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对于自己的胡子,崔殊可在意了,一手捂住一边,勉强挡住了剃刀,玩归玩,闹归闹,别拿胡子开玩笑。
片刻的玩闹之后,崔音在上首落座,然后先问道:“你如今在林女君帐下做事?”
这是压根不用推理分析就能明白的事,现在故燕之地一大半都落在林一的手里,虽然不禁止世族迁徙,但也不是外人能随意进出的,战后不久崔殊归家,这只能说明他已经有阵营了。
而且……崔音骂道:“我就说,打下范阳哪有那么容易,各地的布防被窥探得一清二楚,这不是出了内鬼还能是什么?”
崔殊摆摆手,“伯父莫夸我,离家几年我也只是试一试,谁能想到范阳一点都没变。”
言归正传,崔音心里定了定,对崔殊没有什么隐瞒地道:“你离开之后,族中另选了宗子,是安黎那孩子,去岁往勃海郡游学去了。天水贼起事时,阿语和阿元结伴游学,阿语去了雁门杨骁帐下,阿元那边没什么消息,如今时局纷乱……”
“阿元如今也在主君帐下,胶东那边,安黎要是还在勃海郡,那就和在家一个样。”崔殊笑眯眯地说道。
范阳被攻下之后,世族的消息来源断了不少,如今还能听见上谷代郡那边的消息,但胶东那里,消息就杂了不少,崔音愣了愣,辽东经营两年,能开战很正常,胶东那边地盘怕是还不稳固,也打到勃海郡了?
崔音没提这个,反而惊讶道:“阿元眼光高,杨骁也不曾留下他,如何肯在女子帐下效力?”
至于崔殊如何也肯,崔音还不了解自己带大的孩子?别说一位看起来势头不错的君上,就是叫他遇到天水贼,没被宰掉的话,崔殊也可能只是因为好玩,或者想看看贼寇能走到什么地步而去帮贼,这孩子其实不怎么能和人共情,很缺德的一个东西。
崔殊就道:“伯父啊,阿元何止愿意在女君帐下效力,他比我还肯卖力气,哦对,他改名字了,胶东那边坑杀大批世族的林蛋军师就是他,我可还没对世族子弟动过手。”
崔音很惊讶,当然他惊讶的不是崔元对世族动手,而是崔殊没动过手。
崔殊没在这个问题上深聊下去,捋了捋胡须,笑着说道:“这次我回来,不光为衣锦还乡,还为了弄些人手过去帮忙。”
这是很正常的,因为这世道除了世族,到哪里弄来识字的人呢?前头已经说过,寒门只是败落的世族,并不是和平民百姓站在一边的,崔殊对林一坚持的不解也来源于此,要如何真的破开世家大族的限制呢?但崔殊看着如今打开的局面,尤其里头还有自己努力的一份,失眠了好些天,终于也真正愿意开始为这份事业考量了。
作为崔氏的家主,崔音当然也很高兴,如果范阳没有被攻下,那他现在还有为家族子弟挑一挑明主的余裕,但现在已经成这个狗食样子了,崔殊反而是为家族带来希望的人。
但是崔殊笑眯眯按住了他,说道:“伯父别急,来主君帐下做事是有规矩的,不再是先前那样,世族内部保举,经由郡守推荐了,我为这个选拔制度取名,开科举士。”
倒不能算是闻所未闻,毕竟朝中有一些要职为了体现表面上的公正,也会开科来品评候选人优劣,这就是魏朝中期盛行的九品中正制,后来又复古回了举孝廉。
因为九品中正制最初是为了选择能力优秀而非高门大族的子弟来任官,让小世族也有了出头的机会,这本质上并没有动摇世族根基,而是让世族阶层不明确了。君子之泽要到五世才竭,小世族的强人打破大世族的垄断,后来大世族就开始通过联姻的方式把这些崭露头角的强人拢入门下,不配合的就溶于水,弄得九品中正制名存实亡,后来连名也消去了。
崔殊琢磨的开科举士是建立在九品中正制“选贤”的基础上,用一套相对公平的水准来选拔贤才,不是你世族内部说了算,一个名额想给谁就给谁的时候了。作为搞内部分裂的一把好手,在崔殊插手的这套制度下,他完全可以上下其手,提拔一个世族内部最受排挤的小群体,再打压强势的世族领头人,如果小群体有了大毛病,反手再提拔他在世族内部的仇敌。
这样几通操作下来,世族就不再是铁板一块,而是会诞生出真正愿意和“皇帝”站在一边的“纯臣”,这是在世族垄断知识的基础上,也能打开局面的一个方案,当然,不适用于蠢人,再好的国策也得由聪明人来执行。
这套相对公平的水准,崔殊取名为考试。
考者,验证也,试者,试探也,要全方位考试这个人的能力水平,品行优劣,才能选拔到位。
崔音听后久久无言,一个大世族,像崔氏这样的大世族,又能出几个天才呢?崔殊这是要把各个世族的聪明人都系在考试这一条出路上?倒也不是不行。
“此为王道。”崔音过了很久才开口,“开科举士,这放在王朝都是绝好的国策,但口气太大太大了,不是一方反王可以做到的事情,异人,你如此确信林女君能够做到?”
崔殊笑眯眯,“我不止信她能做到,也是信我自己,信同僚,信这个世道会选出一个好君王,伯父啊,我也信你。”
崔音摆了摆手,“这样族里没几个能通过你考试的人了,我稍后给安黎去一封书信,叫他去胶东寻阿元……”
入夜,崔氏老宅一片宁静祥和的气氛,刚刚得到消息的范阳卢氏主支大宅内却一片灯火通明,家主卢要把安插在崔氏的暗线传来的消息发给众人,底下卢氏族人面面相觑,都很震惊。
“崔殊居然早早就投身林女帐下,他就是新任辽东郡守林直……他居然好意思跟随林女的姓,他还有脸取名为直!”
“跟女姓,没准已经是入幕之宾了,崔殊的人品有什么好怀疑的。”
“诸位兄长,现在不是激化和崔殊矛盾的时候,现在问题在于,他会不会报复我们卢氏。”
“狗食!他凭什么报复咱们?哪回咱们没吃他的亏,要我说,做了他!他的位置我们辰公子也不是做不得。”
……
坐在主位下首的卢辰抬头看了一眼说话那人,脸色不是很好看:我?我去崔殊的位置上?可保不准以崔殊的人品,他的位置是军师还是面首啊!
卢要等众人商议了一会儿,没听见什么有建设性的发言,抬手敲了敲座椅扶手,开口道:“此事,有两条路可走。”
众人都看向他。
卢要对儿子点了点头,卢辰便深吸一口气,沉声说道:“现在不禁世族迁徙,已经有小族外迁落户,自我们范阳北上,扶老携幼前往代郡或者上谷,那里以后必是林杨之间的接壤之地,去了那边只能投雁门杨家。”
“其二,投林。林女对世族不甚礼遇,甚至可以说是有意识地在减少世族数量和影响,她起事之初就在辽东将世族屠戮一空,行事和天水贼相差无几,如今踩世族而得民心,气焰滔天……”
他这话其实偏向哪方很清楚了,底下卢氏子弟有想要反驳的,卢辰便补充道:“当然,投林最大的危机不是她有可能对卢氏不利,而是日后族中叔伯兄弟,都要和崔殊共事,与他做同僚乃至下属了。”
卢家主宅大堂顿时变得针落可闻。
半晌,一个年轻些的卢家小辈脸都涨红了,高声喊道:“离乡!离乡!去雁门!”
世族要脸,没什么人跟着他喊,但是心里多半已经有了决定,卢要很满意地点了点头,又道:“虽然不禁世族迁徙,但我卢氏乃范阳名门,举族离乡有可能激怒林女,这样,老五老七,你们带着家小留下,其余分支也全部留下。主支离开,卢氏势力不会太扎眼,你们能生存下来,日后嫡庶两支各自苟全性命于乱世,待天下太平相见自有期。”
嫡系的五房和七房子弟顿时懵了,不是,刚才喊的声最大的就是我们五房子弟啊!七房还嚷了那句崔殊是林女……君的入幕之宾来着,我们不是同一条绳上的蚂蚱嘛?
可世族家主做出的决定,岂有更改的余地,何况这事其实讨论了不是一天两天,主支这边的统一意见其实就是投杨,卢要在本地世族开会的时候没少假装中立然后给江骋润色。雁门杨家哪怕还是将门没有脱离腿上的泥巴,但高低是他们这个阶层的大族,那林女且不说她是女君,就是从她对世族的态度,也不是个明主。
五房和七房恨得夜里回院子睡不着,看着老宅那边收拾细软,大开库房,五房的卢其找到七房的幼弟,咬牙说道:“等卢要走了,他住的园子我要改成菜园,天天拿粪水去浇!”
七房卢鹭,坐在桌边擦剑,良久冷声说道:“大哥说,待天下太平,相见自有期,他还想着回来做他的家主呢……不,待天下太平,范阳卢氏能做主的是谁,走着瞧吧!”
两个被家族抛下的青年对视一眼,剑眉星目,透露狠戾。
第142章
对于不禁世族搬迁这事,是林一琢磨出来的,就像卢氏一样,世族能搬走的最多不过千把人,那些庶支分脉乃至郡中只剩下五百年前是一家的族亲,这是带不走的。这千把人又没有部曲防身,能带走的也只是一些傍身之物,总不能开了库房带几十万石粮食走嘛。
而世族主支迁徙,给她带来的利润可就远远大于强留下他们的利益了,最重要的是,你家主支走了,说明田地不要了对吧?总不能说主支走了,田地自动归属庶支吧?更何况这些地从被开出来,几千年来静静待在原地,那俺可不客气哈!
当然了,小族还想着折价卖地,卢氏看得是很开的,同样和林一一个想法,地摆在地里又不会丢,他日功成归故里,自然也能主宰一方,更何况卢氏的地卖给谁家?崔氏?
如今的时局,贬值的东西太多太多了,就如昔年被捧上云端的成纪风氏瓷,随着天水贼案也逐渐下了神坛,世族喝风氏瓷,喝的是那份血脉里的贵重,可当呼风氏呼不来风,反而惨死流民刀下时,神话的外衣就被扯了下来。
败落的又何止是风氏呢?
当然,田地不贬值,但现在田地不是拿真金白银可以换来的东西了,卢氏放弃得也很快。崔殊回家不过三五天工夫,就看到出城的车马一批接着一批,赶得上过江之鲫了。
如今田边地头,官道小道,少有农夫野人来往,多的是世族的车驾行走,也偶有些世族遭了匪徒拦路,世族谱系里就此少了一支名姓,但是乱世里也没几个人在乎这个。和林一这里相反的是,江骋所占之地严禁世族迁徙,所以只有赶来投奔他的,没有从他这边离开的。
有的地方消息流传不是很广的,只知韩小六或者呼兰霍兰的,把林一方的势力和雁门杨氏的势力打探了个大概,暗地里称之为“北方双雄”,也有的消息比较灵通,这就不大好取尊称,雌与雄并称总能并出些暧昧的味道,就显得不那么尊重,好在杨无衣那边在起事之后,对外称了一个“西北王”,他这里才好称呼。
而林一……她自称鸟大王,虽然称王(?)比较早,而且可能是最早称王的那一批,但是这个鸟字,不那么适合作为王号对吧?然后她这个鸟居然是有学名的,叫什么凤鸟,啊!这下好称呼了,凤王。
如今三路大反王分别是虎踞西北的雁门杨氏父子,横贯故燕与齐鲁的林凤王,六郡十三家联盟之主江东王陆行。其下各路小反王其实他们大多就是一郡之实力,谦虚的自称郡守,不那么谦虚的就称公称侯,总之昔日的魏土像开了一场吃鸡大赛,又散又碎的,甚至还有村长称王的。
而江骋在兵下上郡之后,所有人都以为他的兵力已经到极限了,毕竟要留兵镇守上郡,他只剩下一千黑水骑兵和两千辅兵在手,想打下相邻的北地郡,三千兵马还不够两个县打。
但是江骋就是这么不讲道理,抛弃辅兵,一千骑兵如神兵天降穿梭在北地郡中,打的是多场闪电战,每逢破城不留兵,杀空守军开城而去,因为他破城的名声太凶暴了,许多北地郡的县城村镇听闻是江骋在攻城,弓箭手不敢射箭,县尉不敢动刀兵,年关前后,北地郡陷。
魏末帝二十六年,林一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三个年头了,勃海郡难得下了一场小雪,这里比雪域的天气要温暖很多,苏赫阿那有些谨慎地打量这座郡守府,看上面雕梁画栋,底下青砖铺地,总觉得十分神异。他几乎半生都在雪域草原两季变化的景色中度过,天是蓝的雪是白的,夏季的草海和星空,那些是辽阔而寂寥的,魏地的天不一样。
苏赫铎和苏赫忽律分席而坐,此时苏赫铎都没有穿皮草,两件丝绸衣服穿身上一点都不觉得冷,很新奇地捏着酒盏,时不时抿一口。
苏赫忽律冷眼看他,跟个乡下来的一样,他可是去过洛都也没有怯场的,感觉和这个兄长都不是一个阶层的人。
今天的年宴堪称济济一堂,林一受累喝了几桶油,天南海北那么飞,近的就提前出发前往勃海,此时林一还在外头,有最远的姜命还没有带来,众人没一个提出大汗在呢就先开席,毕竟谁都知道,真正的主君是谁。
韩小六和崔殊坐在一起,他们两个关系好,最近崔殊在族中见了几个知书达礼的堂妹,甄选了一个相貌不是最漂亮,但性格最可爱,才华格外出众,而且对男人没什么见识的堂妹,准备把韩小六收拾收拾卖了。武将的路子不好走,但在崔殊眼里,世上哪有不好走的路啊,做了自己的妹夫,有他看着,韩小六出不了大事情。
两人对面原本该是呼兰霍兰和王宣坐一起,但王宣身边没人,嗯,呼兰霍兰自称要镇守巨鹿,职责在身脱不开手,其实谁都知道他是怂了。苏赫阿那没来之前,有些人不清楚林一家里有男人的,一直觉得呼兰霍兰是二把手来着……现在正主来了,他可能是不好意思,也可能就是单纯的心虚。
段凛倒是在,他没感觉自己不能见人,因为真的没有啥事,不是外头谣传的那样,他靠什么什么上的位,历来空降总有些这方面的传闻,段凛就很坦然。
真的感觉不自在的……有的有的,知名不具嘛。
大厅内外通风,林一降落时带起风声里面也能听得见,不多时一只大鸟伸出人头来,先把怀里的姜命放下,然后在门外走廊底下换好衣服再进门——之前她不管在哪都不会躲起来换衣服的,但是今天年宴,总算有了那么一点身为人的羞耻心。
林一进门就大步往主位上走,路过王澈时,伸手摸了一下他身侧的一个模样清丽脱俗的少女,这是王澈的堂妹王清英,算是接下来北边这一块众多郡守之中的女郡守独苗苗了。
其实打从流放雁门起,王清英那时十二岁,就已经托关系嫁了一个雁门小族子弟,是个已婚少女,这几年还生了一个娃。不过王澈给她背的书,说她的能力胜过之前四个小王,可以治理一个大郡,林一就准备把河间留给她,让她搭配段凛来经营,毕竟河间的位置很好,而且水多地肥,好地段就需要好长官来管。
王清英被摸得又兴奋又害怕的,一直等到开席,说话的人多了,厅堂内外都嘈杂起来,才压低声音小声地对王澈道:“澈哥,林女君的气势好足,她走路的样子和世族女子不同,行动如风……”
王澈费解地看着她,什么行动如风,和世族女子不同的,那种身体前倾手腕耷拉,鸟头四处转动的姿势,那不就是大型鸟类特有的鬼鬼祟祟步伐吗?这也能夸上了吗?
“澈哥,我真的能胜任河间郡守吗?我对河间并不是很了解,听说那边世族也很多……”王清英低头喝了一大口酒,声音压得更低,“我要是做得狠了些,你能给我托底吗?”
王澈吃了两片肉,没回答托底的问题,而是肯定地道:“你的能力足够了,而且说实话,你的作用不是在能把河间治理得有多好。”
王清英愣了一下,就笑开了。
哦,原来我是千金买的千里马……骨头呀,没关系,什么叫她的作用不是在治理河间上?她治理得好,岂不更是一块响亮的招牌?
此时席间忽然静了静,是林一拍了拍手,笑眯眯地道:“今日年宴,大家平时分散各方,如今难得齐聚一堂,接下来的几年可能都见不到面,但是需要彼此配合,不如各自来向同僚介绍介绍自己嘎!”
有人积极响应,有人半死不活,积极响应的是崔殊,他第一个站起来,还把崔元和崔柯崔安黎(崔氏在他之后另立的宗子)也拉了起来,对林一和苏赫阿那行了个雪域礼节,大声地道:“诸位见笑,我们三人乃是范阳崔氏子弟,合称崔氏三龙,有幸投入主君帐下,与诸位同坐一堂,来来来,我随意,你们干了。”
他砸吧了小半口酒,然后示意众人道:“喝吧,还客气撒?”
举着杯子的众人不得已都干了一整杯酒,王清英是最热情参与的那个,刚才崔殊举杯,她还觉得自家堂哥没有礼貌呢,只顾着吃菜不起身不举杯,现在被架得下不来,皱巴着脸饮了满杯才坐下。
崔元和崔柯都惊了,他们什么时候合称什么崔氏三龙来着?
崔殊面不改色,两撇鲶鱼须须都舒展开了,出门在外,身份都是自己给的嘛,今天这样的场合,这些同僚们就算几年不见面,也会一直记得他们崔氏三龙的嘛!
下一个轮到王澈,王澈也起身,喝了一口甜醪糟,想了想说道:“在下王澈,主君帐下无名之人,来得早些,无甚功绩在身,这位是我堂妹清英,宴后任河间郡守,有劳诸君照料一二。”
他相貌实在出众,说话时眼神清澈,态度诚恳,众人都不由为他风姿所动,纷纷投去善意的目光。
真乃神仙公子,温润如玉呀!
第143章
今日勃海郡本地世族也在列,勃海高氏和勃海封氏甚至可以列席在前排,这当然不是林一对世族的一般态度,而是……额,算是一种阴差阳错。
之前已经说过,扩张期的顶级势力思考的其实不再是这座城怎么打,下一座城怎么打,而是眼光长远的,比如江骋。江骋用的就是威慑,你抵抗得越久,破城后的损失就越打,你越是投降得早,我就越是礼遇,这给了很多不敢战的地方官员台阶下,同时也真的让一些决定死战的城池内部出现投降派。
林一不打算这样做,但不代表她就不会抄一些作业,比如对主动投降,或者打得很容易的城池一些好待遇,这属于正常范围嘛。
至于为什么说是阴差阳错……那是因为勃海高氏和封氏两家是一郡之中难得的两家大郡望,彼此互相联姻多年,关系非常好,你是我舅子,我是你妹夫,你娘是我姑姑,你爹是我姑父,两家好得似一家。在林一兵临城下之时,两家也已经说好,坚决抵抗,死守家园,绝对不拖彼此后腿!
然后高家主就在亲临一线时惨被呼兰霍兰活捉,封家主对这个表弟感情极深,当时目眦欲裂,想要死守,看看弟弟,想要放箭,看看弟弟,流着泪鸣金收兵,在祠堂跪了一夜,还是想着弟弟。
第二天,胡子拉碴的封家主就命人开了城门,勃海全境不再抵抗。
算是林一打得最轻易的一个郡了,战后勃海世家的待遇也都不错,勃海乃是儒学文化的盛行之地,这里的世族都以经儒传家,别的不说,儒学是非常好的教化之道,圣人也并非浪得虚名,但凡真的有些底子的,少有虐民之举。
这就可以坐一桌了嘛,林一又不是什么魔鬼,她讨厌世族又不是因为世族这个名头,而是太多的世族不干人事。
此时封家主和高家主坐在一块儿,封家主给高家主倒了一杯橘子饮,压低身影,有些赞叹地道:“那位王澈公子,真是风姿明秀,翩翩君子,相比之下,那崔氏三子实在有些……”
高家主愤怒地喝着橘子饮,里面撒了糖桂花,他冷声说道:“女君禁脔而已,看他应是最得宠的,自称无功,未必无功,也许功在别处。唉!如今已在贼船上了,但凡勃海的位置不这样恰好,不会累得你我两家如此。”
还有一句话没好意思说出来:但凡他那日亲临战阵时没有被活捉,勃海不至于连碰都没碰几下就被拿捏住了,而勃海一陷,同样将周边郡县一并拉下了水,现在高家主还是有些耿耿于怀。
当然不是对自己啊,他至今也想不通,他出去亲临战阵只是为了看看战场局势,他非常谨慎啊!足足带了五百个披甲亲卫,外围有盾,内围有枪,远程还有二百弓手,就这样的一个保护圈,那个叫呼兰霍兰的戎人,他带着二十来人活活冲了进来,单手一提,把他提回了敌营里。
他想不通,他想不通啊!
封家主低声劝慰道:“阿弟,事已至此多想无益,其实女君待你我挺好的,那些荒唐传闻,不也只是传闻而已嘛。”
高家主痛苦地一只手捂住了双眼,“我有什么可担心的,我年已四十,封哥你也四十三了,我所忧虑的,是两家的小辈,听闻那苏氏公子六人,一家兄弟,骨肉至亲,竟然没有放过一个。更有甚者,父子同侍,兄弟一般……”
额,这里不得不提,林一耳朵挺好的。
此时席间的同僚介绍已经到了段凛这里,段凛也很干脆起身,对众人举杯,先干了一杯,又倒一杯,这才开口说话:“在下段氏段凛,曾任魏朝张掖郡都尉,久守边关居延塞,不善与同僚往来,我就直说了。今日诸君在座,凛要澄清一事,就是河间与清河两郡都尉之职,并非是主君独断,而是凛本身就有守土经验,也曾任职都尉,如今主君帐下人手不丰,凛才多劳多累,绝无那等暗夜授金之事!”
段凛还是世家子出身,说话习惯引经据典,暗夜授金化用自成语“暮夜怀金”,说的是背地里行贿上官,段凛搁这澄清呢。
高家主更痛苦了,咬着牙对封家主说:“你看,正夫在堂,都有小的敢来卖乖,不曾暗夜授金,她富有江海,要何金来?明摆着说自己授了别的东西。”
封家主一时语塞,毕竟段凛年纪轻轻,还是一副很容易让人怀疑能力的长相。
林一听得心虚,欲盖弥彰地把苏赫阿那抱近一些,又非常刻意给他夹了一筷子菜。苏赫阿那从前只见过她狼吞虎咽,最温柔也就是给他留出一些好肉放在一边,很少这样直接亲昵喂食,还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所以显得有些无所适从,又看了一眼底下宾客,很生硬地张口接下。
轮到韩小六时,韩小六话多,一时说不完,起初众人还耐心听着,给他一个安静吹牛的环境,但听着听着,气氛就忍不住朝着热闹的方向去了,因为韩小六自己讲得也很热闹。
“话说那天叶尼塞河……”
“我们来到野人部落时,他们很热情,一见面就大声地喊苏卡不列,这据说是阿塞部落欢迎远客的词汇,那天我听了很多次苏卡不列。”
“野人都是很热情的,但是他们通常不会做正常的表情,都是瘫着一张脸的……”
……
因为气氛逐渐热闹起来了,所以高家主又压低声音对表哥说话了,“你看,这个韩将军很明显就不是入幕之宾,他受到了严重的排挤,打仗那么厉害,却被安排去打野人……”
林一眼睛都瞪圆了,不是兄弟,是我让他去打野人的吗?
而在林一身边的苏赫阿那显得更加局促了,他其实不是一个容易怯场的大汗,但是……他知道苏卡不列是什么意思,因为他就是白野人生的混血雪域人,听着韩小六说话,又没办法指正他,弄得苏赫大汗如坐针毡。
高家主又准备开口了,林一再也演不下去,先嘎一声静场,指了指高家主,皮笑肉不笑地说:“来来来,别管还剩下几个,我们让东道主说会儿话,底下那么多人,就高家主说得最欢,嘎嘎,请到中间讲。”
封家主吓了一跳,连忙想要按住表弟,高家主起初也愣神,但这是你要我讲的啊!
他起身离席,大步走到席间空地上,先行了一个世家礼节,然后昂着头说:“鄙人高若,勃海高氏家主,勃海郡前任郡守,如今既入林君帐下,也有一问,不知主君之志若何?”
他等着林一说些什么志在江山社稷之类的话,然后他就可以直言相谏。
但是林一被他弄得愣了一下,她不懂这里面还有个前摇的,以为高家主在底下说得那么欢,上了台要么不敢再说,要么就直接会讲,然后她就可以当着满座文武的面澄清澄清,主要是澄清她没有搞王澈,王澈那么虚是他自己天生的,她也没有弄苏家六个美少年,更别提什么父子兄弟……然后高若问她的、志向?
谁都能看得出来林一脸上的茫然,她原本微微俯身要看戏的姿态都收敛了回去,两只手搭在桌案上,像个被先生提问的小学生,犹犹豫豫地道:“那,我慢慢讲了啊,因为不知道从哪里说起,可能有点散乱。”
林一是很会演讲的,这一点在座的诸位没几个人不清楚,就连高若也听过两回,但他不屑一顾,对平民贱庶说的话都是尽量通俗过的,对世族来说没那么多效果。
但是林一没有演讲,她挠了挠头顶,一边想一边说道:“我最开始跟着公主的送嫁队伍来到雪域,那里日子很悠闲的,苏赫阿那把苏赫部落治理得特别好,一个夏秋的时间,我在那边过得很快乐,想吃羊吃羊,想吃牛吃牛,看青年男女玩闹,然后去帐子里睡觉……”
苏赫阿那看了她一眼,笑了一声。
林一又道:“然后冬天的时候,我去打辽东,王澈也去了,那边地里长得出来粮食,但是种地的人自己会饿死,我第一次听说了粮税这个东西,世族拿三成,朝廷拿三成,叫做三三税,克烈人杀了很多世族之后,他们也没有多拿,按照这么多年的规矩,也拿六成走,我就很不理解,为什么种地的人要在丰收的年景里饿死,人吃饱穿暖应该是最基础的东西。”
“所以我在辽东那边发现一件事,我打下一块地方,这块地方就可以听我的,而我想要这块地方的人吃饱穿暖,我不是在攻城掠地,我不是在开疆拓土*,就是在救人而已。”
“所以说,我的志向就是,有生之年,能打多少土地就打多少土地,能治理多少土地就治理多少土地,如果人家本来就过得挺好的,那就没有必要,就像我准备和江骋为敌,不准备去打陆行一样。”
高若都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反正等他回过神的时候,就已经躺在高氏老宅他的卧房里了,然后就是一夜烙饼似的辗转反侧。
我当时,应该怎么怎么回她的话来着?
第144章
次日林一又忙了一天,把属下们天南地北地送走,雍西目前还离不开姜命,就像辽东离不开……算了,辽东好像谁都离得开。
自从辽西到右北平的线路被打通之后,辽东的驻军就可以撤了,驻军这东西如果不是用来压老百姓的,纯粹只考虑布防,那很有余裕的!林一把兵力主要调在右北平和范阳一带,另外辽西布防也非常重,最后在范阳和勃海之间,挑选了勃海作为日后的大本营和都城所在。
范阳的位置其实很好,但是对青徐那边就少了震慑,而勃海处于平原地带,易攻难守,不过林一不会远离勃海太久,最重要的是,勃海本地世族风气好,打下来的时候也没有经历太血腥的战事,这对统治是有利的。
勃海是魏朝昔年的上郡,下辖二十六县城,郡治在浮阳。浮阳的名字很好听,取自当地水文地理之意,浮是指浮阳附近水网密布,阳光映照水面带动的波光,而阳就简单一些了,如洛阳之类的城名,取自古人“山南水北为阳”的观念。
总之勃海是个好地方,地处黄河下游,漳水环绕之地,郡望高封二氏也是很典型的以农为本的世族,两家族田加起来占全郡十分之三,除了本家的族人在种之外,佃户也大多是本地人。不要小看这一点,这里头门道可大了,因为大多数世族的田地,佃户干不了几年,要么逃荒要么老老实实……然后饿死了。佃户是本地人,那说明不是一年一换或者几年一换一批佃户,至少说明勃海郡的世族是给佃户吃饱的。
这在很多北地世族看来都不可思议,因为江东那边能做到一家几代佃户,过冬饿不死,那是人家地里长油河里飘鱼,荒年不受灾,饿不死人的,勃海属河北啊,咋跟人家江东也能比上了?
高若第二天出门的时候,心气还是不太顺,他一手托着个丝绸袋子,另一只手时不时掏几个东西出来吃,要靠近一些才会发现他托着的是个枣子袋,里面装满了金丝小枣。就是这年头大世族也不会怎么斯文讲究,高若一边吃枣一边扔枣,他吃枣就吃个两边肉,会有不懂事的小娃娃凑过来,在他走过的路面上捡枣剩儿。
枣在勃海很常见,但是高若吃的是糖腌过的金丝小枣,比蜜饯淡一些,还保留了枣子的口感,不过滋味非常好,高若也不在意小孩捡他吃剩的,吃了半袋就走到目的地了,是浮阳郡城位置居中的郡守府。
昨天之后,苏赫阿那就在郡守府里住下了,他会在这里担任一郡之镇守,因为身份的缘故,如果林一不在,其他郡的公务只要来得及,也可以由他来代管。只是雪域人和魏人的观念不同,苏赫阿那昨日特意请高若这个前郡守来他身边任职,提点一二。
到了郡守府前,高若又愤愤不平起来了,他父亲就是勃海郡守,封家爷爷是前前任郡守,他自小在郡守府里长大,父亲过世后他就接管了勃海郡,如今这座熟悉的府邸不再是他的第二个家了,他还得每天过来点卯上班!
忽然觉得这座郡守府都有些面目可憎了。
过了一道门就到了郡守府的厅堂,毕竟这是有公堂性质的府邸,而不是世家私宅,苏赫阿那昨日饮了些酒,但是起得仍旧很早,他的下首早早就坐了那位和他面貌相近的二王子。
高若很勉强地进了门,准备行个参拜大礼,苏赫阿那连忙抬抬手,苏赫忽律上去就把高若架住了,脸也很臭,一开口就是齐鲁方言:“干啥,俺爹没叫跪。”
高若猛一下子愣住了。
不过苏赫阿那开口,是很正常的洛下音,微微笑着说道:“高先生不必多礼,请坐下吧,昨日已经见过,今日不必再拜,正事要紧。”
苏赫忽律把高若按在了他原先坐的次席上,自己坐到旁边去,不多时封家主封时也到了,苏赫忽律又臭着一张脸让了位置,接下来再有一些世族官员进门,苏赫忽律就不让了。
他要在勃海待几个月,而苏赫铎要回雪域,因为部落里得留个说话管用的人,这不是说明苏赫铎说话管用,他管用的就是个身份而已。实际上苏赫阿那临前仿造呼兰部落的族老制,给叶利诃和格桑,扎哈额真,还有部落里一些有见识的老人都布置了监察任务,遇到大事还是要凑在一起商议的。
换了新地方,苏赫忽律就决定给自己立点人设了,比如来自雪域的冷面无私的二王子,谁来找他说话都不好使,他以后要在勃海这边做官的话,对人对事都冷冰冰的有利于他……嗯,不被骚扰。
二王子已经吃够了美貌的苦!
不过人家魏朝世族其实都还挺追捧美人的,没有雪域那么直白,而且像王澈那种大美人,他其实是非常吃美貌红利的,就像到现在高若还觉得王澈很可怜,他也许是林一养在身边的小情儿,看他虚得都走不动路了,必然不是自己主动的,谁家好人拿命来搏宠爱啊?
等厅堂内坐席渐满,苏赫阿那温和中正的声音便再一次响了起来,很客气尊重地,“久闻中原之富饶,苏赫阿那因缘际会,如今暂管勃海之地,雪域与中原到底有些不同,还要诸位时时指正,现在我从几个方面来问询一二,还望诸位不嫌啰嗦。”
“其一人口耕地,我有意丈量田亩,清点籍贯,这些人手恐怕还得从世家中选取。按可敦所言,人手需足,所以诸位家中子弟,不限男丁女子,只要身无负累,耐心做事,都可报名为吏员……”
“其二官员任免,如今勃海郡中原本的官员有的是世族出身,本地籍贯,有的是朝廷任命,外来之客,也有一些不能胜任原职之人,崔先生近来提出可以考试诸位,优者升官,平者连任,庸者下职。当然,第一次考试只是官员内部的,不会那么严苛,只是筛选掉一些实无能之辈,相信诸位不会令我失望。”
听到这里,高若和封时其实觉得还好,因为他们都是实打实的名师所教,四十来岁年纪,已经有二十多年官龄了,在他们看来,人家苏赫大汗说的蛮好的,基本上都没有过多为难。
但是底下不少小世族都有些慌,尤其是自家子弟在肥缺上的,倒不是说能力不足,而是肥缺啊,一个萝卜一个坑,谁知道这考试是不是明升暗降的借口呢?还有些更亏心的,他们藏了开荒的田地没有上报,还有的藏了佃户人口不叫人知道,这些被清点出来的话,会不会有问题啊?
苏赫阿那又宽慰众人道:“我等初来乍到,并非魏朝之钦差,除残杀虐民之外,一切过往不究。考试是考试其能力,原则上,不大动官员位置,时间定在一个月后,崔先生会提前划定考试范围,还请诸位回去好好准备。这期间公务不可怠慢,若有人为一个月后的考试而耽误公务,被查或者举报上来,那就直接罢官,请诸位莫要自误。”
高若吃着枣,和封时对视一眼,这雪域来的王手腕真不赖啊,不仅思路清晰,条理分明,还恩威并施,宽严相济,哪怕放在一众反王里都算得上极优质的了,但是他在用一副贤内助姿态给女人做事……好吧,没准人家乐在其中呢。
从郡守府出来,众人才发觉讲了那么多事,才过去半个时辰而已,不由得一眼一眼朝着高若瞥,从前啊,不知道是哪位郡守,开个关于春耕的小会,都能从早晨开到夜里,成天瞎忙不知道忙啥来着。
高若又生气地吐了一口枣渣。
不少人想到了找崔殊要考试范围划定来着,但是崔殊的临时住处没有人,问就是一早上带着韩将军出门去了,两人骑马走的,走得可快了。
高若也在人群里,在众人一片抱怨声中挠了挠脑袋,“诸位诸位,那位苏赫汗王不似是耍人玩的,主君帐下又不是一位崔先生,这个崔先生不在,不是还有一个?”
崔元中午吃完饭,回来就发现自己新家门口被堵了,他脸上还带着些宿醉的红晕,揉了揉头,高声喊道:“是是是,我负责考试这一块儿,不要挤不要挤,每个人领一份考点……”
是的,昨天席上崔殊找他说过的,崔元心里不大愿意待在勃海,在苏赫阿那手底下做事,但是事情还是得做的,至于崔殊自己去哪儿了?
崔元很严肃地看向范阳的方向。
殊堂哥说,他要去做一件关乎崔氏未来命脉,人口繁衍,乃至名留青史的大事。
去做啥他也不知道,但是听起来很严重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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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韩公初起事,崔公助之,某日望之有感,言称公娶吾妹,亲上加亲何如?韩公欣然赴会,见一女屠猪,力大无穷,不由潸然泪下,曰“何不早相见”,便求娶。
——《勾史》
第145章
《勾史》乃是后世人研究大凤王朝的重要史料之一,著书者为一勾姓富家员外,勾员外多年科考不成,决心回家吃老本。
老本很够吃,勾员外八十二岁寿终正寝后,家财分与四儿三女,又过三十年,其幼女去世,家中子女争其遗产,此案因其典型和数额巨大,被浮阳当地列入县志。暂且不说死后事,总之因为放弃科考后日子一下子就闲下来了,还在盛年尾巴的勾员外便捡起多年爱好,编撰野史。
倒不是说野史都很野啊,主要是史书不被王朝或者后世王朝所承认,那都算稗官野史,私家闲笔尔。但后世人通过将《勾史》和正史对照,以及出土的墓志铭之类确认了这位出生于大凤王朝开国元年的勾员外,他记载的那些东西基本属实,除了一些他自己都说了是推测的东西还未经证实。
不过对于细节上的一些东西,记载出入略大,因为勾员外听的东西虽然在当时是主流说法,但也是经过润色的。
比如韩小六跟着崔殊去范阳崔氏做客,崔殊事前可一个字都没说这是相亲宴,他准备把人弄到地方了,再给韩小六架起来,如果他实在不肯,甚至可以弄点手段,这个注定青史留名的佳婿不落在自己家里,会是崔殊死透了钉在棺材里都合不上眼的遗憾事。
韩小六都跟着崔殊进老宅了,还觉得自己是来做客的呢,这事崔殊和家里通过气,崔家主很热情地招待了这个瘦猴一样的青年人,又问籍贯,家里几口人之类,越问越是满意。他们家是招女婿,孤儿寡母可不是缺陷,问完这些,崔家主给崔殊使了个眼色,便说今日有些头痛,请了大夫看诊,匆匆离去了。
接下来崔殊就应该旁敲侧击,请出堂妹来和韩小六相见,崔殊捋了捋胡须,正要开口,就见韩小六脸色涨红,压低声音道:“先生,你家里茅厕在哪?这一路我都想停马找个地方窝屎的,可是先生一直说快到了快到了……”
崔殊轻咳一声,也没有露出嫌弃之色,起身就道:“我带你去。”
韩小六憋得脸都红了,还客气呢,他很尊重崔殊这个军师的,“不用不用,先生找个小厮带我去就行。”
崔殊恼羞成怒瞪他一眼,废话,咱们一个点儿吃的饭,然后赶行程,就你要窝屎,我不要拉尿?之前是忙着事情脑子里都没往那处想,现在不是被提醒到了嘛,他也觉得肚子要炸了。
崔氏老宅特别大,但是茅厕不会修到边角去,这是要方便人来用的东西,不过主家人用的茅厕和下人的旱厕不一样,是砌了瓦间,抹了墙面,又在屋前屋后种了翠竹遮羞的,韩小六进去酣畅淋漓了一番,往里问崔殊,“先生,你还有多久好啊?我先回去厅堂里坐好不?”
崔殊压抑的低沉的嗓音从茅厕里传出来,“不!你就在附近转转,等我一起回。”
他有些担心堂妹那边没有他的帮衬,和韩小六之间相处得不好,这种事没有他在场,怎么调整气氛?
韩小六便应了一声,但是茅厕门口没什么好转的,他在门口的水缸里洗了洗手,看到不远处有小巷弄,还有些人声传来,就去凑热闹。
等崔殊衣冠楚楚地从翠竹后转出来,就看到茅厕转过一道巷的巷道口,韩小六呆立着,崔殊大步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贤弟,你怎么了?”
这处巷子平平无奇,崔氏族人管这里叫杀猪巷,一个大族每天的开销不小,猪鸡是最常吃的,杀鸡容易,谁家妇人都会,但杀猪就不一样了。为了防止猪乱跑,这杀猪巷一头封死,猪从这头赶进去,杀猪匠也进去,通常崔氏的杀猪匠也是崔氏的自己人,因为杀猪这活计算是肥差,外头的屠户赚得也不少。
崔殊一般不怎么爱看血淋淋的场面,他记得自己小时候上茅厕就被杀猪巷的猪叫声吓到过,但这几年他也算历练出来了,顺着韩小六的视线看过去,只见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妇人正在一刀一刀劈猪。
那猪一看就知道死得很干脆,猪头已经切下来放在一边,两个小工在接猪血,而年轻妇人正在从脖颈到猪臀把这猪分劈成两扇,刀法很猛,力气很大,连骨带肉像砍柴一样砍开,两扇之后,又干脆利落卸下水,斩猪蹄等。
崔殊只是欣赏了一下,看清妇人面容时就愣住了,迟疑地道:“小七嫂?”
年轻妇人不介意杀猪被人看到,先前韩小六站在那儿不动,她还问他是不是吓着了,韩小六就摇头,她又问是不是来给小孩要猪惊骨的。杀猪匠常见这种事了,猪惊骨是猪耳朵里的听骨,形状长得很奇特,民间流传说有辟邪之效,小孩用红绳穿猪惊骨佩戴在身上不会夜哭,受到惊吓能保魂什么的。
韩小六老家那边没这个习俗,所以他也没听懂,妇人就让他先等等,等她忙完手里的活计就给他取骨,四个猪蹄斩好,妇人起身去拎猪头,就听见崔殊那声喊,回过头看,其实是有些迟疑的,因为崔殊和以前变化很大,主要是那对小胡子,但是很快她就认出来,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汗,笑着道:“是异人公子啊,上次就听说你回家了,可是没见着,公子你……还和先前一样。”
崔殊心情有些复杂地朝她点点头,又问道:“七哥他还好吧?”
妇人笑笑,云淡风轻,然后干脆利落地斩开猪头,取出两边猪惊骨,在袖口擦了擦血,递给韩小六,“喏,给小孩儿戴要刷洗干净的。”
韩小六接过两只奇形怪状的惊骨,呐呐地点头。
妇人继续忙活分猪肉的事,韩小六手捧着猪惊骨,跟着崔殊往厅堂里走,路上,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抱着一点点希望问道:“先生,那姑娘,是你们崔氏族里的媳妇啊?”
崔殊没好气地说:“不然我叫她小七嫂?”
韩小六只好低下头。
崔殊心情也很复杂的,复杂到甚至没注意韩小六的表情,尽管没人听到,他还是压低了声音说:“说来是我崔氏一桩亏心事,小七嫂早年是世族贵女,与七哥定了婚约,她在嫁进崔氏门后半年,母族孙氏找上门来……”
二十多年前,范阳发生过一场大暴雨,彼时孙氏族中二房长子长媳从外地返乡,路遇暴雨,借宿在一户猎人家中,人家家里也有个临盆的妻子,一个早上生,一个夜里生,都是女娃,后来雨停分别,孙氏夫妻离开。
韩小六没听明白,下意识地道:“孩子抱错了?”
崔殊冷笑,“初生婴孩相貌相近,抱错是有可能的,但不是,那孙氏长媳自幼体弱,生产也是早产,她见自家女儿体弱怕不能活,用一根金钗换了猎户女儿回去。孙氏长子对女孩儿不甚上心,也不曾发觉,直到小七嫂嫁人都半年了,那孙氏的女儿找上门来,她虽体弱多病,但猎户家里把她喂活了过来,猎户妻子临终又告诉了她身世,她便来孙氏认亲。”
这事当初闹得挺大的,不少人站在世族的位置上,认为必是猎户换了孩子,但崔殊一眼看破,问询过后他自是觉得错在孙氏的,但聪明人的看法可不和大众在一块儿,连崔氏内部都不少人觉得崔七应该休妻,履行真正的婚约。
崔七也闹不过这些声音,最后明媒正娶的妻子改妻为妾,再娶了孙氏女儿进门,崔殊也是在这事之后离家做官去了,只是没想到小七嫂现在已经开始操持杀猪的活计了。
回到厅堂,崔殊收敛心情,和韩小六说了几句,就请堂妹进门,这姑娘名字很好听,叫凝白,崔凝白,取的是霜雪之意。她笑起来脸颊边上有一对浅浅的梨涡,眼睛长得很美,只是五官上确实比堂姐妹稍显逊色,放在外面也能算是一个小美人,最难得的是她性格非常可爱,进门就叫韩小六“大将军”,声音特别甜。
韩小六给闹了个大红脸,摆摆手说道:“我不算什么大将军,只是一郡之都尉,当不起那些……”
崔凝白笑着说道:“没有大将军之名,也有大将军之实啦!小女子一直听说韩将军的名声,堂哥上次来,说得天上地下好像只有韩将军一个真男人哩!今天见到了,虽然不是威猛无双,但小女子觉得正正好,太粗壮的男人就显得笨笨的,不过,韩将军会觉得凝白正正好嘛?”
韩小六吓麻了,他鼓起勇气看了崔凝白几眼,想夸又找不到词,只能求助式看向崔殊,崔殊摊了摊手,对现在的进程非常满意,等掐算了时间正好,就给崔凝白使了个眼色,小姑娘便转了个俏皮的圈儿,告辞离开了。
韩小六长出一口气,崔殊捋胡子笑问:“贤弟不会没有知觉吧?今日相亲,可有来感?”
韩小六唇瓣颤抖,几乎说不出来话,看着崔殊笑眯眯的脸,握紧手中猪惊骨,嗓子都在发抖道:“先生、先生竟如此开明,肯为我介绍小嫂子……当然我不是满脑子嫂子,我只是觉得,先生真是太好了,小七嫂那样的女中豪杰,我实在是……我恨不得早与她相见啊!”
崔殊脸上的笑容凝滞了,瘦猴!猴子!我那么漂亮可爱一个堂妹,她刚刚才走,你这猴子在说什么东西?
崔殊一把掐住了韩小六的脖子,韩大将军拼尽全力抵抗没有成功,手舞足蹈的还在问,“我能再见见小七嫂吗?我想问她愿不愿意……先生,我一直都没好意思告诉你,我从前在淮阴就是贩生猪的啊,我家里要是有个屠户娘子,我都不至于从军……”
第146章
是啊,哪个生猪贩子不渴望一个屠户呢?
我来下乡收生猪,你来宰杀,再拉去菜市卖,没有中间商赚差价啊!除此之外,韩小六这个人性格上有些依恋年长女性,他身体其实不是很好,也不是说多病体弱什么的,而是体能就摆在这儿,让他在后方指挥大军轻轻松松的事,让他提刀上战阵……那他就一头生猪进小七嫂的杀猪巷没什么区别。
韩小六的眼里没有对美貌贵女的爱慕,只有一只瘦猴对杀猪阿嫂强壮体魄的向往,这要是成了,简直是改善家族基因啊!
崔殊劝不动他,也觉得郁闷,请韩小六上门来相亲,不管成不成都挺正当的,就算不成,下次给他介绍其他堂妹也行,又不是只有凝白堂妹一个人选,可看上小七嫂……怎么都不对啊!是让七哥转赠妾室?还是休弃后让韩小六去求娶?无论选哪个,对外崔氏的名声也臭了,更何况以韩小六的人品,他可能是真的想要求娶,而不是得到一个转赠的妾。
崔殊抱着最后一点希望问道:“小六,你若肯与崔氏订婚盟,娶凝白为正妻,我就舍了脸去和七哥商议,叫他送小七嫂给你,权当是凝白的陪嫁娘子,你觉得如何?”
世家贵女,上嫁时通常会带陪嫁,看上嫁的级别有多高,小世族之女嫁入一等大世族之门,一般就是嫡女出嫁带三两个同父之庶女姐妹,平嫁带丫鬟陪嫁即可,下嫁就没有陪嫁的规矩。崔氏本身就是一郡之郡望,虽然上头还有个卢氏,但崔氏的体量不怎么输卢氏,韩小六如今的实职是辽东都尉,算是个平嫁,但崔殊看重的是韩小六的将来,为此可以妥协一些东西的。
韩小六第一次听说世族嫁女的规矩,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和崔殊推心置腹道:“先生,都是男人,我不好说自己是什么不好女色的圣人,可是我从小是阿娘带大,我随娘姓,因为爹为了外头的寡妇不要我们母子了……先生,这年头人命如草,我自己就是草里生草里长,我知道娶妻纳妾是常事,可我做不来那个,我没法子今天去这个女人那里,明天去哄那个,我本身没那么多精力的,每天都很累,我就想要一个普普通通的家。”
这话没有隐喻谁的意思啊,韩小六消息闭塞,他都不知道林一乱搞人鸟关系来着,但是崔殊知道啊,他还是想歪了一点点。
毕竟不是谁都都像大鸟,有那么多精力应付几段关系,世族后宅最常见的是男主人在某段时间里有一两个得宠的妾室,和妻子关系好的时候就会冷落妾,和某个小妾关系好的时候就会冷落其他所有人,本质上男主人是把后宅里的女人都当成没有生命的花花草草,闲时赏玩罢了。而韩小六自己说了,他把人当成人,所以没办法娶回来又冷落,更没有那个精力去端水哄两头,这是很务实的专情论。
两人对视,崔殊抓了抓自己的头发,硬着头皮说道:“行,这事我给你办了,别管我怎么办,记住你是我崔氏的东床快婿。”
还能怎么办!绝对不能是把崔氏公子的妾收拾收拾转嫁,这丢大脸了,也就一个办法。
崔殊找到了家主崔音,解释了韩小六的要求和他的打算,崔音也脑阔痛,但还是点点头,同意了崔殊的提议。
杀猪妇人原名是孙晓玉,按照崔氏的起名习惯,改为崔凝玉,修改崔氏家谱,将她的名字添在崔殊旁边,算作他亲姐,至于崔殊的七堂哥那里,轮不到他开口,反倒是修家谱之前,崔音亲自上门和孙晓玉谈了谈,问她的意思。这是一定要问的,韩小六是崔氏的拉拢对象,崔氏不是搞人口贩卖押上花轿就钱货两讫的,世族的联姻都是非常看重长远利益的。
孙晓玉很痛快地就同意了,她和崔七分居很久了,没有去打扰他和新妻的生活,甚至自己操持起杀猪的活计,在崔氏活得还挺不错的。只是顶着这样的一个名分,她也没法子再嫁人,孙晓玉其实不在意有没有男人这事,但是她到这个年纪了,很想要怀个孩子来着。
这桩婚事就此敲定,甚至都没准备太久,就先挪用了给崔凝白备下的大笔嫁妆,风风光光地赶在年关过去不久的正月十八完婚。
韩小六如今驻防巨鹿,婚后就带着妻子离开了范阳,崔殊也要收拾收拾去勃海了,他要正式主持勃海郡内官员第一期考试来着,临走之前,把躲在屋子里的崔凝白也揪上了马车。
崔凝白年纪还小呢,才十七岁,她家算是离得比较近的分支,但日子过得挺穷的,她上头有四个亲哥,底下三个弟妹,家业都分润干净了,也因此被崔殊找上门来的时候她就很高兴。自己演练过很多次,信心满满准备把韩小六拿下,谁成想就见了一面,她什么手段都没有来得及使呢。
崔凝白在马车上哭出了鼻涕泡,抽噎着说:“殊堂哥,我是不是很糟……他都不要我,你说他都不是什么世家子,是卖猪的平民出身,军中的泥腿子,他都看不上我……”
崔殊靠着马车厢也不看书也不干啥,就是学王澈歪着。说到王澈,因为周鸟劳顿,他从被林一从雪域背来勃海之后,就懒得回去了,在勃海郡守府歪了几天,然后送走了堂妹去任河间郡守,他居然也开始慢吞吞帮着做些事了。当然,杂务日常案卷是不碰的,他一般愿意审理一些悬案,慢条斯理弄几天郡内的事务章程,很高效。
崔殊正想着王澈呢,就听见崔凝白哭这个,他的情绪挺稳定的,就打了个哈欠,说道:“确实是,你挺糟糕的,我当初选中你,就是因为你性子爱娇,想着军伍出身,他要不就喜欢这口甜的,要不就好温柔体贴些的,没想过他喜欢年长妇人……不过没成是好事,你先前怎么没对我说,嫌弃韩弟是平民军伍出身?”
“没有……我只是,觉得他这样都看不上我。”崔凝白止住了哭声,小心翼翼地道:“殊堂哥,我没有看不上韩将军的意思,是他看不上我的。”
崔殊不怎么喜欢听人解释,因为很多东西他都看得出来的,摆了摆手,“不必这样,女子不是只有嫁人这一条路,之所以带你去勃海,是因为这次相亲不成,族里为你重备嫁妆也需要一年半载的,哥准备再给你一条别的路走走看,不成也罢,一年后你还可以回崔氏,再挑一个世族子弟嫁了。”
崔凝白对机会总是把握得非常恰当,她马上就擦了擦眼泪,眼睛里水润润的,用很可爱的表情掩藏眼里的贪婪,“殊哥,什么路子?”
崔殊点了点车厢里的一个大箱子,“先考吏目吧,你对账目数字计算不清,就考刑名律历这方面的吏目,给你半年时间熟读这些条目律历,半年后的考试里,你如能通过就从小吏做起,凝白,你和别人不一样,你只要能做出一点成绩,我就会提拔你,前提是你能耐得下性子做事。”
说实话,崔凝白都被震撼了,她从来没想过自己还有嫁人之外的路子可以走,接下来的一路上手不释卷,一直到抵达浮阳后,崔殊把她在郡守府的一个厢房里安置下来,让她闭门好好读书,她都觉得自己这个堂哥实在是手眼通天的人物。
直到听送饭的丫鬟谈到王澈,谈到王澈直接介绍堂妹王清英任职河间郡守。
崔凝白看了看那么老大一个装书卷的箱子,看了看自己的读书环境,然后算了一下:人物关系,堂兄堂妹,人物地位,同职军师,现在情况,她埋头苦读准备考吏目,人家直接赴任一郡郡守。
这里头是不是有超级大的不对劲?
我原本以为殊哥说的“凝白你和别人不一样”,是指我是个关系户我和别人不一样,是优越的那种,结果哦豁,是我和别人不一样,别人是关系户,而我们是真的不一样?
当然了,具体情况具体分析,人家瑕丘王氏什么情况?王氏族中男女同入族学的,人家都是三岁开蒙,女子学到十五岁上开始学一些管家杂务之类的事,是预备出去做一家之主母的。男丁十五岁也不是继续深造,家传的东西基本学完了呀!他们是出门游学,或者养养名气准备入仕途,也就是说人家王氏男娃女娃是一个知识水平的。
王清英就是她那一辈的女娃里学习成绩最好的那个,王澈可从来不给林一介绍废物,至于嫁给杨裳的王清云,她和王清英差着几岁呢,十五岁从族学毕业前也是女娃里的第一名来着。
当然,王清英的象征意义更大,是为了林一吸纳更多优秀女性人才的,她是一个徙木立信的木杆,而崔凝白……她是崔殊用来为自己的考试公正度立威的棋子,其实崔殊希望崔凝白多落选几次*的,这样才能证明考试是公平的。
崔凝白想不到这个,她的头脑和王清英确实不在一个水平线上,但是孩子真的肯吃苦,想不通就不想,发狠咬牙就是一个闷头苦学!她要拿第一名让堂哥看看实力。
第147章
在林一这边基本完成势力割据,已经步入消化治理阶段的同时,人家江东王也发了力,他不再往胶东这边打,而是南取扬州,蚕食荆州,事实证明人家陆行打仗真的可以,除了在呼兰霍兰这边吃了一回亏,之后还真没遇到过像样的对手。
江骋那边,他在打下上郡之后,仍然放着朔方不管,继续连下北地郡,安定郡等,随后沿着泾水下三辅,兵驻咸阳城。
这下魏末乱世最大的三家反王势力基本形成定局,剩下的无非是一些小地盘的争议,因为谁都知道,接下来不是一方势力能继续吞的了,林一这边是官员不凑手,真要挤挤兵力,她还是能从雪域那边调骑兵的,但是消耗太大了,也太不值当了,所以她是第一个停手的。江东王那边主要是江东士族不想接纳更多的联盟势力了,他们本身就是一盘散沙,再不断添世族进去,到时候几十盘散沙更不好管理。
江骋,他是真的兵力不够用,强打下的地盘必然要靠强权压制,每下一个郡,他就需要留兵镇守,能打到咸阳那么远,还是因为杨裳在他打下上郡之后,又支援了他一批五千人的雁门军,其中还有不少新兵蛋子,江骋一般不把新兵当先锋用,他有更好的法子。
“束流民而攻”,那些死守的城池,不可能打到满城皆亡,这样的城池被打下来之后,作为惩戒,江骋会带走老幼妇孺,在下一次攻城的时候以小股骑兵和弓手把他们驱赶到江骋想要的位置。
但是江骋的名声在世族之中很诡异的,非常好,因为他对世族真的礼遇有加,送钱送地送美人是真的能得到利益,这就是世族的舒适圈啊。
而如今的三大势力中,林一的名声最坏,她杀世族不是一次两次,还用着世族的官员干活。
想象一下,也许你辛辛苦苦点卯干活一整天,回到家里三口棺材,儿子被杀掉了,侄子被杀掉了,原因是两人的马车撞死了个要饭的,老爹躲屋里玩个小书童,也被杀掉了。然后第二天,你去质问,她给你放十五天的丧假,然后休完假你还得去给她干活,哪天你头脑一热准备和她同归于尽,她一翅膀把你扇成陀螺。
诶,这就是世族的逻辑啊,平民也许还算人,流民算什么东西嘛,老弱妇孺不能耕田种地,那和草芥有什么分别?往年太平盛世时这些人还可能会饿死的,老多的世族不把人当成人看了,但是刀子会落在自己头上,那就不同了。
其实按这个逻辑来讲,江骋就算跟着杨无衣那边算,他雁门杨氏也就算普通的世族而已,兵书传家的那种泥腿子,不过腿子上的泥也算洗干净了,杨氏六代到江骋这边七代了,算是世族里中游的那种。
真正出身大世族的其实是陆行啊,江东士族啊,他都不是世族是士族,因为世族也可能赶得比较寸,一家几十年都没能出几个高位官员,而江东士族是代代有人做高官,族中子弟只要愿意就能原地出仕的那种。
但是嘛,一来陆行比较拉,他一直在江东附近转圈圈,压根没打到北边来,二来就算是扬州世族,荆州世族,人家也看不顺眼陆行,你都自带一个士族天团了,我家也是大世族,我去只能当小十四,你还有脸过来找我联盟,滚!滚远远的!
不打仗的时间过得是很快的,一晃儿就到了勃海郡官员第一次大考当天,勃海郡下辖二十六县,考试前三天各县官员自县令以下,吏目以上都要参考,大牢里的牢头都有专门的考试。这些人抵达浮阳后就直接套个大车接入郡守府,郡治官员还能在家歇两天,在考试前一天进入考场。
考场是在郡守府原先的花园,那些高若精心打理过的奇花异草,除了实在珍贵的他自己拿盆装回家,其他的都被清理出来,平整出一大块地盘。桌案相互之间隔五步,任何无关人员禁止出入,崔殊亲自发考卷,至于他崔氏三龙里其他两条?崔元是不参与的,崔柯就苦着脸坐在第一排。
头几排的都是县令官,他们基本上都来过郡守府的花园,高若对他们都很礼遇,谁没在花园里被高郡守带着赏玩过那些奇花异草啊?现在坐在一块儿考试,真是给人一种时移世易的恍惚之感。
崔凝白作为吏目考核在第二轮,她帮着发试卷来着,然后看着官员试卷就陷入沉思。
问:秋收前后作为官员,各司其职的范围,如答卷者为县官,只答一县之范围,如为郡官,需写满十条,若有其他补充另算一分。
问:某地一妇人杀夫,按律当斩,但若其有何等样苦衷可免死,何等苦衷可免刑,何等苦衷可公堂审问后直接释放,每条目填写三条,多加可算附加二分。
问:勃海郡去岁粮税数额五十万石,如需全部取用赈灾,设一地距我八百里,从浮阳出发,需用多少力士,多少车船,抵达某地之时,扣去力士回程口粮,算路途损耗如何。
这三问每一个都让崔凝白瞪大眼睛,而且三问只占一张纸,每个官员的考试卷都是十张啊!她咽了咽口水,往后翻阅着考卷,看着官员们有的微微一笑提笔就写,有的面露慌张之色,本能去观察其他人的表现,还有的额头冒汗,磕磕巴巴地先写自己会的题目。
考场百态,不胜枚举。
崔殊正坐着吃枣呢,浮阳的金丝小枣味道确实很好,见到崔凝白游魂似的走过来,还给她也抓了一把。
崔凝白站着,咬了一口枣子,压低声音说道:“殊哥,你的题目会不会太难了呀?我看到好多人都抓耳挠腮的,他们不会啊。”
“勃海郡中官员做事其实都还行,只是从前没有纸面上考核过。”崔殊说,“别看现在大部分人都表现得不太行,那是因为没接触过考试,等过一会儿就会开始答题了。”
果不其然,高若那边把十张试卷全部看完,沉吟片刻,就按照顺序从第一张开始写起,作为郡守,每年秋收前后他要忙的事情很多,他算是最明白官员们如何各司其职的了,不光写了十条,他补充了二十多条,直到写满了预留的答题范围才停下。
第二题是封家主的舒适区,他就是掌管勃海刑狱军防两个方向的,崔殊还给崔凝白点了点人,“你要是过了刑名吏目考核,就是在此人手底下做事,他不可能考核不过的。”
作为监考官,崔殊都不用看考卷,光是看每个人的表现都能猜测到他们大致的水平在哪了,当然崔殊现在还不知道,这世上就是有人明明啥都不会,做事却很从容不迫,明知道考完会原形毕露,但还是会风度翩翩演完整场。
林一也在监考呢,她的位置靠后,等于说崔殊在监考前排,她在监考后方,而且她的眼神很好,谁稍微有点动静都逃不过她的眼睛,但是五步的桌案范围真的太远了,这时候就有人玩花样,额上冒汗对林一请求道:“主君,沈某有些腹痛,可能方便一二?”
林一有些同情地看了看他,努努嘴巴。
崔凝白事前得过吩咐的,马上跑过来,“这位老爷,我们在考场西北角设有四面屏风,你可以在屏风后头用恭桶,当然用完之后我们会检查屏风和恭桶附近,你的卷子上会盖一个戳儿,表示你离开过考场……”
这官员脸色大变,顿时咬牙道:“不用了,主君,沈某还能坚持坚持。”
接下来除了一个实在受不了的去用了恭桶,被盖了个红戳在试卷上,其他人都坚持下来了,一个时辰后收的卷,收试卷时还有人满头大汗地按住试卷,“最后一题了,让我写完,让我写完!”
因为是第一次考试,崔凝白拿不准,回头看向林一,林一点点头让这人写完才收了他的卷子。
不过写完也没用,崔殊和王澈一起阅卷来着,王澈看了几份,就顺手把这位写完哥的卷子放在黜落的那一筐里了,十张试卷写得满满,真答对的没几条,反而还会用什么圣人言来水字数,求阅卷人看在圣人的面上给点分数。
王澈若有所思地道:“卷上有名,他在答题时还提到自己是孔氏旁支,圣人之后,如今第一次考试是你我阅卷,不会偏颇,但是日后考试范围扩大,阅卷官不可能都和考生避嫌。”
崔殊想了想,“卷上不留名,以考号对应如何?也不许提及家门籍贯这些。”
王澈摇摇头,“字迹呢?阅卷官如果会辨认自家子弟徒孙的字迹,那也不成,所以或许可以花费些精力,过几筛,第一禁止卷上留暗号串联,第二试卷不留名,考试现场发考号,第三……找专人誊抄卷子吧,考后誊抄,然后封存原卷,这事事关日后用人选能,费些事不算什么。”
……又不是他来费事。
王澈看了十几份卷子,就借口要上茅厕溜了,留下崔殊一个人面对堆积如山的考卷。
第148章
初秋时节,江骋自咸阳回到雁门,雁门是他的大本营,而且还有朔方和上谷代郡不曾处理,是的,代郡。
林一在扩张势力时就避开了上谷和代郡,避开上谷是觉得有坑,没打代郡是因为准备给自己和江骋和这边留一个缓冲地带,雁门这边的杨裳倒也不是纯靠江骋在打,他自身就是绝强的守将,江骋打下来的地方杨裳都会走过一遍,重设布防,所以父子俩是同时回到雁门的。
比起杨裳后宅的空冷,江骋的后院……嗯,要热闹很多,他并不把世族送来的妾室和歌舞姬分开来放。她们的任务在他接手,然后回馈世族利益的时候就已经完成了,别以为送女为妾的世家会为这些女孩儿出头。
前不久打安定郡时后方传来消息,说有一位赵姑娘死了,死前脸都叫划烂了,明显不是自己病死的。江骋便给赵氏去了一封情真意切的书信,给了赵氏在郡内三年的盐酒专营权,安定郡还没打完,赵氏就遣了多名子弟来他营中听职。
也因为鱼龙混杂,所以江骋的后院每天真是一个争奇斗艳不可开交,但彼此都很默契,不去惹江骋的夫人。
那位真不知是什么来头,说是雁门大族公孙氏的女儿,但从来不见公孙氏来人,平日的做派也嚣张得很,她们之中有大世族出身的女子……就是赵氏了,只不过是挑衅了一二,还是在自己院子里和丫鬟讲的,说了些秋日将近,院里黄花什么的,第二天就死状凄惨,而且将军没有丝毫责难的意思。
如今杨裳和江骋父子归家,最高兴就要属这些被送来的姬妾了,有的出身好还能矜持一二,有的是被随手赠送的美姬,全指望靠宠爱翻身的,马上就梳妆打扮起来。
前头已经说过,杨裳在女色方面真不是什么道德君子,但他主要是玩过见过,对莺莺燕燕已经不感兴趣了,王清云用对待课业的耐心细致来弄他,杨裳早就沉醉温柔乡不可自拔了,他后宅干净得很。偶有些江骋的姬妾觉得弄不动那个冷木头的时候,会想走点捷径,但是杨裳都是绕路走的。
这也让他的名声更好了,杨裳贼喜欢这个。
江骋那边,他一回来就直接入了妻子房中,萧玲珑这两年长开了许多,如今梳妆也朝着成熟风韵的方向打扮,显得更加美丽,听见江骋的脚步声,一回头就扑进了江骋怀里,双手抱住他的腰身。
“鸿羽哥哥……”萧玲珑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下次无论你去哪,都不要丢我一个人在这里,你不知道她们怎么欺负我,我宁愿跟你去打仗,去吃苦,也不想总是见不到你。”
江骋沉默片刻,伸手摸了摸她的头,他其实以为萧玲珑会发脾气的,就像之前那样,他第一次接了李氏女入府,萧玲珑和他吵了多日,摔盘砸碗,那时候虽然头疼,但感觉上不一样。
萧玲珑哭了一会儿,像个贤淑的妻子那样给江骋解头冠,卸甲胄,动作隐约有那么一丝熟悉,江骋想起来了,清云夫人就是这样对阿父的,一时又有些失笑。
你学她?昔日嚣张跋扈的小公主学起世族女子的手段了?
江骋按住萧玲珑的手,自己熟练地把甲胄卸下放在一边,还没说话,又被抱住了腰。这下是真的有些心软,心软这种情绪通常很难出现在江骋身上,但是江骋也是人,他不会对那些脏兮兮的流民心软,也不会对军中的士卒怜悯,但不代表他不是个人。
“军中苦寒,舍不得带你去,她们欺负你?”江骋组织了一下语言,说道:“明日可以规划一下院子,把她们全迁到南园去住,中门落锁,只是又怕你一个人孤单。”
其实江骋自己都知道是放屁,被后宅姬妾欺负?萧玲珑不去欺负人已经是良心发现了,但是他习惯了顺着她的话说。
萧玲珑摇摇头,隔开了又怎么样,隔开了也还是存在,她的头扎在江骋的胸膛,声音因此变得有些沉闷,“鸿羽哥哥,这才几年,就好像一切都变了……以后会如何呢?你会打破洛都,做新朝的皇帝吗?”
江骋没回答这个,而是低声温柔说道:“要个孩子吧。”
萧玲珑不再说话了,低下头开始解江骋内衣的带子,动作仍然不算熟练。婚后他们聚少离多,当然江骋其实也并没有在外头的那些姬妾房中过夜,他对打仗有一种近乎执着的狂热,而私欲方面干净得吓人,两个人甚至有一些青涩和磕磕绊绊。
与此同时,林一可是熟练工了,她过上了两头吃的日子,这边把苏赫阿那弄得拿扫帚把她往屋外赶,那边让呼兰霍兰八尺猛将扶墙出门,爽得翅膀直拍,甚至从前她舍不得在苏赫阿那身上使的坏招,全招呼在年轻力壮的呼兰霍兰身上,比如她有时候不想人形那啥……
啊,不宜说太多,有辱正直大鸟的名声。
总之夜生活很和谐,所谓政通人和嘛,人都和了政务当然就通畅,林一这些日子主抓秋收前防虫害的工作,要说她也真的是很会占地,东南沿海本身有多富庶就不说了,占的巨鹿平原这些地方也都是产粮大地,土地肥沃得很,也就仅次于个江东嘛。
相比之下西北王是挺霸气的,可是西北穷啊,穷到杨裳都不拿秋收的事烦江骋,让他专心扑在继承人工作上。
王宣,就是那个原江东王首席军师,现呼兰霍兰的谋士搭子,琅琊王氏宗子也在这个时候回了一趟琅琊郡,之所以提这么多名头,主要是林一麾下姓王的太多了,没有这些个名头,还真想不起来王宣是哪个。
琅琊郡如今的郡守也换了人,是夏末时第二批考试上来的人员,嗯……东莱王氏的家主王温,原先的东莱郡守,那个儿子跳城门楼子被当成投怀送抱的王家主,对琅琊郡好多人来说都挺懵逼的,是在说王郡守被下职了,然后换了一个新的王郡守对吧?
那也没办法啊,琅琊郡的兵现在调到东莱去了,而东莱的兵调在勃海呢,真不知是什么人想出来的馊主意,反正都给世族们拿捏住了,也弄不来空降郡守溶于水的操作了。
王温还带了他的郡丞搭子,杨氏家主杨齐,如今上任有一段时间了,其实没比原先的王郡守管得更好。
王宣回到老宅的时候,左看右看没看到自家父亲,不由问道:“阿娘,阿父不在家吗?”
他娘就嗔道:“在书房呢,他要备考,说也要去外地任个郡守,其实第二期考试的时候他就过了呀!勃海那边,大汗说让他去泰山郡做郡丞,死老头子不肯去,非要考郡守,说做郡丞丢人,我看他窝在家里头才丢人!”
王宣叹道:“阿父做了半辈子郡守了,怕是接受不了给人做辅,对了新任的泰山郡守是什么人?”
他娘翻了个白眼,“颜询,颜紫玉,你颜叔啊。”
王宣哽住。
虽然但是,这位颜叔可是自家老爹年轻时的情敌,郡中郡望颜氏的家主,如今他都这么大了,儿女都要论婚事了,每逢世族宴会,颜叔还会给他娘写诗词呢,去年写的那首“二十年辗转,梦中楼阁,不知佳人何处”把琅琊郡中多少贵妇看湿了枕头啊。然后他爹看了词就气哭了,啥不知佳人何处啊,你写诗的时候不就是在俺王氏老宅?佳人在我家!
原本他爹是郡守,琅琊王氏乃是郡中第一大世族,颜叔也就能靠几首酸诗恶心恶心他爹了,结果现在公平考试一出,人家颜叔第一次考试就通过了郡守级的要求啊!
怪不得怪不得,换我也不去上任,换我也要头悬梁锥刺股考个郡守回来。
王宣才坐下准备吃饭呢,今天可不是家常菜,而是一桌家宴席面,作为宗子,归家时的排场……那是一点都没有的,族中只有女眷出来迎他,一问才知道全族男丁都忙着备考下一次的官员选拔呢,据说现在是官位多人才少,等这些萝卜坑填满了,能争的余地就不多了呀。
王宣就有些奇怪,问道:“族中没有女孩儿参考吗?现在女官才最抢手,因为主君是女子,她可能会格外照顾一些……”
一个王宣的堂妹就小心翼翼地说:“木有啊,主君木有格外照应,有本事的就上,她还筛掉几个蒙混过关的咧,说木有男娃比女娃高两分,还筛掉男娃的道理,俺觉着她好像就蛮公正。”
王宣摆摆手,“你们又不是会蒙混过关的,有本事的就上,咋不去上咧!现在是多好的机会!”
女眷们面面相觑,然后也不继续吃席了,都赶着回去看书。
王宣一个人坐着吃一桌席,吃着吃着忽然感觉不对,一回头连他娘都不见了,他啃了一口葱烧海参,一脸茫然。
不是,阿娘你凑什么热闹,做郡守夫人这么多年了,你不是连大字怎么写都忘了吗?
嗨呀!海参真好吃,还是那个味儿!
第149章
如果有人敢于给三大反王,十几路小诸侯排个序列,那么北地双霸主应该是不分上下,陆行独占一列,而十几路诸侯之中,从汉中往巴蜀直到益州一带,和三大反王几乎不搭嘎的地盘,是极具割据潜力的一支。
然后这一块地盘拢共有四十三家小诸侯……算是暂时起不来的啦。
江骋打到咸阳就后继无力了,没有足够的兵力拿下汉中,给林一急得哟,她要是能组织一支源生战士飞鸟小队,都想替江骋把汉中吃掉了。
秋收时节,正是农忙,今年林一地盘上的那些郡,农人的日子也是好起来了。通常来说一个新兴势力初创,正是要从民取利,增加库存的时候,不来劫掠已经是好事情,还想减免赋税?但是林一就这么干了,粮税是无偿地上交,而她手里有钱啊,爱来自那些被抄的世族。
不收百姓粮税不代表她不能弄到粮,为什么没人想过从农人手里买粮?因为农人总是一副吃不饱还要饿死全家的惨状吗?吃不饱是因为朝廷拿三成,世族拿三成,三三税砍完之后就真吃不饱了。
而不收取粮税,家家户户都有余粮,农人们当然……还是不会卖的,因为饿怕了,但是!过个一两年农人认为不会再有吃不饱的日子了,就会开始往外卖粮,这是辽东那边的经验之谈。
至于有的地是世族的族田,有的农人不是自耕农而是佃户,有的自耕农找佃户来种,这些林一统统不管啊,她反正就一个统治思想,谁种的地,地里的粮归谁,世族不满意可以自己下田,这本质上其实是把土地的概念公有化了,她不承认土地是可以私有的。
比如今年你很穷,鸟大王给你分了十几亩地,明年你捡到金子发财了,鸟大王判断你有钱了,不靠这十几亩地活着了,而且你也不下田而是找别人来种了,这不成,她就把你的地拿过来分给别的穷光蛋了。在她看来,这地不是你生来就有的,也不是你死后可以分儿分女的,就是归你种几年。
那哪个穷光蛋没幻想过发财呢?合着发了财,地就不归我了?
所以不光世族,除了最底层的穷光蛋没人会支持这个想法的,因为人家辛辛苦苦攒了几年钱,想的也是多买几亩地,自家种不了就请佃户,连最穷的孤寡汉还幻想着佃户全家给他当牛做马,他钻人家佃户老婆门子呢。
也就好在林一不管事,她的这个思想还没有体现得太彻底,也有一整个谋士团队来为她运作,双方求同存异协调共进嘛。
倒也没法判断对错,这算是鸟族思想和人族思想的矛盾之处,在鸟看来地面就如人看天空,本就不是它们扎根的地盘,地里会长出各种各样好吃的,是个捕猎场地。而一个人辛辛苦苦种一年地,让地里长满粮食,鸟除了偷偷摸摸下去吃一点,思想上,是认为这块地不归人自己,但地里长出的粮食归辛苦了的人吃。
当然也不归鸟吃,但鸟还是会偷吃一点。
目前来说,林一的思想从来不极端,她是这么认为的,也是这么去做的,但她还在第一关,打最大的地主世族的阶段,刀子没下到太深呢,所以今年东南沿海到幽州故燕之地的这块地盘,简称燕齐之故地,然后东齐+北燕,那么可以很轻易地得出林一现在地盘的称谓!
啊对,江骋西北她东北,东北王诞生了!
今年东北人的日子也是好起来了,世族的地原本归世家族人种的那些还好,但绝大多数田都是找了佃户来种的,世族佃户通常还要承担一些额外的事情。佃户的儿女,女孩子好看点的养几年就成了世族的丫鬟,再好看些的就是歌姬玩物,极少一部分漂亮又聪明的,真的能入世族做有名分的妾。
男孩子呢?小厮书童也可能会被染指,但是这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有的能攒下来钱,离开了还能买些地做个富家翁,这是最好的结局,坏的都写不出来过不了审。而那些强壮健康的就做部曲私兵。大多数的佃户都不是简单的俺种你地,上交粮税的关系。他们会成为世族私奴,这也是世族很好打的原因,因为除了核心部曲,有上升渠道的家将之外,他们的部曲几乎不会为了他们效死。
林一规定的,地归谁种粮食归谁,最大的受益者就是世族佃户,其次是自耕农,再次一些的富农,有多余的地被佃户种了的,他们也挺高兴,因为粮税才是大头,免了粮税自家比往年得的多得多,所以这些占东北人口近三成的农户都是林一的基础盘,他们到处宣扬鸟大王的威名与慷慨,家家户户开始用竹竿在门口挂鸡头……?
总之就是这么个意思吧,丰收了肯定要杀鸡宰猪庆祝的,然后挂起鸡头,代表我们是鸟大王庇护的子民,没有毛病老铁!
连日秋高气爽,一辆简朴的马车停在琅琊郡的郡城门口,这马车确实简朴,有个面白清秀的书童驾车,车厢里靠坐着个年轻人,世家子游学放在之前天下未乱的时候还挺常见的,因为世家子弟通常不会携带大笔钱财,劫杀还会惹上麻烦,一般山匪都不会去动他们,但现在这个年月还出来游学不带部曲的,实在是少见。
城门官很快上前去查验身份,说话很客气的,“公子,劳驾下车一见,留下名姓籍贯入城路引。”
马车上的公子露出个头来,然后很痛快地下了车,世族子弟通常会佩剑,但是这位公子腰间却是挎着一把大刀的,虽然个头不算高,但是风姿气度很不错,是个漂亮小伙。
年轻公子一开口就是吴地软语,“吾是会稽虞家屋里人,名轻,到搿搭来游学的。”
……也就好在这儿是琅琊啊,平日里听惯了各地方言的,而会稽的方言人家说得蛮标准,城门官马上听明白了意思:我是会稽虞家子弟,名轻,到这里来游学。
城门官又问道:“公子可是会稽虞家嫡系?劳烦要报一下父祖三代姓名,这样日后好验看。”
虞轻好奇地问他,“可是最近有些什么风声吗?我在巴蜀转了一哈,也去过西北那噶,入哪个城都没有这样麻烦。”
之前还是标准吴语,现在这话就音调乱七八糟了,城门官很老实地说:“是因为近来周边各家子弟都有派人来……我们林主君最近开科举士,秋收之后有一场大考,本次考试有两个郡守四个郡丞的名额待定,听说到年底郡官就满员了,后面除非郡守郡丞撤职才能轮到,所以近来有许多公子小姐从各地赶往勃海。”
而琅琊这边,从青徐地方赶来的世族子弟基本也会路过这里啊。
虞轻迟疑地问:“有那么多郡吗?”
他路上是听说过东北这边考试可以得官的,但是已经考了三四次了吧?还有郡守官位可以考?
城门官这会儿挺闲的,世族子弟说话又好听,也乐得和他聊,就说道:“一个是右北平郡,一个是清河郡,清河郡原来第一次考试就定下郡守啦!那可是好地方!右北平算个什么啊,但是清河郡守他自己不争气啊,公子你说,好不容易考上的不是?不知约束族中子弟,刚得了郡守,他家侄儿就被人举报开青楼,败毁了哇!”
虞轻也觉得不堪,这年头开青楼的都是什么人?世族有自己的圈子,家里的歌舞伎人丫鬟小仆还不够玩?青楼都是低档的,是开给那些游商贱民的,那种皮肉脏钱也要赚,实在是丢人现眼。
他也来了兴致,仔细问了开考时间,本来准备在琅琊郡停留一段时间,最好再拜访拜访琅琊王氏的,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停,进城采买了些干粮就匆匆赶往勃海。他当然不是对右北平郡感兴趣了,正如城门官所说,清河郡才是富庶大郡啊。
即便忙于赶路,虞轻还是注意到了田野乡间农人的笑脸,现在是农忙时节,他和陆行争夺江东联盟盟主之位失败后就离开江东去往荆州过巴蜀,在巴蜀那边学了一些骂人话,又从江骋的地盘过路,经河东河内郡重游了昔日洛都,洛都的气氛居然还是歌舞升平的。
然后一路游学过来,走了不知多少地方,学了不知多少骂人语,现在他感觉自己强得可怕。可惜陆行那边声势已壮,他不可能再和陆行相争了,从会稽老家出来,虞轻这一路不知见了多少世面,但还真没见过农人这样高兴的。
抵达济南郡时,在城郊一处村庄外,虞轻还是忍不住下马车近前,找了村老相问,那村老很高兴地就说了一些现在鸟大王的事迹,还带他去看了看家家户户门口竹竿子上挂着的鸡头。
见过大世面的虞公子也不由倒吸一口气。
你的意思是说,因为主君自称是鸟人,头长得像鸡,所以家家户户挂起鸡头……为了表示对鸟大王的爱戴吗?
第150章
勃海郡如今真不是之前光景了,尤其是浮阳,近半年来世族如过江之鲫,一路都是香车宝马,路过浮阳城郊时,那边的山坡上还有一群世家子弟正在办文会。
虞轻的车马就转停在城门东南角专门修的驻马场里,车马交付,然后给了十天的草料钱,虞轻就得到了一个写着“四十八”的木牌牌,然后看到自己的马脖子上也挂了一个四十八号木牌,便知道这是驻马场的规范管理。
所谓一切的规矩后面都有数不清的试错人默默贡献付出,之所以城中不让纵马,只允许驴车和骡车通行,是因为有世族子弟初来乍到纵马长街,偏偏骑术又不行,撞伤撞残撞死过人。所以为了保护城中百姓,也为了保护这些世族子弟(撞伤还能赔偿,撞死只能赔命),所以繁华热闹的浮阳城里见不到那些香车宝马,只有沉默的骡*子和怪叫的驴子在为世族拉车。
虞轻看了半晌,得出结论,骡车比驴车更好,骡子更安静些,毕竟现在浮阳城里不能坐马车,他要是得了官职,得置办座驾的。
现在专门负责考试这一块儿的有专门的部门了,官署设在菜市口附近,能有效地防止郡守府一天待十四五次客人,虞轻和书童一起到官署门口的时候,见上面的匾额书“科举”二字。
开科举士,谓之科举,虞轻仰头看了一会儿,书童玉树就问道:“公子,这字有什么特别的吗?”
虞轻这才收回视线,感叹地道:“吾好像看到一个更文明的大时代就浓缩在这两字之后啊。”
小玉树见怪不怪了,随时随地发表一些尴尬的演讲,是自家公子和陆行争夺失败之后的后遗症,他一直觉得自己讲不过陆行是因为没有人家脸皮厚的缘故。
官署倒是很负责的,虽然虞轻看起来不那么正常,但他在这儿站了有一会儿了,还是有个小吏过来问他是不是来参考的,官署这里有藏书室,备考要用的书籍都有留存,另外还有一张考试详情表也请他移步去过堂墙壁上看。
虞轻有些稀奇地道:“是位姑娘呀?”
前面带路的崔凝白马上就警惕地看了过来,大声地说道:“我跟你讲啊,这里门口的四个军爷不是摆着好看的,个个手里有人命的,你不要起坏心思。”
虞轻都愣了一下,但马上就后退两步举起双手,“我不是那个意思呀,就是见到女吏目有些惊诧,姑娘考学一定很厉害,大多数世族教女儿没那么上心的,如今能做到女官女吏位置上的,我猜一定都是大世族之女,在下会稽虞家子弟,名轻,字飞鱼。”
是的,虞飞鱼,这是虞轻的字。
崔凝白还是有些不放心,但被捧得有些舒服,嘴角翘翘的,但是不报家门,这是最近上头的新规定。
她板着脸把虞轻带到公示墙前,介绍道:“最上面的是本次考试的选官范围,年龄高于六十五,低于十五的不能靠郡丞以上的官职,因为年纪太大了嘛,脑子糊不糊涂还两说,主要是那个……你知道的吧?”
虞轻点头,这个年纪的郡守确实,你考上了过去,能干几年呢?这说明考试不是一次性的,是真的考虑到做官之后的事情,而不是悬着一堆官位刻意吸引人。
崔凝白又说:“这个清河郡守的要求是最高的,以前没那么高,它要求很多方面的,然后有很特别的一条,如果是世族男子考中的话,族中就一定要有正规科考上去的女官女吏三人以上。没有这个条件的话考上了也不行,但会得到一个留用牌,等族中有三位女子中选之后,拿着留用牌来找大汗,那时候如果有郡守官职空置就可以替补,没有的也可以在勃海这边任职。”
虞轻又点点头,然后愣了一下,他的家族在会稽,不说有没有女眷能考试通过,就有那么些个人,他要为了任官把她们带过来考试吗?
好吧,也不是不行,这可是一郡之郡守啊!
虞轻哭笑不得地道:“买一送三,你们的主君是会做阳谋的。”
崔凝白嘴角从翘翘的拉平了,“不是阳谋,是秋初的事,秋初试里,有一位女郎考官通过了,她正好能任泰山郡丞,学识极好头脑又聪明,但是她的丈夫考试没过,不许她去上任,争吵间把她打死了。”
虞轻摇了摇头,“下作犬彘,怎配得聪慧佳人。”
崔凝白抽了一下鼻子,声音有些闷闷地说:“你这样年轻又是外地来的,别想考郡守的事了,来,往底下看,实际点!东莱缺一个主簿,泰山郡什么都缺,浮阳最近空缺了三名刑名官员,还有范阳那里有个县官犯事砍了头,县令这个位置也很稀缺的,看你自身的学识本事了。告诉你一个内幕消息,官吏考核相隔四个时辰,官员考核两个时辰交卷,所以你要是怕不保险的话,考完官试休息休息考吏目也成,如果两个都中,按官录取。”
她一口气说了这么一大通,又给了虞轻一个借读牌,“往里边去是藏书室,可以外借但是必须三天内还书,你最好就在里面看,我们每天都有打扫的,很干净而且人不少,不懂的地方可以相互探讨。”
虞轻对崔凝白很有好感,他在江东时很少能看到别人家里的女儿,出门游学时倒是被不少世族追着送女,但那些女子美则美矣,世族规训出来的工具罢了,哪有崔凝白这样鲜活可爱,但是没等他表露一二,就被推着后腰赶进了藏书室里。
藏书室地方很大,约莫占这个官署的二分之一,书架很多,中间有席子铺地没有桌案,隔了几扇屏风又女子说话声音,虞轻就猜想可能是女学子在避男人,也没有靠近,这是世族通用的礼仪。
他走过几排书架看到不少人或坐或立在翻书,有人专心致志,也有人书籍盖头席地好睡眠,他翻看了一些书籍,其中他能倒背如流的就有不少。先前看过考点范围,虞轻已经大概能知道自己是什么水平,他从不临阵磨枪的,便随手抄了一本闲书山海经夹在胳膊下,寻了个面善的青年人攀谈。
青年自称清河子弟,没有多聊家族的事情,反而压低声音对虞轻说道:“这里的书修过不少,不要觉得看过就没事了,你要看他们修过的部分,不然考试会很吃亏。”
虞轻惊讶,然后翻了翻手里的山海经。不是吧?这么闲的吗?
就是这么闲!说到闲,现在整个东北地区,最闲散的人员就是林一了,因为她真的不管事啊,当主君最大的好处就是,她想干啥就跟底下的军师团伙说,然后他们就会给出解决方案,林一现在每天日子舒服得哟!怪不得说自己当了老板就会喜欢上班了,做老大的快乐常人想象不到!
然后闲得林一开始观察人类了。
最近崔殊在往清河郡出差,车马悠闲看了一路丰收景象……当然也看了一路家家户户挂鸡头,他反正是不怎么理解啊,林老大那个鸟头他见过不少次了,现在羽毛长出来了,让她看起来更像一只鸡了。不过比家鸡漂亮很多,像山鸡的那种,比山鸡也漂亮很多,但是形状颜色什么的还是很像啊,也就导致那些村庄人家门口挂着的鸡头跟林一的头看起来更像了。
谁研究的挂鸡头来表示爱戴鸟大王的呢?多少沾点反贼成分吧?
崔殊反正是看得难受,这一路几乎都没进村,到了清河郡,没急着去办事,而是去驻军营地看了看,段凛在清河布置了三千兵力,虽是偏师,但也经常过来搞联合训练,看起来有模有样的,他还在军营里吃了一顿饭,到下午的时候才上门拜访清河崔氏家族。
清河崔氏是很古老的一支崔氏,崔殊和这边论不上辈分的事,就以年纪见礼,自称子侄辈。清河崔氏家主崔绚,就是那个原清河郡守,他现在可以算是个世族笑话了:考试通过了,而且走了关系嘛,走的崔殊的关系,在自家本地重新任职的清河郡守,屁股还没坐稳当,就被人举报清河崔氏子弟开青楼,他又又被下职了。
崔绚年近五十,他也很诡异地和范阳崔氏家族一样没有留胡须,看起来还是个老美男的模样,看着崔殊的眼神可称不上和善。
崔殊厚着脸皮说道:“叔父,之前我也是没想到,现在科考实在太严苛了,清河郡守这样的肥差人人盯着,我很费事才让您得以留任,没想到清河崔氏族中还有那样的害群之马,真是……唉!”
崔绚揉了揉额头,不怎么喜欢崔殊这假惺惺的样子,直接说道:“异人贤侄,你若是特意上门来嘲弄老夫的,就不必这样弯弯绕了。”
崔殊双手一摊,无奈地道:“三崔祖上是一家,侄儿只是来给叔父一条明路走,一条比清河郡守还要好的明路,保证今日只要叔父答应,不仅没人再敢嘲弄叔父,他们还要求着捧着您,一辈子都得给您上赶着送礼。”
老美男迟疑了一下子,看崔殊的眼神犀利了起来。
老夫早有耳闻,林女君口味不同常人,这脏心烂肺的崔异人,不会是想将我这老骨头送去做什么不可言说之事吧?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