出骑兵。
骑兵一多,万骑长也随之增加,首先第一个升任的是秃发兀耶,这点不意外,从他刚刚崭露头角开始就没人怀疑过他不能成为万骑长。第二个是原来的叶撒千骑,他是林一夸过的会带着脑子打仗的小伙儿。第三个也是实至名归,健妇军的女兵教习赵春儿,她专门为女兵设计了马上和马下的杀人连招,在成军的健妇之中声望仅次于格桑大娘。
而格桑是去年就成为万骑长的,一家双万骑长!苏赫王部没有个真的小公主,两人刚刚可以到年纪参加夏秋季的女儿阿依差不多就是这么个地位了,两个月前就有好几个王子为追求她打了起来,最后小姑娘一个都没要,王子只是地位的区别,真不一定有多俊俏。
还有就是阿真娜的那个千骑长父亲了,这位和三个妻子一共生了四个漂亮女儿的英雄父亲,一直都是苏赫王部自己的全民老丈人,阿真娜的一个姐姐也在去年嫁给了秃发兀耶。这样在资历和人品都没什么问题的情况下,谁不愿意支持老丈人一票呢?
这趟大举南下,苏赫阿那也是难得魄力充足,除了格桑和克托留守王部之外,甚至远从北都还调了三万骑兵过来,随军用作军粮的牛羊数不可估算,而呼兰霍兰和他的草海联盟……啊,打先锋还是打得很不错。
说真的,中原那边(雪域人的中原泛指一切农耕地区)的流言蜚语是传不到雪域的,所以很多人甚至把呼兰霍兰也当成捕风捉影的事,毕竟年轻人虽然卖相好看,但是真论魅力,谁有带着三十万骑兵的大汗有魅力!
西北人觉得自家苦寒,羡慕河北,雪域人觉得西北简直富庶到没边,地里能长出粮食来,打下了西北,部落就能分到农田,再也不用灾年扔老人,过上衣食丰足的日子。
往年跟着克烈部的时候,都只是南下就食,解决青壮在冬季的温饱问题,都有十几家愿意拿出命来跟着拔都干呢,何况是这种级别的承诺了,不是所有人都向往富庶的中原,但分好处不能没有我!
苏赫阿那是和各家族长喝过血酒的,定下了严格的盟约,中原地多,雪域人少,此战若胜,愿意迁徙的搬到中原分田地盖房屋,想要留在雪域的按功劳分草场,而无论胜败,苏赫王部让出黄金草场作为此次最大的利益,至于是迁到雍西还是南迁中原,看这次的结果。
三十年风霜雨雪的积累,就赌这一次能为林一定鼎江山了。
是的,苏赫阿那不打小战,他从年轻时就分外惜兵,将每一个苏赫骑兵的生死系在自己身上,王澈眼中的有名将之才而无名将之狠,但乱世到如今,厉兵秣马数年,要眼看着林一从无到有打下的半壁江山被分吃,天下重归战火中吗?
苏赫阿那的答案是,战!
大军席卷南下时仍然保持着一丝克制,只克城不攻村镇,绕行平民聚居之地,每下一城则在城中圈定一块“不攻之地”,苏赫阿那对各家族长的解释是:“学拔都那一套只会人心向背,只能劫掠一时,想要让子子孙孙安居乐业,在中原的种地过活,在雪域的贸易通商,最开始就不要结下血仇。”
朔方是久历战争之地,上次江骋打朔方时就用过断绝粮道的狠计,抗争意愿不高,刀架在脖子上有人拼命,刀没有架在脖子上,而且在苏赫阿那连下两城后都没有大肆屠杀,甚至连抢掠的事情都极少发生,多是一些小部族控制不住底下的青壮,战时军规森严,抓了几次典型后也不再发生,其他的城池听闻风声就很难再死守下去了。
传令兵在抵达范阳的同时,朔方郡城就被攻陷四门,苏赫阿那进城后的第一时间就打开了郡城内的粮仓,秋收不久,郡城的三个大粮仓还没有装满,各家族长都很高兴,苏赫阿那在清点过后,留下一半的粮食作为后续的军粮,因为缺少人手,也没有像林一打辽东时那样各家各户上缴多少粮税就还回去多少,一是扣留了太多,二是没有那个时间,但他仍然有办法。
苏赫骑兵和呼兰联盟的骑兵通常是合兵一处作为先锋营的,这次呼兰霍兰亲自带队,其实呼兰族老们很担心他不服苏赫阿那闹出什么乱子,但实际上行军一路以来,族老们发现担心得早了。
别说不服闹乱了,呼兰霍兰几乎像是儿子一样听话,除了不和苏赫阿那打照面,一切军令靠转达之外,他简直指哪打哪,不知情的还以为这位骁勇战将不是呼兰霍兰,而是苏赫铎呢。
族老们也是郁闷,霍兰啊……你这,还不如不服闹一闹呢,我们漂漂亮亮的呼兰小伙不能卑微成这样啊!
大军从朔方境内穿行而过,不同于后营押送辎重的传统行军方式,反倒是先锋军中押运大量粮食,每过一个村镇,就由骑兵下马搬货,点清人头给这些朔方的百姓派粮,大多时候都很顺利,朔方这边气候和中原有区别,马上冬天就要来了,能让自家多一个粮缸被填满,谁不愿意啊?最多是没那么感恩戴德,村里贤老还会骂一些贼兵收买人心之类的话,但该拿还得拿。
呼兰霍兰不光把派粮这事完成得很好,有时候还会亲自去搬粮袋,他力气大,一个人能顶三五个青壮骑兵用,在外人看来简直是忠诚得不能再忠诚了。
林一那边也很快收到了这边的消息,飞来看过情况之后也是果决,没时间和苏赫阿那过多感激温存之类,进屋抱了一下就走,她现在无比振奋!
说实在的,林一这几个月来的压力是有一些的,盟军三十万你不能真的当傻子糊弄,其实她大部分时间都是用来和盟军磨耗,西北趁势来攻也不是一步臭棋,要是盟军这边攻势凶,再加上西北精锐深入腹地捅刀子,刚刚建立起来的政权一夕之间分崩离析不是不可能,从她几个月以来最多是骚扰骚扰漂亮男娃就可以看得出来,她连性生活都没时间了,也是真的忘记了苏赫阿那,在她看来男人平平安安待在家里就是一种安慰了。
没想到,没想到她的大汗会这样倾力帮她,一个人的一生能掀起多大的浪潮?苏赫阿那用半世的威名,为她掀开西北这一片天!
林一立刻做出决策,打!把西北精锐拖死在河北,她这边要抢占飞狐陉,段粮道,守住这块关隘,以范阳为囚笼,锁死江骋这匹西北狼!
诶对了,江骋好像不是西北人啊。
蒜鸟,蒜鸟。
四日后朔方全境被下,林一抽空过来参加了一下雪域联盟这边的会议,最后确定下一步攻打五原和云中郡,这是当然的事,打仗这种事,大兵团作战不一定能赢,但在对方兵力不足的情况下,想输还是需要一些抽象的天赋。
好在苏赫阿那这边没人有,在建立多条稳定的补给线之后,下一步兵发五原郡。
林一这边并不轻松,杨裳那天撤军很及时,路上被阻击了两次都没有影响回程的节奏,不得已林一设伏了一回,压了三万的精锐甲兵,双方开战,鏖战两日,林一亲自上的战场,没有找到江骋,看到了战车上的杨裳,除了战车守备,又约莫有三千亲卫远弓近盾地把杨裳围成铁桶,林一勉强地杀到杨裳面前,准备一爪子给他开瓢,就在这时她仔细一把打掉这人的面甲,瞅了瞅“杨裳”的面容。
是的,林一和杨裳见过,也许杨裳自己不记得了,但在魏朝还维持着最后的太平表象的那年,他送过最后一个和亲公主来雪域,和亲对象是当初克烈部的王子巴特铁木尔,林一见过他。
这个铁桶里的居然不是杨裳本人,林一马上放弃掉,骑上马折回自家战阵。
杨裳和江骋都在不远处的战车附近观望,江骋脸上染血,伸手擦了一把,“有些危险了,不光被拖着离不开,而且她准备斩主将,让我们自溃。”
杨裳这辈子经历的战事不少,比江骋还要冷静许多,说道:“为今之计,弃卒保车,骁儿你带着少部分人先藏起来,明日再开战,我带着老兄弟们吸引她的注意力,骁儿人少,可以绕开飞狐陉,回西北去。”
江骋顿住,黑眸盯着杨裳,几乎有些不可置信。
半路父子,真要为他做到如此地步?
杨裳注意力却不在他身上,死盯着林一离开的方向,发狠道:“是我杨无衣庸碌,一意孤行带累我儿,这次回去,守住我雁门杨家!”
江骋沉默,没有应答,但握住了杨裳拍在他肩头的手。
第174章
西北这边最大的失误是全程以为林一在常山郡投入了大量的兵力,林一作为盟军的盟主,西北传令先过她这边的手,别说那些草莽首领了,战场隔绝的情况下,连世族将主没几个蠢货的,都是她说什么是什么。
除了脑子里住着一个汪洋大海的杨冰,谁会以为三十万盟军之主会是传闻中的妖女本人啊!盟主不还养着一群营妓的吗?背地里说小话的可不少,自家养一大群营妓,从来不分润下属,你一个不到二十的年轻人,睡得过来嘛?当然,如今常山郡基本已经在手,对盟军来说,能带着他们胜利的就是好盟主。
言归正传,这次三线作战是林一创业以来遇到的最大危机,隔壁江东王都傻了眼,答应和林一联盟不代表他是个老好人过来帮忙的,而是有事恁上,窝就在这块儿站着看情况,你要是输掉了我就吃你几块肉,你要是赢了我可以帮帮场子。这点林一心知肚明,把江东绑上战车无非是怕这边三面作战,陆行脑子一抽也跟着过来咬她后方。
总之在情报被盟主本人过两道手之后,西北以为盟军牵制了林一的主力军队,盟军以为林一把兵力投入了范阳战场,而林一这次的主力也确实是在范阳战场这边,她连巨鹿都没有留驻军,在自家的地盘上将杨裳和江骋父子团团围住,从杨裳的经验来看,包围他们的至少有十二万训练有素的甲兵。
以少胜多的战役不是没有,一旦数额差距过大就会触发青史留名成就,千年下来其实数目没多少,容易让人误会以少胜多很容易,但不是的。这种战役很难打得出来,而且大多情况是人口占多的一方比较抽象,什么战场带家属,什么暴雨连三月,什么陨石撞军队,什么八百破十万……
而作为宿将,杨裳很清楚,误判主力在常山的结果只有一个,他这辈子没投过降,也不准备对任何人弯膝盖,名比命重说的就是他。
次日西北精锐转战到一处山口,至少不是四面被围的状态,而是三面被围一面靠山,这就是杨裳要给江骋留的一线生机。西北精锐已经剩下不到三万人了,其中有不少溃兵,都是西北世族部曲,真的如臂使指的还是雁门杨氏的旧部。
杨裳平素关照兄弟,这次却一个都没让江骋带着逃命,而是下令杀掉了自己珍爱的战马,和老兄弟们开了从范阳城里带出来的几坛老酒,夜里吃喝了一顿,还骂河北的酒没有西北的烈。
次日西北精锐突然从山中杀出,气势如虹,人被逼到绝境能爆发出来的力量是非常可怕的,林一观察了一下局势,很快就和杨裳打起了棉花阵,避开最凶狠的兵线,以轻骑兵为主力,弓步兵为辅助,慢慢地磨耗起来。
太行山中,一行十几骑卸甲减轻马匹负重,江骋策马在前,萧玲珑一声不吭坐在他马前,至少远处的喊杀声渐行渐远,直到丛林落叶掩盖马蹄印记,战马停步大口饮水,江骋才跳下马背,远远地看了一眼来时的方向,萧玲珑低声问道:“我们以后,又没有去处了吗?”
江骋忽然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战马稍歇,再次上路,江骋知道林一不会追来,西北狼的最后一次扑咬绝对会咬得非常痛,直到爬不起来为止。事实上他到现在还没有从杨裳弃车保帅的决定中回过神来,他到现在还没有想明白,为什么能逃出来的是他?
战火熊熊烧了四日,林一打仗最大的毛病也是惜兵,想以最小的代价消灭更多的敌人,就要花费更多的心思,等到清理战场的时候,她亲自过去拂开血糊糊的一片,把穿着江骋战甲的那具尸体扒拉起来,面甲底下是个最多十五岁的少年面容,这是李代桃僵了。
林一血淋淋的手很是纠结地抓了一把头发,不过好消息是有,杨裳的尸体也被找到了,他是在军帐里自戕的,自戕之前他就受了重伤,大约是不想死在敌人手上。
此役五万西北精锐,俘虏七千溃兵,余者皆殁。
韩小六衣角微脏,每次打仗都是这样,他一个能被谋臣单杀的大将军,基本上身边都被围得铁桶一样,林一则跟个血人似的,站在一起不知道谁主谁将,韩小六还给累得够呛。不知道是不是指挥车上比较晒,还是把他嗓子喊累了,总不能是横穿战场这几里地把他给跑累了吧。
跑到林一这里时,韩小六擦了一把额上的汗水,他当然认识江骋,当初不是江骋把他扔在雪域,他还在禁军里头做小兵呢,之后也是天天把江骋全家挂在心上,一看到那穿着江骋黑水玄甲的少年尸体,韩小六就忍不住骂了一声浪里马,林一瞥他一眼。
韩小六面不红心不跳的解释道:“则个是窝们淮阴的方言,代表马在浪涛里奔腾,就是很厉害的意思,我是在说江骋厉害啊,必死之局还能跑了。”
林一横竖是听不懂,用韩小六的装饰性披风擦了擦血淋淋的手,下令道:“暑热未去,这里临近水源,不能随意抛尸,找个秃山集中一处先烧后埋……立个碑在侧,防止后人祭奠时寻不到,杨裳厚葬了吧。”
当然,对林一来说的厚葬就是打一个不错的棺材,立一个单独的墓地,什么陪葬品是不可能的,她自己死都不一定随葬点啥,鸟人没有这个习俗。
总之是一场大捷。
这边的战场暂时无事,主要是些善后处理,这个用不到甲兵,之前江骋歼灭天水军那一战,汾水为之不流,天水军的尸体也是由太原那边征发了老百姓去干活埋尸的,战后本来就会有很多人大着胆子去摸尸。林一还是规范了一下,只招青年男女去干这活计,也用不给工钱,干活期间三顿吃到饱就有不少人愿意了,毕竟除了甲兵之外的东西都能摸下来带走,这才是收入的大头。
丝毫也没有停留,林一在休整几日后就把重任交给了韩小六,让他兵发代郡,乘胜追击。
范阳战场结束后不久,苏赫阿那也下了五原和云中两郡,三十万雪域骑兵的局面百年难得一遇,江骋在回到雁门后立刻组织了一切能组织的兵力,在定襄郡和苏赫阿那打了一场硬仗,十二万西北军和雪域骑兵的战损比达到了惊人的二换一,要知道西北军可不是骑兵为主,江骋最善用的战术就是步兵冲阵骑兵侧应,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能以二换一。
不过两次主动进攻和一次追击战后,江骋就知道不止定襄守不住了,雁门也悬了,在失却朔方之后,雪域骑兵相当于有了一个补给充足的大后方,而西北的后方同样不安全,代郡已经失土过半,他陷入了前后合击之中,是强行困守孤城,还是找到一条路,打开最后的一线生机?
不用多想。
雁门郡守府的后院里一片嘈杂景象,丫鬟们急得跑来跑去收拾细软,江骋后宅的那些女子也都慌得不成。王清云没有收拾太多的东西,只是四季衣物,一些金银铜钱,其他的什么都没有带,几个亲卫把箱子搬到门口,江骋一一清点过人头,最后对王清云行了个后辈礼,低声道:“阿娘,请上车。”
王清云有些惊讶地看了看江骋,江骋经常会叫杨裳阿父,但对她历来都是冷淡客套的,毕竟两人年纪只相差十多岁,又或者是江骋最后还维持着一丝疏离,今日这声阿娘……她抿唇一礼,算是应答。
江骋没有扔下任何一个杨氏族人,愿意跟着他走的世族也全都带上了,事实上几乎没有人不愿意跟着他走,江骋现在手头上还有十几万的西北军,世族的兵在面对自家旧主时或许还有旧情,但别家的部曲就是人面的虎狼,如今的西北军其实也算得一个西北世族联盟军了,只不过人家是真的听江骋的。
王清云上了马车后,等到出城不远看了看方向,就大致有了数。
如今西北不能待了,按照常人的想法,也许经太原去往长安是唯一的一条路,但对于江骋来说,两次大败让他急需建立新的威望,他不会选择退往后方。
兵发洛都!入主中原!
江骋的军队一撤,两面战场同时压力倍减,韩小六那边吃下了代郡,苏赫阿那连克定襄下雁门,双方一会兵,成了孤城的上谷郡露出了不尴不尬的微笑,老子还打个嘚儿啊!
上谷郡守在双方制定下一步计划之前就投了,直到这时,林一把各地的战报分门别类地收拾好,梳了一个特别清爽的发型,坐在盟军军帐内,召开了一次盟军会议,议题不必多说,接下来何去何从呢?
值得一提的是,在会议的前一天,西北军打魏朝最后那几个郡跟打孙子一样,洛都已经被团团围困,魏帝萧宏火速在破城前传位太子,誓不做这个亡国之君。
第175章
盟军之中,最坚定的保魏党就要属卢家一脉了,之前林一不知道,卢宜死后他的侄子卢昭继承卢家的军队之后,这小伙子在会议时几乎没有城府戒心,什么都往外说,她才在卢昭*一次说漏嘴时知道卢宜的大女儿在去年从最低等的太子侍衣晋升昭训,年初有了身孕。
联姻这种事历来就是两个家族最紧密的纽带,太子年纪尚轻膝下无子,这个孩子生下来如果是男孩,就是庶出长子。如果后面太子妃无所出,魏朝又能坚持下来的话,所获之利足以让一个二流世家一跃成为顶尖外戚门阀。巨大的利益悬在头顶,也难怪卢家全族上阵来搏一场滔天富贵。
这是没经历过之前那一场大会战之前的想法,现在时局变化如此之快,雪域骑兵南下,西北变天,之前众人都以为林一如今和雪域是分割的,毕竟她帐下没几个雪域权臣。
消息闭塞之下,很多人连林一的大后方是苏赫阿那在管事都不知道,同样是误判。如今从夏打到快入冬,才下了一个常山半个巨鹿,但凡林一那边腾出手来锤他们,那完蛋了,各家可以收拾收拾先抢占一个山清水秀之地好为后世子孙计了。
如今卢家这边像是一个全副武装的壮汉被摘了头脑,卢昭坐在那儿像个小花瓶,可爱还是蛮可爱,剩下的杨氏军队还是看杨冰这边的意见,杨冰没意见家将们也就没意见,会议现场,众人脸色各异,许开荒率先说道:“盟主,是回援洛都,还是继续进攻,老哥都听你的。”
韩和有些反感许开荒这些草莽首领,忍不住道:“回援洛都,说得轻飘飘,你知道西北军有多凶吗?西北军历来是军中战力第一,当初天水军浩浩荡荡几十万,也被杀空!江骋以西北军为骨,世族锐士为辅,便是雪域骑兵也没有讨到便宜,如今围困皇都,你许开荒手底下那些人,也就是一个朱大方罢了!”
其实能说出这话,说明韩和是认真考量过回援这个问题的,因为林一压根没有去想拉着盟军去打西北军,世族精兵太少,其实好多盟军都是林一渡黄河时看到的那些光膀子瘦弱流民的样子,就和许开荒说的那样,是为了搞些粮食。
洛都那边一被围困,现在他们的补给线也断了,有的是调粮的郡被西北军占了,有的没被占,但当地郡守认为没必要再把自家粮往外运了,而常山郡和巨鹿郡的粮仓是空的。
靠劫掠村镇来养军队吗?众人都看向林一,林一伸手敲了敲桌子,脸色很沉痛地道:“洛都那里,暂时不回去了,西北那边有大批骑兵,我们基本上是步兵,何况真能赶得上吗?现在补给断了,常山空仓,三十万大军的口粮不是小数目,难道要我们去劫掠百姓?退一万步讲,就算一路劫掠回去,到时候洛都早破,我们又打不过西北军,又坏了人心,到时候去哪里安身?”
众人都沉默,胜仗(军演)享受多了,一朝风云变换,实在是一件残忍的事。
林一伸手捂住半张脸防止自己笑出声来,声音更加沉痛,“其实,还有一个办法,也是最令我无法接受的办法,那就是投诚林一,她占据的都是沃土平原,而且近些年来种植了高产作物,就算是下田也能养活更多的人了,到时候马放南山,归园田居,盟军之中大多数兄弟的梦想。”
韩和还来不及反驳,就听杨冰很悲伤地道:“盟主不可啊!林女贪色,您当初不就是为了逃脱她的魔掌才背井离乡的吗?若是、若是……那可怎么办?”
草莽首领那边的沉思一下子被打断,许开荒“艹”了一声,很关切地问:“王兄弟,真个如此?那你万万不可向妖女投降,男儿生当立世,万不可折身屈从!”
许开荒难得憋出一句有文化的话,张小刀就直接喷水了,咳得肺都要吐出来,好不容易才缓上气,连忙问道:“盟主,那个妖妹儿还相中过你嗦?也是哈!盟主你年轻有为,长得又俊,她看不上才怪!不过我们盟军三十万弟兄也不是个小数目噻,她当真为了盟主就接得下我们这么多兄弟伙?莫到时候光要兵器盔甲,喊我们全部喝西北风哦!”
世族将主那边纷纷朝他看来,你们草莽军中有几套甲兵?是你的吗就在这儿担心上了。
韩和想了想,说道:“今日众兄弟已经把话摊明,韩某也不提什么家国天下,其实魏朝大势已去,杨骁此等乱臣贼子,日后史书自有说道不必理会,只是我等也要考虑生前身后名,王朝危在旦夕,而我盟军聚拢三十万壮士浩浩荡荡讨逆而来,最后却投了妖女……实在不像样子,倒不如固守此常山郡……”
话还没说完,杨冰就嗤笑道:“你守你的,等西北那边吞并洛都周边,常山就是两方势力的隔火带,韩兄莫不是今早起来没带脑子?”
韩和却冷静地道:“我正是要如此!如今不降,到那时倒往其中一方,谁胜算更大倒向谁,也待杨骁篡国之事时过境迁不那么扎眼,到时候还能要价,也不用盟主出卖色相,岂不比如今更好?”
林一都惊了一下,还能这样玩?
眼见许开荒他们都开始商议这个了,林一努嘴给杨冰使眼色,杨冰那灌满汪洋大海的脑子里忽然灵机一动,大声地道:“那你可有想过,一个女人一辈子能爱的男人是有限的,如今那妖女身边左拥右抱,对盟主的念想也会被消磨的,如今正是她求而不得,过几年她后宫三千,盟主再被风霜折损些许颜色,到时候妖女枕边谁为我们说话?”
讲真的,在这样严肃的会议场合,把这样荒唐的话大声说出来,杨冰真不愧为杨氏六龙之一。
整个大厅里顿时鸦雀无声,林一的手还捂在脸上,但她能感受到不少人的视线都朝她这边扫来,她想把杨冰从大厅内间一脚踹房顶上去,面上还是不得不保持着沉重的面色。
许开荒被这话震得不行,刚想开口,崔殊就笑眯眯地道:“公主和亲也是为国为民,三十万盟军危如累卵,盟主大义,何必拦他呢。”
林一咬牙切齿,脸色很狰狞地说道:“是!都不要阻拦我!”
看起来很像是被赶鸭子上架了。
除了许开荒痛心疾首,其他人还都觉得这个会议结果挺……安心的,本身盟军这边就比较彷徨,忽然得知盟主是妖女求而不得的白月光,盟主还愿意牺牲自己来让他们得到安定的生活,听听盟主怎么说的:马放南山,归园田居。这真是多少流民梦里的事情啊。
有盟主和亲这么大的事摆在这里,韩和的墙头草计划就显得有些风险了,看着林一少年气盛的俊丽脸庞,这位奔四的世家将主甚至难得起了一丝恻隐之心,在人群之中看了看,清了清嗓子提议,“盟主大义,而我盟军兄弟之中,甲兵锐士不可能都去开荒种地,留在妖女军中的至少也会有十来万,到时候,我们还是盟主的人。”
他还是含蓄了一些,没有说什么陪嫁之类的话,这过于伤盟主了。
林一再次伸手捂住了脸,另一只手朝众人摆了摆,说道:“那就这样定了,明日遣使……今晚让我静一静。”
许开荒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林一,张小刀也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了,只顾着盟军兄弟的后路,还是几位世族将主过去把他们拉出去了,经历了这么多日子,虽然两边还是互相看不上,但其实已经有些情谊在的。
等众人都散去后,崔殊冷静地捂住了肚子,林一狰狞着脸看着他,崔殊马上道:“打我的话,我会原地拉稀。”
杨冰震惊于崔殊的无耻,眼见林一的视线朝他看来,他还是个正经人,只是小心翼翼地说:“主君,至少……事情解决了。”
林一一拳把红木的桌案锤裂开了,露出哀莫大于心死的表情,是啊,事情解决了,她的名声也毁败了。
让她伤心的不是花名在外,而是她都没有试过的事情被当成了鸟大王的日常,没做过就是没做过啊!到底谁会一晚上睡七八个男人?就算不提兴致有没有那么足的问题,都不需要考虑男人的意愿的吗?她看得上眼的男人都很傲气的好不好?
林一这么好的演讲口才,至今都没有说服苏赫阿那在比较特别的地点……咳!
次日,遣的使者是卢昭,这也是开会决定的,大家决定让长得比较好看的使者过去试试水,要是妖女那边连使者都不放过的话,那盟主看起来也没有什么份量,不如用韩和的墙头草计。
卢昭战战兢兢带着两个副使,百十来个亲卫上了路,林一是不准备在盟军这边掉马的,或许后续可以让少数几个将主知情,但盟军的主体不需要知道她的身份。
于是女装王澈,再次登场!
第176章
王澈一直觉得林一挺享受他的女装,当然这个享受不是说林一喜欢他,而是说享受由他的长相带来的红利。目前林一的名声真是难听得够够的了,但他在打西北军时假扮了林一一阵子之后,从见过他的那些军士口中慢慢又衍生了新的传闻。
什么绝色妖姬,倾国美人,千年一遇,天人化生……总之就是把林一吹得天上有地下无,这很好地冲淡了林一原先的浪荡名声:美人受到追捧不是很正常吗?魏朝世族就是这样的,为何世家公子总是会被炒作美色?可不是因为公子哥喜欢这样,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世族女子传名显得轻浮,若有一两个美名在外的兄弟,这家的贵女必然差不了。
当然这点林一是不承认的,这不是……没什么人可以伪装她了嘛,谋臣之中基本上没有合适女装的,找个女将来,那个……啊对对,口音方面也不符合,就王澈最合适。
总之卢昭一行晓行夜宿,经信都往清河郡,再至勃海郡治浮阳,因为一行人路上都没怎么耽搁,走的几乎都是平原,只花了五日不到的时间。其实真要论起来,林一不应该待在浮阳的,她现在在盟军这边都很少多留,主要在西北战场,如今随着江骋撤走,雪域骑兵已经初步攻占太原。林一是准备打打看邻近的上党郡的,这样可以近一步扩张地盘,压缩江骋的空间,让自身优势更大,但是江骋也明白这点,虽然还在围困洛都,但来时就在上党布置了重兵镇守,一时还是腾不开手。
卢昭是真害怕啊,在面见之前,他特意挑了一身不怎么显年轻的衣裳,又特意没有洗澡,胡子拉碴地就这么来了。
刚进浮阳郡守府的时候,就有一个异域容貌的青年略带几分古怪之意地朝使团看来,卢昭被这青年的风姿所震慑,不由思忖,果然不愧是花名在外的女君,连遣来带路的都是如此绝色的异域美男,正要客气几句,苏赫忽律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就怎么走了。
卢昭更加小心翼翼了,他只是使者啊,连使者都要被敌视到这个地步,那林女君的后院竞争该多激烈啊。
好在真正被派来带路的人很快就到了,郡守府的正堂隔着不远,途中三三两两有官员经过,看起来还是个正当的场合……直到见到“林女君”之前,卢昭还能尽一个使者的职责仔细观察,步子一踏入正堂,卢昭就见到了端坐堂上的宫装美人。
初时只是半张脸,女君正捏着浅浅的兰花指端着茶盏饮茶,眉目低垂,茶盏移开时,便在那点染花色的唇瓣上留下一点水痕,卢昭的心顿时砰砰乱跳起来。
这会儿天色不算早了,郡守府正堂四处还没有点起灯火,就显得有些昏暗,但明珠就算是在暗夜里也会闪烁独有的风姿,卢昭一时看傻了眼,身后的副使也是愣神片刻才捅了捅卢昭的后腰。
王澈很随意地让人点起灯来,他点灯大手大脚一点都不心疼,每隔几步就一个灯架子,至少点起十五六根蜡烛,卢昭却不敢再看他了,眼观鼻鼻观心,小心翼翼地说起盟军投诚的事来。
“杨骁贼子裹挟乱军亡我故国,如今走投无路,我盟主王醉,愿交还常山并巨鹿郡一带,为女君效力,只是盟军之中多有流民,人口众多,有……”
他说得比较干巴,副使想开口,头一抬就看到“林女君”风姿无双的脸上漾起一丝微妙的笑意,只觉这妖女笑得好生勾人,顿时不敢再看。
王澈慵懒地敲了敲桌子,柔声说道:“不必多说,俺早就知道他得回心转意嘞,接手盟军那都不叫事儿!使者你这趟回去,记着叫王醉下回自个儿来见俺,俺跟他有些知心话要讲。行嘞,天也不早,送使者回馆驿歇着。”
卢昭有些痴痴的,啊,这才几句话就要走了吗?
王澈才不管这个咧,他自觉演得已经很到位了,一身的厚重华服和满头珠翠,他穿戴得很难受,等到使者一行离去,马上就去换了衣裳。
次日王澈就不见卢昭他们了,由高若和封时接待,主要商议了一些接收盟军的具体事务,首要的肯定是粮草,然后是把可战之兵和想要分田种地的流民分离出来,还有很多拉拉杂杂的事务,这些其实吧不归卢昭管,但是这体现了林一接收盟军的决心。
原来林女君真的对我们盟主念念不忘啊……
卢昭都说不上来自己是什么感觉,就是、就是盟主好像没那么大魅力啊,他也不是说盟主不是英雄豪杰,就是说吧……盟主长得还没他俊呢。
惊天的美貌和滔天的权势啊,怎么都能集中在一个人的身上?
卢昭从勃海郡折返回常山盟军老巢的时候,脑子里还反复回想着那天傍晚的会面,路上经过一座县城停留购置干粮的时候,忽然见到城中四处张贴榜文,有年迈的老人听衙役念完,在城门口喜悦大哭,城中百姓也逐渐汇聚起来,每一张脸上都写着兴奋之色。
“江骋贼子破了洛都,把老皇帝从宫里拖到街市上,好悬没给砍咯!”
“该!真杀了才好,十五年的时候北边闹旱,俺这没遭灾,赋税加三成说拉去赈灾,赈他老母!俺弟弟就饿死在那年,没遭灾的年活活给饿死了!”
“皇帝!哈!俺们鸟大王咋还没称帝?”
“老皇帝可能死不了,公文里说江骋没杀几个,之前就听说老皇帝的公主是跟着他私奔的。”
“俺就是问问,鸟大王称帝之后得改什么年号?”
……
卢昭知道林女君治下的百姓和拥戴她,到这个时候才发现传闻终究只是传闻,河北被打下来也就一年多的时间,她的声望却已经大到这样的地步了,说实话听闻洛都被破,连他都心里一空,没想到对河北百姓来说压根不叫个事,甚至还抱怨江骋手没有更黑一些。
想到那张慵懒绝色的笑颜,卢昭空落落的心忽然颤了一下,迷迷糊糊也想道:是啊,咋就不给萧宏一刀杀了呢?
洛都。
自魏朝开国之君定都于此,富贵繁华四百年的都城,奢靡的香气混杂着血腥,江骋破城已有两日,西北军跟着他颠沛流离到了这里,需要一场大胜的洗礼,平民百姓集中驱赶到城南,放置铁锁拦路,而后天街一路,遍地血污。
不劫平民,因为无利可图,昔日那些富贵公卿的宅邸,皇亲国戚的私产,才是西北军最好的犒赏,江骋第一次完全解禁西北军,想杀人就杀人,想劫掠就劫掠,连宫室都不例外,萧宏的后宫人数不少,有名位的妃子就有二十多个,更多的是没有名分,幸过几次就抛在脑后的,江骋准备分赏给有功将领,不然要如何呢?指望他做什么呢?
萧玲珑没有管这些,她向来不和江骋讨价还价。
如今萧宏和太子一家都被关在东宫之中,被围困的那些日子,萧宏是传位太子了的,但是没什么用,江骋可不管这些。这世道还没人弄出过太上皇的先例,皇帝死了才有新君,萧宏做了二十几年的皇帝,全天下人都知道他是皇帝,他死了也就算了,他活着,谁管他传什么屁的位。
早起萧玲珑就在梳妆打扮了,自从她离开洛都,原本属于她的宫室挪给了新晋升的妃嫔,洛都宫殿地方不算小了,这宫室原先是赐给叶妃居住的,萧玲珑从小就和母亲住在这里。
回到宫中后,她就让人把住在里面的妃嫔拖出来打死了,有的宫人原先服侍她和叶妃,没有跟着她去和亲而是留下来,又伺候了新妃的,也打死了,死了人后她就不愿意住在这里,而是直接住进了皇后的宫室里。
江骋什么都没说,在他看来,萧玲珑的脾气就像是西北军的将士,压抑到极致就是癫狂,对西北军需要张弛有道,发泄过后再拴紧缰绳,对萧玲珑就不必这样,因为宫中长大的小公主其实是看着萧宏眼色长大的,娇纵但有分寸,她就算真疯了,也只和惹得起的人较劲。
萧玲珑从皇后的宫室中盛妆打扮出来,往东宫去,破城以来她都还没有去见过萧宏这个父亲,有几回想去的,但是都忍住了,因为那时候江骋很忙,直到昨晚,江骋睡前告诉她,可以了。
小公主今早马上就气势汹汹地扑往东宫。
江骋站在一处高台远望,晨曦映照得他的盔甲冷如冰墙,远处是常山的方向。
卢昭累死累活回到常山时,赶上午饭时间,林一正蹲着和许开荒几个吃水煮豆橛子,她最开始吃豆橛子时感觉滋味挺好的,现在越吃越怕,但是没法子,三十万盟军存粮无几了,要不是豆橛子,都撑不下来这么些天。
放在以往,卢昭觉得盟主颇有不拘小节的英雄气概,但想到“林女君”那绝色的容颜,提到“王醉”时嘴角那一丝醉人的笑意,顿时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了。
女君,你知道我们盟主一边抠脚一边吃饭吗?
第177章
一场河北大会战从盛夏打到秋深时节,除了一些地方还偶有小战爆发,但大致上已经安定下来,林一在接手了三十万盟军之后,终于可以缓上一口气。
从来打天下易,治理难,啊当然这事不归林一管,她是负责提意见的,整个治理过程中有80%的困难来自于林一的一拍脑袋。
洛都被破之后,各地基本上就已经给萧宏远程送终了,谁管萧宏具体死没死,之后也许可能出来给人家江骋禅个位什么的,总之大家都默认魏朝亡在这一年了,算下来应该是魏末帝二十七年。
已经有一些家传写史的世族在家史里开始编造、啊不记载一些事情了。
陆行从林一那边回去之后就称帝了,这次联盟其实江东王这边啥力都没有出,等于带着大军来林一这里吃喝了几个月,好处没拿几分,陆行之前还想拿个琅琊郡什么的,看到雪域那边出了三十万骑兵,把西北精锐都给干到河南了,想了想还是决定老实点。
其实陆行不知道啊,在这个很常规的回程之前,王澈跟林一提议过的,联盟到止战为止,那样按理来说江东军已经不在结盟条约保护范围之内了,佯装送行然后大军埋伏,直接把陆行干掉,吞下江东军不是更好?
林一作为一个正直大鸟,总是会被自己的缺德军师刷新认知,虽然这事她在雪域干过吧,但是那是在雪域各自都心怀鬼胎的情况下,陆行他真的就是啥都没干,来吃了一顿就准备走的啊!但是吧,林一琢磨了一下才拒绝了这个提议。
现在吃江东,步子太大吞不下,反而可能招来江东和中原的结盟,现在江骋可不是远在西北了,而是自武都广汉郡起头,三辅至长安,跨弘农、河东河内与东郡。一个横在地图上的棍形,基本上就等于他拿一把棍子直接顶着林一的腰子了。
两方地图就像是一个微微斜着的:——|的形状,江骋是——,林一是|。
所以说吧,战争地图这种看多了,真的会让人觉得很涩。
说回称帝的事,其实林一压根没准备干,从鸟瞰角度往下望,她的地盘才多大一些,勉强是个几州牧而已,称什么帝,江骋也没有称帝的打算,他现在自号为朔桓王,没称帝只是称了王,而陆行……他真的就是那种很自信很张扬的一款江东王。
赶在入冬之前,盟军中的流民大军都分配到了地方,身强力壮的走远一些,远至辽东和胶东那边岛屿的都有,因为原则上来说愿意走得越远,分的田越多,体质不怎么好的就地分配,在从世族那里夺了不少田之后,林一制定的分田政策也基本能供应上。
因为秋收已过,这些人会被分发一季的过冬粮,需要分摊到各村各镇,这是为了防止闹乱,每个村领回去三五个人那真不叫事,一个人最多分个十几二十亩地,这数目放在以前养不活人,但有了高产的作物就不一样了。一切纷争的源头都是资源问题,能吃饱喝足,饿不死人,那就是史书里百年一次的盛世光景了。
剩下的收编入伍,同样也要打散分配,原先的将主按照领兵人数折换军职,但也要过武科,在过了武科之后,按照领兵人数还领那么多兵,现在军职和地方职务挂钩,少的县尉,多的郡都尉,还要再往上去去就比较困难,得看军功积累。
当然,要按照这个说法,许开荒得直接和韩小六平齐,他带了多少流民来要饭啊!这是真上河北来要饭的了,不过就冲许开荒能勒得住这么些人不到处劫掠,他也值当一个郡都尉的位置,就是吧……得先立个小目标,考武科。
许开荒这辈子都没想过自己还能有去读书人的地方学习的一天,张小刀别看骂人溜,他也是大字不识几个,草莽首领都各有各的问题,不过底层一些的军职用不上考试,所以也就他俩加塞进入了如今最抢手最热门,多少世族挤破脑袋也挤不进去的清河学宫里。
听闻清河学宫的创办人崔绚老先生乃是儒学大家,清河崔氏历来就是以儒传家,在没有创办学宫之前就桃李众多,崔绚更以圣师自勉,在学宫门前立“有教无类”碑,广收弟子门生,不拘世庶贱民,只要合要求就能入学。
许开荒和张小刀领兵之后没少见过那些自诩有识之士的儒家君子前倨后恭姿态,对儒学柔软的身段有些不屑,但在进入学宫前,看着来来往往衣着迥异的同学,看着门口的有教无类碑,那简朴的学宫中透出的书香气息,两人都被震慑到了,只觉得至圣先师的光辉自千年前投射而来。那位崔绚老先生很是自谦,但如今已有不少人在暗地里尊其为崔子。
陪同两位草莽首领来办理入学的是崔殊,崔殊这趟送完两人就要回勃海了,属于顺手的事,见两人呆愣愣的,崔殊催促道:“两位,以后再看不迟,今天天不早了,先办下学籍,入住学宫,接下来的日子只要没考过武科,你们在这儿待的时间长着呢。”
许开荒没吭声,张小刀有些怯了,“我们硬是考球不过,一辈子都当学生嗦?我婆娘在后边撵起嘞,明天还要抱起娃儿来,她跟娃儿两个盯到我上学考试,你说这男人家……崔老哥,女君把兵收喽就收喽嘛,我屁都没放一个,给我整两亩地种哈儿也没得啥子嘛。”
崔殊严肃地说:“这不是解兵权的权宜之计,张首领,世族任用勇武的家将之前,也会先教他们读书识字学兵书,这是看重两位,武科对盟军首领来说都是降难度录用的,因为能带领那么多兄弟,本身能力就已经足够,武试具体内容主要就是听写传达文字情报之类,两位学个半年就能去试考了。”
这话让两人更没底了,不过许开荒还是认真地点点头,“应该的,应该的,老子这辈子都没有这样的机会,走走走,进去,别挡着门口。”
他和张小刀两人跨在门槛说话,已经学童怯生生观望他们,不敢出入了。
办理入学的手续挺多,崔殊没那个耐心,直接带两人去见崔绚,这位崔氏老家主比起上次见崔殊,已经很有朴素大儒的风采了,头发用木簪束起,穿青衣儒袍,出于某个天下崔氏都有的小问题,崔绚也没有蓄胡须,越发显得清隽高雅。
一听崔殊来意,老先生微微笑道:“自然、自然,先着两位去南苑住下,学籍繁琐,主要是还得从勃海那边审批下来,一来一回要些时日,不过有崔贤侄在,肯定办得下来。”
许开荒和张小刀感觉自己在这样的老先生面前几乎抬不起头来了,也就没注意到崔绚对崔殊的态度有些过于畏惧了,崔殊又问道:“许久没来,怎么要勃海那边审批学籍?来回之间太耗时了。”
这么耗时的办法可不像是林一手底下的地方想得出来了,林一特别喜欢简化工作流程,崔殊怀疑她以前有过什么走流程的阴影,没敢问出来罢了。
崔绚有些自得地道:“如今想走学宫门路的人太多了,老夫实在应付不来,就申请了这个审批流程,这样就算老夫这里为了人情拒绝不下来,勃海那边女君也不会审批通过的,虽然耗时了些,但效果不错。”
他又唏嘘道:“从前没想过,但学宫这种日子过久了,还真是……”
虽然是大儒,但崔绚一时也形容不出来自己的心情,就是单纯的环境待久了,有些舒心吧,他现在最喜欢的反而就是非世族出身的学生,那种未经知识洗礼的眼神太清澈了,看久了连他也会变傻。
傻点好,傻才能乐呵。
崔殊下意识地远离了崔绚一点,他觉得有些恐慌,这玩意儿不传染吧?
总之放下许张两人,得到崔绚的保证之后,崔殊就无事一身轻地走出了清河学宫,一路上看到世族的学子和平民学生之间是有无形壁垒的,世族只和世族玩,平民也不去那边凑热闹,崔绚还搞了一个分班制,世族学生也不和平民学生一个班级上课,但是有竞争。
崔绚这老东西贼得很,在有教无类碑背面贴每月成绩榜,虽然没有在每个学生名字后面标注世庶这么离谱,但世族名和字俱全,平民通常名取得潦草也无字。哦呦,这样可就厉害了,很激励平民学生啊,同样对世族学生也是暴击,但凡被平民压了一头的,晚上睡觉都要蒙在被子里哭,至于为什么蒙被,两人寝啊,出身再好的世族学生也得和一个平民学生住一个寝室,问就是地方不够,条件艰苦。
崔殊走出门到一半,忽然又去看了一眼有教无类碑背面的成绩单。
月度榜单第一名,崔凝,字元春。
单字名通常是男学生,这年头世族给女儿取名一般是双字名,也有排字辈,但是崔殊记得自己有个堂妹就叫崔凝春,小字元春……来着?重姓还重字这么巧合的吗?
不是,清河学宫男女同校的啊,搁这演梁祝吗?
第178章
范阳崔氏人丁兴旺,崔殊离家几年了,小姑娘十岁和十五六岁的区别很大,不过他倒是真认得崔凝春,因为前几十章的时候,他准备给韩小六介绍一个自家堂妹联姻亲来着。当时他挑中的人选里就有崔凝春,但是她自身没那个意愿,加上崔凝白的意愿又很强烈,谁想到韩小六看中了小七嫂……
不提那些,总之崔殊是认得崔凝春的,今日来得略晚已经过了上课时间,学子们三三两两在学宫穿梭也不是为了别的,世族子弟外出开小灶,平民学生也不是就没有事做,有闲着没事钓鱼的,也有在学宫边上勤劳致富的,比如做点小东西贩卖,摆个晚食摊子赚同学的钱,所以还挺热闹的。崔殊向来不费寻人的劲,折返回去找崔绚,从他那里得到了各地学子的学籍资料,也就确认了崔凝春的身份。
崔绚还疑惑呢,“范阳崔氏家学渊源,只这一位崔氏子在学宫求学,他的成绩总是第一,但不去考试,说是养名也太奇怪了些,在学宫这样的地方,大家都忙着学习……”
剩下的话对崔殊这样的聪明人无需讲明,学生之间的竞争是很*激烈的,你比人家成绩好可不是好名声,恨你的多了去了,一个才华出众的世家子弟应该去专门备考官试,而不是留在学宫里炸鱼塘杀菜鸡,学宫这边可都是从基础教起的。
崔殊两撇胡子翘了翘,然后问道:“学宫都是世庶两人寝,你给我这位堂弟安排了什么室友同住?”
这个崔绚记得,毕竟是范阳崔氏那边的子弟,他挑的其实也不算平民室友了,而是一位来自泰山郡的寒门学生,崔殊想了想,不往下问了,就道:“喊她过来吧,一家兄弟姐妹的,我远来一趟也不容易,问问她有没有短缺的,我身上正好带着些钱。”
学宫里经常有探望学生的,穷有穷的探看法,富有富的探看法,崔绚没多想就找了个学生,让他叫崔凝春过来,崔殊又补充道:“她那个室友也叫来吧。”
崔绚正喝茶,崔殊看了他一眼,老人家一下子迟疑住了,问道:“是否我不方便在这里?”
崔殊觉得他真是教蠢学生把自己也给教傻了,伸手掸灰,皮笑肉不笑地说:“接着问啊。”
崔绚放下茶盏就出了自己的书房,很老实。
清河学宫看着热闹,实际上不算很大,过了半盏茶时间崔凝春的室友就先到了,见到了人,崔殊就觉得之前梁祝的猜测不怎么合理,这少年白胖白胖的,眼睛眯得看不见,一进门没看到崔绚,有些疑惑,一副懵头懵脑的样子。
崔殊都懒得问他什么,又等片刻,崔凝春到了,那寒门胖少年很明显有些怕她,瑟缩了些。崔殊仔细看,见她女扮男装起来非常走心,眉毛化粗化浓了些,耳上有耳洞但不遮掩,直接戴着一对桐叶形状的金耳铛,大大方方的反而让人少了怀疑,她大步流星进门,看到崔殊愣了一下,开口声音也低哑,“殊堂哥?”
崔殊点头,让那胖少年出去,这才开口问道:“范阳做战场之后,族中老小都避到勃海郡那边,那段时间没有科举试,现在打下了更多的地盘,官位多机会多,这趟你要是想去勃海考试,我就带你一起回。”
他也没问崔凝春待在学宫干什么,知道她自己会讲出来。
果然崔凝春犹豫了一下,恢复了本音女声说道:“殊堂哥,我不想考试,我十几年都待在家里面,现在待在学宫里,才感觉像是过了正常的日子……这里很热闹也很好玩,在勃海的时候,我看到白堂姐每天辛辛苦苦忙忙碌碌只是做个小吏的样子,我才不想像她那样早早就操心官场的事了。”
崔殊眉头挑了一下。
崔凝春又笑着说道:“不过等我玩够啦,就去考试,我不可能做小吏的,到时候可能带一些同学去某个县里任职吧,现在先不想那些烦心事。”
她没注意到崔殊打从她回答之后就再也没有开过口,等她兴奋地说完了自己这段时间在学宫的经历,什么组织诗文社团,领着同学出门郊游,最近办了蹴鞠社,还有因为男装得出彩,甚至有两个女孩儿喜欢她之类,听起来很是丰富多彩。
崔殊这才慢慢地说道:“缺不缺钱用?”
崔凝春摇摇头,她和崔凝白不一样,上头只有两个哥哥,都已经成家,她是幼女,家里给钱很大方。
然后崔殊就点点头,看她还有和久不相见的族中兄长叙话的意思,摆了摆手,往门外走,人已经走出半截身子了,又回过头来问:“这次官位多,机会多,你才华足够过考,真不与我走?”
崔凝春摇摇头,她没玩够呢。
已经没得救了。
崔殊出门的时候夜幕已经降临,远远地看到许开荒和张小刀两人抱着领来的书兴奋地翻看,辨认那些字是认得的,哪些字像什么意思,笑了一声。
正如崔殊所说,这次西北大半在手,自西河与上郡,到朔方五原云中定襄,再往雁门代郡上谷,从上到下几乎所有的官员都要大洗牌,原则上已经任官的人员不能二考,但是小吏可以考官试。
打从考试预告公布的那天起,满打满算三个月的备考期,崔凝白就活活把自己埋在了书卷堆里,一副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的架势,厚着脸皮请教所有能请教的人,每隔十天就给自己来一次模拟测试,努力是非常努力的,成绩是稀烂无比的。
崔殊一回到勃海,马上就成了崔凝白的重要骚扰对象,崔殊给她支招,脸皮这么厚的话,不如去骚扰王澈吧,要是骚扰出感情了还能给他们崔氏增加一门好姻亲,而堂妹是不应该在堂哥洗澡的时候隔着屏风问学的。
崔凝白感到震惊,“这是木屏风啊,你洗你的我问我的,考官人的事怎么能叫骚扰呢?”
崔殊很服气这一点,厚脸皮的人到哪里都能吃得开,哪怕是在堂哥的澡房里。但是想起那个在清河学宫炸鱼塘的崔凝春,他还是觉得崔凝白更能成事一些,别看崔凝白的脑子像是没上油的齿轮,但她是个敢打敢拼的人。
三个月的时间可不是专为了让崔凝白这样的小吏备考的,而是一些离得远的地方要到勃海来考试,路程上不方便,这其实等于招贤令了。乱世崛起一般都是很快的,林一尤其快,短短几年时间想养成官员那是不可能的,何况也才从前年开始有足够的地盘和实力来搞科举这一套,所以做官的人才……还是得从世族和寒门里头出。
脑子这东西不用就是个器官,聪明人用出来就叫权术,崔殊和王澈两人作为林一的外置大脑,已经把这一套玩出花来了,世族从外部很难击败,因为世族只是一个繁衍生息的族群里拿主意的那一群人。
比如范阳崔氏,别看崔氏老宅来来往往几千族人,崔氏能在范阳立足,是因为崔氏的普通族人种着范阳五分之一的地皮,这些普通族人有个别称:平民百姓。世族即宗族,所以世族是打不死的,不是说把崔氏老宅的大门一关,进去宰掉里面姓崔的,崔氏这个世族就被消灭了,不可能的事。
但是世族可以从内部分化,像把一块厚重的肉细细地切成臊子,这样想怎么捏怎么捏,想拌做饺子馅还是打成肉圆子都随便。
江骋撤军时,带走了大量盟友世族主支嫡脉,遗落下来的都是原先就和江骋或杨裳不对付的中小世族和大族的支脉,这些人未必是服从林一,主要是没地方跑,能跑哪去?往江骋那边钻,还是试试能不能去雪域打出一片天?林一的名声在西北可是坏透了,自打雪域骑兵过境放粮,不拆屋打劫,不抢掠妇女,不少人还暗地里觉得可能林一是和那位雪域大汗切割开的,他们以后是在苏赫阿那统治下的,然后就收到了官考(招贤令)的消息。
嗯?嗯?!
追来了,妖女还是追来了,听闻那妖女天姿国色,手腕极强,哄得老头拿出三十万骑兵给她定西北,而她连丝毫遮掩都没有,就想用诱饵来骗我家优秀儿郎去给她做事了!
当然,这是体面人的说法,不体面的中小世族思考的已经不是考试的事了,而是这考试正经吗?到底是要选最有才华的子弟去考试,还是专挑长相出色的呢?色艺双绝的尤物毕竟不多啊。
林一目前是两头跑,西北那边很少去,因为知道苏赫阿那肯定能弄好,她主要是勃海和常山两头跑,勃海算是她的核心政权所在地,而常山那边……听说林一接手了三十万流民、啊不盟军,导致流民全都往常山这边涌过来了,不亲眼见到那漫山遍野的流民,很难亲身体会到什么是乱世。
可怜的、劳碌的鸟大王什么时候才能过上那些流言蜚语里的日子嗷。
第179章
今年的冬日来得略迟,朔方郡和雪域不少部落距离不算远,但气候上差距真不小,按照林一的体感估计,同天的气温大概能有十几二十度的差别。不少准备南下定居的雪域人不往远了走,就在朔方五原一带住下,这些边郡本来就是半农半牧,这下连牛羊都可以驱赶过来养,有的干脆卖掉牛羊整点田地来种。
克托自从来了南方(雪域以南就是南方)之后,就觉得天也不那么冷了,雪也不那么冻了,从前大雪天都是裹着厚厚的毛皮大衣才敢出门,远远看着真不知道是人是熊,现在只是穿一身羊毛衫就敢出屋撒尿,撒了一泡尿往回走,他还格外精致地一拳砸开水缸里的冰面,捞了一把水洗了洗手。
洗完手,他又用冰水抹了一把脸,这辈子自打跟着苏赫阿那起事,和旧贵的家族割裂,克托就是自己一个人生活,邋遢只是他最小的一项缺点,现在也是好起来了。
算算今年约莫有个四十四了,一直都是光棍身,倒不是说他只能打光棍,放什么屁,苏赫部落的万骑长,也没有长得很磕碜,他其实还能参加夏秋集会呢。
克托三十岁左右的时候在夏秋集会上有过一段风流,然后有了个孩子,孩子母亲没肯留下,大着肚子回部落了,在雪域是比较常见的事。然后就是林一还没来的前一年,有个走商的商队带来一个西域女人,苏赫部落不养奴隶,他看着很可怜就留了下来,当正经妻子过的,不过那女人跟了他半年,在一次夏秋集会时和年轻小伙子走了,啊对,同样是很正常的事情。
克托其实也没有很羡慕叶利诃有个好妻子,一双儿女俱全的。只是男人到了年纪,难免就有些公公爹爹的,夜里一个人出门撒尿时看看月亮,就感觉月里嫦娥是不是在瞅他。
啊对,克托只是自己把自己过得比较糙,他其实出身挺好的,是那种从小雪域语和魏语双语教学的雪域贵族家庭,他心里其实还蛮文艺。
谁成想真遇个嫦娥呢?
洗了脸人就清醒多了,克托现在住的是朔方郡临戎县的县城一处大宅里,六间大屋两个院子,他把原来主人家的听曲台子给拆了,弄了个魏式的校场,本来还要雇点人的,但是现在拢共住俩人,克托又不是照顾不了,也就懒得费那个事。
去厨房劈柴烧火,煮了一锅羊奶,翻了翻没找到啥东西,克托就把火拨小了些,走出大门,就近找了个扁食铺子,买了两个手臂长的大烧饼,烧饼里夹满满的红糖心,咬着脆酥酥。
回家先盛了碗羊奶,其实克托喝这玩意儿一直什么都不放,自打成了婚,羊奶一碗加三勺石蜜已经录成梦话刻在脑子里了,小心地放了三勺堆尖的石蜜,然后乐呵呵地和烧饼一起端进屋。
韩黄彩睡得正沉呢。
其实她年纪也并不大,韩小六今年也就二十出头点,韩黄彩嫁人是很早的,十五六岁那会儿的事,反正克托是觉得她小小的一个,又很会骂人,像是一个蹦起来能把人辣一跳的小辣椒。
不能直接叫醒,不然会挨骂,他谨慎地把烧饼放在韩黄彩鼻子底下绕了绕,鼻子动了,然后韩黄彩也慢慢醒了。
睁开眼就看到黝黑健壮的男人朝她露出一个憨厚的笑容来。
“一大早就笑得跟个痴子一样。”韩黄彩揉了揉眼睛,一边接过奶碗一边问道:“街个有没得事情做?小六差不多街个就到了,先头路远,他又急着办事,我连他娘子什么样子都没见过……”
克托疑问:“见过的吧?窝记得新婚那天可敦驮着你来回的捏?”
很有语言天赋的克托,在王澈来之前说正经的洛下音,在王澈来之后说上齐鲁方言,然后开始追求韩黄彩之后,已经是一口流利的江淮方言,就是有时候捏得比较过火,不知道从哪里硬生生又掐出一点吴语感。
韩黄彩起床穿衣洗漱,“你又不晓得,新娘子盖盖头的,要第二天才见公婆,我夜里就又回了呀。”
克托就剩下傻笑了,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总是笑呵呵的,大概是真有了个家的感觉吧,和婆娘一起谈着儿子儿媳要来看望他们的事……
下午,克托和一群朔方郡官员一起隆重地接待了韩大将军,他站在人群中,脸上不笑了,笑容转移到了其他人的脸上。
朔方郡现在的临时郡守叫乌方,听起来像什么中医治疗秃头的药方,但这位代郡守和魏朝其实没关系,是实打实的雪域贵族出身。他这个人的含金量怎么说呢,他来自北都,之前的塔塔尔部贵族,是经过林一大清洗之后的塔塔尔旧贵族之中,很少的那几个完全没有做过任何恶事的旧贵族,据说是塔塔尔部那位大萨满的义子,学过一点巫医之道。
现在雪域留在朔方郡的定居人口约莫十万,乌方这个代郡守如果在这三个月里干得比较好,很有可能这次朔方郡守的位置不会出现在考官名录里面,而乌方是真的很想进步啊!
韩小六空闲的时间是真不多,这次战后他的军队被调到了常山郡疏通流民,有林一管着,他也难得有了假期,因为韩黄彩在他成婚后不久就在雪域那边和克托也小办了一场婚事,他一直惦记着老娘这边,这次就打了个申请来朔方这边探母。
啊这个……官职比较高导致继父不得不像个喽啰一样站着迎接,那也没办法的嘛。
克托也不是真的地位就低,这次拿下西北他也是有战功的,好像是说他的军功是累成考官制的加分来的,可以等分配也可以自己去竞争上岗,这里头的东西他也没去细究,主打的就是一个信任,信大汗和可敦不会忘记他的。
一通寒暄过后,韩小六不得不答应乌方明天去他那里吃饭,从下午撕扯到傍晚,又把随行亲兵安置下来,才和自家娘子还有克托三人一前两后走在临戎的街市上,克托也有些尴尬,问道:“小六啊,这是崔、崔娘子是吧,你娘还挺想见见的。”
韩小六摸了摸鼻子,点了点头。
街市尽头拐弯就到民居,远远地就已经能闻见一股浓重的红烧肉香气,韩小六这才打起了精神,都不用问克托具体哪家门户,就准确地认清了家门,他有些近乡情怯,孙晓玉却没那么多弯弯绕绕,上前就敲了敲门。
韩黄彩一个闪现就奔到了大门口,打开门先没有去管克托和韩小六父子,马上和孙晓玉对上了视线、对上了……
孙晓玉(`-′)
韩黄彩:(°ヘ°)
韩黄彩差不多到孙晓玉的胸口那么高,孙晓玉常年杀猪的身板也很健壮,韩黄彩那天吃喜酒时全程都是坐着的,还真没感觉到这么大的差距,她又看了一眼韩小六,发现韩小六比孙晓玉也矮一些哩!
一家人坐下来吃饭的工夫,韩黄彩左一眼右一眼地往孙晓玉那边看,这大个姑娘看起来……是真不错啊。
饭后,韩小六就开始给克托规划未来了,一对半路父子相处起来还是挺尴尬的,不过韩小六之前就和克托认识,先解释了一下什么是军功制加分,简单解释就是军功不直接封赏了,而是算进考试成绩里。
想做文官比较困难,武职就只要一些基础的考核,军功是加分项,以克托现在的军功,他随便走个流程就能做县一级的县尉。想要做到都尉这个位置,管一郡兵马,就要和其他人一起考武试,而别人正常考,你有一个军功加分的优势,只要能及格,这个位置差不多就是你的了。
这下气氛就不那么尴尬了,克托想了想,问道:“这不会不公平吗?比如别人成绩比我好,而我加分就能拿到想要的位置。”
韩小六比较了解搞出这一套的崔殊,也真的和不少人都聊过这些,他摇了摇头,说道:“比封赏要公平,军功其实是很少见的,想拿军功得打仗,这是特殊时期才会有的事,而你本来就该得到军功的奖赏,有了这个加分制,就相当于还要过一层考核才能拿到它,而就算是考官制,也只是现在过度用的制度。”
克托似懂非懂,他对这些东西是真的不熟悉,就是觉得挺复杂,知道自己起步就是县尉,也不失落。他在朔方郡待的时间不短了,他真觉得一个县的地方够大了,魏制万户以上是大县,万户以下算是小县,临戎县不是大县,但好几千户人家呢。
韩小六又给克托解释武试的考核范围,最后嘴皮子都说干了,那边一直偷偷听着的韩黄彩没忍住,问道:“六儿啊,那你秃发叔叔能当个什么官儿?”
一对半路父子面面相觑,克托皱巴着脸摆摆手,“你说你说,我没关系的,没关系的。”
在雪域,这也……是常见的事。
第180章
秃发兀耶,韩黄彩在雪域的几个追求者之一,长得就是比普通雪域男人略丑一些的样子,一个脸黑得发红的壮士,曾经在林一举办的第一届比武大赛上勇夺第一成为百骑长。
韩黄彩对男人长相要求是没那么高的,她体弱多病,就图男人有一个好身板能顶门立户抗事情,所以一看就很显老啊不是,很稳重的秃发兀耶险些打赢了克托。不过韩黄彩自打知道他才二十来岁之后就坚决不肯和这小伙子来往了,这不是她已经在和小六他爹那个混蛋老六眉来眼去的年纪,这小伙子才出生不久吗?造孽的事!
在秃发兀耶失恋之后,克托火速给他介绍了苏赫部落里几个有名的会来事的漂亮姑娘,其实他最看好的就是阿真娜了,这姑娘摆布男人和摆布小羊羔一样容易,但是阿真娜吧……看脸,没法子只能退一步,找了其他盯上了秃发兀耶的姑娘。
克托热心得像是过了几十年忽然想起来曾经和秃发兀耶已故的爹是好兄弟了,很急着要给侄儿介绍对象。而雪域男人有自己的一套规则,被韩黄彩明确拒绝三次后,秃发兀耶就没再死缠烂打,开始试着接触姑娘了,那边韩黄彩心里又有些不是滋味了,克托立马见缝插针挤进了这段感情里,并最终成为赢家。
这就是从可敦那里学来的兵者诡道也。
当然这事克托谁都没去说,也没有炫耀什么,吃了香自己偷着乐呵就行,他看似五大三粗,其实心可细着。
韩小六震惊之余还是给韩黄彩算了算秃发兀耶的军功,说起来前浪确实是不如后浪,年轻的秃发叔叔这次战功不低,放在正常封赏的光景,一个万户侯是跑不掉的,不过按照现在武职来算的话,就差不多是努力努力学点东西应考,能够一个郡都尉的位置。
韩黄彩明显就有些高兴起来了,但她马上就严肃起来,对克托说:“年轻人敢打敢拼是好事,你就这样挺好的,别老是觉得自己还二十岁呢,听小六说了吗?要学点东西!”
克托顿时也高兴了起来。
战后无事,最闲的就是将军,韩小六能在朔方郡待到开春,不过说起来也是受罪,常山那边的气候比朔方好多了,克托觉得朔方住着舒服,那是因为常年在雪域生活惯了,所以韩小六还是挺关注离南边近一些的武职的,准备给克托补一补课了。
朔方这边雪下两尺深,江东的河流都还没上冻,林一最近和陆行搞贸易,给流民弄点粮食吃吃,河北这边比起江东就穷很多,胶东半岛倒是产盐,但是人家江东也不缺。不过陆行缺战马和铁器,他准备从世家之外再扩建一支独属于他的江东军,那要置办的可就多了,林一交易的主要就是生铁和战马,量大管饱。
江东缺什么都不会缺粮食,光是陆氏就能直接掏出林一想要的数目来,这事林一让崔元在中间跑腿,这才有工夫到雍西四郡那边看一眼,不为别的,就害怕长期不关注的情况下,雍西被其他势力不明不白给吞了,要知道不是打下西北那一片就和雍西连上了,中间可还隔着北地郡、安定天水陇西金城那一大片……
林一在天水郡一处绕村落而流的小溪边准备喝点水捞点鱼休息休息的时候,看到了村里家家户户门口挂着一只死不瞑目的鸡头,有的人家还比较高级,整了山鸡的头,那看起来就更像是她的脑袋了。
她有些迟疑了,上次在清河郡的时候,她就看到家家户户门口用竹竿挂鸡头,她以为是什么旧风俗,问了崔殊也没有问出什么来,就忘在了脑后,后来她慢慢发现在河北胶东到辽东一带,哪里都能看到这些鸡头,慢慢地也就释然了,可是天水郡从前没有这个习俗的吧?她来过很多次了啊。
林一离那些死不瞑目的鸡头远了一些,往雍西那边飞去。
与此同时,姜命人在安定郡,安定是他手下女将白二的老家,白二带着雍西军刚打下这里不到两天时间,或者更严格一点来说,十天前他被通知了白二偷偷摸摸组织起了一些民兵占领了金城郡,星夜兼程赶到金城郡的时候被通知了白将军已经带着军队出发赶往安定郡了,等他再赶到安定郡的时候,安定这边已经被打掉大半个了。
姜命真不是打仗的那块料,他在雍西主要是带着庞家姐妹和祝若嫣搞经营这一块的,中原如今大乱,很多货源地都在发生战乱,但商人仍然多,甚至因为一些奢侈品的货源短缺而卖价更高了,掌握着这样一条堪称独一无二的商路,想发展起来也是很快速的。
之前在辽东也是这样,姜命只是发展经营,他不知道为什么只是经营了两年,就把辽东经营得人人敢战,辽东军舍生忘死不避强敌,成为如今林一手中军团里最悍勇的一支。
白二刚打下安定的郡治,盔甲还染血未擦,就兴冲冲地过来向姜命复命,“姜郡守,这回打仗可多亏了咱老乡帮衬!鸟大王的名声,早八辈子就响彻天下了,老乡们黑天白日地巴望着咱来嘞!俺剁了那狗官的头,尸首叫老乡们拥上去捶成了烂泥,啥是众望所归!这奏是。”
姜命揉了揉太阳穴,但还是很高兴的,说道:“白将军立大功了,上次传战报来,大王已经攻下西河一带,这样只要打通北地郡和上郡,我们就能和大王的地连成铁板一块,不过这次不可轻举妄动,等战报传过去,我们和朔方那边左右夹击此二郡,使其不能互援,能减少很多战损。”
这就有一些过分惜兵了,按照白二的想法,现在手底下士卒的士气正盛,一口气吃下两郡这多显得她能!等报上战功,这战绩又得多漂亮?但是她习惯听姜命的话了,动了动嘴巴还是没没吭声。
姜命又道:“等过几天,把安定郡守府修一修,不要大动,门框挑高一些,这些府邸本身里面房梁架得就够高了,只是门框修得矮了些,不够大王鸟身出入,再打一套大的桌椅茶几,按照张掖那边的规格来。”
这话不是对白二说的,是对身边的随侍吩咐的,白二就咧开了嘴巴,“还是郡守心细,就是大王都好久没来……”
话音未落,林一伸进门一个鸟头。
这里不是安定郡守府,而是一座县城的县衙府邸,门框是有点小,小得姜命第一次看见林一还能从一只金红五彩的漂亮巨鸟把自己缩得扁扁,脖子往里缩,背脊向下压,以一种很像是夜鹭夜师傅的猥琐田园企鹅姿势挤了进门,然后扑棱扑棱身子又蓬松魁梧了起来。
白二也是第一次见,嘴巴张得老大一个,林一险些以为朝她要鸡蛋吃呢,口吐人言乐呵呵地道:“行啊,没想到你们都打到这里来了,我刚才从武威过来的,今年那边战事多,来得少了些,想不到一来就是个大惊喜!”
她张开翅膀就给了满身血气的白二一个鸟抱,扑面过来就是蓬松温暖的羽毛,白二差点呛了,等林一松开她,已经激动得涨红了脸说不出一句话来了。
姜命冷静地道:“这次主要是白二娘子和庞家姐妹的功劳,雍西军……我之前真没有想过招兵的事,都是入冬以来庞家姐妹张罗,白将军亲自训练……”
林一管他这个那个的,也给拖过来不由分说抱了一下,姜命被放开时,原本梳的整整齐齐的发冠底下就被插了一头的绒羽,看起来颇为滑稽,滑稽之中又透着一股清澈的正气。
林一很自然地道:“不过打到这里已经足够了,我刚才看了一下,三万雍西军是吧?很多新兵没打过仗的,先等一等,等我从朔方那边调一些雪域骑兵,我们争取在过年之间把地盘给连起来。”
这话要换成姜命说,白二至少心里也得嘀咕嘀咕,但换成林一就不一样了,她涨红着脸像个点头娃娃一样,林一都笑了,一点都不吝啬夸赞道:“白二,你是我非常看好的武将!”
啊对对对,这就是鸟大王的词汇量了。
反正白二也没怎么听过夸,喜得已经想脱了盔甲下河游一圈冬泳了。
姜命这个时候就没有插话,他一向非常谨慎识时务,虽然作为白二的直属上司,他可以在这个时候找点存在感的,揽功劳上身更是简单,但他的人品就是金字招牌,是林一信任他的因由所在。
不过林一确实没想到雍西这边能带给她这样大的惊喜,主要也就是打仗忙起来的这小半年没怎么来啊,一来就得知雍西四郡变成六郡了,还自己组织出了一支雍西军,总觉得好像没有她这个主君,她的手下好像也都能……自己创业的样子啊?
鸟大王摇了摇鸟头,把这点怀疑从脑子里摇出去,怎么可能呢?她难道不是创业奇才吗?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