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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0-160

作者:若然晴空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151章


    当然是不可能的,崔殊辛辛苦苦跑一趟可不是为了拉皮条,别讲崔绚了,就是拉上整个清河崔氏做这行,也用不着崔殊跑这一趟。


    他放下手中的风氏瓷茶盏,笑眯眯地开口揭晓答案,“我主有意在清河设立一所学宫,分东西二苑,广收学生,第一届会额外招收一些阵亡将士的子女入学,学宫之中分年级高低,十二岁以下学一些世族基础启蒙,十二岁以上三十岁以下,教习为官之事,法理规范等,日后这座清河学宫,出则为官,劣而为吏,最次也能依附于人为一师爷幕僚,叔父便如至圣先师一般,桃李遍地啊。”


    话说得非常美,崔绚却是悚然一惊。


    至圣先师这个词不是夸人用的,不是给师长用的,也不仅这年头,从古至今都是特指一人,孔圣。而孔圣的教育主张最主要的一点是“有教无类”,他的弟子不分贫富贵贱,而且主张学识下行。


    在只有贵族能接受教育的春秋时代,他癫得要命,百家之中并不吃香,但随着儒学逐渐被推崇,孔子成为至圣先师,他的每一句话都被再三解读美化,谓之“圣人言”。


    寒门子弟通常会因为圣人当年的一句“有教无类”鲤鱼跃龙门,但其实孔子的主张是,平民贱庶均可受教育,这一点就被大儒们集体装睡无视了。


    崔绚嘴巴张合几下,因为手里的茶盏几乎握不住,先放下了茶盏,才斟酌着向这个同姓的年轻后辈开口,“异人贤侄,开办学宫是好事,可是招收那些平民子女入学,是不是有些……嗯,平民大多愚昧无知,粪土岂能上墙,置顽石于高堂,有损主君威名啊。”


    崔殊还是笑着道:“三岁小儿顽闹,不教而诛之谓虐,既入学宫当然是遴选聪慧之子,岂有专挑愚钝者入学的道理,叔父,场面话我不大会讲,你我不妨把人皮拉开些,推心置腹详谈。”


    崔绚不自觉坐正了些,略微犹豫片刻,说道:“贤侄,我考中又被免官,如今清河崔氏成了笑话……是你故意在坑害于我,目的就是为了迫我应承开办学宫这事,而我为了洗刷污名,不得不如此,对吧?”


    “叔父,虽说推心置腹,你这也太实诚了些,”崔殊感叹一声,然后神色一正,“是啊,确实如此,你今日若不答应,我另找河间几个大族,甚至如果不是现在的孔氏没几个大儒坐镇了,重新开办稷下学宫也不是不可能,而我会报复清河崔氏的,三崔变两崔也不是不可能,你让我办事不利,在同僚面前丢人,以为什么代价都不要付的吗?”


    崔绚哑然无言,他发现自己真的不是很喜欢看到崔殊不披人皮的样子,一肚子的脏心烂肺。


    崔殊又捧起茶盏,声音冷冰冰的,“世族无非为名为利,名利我都给你,叔父,就坡下驴吧,不然你还能怎么办?教些平民学生脏你的手吗?日后这些人做官做吏,再往后青史留名,你可做第二位至圣先师,还有什么不满意?世族是铁板一块吗?春秋时孔圣就在教贱人之子读书了,你只是教些平民学生,还是阵亡将士之后,你说说看有什么不满的?”


    崔绚压下火气,说道:“太急了,林君只得三分天下而已,她若是帝王……”


    “那就不是我坐在这儿迫你应承了,是叔父你送礼上门求我了。”崔殊不耐烦地打断道:“以后可能清算世族的,我主一向爱怜子民,我给崔氏留的路是最好的,给叔父你留的是第二好的路,你今日走是不走?”


    崔绚想给他来一记老拳,还有很多矜持的话没有讲,但是看到崔殊放下茶盏起身就要往外走,还是慌了一下,咬牙低声道:“走!走就走!只是出了这个门,你要复我崔氏清名,别再、别再叫人传崔氏子开窑子的事了!”


    是的,那些事都是崔殊刻意让人在传的,他回过头来,笑如春花一般灿烂,“叔父还是深明大义,那就说定了,秋收之后动工,学宫不如就建在河间和清河交界吧。”


    老崔才没兴趣管什么学宫建在哪儿,等崔殊离开后,他往后一瘫坐,抹了抹额头,一脑门子冷汗。


    而崔殊才出崔氏老宅的门,肩膀就被抓住了,他没回头,因为看到肩膀上搭着的是一双巨大的鸟爪子,下一刻身体一轻,林一抓着他低空飞行了一段,直接把他捎带到了河间驻军营地大门口。


    崔殊揉了揉肩膀,抱怨道:“主君,我的车马僮仆还在清河,他们肯定吓坏了。”


    林一摆了摆翅膀,瞎说,她不信还有人不认识她这张鸟脸,前两天去西北都有人认识她,跪拜喊她鸟大王来着,她帮着姜命那边接收了好几批逃难的西北流民。


    她鬼鬼祟祟就往军营里走,崔殊跟着,脸上两撇小胡子随风而动。


    林一很刻意地解释道:“段凛最近不怎么要钱粮,清英那边说,怀疑他偷偷摸摸干些山匪勾当,我觉得不至于,所以来看看。”


    现在河间驻军七千余人,清河三千兵马,段凛一人镇守两郡,每个月都要靠军饷养着的,河间这边都已经做好了出血准备了,但是段凛没要,他养着一万多号人还不往郡内伸手,这就让人很怀疑他来钱的路子了啊。


    崔殊坏笑道:“没准是哪家世族看中段凛年轻有为又美貌,想要投资一二,可怜弱水郎白天带兵,晚上出去陪佳人,为了军饷屈身……”


    林一鸟脸对准崔殊,也压低声音八卦道,“不能吧,段凛很有骨气的。”


    崔殊声音一点都不低,“或许就是因为曾经守城守到粮尽,差点饿死过的人肯定会有一些变化的。”


    他这边话音才落,就和迎出来的段凛撞了个脸对脸。


    林一马上一翅膀把崔殊推开三米远,举翅保证道:“我可没有听信谗言!”


    段凛有些懵,他并不知两人在聊他的事,恭恭敬敬地把林一和崔殊请进大营里。主帐挑得比较高,有三四米,就是门框不够宽,好在林一只是蓬松,一夹身子就挤进去了,看里面有模有样的,很是满意。然后问道:“段凛,我也刚来河间不久,清英说你两个月没有去领钱粮,怎么回事啊?”


    是的,林一就是很直白地问出来了。


    这要换成崔殊,得迂回探查一番,要是没有结果才会上门来试探一二,可不敢当着七千号士卒面问这个,不怕人家营中起火火龙烧仓呀?


    但是段凛也是直肠子,不假思索地道:“主君先前说可以找世族弄一些军费,因为弄到的比较多,所以暂时用不上郡中的钱粮。”


    崔殊喝水的手微微颤抖,他去威胁人都没有这么直白的啊!


    林一也想到自己之前的叮嘱了,点了点头,压低声音说:“哪些世族给得多?给得多的肯定有问题。”


    段凛有些尴尬地看了崔殊一眼,林一马上就懂了,哦,清河崔氏给得最多。


    崔殊一摊手,“家大业大难免如此,不过崔绚最好不要动,清河学宫的事已经商量好了,在学宫落成之前,把清河崔氏里的渣滓挑拣挑拣倒是可以。”


    林一挺高兴的,一鱼两吃。


    接下来崔殊询问了些细节,圈定了几个有问题的崔氏族人,叮嘱段凛不要闹大,抓了人回来不要急着弄死,最好先审问一番,毕竟事关人命,崔殊对自己的头脑虽然自信,但当着林一的面不好这样。


    段凛记下人名,见林一准备走,犹豫了片刻,问道:“主君……张掖那边,段氏的情况还好吧?”


    林一才从那边回来呢,闻言点点头,“雍西今年应该是丰收的年景,段家主现在是武威郡丞了,配合姜命干了很多事,你放心就行,今年你要不要回家过年?我去捎姜命的时候可以带你过去。”


    段凛这就摇头了,很诚恳地道:“如今河间清河这边离不得人,而且我平素在居延塞,也不常见家人,只要知晓段氏情况还好,父母安然就够了。”


    林一现在又恨不得段凛也能有丝分裂几个出来了,实在是十佳好下属。


    和崔殊两个人往清河郡内走,林一看着家家户户门口挂着的鸡头,对崔殊感叹道:“我都不知道这里有挂鸡头的习俗,上次还吓了一跳,对了异人,这个习俗是怎么来的?我知道斩鸡头烧黄纸是为了拜把子,有时候杀鸡是祭祀,挂鸡头是什么含义呢?”


    崔殊一噎,眼神游移。


    这个、那个……他决定承认自己不如王澈博学多闻了。


    **


    崔绚,字明彩,出身清河崔氏,百官之先师也,崔师少有宏愿,为圣师继遗志,五十而立学宫。有教而无类,平民贱庶皆可为其徒,一日崔师叹曰“若非崔殊,不至于此”,不知因其何也。崔师年八十一,故于清河旧宅,卒时清贫,一生未受厚礼,弟子均服丧三年,皆如亲儿女,有悲者孝六年,更胜亲子。


    ——《史记。崔氏世家》


    第152章


    今年是丰收年景,小农社会一年忙到头就两个事最重要,春耕和秋收,但是今年少了收税这一项大头忙活,官员督促农人收割之后,很快就能腾出手来举办秋日试了。


    比起第一次科考的随意,这次的秋日试就显得庄重许多,地点在浮阳高氏大宅的藏书楼中,以书架分隔考场,官员试有百名考生,分上下三楼同时开卷,虞轻就在三楼第二排靠窗的位置落座。


    让他感觉分外不自在的是,三楼多是女考生,他前后右侧都是女郎,身上染着淡淡的香气,考场气氛因此显得不那么严肃,倒像是他误闯了女子集会一般。


    发卷前他还听女郎们闲聊呢,这个说我只是家中凑数,那个说女子无才是德,还有拖着哭腔说自己平生只读女诫的,都是家中大人叫来凑数,虞轻也不由感叹,为了郡守的位置,却叫这些姑娘出来抛头露面,实在不是大家长所为。


    直到拿到卷子,虞轻向来有阅读三遍下笔的习惯,他才阅看到第二遍,一回头就看到右侧那位平生只读女诫的姑娘绷着小脸落笔如飞。


    不是,我记得第一题好像是比较难的审计题吧?


    说是这么说,虞轻倒也没有急,聪明人看待世界的眼界是不一样的,在他看来,清河郡守的位置很明显不是给普通世族子女准备的,这个位置的详细要求指向也很明显,就是底下一楼考试的琅琊王氏家主。


    据说人家族中已经有十几位族人成功过考出仕了,女子数目也不是最低要求的三位而是七位,五位王氏自家的女郎,两位嫁入王氏的媳妇,而一般人就算考得上,也刚好符合全部条件,他有那个本事上手一郡事务吗?林女君会放手让一个毫无经验之人去管理清河那样的大郡吗?


    不仅虞轻这么想,一楼正在磨墨的琅琊王氏家主王仪也是这么想的,他信心满满地磨了浓墨,大笔一挥,笔走龙蛇。


    虞轻写卷子用了半个时辰,然后自行阅卷了半个时辰,一直到二楼那边有人提前交卷,他才起身,第二个交了卷子,至于下一场的吏目试,他就没有去报名。


    出考场时,虞轻看到崔凝白和一些小吏混在一起,顿时欢欣,大步走了过去,先行一礼,笑盈盈地说:“崔女郎,又见面了。”


    崔凝白往里看了看考场,疑惑地说,“考完了?哦!提前交卷?你傻呀你!提前出来不过提前松快个把时辰,要是在里头,可以随时查漏补缺,现在可好了,出来了就回不去啦!”


    她那张生动的小脸,表情从疑惑变成恨铁不成钢,又带着一些莫名的亲近,让虞轻心头一动,正待吹点牛皮,就看到里间走出三个结伴同行的女郎,崔凝白脸色一喜,几步迎上去。


    “苏姐姐好,苏姐姐今天的裙子好漂亮呀,我看白姐姐笑得最得意,一定是考得很好了,周姐姐也笑了,哎呀,若有哪位姐姐日后做了大官,提携提携凝白就好了,姐姐们都是做大官的料子,可怜凝白考了三回吏目试啦,都没有考到好位置……”


    那三个好姐姐马上温柔地安抚起这个可爱又会撒娇的小妹妹来。


    虞轻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等崔凝白拍完马屁,心满意足地回来,看到虞轻还站在原地,马上声音很甜很脆地问他,“飞鱼公子,你考得怎么样呀?我就说你应该迟些交卷的,还是今天的卷子不是很难?好多人提前交……”


    虞轻思考了一下,没有回答考试的问题,反而叹气道:“崔女郎,你觉得轻的字飞鱼,是否改成肥鱼要好听一些?”


    崔凝白茫然,虞轻苦笑一声,噫!他只是没想到,女官女吏的制度才在这里推行了没有一年,就已经有广撒网多捞鱼逢人便拍马屁的小吏存在了,害得他以为神女有意呢。


    那边藏书楼内,琅琊王氏家主王仪对自己极有自信,但自信的同时也不能轻慢,一直待足了两个时辰才交卷,并且人上年纪了总会有些三急问题,连这他都忍住了,没让监考官给自己的试卷上盖个戳,现在考生把那个“中途曾离场”的戳儿戏称为屎戳。


    虽然没有任何证据表明试卷加盖屎戳儿会影响考分,但是落选的肯定会想可能是屎戳的问题,没落选的要是没考上心仪的职务,也会推卸责任,毕竟一场考试下来有几个人真的能称心如意?所以屎戳既是现实问题,也是玄学考量。


    王仪撇着腿出来,走得像个螃蟹,虽然很想马上去茅厕,但看到一对风姿不错的世族后辈站在那儿闲谈,顿时说教的老毛病犯了。几步过去,板着脸等崔凝白小心翼翼地问了好,虞轻也出于礼节对他拱手折身后,轻咳一声,恨铁不成钢地道:“考吏目试的?考试在即,别人都在复习功课,你们却还在这儿打情骂俏,若两下有意,应当携手并进才是,怎么互拖后腿?不晓得一寸光阴一寸金的道理!”


    崔凝白身段很柔软,马上毕恭毕敬地称是,连打情骂俏都肯认,毕竟能得到王家主教导的人可不多,日后这位做了郡守,倘有个调任的机会呢?这就是在上官面前混个眼熟啊!


    虞轻就有些无奈了,好在王仪也就是说几句,这半年时间,他在家里见不得人不温书,只要闲着就会去说教,他还有些意犹未尽呢,但是肚子支撑不住了,勉强又训斥几句,撇着腿儿就走了。


    三日后放榜,现在放榜的规矩还有些乱,就是公示在官署墙壁上,有的世族老爷矜持,叫年小灵活的书童挤进去看,也有的年轻人急着看榜,自己往里挤着看的,虞轻在租住的小院慢条斯理洗漱系冠带,来到菜市口官署的时候正好和矜持的王家主一起进门。


    王仪还记得虞轻呢,眉头一皱又想说教,但心里又急着看榜,只是对虞轻点了点头,就拨开拥挤的人群去看墙壁上的公示榜,只见郡守那一栏底下三个名字。


    虞轻、苏殷娘、王仪。


    老头马上遭不住了,前面两个是谁啊?不是,为什么他会在最后一个?不不不,重点是第二个那个很明显吧?不会有父母给儿子取苏殷娘这个名字吧?女的?女人考上郡守官位了?


    虞轻其实不意外他能考中,他是会稽虞家宗子,他爷爷是郡守,父亲是郡守,教导他自然也是不遗余力,他对一郡之郡守的权责范围可以说是了若指掌。先前他还曾和陆行争江东联盟盟主之位,惜败后游学四方,更增长了许多见识,他意外的是自己一个外来人员真的能被录名第一。


    不多时三人都被请进勃海郡守府中,王仪还是老脸茫然,他左边是虞轻,右边是苏殷娘,人家俩人岁数加一块儿不一定比他大,更何况他还想起来三日前教训虞轻的事了,这会儿脸色很诡异,像是三天没解大便。


    苏赫阿那请三人都落座,然后给他们看彼此的考卷,很诚恳地说道:“王老先生卷分近乎全对,只是有一道会计题算错了,这不是大疏漏,通常郡守有辅官属官查漏补缺,而王老先生族中出仕情况满足一切条件……苏娘子则也是卷分近乎满分,但有一项律令题判定不正,而苏氏加上苏娘子本人,也满足所有条件。”


    最后他看向虞轻,略有些为难,“而虞公子全满分,但籍贯是江东会稽郡,族中无人在此任官,所以这次录名实在为难,便请三位过来相商。”


    虞轻很客气地低头道:“在下游学到此,并未想过得这样重要的差事,大汗不必因我为难。”


    苏殷娘则是先想了想,很直白询问地道:“未知殷娘有哪处判定不正?”


    苏赫阿那失笑,见王仪一副魂飞天外的样子,暂时好像没有话说,便拿起放在桌案上的考卷,请人递给苏殷娘,说道:“第五题,仆从窃盗判定题,苏娘子判定仆从窃盗坐三年,这没有问题,但又补了一句连坐其家人,现行律法没有此条,阅卷官不明其意,苏娘子并未写明如何连坐,连坐到什么程度。”


    苏殷娘便直截了当地道:“是我失误没有写明,此处连坐其家人是指主家驱离窃盗者全家,因为世族用人多用家生之仆,仆人窃盗坐三年,其家人难免不心生怨怼,所以这一家人不再录用,要撵出府门驱离他们,我想将这条写入法案之中,以免有人因此受害。”


    堂上众人的目光都看向苏殷娘,连王仪都抬了抬头,然后摇摇头。


    年轻气盛,想法狭隘了些。


    果然苏赫阿那略微摇头,说道:“不提写入法案之事,原法案未有,此题就是不对,此外连坐之事过于严苛了。”


    苏殷娘反驳起来,“大汗,奸者藏奸,盗者养盗,乱世不用重典如何行?”


    虞轻和王仪对视一眼,都有些茫然,这姑娘是不是有些太勇了?


    第153章


    苏赫阿那其实没有生气,他这辈子已经走过许多岁月,对年轻人甚至是格外宽容的,没有和苏殷娘反复辩论,而是温和地解释起来。


    “其一,法无可依,连坐乃是世族私刑,私刑不可上公堂,公私不可混为一谈,所以此题错判,是对是错?”


    苏殷娘果然是个认死理的人,只问对错无关理念的时候,她便略微犹豫一下点了点头。


    虞轻和王仪同时松了一口气,然后就听苏赫阿那轻叹一声,说道:“其二,法理之外也有人情乎?倘一子窃盗,而其父母和离已久,与母多年不见,其母是否要受其牵连?一子窃盗,其兄嫂与他不和,夫妻二人勤勤恳恳做事,又为何要受其连坐?为官者,为人父母也,贪愚顽劣,惩之是为救之,严刑峻法只可震慑一时,从根子上教正风气才是一世之果。”


    苏殷娘这次没话说,王仪其实本能想跟着叨叨几句来着,老人家,对这种说教场面毫无抵抗力的,但一张嘴感觉不对,怎么好像他找不出其他的道理来升华一二了。


    苏赫阿那语气和缓一些,说道:“并非苛责苏娘子,而是为官一任需谨慎,范阳郡中有方城县令之位空悬数月,任期三年,如若不弃……”


    苏殷娘眉头拧起,显然是不怎么情愿,但很快想到了什么,起身行礼应允下来。


    才高而傲物,很正常的道理,如今几乎没有几个世族重视女子教育,有过分的真的就是一卷女诫教到大,能在这种情况下拥有不逊色于一族家主和宗子的才学本事,可见天赋勤奋心气一样都不缺,只是接人待物方面差了些而已。让她去管一个县也并不是看轻了她,而是去地方上历练打磨。


    安排好苏殷*娘,苏赫阿那看向王仪,王仪穿得老成还要留一把胡子,但他其实差不多可以算是苏赫阿那的同辈人,只是习惯性打扮显老,,苏赫阿那没多想,仍然温和地安抚他道:“王老先生在琅琊牧守多年,经验足够,更难得的是琅琊世族风气极佳,四次考试都踊跃参与,出仕多人,若能将这份风气带往清河,也是大好事。”


    这话很明显了,给王仪吃了一颗定心丸,苏赫阿那又看向虞轻,虞轻笑道:“不知大汗准备如何安排在下呢?在下是真心想要留在这燕齐之地,做一县令也可。轻游学四方,唯在此处,方觉有真王气。”


    苏赫阿那脸上露出一个笑容来,却有些无奈地道:“公子暂时可在勃海安身,我为公子安排的并非县令之职,秋收之后,可敦就准备攻常山郡,与西北那边接壤,常山郡如能攻下,巨鹿就从前线退为二线,到时候巨鹿郡,也需要一个郡守。”


    苏殷娘对地理不甚熟悉,王仪知道常山郡的方位,不过略微迟疑,要打常山郡可不容易,在他看来日子难得安定,正该是治理内务的时候,结果前线又要动刀兵,难免有些发愁。而虞轻是真的从那边转过一趟的,顿时在脑子里一盘算。


    常山郡与巨鹿相邻,巨鹿郡目前是林女君的地盘往外的一个尖角,而常山郡如能攻下,便是将这个尖角扩成了一处门户,燕齐的西天门。常山郡可成为巨鹿的一道屏障,将巨鹿平原从前线化为二线,西北那边江骋如若来攻,巨鹿本身无险可守,常山则是典型的易守难攻之地,将华北平原和太行山防线相结合,就像是给自家农田上一道围墙。


    最重要的一点,控制住了常山郡后,林女君的势力将彻底化被动为主动,西进可攻太原,威胁西北势力的腹心;南下可取邯郸,切断洛都和河北的联系,进一步孤立魏朝势力,而两家想攻林女君这边,却要拿下常山郡才行。


    这一步不是妙棋,而是正常人都会走的棋,常山之于林一,就像是上谷之于江骋,之前之所以没去干,额……只恨财力不足啊。


    现在休养了一段时间了,后方安定,可以抽些兵力出来干了,马上就得干,又又又是同步进行的战事。江骋带兵自雁门出发前往上谷郡,没准能顺便打个代郡下来,林一则是在确认江骋出发后,马上组织兵力近万去攻常山郡。没办法,兵如水势,她要打常山郡就不能给江骋机会从太原过来捶她,当然要是她这边打得比较快,偷太原上党几个县城也还行。


    万军之中骑兵仅有两千,但她把兵种玩出了花样,步兵之中有盾兵枪兵弓兵分门别类,骑兵分轻骑重骑和弓手,骑兵由呼兰霍兰率领,这玩意儿打先锋心疼是心疼,但是真的好用。


    这趟辎重带得不多,林一一向是打闪电战的高手,僵持太久没有什么好处,从巨鹿集兵出发,沿滹沱河平原行军速攻下曲阳县,万军兵力两日破县城自不必多说,随后稳扎稳打,打开九门县城,这九门县就是真定的门户。


    深秋之夜,真定城外,约莫八千多士卒正在勤勤恳恳扎营,就听真定城头几个老军扯着嗓向下喊话,乡音比较重,林一头一次听人说话还用上了两个翻译。


    翻译一号竖着耳朵听了半晌,说道:“大王,大王诶,里头絮絮叨叨说啥砍了守将的脑袋瓜儿诶……”


    翻译二号怒斥,“狗食!放恁娘屁!人家明明说郡守要投诚,求大王别剁他脑瓜子,守将估摸着是让人给拾掇咧,剩下哩没听真。”


    “恁没听真,俺听得真真儿哩,就是有人把守将给咔嚓咧!那不是郡守嗝儿屁还能是谁?这帮常山老侉说话口音真重哩!”


    “你扯谈!那守将和郡守是俩人哩!不能都带着个守字儿就是一个人儿!


    林一抓着脑袋听了半晌,鸟瞳诡异地瞅了瞅这两人,俺听恁俩的口音也差不离啥。


    不过两方人扯着嗓子盘了一会儿还是盘清楚了逻辑,真定城是常山郡的郡治所在,常山郡守阳栋和守将发生了一些口角,然后郡守摔杯为号,十几个刀斧手上去砍了守将,半道上又被守将的心腹伏击,受伤严重。现在城头上是郡守的儿子带着守将的人头来开城门,开城门之前要求林一和他约法三章,进城后不可纵兵劫掠,不可侮辱妇人,不可残害生灵。


    少年郎十二三岁,说话是很谨慎的,本来想说不可以杀城中守军,但是又怕林一钻文字空档,不杀守军杀百姓,憋了半晌来了句不可残害生灵。


    林一还以为真定城不让开荤呢,不过还是应承下来。


    投诚这种事,最开始是两头怕的,投诚方害怕对面不讲武德,进城翻脸,受投诚的一方也怕啊,怕对面等他们一进城来个关门打狗,所以小公子犹犹豫豫,要先交换人质,他这边可以出他自己,而林一这边,他在呼兰霍兰和林一两个人中间来回看了几眼,指了指林一。


    林一咧嘴开了个玩笑,“一换一。”


    没人笑,压根没人听懂她在开啥玩笑,总之是一个下楼一个上去,好在双方都是老实人,没有玩花样的意思,林一这边顺利进了城,郡守府和附近的街巷挤挤挨挨几千人,分兵站岗,有的就打草席地铺眯瞪一觉。


    林一去瞅了瞅重伤昏迷的常山郡守,安排了些事务下去,回头看到板着脸替亲爹交了城之后,整个人都瘫软在椅子上的阳小公子,不由得叹了口气。


    战事啊……今夜把这么小的孩子吓坏了吧?


    她几步走过去,想把小孩拎起来,找个床铺放下来着,但她刚一走近,阳小公子就自己爬起来了,揉了揉眼睛,还行了个礼节,很懂事地说道:“家父昏睡前已经交代了一切,林君入城,真定城自有招待……”


    林一笑着摸了摸他的头,“不必接待什么,能不用攻城就下城是好事,明日还有事要忙。”


    阳小公子脸色微白,但还是坚持地说道:“是家父昏睡前一字一句交代,还请林君赏脸一观,若不满意还、还有其他。”


    林一挠了挠头,顺着小孩的意思在椅子上坐了下来,然后阳小公子击掌三下,堂外忽有丝竹之声响起,随后有铃铛声叮叮当当,先有几个伶人轻歌曼舞入门来,接着就有世族青年以扇遮面跟随者伶人的脚步,一个、两个、三个……有六个那么多,齐齐却扇而下,露出或清俊或靡丽或冷傲的面容来。


    这些青年的风格还不一样,有的笑起来甜甜的,有的满脸屈辱但是折身行礼,还有的一脸风流姿态毫不怯场,但是总体来说就一个相似点,长得都蛮俊。


    呼兰霍兰看向阳小公子的眼神一下子变得很冷厉,当着他的面,林一尴尬地都快把头皮抠破了,压低声音询问小孩,“你阿父昏睡前,坚持一字一句交代的,就是这、这个啊?”


    她感觉这位投诚的郡守好像是因为遇伏伤到了脑壳的样子啊!


    第154章


    为了这些世族青年的人身安全,林一很快就把他们放出去了,有人急不可耐就要走,但也有人腻腻歪歪就是不肯,如今攻城最难的一关就是世族会拼命反抗了,也不知哪里听来的,反正靠近西北这边都说林一对世族非常横暴来着。


    逻辑很通的嘛,有的是被郡守安排来的,有的是为了保全家族自己愿意的,毕竟关于林一的传闻里有很多……啊因为公子美貌而放过一家世族的事迹,尤其点名东莱王氏的王修,听说他一见面就飞扑进人家怀里,骚得可带劲。


    林一不管这些,愿意的不愿意的一点都撵走,她真的是那种人、呸呸呸,她真不是那种人,鸟大王虽然口头上从来没提过道德,但她从不用这种脏办法搞男人,如果她的道德很败坏的话,那现在得建一个大宫殿放三宫六院,还不知放不放得下呢。


    言归正传,在郡守府歇了一夜后,林一就让呼兰霍兰坐镇真定城,她自己则带着六千兵马出发前往井陉县,这里是常山郡的封口所在,拿下此地并完成驻军才算是完整拿下了常山郡,陉乃是天然形成的关隘或山脉断处,太行山脉起于河内,尾至幽州,著名的有八陉,八陉都是赫赫有名的军事要道,咽喉关隘。


    井陉乃是太行八陉之一,就像是常山郡的一个豁口,守死住这里才能抵御敌军来袭,失井陉则失常山郡,失常山郡则失河北,所以这处井陉不亚于它的任何同僚,乃是至关重要的兵家要地。


    林一带这么多兵来,最终的目标就是井陉,但井陉县自己却没感觉自己有多重要,往年天下太平,这些军事咽喉要道几乎都是走货的路,这两年甚至还败落了不少,原先的老县令去世后,上头没再安排人过来上任,这不奇怪。


    因为这些偏远地方的县令通常有个流程,上报县令死了,地方上发给洛都,洛都回传给郡中,如果安排人接任就把人一块儿捎来,如果让地方上自行安排,那就郡守派人去上任,当然井陉这种关隘要地,一般还是上头派人来接任的。


    老县令就死得不凑巧,当时正好赶上乱势初起了,那边朱大方从天水砍到太原,被江骋屠于汾水,林一闪电战攻下四郡,各地蠢蠢欲动,魏帝老头烦着呢,也没空管太行这边一个小地县令的死活。就随便安排了人来接任,然后这人又不大凑巧路上病死了,朝廷这边后来更乱了,而常山郡这边呢,外头个个郡守闹起独立,阳郡守都没敢闹,更别提自己安排人了,所以井陉县令的位置就空了挺久的。


    现在是县尉代管,县尉是常山郡自己人,所以林一全军整肃又又又准备来一场硬仗的时候,人家县尉得知郡城投了之后,也很痛快地就开城门了,县城同时也是军城,人家就建在井陉这个位置上的。


    林一欲言又止,她还太年轻,十年的从军经验让她记住的都是咬死人不放松的凶残虫族大军,来到这里之后打仗虽然轻松很多,但真少手握一处雄关,投得比土匪还快的,当初胶东那边甄及那个土匪窝子还是她拿几顿肉汤收买下来的嘞。


    总之这趟狼突虎扑的,一拳头锤在棉花上了,林一又留在井陉军城中弄了一段时间的布防,悻悻然班师回朝。


    巨鹿郡正式退居二线后,原先的巨鹿驻军就要换换位置了,林一从常山郡各家世族抽调了兵力近九千驻在巨鹿,巨鹿军调至常山,此时年关刚过。


    雪域人对过年其实没那么深的执念,雪域人不喜欢雪,反而是夏秋季就等于过年,所以林一回到浮阳的时候,看到苏赫阿那和苏赫忽律都没什么抱怨的情绪,苏赫阿那给她备了一桌小宴,询问这次的战事情况。


    林一吨吨吨了一大碗鱼汤,非常自然地忽略掉那个脑子有包的常山郡守,说起一路行军攻城(?)的事情来。


    “其实还是天冷,这趟去的时候辎重带了不少,但是衣裳带得都不多,我看到有人把干草往衣裳底下揣了……这里没什么皮毛保暖。”林一边吃边摇头,“冬日行军有困难,本来想偷太原几个县的,还是没再打下去了,最重要的是,好像军中情绪都比较低落。”


    这是林一从前没遇到过的事,仔细问了才知道,因为过年的缘故,她带的这些河北和辽东的将士都是习惯了过年一家子团圆热闹的,今年过年在行军路上过,难免就有些难受起来,加上林一也不准备打了,巩固了井陉防线后马上带兵回程,回来的路上就在琢磨,是不是应该给军中将士安排假期了。


    她是这么对苏赫阿那说的:“中原和雪域不同,我们一个部落最多十二三万人,骑兵都和家人一起住,就算走得远了些也会回去,但是中原军队的驻防不一样,从这个城换到那个城之后,就和家眷分别了。我其实准备给他们安排一个期限,比如一个东莱兵,现在驻防在巨鹿的,他在巨鹿待满三年后就可以调回东莱,在这个期限前,我准备给他们一年放两次假,在路途的时间不算,一年之中有两个月的时间和家人团聚。”


    苏赫阿那想了想,说道:“需要一个具体的章程,如一支万人军队不可能同时放假,要错开这个期限,保证军中至少有八千人驻防,此外也不一定只是士卒回家团聚,可以定期安排驿站车马交通往来,让士卒家里年轻些走得动的家人来探看,不过要严格筛查身份,不能让外来的探子混进来。”


    林一听得连连点头,苏赫忽律忽然把一只大虎皮肘子咣一下砸进她的盘子里,咳嗽一声,“吃饭,吃饭。”


    这会儿天气冷,但勃海这地方又不像辽东雪域那样的寒冷,所以屋里连个火盆都没有,聊了这么久士卒的事,桌上的菜有不少都冷了,不过肘子个大,除了皮凉,里头还是热气升腾,筷子一拨开皮就有白气上升,香气弥漫。


    林一咧开嘴,很粗糙地伸出不怎么干净的大手,给苏赫阿那连皮带肉分了一大块,又把贴骨的一边撕开分给苏赫忽律,这才举起咬了一大口汁水丰盈的虎皮肘子肉,舒适!


    这一顿饭,苏赫忽律也就浅浅吃完了林一分给他的一团肘子肉和半碗稻米饭,等走出门的时候,就回头看到林一和阿父又一次肩并肩头靠头说起军中事务了,仿佛还有今年的官员考评等,他没听懂几句,闷头往外走。


    昨晚浮阳下了一场小雪,真的很小,在地上铺了薄薄的一层,走上去的脚印子都能把雪踩平,苏赫忽律在雪域就没见过这样小的雪,他嘎吱嘎吱走在雪地上,忽然看到王澈在郡守府里溜达,甚至都没有坐轮椅。


    本来想绕过去的,但是想了想,苏赫忽律望了望四下无人,几大步凑了过去,还没等开口,就听王澈抽了几下鼻子问:“今天厨房做虎皮肘子了?”


    “啊?啊!”苏赫忽律应了两声,王澈就急着往回走了,因为厨房不可能给别人做了不给他做,郡守府用的是厨娘,几个厨娘上到五十下到十三,没一个不偏爱他的,所以他赶着回去吃饭。


    苏赫忽律连忙堵住他的去路,稍微斟酌了一下,说道:“王、王先生,俺有个事想问你可成?”


    王澈人站在雪地里,看起来真是个仙气乱飘,闻言便也和善地停住脚步,颔首示意他讲。


    苏赫忽律的脸腾一下子红了,压低声音说道:“是这样,我有一个朋友,王先生你也知道,我们雪域的一些风俗,就是那个……那个……”


    王澈给他补充道:“收继婚是吧?”


    雪域青年的脸更红了,嘴很硬地说道:“对对,收继婚,跟你们中原不同的,然后我那个朋友他爹丧妻好些年了,前几年又找了一个妻子,很年轻,而且很有本事,慢慢地她就操持我那个朋友的家业了,然后她在外面养了人,我不是说她养了人不好啊,就是说,那个哈……”


    “你觉得她在外头养人,都不考虑你、哦你那个朋友,所以觉得委屈是吧?”王澈直接说道。


    苏赫忽律现在真觉得王澈神了,连忙点点头,“是这样,我那个朋友现在已经不怎么想家业的事了,但是他觉得自己一不比阿、他爹差,二又不输给她后头养的那个男人,对,我那个朋友长得还行,不少人都很喜欢他的,就、就这个情况吧,王先生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办?”


    他又小声地说:“那位夫人,是不是有可能就是故意地在忽略掉他,为了让他自己赌气,我是这么想的。”


    王澈拍了拍他的肩膀,由于急着回去吃肘子,想了想,非常肯定地说道:“对!就是这样的!你要让你的朋友鼓起勇气,直接去问就行。”


    苏赫忽律心头猛然一跳,一回头,就看到王澈仙风道骨地离去了,背影中是说不出的坚定。


    而他靠着树缓了缓气。


    第155章


    隔日亦小雪,崔凝白起了个大早,从郡守府出来就直奔浮阳馆驿,这里原先没有馆驿,是一处世族私产被查抄后改的馆驿,一进门就是热气扑面,熏香气味颇重。


    这处馆驿从月前就腾出来专门招待考生了,虽然大部分世族都更愿意借宿在世族宅邸,但也有和浮阳这边世族不熟络的,尤其是女子不方便借宿,所以馆驿这边还住了挺多人的。当然,近来最出名的苏殷娘也住在这里,和另外两个也来自胶东的世家女住一个院子。


    今日不少人都来给苏殷娘送行,有一些人认为苏殷娘必是被打压了,考中郡守官位极其困难,这是公认的,拢共三个人考中,一个王家主得了清河郡守之位,一个外来的虞轻马上要去巨鹿上任,怎么偏偏苏殷娘被打发去做县官?


    崔凝白来时,一个白姓女郎正愤愤不平说着,“分明就是看不起女儿家,要是觉得深闺里没个做官经验,怎么河间那位就行?殷娘可是考中了的,考中了又打发去一县之地,凭甚……”


    苏殷娘摆了摆手,虽然很明显也是气不过的样子,但很诚实地道:“不是同分,王家主算数错了,虞公子满分全对,我在一道律令题里失误,算起来我的确是最末的分数。”


    周家的娘子则是又为她不平道:“那苏家出仕的条件也够了的,虞公子家里可没人出仕,他是外地来的。”


    苏殷娘还是冷着脸,但又解释,“只是清河郡守有此等要求,他得的是巨鹿那边的官位。”


    这些小姐妹这样为她不平,苏殷娘心中是很感动的,但是她之前情绪不好,没有说太多面试时的事情,到今天要离开馆驿前往范阳上任了,才知道她们误解了这么多,苏殷娘只是一板一眼地解释,但崔凝白一下子就看出来,两位说得最不平的姐姐下不来台了。


    “哎呀!苏姐姐可要羞杀我了!”崔凝白小跑上前,虽然不是点头哈腰的样子,但也四处卖着乖,很快打了个圆场,哭唧唧地道:“苏姐姐可是现在所有考试里女子考官最最最厉害的一个了,我就是范阳的,方城县可真不是什么打发姐姐去的地儿,那可是富庶县城,就比郡城差些,可怜凝白这辈子都不敢想试试主事一县的滋味儿,姐姐这儿还嫌弃呢……”


    这话说出来,原先几个愤愤不平的世族女郎都愣了一下,啊这……她们有的官试没过考过了吏目,有的考上了但只是微末小官,怎么想的觉得一出闺阁直接就是县令的苏殷娘受了大委屈啊。


    苏殷娘还是冷着脸说:“没有嫌弃,这样一说,我倒觉得有些不安。”


    可脸上是真的看不出来。


    县令官对世家女来说不算陌生了,因为有时候县令就是提拔人才的一站,可以说一郡的大郡望之中,如果不是主支嫡脉,想要嫁个县令都属高攀的。毕竟世家联姻从来都是嫡系联姻,什么时候两家家主坐在一块儿,这个说我家旁支十六代有个小伙不错,可以配得你家庶出十八房那个歌姬生的幺女,那必然得有些分量才能谈联姻。


    苏殷娘出身不算低了,苏家人比较能生,她上头有六个哥哥,底下还有一个妹妹,她是家中姨娘所出,自小的不肯服输,哥哥学什么她必然要跟着学什么,八岁起就在族学里有了个专门的小房间读书学习,反倒是很少回内院闺阁,有哥哥看不惯这个,曾经笑问她这样努力学习,是为了日后和夫君赌书泼茶,琴瑟和鸣吗。


    那时苏殷娘很认真地做思考状,然后趁其不备,泼了哥哥一头一脸的热茶。


    苏家不是很在乎嫡庶,当然世族谈婚事时,除了特别计较的,或者嫡女庶女年龄格外接近的,谈婚论嫁的人家也很少有计较嫡庶的,因为又不是专门娶嫡庶来的,所谓结两姓之好,娶的是女家的门第姓氏。苏殷娘相看过两次,一次和一个准备出仕的世家子,一次是东莱掖县的县令之子。


    想到这些的时候,她才忽然有了些许实感,她将要为一县之长官,主事一方,她代表的不再是苏家女的门第姓氏,不是任人挑拣的待嫁女,而是——方城县令苏殷娘。


    这样的认识让苏殷娘大冬天的一下子心口暖热,手掌热汗起来。


    浮阳城外十里有亭台,崔凝白等人一直送苏殷娘出城十里,在十里亭处拂去积雪,众人又起哄让苏殷娘留诗在此,只是做了几首开头她都不大满意,再次硬邦邦地推拒掉了。


    白雪满地,车马相送,众人各自散去,只有崔凝白在十里亭一个人坐了会儿,才翻身上马回城。


    隔日,她又来十里亭送人,这次就清冷许多了,或者更直接点说,除了她压根没人来送。因为虞轻在浮阳城的这段时间,除了和藏书室里寥寥几个考生聊过天,没有上门拜访过世族,也没有和什么人结交过,今早离城也是偷偷走的,但是崔凝白从不放弃任何一个上升渠道,她一早就追过来相送了。


    虞轻笑着说道:“崔女郎,真不舍得的人,不会说一大串话都不哽咽一声的。”


    崔凝白马上闭上了嘴巴,片刻又笑开,嬉笑着说道:“虞公子,虞郡守,这趟送你出城,下次可不知何时相见了,世人常说富贵勿相忘,今日一别,虞郡守可千万不要忘记小妹呀!”


    虞轻有些无奈,他极认真地道:“女郎若真心待我,可容我上门求亲,将身许我?”


    听见这话,又看四野无人只有虞轻带一个半大书童,崔凝白一个大跳往后退了一大截,虞轻就眯着眼睛看她,嘴角仿佛还带着那么一丝冷笑。


    崔凝白讪讪地说道:“公子说笑……正是、正是主君用人之际呢,来日再说可好?下次再会再谈。”


    虞轻长叹了一声,拱手折身一礼,有些想发火又自己按下了,咬牙说道:“只请女郎日后不要待男子这样热情了!男女有别,官场也如此!哄我一片真心,纵是无意也过分了!”


    他一礼行完,就朝着车马走去,崔凝白在他后头松了一口气。


    看着车驾远去,小姑娘自己还反省了一下子,可能是殷勤过头了些,其实虞轻人蛮好的,长得也不错,就是、就是个头矮,这个她是决计不能妥协的,韩小六就猴相成那个样子了,他也是高高瘦瘦的啊,虞轻咧?他和她一般高!


    可能心眼子多比较压个头,那也不对啊,殊堂哥个儿可不矮,王军师更是堂堂七尺,只能说……是不是因为南方人的缘故……咳咳咳咳!


    郡守府那边,王澈连吃了几天肘子有些腻味了,今天单点的鱼汤喝,勃海这边的鱼滋味还是很不错的,这年头有人爱吃鱼生,就是生的鱼不经烹饪片好了蘸汁儿吃,这种人嘛活不长的,王澈就从来不吃生鱼。


    正喝着鱼汤挑着刺,王澈忽然看到苏赫忽律一脸红扑扑地往外走,喊都喊不住,不由有些奇怪,心里头也难得打起了鼓。


    这是成事了?


    他感觉不大能猜的出来,因为鸟的想法和人不同,他已经在林一身上栽过几回,虽然觉得苏赫忽律很大概率不可能成的,但就这几天看他红着脸游魂似的在郡守府溜达,王澈又不大确信了。


    但是再怎么说……大汗也在府邸里吧,真不能当着正房的面就应了这事吧?像呼兰霍兰,他多自觉啊,虽然不藏着掖着,但是会有意躲避开合苏赫阿那的接触,真要说起来,两人可是几乎没有见过面的,苏赫忽律真能这样嚣张?


    王澈只是琢磨了一下子就不管了,又喝了一口鲜美的鱼汤,算了,俗世间的男女情爱已经不在他的眼里了。


    这几日天气冷,算是开春前最冷的几天,不过林一寒暑不侵,主要就是冬天骨子懒,大王在外征战久了,这会儿正沉醉温柔乡呢,其实压根没对苏赫忽律做什么。


    冬日天亮早,外头已经蒙蒙亮,其实还不到起床的时候,更何况一般只要林一在床上,苏赫阿那的作息就比较乱,今天一早,他还睡在里侧被窝的时候,林一听见窗户那边有动静,就下床去瞅了瞅,看到苏赫忽律扒在窗外,结结巴巴了半天,林一就听明白一句,是问她早上想吃什么。


    鸟大王琢磨了一下,喜笑颜开地说:“让人弄点驴肉火烧吧,上次街边闻见味了,就是人多没挤进去。”


    苏赫忽律似乎也挺饿的,他咽了咽口水就点点头,转身就走,看样子是去厨房点单了,林一也没大在意,光着脚往床上走,路过地上那摊衣物时还顺便踢开挡道的,呲溜一下钻进被窝里。


    是的,人身鸟身都是一层皮,除了很严肃的场合,林一很少在意自己穿不穿衣服,反正也不冷。


    可怜的苏赫忽律都忘记郡守府有厨房了,游魂似的出了府邸。


    买火烧,嘿嘿,买火烧,嘿嘿。


    第156章


    林一精力很充沛,等苏赫忽律买了火烧回来,她吃了十几个,还记得给小漂亮留两个,至于苏赫阿那,他一般早上起不来,中午直接吃中饭就行。


    苏赫忽律捧着两个火烧,也不知他准不准备吃,反正脸红得要命,早饭过后,苏赫阿那还是没醒,这是很正常的,反正林一厚着脸皮去郡守府的正堂代他开会。


    原勃海郡守高若自打成了郡丞,每次来郡守府都和进大牢一样,嘴角是下撇的,眼睛是无神的。勃海郡两家大世族同气连枝,封家家主封时是高郡丞的表兄,他自家也有弟弟啊,但是对他们就一般般了,对高若却是视若亲子一样的兄长情怀。


    这会儿俩人都四十来岁年纪了,封时还追在高若后头捧着一小碗燕窝,要让他多吃两口呢,这一幕几乎每天都发生,因为高若不怎么喜欢早上吃东西,而封时坚持人早上需要吃点东西。


    高若上班开会本来就烦,也不耐烦喝那没怎么放糖的燕窝,推开小碗岔开话题道,“封哥,怎么大汗还没来——”话都没说完,一回头就看到林一鬼鬼祟祟摸进正堂,坐上主位,他想说什么又把嘴巴给闭上了。


    都快忘记了,这地盘是鸟大王的,她要往那坐也是应该的,之所以快忘记了,高若可不会反省自己,当然也不是大汗的错,谁让大型鸟都是街溜子,他一年到头几乎没在郡守府见过林一几回,其实林一回来的次数不少,次次都是直奔内院。


    一个大势力之主,能把自己干成这种可有可无,少了她也不差啥的地步,也是绝了的。


    林一是真坐不住,高若汇报了一些昨日的工作情况,封时主管刑狱方面,他甚至一本正经地报了些村民有关于杀鸡抢鸡毛的争端,林一抓了抓脑袋,试探性地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鸡毛蒜皮案?”


    封时反倒挺严肃的,“近来冬日,案子频发,不光是争抢别人杀鸡遗落的鸡毛导致互殴,还有几桩恶劣的案子,比如偷盗邻家的柴门去烧火,昨日差役来报,城郊有恶少年拦路,抢了两个孩子一早起来去山上打的猪草,连筐都给抢走了。”


    林一张大了鸟嘴。


    这真的是……非常恶劣!她坐直身子,询问道:“怎么判的?”


    封家主摇摇头,“大王明鉴,毕竟总不能为了两筐猪草判人入狱,判还了筐,勒令此人为两家打十天猪草,结案。”


    猪草案后,林一坐在椅子上,终于发现不是所有事情都有其意义的,她左耳进右耳出,听了一个多时辰的鸡毛蒜皮,终于忍不住进入了梦乡。


    今天是真没啥正事,林一睡了之后,正在汇报的人也闭上了嘴巴,陆陆续续出了正堂去各自的官署点卯,高*若顺手把自己的兔毛披风给林一盖上了。一出来他就后悔了,就像老虎睡雪地里还能浑身冒热乎气,他靠近的时候感觉林一热腾腾的像刚出锅的火烧,反倒是他,少了件披风出门马上冻得跳脚。


    封时见状,把自己的大氅朝高若展开,高若马上像个扑向老母鸡的小鸡雏钻进去了,两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共用一个大氅并肩走,时不时还听见高若骂骂咧咧的,但是勃海郡的人见怪不怪,习惯了,多年兄弟成父子嘛。


    快到中午的时候,勃海这边的雪就停了,雁门的雪还在下。


    萧玲珑坐在廊檐下,两个小丫鬟服侍着,花园里唯一盛开的就是腊梅花,雪里红梅开得正艳。她在这里,江骋的姬妾们自然不会找晦气,不过仍然有脚步声,她皱眉看去,很快又松开,但也没起身,只是语气平平地道:“夫人找我?”


    王清云算是萧玲珑半个婆婆,不过就和江骋基本不叫她阿娘一样,萧玲珑也只叫一声夫人,除了因为王清云看起来年纪不是很大外,也因为……不熟。


    王清云笑了笑,在萧玲珑对面坐下,略组织了一下语言,轻声说道:“是有一事,前段时间赵氏又送了女儿来,身边跟着个陪嫁娘子,那陪嫁娘子是个小地驿丞的女儿,少将军事忙就安置在北苑那边的,叫宋诗诗,玲珑可记得?”


    萧玲珑对这些姬妾还是有优越感的,她轻哼了一声,“不记得,近来送女进门的多了去了,一个驿丞女,还是陪嫁,大约随便安置在哪个屋子里了吧。”


    王清云柔声劝慰道:“都是可怜人……”


    萧玲珑不耐烦地放下茶盏,一手轻捂着肚腹,漂亮的眉头蹙起来,“夫人还是说正事,我从不觉得她们可怜,真会有人觉得这些贱人可怜吗?男人如此,女人也会?”


    王清云微微摇头,大约是摸清楚了萧玲珑现在的脾气,笑了笑说道:“也不是什么正事,只是昨日那宋诗诗的母亲赶来寻我,哭说想带回女儿,是那做爹的黑心烂肺要卖女求荣,十分可怜,我也是一时……唉,就应了下来。”


    萧玲珑心里有火,“什么意思?我这里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吗?夫人应了带人走就是,又来跟我说什么?”


    她一贯是这种脾气,要是王清云真的不经过她就放了人走,萧玲珑也会生气,王清云也没有露出无奈神色,而是继续温声细语地说:“那些姬妾微贱,父母不疼,家长不爱的,不知少将军爱重玲珑,送了人来也是白费罢了,就是玲珑心善,把她们送回去又能怎么样呢?还是要被货来货去,可是宋家女有母亲疼爱,加上又不是什么大族送来的,便饶她们母女归家去,好么?”


    萧玲珑的火气淡了些许,烦闷地点点头,她主要是不想再和王清云拉扯下去了,叫人把宋诗诗带来。


    不多时,雪地那头,一个年岁尚小的女孩儿被丫鬟领着过来,看起来怯生生的很是可怜,萧玲珑只是看了一眼,便道:“夫人带她去吧,就当做一回好事。”


    王清云笑着起身谢过,把人领到南门角落处,那边有个年长妇人已经等了一早上,头上肩上都是雪,母女相顾无言,只是抱在一起小声哭泣。


    萧玲珑回房的时候恰好走这条路,站着看了半晌,扭头走了。


    宋家母女离开后不久,江骋就从城外军营回来了,听萧玲珑说起这对母女的事,也没有什么怪责的意思,抱起她笑道:“今日猎了几只鸟,送到厨下炖汤,野鸟不知滋味,要是味道好,你多饮几口。”


    萧玲珑靠在他怀里,有短暂的失神和快乐,江骋越来越喜欢抱她了,她也越来越喜欢抱江骋,两个冰冷的人抱在一起,便也有了些许温柔暖热。


    她亲了亲江骋的嘴角,今天第一次勾起嘴角,很开心的,“好呀!”


    那边宋家母女出了杨家大宅,宋诗诗就问道:“阿娘,阿父那边不会生气吗?送了我来又要回去,他会不会打我们……”


    宋母闺名金玉兰,村里屠户出身,家人早就死干净了,并没有个娘家回,听了女儿的话,她深吸一口气说:“咱不回家,阿娘早年在范阳认得一个妹子,教过她杀猪的手艺,她那边请了人来送咱们过去,再坏没有更坏的了,阿娘往后操持手艺,然后咱好好过日子。”


    宋诗诗哭出一个鼻涕泡,觉得自己听出了阿娘的意思。


    不回那个糟心的家了,不要那个做小吏的爹了,以后,阿娘杀猪养你啊!


    宋诗诗真觉得自己比那个主家大族的小姐幸福得多了,哪怕以后跟着阿娘天天吃猪下水,她也是个幸福的小女孩儿呜呜。


    接下来一路车马到范阳,到军营,到看着阿娘过几轮武试,然后领到了盔甲和三间大宅带五亩地,坐在新家新打的大木床上,宋诗诗呆住了。


    金玉兰把长刀拍在桌子上,戴上了新制的铁兜鍪,回头看到女儿柔弱呆滞的脸,笑声爽朗豪迈,“孙妹子说得对,杀猪哪有杀人来钱快,还要从头给俺诗诗置办家业,不如从军伍,俺是真木想到范阳这边能开女子武试,妹子跟我说的时候,我以为她杀猪缺人手嘞。”


    宋诗诗看起来都快碎了,颤抖着说道:“所以阿、阿、阿娘,不是杀猪养我,而是杀人养……”


    金玉兰一把把她按在自己宽阔的胸怀里,温柔慈爱地说道:“咋能这么说,鸟大王泽被万方,跟她作对的哪有好人啊,要是有一天打去西北,不砍恁爹两刀算我爪子软!”


    鸟、鸟大王都叫上了吗?


    宋诗诗真的挺害怕的,她自小随爹,个头不高性子软,吹点风都能倒,这趟被送去陪嫁,她以为自己会像一朵花儿一样凋零在杨家大宅里,她甚至连江骋的面都没见过,结果峰回路转……转得也太快太快了吧?


    但是阿娘就是阿娘,宋诗诗哇地一声又哭出了鼻涕泡,紧紧地抱着金玉兰的腰。


    往后,阿娘杀人我递刀,阿娘从军我从笔,呜呜呜呜呜呜呜!


    第157章


    二月十四,诸事皆宜。


    今年春来早,辽东那边还在等倒春寒过去,河北的农田已经是全家老少齐上阵,在田里忙活整地,林一也在郡守府的花园里垦了块地出来种土豆,她有着丰富的种植土豆的经验,折腾了几天下完种,就像个骄傲的看家鸡一天过去绕三趟。


    林一现在的鸟形可称威风凛凛,也异常漂亮,黑羽完全褪去之后,新生的羽毛乃是金红为主色,在阳光下呈现出一种五彩的薄光,像镀膜一样的绚丽,头上和尾羽偏金色一些,鸟身是类鸵鸟的宽厚背脊,红羽为主。而原本嫩黄的鸟喙颜色深了许多,更加偏向金属色泽,脖颈细长如鹅,上面覆盖的鳞片也是金红双色,那条被尾羽覆盖的水生鱼尾则比较像鲤鱼尾巴,游动起来比幼生期时更加灵活有力。


    当然,看起来更加像是巨型美化混沌异形版的七彩山鸡了……


    说实在的,之前谁都以为乱世得是天下大乱到处杀伐来着,尤其那些方士说得很凶残,说争天下的没好人,要么暴君要么霸王的,但是自打各地反王起来之后,大伙发现吧,自家的小反王并不会吃窝边草,他出去又打不过别人,也没法劫掠别家,等于是各郡县自己家里闹着玩,而人家做大做强的大反王们,那日子更平和了。


    林一这边忙着春耕秋收,因为她占的地好,粮食这样的大头是真压秤,她冬天的时候收购了一批,转手还卖给西北那边了,价钱不错,倒完手给士卒发了足足的军饷。


    陆行胃口是很不错的,目前已经打到江夏郡了,他的地盘和林一的略相似,也是一个三角状,以江东为二角,尖角至江夏。


    江骋自从打下上谷和代郡之后是真打不动了,他又不是什么魔鬼,在不打仗的时候,他也不会无故搞屠杀,反而杨裳很能稳定军心民心,他是个被武将行业耽误的好郡守。


    之所以不往外打了,纯就是没那么多兵,势力有一个消化期,严格来说林一也才消化掉了辽东而已,辽东青壮皆愿意为她而战,这才叫消化掉了。被推上战场的兵永远打不出战力,真正能用的精锐万儿八千的就足够了,假如一个人号称有百万之师,那么他的精锐兵力超过三万都算他牛逼大发了。


    当然,目前三大反王都是头一次造反没啥经验,也不怎么好意思吹嘘自己,林一这边浅浅地吹了个牛皮,自称有“大军二十万”,陆行作为她的手下败将,不好吹得太过,就自称江东水师十八万。江骋这边是以黑水骑兵三千之数与杨裳的雁门杨家军一万作为基础,太原和上党世家作为最初合伙人每家出私兵五千归入江骋帐下,然后就没然后了,江骋并没有扩军,他的军队不要杂兵,只要精锐。


    三家的地盘合在一起就很幽默,中间的几郡一都就正好是魏朝现在的地盘,等于三方把魏朝围了起来,还是很严格的围三阙一,给洛都方面留了一条自颍川、汝南、再往南郡,最后逃往长沙的坦途。


    但是!不能跑,南逃才是死路,如今魏朝的位置正好在三家合抱的方位,一旦逃了,人家三家中间留出这么大一块肥地,失却中原尊位,魏朝这边死得更快,反之,仍旧占据洛都,便还有几分昔日王朝的旧威。


    春二月末,魏帝萧宏生了一场大病,太子在宫里冠冕都戴好了,魏帝俩眼一睁,醒了。他又又又一次命硬熬过来了,而且醒来后大怒,把太子下了圈禁,不少官员还以为他又要搞老一套呢,但是隔了没几天,老头又把太子给放了。


    没法子呀,萧宏已经打定主意,他不做那个亡国之君,现在还能熬几年是几年,万一命长熬到被打进洛都,他就火速传位太子,他做倒数第二个魏帝,儿子做魏末帝。


    在醒来后,萧宏分别做了两件大事,第一件,宣布林一不是他的女儿玲珑公主,民间谣传均不属实,乃是奴婢弑主冒充公主和亲,啊对,他顺便把公主下落给圆过去了,这可不是菜鸡操作,而是从法理上锤林一一拳。


    第二件,正式册封杨裳为异姓王,王号朔西,同时将江骋册为世子,加封定桓大将军,几乎是直接把江骋打下来的那些土地划为封疆之地,命杨裳父子出师讨逆。


    至于谁是逆,嘎嘎!江骋总不能飞越过林一的地去打陆行吧?


    总之,圣旨是下到雁门地方了。


    雁门大营之中,文武分席,杨裳坐于主位,江骋却也没有坐下首,而是在杨裳身边有一个单独的位置,这不是后来有的,而是江骋拜父之初,杨裳就定下的位次,送走使节,杨裳便道:“魏帝老儿打得好算盘,封王于我来说虽然名正言顺了些,但仓促去攻林女也绝非什么易事。”


    他脸其实还蛮大的,说得好像艰难一些能打下来似的。


    江骋没有那个装逼的习惯,他等杨裳说完,拧眉说道:“林一此人,喜好追逐军心民心,轻蔑世家,她的根基也在军民之心能为其所用,倒是魏帝陆行之流不必放在眼中,魏帝此举,无非举敌之矛攻敌之盾,而我们所得只是些许名分,实划不来。”


    杨裳心里不大爱听这个,不置可否,又看向赵氏的一名谋臣,那谋臣眼神微动,出言说道:“少将军,魏朝四百年国祚,乃堂皇之王朝,若能得其正名,我西北军便是出师有名,乃勤王之师,有名亦有实,虚名也是利,何况如今北地双雄并立,不攻林女,难道让她半壁江山?迟早之事也。”


    江骋眉头还是拧着,“正如阿父所说,如今仓促,魏帝不安好心,就算要攻,也不是现在。”


    席位上有一中年人忽然长身立起,对杨裳略一拱手,沉声说道:“主公,澄有一言,请主公细思。那林一虎踞燕齐之地,自历战以来几无败绩,少将军虽骁勇无双,但不曾与她交战过,前番江东王去势汹汹,也很快折戟,而我西北初定,尚有朔方未收,如今是我怕她,她怕我,竹竿打狼两头畏怯,正是争分夺秒的势力消化期,贸然出战,林一倘若不敌少将军自然最好,可若被她击败,主公又当如何?”


    是的,名将未见败绩之时,都有一个积累起来的“势”,有的心气高的人真的撑不住那一败,江骋和林一都是这个状态,两家现在接壤啊,身后势力都不拉跨,林一要是败了,杨裳这里乘胜追击肯定能吃得满嘴流油,江骋若败呢?林一后头的雪域汗王是吃素的?到时候不知要损失多少人和地。


    当然,这谋士看得出来,杨裳一辈子就图个权名,权现在他是得到了,可是名不大好听,哪家反王的名声好听了?现在能争个霸王的名号都不错了,那些方士也是的,不晓得说好听话!


    他缓和语气,说道:“当然,圣旨既下,接了就是,主公完全可以先答应下来,接了王玺戴了冠冕,办个二三月的仪式,招兵买马再花半年,什么时候出兵,那不也是迟早的事,使节那里,招待他个一年半载又不是花费不起。”


    杨裳的脸色顿时和缓了起来,帐中文武看他脸色,气氛也为之一松,还有人调笑说道:“王澄,真有你的,是不是大世族脑瓜子都这样灵光的?听说你家幼女都在河间做郡守了。”


    王澄脸色不变,有的世族那是没条件几头下注,身家全家人家核心老巢区,王氏既然有那个两头下注的机缘,被人调笑几句又怎地?


    果然这人这话不中听,杨裳都瞪过去一眼,王澄是他夫人的小叔,也是他的内叔父,这是自家亲戚,至于王澈的事他早些年就知道,而王清英那边他又不觉得可惜,一个女人就是有些本事,他也不可能给她个郡守位置做,去林一那边就去呗。


    他反倒是比较心疼当初跟王澈走的那一批王氏族人,主要那会儿他也没想到以后的事啊,要是那些人没走,在他这边肯定能得到更多提拔。


    事情就此定了下来,封王肯定要,不要白不要,至于去讨伐逆贼,讨伐肯定讨伐,但是要有规范,有计划,要庙算好一切,至于什么时候去讨伐?等我这边封王结束的,封完王我还得秋收,秋收了我还得修修屋子防漏雨的。


    与此同时,林一也收到了自己被归为奴婢弑主,冒充公主和亲,野心勃勃,祸乱江山社稷的那一档的消息。


    正在地里吃虫的林一啄着个菜青虫愣住了,用翅尖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不可置信地嘎出了声,菜青虫一落地就蛄蛹着躲入杂草堆里,林一都没有注意,再次指了指自己。


    来报信的人沉重地点了点头,林一的嘴巴张得更大了。啊我?我祸乱的江山?


    就这、这么大的一口锅扣下来,是准备拔毛烧鸟汤喝吗?


    第158章


    不管林一愿不愿意承认吧,反正魏帝是把祸乱江山这个锅归给她的,主要当初林一打四郡和天水贼几乎同步,林一觉得魏朝灭亡从天水军始,但其实有相当一部分人不怎么情愿把朱大方这个层次的流民首领看作王朝末路的第一把火,所以稍微加工一下就成了妖女祸乱。


    而且她还自称是飞鸟化人呢,禽鸟之身,那不就是承认了自己是鸟妖?非常合理。


    不止江骋那边要开会讨论,追上去吃了那条菜青虫后,林一也组织了一下在勃海的群臣开会讨论下一步的计划。


    她这个群臣的班底……比较寒碜。


    崔殊不在,王澈坐的是谋臣席位第一个,虽然这里的大部分人都不认识他,也不知道他有什么功绩能坐这儿,但面上都还是友善的,这也不难装,谁对上王澈的脸都撒不出火来的。


    崔元和苏起在王澈下首坐着,两人关系比较近,也经常来往于勃海和胶东之间,其后是琅琊王氏宗子王宣,东莱王氏宗子王修,对面当然不是武将席位。事实上林一班底里的武将都安置在郡县地方上了,对过坐的是高若封时还有几位新入职的官员,林一进来的时候都惊了,没想过自己的破班底还能坐得挺有气势。


    王宣挺急着表现的,林一一入座就开口说道:“如今魏帝想将我们置于火炉之上,若以讨逆为名,令天下反王会盟,来争一席,我主则危矣!”


    高若皱着眉头看着这个年轻小伙,“不要夸大其词,现在只是商议应对,什么天下反王会盟,如何会盟,在哪会盟?一天到晚学些纵横家的口舌。”


    崔元想了想,打断说道:“主要是江骋和陆行两方,此二人一头一尾与我方接壤,或是会令英雄聚于洛下……”


    “年轻人一天天的净会胡思乱想,难道集个几十万兵马来攻我们?”高若不屑,“魏朝最鼎盛时能调动十几万兵就不错了,粮草后勤哪里来?书生写话本,神兵从天降?”


    林一揣着手坐在上首,咂了咂嘴巴,有些想蝗虫的滋味了,今年勃海及其周边地区农田里翻出来的蝗虫卵不多,都集合到她这儿来了,她挺喜欢吃,生吃脆脆的爆浆,炸着吃口感也好,带着油脂的虫类蛋白质给她香得很迷糊,但她同时也很认真地听着底下人扯皮,听了半晌她觉得还不如抓一把虫卵吃着听着呢。


    这边封时正在拉偏架,高若占上风的时候他就坐着看,高若说不过那起子年轻人了,他马上开始故作理中客,“哎呀哎呀,当着主君的面不要吵,我来说句公道话,要我说这个会盟来攻属实有些异想天开了,不说魏朝那边付不起粮草,就是诸侯自带粮草过来,除非能借道西北,否则从哪里来攻?常山郡已经重兵驻扎,而且易守难攻……”


    苏起睁着一双无神的眼睛,也开口加入战团,“为何不可能自带粮草来会盟?士卒在地方上就不要吃用?借会盟为名过境,进可以劫掠巨室,退可以强夺百姓,再讨一个王朝正封,胜则养名气,败也可以寻个强力主家货与主家。”


    他这么一说,众人都陷入了思考,是、是这样的吗?


    之所以没想到那么多,是因为其他地方不像胶东那边山匪海盗遍地,尤其是高若,郡守做久了,从来没换位思考过,站在那些小反王的立场上,可能这些小反王本身就是靠着烧杀抢掠起势的,魏朝那边的讨伐令有用吗?


    有!


    王澈伸手敲了敲桌案,示意众人噤声,他也没像其他人那样,起身才开口,而是安坐在席位上,等众人都安静,朝他看来,这才说话:“不必讨论这些,诸位看地图,自洛都开口处向巴蜀与长沙的扇形区域内,其中大小诸侯几十路,不破我方,如何扩张?要商议的不是会不会,而是如何应对。”


    中间其实摆着地图来着,林一的习惯,开任何会议都喜欢摆地图,这下众人顺着他的话看去,那一大片扇形区域有名字的,益州和荆州。


    州这个范围是非常大的,益州下辖八郡一百三十多个县,荆州下辖七郡一百多县,加起来两州之地有二百五……就那么一说,差不多二百五十个县哪。


    残破的王朝发出了最后的龙吟之声。


    众人都有些震撼,林一则是抓了抓头发,问道:“就是说,大战要开始了?今年春耕赶得完吗?”


    王澈这倒是笑了,“盛夏易生疫病,应当会在秋时会盟,不光赶得上春耕,也许还赶得上秋收。如今之计有两条,正名与联盟。”


    林一细听他放屁。


    “魏帝否决主君的身份,是要否定主君的理法地位,总有愚人无知人云亦云,反而愚人是大多数,我们不要在和亲公主这个身份上纠结反复,接下来甚至都不必给主君找个出身,直接宣扬主君天命在身,乃神鸟降世,再请方士散布一些魏朝气数将尽的说法,我们把战线拉到神话这边来。”


    “其二联盟,如能和西北联盟,或许能够直接打灭魏朝,分吃干净,但是不易。其次陆行,江东联盟一盘散沙,恐怕战力不足,但是与江东联盟至少能够保证后方安定,将江东的兵拥在身侧,许以利益,或许可行。”


    王澈说到这里,笑了笑,说道:“当然,拉西北下水嘛,魏朝那边不是说主君杀了公主冒充身份吗?不必自证,直接散布消息,江骋昔年送嫁,见色起意轻薄公主,公主含恨自尽……”


    林一敲敲桌子,“别扯这个,叶家旧部都知道怎么回事,除了脏手没好处。”


    其实是有好处的,但是王澈知道林一不想搞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也就拱了拱手,示意自己说完了。


    除了最后那点缺德内容,剩下的林一全盘听从王澈的计谋,组织了个使团往江东去找陆行联盟,苏赫忽律为主使,另配了崔元为副使,当然谁都知道副使才是干实事的,主使是个身份象征。


    四月末,见西北这边迟迟按兵不动,魏帝萧宏果然是个按表走的,发布讨逆令,号召天下诸侯前来会盟,讨伐林贼,响应的也的确多是益州荆州两处的小诸侯,多者万余兵马,少的百十人就能凑一路。有的甚至还套了大车带了些地方特产,不能白来,顺便卖货,这是比较务实的一批。


    上万兵马的诸侯打着奉天讨逆的名头过境,世族巨室少不得出些路费,偶尔拉壮丁抢民女都算是良善的了。有的直接就是山匪凑热闹,去不去的两说,反正爷是奉令去洛都会盟的,今天搁这儿就要睡了你家女娃,吃你家缸里的麦子,睡你屋头的床!咋,还能闹大了?


    真的闹大了,五月过半,南阳郡发生了一起屠杀。


    南阳郡乃是魏朝下辖县最多的郡之一,全郡下辖三十六县,所以历来就是世族林立,人口众多。也正因为青壮多,所以这趟奉天讨逆,南阳郡去了十几拨人,三千五千的有,二百五百的也有,在隔壁南郡一支千人队赶来时,邓县的下河村正好少了几十个青壮,都跟着村长家老二上城里集合去了。


    那支千人队本身就是土匪居多,见村中多妇人少青壮,马上起了歪心,连村长久病的婆娘都没放过,老头孩子全打死,女人用绳子捆着双手拖着走,当然不会一直带着,人能饿多久就带多久,饿死了拉倒,粮草是不可能分给她们的。


    这支千人队脚程还算快的,正好赶上下河村青壮所在的那支讨逆军,一见到面还有说的?村长家老二看到自家老娘和新媳妇儿都被捆着走,眼珠子顿时红了,一个村子的年轻人也都红了眼,两方直接在南阳就打起来了。


    南阳这边人口多,而且青壮汇聚,听说有南郡的军队来屠村抢人,顿时讨逆也不讨了,一拨拨人冲过来就动手,接下来还有南郡的兵马想过境?门都没有!


    世道乱,见过血的年轻人总是不安定的,五月末的时候,就有南阳军以报仇为名去屠南郡的村子了,邻居往往能发展到世仇的重要阶段就是你给我一下,我也还你一下,几个回合下来就成了世代血仇。


    除却南阳,还有不少诸侯过境之地也在发生一起起血案,有的起初是劫掠,但只要打破了第一个村民的头,接下来就不再有顾忌了,未必是想搞屠杀,但只要有第一个人动手砍杀了阻拦的青壮,尝到了尸体边上摸钱串,不必费事抢夺的甜头,第二次的时候就会“熟练”许多,第三第四次,就会以杀人为勇武的证明,甚至排挤不杀人的同伴。


    人不能染上同类的血,一旦染上就会生病,疯病。那种心绪就像是疯马拉车,车轮滚滚向前,除非撞上南山,否则是回不了头的。


    被三大反王压制了两年的乱世,在末路王朝最后的呼唤声中,还是回归了血腥的本质。


    第159章


    盛夏时节,大会诸侯。


    林一从泰山郡出发,过鲁郡、定陶、陈留,也来会盟。她带了约莫八千人,队伍多青壮,骑兵三百,步兵披甲,这趟出来身边带着崔殊和呼兰霍兰,还有一名女将金玉兰。


    金玉兰年纪在三十上下,很是爽快健谈,从军后不久就因为剿匪有功连连升迁,在不打仗的时候,林一军中升迁也是按人头数来的,金玉兰按雪域的带兵习惯,算是五百兵主,说明她剿匪的数目要等于这个数字。


    呼兰霍兰和崔殊不是很熟悉,他对不熟悉的人就一个词,沉默,于是一路上少有回应,崔殊话多,正和金玉兰解释这趟的目的。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主君曾经孤身一人来到胶东,打下整个胶东,但是如今是诸侯会盟,鱼龙混杂,指望从别人的队伍里拉人头充军,自身是要有资本的。”崔殊很和善地说道。


    “八千兵马正好,适当的装备优良,以显示实力,主君不惯劫掠,所以我们带上粮草辎重慢慢走,而主君是女子的事情天下皆知,突然出现一路从未听说过的小反王,又是女子之身年龄近似的话,会很容易惹人怀疑,所以需要主君披战甲铜盔,扮做男子英姿。”


    林一从前头回过头瞅崔殊一眼。


    自家缺德军师平时话虽然也不少,但和陌生的将领说这么多话,也有一点点奇怪了嘎。


    金玉兰却是一身的慈爱母性,看着林一又回身过去的背影,啧啧赞叹道:“我们大王真是做女儿也美,做男儿也英武,我家诗诗就是年岁小些,要是合适,大王又真是男儿的话,这个女婿真是抢也要抢到手的。”


    对于金玉兰母女的事,崔殊也知晓一些,他略压低声音问道:“江骋也是英雄豪杰,金大姐怎么看不上他?”


    金玉兰连忙摆手又摇头,不说妾不妾的事,谁家好人一年娶十四个侧室偏房,每家还夹带两三个陪嫁娘子呀?真把后宅当后宫了,更何况那江骋后宅里才出过事,除了那脏心烂肺的东西,哪个做父母的舍得把娇娇女往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送。


    她这是还没从年岁尚小的宋诗诗那里听闻江骋一心一意守着正妻睡觉的事呢,要是知道,马上脸色更难看:必是个硬不起来的货色,专门祸害好姑娘。


    崔殊笑得像个猫一样,胡子往两边舒展,“如今常山郡重兵把守,我韩弟与段凛共同驻守,二王子前往江东联盟陆行也十分顺利,再让主君混入会盟队伍之中搅搅浑水,此战必定旗开得胜。”


    招数是王澈支的,实行是崔殊做的,林一感觉确实还是很有条理,但是她马放慢了些,还是伸手戳了戳崔殊的肩膀,“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是咱们军中大多是河北胶东辽东的口音,和别人混在一起的时候,口音会露馅的吧?”


    平头百姓和世族从小学两种语言可不一样,一辈子只会说方言的占九成,能说点蹩脚外地口音的都少有,这也是很大的问题,直接告诉别人自家来自林一地盘上?


    说实话,这点不管是王澈还是崔殊都漏算了,林一也是带兵途中越听越不对劲才想到的。


    但崔殊脑瓜子略微一转,就道:“沿途我们再收些河南兵,不必考虑太多,去会盟的诸侯除非特别心细布置探子,否则只要不入我军营,很难发现我们这边的杂烩口音,如果被问及,就说收拢的流民军,大多数人不了解我们的情况,推己及人也会觉得从燕齐之地逃荒的流民成军不是大事。相反重点,我们要为主君制定一个合理的身份。”


    林一洗耳恭听。


    崔殊咧开了嘴巴,指了指自己,“范阳崔氏前宗子崔殊,自幼聪颖异常,入仕后被魏帝针对,贬官流放,失踪数年,如今携大军归来……”


    林一指着不远处的峡谷,“滚!”


    崔殊不开玩笑了,解释道:“有名气的肯定不行,但也不能没有名气,*先敬家世后敬人,尤其是反王群体,不能在洛都有太多认识的人,我就不行,我在洛都的名头还是有一些,有名气又不能太大,只能从家世上入手。”


    林一撸起了袖子露出了强壮的臂膊,声音粗噶,“恁说不说?老实点!”


    崔殊虽然拥有单手擒韩大将军的膂力,但面对巨鸟的胁迫还是屈服了,赔着笑说:“所以大王可以冒充琅琊王氏子弟,王宣不行,他早年在洛都也出过名,不过王宣有两个弟弟,王信和王醉,一个二十四,一个十九,大王可以冒充二……”


    他又瞅了瞅林一男装后显得年幼一些的脸庞,改口说道:“十九的王醉,他表字听莲,小妇所生,巧合的是那小妇的父亲是王氏家将,我们军中正好口音混杂,可以说成琅琊沦陷后,王醉不服大王,带着王氏部曲出走,路上收拢了些流民。”


    林一皱眉,她的身体是恒定在十八岁的外表,冒充个十九岁的少年郎也还行,只是她显得有一点忧愁,凑近了问他,“俺扮男人能行吗?会不会很明显,俺也只是换了件衣服而已,像轮廓长相之类的,俺能中?”


    金玉兰很沉重地捂住了嘴巴,背过身去。


    而崔殊很认真地端详着林一的外表,琢磨着说道:“是有些过了,世家子前几年流行面上敷粉,修眉簪花,就算这几年不流行了,也不会弄到大王这样粗糙的地步……”


    今天的后半程路,崔殊是被挂在旗杆上的。


    抵达陈留郡时,林一遇到了第一支要赶往洛都的队伍,是个八百多人的乡勇队伍,由一个县尉两个村长带队,全是步兵,粗布麻衣,手提肩挑着行李和粮筐。


    县尉四十来岁,一脸的坚毅之色,身边有几个长相近似的后生护卫,远远地见到林一这支军容整肃的披甲军士,就大步过来,抱拳询问道:“敢问是哪家贵子带队,可也是往皇都会盟的吗?”


    林一很有礼貌地从马上跳下,也回以世家礼节,并指为礼,鸭子嗓低沉地道:“正是,在下琅琊王氏子名醉,字听莲,家父王仪,如今父兄皆在敌手,不得已而从贼,令俺在外奔走,盼俺会盟成功,救家乡父老于水火。”


    县尉也很客气地拱手道:“俺们是小黄县的乡兵,公子叫俺老田就中!这位是俺二伯,公子赏脸就喊声田二伯,这位是俺丈人吕翁。俩都是小黄县底下村子的村长。这回领着乡亲们去会盟,也是想给朝廷出把子力气!”


    林一就很感叹地说:“是啊,没想到朝廷到如此份上,还能有这样的心气,打完了妖女打西北,好叫天下太平如初啊。”


    她的声音还蛮大,自家队伍里不少士卒眼神诡异地张望过来,至于演技那是一丁点都没有的。


    田县尉反而觉得还是年轻人想法少,看林一也面善,不由沉声点了点她,叹道:“哪儿恁容易啊!眼下也就是豁出命拼一把罢咧。西北那块儿嗐!”


    林一才发现这边的人是觉得她不如江骋厉害的,虽然战绩一看差不多,但是江骋是杀出来的名头,她没有搞过屠杀,还格外注意控制战损,就导致打她好像比打西北容易许多。魏帝老头除了比较恨她之外,也是权衡过的,比起宣布西北是逆贼,拉拢林一去打西北,他还是觉得西北这边更硬实,林一是个软柿子。


    两支队伍很自然地走在了一起,林一还分了田县尉这边十几匹马,让两位村长老人家也是吃上了磨裆的苦。


    田县尉是会骑马的,从姿势就能看出来,他轻轻拍了拍马脖颈,有些追忆地道:“俺年岁轻那会儿,在皇城根儿禁军里头当差,骑着马绕过宫墙转悠。嗐!一眨巴眼快二十年喽……那咱儿日子多安生呐。现下可好,到处闹反贼,这世道往后咋样,真真儿说不准咧。”


    林一没吭声,因为不知道咋回,她就是反贼之一,但她没觉得这是自己闹出来的事,田县尉感叹了一会儿,略微压低声音问林一说:“那壮士生得不似魏人面貌,俺瞅着倒像是……”


    关于呼兰霍兰的面貌问题,这点也是事先讨论过的,林一笑了笑,伸手拍了拍他健壮的肩背,“是啊,异域的人,海上送来的货,族中的丫头见他生得好,从奴贩子手里买的,只是姑娘家用个壮奴实在不像样子,俺叔父就转送给了俺,现下当做亲卫用。”


    田县尉信了,因为逻辑挺通顺,但是他忽然定睛一看呼兰霍兰,脸上就露出了一种苦巴巴的没眼看的神色。


    俺早晓得洛都有人会买昆仑奴,昆仑奴平常就是跟个牲口似的,见到姑娘家就没命,可是这大个子异域奴隶看着也不是昆仑奴,而且高大健壮俊朗体面的,被小娘子摸两下倒不算啥……可咋被人家俊俏小郎君拍两下,也能、也能来劲儿啊?


    第160章


    这会儿天色还行,这个天气也用不着安营扎寨,讲究些的席子一铺,不讲究的三五个一叠就睡成一团,所以也用不着找地方借宿。这不符合田县尉一行人的习惯,他们才不到千人,都是步行,到晚间是支锅架帐的。


    因为拿不准这些披甲军士的习惯,小黄县的乡兵们都没吭声,田县尉准备问的时候,林一看了看天色,就在一条小河边叫停下了。


    随后八千披甲军士留两千人在外围巡逻,剩余的人一下子都松快下来,有的忙着解甲,有的急着用兜鍪去舀水喝,也有的去收集柴火准备熬粥喝,林一笑着按住田县尉的肩膀,“俺看田老哥这边带的粮草不多,既然有缘结伴,不如请你们吃几顿,来,一人分去一伍吃些喝些,前往不要和俺客气!”


    她话音才落,呼兰霍兰就点了几个油滑老兵去拉人入伍,严格按照林一说的“一人分去一伍吃喝”,要是换成打仗,这就是分割战场的基本操作,一个个小黄县乡勇被单个带到一伍里,端着匀出来的碗,显得有些腼腆。


    金玉兰那边直接上手拉了十几个年轻人去她的五百兵那里,扯着嗓子喊:“这边来几个伍长,把好小伙们带去吃饱了,今天客人不吃饱,谁都别想睡觉,嗨!就是行军路上没带酒,不然也叫人家尝尝咱齐鲁的好酒,有机会的话。”


    她甚至都学上倒装句了。


    林一对军粮很严格,在雪域是因地制宜,她通常会让雪域骑兵们准备奶酪炒青稞茶叶和盐,牛羊肉干等,这些足以弥补行军的消耗。来到中原之后发现,中原这边肉类不足,大多数军粮都是米面馍馍熬成糊糊,为了补充士卒的日常消耗,她自己研究了一套军粮补给方案。


    首先是稻米去壳,加盐炒熟,在应急时抓一把盐炒米加水就可以熬成一锅咸粥,在出征前她一般会集中收猪,瘦肉就地给军士加餐,肥肉熬油,也携带干脆的油渣作为军粮之一,而熬出来的油脂在热天时很难凝固不好携带,就以炒熟的豆子面和麦面黍米面混合压实成饼状,晒干后可以保存很久,码在盐桶里可以保存更久。


    然后才是些风干的腊肉,野菜干等,林一觉得维生素摄入量可能不够,沿途还会采集野菜野果随机给士卒加餐,她自己也吃这些。


    她负责带着田县尉和两个村长老头,还有田县尉的几个后生晚辈吃饭,没有让客人动手的道理,林一开了个盐罐子,数了数人头,拿了五块猪油粉饼放到大锅里。火舌舔着锅底,滋啦几声猪油开始冒烟,就有香气逸散出来,林一还拽了几根野葱往锅里扔。


    田县尉都忍不住抽了抽鼻子,离乡约莫有七八天了,一路上他们吃的都是自家带的大饼炒米炒面之类,其实哪舍得放开了吃啊,都是路上挖的野菜一起煮,主要吃一些野菜面糊糊,这油香油香的多馋人啊!


    炒开了猪油粉,林一往里倒了小半袋子稻米,加水和腊肉丁,这可不是熬粥,是焖腊肉米饭!水加得很少,刚刚没过腊肉丁而已,锅盖才盖上,一回头就看到田县尉几个眼珠子绿油油的盯着火光了。


    她咧开了嘴,也不铺席子,围着火一屁股坐下,笑着说:“这年头,当兵吃粮,吃粮当兵,俺也没有别的,就是要管个饱饭。”


    田县尉的老丈人吕翁捻着胡须,感叹道:“公子哎,这可不是管一顿饱饭的事儿,八千张嘴等着喂呢,难着哩!可不容易!”


    林一很诚恳地说:“他们拿命跟着俺去干,吃些喝些算得了什么,俺忧虑的不是他们的吃喝,而是怎么在这个世道底下,管他们不死。”


    吕二伯动了动嘴唇,想说黄口小儿太过天真,但对上林一那双流光溢彩的眸子,话就不大能说得出口了。


    田县尉笑着接过话,说道:“俺听说那些会盟的诸侯都有个响亮的字号。有叫‘奉天军’的,说是奉天讨逆;有叫‘太平军’的,喊着要平定天下;还有支汝南来的‘南十四军’,听说是因为赢了十四仗,他要是下一场也赢,就叫十五军了。俺看公子气度不凡,队伍也齐整,没个名号可不成。方才公子那番话说得在理,要不就叫‘不死军’?”


    崔殊全程都没开口说话,这会儿眼神挺诡异地在两拨人脸上看来看去。


    还给我们大王的军队取上名字了?恁几个知道不知道,鸟大王已经自动把你们纳入麾下了?


    林一拍了拍田县尉的肩膀,嘎嘎大笑道:“好!就叫不死军了!盼俺的将士们百战不死,太平安生,来来来,瞅瞅饭熟了没!”


    饭还没熟,不过盖上盖子再焖了片刻就熟了,盐分和油脂都很丰沛,去壳的稻米粒粒分明,夹杂着腊肉丁和野葱的肉香葱香,嚼起来口感偏硬,腊肉丁像是牛肉干的口感,一口下去给人香迷糊了。


    其实也就林一舍得,其他伍里还是熬粥居多,但滋味是真的好,有的小黄县乡勇直接连干四五碗,吃得肚子滚圆才肯罢休,也有的腼腆不肯多吃,被两三个人拱起来灌,灌人的多半是齐鲁兵,所谓浩克……啊不是,好客齐鲁嘛。


    饭后,横七竖八躺了一地人,不知道还以为是经历了一场惨烈的大战,之前田县尉以为林一是世族贵公子做饭不晓得轻重,几个后生两个老头加他,吃不了一大锅米饭的,结果就眼睁睁看着林一一个人吃了大半锅,他们剩下的人吃那小半锅都撑得慌,不由感慨,看人家大世族出来的就不一样,这饭量不是世族出身,哪家养得起这种大肚后生。


    歇了有段时间,田县尉正在给自家二伯和丈人铺草席,就看到之前在外围巡逻的两千兵和内围的军士换防,明明之前也是横七竖八躺着的,一到换防时刻就束紧甲胄,戴好兜鍪,军容整肃地列队,而那支换下来的巡逻兵就开始用那些搭好的土灶台做饭吃了。


    田二伯没见过精兵啥样子,和侄子感慨呢,“瞅瞅人家的后生,再看看咱的后生,一个天王门前护法的架势,一个是村里啄食的家雀儿,咱缺练啊!”


    田县尉迟疑道:“二伯啊,俺觉着这可能不是缺练的事儿。”


    小二十年前,朝廷的禁军也就这个架势了,他还记得那会儿,是叶老元帅回洛都述职时候,专门整肃过军纪才有的一段时间齐整呢。


    田二伯私心里还是觉得自家后生只是缺练的缘故,没理会他,倒是吕翁坐在席子上拍蚊子,眼珠子就没从林一身上离开过,拉田县尉过来,压低声音说道:“贤婿,恁是见过世面的人,恁看那王公子人品咋样?合适俺家小妮儿不?”


    田县尉顿时就有些犯难,吕翁家中有三个女儿,一个早年外嫁,他娶的是二女儿吕青青,成婚好些年了,丈母娘过世也有段时间,不料吕翁那里宝刀未老得了个老来女,自小爱若珍宝,养到现在十三岁,县里的青年才俊挑了个遍也没看上,而且吕翁很抗拒提给幼女议亲的事,问就是娃娃还小呢,主动提这事是第一次。


    可这、可这……田县尉很委婉地说:“世族的公子哥儿,又这么本事,可能早就娶妻了。”


    吕翁年老,有些固执,“俺听说世族才爱晚婚,三十岁上不肯娶的多的是,小妮儿恁没见过?多白净漂亮的娃娃,俺们县里哪家不惦记她!”


    田县尉只好哄道:“明天我去问问看,也许就能成,其实俺觉得小妮儿找个小门小户的就很好,咱都能看顾着,真成了,人家这儿,咱可说不上话。”


    吕翁这才满意地闭上了眼睛。


    次日启程,田县尉还真去问了,不过没好意思去问林一本人,而是找到了崔殊问的,崔殊看起来是这支队伍的军师,他甚至很有风度地穿着一身白袍,可不是白衣的那种,而是纯白色的文士白袍,听了田县尉扭七扭八的打听,崔殊的脸上笑容逐渐扩大。


    “啊……主君是否婚配啊,这个说起来就话长了,现在是没有的,不过嘛,之前的还真是不少。”崔殊故作回忆,又非常唏嘘地和田县尉说道:“咱们主君不是王家主的小妇所生嘛,恁也晓得,宗子是他大娘生的,占尽家族资源啊,所以为了出头,就不得不做点……唉!总之,那是个带着三个孩子的寡妇,风韵而多情,最重要的是颇有家资。”


    田县尉都忘记最初的目的是啥了,耳朵竖起来听。


    崔殊知道林一耳朵好,全程压低声音,极小声地道:“那寡妇带的三个孩子,都是顶顶漂亮的,大小姐喜欢武艺,英气勃勃,二小姐肌肤如春雪,有些笨笨的,小小姐天真可爱,喜读书,软绵绵的性子,都倾慕我主君的风采。可我们主君乃是正人君子啊,百般的推托不受,只与那寡妇来往,得了一大笔资助后,出来自立门户,彼时又有一位……”


    林一在前头骑马,渐渐地感觉后方看她的视线变诡异了起来,狐疑地回过头。


    嗯?没人看她吗?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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