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从陈留郡往洛都实际上是很近的,约莫等于邻居,不过这次会盟自然不是在一国之都城,难道叫天子出宫来见“诸侯”们,会盟地点是河内郡中。
又走了五六日上,就抵达了黄河渡口延津,需要从这里渡河前往河内郡,延津渡口平时就备有船只,冬季水流少可以涉河而渡,如今正是盛夏,只能凭借船只来往,不凑巧的是,已经有不少军队……难民……流民在渡河了。
林一实在有些不确定那些一团团等在渡口处的,面黄肌瘦的人们是军队还是别的什么,别讲甲胄兜鍪了,这些人手头上就是连根棍儿都不直溜啊。更别提如今夏季,大部分人都光着膀子,有条裤子已经颇为体面,还有些兜裆布都磨破的,真叫一个惨不忍睹。
相比之下,老田的八百乡兵看起来都像是少爷兵了,而林一这边人人披甲戴盔,更是天兵天将一样。果然才到渡口,远远的就有渡口官员亲迎,在一行人中望了望,视线直接略过小黄县众人、呼兰霍兰、穿戴盔甲的金玉兰,在林一和崔殊的脸上扫了扫,准确无误地对林一行了个折身礼。
“小将军远来讨逆,一路风尘,真乃忠心报国之士也!下官公孙启,乃是临时遣来为诸侯调配渡口船只的官员,不知小将军是哪家哪户的王孙公子,麾下具体人数,容下官记录在册,好马上安排船只通行。”
林一摆了摆手,说道:“在下并无官职或武职在身,乃是琅琊王氏子,王醉,字听莲,贤伯能尽快安排船只就再好不过了,小子军中八千八百九十二人,另有战马三百,与辎重一同渡河,还是需要花费一些时间的。”
公孙启表情有些为难,却是一口答应下来,马上喊来属官,让正在渡河的先停了,集中船只运输林一的人过河,他自己则是陪着这位琅琊王氏的公子闲谈起来。
田县尉那边就有些懵了,走了一路过来为国出力的,河边挤着那么多人呢,咋一来王公子就可以直接渡河,我们、我们要在这儿等多久?
崔殊笑眯眯地拉过他这几天的聊天搭子,压低声音说:“田兄别急,我家主君说的可是八千八百人,我们的队伍,可是只有八千之数啊,这是已经将你们的兵员安排进去了。”
田县尉松了一口气,又有些郁郁地道:“以身报国,还要看三六九等,奉天讨逆,还是世族先行……嗐!”
崔殊却是笑着说:“面子可不是世族给的,是那些盔甲军械给的。田兄,往后的日子,谁手头上精兵多,才叫风头劲,乱世才是最不重出身的。”
田县尉还是摇头,“村里的大老粗就是能聚拢一帮兄弟,拉起一支队伍又怎么样?想干成事,还是要请军师,军师从哪来?还是世族来!所以乱世里也还是世族能活,我等小门小户的,还是盼着世道归正,地里刨食,那才是咱大部分平头百姓的日子。”
崔殊多看了他一眼,这话可不像是一县之县尉说得出来的。
林一那边和公孙启却已经快把天聊死了,主要是公孙启太过热情,明里暗里打听林一军中的情况,还有意问了林一缺不缺军师,看来朝廷官员都知道朝廷这份粮吃不了多久,就差没直接说想来林一帐下为臣了,而林一其实很不缺谋士,她也不怎么看得上这种把钻营写在脑门上的老油子。
好在聊了没一会儿,似乎是从东郡方向又来了一批军队,属官过来找公孙启了,他面上稍显为难,还邀请道:“王小将军不妨与启一道去见见那位东郡的马少将军?都是年少英才,或许有话聊……”
林一又摆了摆手,“不了不了,贤伯去做事吧,俺去看看渡河情况。”
公孙启只好先去招待那位马少将军了,林一也没有说假话,她真去渡口看了看,船只有大有小,为了防止辎重被抢夺,所以崔殊已经安排好,先过河一半兵力,然后来回运输粮草辎重战马,剩下的一半人等这些运输完再渡河,因为水流湍急船只有限,预计需要一两天的时间才能过完。
这情况已经很不错了,毕竟黄河又绕不过去,林一过去管了管纪律,又把呼兰霍兰留下来了,这支被田县尉取名不死军的军队,几乎有一大半都是呼兰霍兰带出来的人手,剩下的是韩小六的旧部,也听崔殊管,军纪非常好。
林一按照雪域的习惯设立千夫长和五百主,再往下是百夫长和什长,最小的军职是伍长,十人一什,五人为伍,步兵就是应该管理更细更严格,因为这些人是长期生活在一起的,层层约束才能军纪严明。
这样的一支军队在专心渡河,就算河岸边上的空地那边忽然传来一阵阵欢呼海啸,也没什么人为此停步,最多抽空看一眼。倒是林一挺好奇地凑过去看,崔殊也想凑过去,却被田县尉拉住了,田县尉的脸色有一点难看,回头对乡兵们喝道:“都做自己的事去!丧良心!俺们小黄县的男儿,出来是为了保家卫国,奉天讨逆的,不是为了祸害女娃!谁敢多看一眼,晚上别吃了!”
他声音还不小,许多乡兵听了都缩了缩脖子,而林一那边也看到了人群欢呼的画面:那支东郡来的兵马,人数约莫四五千,也是甲胄在身,兵器合手,和她这边不同的是,这支军队的后方用麻绳绑着一串约有百十人的少女和妇人,年纪绝对没有一个大于三十的,有的丰腴有的干瘦,有黑有白,无论身形如何,都透露着一股极青葱水嫩的年轻气息。
之所以林一看得出身形,是因为这支甲胄齐整的军队,他们绑在后方的这些女子,身上**。她们有的低头垂目,用头发遮挡面容,有的缩头缩脑,躲藏在同伴身后,也有高高昂着头,却是满脸污秽也不肯服软的,遮盖不住身上的凌虐痕迹,这些人里,越是一看就烈性的,身上痕迹就越多。
东郡,马少将军?
因为黄河渡口两边都比较平坦的缘故,林一马上锁定了来人,公孙启的身侧,一个青年骑在马上正笑着说些什么,崔殊马上发觉不对劲,一把架住林一,“主君,哥!王哥!王哥!……别冲动别冲动!小不忍则乱大谋,不是什么大事情!异人过去说,花些钱,买过来……”
他一声声的王哥是在提醒林一她现在是孤军深入,不能暴露身份。
林一气得大声嘎嘎,秃噜了一串鸟语,时至今日她明白这里的女人和她们鸟人的雌性是完全不同的概念,更应该代入成为公鸟的地位。她天生对弱者就有一种保护欲,对农人如此,对妇人也是如此,谁强揍谁,谁弱帮谁,是一只非常善良正直的大鸟!她磨着牙问崔殊,“怎么先把人弄过来,然后路上我们弄他,弄他不用多说,现在先把人弄过来。”
崔殊松了一口气,在她耳边叽叽咕咕了起来。
片刻后,林一朝着公孙启那边走了过去,崔殊寸步不离,公孙启有些受宠若惊,连忙向林一介绍马上的马少将军,“王小将军,这位是东郡马氏的公子马彦,字俊君,马氏乃是东郡的郡望,这次为报国出动家兵,也是一方英豪。马公子,这位王小将军是今天要过河的,出身琅琊王氏,一品大世族的公子。”
就这介绍水平,稍微受过世族教育的就能明白地位高下,那马彦起初高傲,听见公孙启是先给林一介绍自己就觉不对,等听到琅琊王氏的名号,这下再看看正在渡河的那一批精兵,慌得立刻从马上下来,给林一行了一个世族的礼节,笑着道:“原来是琅琊王氏的公子当面!在下马彦,不知公子之名,失敬失敬!”
林一懒得和他客套,压着嗓子说,“你带来的那些女娃娃,出个价钱。”
马彦愣了一下,笑容马上就暧昧了起来,“公子有此雅兴?那些都是我这趟特意带出来的,以作营妓之用,不是什么良家女子,多是些犯妇窑妓,公子如果行路寂寞,彦这里有些私用的美姬,专给公子挑两个没破瓜的如何?”
崔殊一把抱住林一的腰,勉强拦住了林一的火气,她把崔殊踹开,咬着牙,怒斥道:“全都给我!”
马彦都被这股怒气吓着了,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事情,兴许这位王公子比较大方,是给他军中兄弟买一批营妓呢,倒也不多想,当下就笑道:“王兄客气了不是?不过一些女子,就当我们交个朋友了,来呀!把那些妇人都给王兄军中送去,那个,我车上的十二名美姬……也给王兄送去。”
说到前者很大方,后面就有些肉疼了,那些美姬一个个都是世族家生子,精心调养出来服侍男人的,都是上佳的姿色,歌舞双绝,一把全送出去,这几日夜里恐怕难熬。
他的表情还是挺明显的,或者说是故意让林一看出来他肉疼的,这样礼物才显得珍贵。
然而林一接收了人,很没礼貌地转身就走,渡河!渡河!等渡过河,马公子就可以与鱼长眠,再也不用想这些有的没的了。
第162章
林一这边的辎重里有多的甲胄二三千套,是为了路上收拢新兵用的,衣裳这个还真没有,士卒自己通常会自带衣物换洗,林一也没让他们拿出来。
回到自家军队这边,她就让人从辎重里取出百十套木甲分发给这些带回来的女子,木甲是所有甲胄里防御最到位的,穿起来只露胳膊和一截小腿,在这样的天气也算不得什么了。
有不少女子只是套上了木甲,就忍不住鼻子一酸哭出声来,甲胄比衣物值钱,但她们哭不是因为穿上了值钱的甲胄,而是一种“人被当成人对待”的感受。在遭遇极大的羞辱和打击时,大部分都会选择放空自己,物化自身,封闭情感来面对非人的折磨,穿上甲胄意味着从物回归到人的身份,那些物化时遭受的委屈会变成泪水宣泄出来其实是好事。
能哭说明足够坚强,太多的人哭完抹抹脸就撑过去了,比较危险的是眼神持续放空,或者情绪看起来很不稳,还有一直闷不吭声低着头的那些,林一叮嘱让她们远离河边,就地组织了一个五百人的小队去烧水熬粥,给她们弄点东西吃。
田县尉之前挺热情的,见到林一这边上去和马彦沟通了一会儿就带着那些女娃娃回来了,态度一下子就变得不冷不热,林一过来的时候,他从鼻子里狠狠出了一口气我,只是勉强还客套道:“王公子……”
林一不跟他客套,拍了拍他的肩膀,“东郡和你陈留的口音接近吧?老田,你给我挑一些个性格好的小伙子去开导那些女娃,我这里的士卒说话她们可能听不明白,老田你挑仔细些,要性格好的,不能口花花或者和人吵架的,然后军师会教他们怎么开导。”
田县尉愣了一下,黑黝黝的脸上露出了有些费解的神情,他索性都不绕关子了,直接问道:“姑娘家好劝,肯跟着走就是不想死。可要是还叫她们干营妓的勾当,任你说破大天去,明儿个照样寻死觅活。营妓有几个长命的?公子到底咋打算?”
林一想了想,很老实地说:“没想好咋个办,反正不可能继续做营妓,现在不是在老家,她们也回不了东郡去,先带着吧。”
田县尉狠狠松了一口气,然后咧开嘴笑,“那准能劝住!最难的坎儿都熬过来了,好日子在前头,谁还想死?又不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俺这就找几个体面端正的后生去!”
胡秀捧着一碗腊肉粥,她本来没想喝,但是被人送到手边上只能接住,一旦端起来了,那种腊肉和稻米熬出来的香气就直往鼻子里钻。也许是看她脸上都有巴掌印,看起来很可怜,她的粥是捞了底的,一大勺的腊肉丁混着白米粒,只有一小层的粥汤浮在上面,她梗着脖子硬是没喝,却听见四周围都有吸溜声。
一群没脸没皮没骨气的东西!胡秀气得咬住腮帮子,她这几天一直憋着一口劲,每天想着怎么报复,怎么杀人,还想到上船的时候跟几个男人走,然后弄翻了船一起死了拉倒,没想到什么计划都没来得及实施,就被转了手。
她如今身上的木甲直接贴着肉,有些暖热,木甲是用绳穿了一层层小甲片制作的,主要防箭矢和劈砍,很厚重。胡秀脑子又开始想杀人的事了,披着这样的木甲,她可能上去砍好几个人都不会死,马彦的军队甲胄都是从胸口开始防,可以直接近身砍脖子……恐怕没那么大力气。
就在这时,一群黑黝黝的后生被田县尉带着走过来,胡秀心中冷寒,面上冷笑,冷眼看这些男人走过来,把手里的衣物、衣物各自塞给她们?
她这边也站了两个黑红脸膛的少年,其中一个拿着条打了三五个补丁的裤子,见她手里捧着碗,一个少年犹犹豫豫地用乡音说道:“婶儿,恁赶紧喝,喝完穿俺哥这裤子。俺、俺就多带这一条,恁要是不嫌脏,俺身上这褂子也给恁,俺娘做的,没穿几天,新的。”
那个做哥哥的少年明显有些不乐意,还拉了弟弟一把。
个败家玩意儿,裤子是换洗用的,打过补丁的,恁这褂子是新的,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还三年哪,这衣裳穿了有十天没得?
胡秀梗着脖子不搭理,其实要不是真舍不得手里这碗腊肉粥,她都想把这碗连粥扔了,还有咋叫她婶儿?她还没许过婆家,也比这俩愣头青大不了几岁,怎么就叫上婶儿了?
这是崔殊教的话术之一,差开辈分,要是年纪小,就直接叫娃娃,把自己端在叔伯辈分,年纪长些就叫姑啊婶儿的,开导这些受过男人虐待的女娃,绝对不要哥哥妹妹地喊,人家心里恨着呢,胡秀长得漂亮,年纪也不算很小,两个小黄县的少年兵犹犹豫豫的,*年纪差不多大的话,喊人家娃娃就显得过于刻意了,叫婶儿吧,尊重着些。
接下来口才好些的弟弟就把崔殊的话术拿出来说,一会儿说看婶儿你面善,俺想娘了,一会儿说咱们军中不兴那事,平头百姓哪讲这些……反正崔殊把人心里头那点事琢磨得可明白了,不少人那边都给开解哭了,能哭出来是好事,说明委屈了,劝劝哄哄就能过了坎儿。
到晚上的时候,林一这边总共渡河五千人,剩下的人守着辎重,轮班值夜。那边马彦在车驾上睡的,临睡之前还让下属过来邀请林一喝酒,林一没搭理,她不跟死人废那么多话的。
胡秀还是喝了那碗腊肉粥,喝的时候已经有些凉了,不过天气热,喝凉的正好,那对兄弟竟然也没走,就守在她周围,胡秀有些警惕他们,虽然一口一个婶儿叫着,可毕竟是半大小子,应该知晓些人事了,入夜不走守着她,任谁都会警惕的。
但她实在是太困倦了,迷迷糊糊还是闭上了眼睛,临到下半夜的时候,胡秀是被呼喝之声惊醒的。一醒来就看到十几个结伴过来的流民正在满嘴污言秽语地被驱赶离开,她身边的两个少年都持棍过去了,两人配合默契一个打头一个打裆,把一个壮实流民打得吱哇乱叫。
这些人被赶跑之后,两个少年又回到她身边,弟弟咧开嘴巴邀功,“婶儿,恁安心睡,俺俩守着哩!”
这对少年……长得怪丑嘞,乌黑皮肤小眼睛大嘴巴,笑起来像田里咕咕呱呱的那些东西。
胡秀嘴里嘟囔了一句什么,还是合上了沉重的眼皮,是因为困倦吗?还是这么多天以来,难得的一场安心梦呢?如果是梦,就让她死在梦里吧。
隔日又花费了一整天的时间渡河,公孙启几乎把所有的船只都调给林一使用了,林一还是一副少爷脾气治不好的样子,终于到傍晚的时候,八千八百多兵员连带辎重战马全都过了河,林一远远地看那边船只返回渡口,黑了两天的脸顿时神清气爽起来。
林一用工兵铲铲了几下岸边的泥土,有些失望,这边土质不是很符合她的期待,没办法挖些埋伏的壕沟。
是的,工兵铲,林一把这项技术也带到了燕齐之地,这次的八千士卒人手一把工兵铲,这玩意儿辎重里可没有多的,属于老兵独有,主要也是不好携带更多了。林一用兵很少携带大量辎重,她习惯了打闪电战和以战养战了,这次主要是配合一下会盟诸侯们的整体水平。
过了黄河是一片宽阔平坦的滩涂和沙洲,有堤坝和芦苇丛,但总体上并不适合埋伏,林一在附近转了一大圈,只能放弃了埋伏。田县尉拿不准林一夜里走来走去又到处找军官密谈是干啥的,他也没去管,然后到了天亮的时候,他晓得了。
天色微亮,林一的大军就坐在滩涂地上,一边正常烧火做饭,一边等对面船只运输马彦的兵员过来。两天的渡河经验让她知道,船只不是一批一批地运人,而是单船一趟三四十人那么运,具体是按船只个体速度来的,所以不会出现一批船运来千把人的情况,而是几艘船靠上岸,最多二三百人同时到岸。
隔着接近十多里的汛期黄河宽度,林一这边开始有效地接收马彦的士卒,这趟来了二百多人,拿下,这边又来几艘船,拿下,而回去的可就不是渡口的船夫了,而是林一军中的胶东水贼和广陵水匪,划船的本事还要更好哩!
马彦等到自己这边的人都快渡河完成了,这才矜持地在公孙启一声声的恭维中,上了最大的渡船,连带他的车驾和马匹一起,渡河到过半的时候,他忽然感觉不大对劲,黄河对岸那边……聚集的人是否过多了?渡口这边人多是因为等着过河,你对岸人怎么还那么多?
河对岸,吃过晚饭的林一一只手搭在呼兰霍兰肩膀上,另外一只手握着一把大砍刀,咧嘴正相候。
第163章
这会儿是傍晚,天色还没黑,视野也挺好。
船没靠岸马彦就大概知道怎么回事了,他出东郡时父亲也曾叮嘱过,四千兵马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记着不要和大军同路,不要收拢过多流民,以防被黑吃黑。
他这一路都很小心的,虽然有心和林一结交,但也没提出要一起走就是因为这个。不过他看林一的兵太壮了,人数也太多了,一看就是世族精锐,本是放下了些心的,谁能想到都是去奉天讨逆的队伍,这狗东西收了他的营妓美姬,还黑心地要吃掉他的兵马!
有心想折返回去,这渡船上好歹还有几十号人,回到延津渡口马上折返回东郡,这些人手够保护他的了,但不管马彦怎么呼喝喊叫,这趟的船手却都只是笑,为首的胶东水匪哈哈笑着,“这是老大不在边上,俺可跟你讲,在胶东那块儿,哪有本地人敢上俺们的船过河,心情好了叫你过,哥哥们心情不好,便在河心请你吃水包肉!扒光你的衣裳,还要你自己收拾好细软,再一脚踹你下河!水性好还能逃过命去嘞!”
两个小喽啰一左一右连忙捂着他的嘴巴,俺爹哎!大锅千叮咛万嘱咐,让看好了你,万一吹牛逼被林老大当成真的,你也得下去水包肉!
不管马彦的人手如何挣扎,在船上都弄不过水匪出身的胶东军,还被打下水好几个,大船靠岸后,林一眼神好记性也好,记得马彦身边一个交接妇人时拍过人家屁股的,嘎嘎叫着上去就是一刀砍掉手,血滋啦滋啦溅在马彦的脸上,林一才收刀,一回头看到马彦吓晕过去了,不由啧了一声。
呼兰霍兰问道:“都杀了吗?”
林一想了想,摇摇头,“先把马彦杀了,剩下的通知那些妇女过来认人,把欺负人的都杀了,这世道欺负过一回就有
第二回,不叫他们再害人了,剩下的……要是有剩下的,就也带着,不发兵器甲胄先带着。”
呼兰霍兰从不质疑林一的想法,很快就去办了,他魏语说得熟练,不存在语言隔阂,自然也准确无误地传达了林一的命令。
那边妇人们其实一直都藏在河边的芦苇丛里,这会儿天色有些晚,埋伏完了人,有不少士卒又烧起火来,有的是为烧点开水,有的则为了让伍里有点亮光,总之还是挺亮堂。胡秀混在人群里被叫到俘虏那边去,她迷茫又有些紧张,不知道叫她们过来是干啥的,好在小黄村的那两兄弟还没走,她跟在两人后面心里有些安定,然后就听见金玉兰的大粗嗓子在嚷着啥。
金玉兰的西北口音还是偏重,不过田县尉那边有能听懂的,马上也嚷起来,“女娃娃们!公子给你们做主,这些王八蛋里头,有欺负过你们的,指出来,马上拉走砍脑袋!公子心善,你们也莫亏心,没欺负过的,没动手的,就饶他们一条王八命,现在说一下规矩,一人指定两人作证,咱们也叫个三堂会审!”
胡秀马上就颤抖起来,一个少年郎紧张地问:“婶儿,咋的怕了?恁别不敢指认啊,瞅那边,马彦的人头立在旗杆上哩,俺们这位王公子兵多敢干,他不怕啥,恁也别怕,该谁是谁。”
胡秀可不怕,其他妇女还左顾右盼犹犹豫豫的时候,她第一个冲出去,在俘虏里来回看去,有不少人都被她看得低下头,她一把抓住一个人的头发,望向林一那边,“他!他!公子,这个人欺负过我,我没个人证,我跟她们不熟,可是我敢跟他对峙!”
林一点点头,“我想差了些,你们不是一批抓来的,应该也不会替别人记着脸,没事,尽管辨认,我分得出真假。”
被胡秀抓着头发的是个中年士卒,他慌张得很,听了这话急忙辩解道:“贵人不要听信这贱妇的话,她是犯妇出身,杀了自家男人进的大牢,这种犯妇嘴里没一句实话……”
林一走近几步,胡秀气得咬牙切齿,死死抓着这人的头发,尖声叫嚷:“我没有!我没有杀德生!是他们污了我,撵着我到家里,杀了我男人,抓了我去,他们有十几个人,说是临回兵营前要好好爽一把,一次是在山里,然后是我家里头,我要是杀过人,就叫我不得好死!”
那男人还要辩解,被胡秀抓得头发生疼,脸上不自觉露出凶相,林一的目光在两人之间徘徊了一下子。崔殊正要上前,他只凭借这两三句对峙就找出了几个证据,准备开口时就看到林一让胡秀放开手,胡秀浑身颤抖,还是慢慢松开了手。然后林一上去一记窝心脚,把那男人给踢死了。
崔殊:……行吧。
胡秀也吓了一跳,林一这一脚力气很大,俘虏们是在距离黄河有一段距离的沙土地上被反捆着手脚一窝窝放着的,林一这一脚直接把人踢得离地,又滚了几圈,头浸在黄河水里了,这力气得有多大啊?
林一给胡秀拍了拍膝盖上沾的沙土,压着嗓子努力柔和一些,指着俘虏们说:“继续,继续把人都指认出来,别怕,别瞎指就行,杀过人的眼神不一样,你没有杀过人,俺晓得你不是犯妇。”
胡秀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目光在俘虏们中间来回看,很快指出了第二第三个,到第十个的时候她有些沮丧,哽咽着道:“俺只记得这么多了,明明憋着一口气想记着他们的脸的,记不住了……”
林一一个个听着这些人的辩解,什么没动过手,什么我只是跟着去的,什么那天喝多了,还有个人挺机灵,说干那事的是他哥,兄弟俩长得像而已,林一都没去动这个手,呼兰霍兰举起长刀,比宰羊都利落,一刀一个脑袋,连杀九个都不带喘气的。
这血淋淋的场面没想着避开任何人,有的小姑娘不敢看,心里还良善,却是熄了指认的心思,感觉这人命也算在了自己头上一半,但也有不少像胡秀这样看得心头热乎,冲出来指认了人的,俘虏这边有哀求的,也有咒骂的,还有的提起自家妻女老母,到了这会儿才想起来自己是个人的,总之很吵闹。
接下来林一点了十来个老手去做刽子手,本来没有点金玉兰,但这位屠户出身的大娘因为自家有个小娇女,最是看不得这个,她主动出来帮着处刑,厚背的大砍刀都砍出了卷刃,一直忙活到夜里,一数数,好嘛,这伙东郡世族兵原本有个四千多人,一溜砍完只剩下一千五百多。
就这剩下来的人还不是完全干净,有个小少年就被两个妇人指认摸过她们,但是两人也很老实,只说被摸了两把,还给他讲了情。林一也觉得摸两把就砍了脑袋有些过头了,商议了一下改判为棍刑,拿棍子痛打了二十下。
转过天上路,军中的气氛那是完全不一样了,林一根据王澈之前的叮嘱,熬了个大夜在远离黄河的林地里挖了深坑,把尸体先烧后埋,从死人身上扒拉下来的衣裳给妇人们穿了百十套,剩下的洗干净归纳入辎重车里。
而马彦的这批军士装备虽然不如林一的精良,但最差也是有护胸甲片和皮子的,拿这些装备来收拢新兵绝对差不了,也是一项大收入了,到快天亮时大军休整了两个多时辰,这才重新踏上路途。
小黄县的乡兵也分得了一批装备,尤其是鞋啊,好多人穿的都是木屐或者草鞋,换上好鞋子走路就跟飘一样,田县尉骑在马上距离林一稍微远了些,跟他二伯和丈人正咬耳朵。
“二伯啊,吕翁,俺觉着王公子好像、好像忘记俺们不是他的队伍哩!咋还给俺们也分上东西了?”
田二伯恨铁不成钢,“你是榆木脑袋啊?人家那是有心收拢你!还忘记咱不是他的队伍,你忘记个八百人试试看?”
吕翁也感叹呢,“英雄豪杰,英雄豪杰啊!人这辈子能跟对一个好大哥,那是要发达了,就是人也太风流了些,我瞅着人真是好样的,不怪那些女娃娃爱死爱活的,主要俺是舍不得妮儿去受苦啊,不然好歹也能……”
这几天吕翁自从听说了林一丰富的感情经历,就没少感叹他家幼女生得晚了,至于林一看不上自家妮儿?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在老人家眼里,自家小妮儿就跟个妲己那模样差不多。
就是田县尉心里有些打鼓,他这还没走到奉天讨逆的会盟现场呢,这就、这就跟上大哥了?
崔殊问林一道:“主君,马彦那人头就一直竖在旗杆上?过河就到河内郡了,走不了两天,被人看见,是不是显得有些残暴了?”
林一回头望了望旗杆上的人头,马彦死得很不瞑目,眼睛直突突地目视前方,她瞅了几眼,“挂着吧,要是有人问,就原原本本地说,俺也想瞅瞅这些会盟的诸侯有没有人出来给他喊冤的。”
至于她只有八千八百人?没事!精兵,这些都是精兵,懂不懂乱世里头精兵的含金量啊!
第164章
一入河内郡,四处都是赶来会盟的队伍,人数初步预计有个二三十万,林一都有些懵,她都没带过这么多军队,也不知道如今她的地盘军队人数加起来有没有这么多,不过仔细看过之后就无奈了。
最多的是手里一把木锄头的光膀子流民,得占个一大半,其次是些小世族的部曲家兵,配备了兵器但甲胄只有将领才混得上。大世族的精兵数目最少,约莫有五六万,归属不同的世族,兵甲俱备,像林一这样军容整肃的更是少。
林一带着大军抵达会盟的核心地带时,各家都派人来相请,最后争执不下,约好次日直接在大营聚会一场。
傍晚林一就在核心地带建起营房来,大部分军队都不建这个,因为好多人都说等再聚集一些人就要出发,借道上党去攻常山郡,讨伐祸国妖女去了,所以好多人来了有个把月还是席地而睡的。
营房建了个大致样子就暂时停工,大家拿出了草席,没有草席的路上也揪草现编了一条,农家人很少不会编草席,只是费时费事而已。行军路上无聊,甚至有人无偿给编草席,不图别的,图点人缘儿,战场上这是能救命的玩意儿。
林一也睡在草席上,他们占的是一条河的中游,这里蚊虫少些,隔岸有不少人观察着这条新来的过江龙,看到林一和士卒同吃同睡,感觉大致猜到了这位的来历,必定是将门子弟。
毕竟大家聚在一起的时间也久了,那些世族将主的做派也都清楚,不说什么美人帐下犹歌舞吧,至少也是先享受自己的,再从手指缝隙里漏点给手下人。像这位如果是世族高门子弟的话,他应该先建将军营帐,再令士卒建营房,甚至都不会停工休息,最多第二天赏赐些好菜好饭,而干重活本身就是要吃饱喝足才有力气的。
次日天明,主帐之中四门大开,有杨韩卢张四家世族将主在列,右侧则是五六个一看就出身草莽的壮士,另有两家将门子弟中间空出了座位,特意等着林一来。
林一来的时候啥也没带,包括随行人员,正如崔殊自己说的,他在世族里名气还不小,而且不像王澈是年少时以姿容闻名,他的名气很烂,就不带他了。
座位摆放是比较用心的,没有分上下位次,而是一个围拢的圆席,桌上也没有摆大席,都是些寻常菜式,有一条手臂那么长的清蒸大鱼放在主菜位置上,鱼嘴对着留出来的空位,这是很尊重林一的意思。
随行人员是不坐席的,都在自家主君旁边候立,林一没带人来,一进大帐就看了看,然后很自然地拨开一个将门子弟让他往边上去去,强行夹坐在了一个胸肌非常浮夸的壮士边上,壮士们都是一愣,这唇红齿白的俏郎君一看就不是匪帮出身,咋往他们这边坐?
一个世族将主正要开口,也是个显示地位的样子,不料林一一落座就开口道:“承蒙诸位看重,让在下受宠若惊,来,都在酒里了,先干三杯!”
她举起酒盏就一口喝干,然后倒满,再喝干,再倒满,最后一杯的时候直接站起来了,很痛快地道:“诸位远来会盟,想是如今还没有个领头的,在下有意相争,喝完这杯,我们谈谈这次会盟的细节如何?”
众人又都是愣,想说些什么,林一那边又喝干了第三杯酒,坐了回去,张口就道:“恕我直言,盟军在此等候四方来人是死路一条,二三十万人聚在一起空耗粮草,没等赶到妖女地盘上,自己人先饿上肚子了,到时候不管是世族兵还是平民军,都要变成打家劫舍的匪徒,这么多人聚在一处,比朱大方祸害更大,我这么说,有没有问题?”
杨姓将主名叫杨曲,年约三十,眉头皱起,斥道:“少年人性子如何这样急躁?妖女势大,不聚拢更多的人如何去攻?至于粮草自有来路,你怎的一来就要危言耸听?”
有个头发乱糟糟的壮士却不满地道:“那是恁世族有门路,河东河内都能借点粮,俺们是真没粮草了,就等着大军上路朝廷拨点儿呢,大一天小一天的这么熬着,俺的弟兄们野菜都难挖着了,俺看这小兄弟才是明事理的人。”
林一按了按手,“都别吵,人多了人心难聚,现在来盘一盘思路:盟军出征,朝廷会发一些出征粮,保证我们能走到常山郡,很多弟兄等着领这份粮,而世族这边想聚拢更多的人再上路,这是不矛盾的。像我刚来的路上宰了一个东郡来的,如果盟军直接上路,东边的军队其实不需要渡河远来河内郡,我们路上直接接收人手。所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奉天讨逆这样的大事,盟军过境,收拢一些乡勇和大小世族的部曲完全没有问题,等到常山郡,我们这边的兵员数目会越来越多,是不是这样?”
没人管她宰了谁,大家路上都没少宰人,重点是她的话。
此时已经有世族身边的谋臣想要开口了,林一脸色一肃,拧着眉说道:“可是聚拢大军就一定是好事吗?现在二三十万人还不够,要聚拢多少?四十万、五十万?还是要凑个百万大军去攻?真觉得人数堆上去了就能赢?朝廷出得起那么多粮草,有那么多人手来运,路途上不用消耗是吧?到时候怎么办?纵兵抢粮?被打败了怎么办?百万溃兵冲垮东南燕北那些地儿也算赢?”
坐在林一旁边的,胸肌十分浮夸的壮士眼睛一瞪,拍桌而起,“娘的,老子就晓得有哪里不对劲,你们这些世族的龟儿,是不是压根不敢去?一天天的凑人凑人凑人,凑到现在几十万了还不敢去!倒是敢朝老子瞪眼睛!王兄弟,你说得对,不能再这样等下去了,老子支持由你来当这个盟主,月底就出发!”
杨曲急道:“什么时候盟军要有个盟主?又不是江东那一盘散沙,我不同意!”
两家世族将主也皱眉,“这位公子甚至都没有通名,报个来历,岂有一来就将几十万大军交托在他手的道理。”
林一吃了两块鱼,又喝了几口酒,放下筷子,摆了摆手说道:“俺不要啥盟主之位,俺是为讨逆大事着想,这样,你们愿意等也成,俺把想走的先带走,作为先锋军离开咋样?朝廷答应的粮草也发给俺们一批,到时候几位想等多久等多久,等我们打完再来论功行赏!”
她这话没啥心机,就纯挑拨,拿这个挑拨世族是玩笑,但草莽出身的壮士首领们却都虎视眈眈朝他们看过来,是啊,之前他们咋没有想到呢?
是啊,等先锋这边辛辛苦苦打完仗,朝廷要论功行赏了,这帮瓜怂跳出来了,世族官帮世族人,他们毛都捞不着还可能送命……想想火气就上来了。
这顿迎新宴反正吃得气氛很不好,杨曲本来还精心准备了美姬歌舞表演的,气得也没让人上来,也多亏了他没叫人上歌舞,林一吃得很饱,吃完就和一群壮士首领勾肩搭背邀他们去自己的营房里转转了。
林一这边营房建得还蛮大的,士卒们干得热火朝天,那位胸肌浮夸的壮士首领席间已经和林一通过名,他叫许开荒,出生的时候全家都在山里开荒,所以取了这个名字,他长到三十岁还不会写开荒两字呢。
前年天下大乱的时候,他也拉了一帮兄弟起来打劫大户,被世族撵进了山里,他和他的兄弟们都遭到了世族的血腥报复,但凡有没能及时跟着逃走的家眷都被斩首示众,许开荒失去了爹娘和妻儿,一家八口只剩下他一个。
今年朝廷招人讨逆,他县里的世族大户都赶着去谋一份功业,世族私兵一走,许开荒马上从山里下来,啸聚起了二三千人,把县里大户世族都洗劫干净,然后去追杀离开的世族部曲。没想到在追赶的途中不停有人加入,不停有人加入……等到河内郡这边的时候,许开荒不仅为父母报了仇,灭了那支县里世族的军队,还成了三万多流民军的首领。
许开荒没少认为自己是天生的带兵奇才,进了林一的营房之后,他瞅瞅这些干活干得热火朝天的精锐士卒,想想自己那帮吃饱肚子就闲在田埂边上抠脚剔牙的老兄弟,不由沉默。
没法比,索性不去想,许开荒在这些草莽首领里算一号大哥,他揽着林一的肩膀直拍她胸脯,“王兄弟,我平生最恨世族,但你不一样,你是真的晓事人,我许开荒服气你,听闻那妖女打仗的本事很厉害,我个人晓得个人,让我去打指定是不成,所以王兄弟,老哥认你这个盟主,愿意跟着你去干。”
他咣咣地拍,拍得自己手疼,略微皱眉,觉得林一肯定是里面穿了甲,不然这胸肌怎么如此强健?
许开荒借着拍胸脯的空当,还鬼鬼祟祟地又用另一只手重重拍了一下林一的腹部,腹肌也很硬!这王兄弟练得也太好了吧?个高也就罢了,还这样壮!
第165章
崔殊早就在营房里等着呢,他没有第一时间上前就是要观察一下林一带回来的几个草莽首领,甚至不需要通名介绍,他就能分辨得出来谁对谁。
两个屠户出身,这是肯定的,乱世里头敢拿刀干的往往就是屠户,这是平民里的强势阶层,手底下血见多了,就绝不可能是软性子,朱大方就是屠户,他也给各地的屠户带起了一个榜样,但是出身决定眼界,这两个屠户在自己的家乡可能一呼百应,来到会盟地之后却收敛了性格和脾气,因为横的遇到亡命徒就会怂。
三个匪帮出身,这也是必然的,匪帮本身有一个框架在,林一在胶东就是先拿了土匪窝子下来,以匪转军才有的基本盘,像一簇火苗,添油加柴就能烧得更旺。
然后就是许开荒,他是明面上的大哥,带来的人最多,拢共二三十万人,他带了足足三万人来会盟,四家大世族才带来不足五六万人。这支盟军的成分很复杂也很松散,多的是几百人的小首领,占了数额的大头,在刚才宴上都没能和大首领们坐一桌。对许开荒这个人,崔殊费心多观察了一会儿,然后才笑着整肃衣冠走了出来。
林一给许开荒介绍道:“许老哥,这是我的军师崔先生,他在世族里的名声不大好,所以一直没有露面。”
崔殊露出一个云淡风轻的笑容,如果不是两撇小胡子,他看起来应该更加忧国忧民一些,和许开荒还有几位草莽首领见了礼,温文尔雅地解释道:“世族……唉!世族,但凡叫他们多让平民几分利,就如杀他们父母一般……我的名声在外,多与此有关,也不怎么敢露面,叫诸位见笑了。”
他这话里的意思还是比较明白的,除了有个屠户是真没听明白,和口音有关系,这屠户是巴蜀来的,连官话都听不明白呢。
许开荒却是对崔殊多了几分敬重,也回礼道:“我是知晓的,那帮子世族,谁动他们的利就污蔑谁,在世族中名声不好,在我这里不是事情,王兄弟,你这位先生请得值当。”
林一和崔殊对视了一眼,崔殊会意,请了众人进里间坐,其实也就是帘子和木架搭起来的内帐,在里面摆了些草席,比刚才宴请林一的地方寒酸了不知多少倍,但草莽首领们都舒了一口气,跟着林一在草席上坐下,有的是跪坐,有的是踞坐,还有的直接一屁股坐下,哪个姿势舒服就哪个姿势坐。
许开荒两条毛腿一伸,坐在草席上还往外伸出一只脚,挠了挠胸口,衣裳扯开里面是一巴掌的护心毛,他也不在意,对林一说道:“出来得久了,也喝过世族几桶猫尿,要我说还是这草席子舒坦!王兄弟,看你是个明白人,我带来的都是贴心贴肉的真兄弟,没人腿骨子是软的,你有话说就直接点。”
林一也没有跪坐,她是一条腿垫在屁股底下的姿势,伸手拍了拍崔殊,“俺不多说,许老哥,你这趟出来,是为了点啥?奉天讨逆,然后得官来做,还是混点朝廷的粮食养活底下几万张嘴巴?”
几个草莽首领都笑了起来,一个匪帮出身的青年人咧嘴笑说:“还能为啥?许老哥为啥我是不晓得,但是咱哥几个嘛,可不是和那些泥腿子一样光晓得抢钱抢粮抢女人,我们想弄一块地盘,也做个封疆王侯,往后子子孙孙都过上好日子!”
他这话一出,其他人顿时附和起来,林一斜着眼睛看了他们一眼,还是看向许开荒。
这壮士挠着胸口似乎还有些痒痒,又往下挠了挠腹部,沉思状许久,才慢慢地说:“我也不晓得……最开始是几个猪儿娃要闹反,我去是想管事情,结果被带下水了,杀了人,后来就有几千人跟着我,然后路上也没捡多少就到现在这样了。我个人是没有那个脑子的,我每天眼睛一睁开就是几万张嘴巴,愁得很,可是把他们散出去,或者交托在世族那边,我晓得他们活不成,只能撑着,就是个撑着。”
其他首领们都愣了愣,他们最多的不过带七千人,还真没人想过许开荒这老大哥带着三万多张嘴巴是怎么过活的,也实在怪不得许开荒只是听林一提出了粮草问题就这样信服她,实在是一口粮难倒英雄汉。他现在还守着底线,没有纵兵抢掠,否则三万大军凑在一处,愁的人可不是他啊。
崔殊很关心地问道:“如今许首领库里还有几多存粮,能支撑多久呢?”
许开荒就是摇头,不是保密,而是说出去了,漏了风,手底下的人马上就要乱,从半个月前开始,他就已经厚着脸皮学着世族做派去河内郡各家大户做客,然后半是无奈半是威胁地借些粮食了。
崔殊还没来得及给林一使眼色,就看到她站起来了,大步走到许开荒面前,双手重重拍在他的肩膀上,一双流光溢彩的鸟瞳紧紧盯着他,大声地说:“好!现在俺们都开诚布公地谈了,许老哥,几位,俺们谁都不是为了上战场送命来的。这样,恁都听俺的,下一步向朝廷要粮食,如果不给,接下来陈兵洛都!重要的是要来粮食先把肚子填饱,然后去常山,俺在那边有人,不会打起来,带着咱的兄弟过去,不杀人不放火,养活这些人,好不好?”
她这话说得比较清晰,那个巴蜀来的屠户一下子激动起来,“要得!要得!老子愿意!老实说老子这堂也莫得粮食咯,之前杨曲那个龟儿子跑来找到我,还想收编老子的人,老*子啷个不晓得这个狗日的想拉老子的人去当炮灰嘛!为口饭把命除脱?老子才不得干这种憨批事!”
许开荒就沉稳许多,“王兄弟,这事我不是没有想过,而是朝廷那边只和世族的人来往,之前还督促我们立一个盟主,是兄弟们都闹起来才没成,想从朝廷那里弄到粮食恐怕很不容易,兄弟你是世族公子,更好说话,可是我这里……我们也怕你是世族那边派来,专为做个盟主之位,还叫我们兄弟去充先锋掉人头。”
这属实是交浅言深了,连几个草莽首领最深的忧虑都直接说了出来。
林一想了想,很诚恳地道:“这也没法证明什么,俺确实想做这个盟主。几位兄弟,不如学学匪帮的规矩,俺来立一个投名状,恁都来了也有一些天了,最看不惯哪个世族将主,俺就出门去现杀了拎着人头回来,以此为盟,来日俺要是站在朝廷和世族那边,恁都捏着俺杀人的把柄,如何?”
几人面面相觑,许开荒想要制止,但是想到自家那三万多张嘴巴,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其他首领已经在热火朝天地商议宰掉谁了。
其实杨曲还行,他是弘农郡那边的大世族来人,这趟世族里地位最高的就是他,据说是那个大世族的族长的孙子,这孙子可不是啥好东西,来了就想当盟主,到处挑拨到处生事,还常令歌舞姬在他们面前表演,好像他们这些草莽首领一辈子没见过女人似的,最开始的时候拿两个舞姬就想收买巴蜀的那个屠户首领。
屠户首领姓张,叫张小刀,提到这事还气得直蹦跶,“老子跟他龟儿子讲得清清楚楚,老子有婆娘!我屋头这个婆娘除了脾气凶点,哪点儿不好嘛?狗日的硬是要塞两个婆娘给我!当时我婆娘还在帐子头喂娃儿奶,他整这一出,不是逼老子去跳河嗦?”
林一很关心他:“属实是过分!不过这事也不是你的错,你婆娘应该不能打你吧?”
张小刀又气又急:“当时老子把好话歹话都说尽了,龟儿子喊我把婆娘休了,老子当时就想一泡稀屎糊他狗日脸上!最后人都没要,结果回去让我婆娘听到风声,把老子打得惊叫唤,这哈儿安逸了嘛?摆明就是挖坑给老子跳!那些世族老爷,心肠都是粪池头泡出来的,没得一个好东西!”
众人都是比较同情的,林一也很同情,还公正地判了一下,“你婆娘不应该打你,这事全怪杨曲,好了,要是没有其他人选的话,俺即刻就要去杀杨曲了。”
她的身板就算在这些草莽首领里都算伟岸的,而且身上血气不少,众人不怀疑林一能不能杀了杨曲,只是有些担心动静会不会闹大,纷纷目送着林一出门。
不到一刻钟工夫,外头还风平浪静,林一就回来了,手里提着个小包裹,包裹三层,林一还专门清洗了一下人头下端,所以没有滴血一路,她把包裹在草席中央展开,赫然是杨曲死不瞑目的人头。
众人都倒吸一口凉气,林一环顾一圈,咧嘴笑道:“诸位,明天白天召集首领,共推俺为盟主,俺们去弄朝廷一笔粮食,带大伙去常山!”
许开荒第一个起身,没有学世族礼节,而是非常郑重地一个抱拳。
第166章
杨曲被杀当然不是因为他性格比较贱,林一也是做过调研的,此人不光在草莽军中名声极差,连世族都只是碍于弘农杨氏的颜面和他虚与委蛇。
第二天杨曲的死传到众人耳朵里的时候,包括忠心耿耿的杨氏家将部曲,大家都很难过,韩将主韩和、卢氏公子卢宜和张姓将主张询都难过地捂住嘴巴来了一段古法B-box。
会盟地条件艰苦,各家世族帐子里乐器都不多,只能这样给杨曲送送行,实在是感天动地的战友情。
当然是没有什么追悼会的,头都找不见,回老家还得用好木头雕一个或者陶瓷烧制个脑袋下葬呢,今日各家首领聚在一起,主要是想商议一下,至于商议什么别管。
韩和首先表态:“杨兄之死……实在、实在太意外了,他平日就喜欢打骂士卒,说了多少次都不听,唉!千金之躯来到这战场上,还没出兵就……噗!”
不要误会,最后那一声噗不是会盟现场有谁憋不住放了屁,而是韩和真就没忍住笑了出声。
卢宜是汉中郡的卢氏,和林一那边逃往西北的范阳卢氏主支是一个祖先,但各自繁衍生息了千年之久,不过和人家崔氏三面开花不同,汉中这边的卢氏没发展出什么东西。偌大一个汉中郡里世族排个行,卢氏能强势地排倒数第二。
这趟出来的是卢氏家主卢宜,属于全族上阵搏前程,和别人零散押注不同,他带了整五千兵员,是包括两千多卢姓本家子弟的,说话也是颇有分量。
“韩贤弟你……不过杨兄之死还是有些蹊跷的,昨日他亲兵在外,均说不曾见到有人擅闯,到天明才发现,总不会是他那三百亲兵合伙密谋害了杨兄,莫非是身法高妙的死士之流?”
卢宜才说完,许开荒就不耐烦地说:“老子不管是谁杀的杨曲,反正不是老子杀的,老子对天发誓,行了,他活着阻碍出兵,死了总不能大伙原地给他守孝三年,谈谈什么时候出兵打妖女,别等人家娃都生了赶过去贺喜,老子是听说那妖女就爱你们世族的公子,每天晚上一排跪着等人挑的。”
林一正在喝腊肉粥呢,这是她的早饭,听见这话都愣了,啊不是,传闻中的自己已经会玩成这样了?
卢宜有些嫌许开荒说话难听,想斥责几句,但是想了想自己带来的人手和许开荒带来的人手……虽然那些流民军不成气候,十个人凑不出一块铁,但是杨曲还不知道谁弄死的呢,这时候得罪人总归不好,只好委婉地说道:“弘农杨氏必会来人接手杨氏大军,我们不如等等杨氏来人。”
韩和擦了擦难过的眼泪,想了想说道:“如今天气炎热,大军贸然上路恐怕疫病丛生,韩某与杨兄不同,不畏惧出兵讨贼,只是想等秋高气爽,那时上路却不正好?”
许开荒等草莽首领不懂,世族还能不懂吗?等到遍地秋收再开拔启程,这一路的粮草花费就不用愁了,各地的世族豪强遇到大军过路总会掏一点儿,要是有的地方秋收还没开始,那大军也可以帮助一二,朝廷?朝廷真能拨出几十万大军的粮草?出不了赵郡就运不上了,以如今朝廷的光景,补给线拉不了那么长。
这次的盟军,真狠下心来想和林一干一场的,可不是那些草莽首领。
林一一碗粥已经喝完了,放下碗筷,还很刻意斯文地擦了擦嘴巴,这才加入发言:“杨氏会来什么人接手大军?”
卢宜和杨曲还是比较熟悉的,闻言想了想,“杨兄折戟,弘农杨氏那样的大族,恐怕不会再随意调族人来了,近些年杨氏最出彩的六个族人,人称杨门六龙……”
林一马上想起了崔殊的“崔氏三龙”来,这是缺德军师抄来的?还是世族就是这样没新意?不管怎么说,她的脸上都带起了一丝古怪的笑意。
总之卢宜分析了一通,认为至少会派一条龙过来,许开荒还准备开口,林一敲了敲桌子,忽然说道:“那俺们为啥要等杨氏派人过来接手呢?消息一来一回总要耽搁时日,俺们即刻向朝廷禀报会盟完成,然后立刻出发,耽误不了几天。这样能带着杨曲的人,杨曲的粮草跑路,几家直接瓜分了他,何必等杨氏再来人掰扯?”
几家世族都是一愣,草莽首领这边更是直呼内行,他们做土匪的都没往这上头想啊!
林一给许开荒使了使眼色,卢宜那边正为难呢:“说起来容易,可杨氏的兵如何能归我们用?何况出征是大事,稍微耽误一下,杨氏派十个人来都赶上了。”
“老子直说了,选个盟主出来,盟军现下一盘散沙,做什么事都要开半天会,效仿一下江东联盟,人家有了江东王,办事多利索?”许开荒立刻说道:“老子们信不过你们这些奸滑的,年轻气盛没得那么多弯弯绕绕,何况人家带的精兵良将,又是大世族的公子,事情就这么定了!”
他是想先声夺人,几个世族将主也不是吃素的怂蛋,有将主笑道:“许首领何必这样急躁?诸位草莽出身,如何会服气一个新来的小子,莫不是早就相识?”
张小刀急了,“急个锤子!我们粮草都没得了,就等着早点出征搞点粮食,啷个服他嘛?老子倒是想选许老哥当盟主,你们世族的同意不嘛?大家都让一步,还想不想盟军好嘛?”
卢宜皱眉,韩和也不说话,就是个不同意的意思,几家世族倒未必是想争盟主的位置,这位置虽高,要操心的事多着,上去了压不住,恐怕下场不会比杨曲好到哪里去,按照世族的习惯,掰扯十天半个月寻常事尔。
但是……瓜分杨氏,这可不是兵员和粮草的事,杨氏带来的也是不下于林一的精兵,真能分?
接下来就进入了熟悉的世族和草莽的掰扯环节,林一没往里面插话,等众人都说累了,这才站起身来,伸手把每个人抓起来一一换了位置,从圆桌席位变成了一个主位两排下首的标准主客席,过程中不是每人挣扎抗拒,但是林一的手抓下来比铁钩都紧实,一个个排列好了位置,林一坐到主位上面去,咧开了嘴巴。
“诸位累了吧?俺也听累了,现在都安静听俺说。俺这边八千八百兵员,盔甲兵刃齐备,手头上都见过血,来之前一卒不费歼了一支东郡来的兵马,带一千多个俘虏在后头。真打起来,俺不敢说在座的各位没人是俺对手,只能说诸位不联合起来,是打不过俺的。”
她正色说:“对于盟军来说,现在矛盾的主要是缺粮的兄弟急着弄粮,世族的兄弟想等秋收,俺想早些走不是为弄粮,而是要打常山一个措手不及,秋后作战是能解决一些补给的问题,但是!林一那边占的河北胶东一带全是大粮仓,不趁着青黄不接去打,倒等人家秋收粮库丰盈才过去,妖女以逸待劳还补给充足,怎么打?担心补给问题,咱们路上征大户不就行了?”
世族比草莽首领好的一点就在于听得进去话,这事之前没有公开讨论过,卢宜和韩和对视一眼,卢宜道:“王公子确实是个聪慧人,但是几十万大军非小事,公子终归年少……”
这次林一都没开口,许开荒就骂道:“选盟主要选老的,不如田里拉个七十老翁来当好了!”
话糙理不糙,几家世族将主都没吭声,还是想拖一拖,张小刀一口蜀地方言,气得骂骂咧咧,整个主帐里就只有他的怒骂声,林一摆了摆手,她看着众人说道:“现在表决一下,同意的举手,在座三十二位将主,过半算俺成,中不?”
话音一落,左侧的草莽首领纷纷举起了手,有的人还举了双手,还真有世族将主下意识地数了数,然后很不世族地骂了声操蛋。
在座的草莽首领人数不多不少,正好十七人。
人都是从众的,虽然没有世族旗帜鲜明表示支持,但也陆陆续续有人跟着举手,剩下几家没举手的看看左右,板上钉钉的事,光是几家不举,难道等着被新任盟主穿小鞋?何况这位王公子是大族出身,也不是什么需要打压的阶层,所以卢宜和韩和,还有张氏将主张询,脸色都不那么好看地举起了手。
林一咧开了嘴巴,一拍桌案,这是故意没怎么收住力的,把红木的桌案生生拍裂,大声地道:“好!即日起俺正式就任联军盟主,令出如山不得有误,今日早回休息,明日大军开拔,通知洛都那边,给俺们上补给了,要是拖着不给,先灭他洛都再上路!”
这话属实有些张狂了,不过世族那边不吭声,朝廷这是瘦死的骆驼,虽比马大,但一具倒了的骨架子还想要多少尊重?倒是许开荒那边一下子就给整得热血沸腾的,第一个叫起好来。
林一还做了就任演讲,提到占据河北胶辽的妖女,那叫一个恨入骨髓,声情并茂,时不时潸然落泪。
那妖女怎么那么坏啊!
第167章
大军开拔前,瓜分杨氏,吃顿干饭。
前者是答应世族的东西,林一甚至都没有去分,听说分得挺激烈的,杨氏的几个家将那边愿意交出辎重盔甲兵器等,自行退出这场讨逆会盟,其实说白了,掏钱买命。
杨氏这趟精兵五千,预留三千盔甲兵刃留作路途中收编军队所用,粮草也丰足,林一给三家大世族将主分了六千兵甲的份额,自己拿了两千,然后粮草全数分给草莽首领这一头。剩下的杨氏精兵打散收编进其他中小世族那些千把人的盟军队列里,这家给二三百,那家分二三百,都是闹不出乱子的数额,让他们自己掏钱装备去,精兵可是很吃香的。
至于杨氏忠心耿耿的家将们?他们也是头一次见分成这样的!连回程的粮草都不留也就算了,许开荒的人是真能啊,把他们脚上的鞋都拔下来抢走了,实在无可奈何,没粮路上还能就食于大户,没鞋总不能光脚回去……就算可以!衣服也都没了啊!
林一把杨氏的几个家将都收编了,她自己要找死也没世族拦,家将部曲可是一个世族的核心命脉,人家杨氏是养死士的规格养着的,把不可能忠于自己的人留在身边?果是个庶出的,教养还是不到位,眼皮子太浅。
什么是死士?必定上有慈长,下有牵累,没有世族会大力培养孤儿的,世族供养你一家老小,逢年过节家主亲临送礼,隔三差五邀你饮酒赏宴,能饿死人的灾年也好酒好饭养着你,等到父母年老,儿女眼看要成人,世族需要你了,要你持刀街市杀个人?干不干?
甚至失手也没关系,世族养的死士很多,你亲眼看过失手的死士家人仍然如生前优厚待遇,想想家人的无忧无虑的脸,这刀是接还是不接?家将的培养只会比死士更严,世族确保每一个家将付不起不忠的代价。
但林一就是把五个杨氏家将留在身边了,然后把从马彦那里得来的一千五百多名俘虏交给他们带。
朝廷的军粮是崔殊去催的,林一不过问他用了什么法子让派粮的官员一分钱都不敢贪,总之开拔之前给各家军中都发了一波粮,让士卒吃上一顿干饭,大军团作战在粮草不足的情况下,行军路上的消耗还是要节省一些,等开战了再甩开膀子吃是常有的事,甚至不少世族兵在赶路时也是一天两顿稀粥。
紧赶慢赶到了六月下旬,吃饱的盟军溜了溜了,自河内郡朝歌城出发,过临漳,漳水,经邯郸,抵达常山郡的势力边缘,这一路多平原水脉,在经过邯郸时需要过太行八陉之一的滏口陉,此地险要,易被埋伏。
光是规划路径就让不少人惊讶,因为好多世族虽然知道路,但局限于地图,有的甚至离了自家郡,都不晓得外头的地形。虽然江东王现在是和林一联盟的状态,但不得不说的是,江东那边少山川,江东军好多在胶东那一块儿见到山都不会走路的,这趟跟着林一出来也有一部分的丹阳兵,那真是走路都打飘,在老家就没见过这么多山。
林一是真一心一意为了盟军早日抵达常山,她规划的都是最短最好走的路线,大军启程第五日的傍晚,前军已经抵达临漳城郊,后军辎重距离前军约有二三十里路程。
这样大规模的行军,不光林一是第一次,盟军其他势力也都没有经历过,于是林一就按自己的模糊想法来,分为前中后三军,前军精锐,中军人多,后军携带大量辎重慢行。三军需要间隔行军避免拥堵,扎营也方便一些,在林一看来,这几乎不能算是行军,而是一场人类大迁徙。
今日不进临漳城,天气热也用不上建造营房,士卒简单铺席而眠,有一些世族将主喜欢折腾的就竖起帐子来,林一这边也立了中军帐,不是为了睡觉舒服,而是要开个小会。
那个……人家杨氏一条龙追上来了。
弘农郡尚远,消息来回也需要时间,所以林一预计应该是在出了邯郸范围后才可能有杨氏的人来看情况,但是人家杨氏是远在邯郸没错,但世族子弟到处乱跑那不是很正常。杨氏六龙里有两条龙常驻家族,四条龙长期在外游散,这次杨曲身死的消息传开不久,在河东郡一家大户做客的杨氏六龙之一杨冰收到了消息。
然后轻车简从,紧赶慢赶,还是在大军开拔第五日追了上来。
中军帐中,林一一只手举着一盏风氏瓷假装欣赏着,实际屁都不懂,几家世族也专心研究座椅茶几上的花纹,杨冰是个三十来岁的中年男子,淡眉笑眼,俊面微须,没有摆出兴师问罪的模样,反倒是一脸笑容,风度翩翩。
“曲堂弟之死,我也甚感悲痛,诸位能将他的遗体送归,杨氏也感念在心,只是如今会盟当前,杨氏既然参与其中,总不好半途而废,故此霜雪不才,愿入军中,为盟主驱策。”
杨冰,字霜雪,非常冷的名字,非常温和的一个人。
林一和崔殊交换了一个眼神,崔殊努了努嘴示意,林一得了一种看到崔殊嘴巴动就想笑的毛病,谁懂,那两撇鲶鱼须须长得已经够好笑了,他还努嘴,更像是一只大鲶鱼穿了衣裳坐在席位上了。
至于示意,林一很艰难地分辨了一下,没有分辨出崔殊想叫她做啥,只好依靠自己,她想了想,很直接地道:“杨曲死后,他的兵马已经打散到其他队伍里了,杨霜雪对吧,你是想重新带兵,还是做些别的?”
杨冰也没想到这新盟主这样直白,瓜分杨氏的事是可以这样大声说出来的吗?他略一思索,笑着说道:“在下从未沾手过兵事,只是对天文地理水情略知一二,可为军中出谋划策,盟主若是不嫌弃……”
林一觉得真不愧是大世族出身啊,很是上道,但她也很遗憾,本来打算让他带马彦那些人的,她对这些俘虏嫌弃得不得了。
就此商量完毕,尴尬的气氛顿时一扫而空,卢宜还去和杨冰搭话了,还是世族那一套,公子年岁不小了,婚配……哦,婚配了啊,那么身边没有带女人吧?正好!男人出门在外,身边没有女眷怎么能行?书童可不如女人服侍得细致……总之就是一顿劝。
卢宜这趟出来除了卢家子弟兵,是真的带了十几个族中未嫁女出来,名义上是整理文书一类的,实际上就是为了带出来交结盟友,杨冰也没有推辞,收下了一对双胞胎卢家少女。
林一多看了卢宜一眼,就这开拔的五天工夫,林一就眼瞅着卢宜四处送,当然一次都没有提联姻的事,就是个送,送年纪大的就说孝敬长辈,送年纪轻的就说服侍,跟送扫地机器人似的。她观察过了,能被卢宜送女的都不缺女人,而且大军刚开拔事情多,这几天都没什么人有心思奏乐观舞,林一丝毫不怜惜人,每天一睁眼就是个赶路。
等到众人散去,中军帐里只剩下自己的人时候,林一把头埋进呼兰霍兰宽阔的胸膛里深深吸了一口男人味,马上就活泛起来了,靠着美人(?)胸怀,闷闷不乐地说道:“那个卢宜四处送,我有一次都听见一个小姑娘喊他大伯了,亲侄女也往外送,这一个一个要过来也不是个长久之计啊。”
是的没错,每次卢宜送了人,林一就私下约谈被送的人,然后要过来,就和胡秀她们安置在一起,因为时间还比较短,而且林一约谈的力度很大,暂时还没有人告诉过卢宜快别作死了。
崔殊笑眯眯地说道:“没几个了,好像还有三个吧,等都要过来,他也没得送了。主君,谈正事吧,那个杨霜雪,我倒是觉得他别有用心。”
林一支棱起来,“要回杨氏的兵?”
于此同时崔殊说:“他想投靠主君。”
两句话是同时说出来的,崔殊都愣了一下,费解地说:“为什么会想到这个,已经瓜分干净的东西,每方势力都染了指,是他一个人能要回去的吗?”
林一挠了挠头,是这样的吗?她怎么觉得弄军队是非常简单的事情呢?不过想投靠她?真的假的。
崔殊分析说道:“此人一来不要任何补偿,不提杨氏那么多的资源利益,我听闻他来的时候还拒见那几个杨氏家将,姿态已经摆得很足了,他这趟就是来加入我们的,主君如若不信,可以试探一二。”
杨冰从中军帐出来不久,林一假模假样给他派了十来个亲兵,搭了简易的帐子给他住,帐子才搭好,卢宜那边就送了那对双胞胎少女过来,杨冰不由摇头苦笑,这个年纪……卢家是真没女眷可送了吗?他今年三十有五,是成婚较晚的,要是成婚早,这对少女叫他阿父都嫌老。
哎,端茶递水都怕左脚绊右脚的年纪啊。
第168章
次日上路,林一不同于世族将主在中军休息,她一般是白天带着前军行路,到傍晚时分再从前军折往中军,有时候还会去后营瞅瞅,检查一下辎重,精力充沛到常人难以想象。
这日却很难得,只是带着前军走了一个上午的路,就给呼兰霍兰指了一个方向让他走,然后就往中军那边去。世族大多是乘坐马车,这天气炎热,马车好歹有个顶盖遮阳,但还是热,卢宜和韩和的近侍几乎要把扇子摇出火星子。
林一挑的大多是水源地走,尤其临漳这边多是漳水支流,也给行军赶路带来很大的便捷,林一是禁止前军和中军下水的,这么多人的军队一下河,马上就会弄清成浊。现在行军路上已经不是各伍自行开火烧饭烧水了,而是后勤辅兵那边统一烙饼熬粥配送,节省精兵的消耗。当然近三十万的人的军队肯定有偷摸下河的,这个就不归林一管了。
顶着大太阳林一也活动自如,在中军的队列里找了不一会儿就从卢宜的马车里找到了杨冰,也不晓得两人在谈什么事,总之她坐到了驾车的位置上,把那驾车的老军挤到了架栏上,一回头,笑眯眯地说:“卢叔,杨兄,你们翁婿聊什么呢?”
卢宜有些嫌林一冒昧,杨曲死后他对盟主这个位置有过些想法的,谁料林一后来居上,他倾力交结的那些人几乎都不怎么和他来往了,也就杨冰初来,这一个早上和他聊得非常投机。
杨冰对林一却很客气尊重,微微坐直了身子,等林一话落,先更正了一下,“盟主说笑了,我自有贤妻在家,卢家主不过是见我孤身行路,送了两位使女照料一二。”
然后就笑道:“我们正谈及这次讨伐常山郡的事,在下对兵事有些兴趣,而卢家主认为林女君不堪一击,正在争论……”
林一摸了摸下巴,也不驾车了,就往宽敞的车厢里钻,一进去就察觉不对,很惊讶地翻了一下,在两人的座位底下翻出一个大冰盆。
冰盆!这可是六月下旬的天气啊,就算在雪域都得在一些海拔很高的山上才能找到呢。
对于林一的冒昧,卢宜是真有些习惯了。他有一回在帐子里睡觉,那次帐子就挺巧的和林一的大帐距离比较近,他自己是没什么察觉的,结果第二天早上醒来,亲卫支支吾吾地和他报告说,王盟主昨天晚上进帐子转了一圈又走了。也没干啥,就是像巡逻领地的狮子一样来转了转,然后挠了挠屁股走了。
这都叫什么事儿啊。
杨冰也有些惊讶,但是很快就笑着道:“早上临漳城那边的朋友送了些储冰,行军路上也没法储藏,正好卢家主相邀也没个礼送,就一道乘些凉气,盟主也是赶巧了。”
他以为林一是准备转移话题了,正准备从善如流,就看到林一把冰盆放在自己脚边,角度比较刁钻地避开了卢宜的方向,然后就很感兴趣地问道:“继续聊继续聊,聊那妖女的事,我对她的了解也不少。”
她现在说妖女是很顺嘴的,因为她也觉得这些盟军口中的林一妖女太可恨了,在他们口中,林一的形象是这样的:按照魏帝的说法,林一乃是当初和亲的玲珑公主的伴读侍女,路上杀害公主代嫁雪域,狐媚了苏赫阿那之后开始祸乱江山,先夺了辽东(虽然当时辽东早就在克烈人的版图里),然后拒不交还,接下来就是强抢雍西引发流民暴乱(?),魏朝四百年国祚因此风雨飘摇,此后一路作乱胶东,占据河北,打杀世族,横征暴敛(!)。
最可恨的是妖女对世族的折辱,她的情史就如战绩一般辉煌,林一帐下但凡有个平头正脸的男子,那必然是入幕之宾,王澈崔殊已经算是人老珠黄的了,尤其是崔殊啊,自己失宠与主君,就带上全族男儿一起做那勾当,号称什么女君帐下崔氏三龙,有知情人声称,那明明是范阳崔氏长相最出彩的,没见那长相稍微逊色一些的崔语就选了江骋那边站吗?这叫什么?这叫文武群臣皆为宾客。
魏朝的世族还是眼界少了,对林一的这些恶意中伤和羞辱……林一是擦着口水听的,听听、听听这些诱人的话!她吃亏就吃亏在道德水平太高啊,别人给她辛辛苦苦做事,她就有一些不好意思骚扰,当然呼兰霍兰除外啊,他是很欢迎林一来骚扰的,林一就喜欢主动的,让她想到那些霸雌文学。
杨冰却是个正经人,他不提林一那些传闻,只是从很正经的兵事方向来谈论,“那位林女君,我愿称之为天生将帅,陛下声称她是侍女弑主上位,这一点虽不明确,但她的出身应当确实不高,世族教女也许会教一些本事,但极少会教兵事,若是将门更不准确,除非她是叶老元帅在外的后裔……这样的本事若是能被人教出来,教她的人不该寂寂无名。”
林一挺喜欢挨夸,但辽东对她来说已经太远了,被夸也没什么感觉,直接道:“不谈往事,说说这次去打常山郡,卢叔为什么觉得不堪一击?俺们三十万大军过去直接给她地都犁平了是吧?”
卢宜清了清嗓子,看得出来是有底稿的,“此战我所认为,林军必败,我盟军必胜,其一,林名不正言不顺,上下内乱一气,而我盟军人才济济,秉承四百年国威,故此一胜也。”
“其二林虽占地,但河北子弟多有不服者……”
“其三我盟军……”
他洋洋洒洒说了一大通骈文,林一忍到第七句的时候忍无可忍了,问他说:“恁去河北考察过了啊?恁咋知道的妖女那边内乱?恁咋知道的河北那边不服?恁还知道上了胶东那边世族都渴盼王师南下哪?恁会飞啊咋的?”
杨冰轻咳一声,解围道:“卢家主也是为军中士气着想,其实此战也并非没有胜算,至少我从盟主的身上看到了胜利的希望。”
他的眼睛可能有点啥问题,林一之前就觉得杨冰看人的时候眼睛会虚一虚,就是挺常见的那种短视眼。
总之在卢宜的干扰下,林一没能和杨冰论上战,倒是把冰盆用化了,拍了拍屁股通知了杨冰一下晚上来她帐子里说话就走了。
卢宜真是要烦死这个新盟主了,他这边聊了一个早上,正是想拉拢杨冰的时候,在他看来都快成功了,当然杨冰收获也不小,和卢宜的交谈让他摸清楚了盟军的所有势力构成,首领特征,还有最重要的队伍权力划分。
然后得出了结论,自古联盟很难胜,因为联盟就代表人心不齐,但他真的在林一*身上看到了希望,这是一位绝对不亚于江东王陆行的年轻人。
他有手腕有能力,世族出身却一来就联合了草莽队伍,得到了人数最占优势的一方全力支持,在瓜分杨氏时没有拿好处的大头,说明不执着于内部争权夺利,这也安抚下了世族的大部分队伍。
接下来在抵达常山郡之前内部修剪一下,这支盟军极有可能会胜,只看是大捷还是小胜了,说实话三十万大军的体量摆在这里,小胜就等于输,因为付出和回报不成正比,光是军粮的消耗就大得惊人。
额,至于内部修剪的那一批……杨冰在下马车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卢宜,心里也很无奈,怪他昨天收人的时候还没弄清楚情况,只看卢宜那个样子还以为他多有话语权呢,没办法,从明天开始疏远卢宜吧。
晚上林一是真准备约谈杨冰的,但是发生了一趟小插曲,前军那边传来战报,说是西北援军已经在攻打范阳郡,让他们这边尽快去攻常山郡,分散两处战场给林一那边上上强度。
西北还是出兵了!
这消息传来盟军都很振奋,林一也很振奋,她这趟出来之前重兵主防的两地分别是常山和范阳,明面上放在常山郡的是韩小六,实际上是段凛在伪装韩小六,此时此刻在范阳驻守的才是韩小六,范阳那边的军队主要构成还是韩小六的旧部,当初跟着韩小六一路从辽东打到巨鹿的那一批,兵将之间磨合很好。
这波啊,看似双线作战,实际上队伍拉到了地方,谁和谁打,可能打完了彼此都不清楚呢。
林一已经划拉好了队伍,只要韩小六那边能守得住,那一切就没问题,一个好主君就是要信任自己的下属……不行,信任不了一点儿,林一准备入夜了飞回去瞅瞅战事情况。
也不晓得王澈+韩小六有没有搞头,要是将谋之间磨合不好的话,她就得找个机会让崔殊死遁,然后返回范阳战线上重新和韩小六组团了。
林一非常忧愁这个,然后毫无负担地忘记了杨冰,交代了崔殊和呼兰霍兰几句,就找了个地方原地起飞。
杨冰在军帐外转悠了一会儿,忽然见一只体型庞大的不明飞行物冲天而起,不晓得是不是错觉啊,那不明飞行物有点像是一只……巨大的山鸡?
他揉了揉视力不怎么好的眼睛,可能今天天太热中暑了吧。
第169章
西北攻打范阳郡的第一站是飞狐陉,太行八陉之一,经由飞狐陉可以直取涿县,对整个范阳郡造成极大威胁,而如果失去范阳,就会切断林一的势力两端,像一张弓从中间断裂,将河北和辽东分割开,到时候西北想上哪边吃席就上哪边吃。
飞狐陉距离盟军这边挑选的元氏县战场有四五百里的路程,中间有滹沱河和太行八陉之一的井陉,以及拒马河等一系列难走的地形,基本上无法实现联动,但让林一势力陷入双线作战本身就是会战的一种形式。
兵如水势,林一不可能不应对三十万大军的扑咬,而那边杨裳和江骋上阵父子兵,虽然没有三十万军队的恐怖兵力,但实际上才是最危险的。五万西北精锐,其中有近万的骑兵,人数少补给少,而且从接壤的代郡出发,补给线不会拉得太长,阻拦了其中一方,另一线的战场必然会被长驱直入。
林一从前还是源生战士的时候,看过一些军事主脑AI配发的百鸟帝国名将回忆录,这种在大头兵里属于垫桌脚都嫌厚的纸质垃圾,林一翻看过很多遍,当成小黄书来看。
啊对对对,没错的,因为这些回忆录里通常不是已故名将教你打小虫,也没什么经典战役解构分析,而是吹牛逼,好多雌鸟名将最喜欢聊的就是荤段子,至今林一还记得一个叫咕吃尖的名将在她的回忆录里写道:“我个鸟的XP有一些奇怪,有时候会觉得一些战役非常涩涩,比如双线作战,你敞开大门迎接了左边的进攻,后方很快会失守,抽出手来去打另一个,前门就会挨揍,而我此生最擅长的就是多线作战,不管是在战场还是床上。”
林一靠着这位咕咕吃尖的回忆录来过很多雌鸟传统手艺活的。
而如今的战局正是咕咕吃尖……好像是一位珠颈斑鸠家族的话事人,她最喜欢的双线战场了,但是林一不是咕咕吃尖,她这边自己魂穿了盟军,正假模假样赶往元氏县,真正要对付的只有西北军。
飞狐陉易守难攻,或者说太行八陉没有菜鸡,林一当初能轻易拿下井陉是因为先下了常山郡,飞狐陉这边,韩小六和“林一”可是严阵以待。
林一来的时候,听见军帐里有女人说话的声音,她其实不怎么意外的,韩小六这边队伍拉起来的时候,可以说是女将窝。人才都有自己的朋友圈,韩小六娶的那位夫人有一个女屠户的朋友圈,金玉兰就是这么来的,而除了金玉兰,通过武试的女将也有四五名,主要可能有一关女子比男子容易过啊……那个,不磨裆嘛。
但是林一进门的时候看到一个绝色美人坐在主位上,而韩小六和他的女将团队在下首,就愣了一下。
那绝色美人懒洋洋的,半躺半靠着,是个贵妃醉酒的姿态,全身上下就一张嘴勤快,见到林一掀帘入帐,还打了个招呼,“主君?”
林一震惊地看着一身锦绣宫装,堆发如云的王澈,半晌干巴巴地啊了一声,过去把韩小六挤开了,自己坐到下首第一个的位置上,王澈顿时笑眼弯弯的,继续软着嗓子说话。
“主君来了,就把我们之前商议的事再解释一遍,这次飞狐陉要失,御敌于外不如退避三舍,叫他孤军深入。不提杨裳,江骋用兵如神,韩将军只要稍微避一避锋芒就能造成大溃败,今日主要是如何让佯败损失不要太大。”
林一小心翼翼地问:“好的,我大概清楚你准备怎么打,但是这个女装……”
王澈的女装可不是那种忸怩作态的,他修了眉描了眼,女声低嗓,姿态虽然懒散但风仪十足,他、他在假扮谁啊?
果然王澈就笑道:“这样关键的战局,主君怎么能不在?范阳战场没有妖女,岂不是很容易让人想到常山战场那边的主君?啊,好像也不会。”
他打量了一下林一,然后团扇半掩嘴巴移开了视线。
韩小六可怜巴巴的告状:“主君,王军师经常叫人入帐子,窝这边的兄弟婆娘有不清楚情况的,暂时也不敢说,反正就有两个挨过几回揍了,窝没有什么,就是觉着风气不是很好,他败坏主君的名声……”
王澈这倒是正经了一下子,“如今主君在外的名声就是这样,飞狐陉佯败那一战,我还要亲临战阵的,如今军中也有西北那边的探子,除了帐中诸位,消息最好不要走漏一丝,如果不是因为这么多女人,没有一个扮得了美人的话,唉!”
他秀眉蹙起,很是痛心。
林一反正是原谅了他,接下来通报了盟军那边的情况,又商议了一阵,林一想了想说道:“盟军那边暂时走不开,但是我这几天每晚都会回来,不要怕!不要慌!区区双……”
她又想到咕咕吃尖那个离谱的战场XP,感觉自己在耍流氓,又把话咽下去了。
转过天来,王盟主又风度翩翩上场了,再有一天就能抵达元氏县城,严格来说现在他们已经到了常山郡的边缘地带,而没有遇上任何驻军营地,不少元氏的农人正在地理忙活秋收,林一按住了想抢一票的盟军各家势力,提前发了三日的军粮,命令在一处水源地扎营,等后军赶至,就正式攻打元氏县。
后军和前军距离一两日路程,这是很正常的,几十万大军的体量摆在一起,不可能密集行军的,林一抽调了几支军队充作先锋营,一般来说联盟的军队最容易出问题的就是先锋营,因为谁都知道先锋基本等于炮灰,死得最早,没有哪家将主会愿意派遣自己的人上阵,所以经常会欺负一些实力不强人缘不好的小势力。
但是林一不一样,她从自己的八千八百多精锐力抽取整整五千人作为先锋营的骨架,从各家世族里再抽取百人规模的精锐时阻力就小了很多,凑出七千多人的先锋营,反而那些经常会被用作炮灰的草莽军队那边一个人也没有调,林一的说法是先锋就要先声夺人,争取一战而下。
元氏城中,段凛面无表情地发号施令,他不是第一次面对林一攻城,但第一次打假战,而且许败不许胜,他怀疑林一是在公报私仇,他有理由也有证据。
之前在雍西的时候,他守的城池让林一久攻不下,最终是因断粮而不得不冒险出城,现在一转眼,她又来攻他的城,这次得被堂堂正正地正面打开城门,啧。
之所以是林一的军队主攻,那当然是因为两边都是自己人好演戏啊!
清晨,伴随着嘈杂声响,盟军第一次攻打元氏城,战鼓擂过十轮,林一亲自冲锋不下五次,城中士卒看着老乡的脸就想笑,城里前些日子收购了很多猪和鸡鸭,现在有的地方在杀鸡,有的拉了猪在巷子里杀,血浆到手就四处泼洒。先锋营里虽然有两千多世族兵,但都被安排在南城门佯攻,这处主战场的战况才叫一个激烈。
人离得太远是看不清战场情况的,尤其杨冰眼睛不是很好,在远处的小山坡上紧张地看着战局,崔殊则给自己泡了一壶浓茶。
杨冰感叹地道:“距离如此之远,喊杀声竟也如此激烈,乱世,人杀人……唉。”
这是个破绽,崔殊喝着茶想,一般战场有个白热化的过程,一开始不是杀得这么凶的,只不过第一次演,演得比较过。不过很多把戏在没有揭晓之前,再多的破绽也会被忽视过去,崔殊不放在心上,而是很沉着地道:“我看盟主骁勇不下江骋,今日元氏城可破,妖女的兵力大概都压在了范阳战场那边。”
杨冰也是这样想,元氏城中守军不多,这战事又如此激烈,他还看到有个身影倒地了三回还能强撑着站起就是不肯死去,死也要往城墙上按一个血手印……真乃壮士也。
林一正在四处挥砍刀背,也注意到了那个死了三次还死不掉的壮士,上去就是一脚给他踹进旁边的掩体里了,演!看你小子浑身上下每一根头发丝都是戏,去!去掩体里演点悲情戏。
从清晨战至入夜,元氏城中家家户户封门,林一的先锋营终于打进了城门,外围观战的大军被勒令不许进城,但林一从城中粮仓拿出来不少好东西分给众人庆功,别问为什么不准大军进去,因为战后还要的城池,都不会让大军进去烧杀抢掠的,不是自己的军队很难管得住,一刀切是最好的办法。
不过各家将主还是能进城坐一桌的,林一身上的血气还没散去,尽管那几乎都是猪血,但就连屠户出身的草莽首领都没看出点啥,更别提世族的将主了,众人欢聚一堂,林一正准备开一场即兴演讲,就见外间有亲卫哭着来报,卢将主进城的时候遭遇溃兵突脸,现在人已经躺了板板。
林一非常悲痛地捂住了嘴巴,亲卫也哭得像个泪人,嚎啕着哭出一首大出殡。
众人心中都有些异样,林一也抹了把眼泪,定睛一看,谁把白天那个死了三次还爬起来的戏哥拉来又演二出的?
第170章
当然,现在很大一部分聪明人最多想到卢宜是林一弄死的,毕竟卢宜这老登虽然名为宜,但其实很不合时宜的。
也许是举族押宝的压力,也许是别人看在他带来的兵力份上对他表现出来的尊重让他冲昏了头脑,卢宜都没怎么认清楚过现实,还抱着做盟主的美梦。然而行军这些日子以来,无论是草莽首领还是世族将主,对于林一这个年少盟主的不满不服早已消失,人是从众的,在一个团结群体里最先被排挤的肯定是不合时宜的,无关好与坏。
其中很明显的一点就是,卢宜送出去十几二十个卢家女总是有的了,咋就没想起来给盟主送一个?盟主也是很工于心计的,从来不找卢宜要,而是等事后约谈要走卢家女,又睡了你家小娘,又断去你好不容易拉拢的人脉关系。整个盟军里人人都知道林一要搞卢宜,但就是没人告诉他一声呢。
包括新来的杨冰,对杨冰的约谈其实延迟了,但事后他通过和崔殊搭上关系,从其他人那里了解情况,第二天就把卢家那对双胞姐妹送到了林一帐里。
他还暗自感叹来着,为甚都是世族出身,有人为盟主,有人做谋臣?一看性格二看精力,性格强势的人习惯做主,野心勃发,精力充沛的人主宰四方,得陇望蜀,这就是所谓“王气”,能当家做主的从来不会是性格淡泊精力又低,整天歪在轮椅里不肯多走一步路的人。
盟主这精力……哎,也罢了,卢家女的归宿已经不错了,跟着这等少年豪杰总比跟着他这三十岁的老男人强。
林一故作悲痛地让人把哭成泪人的戏哥拉走,没有让这等小配角抢自己的戏,她亲自出门去迎了卢宜这趟带来的子侄们,扶起一个长得最俊帅的卢昭,手按着他的肩膀,“卢叔之死,实在叫人心伤,然大业未成,国恩未报,卢氏这些将士还需要诸位来带领,放心!放心!卢叔放心地去!我王醉不是那等人走茶凉落井下石之辈,阿昭贤弟,今后你来带领卢氏子弟兵,莫负萧君厚望。”
魏朝皇室姓萧,所以在魏朝,萧君是特指魏帝一人的,就像是姓王的世族老爷最多被尊称一声王老爷,而不能像别人那样简称一声张爷胡爷。现在魏朝龟缩,四方势力并起,尊陛下的人比较少,喊萧君的人越来越多,昔日的帝王已经沦落到一方势力之主的地位。
卢氏的几个子弟都愣了愣,愣是没弄明白盟主的任命逻辑,按亲疏远近,卢宜这趟是带了两个亲儿子来的,论贤良才华,最出众的是卢昭的亲哥卢超,最差劲的是卢宜幼子卢祁,他们能大致猜测盟主如果想打压卢氏,会让卢祁接管,如果想做点表面工夫,会让卢宜的长子接手大军,或者是纯粹不要颜面地,挑一个最不亲卢氏的远房族人上位,可是卢昭,不蠢不灵,不远不近,平平无奇的一个人,选他有什么门道吗?
卢氏子弟们面面相觑,都不晓得答案全写在脸上。
卢昭的身体微微颤抖,他觉得盟主不对劲,很对劲,顺着他的肩背在摸什么?摸什么呢?好在林一很快抽回了手,又感觉有一点意犹未尽,手不是很干净,还想拍两下,被崔殊一把接过去,拼命地按住道:“好了好了,盟主,今日大家都很伤心,但也不要因此影响了大捷的心情,晚上还要给将士们庆功。”
林一很遗憾地点了点头。
晚上,林一给众人介绍了降将段凛,段凛没有和众人客套的意思,冷着脸跟在林一身后,杨冰却听过他的名声,很感兴趣地上前敬酒,道:“段将军,早年我游学武威,在那里也曾听过段氏弱水郎的名声,叶老元帅曾经说过,未来当世守将第一,必为段氏子,只可惜游学事忙,段将军又远在居延塞,故此不曾上门拜访。”
段凛微微摇头,只道:“败将不敢言勇,何况那时凛还年少,不过是老将军客居远来,场面之谈,不敢当先生盛赞。”
杨冰还要再说,崔殊端着酒过来把他拉走了,虽然这边敬酒那边敬酒灌下去六七杯,但杨冰还是惦记着段凛,因为他是真的去过雍西四郡游学,当年叶老元帅病重他还去探看过,那时候段凛十六七岁?总之肯定还没及冠。叶老元帅一辈子何曾看错过人……啊不对,好像看错了郑北山,也不对,好像还给女儿看错了夫君,不不不,皇帝纳妃哪有臣子讲情的余地,严格来说叶老元帅也没有看错郑北山,在你有利可图的时候,郑北山可是绝世大孝子。
所以说,是段凛长大之后名不符实了,还是盟主太强太厉害了?杨冰心里有一些细微的疑惑,而聪明人和蠢人的区别就在于,蠢人有时候也能看出点问题,但不会深入地去想,聪明人他会胡思乱想一大通,然后抽丝剥茧找到最接近正确答案的。
晚上躺床上的时候,杨冰就在复盘所有他觉得不对劲的地方,从清晨开始的战事……他短视眼看不清,战事过程,他没有经历过攻城战,这两点暂且忽略。卢宜之死,哦豁这个谁不清楚是盟主暗下的手,也不去想他,然后任命卢昭,任命卢昭……杨冰思维清晰的大脑里忽然浮现出林一出门迎接卢家子弟的那一幕。
六个卢氏子迎面走过来的时候,有的惊慌失措,有的沉着悲痛,还有的垂泪无言,盟主没有去扶哭得最伤心的卢宜长子,也没有去看几个沉着稳重的,唯独从人群里扶住了表现很平常的卢昭,原因是什么呢?
卢昭有什么不同于其他兄弟和堂兄弟的情况吗?杨冰思索了一番,忽然一拍大腿。
卢昭在卢氏子弟中,长得最俊啊!
有了这个模糊的前提,杨冰开始复盘段凛,段凛的表现很冷淡,通常的降将不是这个样子的,要么还有一点骨气不肯和未来同僚相交,要么就是端着酒盏四处敬酒笑脸讨人情,这种冷冷淡淡的像是被抢来的姨太太的风格……
杨冰横竖是睡不着,披衣下床到窗前,他没有下笔写一首静夜思,而是在寂静的夜里满脑子各种黄暴和悬疑的思路在打架。
隔日上路,各家将主都不满,刚打下来的城池还没享受两天,虽然仗是盟主在打,但是大家行军那么辛苦,高床软枕没蚊子的大城谁不想多住几日,但是这个没得商量,林一预计准备让盟军“打下”常山郡来着。
杨冰一夜都没睡好,赶路的时候为了补觉爬上了林一的咸菜板车上,用一张大叶子盖着脸,没睡一会儿感觉身上多了一堆东西,揭开叶子一看是成捆成捆的豆橛子,面露疑惑之色。
亲卫们还在搬运,有个亲卫擦了把汗,笑着解释道:“先生继续睡吧,这些豆橛子是新收上的军粮,不晓得河南咋样,反正俺们山东河北的一到季节,地里长得最凶的就是它,夏天吃不完,冬天饿得想,这玩意儿要是能耐寒就好了。”
杨冰听了解释一开始没觉得有什么,加上困倦,就盖着豆橛子又睡下了,睡了一小会儿,忽然浑身一震!
山东河北!这是土话的地理方位,对于世族而言更熟悉的是胶东和冀州,这些地界现在全部处于谁掌控之下?段凛最初在中原这边出名,不也是在传他被妖女破城后凌虐了一通,据说是地牢里几天几夜的折磨。
真要是这样,正常来说段凛不可能对盟军这样冷淡,而且叶老元帅曾说他日后应为守将第一人的,当初妖女差点在雍西折戟也是因为他坚守孤城多日直到粮尽,但是昨日盟主只花了一天就破城……?
大夏天的,杨冰如坠冰窟,三十万大军浩浩荡荡来攻妖女,结果带领他们的盟主,很有可能就是妖女本人!
到了晚上,林一下令扎营休整,她自己整了个小锅清水煮豆橛子吃,因为她没怎么吃过,吃着还觉得挺好吃的,但是很多士卒都是满脸难色,吃得满嘴绿色沫子。
段凛同样也不怎么吃过豆橛子,咬了一口觉得滋味还行,他很自然地坐在崔殊边上,略微压低声音道:“这边慢慢带着他们转悠,主君还有时间去范阳战场吗?”
林一琢磨了一下,想到那边女装的王澈,又比划了一下自己和段凛的身高,咧开了嘴巴。
白天装不了,晚上有个人躺帐子里就行,段凛粗着嗓子说话也能学她几分,整个常山郡都是她的人,也不可能在夜里遇到紧急的需要出面的情况。
她正和段凛商量着,故作正直地把脸凑近过去说话,那边杨冰黑着两个眼圈走了过来,见此情况深吸了一口气,刚想说话,忽然有一点疑邻盗斧的心态。
好像,貌似,似乎,盟主看他的眼神,也不怎么清白啊!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