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不是雪域暴君》
1. 第 1 章
星辰浩瀚,宇宙如死。
一架劣质飞舟在漫无边际的陨石群中歪歪扭扭穿梭。
林一歪在驾驶座上,副驾上是一只不知死去多久的巨鸡,那是她的鸡族战友林二,虽然这名字是林二死后她给起的,按照百鸟恒星帝国的规矩,读作源生战士写作战争耗材的她们,从生到死本该只有编号才对。
有道温柔如水的浅蓝色身影用低沉悦耳的嗓音在林一耳边轻声道:“公民TUD9501,一切都已经结束了。本次战役,你歼灭虫族''梦魇蝶军团'' 至最后一人,团长桑克斯于两个星际日前死亡,魂归星海。你率领的TUD95小队本次出色地完成了任务,检测到飞舟即将报废,能源即将耗尽,且超过源生战士最远救援范围,故无法为你派出支援,接下来是临终慰问……”
林一已经听了五遍这话,从五天前她的公民系统就开始发癫,桑克斯死后,也许是检测到任务已经完成,终于不发癫了,转而自动拟态为“临终慰问”模式。她很早之前就听说过源生战士死前只要还留着一口气,就可以爽两天了。
据说啊,平日里这个不能做,那个违法要禁止的公民系统会最大限度地满足你的要求。林一本来以为自己对这种鸟工智障没什么兴趣的,但也许是失去最后一个战友让她产生了些许孤寂感,又或者是真的鸟之将死,她忽然把视线转向这几天都不怎么正眼看的公民系统,舌尖“吧嗒”抵了一下喙,用难听得冒烟的鸭子嗓说:“你这临终慰问,有没有公鸭的成分?”
话带了点流氓气的骚扰,要是对上层雌鸟的男性说出这话,足够林一在锁星天狱里关五百年整,不过这些底层耗材并没有这个困扰,她们一辈子都见不到活的自然男性,林一算是源生战士中的极强者,她的自然繁衍概率也不过是0.0032489。
浅蓝色的系统人形只是温柔如水地道:“根据百鸟帝国现存律法《告雌鸟众公约守则》中第二百六十……”
林一顿时翻脸,抬脚踹它,骂骂咧咧,“你爸了个巴子的,这都没有你还临终慰问,慰问个鸟蛋的慰问,林二死的时候她那个系统还给她摸了,你个虫养的,滚。”
骂完她就关闭了公民系统,放开了自动驾驶权限,像个死鸟一样歪斜在驾驶座上。歪了会儿,林一忽然看了眼裆下,要不,最后来一发吧?
林一是没什么脸皮的老兵油子了,作为批量制造出来的源生战士,她出生即毕业,从流水线下来就是十八岁的成年面貌与智力水平,而今已经十岁出头,远超平均死亡年龄三倍,雌鸟的祖传手艺活也精湛万分。
她挺有仪式感的,看了一眼身边的巨鸡尸身,敲了一下林二已经半死不活的系统,“来个伴奏,就前几天林二嘎掉时候你播放的那首古曲,古曲伴奏配手艺活,风雅得很。”
林二的系统已经自动抹除了智能程序,比林一的那个鸟工智障还智障三分,但播个音乐而已,又不是配合雌鸟的低俗下流行为。智障系统没什么表情地原地投影出一道古典俊美少年轮廓,那是林二生前最喜欢的形象,只见少年微微闭目,优雅张口,缓缓摇摆身子。
流畅优美的古曲从少年漂亮唇瓣里倾泻而出:“鸡你太美,鸡你实在是太美……”
多美的曲儿啊!古言的韵律加上真诚炙热的爱意流淌,这高雅的音乐让林一听得闭上了眼睛,甚至逐渐失去了邪淫的念头,心中微微温软下来。
听闻这首古曲是远古时代一名男性为心爱的鸡所作,这字字句句满是直白情意流淌,而咬词旋律又不失古典之美,实在是动人至深。
林一闭着眼睛听了三十遍鸡你太美,最后自己都会唱了,飞舟失去能源动力的一霎那,她察觉到了但没睁眼,神色如常地把身侧僵硬多时的巨鸡脑袋别过来一点,抱在怀里,轻声吟唱这古老的情歌。
她和林二是同一批流水线的源生战士,抵背而战多年,林二死时她痛哭一场,这些天其实一直没缓过劲来。
所谓源生战士就是百鸟帝国的高等自然人提取的祖源基因批量制造而成的耗材,鸟族人形双态,可在无保护情况下太空存活三十小时,是极致的战争兵器。
后来为了约束源生战士,百鸟帝国在基因层面添添减减,辖制反叛可能,使得源生战士只剩下耗材的作用,从生到死都受制于眉心松果体内的芯片程序,这鸟屎程序还会定期清洗人的情感,以便时刻冷静思考,不影响执行任务。
十年来、见惯生死,背对彼此。到如今,只剩一点冰冷的同病相怜。
飞舟似乎是在下坠了,林一知道这种下坠大约还要持续很久,久到她嗓子唱哑了,慢慢推开林二,忽然骂了声爹,并指如刀挖向眉心松果体。爪尖轻巧勾住熟悉的那个点,在系统温柔如水的声音里挖出血淋淋的细小芯片,感觉到体内一瞬间基因崩盘般的清晰碎裂声响,林一恶狠狠地笑了,骂骂咧咧啐出一口血沫。
TUD9501公民系统最后传输回帝国主脑的画面里只传来最后一道声音,便归于死寂。
“艹所有人!”
……
飞舟坠入一颗蓝色星球的大气层。
魏朝边关,瓜城郊外,陨铁散落如雨,一具烧得黑乎乎的人形倒栽葱扎在麦田陨坑里。
——
翩翩归妹,独将西行。逢天晦芒,毋恐毋惊。后且大昌。
七月的阳光仍旧烈,一行上千人的车队缓缓而行,前车为三百左右的骑兵,持仪仗,后有高轮车驾,贵人居之,辎重在后,步兵持枪随行。
将军江骋在车驾窗外骑马,车帘下显露半张芙蓉面,声音稚嫩的少女趴在车窗边小声地说着什么。江骋的面容有别于寻常武将的粗犷,甚至是白皙而俊丽的,黑眸略有一丝温柔,迎面有风沙,他低声道:“公主垂帘吧,别叫风沙吹了眼。”
公主萧玲珑年纪虽小,长相却模糊了这份稚气。她生得实在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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亮,眉长而有锋,一对桃花眼多情得很,专往江骋身上跑,这一路上不知是如何缠的,把冷面的将军缠进了绕指的柔情结里。
前面车驾的太守程欣只作不知,他为人怂得很,知晓这两个祖宗他谁也招惹不起,何况这又关他玉门太守什么事呢?他只负责把人送到地方就行。
不过这一对男儿俊女儿美,年纪正好,两下有情,倒确实让五十出头、夫妻恩爱、有儿有女,家庭美满的程太守心下恻隐。
这行车队顶着七月的日头往那雪域高原上去,自然是为了和亲,和亲对象乃是如今雪域三大可汗之一的苏赫阿那,倒不是说苏赫阿那不及江骋配得上玲珑公主,而是……这么说吧,三十年前程欣初来边关游学的时候,刚好是少年苏赫阿那在雪域打出名气的时候。
三十年如一场大梦,回顾容易,却是一个人的半生过往,程欣比苏赫阿那大不了几岁,心里实在感慨。
这小公主,今年才十五六岁呢,比程欣自家闺女还小两岁,但心里恻隐归恻隐,程欣绝不会表现出来,作为护送人兼送嫁使者,程欣唯一能做的就是该走就走,该歇便歇,绝不赶路。
不过也拖延不了几日了,自玉门出发北上瓜城,没两天就要离开魏朝的边关,抵达雪域境内。再走五日过克烈部,经大河谷沿流北上,就是苏赫部的黑帐连营,全程约莫不到半月。
车队行至瓜城附近时,天色渐晚,程欣派人去询问江骋是加速赶路,夤夜进城休整,还是就地扎营,明日入城。并不出意料,江骋提出夜间行军人马疲惫,不如就地扎营,程欣也习惯了,他不善于做恶人,便吩咐下去安营扎寨。
萧玲珑知道心上人是为了自己,心中也是甜蜜,不顾侍女哀求阻拦,跳下车驾,很大胆地拉起了江骋的手,拉他去了无人的丘陵后,声音甜得出水,“鸿羽哥哥……”
鸿羽是江骋的字,他今年十九,还不到加冠年纪,但提早取字进入仕途已经是较为普遍的事,许多世族子弟少年时便有字,并不出格。
江骋轻轻嗯了一声,只道:“此前我们商议的事,瞒过程太守不难,但你的侍女之中,没有一个能够替代你。”
“这是自然的。”萧玲珑有些得意地轻哼一声,随即忧愁地垂下眼睛,“霓裳和羽衣都是我从小用惯的人,她们会打好掩护的,只是……鸿羽哥哥,我心里慌,倘若叫人知道去和亲的人不是我……”
江骋摸了摸她的头发,黑眸沉沉,只道:“没关系的。”
魏朝建国三百年,最初以公主和亲制衡雪域部落,挑唆兄弟相争,父子相杀,宿敌死斗。后来雪域也有了一系列应对和亲的制度,魏朝又开始内斗,对雪域无暇顾及,到如今和亲不过是个笑话罢了,历来魏家公主入雪域,何曾寒酸到千人仪仗,千金辎重。
所以,没关系的。
江骋为萧玲珑系上披风,黑眸沉静,看向瓜城,不过是寻个美貌贵女,替代而已。
2. 第 2 章
次日天明,江骋带一百骑兵往前走了些许距离探路,折返回来时萧玲珑尚在睡梦中,太守程欣正在车驾边哗啦啦漱口。
程欣这个年纪保养得已经算是相当不错,世家子弟一贯的好卖相,使得他在这个年纪还有些许姿色。僮仆用干净柔软的雪白巾帕为程欣擦去胡须上的水渍,背对着江骋,程欣亲自戴好冠带才转身,笑容和煦。
“江校尉一早探路辛苦,还没用朝食吧?要是不嫌弃……”
江骋只是微微抬了一下头,沉声道:“朝食不必,末将在官道附近发现一伙山贼的踪迹,过往村民商旅多有怨憎,数目倒是不多。末将以为瓜城尚属我魏朝上国之地,既然路途不远,不妨为百姓除去这一害,太守认为如何?”
话都说到这里,程欣也没什么好反驳的,只是心里难免腹诽,这一路上江骋为民除害的次数有些多,不过扫一窝山贼而已,程欣没放在心上。
这一行车队上千口子人,除去公主陪嫁的二三百侍女侍从工匠厨夫医师乐队等,剩下三百骑兵五百步兵,都是装备精良的洛阳禁卫军中挑选的好手。带兵送嫁的江骋也不是洛下纨绔子弟,正儿八经的名门之后,虽然父叔战死得早,但其幼时就在军中历练,仅靠父辈那点余荫也做不到这样升迁。
想到这里,程欣客客气气地道:“山贼自是当诛,江校尉仁善哪。”
于是晨起车队赶路,快午时抵达瓜城。瓜城是魏朝边关比较特殊的城池,出北城十余里就是魏朝的边境碑,同时设有榷场,是与雪域各部落互市之所,私人禁止茶马交易。
但雪域部落不管你这个那个的,把瓜城当部落集市用,黑市生意做得很热烈。其中最大的黑市东家是“雪域之狐”汪古部落,本身是个中等部落,但通过各项贸易往来成为了雪域上最受欢迎的客人,也是魏朝大小行商又爱又恨的雪域朋友。
瓜城实质上算无主之地,仅有个县治所在此,平时也管不了雪域黑市的事,安置下公主一行,江骋点了二百骑兵四百步兵出城,程欣就跟那县官坐着喝茶,看着二楼底下那些来来往往的雪域人。
县官张清和程欣是同门,只是程欣离开师门游学后张清才拜入老师门下,后来张清来边关任职,才拜见了程欣这个师兄一面,彼此不算熟悉,不过张清很健谈,相处起来倒也和睦。
程欣喝了口茶,指着酒楼底下街道来来往往的雪域人,不由感叹:“玉声啊,我十多年前来瓜城时,也是这家酒楼,底下偶尔见个高高的雪域商人,小孩子还要巴着望,现在光景属实是不同了。”
张清笑着:“从前是汪古部自己偷摸着来交易,现如今朝廷开了榷场,和雪域互市,这些披毛饮血的蛮夷自是慕我上国风华——”
程欣懒得搭理,师兄跟你交心底子,你跟师兄玩心眼子,还有什么好说的?
接下来便只是些场面上的话,程欣喝了个水饱,婉拒了张清晚上的宴会招待,借口公主那边离不得人,向张清告辞离去。
但其实公主那边离不得人是真的,又哪里是离不得他老程。
萧玲珑从睡醒了就开始发脾气,连离开洛阳时抱的白猫儿都哄不住,猫儿被她揪疼了毛,毫不客气挥爪连击数下,在小公主白皙的手背上留下细长的血痕。程欣回来时萧玲珑正哭闹着指挥侍女抓猫,城中大户人家腾出来的临时居所内到处人喊猫叫,好不热闹。
瓜城没有正经的治所,当然也没有朝廷馆驿,公主自然不可住在贩夫走卒往来的客栈驿站,这是张清叫小舅子腾的私宅,在边关算是不错的住地了,萧玲珑仍然不算满意。
被江骋留下来的士卒里有个介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瘦猴从树上把白猫儿摘了下来,嬉皮笑脸凑到大侍女霓裳跟前,“姐姐,捉猫有赏没有?”
霓裳冷眼撇了他一下,示意身边的侍女接过猫,这点小事也不过问萧玲珑,从自己的荷包里拣了两个银锭子。
她还没完全掏出来,瘦猴就很滑头地递来双手要接,没接稳掉了一颗在地上滚了几滚,霓裳刚要开口,毕竟厌烦这些臭当兵的是一回事,叫人在地上捡钱却是羞辱了。
谁料瘦猴一点不介意,连忙追着银锭子走了几步捡起来,咧着嘴点头哈腰,“谢谢姐姐赏,谢谢姐姐赏!”
霓裳不免“啧”了一声,觉得自己太高看这些兵丁的自尊心。
江骋一去就是一天,到了入夜还没回来,萧玲珑得知他是出去剿山贼,起初是生气他一整天不见人,后来又担心起来。这担心倒也是多余的,江骋寻摸山贼踪迹用了些时间,彼时天近黄昏,江骋便打算夜袭山贼窝,有心算无心的夜战往往更能降低损耗成本。
入夜,山贼窝里灯火通明,江骋坐在山贼头目张大虎子的交椅上,冷冷地看着底下被捆绑严实的山贼大小头目。喽啰已经杀尽了,这些头目挨个问询过,都不是什么值得收拢的货色,他用金刀拍了拍靴底草屑,随后一刀剁掉张大虎子的头颅。
一名下级武官低声来报:“庞氏的女眷有几个要寻死,少将军,这……”
江骋微叹。
这处山贼窝点数目确实不多,二三百人啸聚山中,劫掠过往小型商队和百姓,偏偏前段时间朝廷流放罪族庞氏,一族上下青壮已经被杀光,只剩些老弱妇孺由一队小卒押解至瓜城,准备驱离魏土。偏偏叫这些山贼撞上,杀了押送官差和庞氏的老弱孩童,只留下一家堂姐妹十余人带回凌虐。
世家贵胄最后的命途,倒也凄凉。
他想了想,忽然问道:“庞氏女中,可有美貌出众者?”
下级军官愣了一下,但很快摇摇头,“庞女一脉相承,清秀端庄。”
江骋没有什么失望情绪,想从山贼窝里碰到好运气是很难的,他只吩咐了几句。
“寻死者,让她们自行了结,下不了手的帮她们一程,天亮后寻面南之地安葬就是,愿意活的就带上。”
山贼窝里解救出来的女眷,除了庞氏女,也有一些商人百姓家的妇女,有去处的白日带回瓜城自去,没去处的收留下来也无不可,江骋并不指望靠这个收拢人心,顺手而为罢了。
清点山贼财物的时候,先前那名下级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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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忽然来报:“少将军,几个寻死的庞氏女已经上路了,属下原本是想找个地方早些安葬的,谁知道发现,发现一名……”
似乎是不知道该如何组织语言,武官憋了半晌,简单地说:“真正的贵女。”
江骋黑眉一挑,不过他还没说什么,就已经有两名士卒抬着一具已经裹好一件外衣的人形物体上来,江骋的目光落在人形的面容上。
林一感觉自己头疼得快要炸掉了,挖掉芯片对她来说犹如和自己的大脑做一部分切割,疼痛只是附加品,她的基因在全线崩溃。
但伴随着飞舟流火将她整个人烧灼烤透,似乎从原始基因里被唤醒了什么,像砂砾被烧融后重组结晶,成为新的材质,黑糊的表层像一张皲裂的干皮,随着动作裂开,露出底下雪白莹润的新生肌肤。
在麦田里倒栽葱扎了两天,林一脸部的焦黑外皮已经剥落,流水线出产的面部五官是比较随机的,但林一的长相确实十分优越,七分骨相三分皮肉便可称为美人了,她有十分的骨和十分的皮。
林一被从陨石坑里拔出来的时候,几个士卒都看呆了眼,那层焦糊皮被和泥泞混在一起无法分辨,但脸是从土里拔出来时整张外皮一起脱落的,她干净的脸在黑夜微光下便十分显眼。
江骋的眉头微皱,两步上前,抬手捏住林一的下巴,不带任何情绪地左右查看,又捏开她唇瓣端详片刻。
肌肤白如凝脂,五官优越,齿洁光白,肌骨匀亭。
人的身份从来都是外显的,世家子千年传承,长相与平民的粗糙天差地别,就算平民之中侥幸生个漂亮孩子,又走了大运没有被掠夺,久食粗粮也会改变下颌骨的长势和口齿的美观程度。以江骋的认知判断,这名女子应当是自小处境优渥,才能无瑕如玉,确是贵女无疑。
一个落入贼窝的贵女,即便家世不错,也不可能再回到家族里去了。
心中一块石头陡然落地,江骋难得地笑了一声,对身侧武官周鹏说:“寻一身干净衣裳来,让庞氏女出两个人为贵女梳洗,记住不可怠慢。”
周鹏拿不准少将军的想法,但令行禁止,没有任何质疑地去办事。
山贼窝里好屋舍不多,周鹏让人打扫了一间房出来,请了庞氏的七娘和十一娘来给林一擦洗身体。两个女孩儿年纪都不大,受了一段时间磋磨,面容憔悴,但很认真仔细地给林一洗去身上泥污和焦糊糊的外层脆壳,很不合时宜的,十一娘忽然想起了脆皮鸭,咳笑一声,又忍不住落泪,低声对堂姐道:“这样的娘子,竟也和我们一般,落到现在这……”
庞七娘搓着林一的背,发力很重,忍不住嗤笑一声,“人家和我们可不一样,都是贼窝里滚了一圈,人都埋土里了还能叫贵人看上,等着瞧吧,等她醒了还不一定多欢喜。”
林一确实被她搓醒了,她醒来的动作很轻,姐妹二人都没发现她睁开眼睛了,一双流光溢彩的圆瞳紧紧盯着外头偷窥的十多个士卒。
先别管这是哪,也别管搓她的两个傻鸟是谁,外头的几个是男性吧?看起来是野生的。
3. 第 3 章
为了擦洗方便,屋里点着油灯,里头亮外头黑,从外往里看是亮堂的,从里往外就就只能见到一片夜色。庞家的十一娘给林一揭掉身上最后一块焦脆外皮,抬头就对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瞳,顿时短促惊叫出声。
庞六娘见林一醒来,强忍着那点酸妒,赶在十一娘说话前,用标准的洛下音开口:“哟,小娘莫惊,是有位将军剿匪,救了咱们,你该是早前就被山贼捉来的吧?可怜见的,也不知受了多少……”
这话夹着刺,十一娘憋着话,扒拉了堂姐好几下,硬是没能打断,“……好在这苦尽甘来了,那位将军很看重小娘呢,叫我们给你洗干净些,也好在是这会儿醒了,待会儿将军要是叫你去,可别摆什么世家女孩儿的架子,姐姐说句丑的你别介意,服侍过山贼,还端着脸难免叫人家不痛快。”
十一娘听着都要哭了,她这堂姐从前不是这样的,人是讨厌了些,可说话没这么刻薄的,这些天的经历把人给磋磨疯了。
庞六娘的长篇大论没能引起林一的注意,四声八调、端庄雅肃的洛下音在林一耳朵里像鸭子嘎嘎,她紧盯着外头野生的男性们,喉咙里咕了一声,没说话。
先前林一是被两个士卒抬进来的,庞家姐妹给她擦洗擦干都是在浴桶里,等换上新衣真正面对面的时候,十一娘才发现这位贵女生得非常高挑,之前擦洗的时候她只注意到林一的腰不细。不光不细,连着肋下到胯骨的一截匀称而有力,腹部本该是女子最柔软的地方之一,她摸上去却只觉得坚硬如铁。
林一注意力不在两个傻鸟身上,奇特的,柔软的织物一层层裹在身上,她谨慎地打量周围近乎原始的环境,四周是泥土晒砖砌成的墙壁,桌上半盏油脂点着一豆灯火照明,两个傻鸟正在嘎嘎不休,她伸手捋了一把湿漉漉的头发,咧开嘴问道:“外头那些男人是你们散养的?有主没主的?总不能真是野生的吧?”
庞六娘和十一娘面面相觑,十一娘小声地问,“贵女,您在说何地的俚语?”
为什么听起来像一堆鸭子在叫?
看在自己飞舟坠毁人没死的份上,看在胸大屁股翘的男人份上,林一脾气很好地再次重复了她的问题:“嘎↗嘎→嘎↘?嘎→嘎嘎↑?嘎呜嘎→?嘎↗?”
她还加问了一句听懂没,属实是非常难得的有礼貌。
两姐妹听傻了,出身大族的世家女基本上都能讲两三种话,宴席场合的洛下音,族内交流的当地土话。如果从小就有婚约在身,还要学习一门未来夫家所在地的俚语,除此之外一些特定地域的语言也会适当学习一些,基本上都能听懂。可这、这完全就是有点音调不同长短不一的……鸭叫吧?
片刻后,林一被带到江骋面前,她完全没有任何反抗的意思,反抗什么?几个可怜可爱的男人走到她面前,有别于系统的全息生成,一个个带着活生生的人味。虽然说着她不懂的话,但人形生物肢体语言还是比较统一的,是叫她跟着走,林一也就决定跟着走呗,然后见到了一个坐在椅子上,很漂亮的男人微微抬起头朝着她看。
林一的心好像一下子就打开了。
前两年她执行大量几乎必死的任务时,经常看点违法的东西,其中有些底层战士因为各种机缘巧合搞上各种男人的虚拟文本或者场景。看上头的那几天,她顶着芯片一天违规警告十八次硬是阅读了几百轮,现在这个场景简直比那些虚拟毒鸟食还要刺激。
她收敛着语气,嘎嘎几下,温声细语,询问江骋几句直白露骨得没法翻译的鸟语。
江骋拧着眉头听完庞家姐妹的话,冷眼打量林一,略微羞涩的神态,虽然低哑但听得出来尽量轻柔了的语气,他沉声询问道:“语言不通?疑是痴傻?”
庞六娘先前只是听人说有个年轻将军救下了她们,还没有见到真人,被带过来的时候一眼看见江骋年轻英俊,坐在那儿的样子简直、简直像是天神下凡,顿时眼睛都不会转了。
她还想再凭借林一的事和江骋多说几句话,就见江骋抬了抬手,周鹏上来做了个请的手势,便把姐妹二人带离了山贼寨子简陋的厅堂。
“贵女可是寻求自保,想要装痴卖傻?”江骋从椅子上起身,掸了掸袖口的灰尘,很平静地开口,“若我保你免受家族责难——”
林一见江骋要向自己走来,几步上前迎上去,有些欣喜,“嘎嘎啊↗?嘎→嘎↘?”
江骋仔细打量林一的神态,分秒后陡然拔刀,金刀锋芒掠过,停在林一肩头上方毫米处,林一继续咧着嘴巴朝着他笑,是很礼貌的笑容,收着喙的。
金刀又收了回去,江骋按了按眉心,思索着应对。
痴傻之人的神态和装疯卖傻是不同的,眼前的贵女不是故作痴傻的样子。除了语言不通之外,她腰背挺直,站立的仪态比庞家女还要好些,看人的眼神不卑不亢,被持刀相向也只是含笑应对,这是受过很高等世家教育的迹象。那些大族最喜欢教女孩儿这些,叫她们死都记着仪态,上吊之前先绝食水,免得死后秽湿衣裳。
可既是大族出身,又为何只会嘎嘎乱叫?
想来想去,也没什么好解释,只能归结于这女子被山贼窝里的遭遇吓得失语,这也不是没有前例的事。尤其江骋出身军中,哪年没有一些士卒杀人后癫狂的案例,受过惊吓的人有各种各样的表现,何况江骋也不关心这些。
到了雪域,本也是语言不通的,何况如今的和亲不过走个过场,三年前和亲克烈部的那位公主已经薨了两年余,洛下的市井里不知说了多少荒唐。
江骋对回来的周鹏道:“贵女一时失语,不算什么,今晚不用排班值夜,叫兄弟们睡,明天早些启程去瓜城。”
周鹏连忙找传令兵去吩咐,一回头忽然瞧见林一坐在了江骋身边,笑容很灿烂地伸出手,又是一通听不懂的嘎嘎。
江骋揉了揉眉心,“把她带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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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一知道语言不通,所以她后面越说越起劲,说得都自己都快信了,见江骋不理睬的样子,反倒是有个男人上前来,她很好脾气地嘎嘎询问,“他不要啊,你要给我***吗?”
贵女笑意吟吟,配上那张白皙优越的面容更是动人,但江骋冷眼看着,周鹏只是很克制地离着两步,做了个请的手势。
林一收敛起笑容,叹了口气,起身,顺带一脚踹开椅子,骂了句脏话往外走。
江骋被林一踢翻的椅子碾了一下脚面,神情倒没什么变化。
走出厅堂的林一心里挺气的。
面对系统我唯唯诺诺,面对男人我还唯唯诺诺,感谢他爹的百鸟帝国,感谢出厂设置里的高道德调控,芯片没了认知习惯还在,对着客客气气的男性,林一还是做不来那种强搞的事。
可惜回到之前洗澡的屋子附近,那群很风骚很荡,会聚在一起偷窥女人的野生男性不见了。
偷窥得那么起劲,她还以为能撞上好事情。
这会儿其实已经半夜了,山贼窝附近没有民居,血洗了一遍后自然也用不着守夜。
黑夜下林一的眼瞳亮如星子,她站在树上往底下眺望片刻,确认附近无人。她先是脱掉衣裳,从后背处慢慢陷出两道深沟,一对翅膀“唰”得一下延展而出,随着骨骼咔咔扭曲变形,一个丑得不像样子的巨大鸟形混血生物蹲在树杈之间。
鸡头戴一簇翎毛,鹅颈,颈上覆细细蛇鳞,鸵鸟似的宽厚弯背,翼展极大,尖锐的爪钩只具备强度不具备任何美感,最惨的是尾部,是一条水生鱼尾,鱼尾上方草草覆盖几条长得过分的尾羽,夜色下呈现出一种五彩斑斓的黑。
源生战士通常不会混得这么惨烈,就像林二,她有鸡鸭鹅三种常见战士基因模组,但最后呈现在鸟形上的总体还是个母鸡样。
林一不同,她是TUD95流水线01号产物,也就意味着从她开启的TUD95流水线,她实际上还起到半试验品的作用,所有那一批的源生基因都在她这里混了一遍,能从流水线上活着下来已是奇迹,通常流水线没有活着出厂的“01”,在蛋里就会各种基因失衡夭折。她出生那会儿在整个源生战士出生部还引起了一场小小的轰动——教授学者们都来瞅瞅怎么能混出这么丑这么奇葩的鸟样。
林一对自己的混血鸟形也比较藏着掖着,觉得有一点见不得人,除了和虫族厮杀,基本不会变成鸟形。
蹲在高大的梧桐树上,林一鸟瞳慢慢锁定在一处山丘后稍显平坦的麦田,看到了一个巨大的陨坑。她舌尖抵喙,巨鸟翅膀展开三米多,款款飞了过去。
坑里只有些飞舟残渣,这场坠毁,除了她什么都没能留下。
林一弓背蹲在陨坑里,一直蹲到天亮,拍了拍鱼尾巴上沾的灰站起身来,嘎嘎笑了一声。
林二啊,这星球男人遍地走,遍地走!你是没福了,就等咱抱着鸟蛋来看你哈!
4. 第 4 章
从星际战场来到原始世界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
林一的体验非常好!
远离了劣质飞舟的逼仄环境,没有鸟工智障系统十年如一日的警告提示,脑瓜子里安安静静的,林一走着走着都忍不住哼起歌来,在嘎嘎声中偶尔夹杂着两声高音的婉转鸟鸣——内容很嘿嘿,是可以被抓去关五百年的程度了。
不怪林一吹鸟哨,怎么能怪咱吹鸟哨?除了那些虚拟毒鸟食的智障文本,林一这辈子第一次见男人放水!可惜野生男性还是有些羞怯,听见她吹哨音,马上背对过去。
果然还是真人带感,那些霸鸟文学里总是千篇一律,霸鸟振翅一挥,各种各样的男人会自己骑上来,一看就是从来没见过真男人的老底层雌鸟了。
瞧瞧这些……含羞带怯,含羞带怯,绝品啊!
处在男人窝里,林一很矜持,她都没有特意转到放水的男人前面扒拉看看,就这么美好地观赏了一路,正赶上庞六娘和庞十一娘到处找她。
“贵女,你一早去哪里了?实在是……哦!”十一娘拍了下脑门,才记起贵女只会鸭叫,她忽然开始比划起来。
人形生物的肢体表达能力很强,林一盯着瞅了半晌,感觉挺新奇,可以弄懂大半,这傻鸟是在问她的嘴巴和肚子?在问什么?
庞六娘和十一娘姐妹两个已经很久没吃过像样的食物了,流放途中族人就有一些吃了不干净的东西死去的,也有一些绝食累死在路上的,最饥饿的时候真是连地里的蚯蚓都挖出来吃。这些天在山贼寨子里的日子生不如死,流放途中饥饿难耐,反而山贼给的食物充足……有些事情,庞六娘是绝不肯承认的。
十一娘大概也想到了,用朝食的速度慢了下来,心事重重的。
庞家的女眷昨夜只剩下她们了,原本还有两个阿姐的,但大部分熟悉的人都选择自尽保全清名后,那两个阿姐到底还是没有撑住,天明时一个溺死在水盆里,一个撞了石头。姐妹两个早上出来找林一,十一娘哭了会儿,庞六娘骂了一路。
林一有些新奇地看着两人吃馒头喝粥,她闻了闻没急着动嘴,判断出这大概是一种进食行为。林一从小泡营养液长大的,她的鸟形两米八,林二的鸡形一米九五,源生战士基本没有小型鸟类,也没有任何无用器官。经过基因编辑后,传统的进食无法满足鸟形战斗的超高损耗,基本上就是泡营养液-战斗-回来泡营养液-继续投放进战场的循环。
不过她不是没有见识的那种二三年寿命的批量耗材,她活了十年,作为顶着一堆系统警告每天看虚拟毒鸟食的狠鸟,林一知道,百鸟帝国自然公民是不泡营养液的,她们一天吃三顿,有专门的厨鸟制作花样繁多的美食。
在这么原始落后的星球,居然可以吃上自然食物了吗?
林一拿起个馒头端详许久,张大嘴巴往里塞,在吞下大半个馒头时,她听见十一娘变了调子的尖锐鸟鸣。
庞六娘和十一娘合力把馒头从林一嘴里抠出来了。
林一没反抗任两人抠嘴巴,她算是明白了,自然食物太珍贵,两个傻鸟没有分享食物的意思,任由两人夺走嘴里的馒头,她嘎嘎两声,好了好了,知道了,我不吃了。
庞六娘气不顺,一边使劲给林一拍背,把馒头渣都拍在林一衣裳上,一边骂骂咧咧说:“寻死寻死,就知道寻死,叫男人玩几天怎么了?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活该叫她们投胎到窑子里,那时候才知道什么叫命比草还贱!贱人!叫男人玩的时候没死,被救了就知道要脸,该死该死,哈哈哈哈哈!死得好!”
她骂着骂着,笑着笑着,突然就嚎啕大哭起来。
十一娘也想哭,但她忍住了,用袖子给林一擦嘴,微微带着哭腔说:“嫂嫂和姑姑,姐姐们是怕被人知道庞家女眷,是这般活在世上……”
耳边是两个傻鸟此起彼伏的哭声,林一有些不耐烦了,换成可怜可爱的男人在她面前哭也就算了,两个女人哭得一个比一个声音大,实在让她起一身鸡皮疙瘩。
她推开两人往外走,行行行,知道自然食物珍贵了,那软乎乎的团子味道挺好的,大不了她出去打猎几天赔偿,就是不知道要打多少肉食回来,这原始地界怎么换算食物标准的?
刚出屋,又是昨天那个男人,林一咧开嘴,心情很好地招了招手,“嘎呃~,嘎↗!”
可爱的男人,你好呀!
周鹏很客气尊重地后退半步,虽然知道和贵女语言不通,还是比划着道:“少将军说即刻启程,命属下来请贵女过去,不知贵女可会骑马?若是不会,就只能冒犯了,属下会与贵女同乘一骑。”
他的肢体语言……怎么说呢,林一以为这男人是给自己跳了个简短可爱的舞蹈。
十一娘在里面听见了,擦了擦眼泪出来,很耐心地给林一又比划了几次,这下林一大致明白了,昨晚那个漂亮男人,想带她走,上哪去呀?
士卒们在一片空地上集合,骑兵在前步兵在后,江骋盔甲齐整骑在马上,周鹏领着林一往马背上去,精锐的战马在林一上去半只脚的时候就斜开了身子,是个很油滑的卸力动作。
林一预估了一下明白了,这奇特的大耳朵毛茸生物载重能力有限,两个人或许还成,但其实她本身就是两个哒!
两米八的巨鸟形态重量约等于她的人形体重,在平时鸟形收拢在人形里面,鸟形时人形收拢在体内,看着纤细是因为骨骼都收拢成最紧密状态,而重量只会叠加不会凭空消失,马敏锐地感受到了这种压力。
周鹏并不如马通人性,他有点尴尬地拍了拍马脖子,“贵女不要见怪,这畜生……”
江骋的马头别开周鹏,骑在马上朝着林一伸手,林一看了看江骋的黑马,比寻常的马大上一圈,肌肉紧实密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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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高,于是欣然借力上马。
黑马顿时感觉脊背一沉,本能想要撂开,但它稳住了,它是、真正的、马王!
江骋没有和林一聊天的意思,他没兴趣和一个只会嘎嘎的人交流。林一理解他的羞怯,她其实也很矜持,一路上只是偶尔嘎几句,大部分的时间都是频频回头,很满足地看着身后好几百的男性士卒。
她的记忆力不错,很迅速就从人群里分辨出昨天偷窥过她的那几个,可惜对上视线他们又很惧怕,纷纷低下头或者移开视线。
昨天的风骚劲儿呢?真是……可爱啊。
林一砸吧了下喙,嘎嘎笑了起来,声音低哑难听,江骋没注意她在自己身后搞什么,本是想快马加鞭折返瓜城的,但不知为何坐骑乌风今天很惫懒,鞭了几次都不肯加速,直到中午才进了城门。
一到地方,江骋下马,刚把林一从背上卸货,乌风就在边上喘大气,缓上气才开始咕嘟咕嘟喝水,马嘴边都起白沫子了。
听说江骋回来,萧玲珑连忙从内宅跑出来,还没等见到江骋高兴,就见到嘎嘎直乐的林一正在江骋身边说着话。芙蓉面上顿时一沉,几步上前,先拉了江骋一下,然后冷冷地盯着林一,“你是哪家的贵女,如此不知礼?”
林一看了看萧玲珑,又看了一眼江骋,她是非常机敏的鸟,顿时明白了过来。嗨呀!很合理很合理,漂亮的男人总是会被抢先占有,如果不准备和这雌鸟打一架的话,她最好是远离别人的男人。
打一架的话……林一又看了几眼萧玲珑,“嘎啊↘……”
……这个男性遍地走的世界果然资源丰饶,一个毛都没有长齐的半大幼崽,已经早早拥有了男人。
林一笑眯眯摆摆手,打幼崽太不要脸了,野生无主的男人这么多,她光是进城就看到了一大堆,倒是女人比较少见,这说明她不用争不用抢,搞到一个(或几个)自愿听话的男人难度不大。
萧玲珑没有得到回应,心里有火,还待要说,江骋轻轻按了一下她的手背,黑眸和她相对,萧玲珑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看向林一,林一笑眼弯弯。
萧玲珑几乎是很苛刻的打量着,良久,她也笑了,很天真甜蜜的一个笑容,也很美。林一对女人的笑容没有什么感觉,知道是释放善意就点点头,她注意力在别的上头。
盯着街道上来来往往的雪域男人,林一嘎嘎直乐,她其实进城时候就看到了,到这会儿才开始目不转睛。
她的目光定格在这些男人相同的特征上。
黑皮、健壮、大多光膀子,袒露着厚实的胸膛在卖货,一个个看起来非常放荡。林一还看见个赤膊男人拍了一把他的女人屁股,那女人很威严地瞪他一下,惹得周围男人哄笑,她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一个人骚不是骚,一群男人都很骚,那就是族群特征了。
真是令鸟向往。
5. 第 5 章
林一在瓜城溜溜达达晃悠,这种行为模式基于她体内的一部分鸡鸭基因,大型鸟类都有种街溜子属性。
可能也有一部分巡航式觅食的潜意识。
林一在飞舟坠毁前几天,除了燃料耗空外,外携式营养液舱也干涸了,她体内的存储量不多,不过人形的消耗量很小,只要不进入化鸟战斗状态还能支撑一个月左右,正常来说是不会产生危机意识的。
不正常的是,瓜城的街道很香,一股一股奇异的香气自己往林一鼻子里钻。周鹏跟在身后,他其实挺尴尬的,魏朝贵女基本上不会走在外面,这一路上林一走到哪里各种视线就追到哪里,跟看食铁兽上街一样。他同时也很不解,一个贵女为什么对灰扑扑的边城街市兴致这么大。
江骋没有把林一关起来的意思,只是让周鹏做好随行护卫,所以周鹏也没法劝。可他忍了一路,在看到贵女往雪域人扎堆的黑市里走时还是憋不住了,拦在林一面前,耐着性子比划着说:“此地、异族群聚……属下一人力薄,恐护卫不周,请贵女莫入。”
林一饶有兴致地看着男人再次跳起可爱的舞蹈,比划了一下:“嘎嘎→,嘎↓?”
人多,我别进去?
周鹏使劲点点头,林一便摸了摸他的头,虽然对那些光膀子黑皮男人有强烈的兴趣,但会跳舞的男人也很可爱,他都跳舞哀求我不要过去了。
林一在周鹏反应过来前飞快收手,哼着歌往前走,绕开黑市范围溜达着。
周鹏耳朵都红了,跟上走了几步,忽然反应过来,贵女摸他头时,好像没有抬高手的动作。
他的目光落在贵女背影上,轮廓修长但不细弱,脖颈长而优美,脊背挺直,身子微向前倾,明明前倾身子是一种贵女特有的仪态,是为了在尊客面前微微含胸缩肩以示柔弱的,可林一的前倾给人一种怪异感。
除去身体仪态,她的走路姿势有种诡异的又重又轻巧的感觉:胳臂半张如鸟类的羽翼半开,臂膀平抬而手向下垂,脚步沉重但略微蹦跶,偶尔跳跃式突进,身体摇晃幅度偏大,显得嚣张。不注意的时候还好,一注意到就感觉和什么玩意儿有种神似之感,周鹏痛苦地捂住了额头,他想起像什么了。
座山雕。
座山雕停在一个烤羊摊前,目不转睛看着晒得黢黑的老妇一层层往烤羊上刷油脂和香料,烤制活物这个林一很熟悉,她知道自然食物的制作流程,看虚拟文本上头那阵子也学过烤肉,烤的是虫族的尸体,一种叫绿血蝇的虫族,并成功熏吐九百五十二名战友。
烤羊的老妇人连忙擦了擦手,招呼客人:“吃羊?”
林一盯着油滋滋的烤羊,憋着嗓子学出了来到这个星球的第一个词汇发音:“吃羊~嘎?”
周鹏有些意外,但没多想上来付钱,这钱是江骋给的,原本让他去带贵女添置些首饰衣物日常用具,可贵女压根不跟着他走,把他当成马弁用,一路到现在才有掏钱的机会。
片刻后,林一坐在瓜城灰土墙根下的木桩子上,双手捧着一扇羊腿,很慎重地张了几次嘴。人形时喙部内收,唇瓣是很柔软的部位不具备撕裂皮肉的功能,羊腿烤得很完整,她下意识想要弹出爪钩撕扯,就先见到周鹏有些无奈地咬了一块羊肉。
林一对咬这个动作比较陌生,但看着眼前金黄的,诱鸟的烤羊腿,她生涩地张开嘴巴,避开柔软的唇,露出尖锐的齿,咔嚓一口啃咬下去。
丰富的油脂和香气在嘴里交融化开,瞬间击中了林一的心巴!
周鹏只是吃了两块切好的羊肉,用袖子擦擦嘴的工夫就看到林一手里空空如也,顿时一愣,羊腿呢?
林一舔了舔嘴巴,好吃,就是骨头有些不入味,渣渣的影响了口感,她看着周鹏,眼神很柔软的:“吃羊,嘎?”
晚上周鹏把林一带回宅子的时候,脑子里只剩下了贵女沙哑而低沉的嗓音,说出来谁会信啊!一个柔柔弱弱的贵女,吃掉了一整只烤羊!四个壮汉的食量!
周鹏是有些浑浑噩噩的,连向江骋汇报的时候都在走神,一会儿是林一揉他的头,一会儿是她柔软的眼神……他到底也还是瞒下了这事。
林一吃羊那会儿肚皮撑得比较圆,不过她的皮肤延展性很强,胃部的超强力消化酶是经过多次基因编辑的产物,吃完溜达了一圈,肚子就平了下来,体内有了充足的……呃,不算很充足,比起营养液完全满足数月战斗消耗,吃这样一顿自然食物大概只能维持一天的人形消耗,压根带动不起来鸟形,鸟形只能处于休眠期。
可还是好满足啊!
林一打着烤羊味的饱嗝张开双臂懒散地靠在椅子上,忽然耳朵动了动,听见外间有人脚步声,她闭上眼睛半睡不醒地打着瞌睡,没多久似乎听见里头有人的动静,两人又很快离开了,林一继续打盹。
送嫁仪仗次日启程,太守程欣有些倦怠,这一路从玉门到瓜城,驿站住着并不舒服,有时还要露宿,难得在瓜城住了一夜舒适的,又得早早上路。他打着哈欠来到车驾边,忽然看了一眼今天的萧玲珑,小公主红绸遮面,衬托得眉眼更加美了。
“待会儿离了瓜城,听闻雪域草原风大,故此遮掩一二,程太守为何盯着我看?”
程欣收回视线,他奇怪可不是因为萧玲珑遮面,而是她今日衣裳穿得怪异,怪素的,不似从前那个铺张的样子,这是提前习惯雪域习俗?
程欣摇摇头没再说什么,看到队里多了几个女子也不放在心上,前因后果他昨晚就弄清楚了。江骋从山贼寨子里救下的女子,在魏朝是活不下去的,跟着公主进了苏赫部落,反而也许能找一条生路。
庞六娘可不这么认为,她先前把江骋当救命稻草,现在已经恨不能活活咬死他,带着她们去雪域和亲!和亲!知道两年前静宁公主是怎么死的吗?远嫁和亲克烈部王子巴特铁木尔仅仅一年就被折磨致死,庞六娘以前见过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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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公主一面,是个穿一身蝴蝶鹅黄春衫,笑起来有一对很深酒窝的女孩子。
公主从臣曾在洛城面君时泣不成声,说公主下葬时尸骨不全,生前惨处,未敢一一报君。当时和亲的规格很高,有二十多位世家贵女作为陪滕从妾,也死得不剩几个了。世家贵女无不自危,庞家没出事之前,庞六娘已经在谈婚事。
萧玲珑这趟和亲自然也带了陪滕,有三十位,不过出了静宁公主的事之后,世族不愿送女从之,这三十个美人仅仅是从洛城周边良家遴选而来,这一路上都唯唯诺诺,比侍女的地位还要低。
庞家姐妹昨晚就想离开,别问两个孤身女子离开要怎么活下去,只要身段放得足够低,怎么都能活下去。
但江骋没有允许,事情已经到这个份上,多放一个人走就是多一份风声走漏,他不会做这样的蠢事。
庞六娘又恨又怕,庞十一娘则是情绪低落,她看着坐在车驾里伸头出来看风景的林一,低声对堂姐说:“那个小娘……她不会和我们一样的吧?”
庞六娘冷笑一声,没搭理。
她不搭理,林一反倒是跳下车驾凑了过来,这会儿正赶上骑兵休整,队伍停下,林一刚过来,就笑眯眯地对着庞十一娘说:“晨安。”
两人都愣了一下。
林一又摆了摆手,用虽然难听但很标准的洛下音轻声说:“鸿羽哥哥,既然已经有了人选,玲珑不能直接留在瓜城吗?”
“瓜城人多眼杂,且程太守……你留在瓜城危险……”
“只怕叫那些异族扣下……”
她竟是切换了两种语气在复述一场交谈,庞家两姐妹飞快地注意了一下周围,把林一拉得更近,示意她再低声些,林一声量没有压低,但周围确实没人注意这里,因为前面在埋锅造饭了,各有各要忙活的事。
等林一一通复述完,庞六娘鼻息咻咻,已经气得直翻白眼了,亏她以为林一的待遇好哩!原来是一对脏心烂肺的好鸾凤,拉了痴子做替死鬼!
林一嘎嘎催促庞十一娘给她比划,她听不懂昨天两人说了啥,但感觉音调复杂很有含义,自从昨天学会了吃羊两个字,她正在努力想要学会和人交流。
被催着,庞十一娘干巴巴地比划起来,她是有些比划水平的,因为她母亲就是一名哑妾,年轻时叫毒坏了嗓子,只能和她比划着交流,久而久之她也学会了比划,比划起来还很精准。
手语有极限,信息量太大没办法完全描述出来,林一也只弄懂了表层意义。
昨晚两人商量着,要送她一个老年男性。
庞十一娘在比划苏赫阿那可汗时,双臂伸展,画了一个大大的圈,又指了指地面。林一连连点头,哦哦,家里地盘很大,是很有钱的优质老年男性。
那幼崽人还怪好咧,她没有凭借武力去争抢幼崽的漂亮男人,于是大气的幼崽决定送她一个。
好鸟有好报!嘎嘎!
6. 第 6 章
庞家姐妹一片愁云惨雾。
庞十一娘算是明白了为什么她们走不得,她们知道林一的来路。江骋要替换公主,肯定不会是到地方再换,而是路上就调换过来。
那前头的老官知道个什么?他从玉门才开始送行,只说公主尊贵,寻了侍女替代见人罢了。世族历来有这样的事,贵女不轻见外客,有些名义上要出现的场合,以侍女着华服代之,就全了礼仪。作为领兵之人,其实只要江骋甘冒风险,事情就差不多定了。
林一对这两只傻鸟时不时的情绪崩溃已经习惯了,她提溜过两人,也见过萧玲珑和她的侍女,知道这个世界的女人没有第二形态。
当然了,在百鸟帝国的远古文明时期,本来就是没有第二形态的,最初大家都是鸟形嘎嘎,因为地面资源丰富,鸟祖们一个个落地生根,都成了走地鸡,羽翼退化后慢慢形成双臂,成了“人”的样子。后来跨入星际时代,百鸟先民又向往祖先的羽翼,历经百多代技术革新才开发出人鸟双形态可变换的基因模组。
这种基因模组植入非常痛苦,在蛋壳里就要开始改造,破壳后每年进行一次基因编辑手术,到十八岁改造完成。最初只有十分追求强大完美的雌鸟愿意让后代接受改造,后来技术成熟……所有的百鸟先民都不愿意试了:双形态同时消耗生命长度,原本能活八百岁的直接砍半,砍半!
这项技术很快被封禁,直到虫族天灾降临,源生战士流水线开启,才被复合编辑进源生战士的基因序列里。
所以林一压根不觉得这里的女人没有双形态奇怪,源生战士这种战争兵器才是异类。
一顿午食吃完,队伍继续上路,这趟林一从侍女的车驾坐到了萧玲珑的奢华车驾里,她有些新奇地看着素衣红绸的少女,戳了一下自己身上的衣服,颜色一样的。
“记住你们的家人还在洛城,从现在开始,她就是萧玲珑,你们的主子,听懂了?”
萧玲珑吹着指甲上新染的花色,撇了霓裳羽衣两个一眼,狠声说道:“可千万别以为能翻天!父皇弃我,叶家不会!”
两名侍女面面相觑,都伏在车驾地毯上连连叩头。
萧玲珑又笑了起来,柔声细语:“好了,不要再提这些伤感情的事,你们陪伴我也有很长的时日,我不会忘记你们的好,去了雪域,好好服侍公主,你们的家人,叶家会照顾好的。”
霓裳忍住酸楚,拉了一把羽衣,又给萧玲珑磕头,“主子,您在霓裳心里是唯一的主子,此去一别再无相见,霓裳最后给您磕几个头……”
羽衣也跟着磕,没磕几个,萧玲珑便道:“好了,心意到了就好,去给公主梳头,用心些。”
两个侍女都是很精明的人,霓裳去给林一梳发,羽衣为萧玲珑拆解发髻,林一的衣裳本就是江骋给的,和萧玲珑的衣裳是同工同料,蒙上红绸,只剩下些发式上的区别。
林一的头发黑长顺直,霓裳给萧玲珑梳过无数次的头发,每次都小心翼翼,养成了极为精湛的梳头手法。她很快为林一梳成一个双环髻,垂两挂辫子在胸前,簪戴了几枚宝石发饰,黑发底色映出缤纷五彩的宝石弧光。林一好奇地眨了眨眼睛,白皙优越的脸庞微斜侧抬,疑问发声:“呜嘎?”
聊着天,为什么突然过来捋她的头毛?
萧玲珑正抱着她的白猫儿抚摸,见到林一装扮完,倒是有些惊讶,“有些样子嘛,给她上妆。”
鼓捣几下头发对林一来说没什么,霓裳拿着尖锐物体——眉笔向她靠近时,她就本能挥开霓裳的手了,滚蛋!
车驾里的动静引起外头注意,江骋的声音从外间传来,“怎么回事?”
“无事,公主闹脾气呢。”萧玲珑前一句话是对外说的,后一句转而压低嗓音,“不上妆也罢,雪域那些……嗤!等到了苏赫部,记得看紧了她,别闹出笑话。”
霓裳揉了揉被撞痛的腰,忍痛点头。
萧玲珑让羽衣收拾她要带走的东西,几样她喜爱的首饰自然要收拾起来,她用惯的茶盏杯碟打碎了也不肯给别人用。至于其他的,她都不甚在意,这趟离开雪域后,她会去投奔外祖母,叶家这几年虽门庭寥落些,却也是镇国柱石大将军的府邸,不是那等破落寒门。
魏帝萧宏少年登基,历二十三年,子女十二人,其中公主七位,两年前的静宁是五公主,萧玲珑是最小的七公主,上头的六姐是皇后所出,和萧玲珑同岁。
看似做姐姐的嫡出尊贵,但皇后只是魏帝皇子时期的发妻,属江淮豪族之女,中品世家之门,倘若不是外祖父几年前伤病去世,和亲的人选不会是她。
萧玲珑想到外祖家,指甲不自觉掐进猫身,她是决不能真去和亲的!
白猫尖锐地哈气,挣脱萧玲珑的手跳到箱笼上,林一谨慎地看着这个四爪蓝眼的雪白毛绒生物,不知为何感觉到了一种熟悉。
总不能真的是那个吧?
接下来的时间里,林一和猫维持了一个岌岌可危的平衡,她盯着猫,不敢轻举妄动,猫看着她,爪子跃跃欲试但就是莫名不敢挥下,直到夜晚临近,就地扎营,林一一拍大腿!
艹!她就说熟悉,这是星网虚拟毒鸟食里经常出现的贵重宠物,猫!
那些霸道雌鸟通常会以漫不经心的姿态丢给男人一只猫,轻描淡写地来一句“啊,两个资源星球换的,给你养着玩吧”,别看毒鸟食里经常写这个桥段,越是没有才越是会写进文本里啊!
据说猫都来自一个叫喵星的偏远星球,所有出口的猫资源都经过基因洗礼,无法克隆批量制造,是上层的上层才可能拥有一只的贵重宠物。
其实雌鸟哪里喜欢什么猫,不过是那些敏感脆弱的男人爱猫,那些天杀的猫贩子才把这同样敏感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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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小东西炒作上天价。
林一跳下车驾。
经过一天的路程,庞家姐妹已经冷静下来了,世家贵女善于权衡利弊,倘若认了林一是公主,她们是一个山贼窝里出来的,天然比那些陪滕从妾和林一的关系更近。和亲公主的身份是危险,可一定会被带去雪域的情况下,还是有些地位更保险,何况魏朝公主和亲制度几百年下来,真的惨死到人尽皆知的,也只有静宁公主一个。
往好处想,也许是静宁公主嫁的人选不好,雪域三可汗名声赫赫,塔塔尔、苏赫和克烈,这一趟的和亲嫁的又不是克烈部,而是苏赫部,克烈部经常组织骑兵南下劫掠,和魏朝有血仇,嫁公主本是为了缓和关系,人家拿你当儿戏。
萧玲珑这趟要和亲的苏赫部,庞家姐妹真不熟悉,只是知道可汗苏赫阿那是牧民出身,牧羊人的儿子,少年时推翻旧主,率奴建部,三十年来征伐攻杀,占据雪域中部最大的草场,好像还和魏朝通商,关系不错,除此之外就不知道了。
庞六娘声音压低,对林一说:“今天车驾里,她们说什么,你……”
对上林一在夜色下显得越发流光溢彩的圆眼,她噎了下,只觉得这眼神真他娘的智慧,不由揉了揉眉心,让十一娘去和她比划。
林一不是复读机,她说了几句就不耐烦,往队列外面走,今天在车驾里往外看的时候,她看见不少活物,现在准备去捕猎。她没有欠账的习惯,前天吃了两姐妹的白团子,虽然没咽下去就被抠出来了,昨天吃了烤羊,今天吃了两餐饭,她都记着呢。
霓裳和羽衣过来拦她,林一不耐烦准备把人撵开,一回头对上周鹏的脸,她态度又软化下来,眼神又很柔软了,“嘎,吃羊?”
周鹏深深看了她一眼,做了个请的手势,“……殿下,程太守求见。”
七月的雪域还不是雪域,是一片草海,蚊虫极多。士卒们五人一伍,三伍合伙点燃火堆,架起行军锅,放一把炒米和肉干,咕嘟嘟炖一会儿就能喝肉粥了。程欣不吃这个,他这一趟带足了辎重,两个厨役给他炖汤烧菜。
程欣这会儿吃不下饭,他面有疑虑地看着江骋,这疑虑迟疑只是一种刻意摆出来的表情,心里头都快要骂死江骋了。
你要搞替嫁,你来时就替好了啊!一定要在他经手的这段路程换吗?当然他也知道,可能前期在魏朝境内,经过一些世族的地盘上不好弄这些,也许那会儿江骋和公主的感情进展还不到为她冒险的地步,但是!凭什么把他也拉上啊!
江骋没有解释太多,只是俊脸含笑,“公主尊贵,恪守礼法,经玉门时特意以北山公家伎代之,如今已至雪域,殿下感太守一路护送,故来相谢。”
在魏朝,三品以上可称公,常以字冠公前,以示尊崇,北山公指的是怀远将军郑石,字北山。
程欣暗藏的怒火顿时消弭许多。
7. 第 7 章
五年前,镇国柱石大元帅叶朔病故于武威城,满城缟素,全军披白。
虎倒雄风在,其一生义子、下属与故交均在军中朝上任职,怀远将军郑石就近坐镇玉门关,程欣心里骂娘,他是军来我是政,坐席排序他在上,年前开过一场会,我得尊他北山兄。
实际上郑石这个狗人,上位不择手段,当初叶大元帅一生四子,全部战死边关,那时郑石为叶家幼子的麾下猛将……啊这是郑石自称的,其实就是披甲亲卫。
这狗人正是在叶家幼子灵堂上磕头拜父,咬破舌尖哭成死狗,就地打滚磕头十二,称要为将主侍父,要为老元帅养老摔盆,当场连姓都要改。叶老元帅虽然推拒了改姓这事,但认了义子,最后那几年一直在为郑北山铺路,把许多老兄弟的交情带他认了一遍。
军中是最讲人情的地方,郑石的起点够高,也并非没有本事,叶大元帅的无形资本叫他吃够了红利,如今不过是庇护一女子,这人情郑北山不可能不还。
……就算本来没打算还,当江骋带着萧玲珑去他郑北山面前,他还是不还?他帐下多少叶老爷子的旧部眼睁睁看着?
程欣视线远远看向公主车驾那里,别有意味看了一眼江骋。
萧玲珑的生母彤妃是叶老元帅仅剩下的血脉,早逝之后,唯一血脉就成了萧玲珑这个外孙女。魏帝久居庙堂之高,看不见底下的暗流涌动,权衡了轻重,以萧玲珑这个母族败落的公主为弃子,可在某些人的眼里,萧玲珑的重要性不亚于一条通天梯。
可你凭什么扯上我啊!
程欣实在是脑壳剧痛,但在看到周鹏引路带来的林一时,忽然就不痛了。
素衣双环,美人流光,萧玲珑在洛城以美貌传名,公主就是公主,洛城富贵锦绣堆里娇养十几年的派头,岂是那些鹌鹑似的平民少女可比?想寻人替嫁也不可能是家伎代之,程欣看着缓步走来的林一,把心放了一半在肚子里。
他故作责怪地道:“江校尉真是瞒得严实,那位北山公家伎也真是、好演技啊!”
话到后面还是忍不住刺了一句,他这趟原本不准备担任何风险的,他也没想要任何叶家的好处,却被拉上贼船。
周鹏在前面主要是起到压低林一走速的作用,他昨天就发现了,如果让林一在前面走,她的走姿会逐渐放大,最后形成身子前倾胳膊半张,大步前行偶尔跳跃突进的座山雕走姿,嚣张中带着一丝莫名的鬼鬼祟祟……总之这种走姿是不能叫程欣看见的。
步子只要放缓,林一的姿势就不会很外放,尤其她脊背挺直,脖颈高抬,露出纤细雪白的脖颈,是非常好的贵女仪态,程欣松了口气的同时对林一笑着说:“殿下,过几日就要到苏赫部了,毋忧毋惧,苏赫部不同于克烈部,苏赫阿那汗是雪域难得的贤者,三位王子也……”
程欣的话自己掐断下去了。
虽然不知江骋哪里找来一位端庄美貌的贵女,但世家就是世家,尤其是上品世家,是很难接受某些雪域习俗的。曾有贵女斥其为“禽兽行”,子继父妃,弟娶兄妻,可汗继位,妻其生母之外诸女,桩桩件件,都在把魏人世世代代的儒家正统观念按在地上锤。
林一打量着程欣,看了看江骋,这就是要送给她的优质老年男性吗?怎么说呢,她不是很喜欢。
刚准备开口,周鹏就轻轻拉了一下她的衣袖,这原本是想阻止林一开口,但林一误解了,以为是小男人吃醋,顿时嘎笑了一声。
草原的夏夜蚊虫侵扰不绝,程欣邀请林一来熏艾草,想进一步观察林一能否合格,但林一不怎么喜欢他,想哄周鹏去,摆摆手就拉着周鹏走,一路嘎嘎嘎直叫。
程欣回头,看见江骋的微笑,少年将军一身玄甲齐整。夏夜燥热加上火堆在旁,许多士卒都把披甲解开,从军容整肃变成了一堆散兵游勇,江骋不是不热,他脸上一层薄汗映照俊容,却一丝不苟穿着甲胄。
“江校尉,你要和我讲实话,此女来路可有问题?”程欣皱眉低声,“她……”
远处传来一声嘎嘎大笑,打断程欣未尽之言。
江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也低声道:“并无后顾之忧,待婚宴结束,太守即可返程。程公,咱们说明白话,历朝历代嫁过去的公主,您知几分真假?”
程欣没有开口,深深看江骋一眼,往火堆里添一把艾草。
这样聪明的年轻人,可真不像是为了美人冒风险的情痴,人只要有权欲,看起来再温柔情痴,在他这样的官场老手眼里,目的性也是极强的。
没本钱的人想往上爬,要么拉下脸给人做干儿,要么靠给人做女婿,前者招笑,后者招骂,都是名声上的瑕疵,有路的人可不会选这个。
当年江家双虎共镇三关,黑水军战旗所到之处,雪域各部莫敢争锋,统万兜鍪何等威风,他们也没想到,自家的虎子会落到这个地步吧……
程欣不再多想,端起僮仆呈上来的撒了干葱的鸡茸肉丝粥,把那点涌上来的情绪咽下去,只留肉糜醇香的余味。
今日话尽了,江骋笑容收敛,向程欣告辞,脸上始终没什么情绪,只是黑眸沉沉,朝着车驾方向走去。
“哎,别笑别笑!大丈夫生来立在人世间,打不折的骨头熬不烂的筋,这膝盖能值几两钱?可怜那恶霸被我钻了胯,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先前可说的,钻一次给一两银,兄弟们,你们猜那天我钻了多少次?把他脸都钻绿了!”
一个瘦猴脚踏着兜鍪,正和几个士卒嚷嚷着,似乎很享受这些投来的目光,他满脸的得意和沾沾自喜,高声叫道:“我韩小六当时就立誓,要跟这恶霸斗到底,一时的胯下之辱算不得什么——就是可惜呀,那狗东西他不认账了!不过没事,从此小爷走在街上,那恶霸可是躲着我走!”
人群哄笑起来,有个老兵笑得眼泪都出来,捂着肚子说:“小六,你可真是……”
韩小六更加得意,“公主殿下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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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的姐姐都给我赏钱呢!小六在这里逗兄弟们一乐,大伙儿这么一听……你们你们,都别走啊,至少一人一把炒米要得的!”
众人顿时四散而逃,韩小六咧嘴作势去追,忽然看到没跑的老兵脸色剧变,随即一阵大力从后心传来,他往前扑到在地时顺势滚了两下,卸去大半沉重的力道,还是忍不住咳出一口血沫。
抬起头,是江骋冰冷的脸庞。
瘦猴韩小六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出口的只有剧烈的咳嗽,他挣扎着爬起来跪伏在地上,瘦削的身子颤抖得像风扫过的枯枝落叶。
有来不及跑的,也都不敢说话,江骋手在刀柄上摩挲数下,看着韩小六吐出一口血的样子,沉声道:“洛阳禁卫,谨言慎行,莫叫边卒看笑话……自去医者那里看伤,寻周副将领药钱。”
等到江骋走了,众人都围上来,老兵把韩小六扶起来,却见瘦猴少年缓了口气,吐出舌尖给他看,“老张叔,我没事儿,我咬了下舌头,我装的。”
老兵一噎。
众人之前看他颤抖吐血沫的样子,还以为江骋一脚给他踹不行了,这下子都忍不住笑骂起来,只是声音放低了,怕叫人听见。
士卒这边的这点动静没引起林一的注意,她逮住了一只黄灰兔子,正坐在车驾横栏上剥皮,白猫蹲在车驾里的箱笼上趴伏蹲,两只猫耳朵紧紧抿起来,漂亮如琉璃的蓝眼里倒映出林一按着兔子扒皮的身影。
昨天林一在烤羊摊看见了制作食物的流程,要先剥去毛皮,划开肚腹,取出内脏,再涂抹料水,上架火烤。
后面的流程她还没学会,不过剥皮清理内脏是很简单的事,这里的人没有鸟形,剥皮时使用铜铁器具,是远古文明的标配了。入乡随俗,林一借了周鹏的匕首,等料理完兔子,一刀劈两半,一半去给了庞家姐妹,一半送给周鹏。
周鹏显得有些受宠若惊,几次试图开口,又不知说些什么,有些干巴巴地:“多、多谢……谢殿下赐食。”
林一朝他摆摆手,嘎了一声。
昨天的烤羊很大一只,今天还白吃了两顿糊糊,她觉得这个份量还不够,这里的人都比较柔弱,男人女人都是,所以才要群聚迁徙吧?而且还几次试图阻止她离群,林一很珍惜这种真挚的关心,所以她决定夜里出去捕猎,不叫他们担心自己。
入夜二更,林一鬼鬼祟祟远离驻地,还没走出多远,看到有个矮瘦身影坐在一个草坑里,正在编织着什么。
林一的心顿时柔软下来,听说百鸟先民时期,男性会为雌鸟编织衣物,还有传统的编织节,在她的印象里,男性都是非常心灵手巧的小可爱。
她凑过去看。
韩小六正在专心致志地扎草人。
*
韩公讳六,淮阴人士,家贫。少时父死,母卧病,尝于贩猪时遇恶霸索钱银。不从,即受胯下之辱,谓其少有坚韧,经辱不改其志。
——《史记.韩侯列传》
8.第 8 章
月色朗照。
林一的动作非常轻,她勾头直凑到韩小六发顶时投下一小片阴影也没有被发觉,韩小六只是本能侧了一下手,想找个有亮光的地方。
才低头就看见了一双细缎镶珠的女鞋,手里的草人吧嗒一下落地,向后瘫坐,抬起头才看到饶有兴致低头看他的林一,对上那张白皙漂亮的面容。
韩小六吓蒙了也没叫出声,好半晌,诺诺地道:“小人在此,只是……编些小玩意儿,是些草蚂蚱之类……贵人,小的……”
草人还没成型,只是个扎成三角的隐约半身,最出格的大约就是那个仿江骋束冠的脑袋,但草编粗糙,看着并不相像。放在平时韩小六能言善辩,早就一大通解释推脱干净了,可林一俯瞰着他的视角极其高大,夜色下一双流光溢彩的眼睛叫他慌了神,整个人身子麻麻的,腿在细微痉挛。
这是弱小生物本能对强大生物的畏惧,浑身上下每一个血肉单位都在催促他尽快逃离,身体已经做好压榨一切潜能换取速度的准备,但大脑没有反应过来。
换句魏朝方士的话来说,这叫灵性。
林一声音低哑而轻柔,“晨安。”
“晨……晨什么?”韩小六懵了,看了看周围的夜色,他长得不算难看,面黄而两颊无肉,五官倒有些清秀样子,只是看着很小,林一不至于对这种半大幼崽起什么心思,她这两天见的男人很多了。
林一坐到韩小六身边,捡起草人递给他,又嘎嘎两声,用肢体语言催促他继续编。
大概是夜色比较好,贵人看着也没有明显的不喜,韩小六一头雾水,但还是拿起草编的半人,犹豫了一下,搭了几根青草,拆了草人头冠,慢慢地扎成个简易的草编花篮。
最后几扎快要收尾的时候,林一忽然站起身,韩小六以为是贵人终于不耐烦要走,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心里又有些暗暗的失落,毕竟……他这辈子还从没和贵人这样靠近过。
林一几步跳跃式突进,翅膀从背部正要挣脱衣裳撕裂而出,忽然收拢回去,伸长脖子,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堪称放炮的巨吼:“嘎!!!!!”
“嘎嘎!!”
“嘎呜呜~嘎嘎!!嘎!”
……
接二连三的巨吼不断传来。
整个驻地的人和马都被惊醒了,也惊动了远处奔袭而来的一伙骑兵。
林一揪起韩小六往回走,韩小六维持着一个被吓瘫的状态,呆滞地看着林一,又看了看自己压根沾不到地的双脚。
不是,怎么回事啊!
江骋是枕盔而眠的,第一个提刀出帐。夏季的雪域多蚊虫,许多士卒睡在帐子里,江骋的麾下兵卒很快完成集结,程欣从玉门带来的步兵略有些疏懒,但也很快披甲归队。林一把韩小六扔掉,抓起眼睛都还没睁开的庞十一娘,大声嘎嘎,辅以肢体动作。
庞十一娘一下子就醒了,江骋大步走来,先问巡兵,“发生何事?如何叫嚷这么大声?”
巡兵头领呆住了,啊?那么大声是我能叫出来的?我还以为是夜里惊雷了!
庞十一娘听完林一的嘎嘎——好吧主要是看她比划的样子,有点迟疑,林一催促,“嘎嘎嘎!”
有一伙敌军过来了,骑着大耳朵毛茸生物,每个人骑一匹带一匹,人数不过千,直奔着我们来的,毛茸生物屁股后头挂着很多血糊糊的人头,是非常凶狠的敌人。
“将、将军……”庞十一娘都快要哭了,硬着头皮在林一的催促下开口,“公主说,说有一伙人马在朝着我们逼近,有很多人!”
江骋的视线落在女眷处,萧玲珑黑发垂地,衣裳已经换成侍女的形制,只是外头换了里面没有,从没有系拢的外衣下露出一截没来得及打理好的霜色绸料,她正满脸厌烦看着林一和庞十一娘。
林一伸出五根手指,又伸出另一只手,比划了一下已经集结起来的士卒,庞十一娘虽然瑟缩,但又大着胆子说:“公主说,一千人左右的骑兵……”
程欣来得最晚,打着哈欠刚过来就听见这话,揉了揉眼睛,询问性看向江骋。
江骋一个眼神过去,几名老兵立刻趴伏下来听地面震荡的动静,士卒们原本低低的交头接耳的声响立刻被按下,良久,有人迟疑地站起来,没说话,只是对江骋摇了摇头。
陆陆续续有老兵站起身,只剩下和韩小六熟识的老张叔还在细听,他最后一个站起身,高声说:“少将军,真的有敌军接近,距离我们大概有五六里路,不少于千人骑兵。”
江骋立刻道:“步兵执槊,骑兵上马,备好弓弦,踩灭营火,随我来。”
扎营不是胡乱扎的,江骋在入夜前将营地设定在这处草坡下,令女眷工匠等避在地势最低处,弓兵在内,步兵在外,摆开军阵。等了约有一刻,便有明显的马蹄震动声,骑兵如风,转眼便显露全貌。
夜色下先锋打火把,金斧旗帜飘扬,约莫一千人的骑兵奔袭而来,领头的首领似乎很意外江骋这支送嫁的仪仗队有这样充足的军阵等待着他,停下马蹄,阴鸷面容上露出一个笑容来,大声呼喊了几句。
程欣也在马上,江骋朝他看来,程欣拧起眉头,“他们说是苏赫部的迎亲队伍,为首的人自称是大王子苏赫铎。”
“劳太守问询,雪域可有深夜迎亲的习俗?”江骋只是冷冷说了一句,手里弓弦已经拉满,对准领头之人的脖颈,箭簇的寒光在夜色下透着一股淬毒的冰寒。
领头的人又是大声嚷嚷几句,似乎是要避免误会,他让身侧的骑兵们都收起弓弦,自己往前走了几步,又笑又嚷着什么。
程欣和这人对嚷几句,有些无奈地道:“铎王子声称,对未来的妻子很好奇,雪域敬重勇士,也敬重勇士的子孙,请公主出来相见,只要见一面便退兵。”
两军之间的距离颇有分寸,都在弓兵射程之外,而苏赫铎一人策马前进,走到中途又叫嚷起来:“请公主出来相见!堂堂毗伽叶朔的血脉,莫非不敢人前一见吗?”
毗伽是雪域一个大语系的词汇,乃是军功卓著的战将称谓。雪域语系混杂,学起来很不容易,程欣的雪域语只能用来日常交流,不过这话也不必他翻译,这位苏赫铎王子前头嚷嚷那么多句,这一句却是字正腔圆的魏语,还带着洛下音的腔调。
程欣只回了一个音节,就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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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的马头被什么拨开了,一个高挑的身影从他和江骋的马之间大步走了出来。
林一站在当中,双臂张开,倘若对面的苏赫铎养过鸡,大约就能看出这个姿势非常像是护窝的老母鸡。林一冷冷看着对面的敌军,虽然对面都是男性,但别家和自家的能一样吗?虫族可是男性上战场,女性在后方产卵,她难道会怜悯那些虫族的男性吗?
就在林一走出来的那一刻,苏赫铎猛然抬起手腕,袖箭三发对准林一面门发动,箭簇寒光转瞬逼至!
江骋没放下的弓弦陡然抬起,一箭射向苏赫铎,发箭时刻意略微偏移,与此同时叮叮当三声响,林一摸了摸眼皮和脑门,什么玩意儿弹她三下?
来人肩膀被射中,还有些庆幸好运,下一秒就看见一个人影噔噔蹬蹬八步上前,随后天旋地转,他被一股巨力从马上拽离,抓起来砸地三下,马受惊吓向后要退,又被来人按住马头。
“嘎嘎!”一声熟悉的大吼在耳边震响,苏赫铎耳孔流血,人事不知,两方的骑兵都有些懵,尤其是对面的金斧旗帜下,众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先前来时发现魏朝那边军阵齐备,不是好啃的骨头,王子不是说,骗杀了对面的和亲公主,大家一起跑路吗?
怎么现在好像是……王子快死了?
林一牵马提人往回走,江骋在原地没动,程欣下意识地侧开马头把这位勇士让进军阵里,不料林一只是把俘虏扔下。她拍了拍抢来的马,就翻身上马,再次拨开两人,这次她一骑在前,居高临下威慑着对面。
骑在马上,林一算是明白了为什么这里的男性喜欢骑马了,坐得高高的吹着夜风,真的很有感觉!
就在对面想要缓和一下气氛的时候,林一又伸长脖子嘎嘎两声,这次的嘎嘎比较轻,是一种带着疑问的语气。
静夜里,马蹄声由远及近,一张金斧旗帜远远飘扬在夜色里,一个乌眉俊眼的高大雪域将领骂骂咧咧冲阵而来,身后数千骑兵呼喝长啸,裹挟着夏夜的燥热,如同一阵狂风席卷。
“早俺就说,这些蔑儿乞的熊玩意儿,人阴不咋地,公主别叫给抢喽,弟兄们紧着跑!”
转瞬到近前,雪域将领一马当前冲到那伙先来的雪域骑兵面前,一刀当啷挥砍而下,折断金斧大旗,揪着一个盔甲壮汉怒喝:“铁木尔,嫩个鳖养的死哪垓去咧?公主嘞?”
盔甲壮汉被勒得翻白眼,有两个人陪着笑来劝,“铎王子,铎王子,我们铁木尔王子只是好奇公主的模样,绝对没有偷偷来抢公主的意思!您松手,松手……看您急得直说魏人的话,咱们也听不懂啊。”
乌眉俊眼的雪域将领一把扔开盔甲壮汉,这才把视线投向一骑当先的林一,夜色下一双流光溢彩的瞳冰冷地盯着他,像鹰凖盯着猎物的姿态。
将领愣住,周围人还在劝,“铎王子,您是正经来迎亲的,刚才我们王子被那娘们捉去了,可真不愧是流着毗伽叶朔的血,那娘们比母狼还凶……还要劳您去说说情,叫她放了我们王子才是……”
真正的苏赫铎立在马上,不说话也不动,好半晌才呐呐地道:“俺亲娘咧。”
9.第 9 章
三方对峙,但其实气氛不算凝重,魏国这边本就是送嫁而来,迎亲的正主又带着大量兵马,这仗是打不起来的。
程欣起先十分警惕,他虽然没见过苏赫铎,但看得出来前头来的骑兵来者不善,后头的大股骑兵明显是追踪而来,倒也知礼,便放下几分戒心。
苏赫铎跳下马来,把兵器斜插入马鞍后桥,大大咧咧往魏军这里走,高声叫道:“昂,俺没有不好的意思,恁们不要慌!”
程欣没听明白他的意思,听着也不像雪域的语言,只觉得这声像极了叫驴,正在拨弄马耳朵的林一下意识地重复了一句,“昂?”
苏赫铎咧起嘴巴,原本俊朗的五官在这音调的衬托下莫名多了几分憨气,他走近几步,停在林一马前,这次没有用魏人语,而是雪域的语言,声音放得低了些。
“公主,我阿父让我来接亲,带了足足三千轻骑,这路上您横着走!铁木尔也别放了,克烈部正在咱的草场上做客,直接带他爹面前!”
程欣有些意外地看了苏赫铎一眼,轻声而快速地和江骋翻译了一遍。
林一听不懂,苏赫铎也知道林一听不懂,翘首盼着程欣这一看就聪明的老官翻译翻译,却只见他向着那个魏人将军说话,脸上顿时显露几分不满。
江骋深深看了苏赫铎一眼,命人收起兵刃。
这会儿三更过半,没人有睡意,索性相隔了半里距离,各自埋锅造反,吃一顿热乎的。
苏赫铎是从自家部落出发,行短途来迎亲,带的军粮充足,不过大多是些炒米肉干奶疙瘩之类,魏军这里好不到哪里去,在瓜城补给了一回,方便带的只有面饼炒米,一个锅一个锅咕嘟嘟冒粥泡。
林一眼巴巴看着,她这两天吃过馒头,吃过烤羊,也喝过炒米炖的军粮粥,每一顿滋味都很好,现在大伙又开始做饭了,今天会吃些什么呢?
霓裳和羽衣带着几个小侍女很快来到林一坐着的车驾边上,每人手里一个托盘,一荤一素的炖菜,一份冷盘,两种酱料,主食是蒸的桂花馅的甜饼和一小碗稻米饭。
按理这菜不是给林一吃的,可昨天江骋和程欣达成共识,萧玲珑名义上已经不是公主,厨役们精心烹调的餐食总不能端去她面前,这样做得太明显。何况人家苏赫部的王子已经到了,正目光灼灼看着这边呢。
“殿下,这是今天的朝食……”霓裳小心翼翼地铺好毯布,自从出了玉门补给较少,萧玲珑每餐都会发脾气,她喜欢新鲜的吃食,厌恶风干熏干的肉类,偏偏每顿都只有这些。
林一拿起勺子,说了句“晨安”,先喝掉一盅风干鸡汤,把里面铺盘底的鸡肉也捞出来吃,她已经学会吐骨头了,呸呸两下吐骨在地。随后左右开弓抓起桂花蒸饼大嚼,素炒的野菜和干煸火腿片搅合搅合拨进嘴里,最后甜咸两种酱料拌着稻米饭往肚里倒。
全程不到一刻钟,林一连个饱嗝都没有打,擦了一下嘴巴,眼神非常柔软地看着侍女们,再次道:“晨安。”
她把这个词当成一个友好词汇,因为周鹏两次笑着这样对她说晨安,她和别人这样说时,也没有人反应不对,说明这是一个很好的词。
霓裳羽衣对视一眼,很小心地低声询问:“殿下……饱了吗?”
林一没听懂,观望许久的苏赫铎忍不住提着一只刚烤好的羊腿走了过来,近前又有些羞涩,咕噜了几声雪域的语言,把金黄流油的烤羊腿放在林一面前的毯布上,然后转身就走。
“嘎,吃羊……”林一又说了一句她懂的词汇,抓起烤羊腿,咔嚓撕咬下一大块肥嫩羊肉。
香气充盈五窍,林一美滋滋地闭上眼睛,一口接着一口地吃,直到啃干净羊腿肉,才恋恋不舍放下,要是虫族能有这滋味,它们能活成星际天灾?得被追着吃绝!
先前被林一阵擒的巴特铁木尔便是在烤羊残余的香气里逐渐清醒,睁眼就看见林一慢条斯理地放下一根啃得反光的羊腿骨,惊叫出声:“噫!不可能,我明明中了的!”
他说话声音太大,惊动苏赫铎,苏赫铎几步上前一巴掌扇在他脸上,“该死的畜生,你中了个甚么?”
巴特铁木尔被这一嘴巴子打得晕头晕脑,本来耳朵就被震出血来,身上还有箭伤,一时压根听不清苏赫铎说了什么,只含含糊糊地说些“不可能”,“明明射中了”之类的话,众人见他惨状,都忍不住哄笑起来。
韩小六笑得最大声,别人都不笑了他还没收住,被老张叔拉了一把才反应过来,灰扑扑溜进人群。
苏赫部的骑兵也笑,而且是没有任何收敛的笑,相比起来巴特铁木尔带来的那群人——早先虽然竖着苏赫部的金斧大旗,但实际上他们是克烈部的精骑,是跟着大王子巴特铁木尔出来参加苏赫部婚宴的。老可汗蔑儿乞拔都四天前出发前往苏赫部,既是为了参加苏赫阿那汗的婚礼,也是把一年一度的部落集会带到了苏赫部的大平原上。
夏秋之会,适婚男女集会一地,男子进行游猎比武摔角马球之类的比赛,优胜者可以优先邀请心仪女孩“宿夜”。女孩们也会载歌载舞,跳的好的唱的好的,被鼓掌最多的,也会主动邀请男子进帐篷,可以说雪域一年到头,这夏秋集会是最热闹盛大的节日。
这种节日盛会通常只会由大部落举办,小部落没法提供足够的场地是一点,没人会愿意自备干粮赶好几日甚至十几日的路程,只为了参加小型的集会,睡几个不合意的对象。且雪域里有约定俗成的规矩,大部落举办集会期间不得互相攻伐,有违反的,下场往往是雪域除名,保证了繁衍期的绝对安全。
老可汗带的人数多,启程也早,大王子巴特铁木尔本是被安排守家,给他留下的人虽不多,但都是精锐骑兵,老可汗走后,他的心思就活络了。
夏秋集会期间不能攻伐雪域任何部落,巴特铁木尔也不愿意犯这种众怒,他率兵出行,先劫了一通魏人边关村落,在回返时意外发现魏朝的和亲公主车队痕迹,心思更加活络,倘若不留痕迹截杀这一行车队,那好处是不可言说的。
谁说就这么巧,遇上来迎亲的苏赫铎,也不知苏赫部是脑子有毛病还是什么,带了足足三千轻骑兵,接个亲哪用得上这么多人!他那会儿迎静宁公主时,可就三五百兵的排场。
总之糊弄苏赫铎那个憨子是很容易的,巴特铁木尔一通恭维又敬酒,灌得苏赫铎七晕八素,入夜撂下苏赫铎一行,连夜准备奔袭杀穿和亲公主车队,至少要杀了公主本人,他名义上在守家,而苏赫铎出来迎亲,公主死了,这事还能推在他头上?
可事情咋就不按他设想的来?
巴特铁木尔躺在草地上,手捂着箭伤,耳朵嗡嗡地疼,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反复复盘自己的行动,都没感觉自己哪出了问题,最大的问题大概出在魏人公主这里,他明明中了的!夜色太黑看差了?不可能啊!
雪域的白天很快来临,林一把自己的俘虏拎起来拴在车驾上,她吃了一顿美滋滋的饭菜,又很想出去打猎,但大伙明显是急着迁徙,只能把欠账记下来。她昨天缴获的那匹马很高大,雪白毛茸且听话,而且载重能力不错,林一骑上马,再也不肯坐回车驾。
“公主,此去沿河北上,约莫两个白天的路程,你……你要不要坐我们的车驾?”
苏赫铎站在马下,眼神有些飘忽,但还是瞪程欣一眼示意他快翻译,夹着嗓子说:“我们带的是铁勒族的高车,又大又平稳,最适合草原行走,比魏人的车驾中用!”
事实上程欣翻译啥林一都听不懂,但苏赫铎说话时会本能辅助一点肢体语言,林一骑在马上居高临下看着他,又看了看远处车轮很高的大车。
她摇了摇头,骑马很舒服,她很愿意骑马,坐车不舒服,狭窄的空间会让她想起飞舟里度过的十年时光。
源生战士一辈子都是不落地的,百鸟帝国的下属星球无数,没有一个星球会接受源生战士的飞舟停靠,自然公民和源生战士是被严格隔离开的。源生战士只能待在飞舟里,待在太空驻军地里,永远等待指令,永远不停歇奔赴向一个个战场。
真是艹她们鸟爹的蛋。
还是这里的原始文明好,天高地阔,叫鸟欢喜。林一嘎笑一声,捏了捏身下白马的耳朵,学着骑兵们策马前行,苏赫铎追了几步,也翻身上马。
苏赫部的三千骑兵在车队两侧护送随行,这是真正的迎亲排场,克烈部的千余兵马只能灰溜溜跟在后头,不敢做出任何有误会的举动,王子还在人家手上当俘虏呢。
两个白天的路程其实是按苏赫骑兵行军速度算的,魏朝的车队经常走走停停,没那么快,但那是要迁就女眷的情况下,萧玲珑和江骋两人也经常找借口拖延。现在是林一在前面策马,带动整个车队,在第三天的傍晚就到了苏赫部附近的乌古斯大河谷,虽是傍晚到,但清晨时就有快马去部落里报讯。
河谷两岸有许多白色的毡帐,牧羊人赶着牛羊饮水,有晒得黝黑的妇人在河边淘洗,半大的小子抱筐捡牛粪,青葱的草原上一团团的牛羊移动,与蓝天连成一卷画轴。
苏赫铎似乎很喜欢这情景,大声地呼啸起来,远远近近立刻有羊叫声回应他,林一看得稀奇,也跟着大嘎一声。
果然也有羊叫回应。
林一盯着一团团的羊群,嘴巴咧得很大,她认得羊,在烤羊摊看过活羊宰杀,不过不认得牛,但牛看起来更庞大,养这么多,一定也是为了吃哒!
过大河谷抵达仆固平原,这里的地势更加平坦,毡帐更多,远远的就见到一片黑帐连营,有别于那些杂乱的白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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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帐的规模极大,呈半环绕式拱卫最大的黑帐,地面本该长草的地方已经被踏平,人来人往,多为披甲壮士。
苏赫铎又忍不住大声呼喝起来,很快就有人跟着呼喝,穿云裂石般漫卷平原,有鼓声随即响起,肃穆的连营黑帐内外顿时犹如活了过来一般。
此时天色将暗,有侍从添火,有青年男女升起篝火,歌舞声伴随鼓声欢腾,林一看直了眼,她大概似乎明白过来,这是一种很盛大的欢迎仪式。
三声响鼓过后,人群避让开来,一骑黑马在前,身后骑兵打着火把衣袍猎猎跟随其后,有人握拳抵胸口,高呼:“阿那是永不坠落的日!”
一声呼喝炸进人群,犹如热水进了滚油锅,顿时引来无数行礼呼喊,渐渐从纷乱到齐整。
人群高呼不绝,天色彻底暗下,平原上的火光却聚拢起来,当真如同永不坠落的日光。
黑马上的男人发鬓微霜,眉目极深,他的战马高大,人也高大,直到来到林一面前,朝着她伸出一只手,林一下意识地伸手。
苏赫阿那,苏赫部落人心中永不坠落的太阳,原本是想顺势抱起新娘上马,拎了一下,没拎动。他不动声色地策马靠近,黑马白马并行,举起她的手面对部落的民众。
苏赫部此时到场人数至少五六万,一阵一阵的高呼声不肯丝毫停歇。
直到进了黑帐,苏赫阿那下马,林一仍然坐在马上,眼神直勾勾看着他,尤物!尤物! 这样的尤物为什么过来牵着她的手?不知道牵女人的手是非常危险的事吗?难道是想和她嘎嘎嘎吗?
苏赫阿那看着魏人公主年轻的面庞,微微松了一口气。听闻公主只有十五六岁,他很担心是个不懂事的小女孩儿,但看起来还好,年轻而不显得幼嫩,只是大约难免有些不情愿,这点任性对他来说是可以接受的范畴。
程欣在后面入帐,连忙想要圆场,但林一自己从马上跳了下来,两步走到苏赫阿那面前,试探性地伸出手。
苏赫阿那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牵起林一的手往大帐里走。
黑帐长宽二十米,高六米以上,穹顶圆盖,地上铺着厚实的狼皮毯。两侧有席地的桌案,帐中早已满座,苏赫阿那带着林一坐上大汗座位,这位置非常大,够林一横躺上去,自然也足够容纳两人,林一不客气和苏赫阿那几乎同时坐了下来。
程欣和江骋等被引到准备好的座位上去,程欣坐得比较近,一落座苏赫阿那就笑着说道:“程兄,你我有五年没见了,今日你算是我的媒人,请饮一盏。”
他说的是雪域语言,程欣有些尴尬,苏赫部的少女为他斟满一盏,程欣其实不胜酒力,但在看到酒水时还是忍不住喟叹一声。
五年前出使一遭,相处三日余,这位可汗便能记得他酒量不好,命人斟的是清甜不醉人的葡萄酒。
程欣痛快饮罢,苏赫阿那又对江骋道:“江氏双虎,我亦闻名,后生且饮一杯,我看上国俊彦,真是风姿不凡。”
这话不用程欣翻译,苏赫阿那是自己用魏语说出的,稍微有些停顿,但字字句句低沉有力,入耳清晰,江骋稍微愣了一下,起身举杯相敬。
两杯酒饮完,立刻有少女端来各色菜肴,先是蒸的牛羊肉,金错铁刀摆在盘边,再是烤鹅、马血肠,羊奶酪等常见食物,瓜果糕点摆得丰盛。江骋厌膻,只取食了几片牛肉。
这一天赶路匆忙,林一没吃多少东西,坐在尤物身边,看向满帐宾客,虽然还是没弄明白她怎么就坐这儿了,但被投喂多了,伸手拿起一块羊奶酪往嘴里塞。
苏赫阿那席间和不同的人,说不同的话,说得口舌干燥之际,喝了几杯马奶酒,再端起酒盏时发现自己的桌案几乎空了,仅有一盘堆积起来的各色肉类放在面前,不由深深看了一眼身侧的魏朝公主。
小姑娘家,倒是心宽,也很能吃。
苏赫铎入席不久,憋着一肚子的话想说,等苏赫阿那和宾客说完,这才凑了上来,叽叽咕咕地说了一通雪域语。
“明日宴请拔都可汗再提此事。”苏赫阿那按住长子的肩膀,推他回席。
随后看了眼林一,苏赫阿那喝了一口马奶酒,用低沉的魏语说道:“那是我的长子铎,左席下首是我的次子苏赫忽律,我的三子……”
话到一半,苏赫阿那扫视席间,眉心一跳,但还是一指席末,“苏赫乌苏,他在那。”
林一其实没听懂尤物在说什么,她爱怜地看着苏赫阿那,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到一个无暇美玉似的青年男子正笑着和人说话,身后有个俊秀的少年人小心翼翼扶着他的木制轮椅。
苏赫阿那笑了一声,“是扶着轮椅的那个。”
林一只盯着他看,这尤物为什么笑得这么诱人,她好想和他嘎嘎嘎。
10.第 10 章
入黑帐者不多,除了程欣江骋这种随行官员,其他人等都不被允许进入黑帐,不过招待非常周到。
霓裳羽衣这种侍女和三十多名陪滕从妾被安排在近帐,苏赫部的少女头戴花环,笑着拉她们入帐,分享甜蜜的奶糕和羊油渣。每个人的餐盘里都放了一块烤得金黄滴油的羊肉,淡白微黄的乳清是非常好的解腻饮品,不多时还有侍从抱进来一筐蒸面饼。
萧玲珑已经两天没吃好,也没睡踏实,大盘的奶糕和油渣羊肉对她来说是再粗劣不过的吃食,别说这些,就是黑帐里的炙肉她也看不上,倘若这时是她坐在苏赫阿那身侧,她大约是一点东西都不肯吃的。
霓裳羽衣到底伺候了萧玲珑数年,见她脸色不好,本能就想要过去服侍,冷不防庞六娘忽然开口,“不是说苏赫可汗快五十了吗?刚才看着可真不像,和咱们公主很般配呢。”
她的咬字很特殊,在“咱们公主”四个字上语气放重,嘴角勾起冷笑,霓裳和羽衣都僵住了,一时不知是过去还是做什么。
萧玲珑看了庞六娘一眼,嗤笑一声,“苏赫部的求亲国书上写着,四十有五了,没准过几年就……”
话没说完,一个苏赫部的少女抓起桌上的铁奶壶掀开盖口,热腾腾的一杯乳清泼在萧玲珑脸上,用不标准的魏语骂道:“俺们听得懂!你再胡咧咧,俺吆喝人进来嘞!”
萧玲珑气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她所熟知的只是贵女间的口舌争斗,庞六娘再刁钻,至多是嘴上尖刻,何曾见过这样的直白侮辱,她以往气得最狠的时候也就是给侍女一巴掌,甚至没见过躲闪。
苏赫部的少女反而狠狠瞪她一眼,凶恶道:“看啥!俺哥是可汗亲卫,信不信俺立马出去吆喝人?”
萧玲珑一边擦脸,一边气得脸色发白,到底不敢闹大,她只盼着快些离开这粗野蛮荒之地。
庞六娘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反倒上前去拉住苏赫部少女的手,笑盈盈说:“好了好了,好妹妹,你的脾气可真爽利,叫人喜欢!我听你说的好像是齐鲁方言,你们这地方,还有人专门教你们这个?”
“啥是齐鲁?啥是方言?”少女顺手把铁壶放在桌案上,跟着庞六娘去她那里坐,口中还嚷嚷道:“俺就是看不惯有人说俺们大汗,天底下恁是捞不着第二个比他再强的人了!”
庞十一娘轻声细语:“你说的话,就叫齐鲁方言,我听过那边的商人说话。”
少女愣了一下,“俺跟你们不是说一样的话吗?王先生说这就是魏人的话,俺学得最拔尖儿!俺最精嘞!”
庞六娘扑哧扑哧直笑,算是明白了那个铎王子口音哪来的,原来是这雪域部落里还有魏人的先生,也是精怪,不教官话,却教起方言来。
韩小六这些士卒们没有被卸去兵器,所以也不能靠近黑帐,他们被安排在距离黑帐有一段距离的白羊毛毡帐里。白帐明显新建不久,里面只铺了羊皮毯,安置了些桌案,大盘大盘的蒸羊和烤肉管饱。酒水是均分的,一人一壶,是滋味很好的马奶酒。
老张叔很珍惜地小口小口抿着酒,韩小六一直挺巴结这老兵的。老张叔的名字已经没人知道,比他老的兵基本都做下级武官了,平时叫他声老张,其余有叫老张头的,有叫老头儿的,韩小六却一直叔啊叔的叫着,就为了从老兵这儿掏一些真本事来。
韩小六把自己那壶马奶酒递过去,讨好卖乖地道:“老张叔,我不喝酒的,你替我喝了吧,叔你知道的,小六头一回来这雪域,他们怎么……”
“怎么和大魏传闻的不一样?”老张叔不客气地接过韩小六的酒壶,也有些感慨,“当兵吃饷,很少有动脑子的了,看你诚心,我给你讲讲?”
韩小六端着一大盘肥滋滋的蒸羊排坐过来听,一边听一边啃羊排。
老张叔回忆起自己从军这些年,喝了口马奶酒,起了个头,“雪域的部落不是像咱们分州设郡,几亩田一口子一辈子就待在那儿了,放牧的是散着过,逢个节庆才聚在一起。经常和咱们打的克烈部,那也不是铁板一块,他是荒年了,克烈部拔都可汗起头,几个部落响应,拉了青壮一起来,跟土匪路霸没什么区别,劫一票就走。其实真打起来不如咱们,哪次不是给他们打退了的!”
韩小六嘴里塞满了,连连点头,含含糊糊地道:“我懂我懂,我们大魏人口多,兵卒多,打起仗来能很快集兵一处,雪域兵一击就溃。但是不保本啊,他们基本是骑兵,一人带两马三马替换,我们的骑兵本来就少,还没有替马,打起来不仅消耗大量粮草在调兵途中,雪域兵一打就散,一散就跑,等我们散了,他们又来了!我们的消耗很大啊!”
老张叔压根没听清这瘦猴小子在咧咧啥,还在语重心长继续解释道:“你来到苏赫部了,亲眼见了,他们其实不参与往年的南下劫掠,但苏赫部为啥这么有钱?这是因为雪域看着是荒,可地广人少,人家十万多人能占一大片盐湖和铁矿山,放在大魏,那都是世家的。世家用来养活自己的私兵,朝廷从农民那儿收个仨瓜俩枣,能养活多少卒子?”
“所以啊,人家的兵就硬,你一天三顿吃那点子粮,能比得上人家吃带盐的肉,拿精铁的兵器,还有富余打盔甲的雪域精骑?再大的地,再多的兵也扛不住,所以这就得嫁公主了,朝廷最开始想安抚住克烈部,结果赔了公主又折面子。现在这位公主嫁到苏赫部来,她要是有本事,能叫苏赫部的盐铁和朝廷通商,绕开世家的路子装备听令朝廷的兵马,要是没本事,唉!”
老张叔自认是个见多识广的人,他年轻时是跟着一位儒者游历的,只是后来入了军伍,得罪了纨绔,再也没有升迁的路可走,只能在这儿和个愣头小子叭叭一堆,嗤,他能听懂个啥?倒是肚子快填饱了吧?
韩小六塞了一盘蒸羊肉进肚,看着老张叔醉醺醺趴在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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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上,机灵的眼睛骨碌碌看着外面黑帐的方向,啃了一口厚实的麦饼,蘸了一点石蜜。
少年咽下麦饼,喝了一口剩余的马奶酒。
苏赫阿那也考虑过通商的问题,名义上他是主动求亲上国,实际上这是一年前就和他通过气的,上国许嫁玲珑公主,意图打开商路,从他这里开一条盐铁线。
他当时搁置下来了,不过今年气候古怪,苏赫阿那不甚放心,苏赫部有两条主要商路,一条是汪古部以粮换盐加少部分铁器,一条是魏朝穆家商队,纯换盐,前者带来的粮少,后者只愿意贩一些绢帛香料瓷器茶叶等,花里胡哨的商品苏赫阿那不在意,穆家商队的主要货物是茶叶。他想要从朝廷这里弄一些粮食,才答应和亲,雪域不是年年有灾,这属于一次性买卖。
至于和亲公主的喜悲,残忍一些来说,他与魏朝皇帝都不放在心上,苏赫部十二万人外加铁勒族兀鲁族两个附属部族四五万之数,作为可汗,他要保证这些人好年景时在篝火旁歌舞欢笑,雪灾荒旱时家有余粮,能喝上一碗奶渣汤。
少年时举斧造反,青年时游战雪域打下赫赫威名,占了最好的草场矿山和盐湖,如今四十近五,已经是盛年的尾巴了,苏赫阿那开始殚精竭虑,想为他的部民谋一个安定的生活。
可人力有尽时,如何能得呢?
苏赫阿那饮尽杯中酒,看了一眼正在和壮士角抵的长子,和从侍嘀嘀咕咕说着话的二子,鞍前马后服侍魏人先生的幼子,忍不住揉了揉额头。
外界的纷纷扰扰,全都不在林一心里,她吃饱喝足就在观察苏赫阿那,黑发半卷,两鬓微白,尤物!眉浓而烈,灰蓝瞳孔,尤物!高鼻唇薄,骨相极佳,尤物!
往下看胸膛,黑衣贴身,勾勒出饱满起伏的轮廓,腰带仿佛是一种动物皮的质地,染作黑色,那腰那腿,看着就很带劲,尤物!
宴罢,苏赫阿那亲送程欣出帐,又命二王子苏赫忽律送程欣往安排好的帐中安置,其他客人也都一一安置好,返回时看到上国公主歪在可汗大座上,这位置本就有些居高临下的抬高式设计,他自己坐着时没发现,换了个视角看公主高坐,好笑的同时也忍不住赞叹。
上国人物,确有不凡,公主身居高位,看着倒是非常……合适。
林一看到众人散去,又看到尤物一人折返,心里扑通扑通直跳,脑海里无数虚拟毒鸟食文本不住翻腾,虽然这两天她见过很多男人了,可从来没有过这样独处(?)的时候呢,男人都是很羞涩的,现在尤物一个人回来找她……
苏赫阿那一步步走近可汗大座,现在居高临下的人成了他,看着少女仰头望着他,叹了口气,轻声道:“公主,我已经是做你父亲的年纪了,我的三个儿子都适龄,你若对嫁我不甘,除了名义,苏赫阿那容许你自己选择未来的丈夫。”
林一盯着他靠近的身体,终于忍不住摸了一下。
11.第 11 章
摸了一下,接着是几下,苏赫阿那愣神的当口,就被林一掀翻,一把按在可汗大座上。
可汗大座是非常宽敞的,苏赫阿那有时候累了也会侧卧,手腕支撑着头,这是一种比较省力的方式。
但他从来没有过整个人躺在大座上,抬眼就对上黑帐穹顶的视角。被按在大座柔软的狼褥子上,苏赫阿那的第一反应是遇到敌袭了,他曾经有过和熊生死搏杀的经历,他少年武勇,那种拼尽全力也无法抵抗的力道此生也就体会过一次。
现在是第二次了,苏赫阿那不愿意一直挣扎,对他这个年纪的人来说显得太过狼狈。看着俯身凑近的少女,他伸手推了一下,语气仍然保持先前的沉稳,“公主,你的心意我已经明白,你认可这份联姻的责任,不愿意任性为之,但是……婚仪还未完成,至少要到明日。”
林一不知道尤物的薄唇开开合合是在说什么,她埋在苏赫阿那的颈窝深深吸一口气,然后就是一通乱亲。
理论终究是理论,虽然脑子里想过无数回嘎嘎男人的事,真到了实战也是爪忙喙乱,林一克制着自己收拢着力道,还是把苏赫阿那的嘴唇亲肿了,脸上也有一些印痕,就在她准备扒开男人黑衣的时候,慢慢地停下手,小心翼翼地问:“不、舒服?不、愿意?”
她这些天是从庞十一娘那里学了些简单的日常交流词汇的,只是还听不懂长句。
苏赫阿那灰蓝瞳孔蒙着些许湿气,本是有些怒意的,但对上这种小心翼翼的神态,心中不由一叹。
自中原洛都远道而来,来到雪域荒蛮之地,又有克烈部静宁公主之事在前,这位玲珑公主想来心中惶恐,只能通过抓住男人的方式来让自己适应生存,虽然手段过于浅显,但作为一个成熟得可以做她父亲的男子,实在不应苛责她。
苏赫阿那起身,还扶了林一一把,语气沉稳严肃,“夫妻之事,应当两厢情愿,等明日完成婚仪,公主还愿意行此鸳盟,苏赫阿那不会推辞。”
他说这么多字,林一只听懂了个不字,顿时失落下来。
夜色已深,林一被带到临时的客帐里休息,苏赫部的少女用鲜花装饰她的帐子,床是木制的,甚至还有一些魏制的雕花样子,可见用心。
鸟类睡觉都不怎么挑地方,何况布置用心窝又暖,林一躺在床没多久就歪头睡了过去,睡得很香。
这一夜魏朝使团大部分人都没睡着,韩小六吃多了酒肉,后半夜直窜稀,拉得人都虚脱了,惹得一个帐的魏卒都没睡踏实,不乏有骂他的。萧玲珑和霓裳羽衣几个侍女睡一个帐,都是知晓她身份的人。因为被泼乳清的事,等苏赫部的少女们离开后,她发了好久的脾气才止住。
庞六娘和庞十一娘是和陪媵从妾们住一起,大约是分不清这些女子的身份,苏赫部的安排比较粗糙,五个人睡一个小帐,十个人能睡一个大帐,庞家姐妹选了大帐,一群人睡在一起倒是安心些。
次日天明,霓裳羽衣进帐服侍林一穿戴,刚套了一件就犯了大难——从魏朝带来的完婚大礼服,和林一的身段不能说是完全不匹配,只能说是大人穿小孩衣裳。
林一的个头非常高,这一点差别在替婚时并不打紧,苏赫部又不知道公主该是多高多矮,只是先前还没人想到公主婚服这事上,现在可完蛋了。衣裳大了可以掐腰裁剪,使团里有专门的裁缝,可小了就是真小了,就算婚服本身是做了延长裙摆的设计,可胸腹腰腿这些尺寸没一个能对上就很要命。
尤其是腰,霓裳掐腰比对时都懵了,谁家的贵女从小不束腰?哪有这样的铁板一块的腰身?拿了最紧的束腰来勒,也没法往里勒一寸,好像那不是柔软的肚腹,是一块细绸包着精铁。
昨天泼萧玲珑一壶乳清的苏赫部少女阿依带着两个年长些的女侍进来,询问道:“咋还不给公主穿衣裳?要到了时间嘞。”
霓裳把婚服往手里收了收,脸色发白,勉强笑道:“公主……路上圆润了许多。”
“发胖嘞?木事木事!”阿依小麦色的脸庞上露出真心实意的笑容,“俺们备了婚服,还怕公主不肯穿!现下好嘞,俺们不知道公主尺寸,往大了做的,做了十来件高矮胖瘦不一样的,管保穿得上!”
苏赫部准备的婚服也是绸缎的料子,没有特别精细的绣工,但点缀了许多雪域特产的宝石,林一喜欢这种款式,比霓裳羽衣拿来的层层叠叠的婚服好得多,仅有内外两件,穿起来不那么束缚人。
正常的可汗大婚有非常多的繁琐仪式,尤其是祭神环节,献牲取血,滴血入酒,萨满饮血酒沟通天地人神,取羊骨灼烧占卜婚姻未来,但比较尴尬的是……苏赫部没有萨满。
萨满的起源非常早,当早期人类还在石器时代,就有了宣称能沟通天地的巫觋,萨满就是雪域人的完整巫觋传承,而几乎所有的雪域部族都有萨满教崇拜。
苏赫部作为新兴的大部落,本该请一位有威望的大萨满坐镇,有不少萨满地位仅次于部落之主,是一个部落重要的组成部分。但苏赫阿那本身起义就曾斩杀萨满,后来的可汗登基仪式上又没有使用重要的人牲祭天,让许多萨满为之不满,认为苏赫阿那不会长久。
苏赫阿那曾有两位妻子,第一个妻子是他少年时娶的同族遗孀,为他生下长子苏赫铎,那时他疲于征战,成婚不久就因一场疫病失去了妻子,那时自然也没什么婚仪。娶第二任妻子时苏赫阿那已经建立部落,娶的是克烈部拔都可汗的亲妹,因为克烈部公主地位尊贵于刚刚建立部落,还没有太多人口的苏赫阿那,所以是克烈部的大萨满主持了婚仪。
到今日迎娶魏朝公主,苏赫阿那的身份又不同,这一回是借用了下属部族铁勒族的萨满,萨满只是萨满,而不是大萨满,所以对于许多雪域部落来说,这场婚仪仍然和当初苏赫阿那自立可汗时那样,是不合理法的。
不过林一感觉很新奇,她盯着那个插满鸟羽的萨满又唱又跳,忍不住嘿嘿出声,早上的时候十一娘和她比划说明啦!今天是她和尤物的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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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婚礼!
尤物一定很喜欢她,所以昨天见了一面就要和她结婚!这个星球的婚礼和她所认知中的婚礼是差不多的,完成之后就她就会合法拥有一个男人!还是一看就让鸟想要嘎嘎嘎的绝代尤物!
此时萨满正吟唱到“若天不假年岁,此妇转婚吾子,敬告天地神灵”,魏朝这边能听懂的人不多,但脸色都不大好看。
雪域历来有收继婚之俗,和魏人讲究的君臣父子兄弟伦理纲常完全不符,却也自有一套运行逻辑:父兄死,叔伯死,则子弟从侄可以娶后母嫂嫂叔伯母,而尊者不得下淫。
是说小辈可以娶长辈的妻妾,长辈不得收用小辈的遗孀,基于的是繁衍需求而非礼仪道德,年长的妇人配给年轻的男子可以最大限度地保证生育和供养。长辈不得沾手小辈遗孀也是这个道理,年老的人对生育没什么作用了,有繁衍机会不得与年轻人相争。
萨满唱完,三位王子便来跪拜后母,也是在天神面前表示标记。
程欣忍不住以袖遮面,不敢去看林一喜气洋洋的脸,这位语言不通的贵女,大约并不明白自己的遭遇。
婚仪完成大半,苏赫阿那走到金坛前,伸手舀一杯血酒,血酒腥臊,他递给林一,低声道:“公主饮尽,若有不适就含一会儿,待进帐再吐掉。”
林一接过杯盏,咕嘟一口就喝干了,眼睛一眨不眨看着苏赫阿那,她其实没听懂在说啥,给啥喝啥非常老实。
苏赫阿那也饮了一杯血酒,萨满敲响铜钟,以示婚仪完成。
此时天色尚早,正逢夏秋集会,直到进了黑帐,外间的歌舞欢腾之声还是不绝于耳,年轻人们拉绳立桩圈场地,自发进行角抵摔跤等比赛,继续昨日未完的“宿夜”大比。
黑帐内摆下的宴席比昨日还要丰盛三分,除去昨日的蒸烤羊肉,乳酪制品,各色鲜果,还新添了些炙驼峰,烤马肉等吃食。
这次坐在客席上首的可就不是程欣了,而是一位年老的面相如鹰凖般的老人,克烈部拔都可汗,他的坐席两侧是一男一女,一个样貌平实端正的青年,一个长得颇有精神气的少女,是克烈部的二王子和小公主。
少女眼眶微红盯着对面的席位,苏赫部二王子苏赫忽律假装没看见她,咕嘟嘟直饮酒。
林一哐哧哐哧往嘴里直倒肉,几乎已经不是在吃肉,而是在喝肉,她大概明白今天晚上可能有一场鏖战,女人在这方面一定要表现得很威猛,她一定要给尤物最强大的体验,让他再也离不开她。
苏赫阿那没注意她,而是很客气地对拔都可汗解释原委,最后道:“巴特铁木尔这孩子性情我是知道的,若无人挑唆,做不出这样的事。往年,克烈部南下也是挑了时辰祭过天地的,如今正逢夏秋之会,坏了雪域的规矩,拔都阿兄,你认为应该如何处置才好?”
克烈老可汗声如豺狼,只道:“杀随二百,鞭七,我亲自执鞭。”
苏赫阿那敬酒一杯,示意长子去把巴特铁木尔带进来。
12.第 12 章
雪域部落大都有很久远的历史,早在魏朝建国之前,就已经有了克烈部,而更北方的“圣湖”塔塔尔部据说已有数千年历史,只是可汗换了几个姓。
克烈部是没有换过可汗姓氏的,初代蔑儿乞被称为“劫掠者”,如今的蔑儿乞拔都可汗同样继承了先祖遗风,每逢南下必牵头。近十年又占据魏朝的幽州地带,驱魏奴耕种,在魏人眼中,雪域人的形象大多来源于克烈部。
而在雪域部落,克烈部的名声就要好了太多,他们带来大量的粮食和奴隶,鼓动中小部落跟着他们干。每年出去一些青壮,虽然有些回不来,但劫掠带来的暴利让许多部落都心甘情愿,而损失大量青壮的中小部落又会被克烈部收拢,形成一个循环。在苏赫阿那异军突起的这些年,克烈部也是难得的能够维持霸主地位的大部落。
克烈部年年组织南下劫掠,收拢人口,塔塔尔部守着圣湖,能养活大量人口和骑兵,具有天然优势,这都是大部落不可撼动的地基。
但此刻魏人眼中的刽子手,拔都老可汗看起来有些苍老疲惫,看着遍体鳞伤的儿子被拖死狗一样拖进黑帐里,只是略微抽搐了几下手指,就从侍从手里接过长鞭,几步走上前,一鞭就把儿子的背部鞭得皮开肉绽。
巴特铁木尔惨嚎一声,面部扭曲,“阿父!假如是二弟,你会鞭打他吗?你的心叫魏女给蒙蔽了!你不认塔塔尔的母狼为你生下的长子,心里就只有那两个魏女下的贱种吗?”
拔都可汗脸色阴鸷,再度鞭下!
“我有什么错!苏赫阿那的心根本不在结盟上!他想要左右逢源,他想娶魏朝公主!他是下贱的奴隶蒙蔽勇士生下的杂种,他根本不是我们雪域人!”
巴特铁木尔凶戾地咆哮着,这几天的俘虏日子已经快把他折磨疯了,鞭打只是折磨他的躯体,杀随是在剪去他的羽翼。他知道,被杀掉的二百随从里,一定全都是他母亲留下的塔塔尔部亲随,而不会是克烈部的人,有了被杀随的经历在前,他再也招募不到勇士入帐了!
拔都可汗不知是不是老了,鞭到后面力道便轻了些,还剩下三鞭,当着苏赫阿那的面,他掷鞭在地,示意一名克烈部的勇士接替。
勇士上前,连鞭三下,巴特铁木尔这下是没有嚎叫的力气了,像一条死狗趴在地毯上,只剩下粗重的喘气声。
苏赫阿那叹了口气,对入席坐下的拔都可汗说道:“巴特铁木尔年纪还小,这番惩戒也就算过去了,他的本性不坏,如今却这样仇恨兄弟,仇恨于我,拔都阿兄,你有些疏于管教了。”
拔都可汗面部如同巴特铁木尔那样抽搐了几下,豺狼似的声音响起,“这趟回去,我会把他带在身边。”
苏赫阿那点到即止,又命人奏乐擂鼓,少年少女头戴花环,歌舞入帐,将先前的血腥一幕压了下去。
林一也吃饱了。
她知道自己听不懂,所以也不管自己的俘虏为啥被叫来打了一顿,眼睛只盯着苏赫阿那看,又不是什么很漂亮的男性,打就打了呗,而且她现在还记着那些拴在马后的人头。
杀随是在黑帐外进行的,二百个青壮勇士被砍掉脑袋,临死前不乏有咒骂哭嚎的,骂巴特铁木尔或是拔都可汗的还好,有骂苏赫阿那的,就是最不敢看砍头的小孩子,都要抓一把牛粪蛋砸过去!
江骋今日不在席间,由副将周鹏列席替代,他正和萧玲珑一起坐在草坡上。一路来他们像这样独处的时候很多,萧玲珑昨日在帐子里大发脾气,对着江骋却一句抱怨也没有,只是静静靠着他的肩膀,询问还有多久才能离开。
“今日婚仪已毕,正逢雪域夏秋集会,庆典应该会持续几昼夜,如果急着离开,最早明日告辞,后日启程。”
江骋没说这样其实不够体面,魏朝这样恨嫁公主,原本也没什么体面,是非之地久留无益。他虽然想要观察苏赫部的内部情况,但显然那位可汗忙中不乱,也在防备于他们,这两天摆在明面上的人只是一些普通牧民,他想要看到更多东西是不可能的。
萧玲珑很喜悦,把头又靠在江骋胸膛上,“快带我离开这里吧,鸿羽哥哥。”
最后的尾音放得很轻,像是少女的情丝。
宴席散后,林一也把声音放得很轻柔,像被掐着脖子的鸭叫,她眼神很柔软地看着尤物,“小女玲珑,远道来此,再无依靠,蒙君不弃,愿承君泽。”
话是霓裳教的,林一记性是非常好的,只听了一遍就记住了。从比划来看,这话是邀请尤物睡觉的,所以她果断选择在床边说,刚说完,就见尤物薄唇叭叭说了一大通话。
她一个字都没有听懂,只是本能判断这大约是拒绝和她睡觉的意思。
林一再次试探着道:“蒙君不弃,愿承君泽?”
苏赫阿那轻轻叹了一口气,他不是那种看重女色之人,除了两任妻子便没有碰过女人,前者相处短暂,后者处处掣肘,只能算是一种联姻选择。如今和年龄相差过大的少女同处一室,同样令他觉得不适,他并不是那等自己年老便喜爱摧折少女的恶人,昨日也是真心实意想将公主配于自己更加年轻的儿子。
林一看着尤物皱眉,便有些失落下来,昨天也是这样,是不喜欢她吗?不喜欢为什么要办婚礼呢?
苏赫阿那终于下了决定——他准备离开帐子,冷不防被人从后面扯住皮质腰带,昨日那熟悉的熊搏之力再度袭来。
……差点忘记了,这小姑娘又能吃又力大,刚才席间一直在吃,却是把这点力气全都用在了他身上。
可汗大帐不是林一昨天睡的那种客帐,是和大座一样非常宽敞的,林一最初只是不大甘心,至少像昨天那样亲亲抱抱占点便宜,但是!尤物的拒绝并不强烈,反而有一种半推半就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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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这极大的鼓舞了林一,她几乎是颤抖着扒掉了那层裹着尤物的黑衣。
苏赫阿那的拒绝其实挺强烈的,也没有半点推就的意思,只是他被巨力压制得无法反抗,再加上的确很久没有过这种事了,即便是非常粗鲁的撩拨,也起了一点反应。
看着林一颤抖着手来解他的衣裳,苏赫阿那不由再次叹了一口气,他今日叹气的次数足够多,但心中的确也无奈,他是足可做公主父亲的年纪,只是小姑娘家已经这样坚决表明立场,难道他还要不言不动,让她如女奴般羞耻地来取悦自己吗?
苏赫阿那轻拍了拍林一的肩膀,示意放开压制,林一以为今天的便宜占到这里为止,恋恋不舍地松开,下一秒天旋地转,背部靠床。
“公主的心意,我已经明白,接下来是男人的事,你不必为难。”苏赫阿那语气低沉而温柔,半长的黑卷发垂落下来,丝丝缕缕搭在林一肩头,灰蓝眼睛静静注视着着颤抖的公主。
林一躺在床上,震撼地地看着尤物主动坐在自己身上,单手抽离腰带。
她不知该说什么,但也知道不应该嘎嘎,于是重复了霓裳教她的话,眼神很柔软地看着苏赫阿那:“愿承君泽。”
苏赫阿那俯身吻她。
……
这一夜不知是怎么过去的,林一贪婪而凶狠,只装乖了一点点时间,便暴露恶鸟本性。啃肉吮皮,拆骨吸髓,还非常具有开放性,不局限于床榻这点天地,如果不是后面苏赫阿那抓住床柱不肯动弹,她差点要把战场扩大到帐外。
总之是非常酣畅淋漓的一场搏杀,苏赫阿那多年不曾宣泄,林一从流水线出厂就没沾过荤腥,两下激战,直到天明。
苏赫阿那力尽时姿势早已变动不知几回,又回到了最初被压制的状态,灰蓝眼睛里泛起薄雾时渐渐关合,大约是疲惫太过,他仿佛见到一双五彩斑斓的羽翼自这如狼似虎的公主背后舒展开来。
不是错觉,林一伸展翅膀嘎嘎大叫一声,下一刻又收拢回去,翻身躺在苏赫阿那身边,缓了会儿,很爱怜地给他把被褥盖起来了。
林一现在非常想出去开一把飞舟,创死几个虫族,又本能想要守窝,守着自己的男人。
心中的一腔爱火无法宣泄,林一在床上蹦跶了几个来回,又心满意足躺了回去,把苏赫阿那抱进怀里,两人的身高尺寸相差无几,抱起来也非常非常契合。
虚拟毒鸟食里说,雌鸟是有贤者时间的,林一从前没体会过,现在体会到了。她脑子里第一次非常平和宁静,甚至有种想和百鸟帝国那帮虫养的杂种和解的温柔,她拢起苏赫阿那的披散黑卷发,唇瓣贴在冰凉发丝上。
这里是我的家了,你是我的男人。
林一把苏赫阿那摆弄几下,胳膊伸展,形成一个羽翼庇护的姿势,让苏赫阿那枕着她宽阔的胸膛,美滋滋地睡去了。
13.第 13 章
苏赫部的小王子苏赫乌苏每天的生活非常规律,他刚满十六岁,母亲在生他的那一年去世,也因此同母的兄长苏赫忽律对他非常敌视,兄弟二人一年到头说不了几次话。
长兄铎和他异母,每逢想要亲近这个哥哥,二哥忽律就会跳出来,阴惨惨地瞪着他,令小王子心生畏怯。
阿父却是很好的,但是阿父很忙,最近这两年部落里不怎么打仗了,但阿父更忙了,每天就只有早晨能见上一面。因为昨日娶了新妇的关系,乌苏早上起床,就忽然很想去拜见一下父亲。
出了白羊帐——苏赫部三个王子,就只有乌苏住的是白羊帐,因为他没有任何职务在身。但他是三个王子里唯一雇了幕僚的,对!就是魏人高官经常养的那个幕僚……嗯,或者是谋士一类的,对称呼这一项,王先生总是很含糊。
乌苏撒着欢来到王先生的帐子前,很乖巧地用雪域语隔帐询问:“先生,今日朝食想吃什么?我去拿给你。”
是的,甚至不是现做,因为苏赫部实在没有专供王室的一套人手,黑帐内外都是一勺烩的,羊肉每日管够,区别只在于想吃蒸吃烤。
帐子里传来一声懒洋洋的呼应,“两份肚包肉,一壶奶茶。”
乌苏很高兴地离开了,没多久又噔噔噔跑回来,端着一个大托盘,除了王先生要的那些,他还特意多带了一碗荠菜粥。小心翼翼掀开帐子入内,把朝食一一放在桌上,回头就看见一个光华无双的男子侧卧在床,那令人心折的君子气度实在是……
王澈打了个哈欠,开口就很正宗的齐鲁方言,“俺不喜见素滴,下回白捎了昂!”
乌苏犹犹豫豫地说:“恁成天价吃肉,容易解不出来。”
王澈摆手,他在魏朝吃素就算了,来了雪域还吃素,这不白来了吗!
总之服侍了先生从床上起身,挪到轮椅上,乌苏很是心疼,听闻先生是魏朝流放的罪族世家子弟,因为来时赶上暴风雪,两条腿就此冻坏了,他初次见先生时,先生是在雪地里爬行的,即便如今已经数年过去,他还是忘不了那日雪地的惨状。
也许腿瘸之后就开始自暴自弃,王澈的生活习惯很不好,每天吃了朝食继续睡,睡到下午才起身,除了教教人说魏语,什么事情都不干……当然了,乌苏绝对不会觉得自家先生有哪里不好了,怪只能怪那些害了先生的人。
王澈吃完朝食倒头就睡,乌苏亲手收拾了餐盘出门,这才打理了一下衣裳去拜见父亲,他非常喜欢魏人的儒学,平素也以小君子自居。
可汗大帐外有巡逻勇士,平时大帐帘门是敞开的,今天却紧紧闭着,乌苏想要上前,一个小麦肤色,笑起来脸侧有个单酒窝的可汗亲卫拦住他,“乌苏王子,大汗还没起呢。”
乌苏愣了一下,“是昨天婚仪太疲惫了吗?怎么这时……”
亲卫朝他挤了挤眼睛,乌苏很关切地询问:“阿克,你眼睛怎么了?怎么抽搐得这么厉害?”
亲卫阿克故作为难,然后凑近小王子耳边,叽叽咕咕说了一大通话。
小王子呆住了,整个脸上浮现出大片红晕,然后转身就跑。其他亲卫便忍不住责怪阿克,“三王子还小,和他说这些做什么?”
“十六岁了,放在魏朝都可以娶媳妇了,只是听两句能怎么的?”阿克挠了挠盔甲底下,“要我说乌苏王子就该亲近亲近好姑娘了,整天跟在魏人先生身边,像个小书童一样,哪里像……”
众亲卫都不再说话了,是啊,三王子这样的小羊,可真是雪域上的稀奇物种。
天将近午,可汗大帐的帘子才被掀开,昨日的黑衣被撕得很惨,苏赫阿那换了身靛蓝间红的衣裳出门,亲卫们都以为公主还在帐中,苏赫阿那则以为林一出门较早,他并不是那种事事都要管的丈夫,也没有询问亲卫。
其实林一醒得很早,她悄无声息离开苏赫部落的聚居地之后就咔咔一顿变形,以鸟形出去捕猎,抓了三只鹿两只羚羊和几只兔子,又人身折返回去,路上见到苏赫铎,向他借了大车把猎物往回拉。
五头大型猎物里,有三头是准备送给魏朝使团的,周鹏一只鹿,江骋和萧玲珑一人一只羊。林一是很会记账的,她吃了使团很多顿了,还白得了一个绝代尤物,远古人类生存很辛苦,她准备把这些人全部划入她来养的范围里。
剩下两头鹿……嘎嘎当然是她和尤物两个人吃!林一已经接受了鸟身缺乏营养液维持,以后大概可能很少会放出来的事实,回来的路上还有些忧虑。
但这个星球上并没有虫族那样逆天的敌人存在,她看到雪域上有几种大型捕猎者,准备下次有空时,人身徒手去搏杀试试看,打不过也没事,大鸟最厉害的是机动性,翅膀一拍就可以飞走!
送完猎物回来,林一就不要大车了,扛着两只鹿和一串兔子往回走,苏赫铎一直跟着,也是像尤物那样叭叭个不停,林一听不太懂,只能听出几个“厉害”“公主”等词汇。
她沉着地点点头,知道公主是指她,厉害是夸她的意思。
林一在黑帐里转悠了一圈,看到尤物在昨天的宴客黑帐里坐着,程欣在客席上首,她把两只鹿卸货在毯子上,兔子随手扔在程欣的桌子上,就大步往上走,坐到可汗大座上,和尤物肩并肩了。
程欣略有些惊讶,不过很客气地笑着恭维,“我朝公主家学渊源,爱好游猎骑射,看来也颇能适应雪域,如此程某也能放心回去了。”
苏赫阿那看了一眼林一,想起昨夜种种,立刻收回视线,轻轻拍了拍林一的手,很沉稳地对程欣道:“尊客急着离开,想来不用客套挽留,这趟联姻的目的,程太守应当知晓。如今加上历来储备的量,铁器已经足备,盐尚有些开采不足,铁器可带走三成,魏朝这里须得送五成粮来,我再交易一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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盐,如此循序交易。”
程欣点头,又有些无奈,“大汗明知上头急着要,我泱泱大国岂能赖账,如何这样谨慎小心?”
苏赫阿那只是看着他,不说话。
程欣自己打了个圆场过去了,苏赫阿那又道:“我会与拔都可汗盟约,交易途中不会有沿途劫掠侵扰,也希望上国不要以霉坏陈粮充数,苏赫部立足雪域不久,不曾南下掠过魏关,今年草原气候异常,倘若我用相同的盐铁储备去与克烈部换粮……太守也知,那价是会高许多的。”
程欣叹了口气,再三保证粮食不会有问题,这才告辞离去。
这样大批量的盐铁粮交易自然不是由使团完成,而是会有专门的运输队伍自边关出发来往运粮,还要配备足够的人手,可不要觉得天子运粮就没人敢劫,有的地段世家黑着呢!
忙完正事,苏赫阿那揉了揉眉心,对林一道:“使团明日就要离开了,公主不去看看吗?”
林一听不懂,只是看着他笑。
苏赫阿那叹了一口气,除了帐子里很野之外,这位魏朝公主白天看起来还是很温柔贤淑,以夫为天的。他听闻过魏女柔如水的说法,从不曾尝试过,现在却莫名多了个小鸟依人的妻子……罢了,慢慢适应吧。
次日天明,林一睡得有些迟了,困倦倒是不困倦,只是尤物在怀,鸟窝温暖,她磨磨蹭蹭一点都不想早起。
魏朝使团离开时,替马上拴着一只活鹿的周鹏频频回头,却没有等来一场告别,看了眼和江骋同骑一匹马的萧玲珑,喂给身侧活鹿一把草,抬头看了一眼雪域湛蓝的天空。
萧玲珑枕着情郎的胸口,嘴角上扬,也回头看了一眼远去的雪域黑帐,梦魇近在咫尺,而她得以全身而退。
江骋想着别的事。
车驾里的程欣算着这分批交易的沿途损耗,算到头秃。
不过这些人和事对林一来说,都将告一段落了。
……也有没能告辞的。
韩小六呆呆躺在白羊毡帐里,和两个同样起不来身的小卒一起被扔下了,他从军不久,是因为比较会溜须拍马,才能抓住一个很恰好的机会,进了洛阳禁军的选拔名单。
洛阳禁军的待遇极好,但他要攒钱寄回家中给母亲看病,很少吃得到荤腥,来到雪域就赶上大宴,忍不住馋嘴多吃了些,当夜窜稀跑肚。
但羊肉实在太香了,第二天不怎么拉稀,韩小六忍不住又吃了一顿羊肉,然后就开始上吐下泻。按理他这个年纪是熬得过去的,几天就能自己好了,可没想到使团那么急着走,就把他和另外两个症状差不多的给扔在这里了。
韩小六的眼泪从两侧眼角流下来,雪域茫茫,离他江淮老家不知几千上万里,被扔在这里几乎是回不去了。可怜他的老母再也见不到她的乖儿,他又没死,老母还拿不到抚恤。
艹江骋全家老少!
14.第 14 章
魏朝使团离开后,霓裳和羽衣两个大侍女开始统筹人手,连带三十陪媵从妾在内,留下来的魏人约莫有二百之数,这个数字看着不少,实际上二百来个人够做什么的?还没有黑帐一列巡逻骑兵多。
一些工匠下役是不担心的,老天爷不饿手艺人,雪域再荒蛮,生病要不要大夫?木匠活要不要做?绣活缺不缺人手?就算顿顿吃羊,会一羊十八烧的厨役也是大灶台的能手,事实上刚来第一天,一行六个厨役带仨徒弟就已经到苏赫部的大灶上工去了,非常自觉。
其实萧玲珑是带了从小陪伴她的掌事姑姑上路的,可惜,还没出玉门关就病死了。霓裳和羽衣两个大侍女,一个二十二,一个二十,在皇宫里算是老人了,但还是没怎么担过事。首先叫替嫁这么大的事吓破了胆子,然后萧玲珑离开,给她俩留了个不会说人话的。
可不会说人话不要紧,就这两天的观察来看,这位只会嘎嘎的主儿把苏赫大汗服侍得很好。
两个大侍女对萧玲珑是有一些怨恨的,虽然不是打小服侍,但也相伴数年,平时伺候那么精心,临走却也没有带她们。两人如今不过桃李年华,正是年轻貌美,就这样葬送在蛮荒之地,以后大约就是穿羊皮吃马肉地过活着了。
霓裳羽衣商量了很久,最后决定把假公主当真主子,至少苏赫大汗的态度很好,不似那种会突然翻脸的恶人,她们得拿出一些真本事来教一教假公主如何讨好男人,将得宠的日子延长得更久一些。
首先要教会她语言和文字。
林一正在喝奶茶,她不是那种魏家贵女品茗的姿态,而是端着碗吨吨吨往下灌,喝饱了还得打个嗝。
雪域的奶茶是咸口的,牛乳里放了盐和茶叶一起煮开,看起来是浅褐色液体,泛着些奶腥气和茶香。反正魏人这边没几个喝得惯,林一是不嫌弃的,她天然就很喜欢脂肪和维生素。
霓裳羽衣两人带着一册《女诫》进来,作为贵女的启蒙课本,《女诫》是霓裳羽衣两个能想到最适合用来教学的东西了,自从林一学完《急就篇》,认得了一些简单常用字,两人就开始为她精讲女诫。
林一很熟悉这一套,她没说等霓裳羽衣走后不久,庞家姐妹也会来给她上语言课,只不过她的进度比较慢,洛下音对她粗糙的鸭子嗓不够友好,反倒是那个叫阿依的小姑娘从来没教过她,她却不自觉学会了一些日常用语。
“殿下,我们昨天学了女诫中卑弱第一篇,现在重新读一遍文字,然后羽衣给您讲解一遍,最后是默写。”霓裳用非常耐心的语气哄孩子似的说话。
林一很慎重地点点头。
不要以为源生战士是战争机器,就拥有很好的智力,林一是出生即毕业,落地三天就开启十年征程,属于速成鸟,能看懂虚拟毒鸟食就不错了,就这个还是为了让源生战士更好地了解指令而通过芯片植入的语言功能。
没有芯片辅助,林一的学习完全是依靠本身的智力,好在她记性很好,立刻复述起昨天的教学内容:“卑弱第一,古者生女三日,卧之床下,弄之瓦砖,而斋告焉。卧之床下,明其卑弱,主下人也。弄之瓦砖,明其习劳,主执勤也……”
羽衣认真听完,然后慢慢地讲解道:“古人说生了女儿三天后,就要放置其在床下,让女儿玩砖瓦,告诉先祖,这是因为要女儿生来明白自己的卑弱,是居于人下的。生来弄瓦,是因为女子的一生都要习惯劳作,承担妇责。”
林一非常认同地点点头,嘎嘎几声,辅以自己的理解:“女人生下来不用睡床,就要玩砖头瓦片,女人和男人不一样,男人是娇贵的,女人需要扛得起男人,以劳作来养活自己的男人,从小就要培养女人强大的心性。”
霓裳和羽衣对视一眼,这……好像是对的,好像哪里都不对,不、不对!《女诫》原文好像都没有公主苛刻啊!
但林一很显然是能理解课本的,她两指捏笔,用杂七杂八的笔划拼凑出了女诫卑弱第一篇,每个字都写得很大,没有缺胳膊少腿,让两个侍女明白了她是真的学会了。
霓裳羽衣走后,庞十一娘红着脸悄悄溜了进来,一进帐子,就忍不住和林一说起昨日的事,“殿下,阿姐昨天晚上去‘宿夜’了!是个连赢十五场摔角的勇士,他光着膀子过来问阿姐,要不要去他的帐子里,那人肩膀又宽,个子又高,笑起来特别俊,是黑里俊哦!阿姐本来要骂的,一看就呆住了……殿下,阿姐刚才才回来,还说滋味很好呢!”
这话稍微有些长,林一消化了一会儿,才沉着地点了点头,“俺知道嘞,只要她自己愿意,你白掺和。”
庞十一娘又羞又怯,低声说:“其实……也有人约我,不过是克烈部的人,我还是有些怕。”
嘴上说着怕,声音里已经微带甜味。
林一拍了拍庞十一娘的肩膀,“行嘞,开始教课吧,天晚了俺跟你去瞅瞅,甭怕。”
来到这里有十几天了,林一也大概清楚这里的远古人类并没有很明显的雌雄强弱,反而一些身体比较瘦弱的女人是打不过男人的,虽然很费解她们为啥不多吃一些练练体力,但她现在每天晚上和尤物一个被窝睡觉,日子过得很快乐,每天都在原谅所有人。
庞十一娘很快反应过来,等今天的课程教完,她忽然小声对林一道:“殿下,我、我想让您给我取个名字,昨天人家问我的名字,我答不上来。”
她当然不叫庞十一,庞家没有被流放成为罪族之前,是洛下世家,对族中贵女有严格的规训,自七岁束腰,八岁读书启蒙,通常养到十五岁及笄取名,出嫁后由夫家取小字。庞家出事前她和六姐都没有及笄,也就没有名字,一直是以族中的排序称呼。
取名这事通常是尊者下赐,庞十一娘现在能找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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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尊者,也就是林一了。
林一学着苏赫阿那平时皱眉的样子给自己揉了揉眉心,看了一眼先前默写的女诫卑弱第一篇,试探性地道:“庞砖儿?”
这一声抑扬顿挫,是标准的齐鲁方言味儿。庞十一娘愣住,又听林一犹豫道:“庞瓦?要不庞卑弱?庞第一?恁喜欢啥可以挑一个嘛。”
小姑娘差点哭出声来,连忙摆摆手,示意自己觉得十一娘这个名字很好,她可以回去自己想想怎么取名字的。
林一并不勉强,等庞十一娘告辞离去,外头正是中午,她溜达着出门,沿路偶有巡兵,都尊称她一声可敦,这词的意思是苏赫铎教给她的,“女主人”之意。
尤物是这里的主人,她和尤物在一起之后,就成了这里的女主人。
林一非常适应,沉着地抬手挥了挥,算作回应。一路上并无随从侍女跟随,刚来苏赫部没两天的时候,霓裳羽衣想要跟随她的时候,林一就把她们撵走了,人好好走在路上,为什么要一串两串跟着她?
今天的巡逻骑兵较少,苏赫部的常备骑兵一万五,每隔八日操练一回,通常由大王子苏赫铎带队。从拉练到骑射再到比武,很多少女挤着看,这些骑兵通常也会参与夏秋集会的比试,且往往名列前茅,尤其是可汗亲卫或者王子亲卫,这些人只要下场就能赢得很漂亮。
林一对男人练兵是非常向往的,但她没有去挤着看。
她有专门的座位!
苏赫铎练兵是没有专门圈地的,偌大的仆固平原即便被用作夏秋集会的场地,也有很大的空地足以排兵布阵。
林一的座位是一辆铁勒高车,她坐在里面宽敞的座位上,四面透风,底下有一圈站位,战时可以站四面持盾兵,坐在上面可以想看哪个方位看哪个方位。这种高车形制特殊,一般用作战车,属于指挥位,但练兵的时候是空置的,林一第一天看练兵的时候就摸上去坐着了。
今日战车高位上有人,林一老远就知道,她大步走到高车下方,就看到苏赫阿那一身黑衣立在上面,两侧有亲卫随从。林一立马就窜了上去,还没靠近就张开胳膊,想给她的男人一个大大的拥抱。
苏赫阿那抬手抵住林一的额头,示意她坐下,不要作怪。
林一习惯了尤物在人前的羞怯,嘎嘎笑了一声,一屁股坐了下来,四处张望,没看到苏赫铎,顿时发出疑问:“铎王子,嘎?”
没办法,每天叫苏赫铎这个称呼的人太多,即便他多次更正公主可以叫他的单名,林一也还是只记住叫这个。
苏赫阿那知道林一是在询问苏赫铎去哪里了,微微摇头,“他今日去铁勒部验收生铁,在指挥训练的是我的二子忽律,公主能看出区别吗?”
林一扫了一圈,用脑袋蹭了蹭苏赫阿那的腰,嘎嘎直笑,“他不会,不会带!”
苏赫阿那只是叹气。
15.第 15 章
三十年前,苏赫阿那以平民之身率奴造反,推翻了当时被称为“胡狼”的一个中等部落,当时占据仆固平原以及周遭矿山盐湖的是塔塔尔部左贤王阿勒坦赤那。
胡狼部落是左贤王的附属部族,常年为其挖矿,左贤王部人口六万,青壮骑兵八千余,苏赫阿那起家时,仅有三百可战的勇士。他拒绝和谈,不想让部落再次沦为大部落的矿奴,也因此被左贤王阿勒坦赤那列入清缴名列。
苏赫阿那见好便收,在数次打退左贤王精锐骑兵后接受了克烈部的“调解”安排,迎娶克烈部阔真公主,换得一块夹在左贤王和克烈部之间的缓冲地栖息。数年后,苏赫阿那与被奴役多年的铁勒族联盟,第一次大胜左贤王部,歼灭骑兵两千余。
此后接连结盟多个中小部落,两年内摧枯拉朽吞并左贤王部,于仆固平原击退塔塔尔主部来援,打退意图渔翁得利的克烈部三次。各方利益纠缠结盟背叛,血雨腥风之中,苏赫阿那开启了他的传说时代。
长子苏赫铎是苏赫阿那少年时继承了一位同族遗孀所生,苏赫铎出生不久丧母,他的童年便是跟随着父亲颠沛流离,也因此很会带兵。只是苏赫铎天赋有限,很难理解稍微有些绕的心计谋略,苏赫阿那很耐心教导,把一件件事掰开揉碎了和他讲,但下次遇到其他的事,他仍旧不懂。
次子忽律和三子乌苏都是克烈部阔真公主所生,同母之子却是正好相反,苏赫忽律好用谋略,精于算计,苏赫乌苏天真烂漫,向往儒学。可好用谋略的并无多少真本事,向往儒学的学不到内里精髓。
总而言之,生子不肖。苏赫阿那活着的时候,苏赫部可以占据最丰美的草场,最大的矿山,最好的盐湖,但当他百年之后,这块上好的地盘却会成为各方饿狼垂涎的珍馐。前有克烈部,后有塔塔尔部,苏赫部落无论交到哪个儿子手里,他都能想象到悲惨的景象。
苏赫阿那总是爱叹气,他年轻时心高气傲,再困难的绝境都不曾外露情绪,但他这几年经常叹气,尤其是对着三个各有各愚蠢的儿子。
简单的拉练和排兵之后,苏赫忽律脸上还带着兴奋的潮红,却摆出一副波澜不惊的平静面容,策马来到战车下,三个王子之中,他的长相最俊美,最像苏赫阿那,一眼看着就是亲生,实在令人绝望。
苏赫阿那深吸一口气,正要长叹出声,就被身边林一按坐了下去,原本是林一坐着他站着,这下林一站了起来。
苏赫忽律略有些紧张地向林一行了个简单礼节,左手握拳抵住胸口,头微微低下,“阿父,阿母。”
林一有些爱怜地看着这个小笨蛋,鸭子嗓夹得非常温柔,“木有关系,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带成这样已经可以了。”
苏赫忽律的脸色顿时阴沉了一霎,又很快恢复先前的沉静,视线投向苏赫阿那,很失望地发现阿父的目光没有落在他身上,更没有任何要夸奖他的意思。
又是这样!他有哪里做得不好吗?
苏赫阿那看着七零八落的骑兵,其中最前方的二百骑兵是他的黑帐近卫,看起来军容尚且整肃,只是人人喘息不止,不由又叹一口气。
亲自下场示范如何带兵吗?对长子或许有效,但对苏赫忽律,他只会觉得是在羞辱他,而不会真正学到些什么,这也是很令苏赫阿那头疼的一点。
二子的心性有些偏执,他其实不愿意把原因归结在第二任妻子身上,但不得不说,苏赫忽律的性格和那位阔真公主实在是一模一样。
但苏赫阿那尚在犹豫,林一已经从战车上一跃而下,放在前些天苏赫阿那或许还会惊到,但每天固定被送一次猎物,反复十几天后,他也习惯了。
“来来来,俺给你示范示范,俺已经看会了,你坐恁爹边上去看。”林一很热情地拉着苏赫忽律的胳膊,把他往战车方向推了推,然后骑走了他的马。
苏赫忽律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站在战车底下,苏赫阿那看着林一策马向骑兵那里走去,第一次没有叹气,只是对二儿子说道:“上来吧。”
二王子的马是很好的走马,这是一种专门训练出来的马,马步平稳但快,是配合骑射用的,林一第一次骑走马,但没两步就适应了。
苏赫部的骑兵编制很简单,没有魏卒层层的中下级军官脉络,是由两名万骑长下辖十五名千骑长,每个千骑长底下两到三名百骑长,就像两个万骑长带一万五千的骑兵,也并不是每个百骑长统率一百人这样严格,反倒是谁比较得人心,就能让更多的人进他的帐下为兵。
两名万骑长林一是认识的,大婚第二日苏赫阿那就让他们来给林一行过礼,两人一个黝黑一个麦色肌肤很好辨认,黝黑的那个万骑长叫克托,麦色的那个叫叶利诃,都是三四十岁的年纪。他们底下的千骑长则明显要年轻一些,最年轻的千骑长看着还是少年将将往青年转变的模样,一双雄心勃勃的眼睛像极了苍鹰。
林一把众人拉到一起,挨个敲了敲肩膀,满意地发现都很结实,是很好的部落守卫者。有人被她敲了一下面露不满,有的稍微躲避,但大多数都维持了一种对“可敦”的尊敬。
有人想要开口,林一抢先说:“我刚来这个部落,对这里不够了解,刚才的水平不是你们平时训练的水平吧?你们把可汗看得直叹气。”
她这话是纯雪域语,是和苏赫阿那学的,尤物教学是非常有效的,他说一个词林一记一个词,半个音节都不会忘,比学魏语要流畅多了。
两个万骑长对视一眼,都有些无奈,千骑长们个个不服,最年轻的那个忍不住道:“还不是二王子……”
立马有人撞了一下他的后腰,止住了他的话。
林一嘎嘎直笑,“听听我的,再来一遍,别嫌累,今天好多人在看着,我们给二王子示范示范,好不?”
她这话是商量的语气,但远处战车上苏赫阿那一身黑衣立在那里没有要走的意思,很显然不是商量的意思,自然也没人有异议。只是万骑长叶利诃声音略微压低,问道:“可敦会带兵吗?要不然我和克托来,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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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可以跟着我们。”
“我会嘞!”林一很沉着地摆摆手,“你们都听我的,今天不光拉练,还要排一排阵法。”
骑长们有些不服不信,又有些将信将疑,毕竟……这位公主可是魏朝一代名帅叶朔的外孙女啊!苏赫部不曾和叶朔打过,但克烈部那边被揍得老惨了!
有一年拔都可汗亲征,都差点送在瓜城,于是打从十几年前克烈部就开始望叶家军旗而逃,也不再长期逗留魏城就食,而是南下抢一票就跑。五年前叶朔老病而终,克烈部才又抖起雄风,连魏朝下嫁的公主都敢折磨死。
有这样的外公,想来这位玲珑公主也是会带兵的吧?
林一屁都不会。
霓裳羽衣两个拿女诫当课本教她认字,庞家姐妹能教的也只是一点贵女文学,每天和尤物躺在一起,能学几个词汇已经非常为难鸟,还学兵法?林一压根不知道带兵还有教科书。
源生战士只是战士,真打起来也是听令行事,林一只有带过百人小队的经验,也就是飞舟上去创几下,创到飞舟烂了就下去跟虫族翅膀对翅膀地干,但是!没有带兵的经验,还没有被带的经验吗?百鸟帝国的军事主脑可以微操战场到每一只鸟!
俺寻思这可以!
林一的视野非常野,五感都是经过基因调整的,带着一万五千的骑兵能随时观察到整个队伍的动向,辅以旗语调整——好吧,用不着,她的鸭子嗓平时总是压得低沉,一旦到了人多的地方嘎嘎大叫起来是响如炸雷的。起初还有些磕磕绊绊,但没多久就把这支无论怎么说也算是大规模的军队带得如臂使指。
从最简单的竖列行军到头尾互换,再到合拢成圈,方阵改菱阵,菱阵变圆阵,林一四处呼喝到处溜达,把机敏的换到衔接点,蠢笨的调至尾部,一点点调整行军步伐到几乎一致。
外行看热闹,只觉得整齐,但实际上内行才看得出门道,骑兵这种东西不是步兵军阵,是要考虑到马和马之间的步速的,所以骑兵往往会间隔一段距离。一旦带兵之人本事不足经验较少,就会把队列带得乱七八糟,后军跟不上前军,给敌军可以穿插的缝隙。
苏赫忽律不属于外行,但也不怎么内行,他忍不住说道:“不过是带兵行路罢了,这样的阵型我也学过,更复杂的军阵也不在话下!”
苏赫阿那原本是在战车边缘扶着木栏仔细观阵的,闻言回头看了儿子一眼,伸手捏了捏眉心。
年轻时他是何等意气,认为马蹄所踏之处都可收取,实在不曾想过纸上谈兵这样的笑话,以后会由亲儿子讲给他听。
他叹气真的已经叹到很累了。
就在这时,林一忽然从马上立起身,一把挥舞起金斧大旗,对着苏赫阿那高呼一声,一手挥旗,一手摇摆。
军阵此时变换成一个奇异的形态,仿佛是天鹅合拢的双翅,又似乎是个特殊符号,林一她一人一马站在当中挥旗又挥手。苏赫阿那远远地看不清她的面容,只能依稀分辨出那一个很放肆野蛮的笑容。
16.第 16 章
骑兵阵列排布出来的是个爱心阵,在鸟人族文化里属于羽翼庇护一类的符号,林一费劲心思排了半天军阵,就是为了这碟醋包的饺子。
对自己的男人做出什么样的承诺,并不需要他心里明白,林一很快收拢阵型,将一万五千的骑兵收拢成三个规整的方阵,就从方阵中间隔出的道路里一路嘎嘎大笑,策马如归。
围观带兵的人不少,尤其是一处高坡上人最多,韩小六来得早,占的地盘好。他躺在草坡上嘴里叼着一根草,有一搭没一搭地撸着腿弯里的灰不溜秋的脏猫,“呸呸”两声把嚼烂的草根吐出来,又换了根新鲜的叼着,脏猫仰着头任他呼噜着头毛。
“恁看出啥了?还呸上了?”
一声清越男声自韩小六身后传来,在这来来往往都是叽里咕噜雪域语的地方,能听见魏语,饶是韩小六闷闷不乐好些天了,也忍不住回头去看,然后立马被震慑住了。
坐在轮椅上的青年一身月白深衣,汉冠发式,高大身体略微后仰靠在椅背,显得稍微懒散,但你真正和他面对面时,一眼看过去绝对无法注意这些小细节,而是完完全全被那张皎如明月的脸所吸引。
来人五官俊美至极,没有半分瑕疵,眉头微微扬起,眼眸如蕴着一对北极星。韩小六这辈子见过的贵人不多,天天被他艹全家的江骋算是其中最出彩的了,但是江骋要是站在这男子身侧,也就是一个“那男的”罢了。
韩小六本能感到一点酸妒,但还是立马站起身,点头哈腰起来,“您就是王先生吧?小人听说过您,听说您是三王子帐下最受器重的谋士……嘿嘿,小人刚才没呸,只是把草呸出来。”
他还把嘴里叼的草给拿出来了,嬉皮笑脸的。
王澈有些嫌弃地往后推了一下轮椅,啧了一声,“白跟俺来这一套,说说看,恁看出了个啥?是觉得可敦带兵不利索?”
韩小六把头摇成拨浪鼓,他一点没觉得林一带兵不好,想了想,只是蔫头耷脑地老实说:“我就是觉得朝廷那些个兵将一个个吹得威风,带兵还不如被送来和亲的公主,真该把他们送来给人睡,换公主回去。”
“恁也吹得牛,你见过几个兵将?”王澈示意后头的侍从把他往前推一推,来到草坡最高处,周围有好些雪域姑娘红着脸,三五成群对他指指点点。
这种男人的殊荣,王澈全然不挂在心上,俊美无暇的脸庞上没有太多表情,星眸微眯起,看着底下一人一骑如鱼得水,穿行在万人骑兵之中。
韩小六抱着脏猫凑近了些,但很小心地没有碰到王澈的轮椅,嘿嘿笑,“小的十三从军,混了五六年,最初是闫平总兵帐下,然后转到洛都,孙顺将军带了两年,后来入了洛阳禁军,就到了江骋校尉帐下……”
王澈不稀罕知道一个小兵的经历,魏朝边关十年以上的老兵都能说一声叶朔旧部,但实际上叶老元帅认得几个呢?
只是在这雪域部落里,能聊魏朝的人不多,他也就多了几分耐心,“江骋俺知道,江氏双虎是他爹和他叔,原本那也是个将门虎子嘞,好像不大受重用。”
韩小六听得就有些腻歪了,不过不敢和王澈岔开话题,谈了几句江骋平素带兵的事,把手底下的猫头都快搓出火星子了。
王澈瞅了一眼猫,“雪域可没有这玩意儿,恁还捎了只猫娃啊从魏朝?”
齐鲁人的倒装句有点难懂,但韩小六军中混迹久了,挺通方言的,只是老实地摇摇头,“捡来的,刚捡的时候雪白,这些天泥坑打滚,草地蹭毛,总出去疯跑才脏成这样的,王先生要是喜欢,给您洗洗,您拿去养?”
王澈假装没听见,双手揣袖,他能养活自己就很了不起了,还养活个猫娃?
两个魏人之间比较和煦的攀谈气氛因为一只猫而破裂,王澈看到底下开始收兵就离开了,韩小六继续窝在草坡上。没多久,先前那两个和他一起被江骋扔下的倒霉蛋哥俩也来了,还很热情地招呼:“小六,今天天气好,晚上集会人多,大壮昨晚认识个苏赫部的女孩儿,愿意介绍她几个朋友和咱们认识,你也一起来吧?”
韩小六呆住了,看着这哥俩,两人一个叫许大壮,一个叫孙毛,都是同批的洛阳禁军,比他大个几岁。因为使团急着走,他们拉稀跑肚痛得起不来身就被扔下了,三人前几天还一起躺帐子里骂江骋,昨天就去认识姑娘了?这咋做到的?这么能适应环境?
孙毛还劝呢,“我可听说了,这儿平时没这么多姑娘的,牧民一年就这一个月能聚一聚,咱们眼见是回不去了,不如趁早找个姑娘成婚,生几个娃好过日子。”
韩小六躺了回去,用猫遮脸,摆摆手,“壮哥毛哥你们自己去吧,我,我还小呢。”
两人对视一眼,没勉强,等两人走后,灰扑扑的脏猫扒拉了一下韩小六,爪垫摸到一点湿润的水渍。
天色将晚,林一依依不舍离开她的尤物,跟着庞十一娘来到夏秋集会的场地。其实也没啥固定场地,只是有些敲了木桩拉了绳索圈出空地来给雪域勇士们摔角比武,或者是姑娘家赛歌赛舞,前者圈的地大一些,围观的人多,后者比较零散,多是十几个人一聚,是互相介绍来的熟人。
一开始还有些依依不舍,但等到了地方,林一的眼珠子就在四处乱转了。
嗨呀!原来摔角是不穿上衣的啊,两个壮实男子抱在一起使劲摔来摔去,周围一群女人围着看,这和露天那个啥有什么区别!
林一批判性地盯着看了一路,专门挑身材好脸好的摔角比赛看。
庞十一娘比她羞怯得多,她从指缝里偷偷看,两人看了一会儿好风景,忽然有个虎背熊腰的勇士走上来,庞十一娘压低声音对林一道:“这就是我说的那个……克烈部的。”
林一点点头,然后勇士露出个笑容来,似乎是认得林一,他先左手握拳抵住胸口行了个礼节,然后看向庞十一娘,伸手指了指不远处五个青年,叽叽咕咕说了几句雪域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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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十一娘听不懂,这勇士英武面容上泛起一层薄薄红晕,用磕磕绊绊的魏语又说:“我、我们,很想,娶你回家。只是怕你,不愿意。”
小姑娘的脸一下子就红透了,压根没注意到人家说的是“我们”,只模模糊糊以为他魏语说得差。
林一有些惊叹地看了一眼对面五个相貌相近的高大英武雪域青年,看着庞十一娘问都没问就跟着那勇士朝那边去了,她吞了口口水,心生感叹,雪域部落真是个好文明!
送走庞十一娘,林一在集会上来回溜达,她现在每天吃得比较饱,而且属于那星网虚拟毒鸟食里写的什么“刚出新手村遇到顶级魅魔”。能天天抱着绝代尤物嘬,其实不大看得上普通男人了,所以她纯粹就是看。啧,这个腰太粗实,那个黑得像炭,嗨呀,这个长得不好看,可惜了漂亮的身板。
放在一个月前,她还在追击虫族呢,天天跟着飞舟屁股后头吃陨石灰,哪里能想过能这样悠闲地散着步,点评着一堆风情各异的男人呢?
林一美滋滋地穿行在人群里,忽然看到一个眼熟的身影,几步撵上去,按住韩小六的肩膀,有些惊喜地说:“嗨呀!恁没走啊?俺以为好些人都走掉了!”
韩小六不知道从哪弄了根细细的草绳,拴在脏猫脖子上,然后出来溜猫。他不是打算在集会上找个媳妇过日子,而是外头热热闹闹,他一个人在帐子里难过,结果出来没几步就遇到了林一。
被扔在雪域部落里这些天,韩小六脑子里乱哄哄,也不是没想过来找林一,可他和公主殿下有多大关系呢?不过是那一夜说了几句话罢了。
林一却热情地按住了韩小六,“恁咋没走啊?这猫儿……”
她伸手抄起那只脏猫仔细辨认,脏猫的眼睛是蓝色的,脖子上挂着块丑丑的木牌子,她一拍脑袋立马想起来了,这是那个好心幼崽养的贵重宠物啊!咋,这就送人了?
韩小六看着久别重逢的公主抱着猫,还很温柔地关切他,鼻子立马一酸,张口就哽咽了,“殿下,我,我想我娘了……”
他抽抽噎噎,说起自己的事。
林一起初吓了一大跳,听了好半晌才慢慢反应过来,哦,是被原来的群聚部落给抛弃了,她仔细听了许久,又问了几遍,拍了拍韩小六的肩膀,“木事木事,恁回去睡,明天就好嘞。”
韩小六哭得不行,被林一好言好语劝进了帐子,入睡前还迷迷糊糊地想,公主除了说话像公鸭子这一点,实在是完美的女孩儿,温柔善良得要命。
林一顺走了韩小六的脏猫,牵着猫往回走,平时嚣张的步伐都小了很多,显得有些鬼鬼祟祟的。她不是偷猫啊,只是代为照顾照顾,尤物一定还没见过猫吧?她准备把猫给尤物玩一晚上,天亮了再给送回去、不不不,一晚上可能不太够,她听说男性都可喜欢猫了,做梦都想养一只的那种。
……好吧,说实话,她就是想偷猫,做为回报,她可以送韩小六一个娘。
17.第 17 章
这几天雪域的气候很好,不冷也不热,林一把猫身上的泥灰拍了拍,揣在兜里往回走。路上有认识她的,也有不认识的,总有人对她握拳抵住心口行礼,也有一些装作没看见甚至躲着走的。
魏朝和亲政策由来已久,百十年前可能还有些好名声,但随着魏朝开始走下坡路,和亲的手段也跟着变化。从魏朝新建时的携带大量资源和亲的安抚,到鼎盛时期以天子女婿身份分化雪域部落权柄,再到如今送女和议,一代代的公主到来都带着不同的使命,她们终其一生都是魏朝公主,而非雪域的可敦。
魏朝下嫁的公主最出名的要数当初魏朝鼎盛时期的靖容公主,那时雪域格局可不是现在的塔塔尔、苏赫和克烈三大部落与十数个中型部落和一些零散游牧部族,而是非常完整的雪域“三王制”,即大单于、左贤王,右贤王。各个部族名义上都归属于大单于,每年冬月还有类似朝贡一样的献牲节礼。
塔塔尔便是当时的大单于家族,魏朝以靖容公主下嫁左贤王,即大单于之子。公主以美色和智慧诱大单于犯下“尊者不可下淫”的忌讳,又挑唆暗示右贤王趁机反叛,最终造成王庭之乱,三王同死。因那时魏朝势大,边关猛将如云,王庭诸多贵族也臣服于公主,接受魏朝安排。
那一年公主扶子上位,统治雪域九年,那段期间被称为雪域最黑暗的岁月。大量魏人世家子弟进入雪域为官,成立魏制王庭,以魏法治理雪域,驱赶牧民去气候温暖的地方开荒耕种,同时收编青壮充徭役,大兴土木建造公主城。
雪域本就不是宜居之地,民众生活依靠长期放牧游猎维持,大量青壮却被拉走成为劳工,为公主修建城池,徭役苦累,死伤甚多。即便有魏朝的威名恫吓,也有许多牧民反叛逃离,最终因为连续荒年积累大量矛盾,雪域人联合起来推翻了魏朝统治,杀穿王庭,砍了靖容公主的脑袋,挂上了公主城头。
现在雪域的格局是短短二百多年间形成的,由当初的塔塔尔部小王子收拢父兄残部重新建立的塔塔尔部,占据原王庭和公主城一带,也就是“圣湖”周遭。由各大贵族建立的部落占据中部水草丰美的地带,当初反叛的胜利者中最强的一支“克烈部”占据雪域东部以及拔都可汗中青年时代打下来的魏朝的东北部。
贵族所建立的部落后来又被塔塔尔部重振旗鼓打了回去,并重设左贤王一部,奴役一些中小部族为其挖矿干苦力,后来才有了苏赫阿那崛起。
魏人视雪域人为刽子手,雪域人视魏人为剥皮吞骨的怪物,总之,对于魏朝公主这个身份,雪域人抱有天然的警惕心。
这跟林一没有屁关系,她只是个鸟人。
说起来苏赫铎会为林一解释可敦的含义,霓裳羽衣却不会和林一解释公主的意思,导致林一现在还以为这是丫头,妮儿一样的昵称。她一直觉得是尤物对她一见钟情,所以才跟她好的,毕竟照个镜子看看自己,强壮有力又可靠,多诱人的一只鸟!
她抱着偷来的猫鬼鬼祟祟进了黑帐里,苏赫阿那正在和二子忽律交谈。林一也不避讳,把头伸进去一点示意自己来了,然后就走上可汗大座,一屁股坐在苏赫阿那身边,按着怀里的猫瞅苏赫忽律。
这个漂亮小笨蛋什么时候走啊?惊喜这种东西应该是两人独处的时候给,不然等会儿尤物要亲她的嘴怎么办?
苏赫阿那有些无奈地看了一眼林一,对二子说道:“你先回去吧,早些睡,不要总是想那么多,明早再来一趟。”
苏赫忽律握拳抵住心口,动作较为敷衍地行完礼节,低头出去了。
林一这才把脏兮兮的灰猫从怀里掏出来,放在苏赫阿那腿上,一脸期待地看着他,“喜欢吗?我们养它好不好?这个东西叫猫,它叫起来是很细很软的……”
苏赫阿那看了看只是踩了一脚就把自己的黑衣踩出两个灰尘爪印的猫,又看了看满是喜悦的林一,忍不住笑了一声。
“好,喜欢就养着吧,下次这种小事不必过问我,你自己就能做主。”
苏赫阿那静静地凝视着林一,声音低沉,语气却很柔和,“公主,你是这里的可敦,不必把自己当做客人,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做更多的事情。”
他是带着一点试探,一点自己也不够明确的目的说这句话的,灰蓝眼睛紧紧盯着林一的表情。白天他亲眼见她用兵如水,策军如归,现在他不知自己是期待一个充满野心的回答,还是想要一个贤淑温顺的拒绝。
林一歪了下鸟头,忽然一拍大腿,“差点忘记了,给我弄一个大皮袋子,能装得下人的,结实一点的,放半袋牛肉干,新烤的不要太干的,然后弄点奶酪,再来点水……水就不要了。”
苏赫阿那没明白林一的意思,但还是叫来侍从照办,都是现成就有的东西,很快就收拾好一个大牛皮袋和林一要的东西。林一拖起大皮袋就往外走,临走拍了一下猫头,亲了一下苏赫阿那的脸,这次是用魏语说的:“俺出去一趟,两三天回来,你一个在家怕不怕?”
苏赫阿那还是没明白她的意思,虽然雪域部落没有魏人那种严苛的规矩,但年轻女人孤身离开部落也是不怎么常见的事,就算平时林一有清晨出去打猎的习惯,但不过一二时辰就会回来。
但是,苏赫阿那只是略迟疑了一下,就摇摇头,从腰间取下一把牛角柄的弯刀递给林一防身,“早去早回。”
林一嘎嘎直笑,背着皮袋子出门,刚走没多远又遇到了红着眼眶来找她的庞十一娘。
庞十一娘顿时扑进林一的怀里了,“公主,他们、他们……一家子堂兄弟六个人,六个人要娶我一个!”
宽阔的胸膛诡异地起伏了几下,小姑娘抬起头来,看到林一憋着什么的表情,抽噎又抱怨,“殿下一定是知道的,他说雪域话的时候那么一长串,肯定是早说了的,殿下不告诉我,想看我笑话……”
林一大惊,她看上去明明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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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是很可靠很老实的一只鸟,怎么被拆穿得这么快?
揉了揉小姑娘的头发,林一问道:“那恁自个心里头咋想的,回去想想嘛,或者你要俩仨的,让他们自己争名额?”
庞十一娘呆住了,脸唰地红透了,很有偷感地看了看周围,小声说:“会不会叫人觉得不好?我、我是想着三个正正好,六个太多了……”
林一有事忙,没太多时间和她聊天,于是努嘴示意了一下不远处的庞六娘,“去跟你姐商量商量呗,这事又不急着一天俩天的,等我回来再细说也一样的,好迈?”
趁着小姑娘犹豫的工夫,林一大步大步往没人的地方去,很快静听四处无人,放下心来,她先放下皮袋,把衣裳解下来叠好塞进袋子里。一切准备做好,她从背后伸展羽翼,一个鸡头翻转而出,整个身躯扭曲变形,最后化成一只整体观感大了两三倍的巨大鸟身。
鸡头发出嘎嘎声响,爪子骨节非常灵巧,很快将皮袋子系在宽阔的鸟背上,翅膀拍打出大风声,原地助跑十几步,忽然乘风滑翔而起。
入夜三更,巨鸟飞入玉门关,停在太守府后院最高的亭子顶上吃了十斤牛肉干和两斤奶酪,再度乘风起飞,踩坏了程欣最喜欢的名花十几株。
天蒙蒙亮时,齐鲁之地,一位衣着华美的贵女敲响一处世家园林的门扉,问及去淮阴的路,老门房懵了半晌,对上贵女殷切的目光,一拍脑袋连比划带画图给指明了方向。
林一的飞行速度非常快,远强于所有自然鸟类,按理直线飞行只需要一天一夜来回,但她估计的是两三天回到雪域,就是因为这一路上需要问路。
不是所有人都知道去异地的路,问那些田间地头锄地的农人最多只能得到周边村庄的小路,林一是很聪明的鸟,问了五六次之后就知道找那些很漂亮的大宅子里的人问路了。
林一的态度是非常好的,所以基本上都能问到路,有零星几个做出奇怪行为的,都被一胳膊拍晕过去。总之,大方向不错的情况下,次日中午,她站在了淮阴城门口,再次厚着脸皮拉住过路行人询问韩小六之母韩黄彩的住处。
淮阴市井不算大,韩小六的家就在一处小巷子里,自从儿子从军离家,韩黄彩就把他住的屋子腾出来间隔出两个小房间,租给两个漂母换取一点微薄的钱财。
林一上门的时候,两个漂母早早就出门去做工了,韩黄彩就在屋里迷迷糊糊睡着。林一叼着牛肉干,不怎么礼貌地伸头进屋子瞅了瞅,确认了这中年妇人和韩小六长得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顿时欢喜。
腾空了的大皮袋子鬼鬼祟祟罩住了熟睡的妇人。
林一再次变换鸟身,把皮袋子挂在胸口,挺起蓬松柔软的胸羽覆盖住,细心地给韩黄彩留了透气的空间,这次连起飞前的嘎嘎前摇都没有,非常平稳起步,沿着来时路低空飞掠折返。
这可不是偷人!是非常正当的行为,是以劳力换取贵重的猫。
18.第 18 章
来时磕磕绊绊是因为要寻路,折返就快得多,林一芜湖起飞不久,两千多里路只停下来喝了两次水,野河岸边多有野鸟群,见到林一这样大的巨鸟纷纷凑过来看。
恁咋比座山雕还大好几倍嘞?
林一压根不把这些小东西当同类,就像她也经常看到一些微型的虫族,咬人都费劲,这么点点大的鸟脑子都没发育好,只会嘎嘎赞美她有多大,噫!两米八的鸟形明摆着的,还用得着你们说?
在野鸟们敬畏的目光中,林一不着痕迹地挺起了胸口,蓬松丰美的胸羽几乎把大皮袋子完全覆盖住了,她一脑袋扎进河里大喝了几口,吃掉最后一块牛肉干,拍翅起飞。
韩黄彩迷迷糊糊总觉得自己在云上飘,耳边风声很大,但是没有被风吹的感觉,反而整个人像在温暖的水里泡着,又有点摇晃。她有夜间咳喘的毛病,所以一贯是白天补觉,困意席卷,韩黄彩想着是不是床老了,趴着不动都会晃。
这趟返程很快,快到夜间的时候,林一在苏赫部的大河谷北面坡地停下,本能梳理了几下羽毛,翅尖盖住韩黄彩的脑袋防止她突然醒来看见自己,然后取出衣裳把自己变回人模样,稍微扎紧牛皮袋子双手抱起往回走。她的走速基本上就等于正常人的跑速,大步大步往前直冲,偶尔跳跃式突进,很快就到了韩小六的帐子附近。
韩小六正在吃烤羊,这两天他情绪低落,两个禁军同僚都在集会上找到了姑娘相伴,他倒不是想姑娘,只是觉得这辈子可能就要送在这茫茫雪域里了,母亲常年卧病,他回不去的话……实在不敢想会是病终还是饿死。
心情已经这样沉重了,捡的猫还不知道跑哪去了,叫他一个人的时候连个倾诉的对象都没有。
帐子帘是合上的,因为韩小六有些怕蚊虫叮咬,一个大皮袋子被悄悄塞进来的时候,他压根没注意到,低头啃了一大口羊肉,然后就听见一声熟悉的梦呓。
韩黄彩有梦呓的毛病,因为长期病痛折磨导致睡梦中也不安稳,韩小六本能寻找声音的来处,感觉自己这一觉睡得腰酸背痛的韩黄彩也刚好从牛皮袋子里探出半个身子,母子俩对上了视线,恍如梦里相见。
林一没想好怎么解释自己强行一换一的土匪逻辑,她对血亲没有概念,但知道猫是非常贵重的,虽然韩小六说想娘时哭得可惨了,可她还是不确定等不等价。
但是!鸟这种贪吃贪占的凶狠生物,当然是天生的土匪啊!她一贯是不把烦心事挂心上的,送了人就往回走,这两天可想死她了,不知道尤物有没有想她嘞!
她嘎嘎往黑帐方向跑,到平时议事的主帐前时发现今晚里面灯火很亮,外面的值守勇士也多了十几个陌生面孔,是克烈部的青壮。这还挺好区分的,现在这个天气苏赫部的男人通常赤着上身,克烈部的人衣裳都比较齐整,看起来体面许多,毕竟是远来的外客。
自从来到雪域部落,林一一直挺有归属感的,她的男人是这里的“可汗”,而她是“可敦”,压根没有什么也许有事情自己不能听的意识,拨开两个一左一右有些犹豫要不要拦住她的勇士,大步就往里面走。
其实今天和拔都可汗的会面,确实有一点不适合让魏朝来的和亲公主听。
苏赫阿那坐在可汗大座上,除了暂时不在部落的苏赫铎,苏赫忽律和苏赫乌苏两个儿子同时列席。拔都可汗不再是下首客席,而是将座位摆在对面,这是对等谈话的规格,此时谈判已至尾声,只需要一点场面话作为收尾。
拔都可汗年老而精明锐利,说话声音沉闷而浑浊,“苏赫大汗既然和魏朝做了交易,今年的冬日应当又好过了,听闻贵部已经连续五六年没有冻饿死人了,不愧是守着黄金草场和盐湖矿山的部族,不像我这等穷苦部落,要靠勇士拿命来拼……这家底可真叫人羡慕。”
不知是不是别有用意,拔都可汗最后的“羡慕”词汇使用的是雪域古语,既有羡慕之意,也有“眼馋”的语义。
苏赫阿那笑了一声,语气很平静,“一个勇士长成需要十八年,他的价值不应该等于十八袋麦子。”
拔都可汗眯起眼睛和苏赫阿那对视。
雪域人大多黝黑而面部平实,鼻梁较低,长期放牧或者游猎会让眼睛周围有一圈类似眯眼时的褶皱,眼睛颜色为黑棕,与魏人的混血则显得五官深刻一些,皮肤也会呈现稍浅的小麦色。
这倒不是绝对的,只是拔都可汗恰好是这种标准雪域人的外表,而苏赫阿那肤色浅于雪域混血,五官浓烈而俊美,一双灰蓝色的眼眸冷冽中透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确实如同巴特铁木尔曾经说的那样,压根不是雪域人的模样,或者说根本不是雪域贵族和部落可汗该有的长相。
在克烈部,这样的白奴和白奴混血是最下等的奴隶,反倒是一些正常雪域部落里地位很低的魏奴,在克烈部是不能随意打骂折磨死的,有些甚至能成为管事一类的高等奴隶。拔都可汗厌恶这种长相,从三十年前开始。
但对着苏赫阿那,他还是露出笑容来,没有往下深说,只是道:“一个好小伙儿可以为他的家人换十八袋麦子,能熬过一个最严酷的冬季,这是仁慈。”
苏赫阿那不置可否,谈判已经达成,他和魏朝的通商至少不会遭到明面上的骑兵劫掠,至于更多的,只要出了雪域,他也并不会管那些盐铁流向哪里,但他的粮食绝对不能被人动。
林一就是在这个时候伸头进来的,她敏锐地发现主帐里气氛不够好,尤其她的男人表情比较严肃,于是她也立马严肃地看向对座的老头儿。她大步走上前,路过时故作不经意蹭了一下拔都可汗的肩膀,一股无法抵抗的巨力把老头蹭了个趔趄,还是从席的克烈部二王子一把扶住了自家父汗,自己也被带得剧烈晃了晃身形。
拔都可汗这辈子都没遇到过这样拙劣的报复,最关键的是这不是明显的推,只是蹭到一下,反而他仰头往外跌的样子看起来简直像意图碰瓷的老头。
老头被扶稳时,林一已经坐到苏赫阿那旁边,沉着一张鸟脸帮忙镇场子了。
“这位……是魏朝的玲珑公主?”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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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可汗挥开扶着他的儿子,甚至还笑了一下,看着苏赫阿那说:“我的妹妹阔真不够聪明,性子也不好,给苏赫阿弟带来了很多麻烦。公主既是叶朔的外孙女,又熟知兵法,这样聪明厉害又漂亮的女人,才配得上陪伴在阿弟身边。”
这话只说到一半,列席下首的苏赫忽律脸色就黑了下来,连小王子苏赫乌苏都抿起了唇,克烈部的人心有不忿,不知大汗为何突然贬低他们已故的公主。
聪明厉害又漂亮!林一悄悄挺起了胸膛,这老头儿在夸她,被她差点创死还夸她,很明显是怕了她,在说好话求饶了!
苏赫阿那则显得很平静,雪域人的挑拨往往没有魏朝人委婉而暗藏更多的锋芒,但直来直往的计策一般也很能奏效。塔塔尔部旧事在前,拔都可汗又提起魏朝公主,又提起叶朔之名,用意是很明显的,他只是对儿子的迟钝感到一丝失望罢了。
拔都可汗也懂点到即止的道理,没有等苏赫阿那的回应,就带着儿子起身离开。
黑帐内,林一很爱怜地看着苏赫阿那,她才走了没多久,怎么就被人欺负到家里来了?真是个要让人时时刻刻操心的笨蛋美人。
苏赫忽律拉起弟弟,压着火气行礼,“父亲,我和乌苏去送拔都舅舅一程。”
苏赫阿那已经被林一按得歪斜,勉强沉稳语气道:“回你的帐子,不要和克烈部的人再见面……乌苏去送就行。”
兄弟二人来不及回复,只能匆匆离开。被二哥拉着手往外走,小王子的脸都红得要滴血了,他出帐子的时候一回头,看到林一已经压到阿父身上去了,接下来的事他想都不敢想。
林一不光敢想,还敢做,飞行是比较枯燥的事,她这两天一直靠想这事支棱自己,一回来就看到尤物冷着脸被人欺负,现在打跑了坏老头,该是收取保护福利的时候了。
可汗大座是非常宽敞的,但再宽敞那也只是个座位,苏赫阿那这辈子都没想过还有睡帐之外的选择,又推不过,只能叫恶鸟得了手。
后半夜才回到睡觉的帐子,林一一直很兴奋地嘎嘎,即便是贤者时间也没闲着,只是抱着人亲,亲着亲着她忽然想到一件事,询问道:“叶朔是谁?”
苏赫阿那原本闭合着的灰蓝眼眸一下子睁开了,像冰封的湖面落下一圈涟漪,看着可美了,林一忍不住又去亲他的眼角,连亲五六下,像个啄木鸟哆哆哆的。
等她亲够了,苏赫阿那轻抚着她的脊背,轻声说道:“公主不认得叶朔?他是魏朝镇国元帅,故去有几年了。”
林一还是疑惑,“那老头为什么说我是叶朔的外孙女,外孙女我知道,是女儿的女儿,可是我和他又没有关系……”
她一个流水线产品,出厂时候没有配置爹娘啊!
苏赫阿那静静看着林一,慢慢俯身过来,把她的头抱进怀里,这是个很温柔的安抚动作,察觉到怀里的身子在发抖,“别怕,我明白了,你能这样坦诚很好。不必害怕,你已是我的可敦。”
林一很害怕,怕自己狂性大发。
19.第 19 章
雪域的清晨总是非常晴朗,林一神清气爽地出了帐子,胳膊半张大步大步往外走,她准备去吃一顿结实的。鸟身飞行本来就很耗费体力,她主要是用体内剩余的营养液在支撑,就算有几十斤的牛肉干和奶酪也就浅浅打了个底罢了,昨夜她还干了一夜力气活呢!
吃羊!必须来一只烤全羊!
黑帐的厨子们这些天挺习惯的,苏赫阿那比较简朴,同为雪域大部落之主,塔塔尔部有公主城,城中宫殿奢华至极,历二百年仍旧光鲜。而克烈部活动范围较广,拔都可汗有两个固定行宫,三五座装饰得极其奢华的金顶大帐。苏赫阿那既不建城也不建宫殿,仅以黑帐连营,他的黑帐甚至不会额外装饰金银。
同样的,苏赫阿那对饮食也没有太多要求,基本是和常备骑兵们吃相同的。一天吃两餐,早起大多一顿蒸饼佐蒸羊肉,傍晚一顿油脂丰沛的肉食配咸奶茶,除了设宴的时候,真的很为厨子们省心。
现在林一就不同了,鸟生在世,吃乐二字,每天看到那么多男人她很快乐,剩下的就是个吃了,除了尤物之外,她第二挚爱就是烤全羊!
……好吧,其实也很省心的,反倒是几个从魏朝来的厨子不大适应,再精细的吃食做出来喂到林一嘴里,也没得过看重,第二天来还是要吃烤全羊。
魏朝的大厨一天天木着脸给羊刷料汁,这倒霉蛮荒之地,连蜂蜜都没有,不是说雪域的大贵族过得比魏朝世家都舒坦吗?这舒坦到哪里去了啊?
反正林一是很满足的,看到羊烤上了,溜达着准备去找霓裳羽衣学一篇《女诫》,边学习边等待美食的感觉是非常好的,会把期待拉高好几倍,吃进嘴里的肉也会更美味。
只是还没走出多远,就听见韩小六结结巴巴和人解释的声音,“是、是啊!我娘就是因为每天拜佛许愿……就许愿啊,许愿想见我,然后她就实现愿望了嘛。”
一贯机灵的年轻人眼眶还红着,这是昨天晚上和母亲抱头痛哭留下的痕迹,帐子里多了个人是藏不住的,首先知道的就是两个禁军同僚。两人昨晚彻夜未归,今早回来就傻眼了,韩小六的娘从江淮那么远到雪域来找他了!
不是,他们家里估计都不知道他们被扔在这破地儿了,韩小六他娘是长了翅膀飞过来的?都是流落异域,怎么偏你还弄个娘来?
反正这事解释不清,韩小六扯神扯佛扯了半天,林一就在远处听得嘎嘎直乐,那两人只是不信,揪着韩小六想问清楚。没想到韩黄彩也不是好惹的,闷着在帐子里听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出来一把拉着儿子的手,把人拉到身后。
她随即一手掐腰,大嗓门一开,“欺负孩子嘴拙不会说话是吧,有本事冲他娘来,老娘就是仙姑神婆,是飞来的,我还给你爹接过生呢!你爹从**里生的你,再问老娘再咒你个生儿子没**……”
两人实在是弄不过这样的泼妇,一早上被骂一通也实在晦气。有心想算了,但看韩黄彩病歪歪,韩小六瘦猴模样,那个叫孙毛的忍不住伸手想推搡一把,手刚往外伸,背后就一股巨力袭来。他整个人被拎着后衣领往边上轻飘飘一丢,跌坐在地上都没反应过来自己是怎么被丢了四五步远的。
林一脸上还有笑,没当一回事,男人吵架还是很好玩的,在她看来男人之间吵嚷几句也就算了,韩黄彩其实不应该出来欺负人,但转念想想又觉不对。这不是强壮雌鸟,只是一个矮矮瘦瘦的老妇人,反倒是男人在欺负女人。
倒反天罡,倒反天罡了嘎嘎!
韩小六见到林一,连忙拉扯了自家母亲衣角,低声嘀咕了几句,韩黄彩立刻局促起来,也不骂人了,赔着笑脸想往下跪,“公、公主……”
随手按住不知道为什么腿软的韩黄彩,林一笑眯眯地说:“我给你们换个帐子吧,四个人应该不够睡了,让他们两个一个帐,你们住新的帐子,别吵架了。”
两个洛阳禁军不敢作声,韩小六连忙说:“多谢、多谢殿下,我娘她、她是自己走来的,因为去年啊我病了一场,给家里写信,所以她一直走一直走……”
林一已经要憋不住笑了,她严肃地点点头,又试探地询问道:“你现在,很高兴?没感觉哪里不适应?”
“啊?”韩小六愣了一下,下意识点点头。
林一含含糊糊地说了几句话,反正韩小六是一个字都没听懂,就看到公主殿下鬼鬼祟祟地走了。
鸟人的事那能叫偷吗?地里的粮食长在那里,哪个鸟不会去吃几口呢?而且这是一换一,这不叫偷猫!而且猫丢了他也没有不适应!总之林一说了些难懂的话,假装自己签过了合同,单方面宣布交易成功。
美滋滋吃了一顿烤全羊,林一去上女诫小课堂,她的学习积极性很足,虽然她的雪域语现在说得要比魏语顺溜太多了,但她对和人交流充满了热情,她属于人来疯的那种鸟。
这次还是羽衣来教,因为魏语已经入门,进度就很快了,何况女诫全文并不长,羽衣为林一通读了全文,然后开始精讲。
“敬慎第三。阴阳殊性,男女异行。阳以刚为德,阴以柔为用,男以强为贵,女以弱为美。”羽衣声音严肃地道:“这是说男女天生不同,阳应刚强,阴必柔和,所以男人贵在强大,而女人以弱为美,不可阴阳颠倒,乱了伦常。”
林一很认可地说:“强大的男人很珍贵,女人应该示敌以弱,越是看上去弱小越好,这样才能趁机捕获强大的男人。”
羽衣看了一眼霓裳,霓裳朝她点点头,贵女这样的解读虽然失之婉转,但意思确实如此。女子纤弱才显柔美,能得男人欢喜,女诫是古之才女所书,自然不会讲得过于俗白,道理对了也行。
羽衣只好再次往下讲,这次讲了一会儿,到了贵女重点要学的部分,“妇行第四。女有四行,妇德妇言妇容妇功。如今魏朝世家大多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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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容言功为序列,殿下可以一边听讲一边默写原文,先讲魏女妇德,其重在于守贞、不妒,从夫……”
这种讲解方式其实不大对,因为林一唰唰开始默写原文,默写时就难免有些不注意听讲了,等她写完已经讲到妇功一节,羽衣很慎重地说:“妇功虽然最末,但贵家女子却应最重视此行。尤其是宗妇主母,需要承担一个世家的内务往来,人情流转,招待宾客,操心劳力,重责加身,此为妇功。”
林一抓着笔有些犹豫了,啊这,怎么学着学着,就给自己学来一堆事情了呢?
霓裳也跟着补充道:“如今公主和亲远嫁,应当更加贤良淑德,以柔美获取丈夫的看重,以妇功稳定可敦的地位,公主年轻貌美又聪慧,应当更加自信才是。”
林一犹犹豫豫地点点头,“管!俺知道嘞。”
这口音倒没有引起霓裳羽衣的注意,魏人的方言很多,一个地域一种口音,反而是纯正的洛下音少见。如果不是从小请了严格的女师教导,大多会掺杂一点当地口音,这位假公主很有可能就是齐鲁之地的贵女,现在想起口音了而已。
等两个侍女走了,林一向后仰躺在椅子上拿默写的几张女诫遮住脸晒太阳,心里还是有些犹豫的。她不是个懒人,也不是怕承担责任,就是这些天嘎嘎嘎憨吃憨玩过得很快乐的,忽然就要收心,要去承担一个大部落的责任了……唉!罢了罢了,谁让她喜欢这里呢!
中午的太阳晒得身上暖烘烘的,林一几乎要睡着了,忽然听见一声细弱的呼唤,“殿下,殿下?”
拿开脸上的纸,林一睁开眼睛,看到庞十一娘脸红红的,声音细细的,她一贯是这样很柔弱的模样,林一还没有把女诫的规训和行走的贵女对应上,问了声,“嘎?”
庞十一娘怯弱地说:“殿下,我这两天想好取什么名字了,我要叫庞……半天,字遮云。”
林一打了个哈欠,点点头,“俺知道嘞,以后喊恁庞半天。”
通常称呼一个人应该是称呼表字,同辈之间直呼名甚至连名带姓叫是无礼的表现,但尊对下是可以直接叫名的,所以庞半天只是羞怯一笑。
她脸颊红红的,感觉自己第一次取名,把名字取得太大了,有些不好意思在林一耳朵边上小声解释她取名的寓意和志向,但林一听得一脸狐疑。
啥叫云遮半天,啥叫层云蔽日?人与人的文化水平并不相等,她只觉得半天听起来很危险,像是以前打完仗说放假,但只放半天假的那种挥之不去的窒息感。
*
庞半天,洛下世贵女也,外怯内勇,柔极则韧。其先为魏开国三公之首庞业,世代事魏,父祖亦显贵,系出忠良之门。魏末帝二十三年,庞氏涉太子事坐诛,族殁,唯遮云侯与其姊诛魏侯流放北境,乃遇明主。史曰:庞氏末路,始出一门双侯,曾历风刀霜剑,不改其颜。
——《史记,庞氏世家》
20.第 20 章
二王子苏赫忽律的一天是非常规律的,早起和帐下军师们找个没人的地方开会,谈得欢畅之后饿了,去吃一顿。偶尔呼朋唤友去打猎,篝火烧烤,畅想未来。而近期夏秋之会,别人都在关注姑娘,他要干一件大事!
他看中了几位勇士,想要收入麾下,是这次跟随克烈部过来参加集会的呼兰氏六兄弟。
雪域人的姓氏源流也就那几样,其中有四个主要大类别:动物崇拜,自然崇拜,器具崇拜,先祖一拍脑袋。
动物崇拜普遍扎根在各个阶层暂且不论,如苏赫阿那原本是部落贵族勇士和奴隶所生混血,取父母阶层之中和,为无姓平民,既无法继承父亲的高贵姓氏,也不必随母为奴。在反叛后他不取父姓,为自己取“苏赫”为姓,也就是如今苏赫部的战旗和图腾“斧钺”之意,而克烈部如今的拔都可汗姓蔑儿乞,取自“神射手”,这种就是很典型的器具崇拜。
塔塔尔部的可汗姓氏“阿勒坦”,金山之意,属于最高类别的自然崇拜,这种以自然为姓氏通常是雪域贵族传承,毕竟当初能抢上这种姓氏的肯定是历史的胜利者。
而呼兰氏翻译过来等于“野生驴子”,看似动物崇拜,实际上属于先祖一拍脑袋。不过别看呼兰氏六兄弟穷得叮当响,他们实际上是雪域数得上的“一生猎熊十二,古之勇士未有”呼兰通的苗裔。
呼兰氏的青壮有“高大、骁勇、忠诚,以命卫主”的家族传统特质,世世代代都很受统治者看重。大单于(雪域唯一统帅)的时代,呼兰氏的护卫是单于金帐的标配,可汗(部落之主)时代,呼兰氏开始分家,青壮分散择主,但无论是父子兄弟,还是堂亲叔侄,都能做到对面拔刀,不死不休,呼兰氏永远忠心守卫自己的主人。
光是和军师们谈起的时候,苏赫忽律就感到热血沸腾:假使我能得几名呼兰护卫,日夜随同,不仅人身安全得到极大保障,从象征意义上来说也非常鼓舞士气。
呼兰部落只是个小型部落,位于克烈部控制范围,但并不代表依附,相反因为世出勇士的缘故,呼兰部落的好小伙儿到了独立的年纪就会被分家出来单过,拥有自行择主权。而大部分人都会在两三年内宣誓效忠主人,成为忠诚的护卫,或者选择过普通牧民的生活,通常是入赘给有产家庭,他们还是一些有产无靠的寡妇最优选择……毕竟穷,也是呼兰氏特色。
这一年被分出来的呼兰六兄弟就是响当当的六个穷光蛋,正赶上克烈部召集青壮和年轻妇人去参加夏秋集会,他们也跟着蹭了队伍过来,可不是为了挑个主人的,他们六兄弟实际上是想找有产的富贵妇人入赘。呼兰氏的男人是金子打的招牌,雪域有收继婚之习俗,但这也不是绝对,妇家势力强大,同样是可以在不嫁给亡夫子侄的情况下保住财产的,而妇家势力不强,又不愿意接受收继婚呢?
呼兰打手,为您解忧!
嗯……想是这么想的嘛,但现实就有一点苗条,现在的雪域已经不是古时的雪域了,收继婚之所以能长期存在,也是因为大部分的妇人并不会排斥嫁给更年轻的亡夫同族,有产的家庭一般也很少会闹到撕破脸的地步。
所以近些年呼兰氏的出路从找女人开始偏向于找男人啊不是,找主人了。
六兄弟之中的大哥呼兰阙利不肯放弃,带着弟弟们在夏秋集会上努力寻找合适的有产妇人,并很快光速白给。他看上的是一个羞答答娇滴滴的魏朝姑娘庞十一娘,据说是魏朝公主嫁给苏赫大汗时带来的侍女,不仅无产,连人身都不自由。
二弟呼兰骨性如烈火,怒骂大哥废物,并准备拉他去和那穷丫头说个清楚,然后中道崩阻。
老三老四老五只是远远看着就不中嘞,老六最稳重,沉重地拉大家开了个会,会议重点在于他们六个有手有脚高大威猛,养个小女子还养不起了?男儿在世怎么能光想着入赘而不奋斗?并提出大家投个票吧,投了苏赫大汗,娶可敦的侍女不是一下子就门当户对了嘛?
六人一致同意,但非常担忧魏朝的姑娘能不能接受六个丈夫,如果不行,被选中的会不会是自己?
总之兄弟差点闹到阋墙。
今夜天气很好,苏赫忽律得到二手过时消息四处在集会上寻找人时,呼兰兄弟几人早已经通过了一连串的流程,诸如熟人介绍,通报长官,大汗许可,被成功宣入黑帐。
苏赫阿那正弯腰在羊皮纸上写写画画着什么,林一不大看得懂这些原始的线条,坐得很稳当,见六人进门,一下子认出来了,“啊,你们是前两天……”
六人低头握拳几乎同时行礼,由呼兰阙利开口道:“呼兰勇士六人,愿效忠苏赫大汗,愿效忠可敦殿下。”
苏赫阿那看了一眼林一,又看了看六人紧张的视线,笑了一声,很温和地道:“我年轻时有一个呼兰氏的友人,是你们的叔伯辈,他叫呼兰达,我也算是你们的长辈了。如今既然入我帐下,更不必拘束,你们现在有什么需要的可以和我说,可要预支些钱财?除此之外的职务,是想从骑兵长做起,还是在帐中听令,都可以讲。”
他的态度实在很好,又提到熟悉的长辈,几个年轻勇士顿时被打动了,蠢蠢欲动想说什么。
呼兰兄弟里的老六布罕按住几个兄弟,努力说道:“大汗,一切大汗做主就行!”
林一嘎嘎直乐,连她都看出来几个人有话想说,指了指老二呼兰骨,“来来来,你讲你讲,诶这个,你别捂他嘴嘛,让他说,有啥不能说的?”
六人对视,老大呼兰阙利推了呼兰骨一把,这个看起来不到二十的年轻小伙一霎红了脸,磕磕巴巴地说:“我们、我们想要一顶可以过冬的厚牛毛毡帐,再有一些羊,我们刚从部落出来什么都没有,但是遇到了很好的姑娘……”
林一拍了拍他的肩膀,苏赫阿那先是应允,然后温声说道:“呼兰勇士忠诚,这一点我明白,你们都是很年轻的孩子,我希望你们能有更大的志气,而非为了一时之需,卖命。”
最后的两个字说得有些低沉,六个年轻的勇士眼神略带茫然,但很快就被林一挨个拍了胸膛和肩膀,她笑脸凑近,道:“你们不在意做什么活的话,就先来我这里做事吧,我最近缺点人手。”
六人第一时间看向苏赫阿那,一时都有些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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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啊?魏朝刚嫁过来的公主,就能参与部落内政了?
苏赫阿那灰蓝眼眸微微眯起,看向笑脸盈盈的林一,沉默的时间有些长,然后点点头,开口道:“你们听可敦的。”
六个呼兰勇士离开后,帐里只有零星几个侍从负责掌灯,苏赫阿那一贯不摆排场的,林一也不懂这个,所以她很亲近地凑到苏赫阿那边上说:“今天我听了《女诫》,真是非常有用的书,讲了很多实用的道理,里面说夫妻一体,妻子需要……”
“那不是好书。”苏赫阿那几乎不打断别人的话,但还是开了口,一手按住林一的肩膀,把羊皮纸放下,认真地说,“魏人的学问里有很多精华之处,也有极多糟粕歪理,不可轻信之。”
林一歪斜脑袋,她觉得是很有道理的,但是尤物这样坚持,她没什么底线地点了点头。
苏赫阿那刚要松开按住林一肩膀的手,就被拉住手腕往前一拽,有些哭笑不得靠在林一肩头,被她一下下抚摸着脊背。
“就算不提那书,我也想要帮你做事了,你每天的事又多又杂,还一直没有人分担,我不能就这样每天吃吃玩玩……玩也玩够啦!”林一抱着苏赫阿那,亲了亲他的耳垂。
苏赫阿那刚要开口,耳垂被咬了一下,林一干哑粗糙的鸭子音在耳边听起来莫名带着温柔,“尤其是军队,军队,我说一点点实话啊,弄得不大好。”
在她这句话没出口之前,苏赫阿那即便抱着佳人,也在思考权衡一些事情。他与拔都可汗的思维完全不同,他对每个儿子都有长期而详细的观察,没有一个令他放心。假使林一具有继承人的实力,那么按照雪域的传统,分给可敦权柄,以强势的母亲来辅助下一代乃至下下一代,反而可能是一项出路。
这样思考的时候,苏赫阿那仍然是以可汗的角度来看待问题,冷不防听见一句“军队弄得不大好”,直接让他思维停滞少许,下意识问:“弄得不大好?”
相拥的姿势让他看不见林一的表情,只能听见她语调轻快且随意,“是有些,第一就是兵制太散了,我看过了,最下面的士卒只认得自己的百骑长,一旦打起仗来产生混乱,死了军官怎么办?这样底下的人和上面的军令就有隔阂。”
“第二是分工不够明确,不对,你压根没有弄分工吧?那天我记得军阵里面,一个骑兵通常带弓,背一筒子箭,挎一把刀,有的自备枪矛长槊,还有的给自己弄了盾牌,太杂了,而且马和马之间也应该区分出体力好的和劣等的……”
“第三,雪域这边全是骑兵,人吃马嚼消耗很大,补给有很大的问题,我们这样假设敌手也这样,只要我们消耗少,赢面就更大,而一旦要长途作战,最适合的不是全骑兵阵容……”
苏赫阿那几乎没听出自己的部落军制有什么优点,仿佛一个四处漏风的筛子,更关键的是,自家的可敦所总结出来的,是他带兵时隐隐有想过,但总未成形的念头。他也试图学习过魏人的兵法,但很难弄到只片言语,兵书这种东西通常为宿将一生经验汇总,是世家最珍贵的私藏。
但,自古名将如美人,总是天生成。
21.第 21 章
林一说得兴致勃勃,鸟人天生喜欢军事,尤其是雌鸟,基因就带着争斗的本能,像这样的原始冷兵器时代虽然限制发挥,但这些天观察下来,她发现有很多可操作的余地。
当初江骋在应对夜袭时就曾在她面前展露过这时代极高水平的布防流程,其一选址,其二军阵,其三分工,林一是最会触类旁通的那种鸟,这些天有空就会去观察部落常备骑兵的训练,已经做到心里有点数了。
听见苏赫阿那追问,林一很耐心地给他讲解道:“一人一马能带的兵器有限,拿了厚重的盾牌,其实再举长兵器就太耗精力了,带弓箭也是累赘。还有习惯给自己披甲的,有人甲胄重,有人甲胄轻,轻甲骑兵可以不用拿盾牌,使用弓箭或者长矛就足够,重甲兵连人带马冲在前面,手里连个棍子都不用拿,冲一波能冲散对面阵营的话就不需要再上,体力耗损太大了……”
她放开苏赫阿那,拿起他在羊皮纸上写写画画的炭笔,直接在铺桌子的羊毛毡布上划出粗糙线条,“这样,我们来个最简单的战役预演,以这条线为准,我在北你在南,来,试试看。”
炭笔一折为二,苏赫阿那接过那半根,也不推辞,在南面毡布上圈下阵地,“好,设为双方兵员相等,各一万骑兵,是否预设地形水源辎重粮道?”
“只是简单的排兵,不打长线。”林一提笔在北地画圈,“你准备如何攻我?”
苏赫阿那略微思索,“雪域少有地形优势,双方均为骑兵,我不舍用兵,所以这些年下来钻研了一些战术以减小自身伤亡。首先在战事开始前以小规模兵力进行袭扰,或是挑选敌军最疲乏之时全力突袭,以精锐亲卫切割战场使敌不能合兵一处,预先使人绕后包围等。”
“但这是最理想的战役,老练的对手会防备袭扰突袭,避免被切割战场,拉长兵线甚至反包围,所以我总结自身惯用战术为袭扰、突袭、切割、包围四项。实际战事中,能顺利实行一项,已经能胜,四项皆成,是摧枯拉朽的绝对大胜。”
林一点点头,这样原始风貌的地界,水平已经不能算低了,自家尤物能在几乎一无所有的情况下打来雪域最好的一块地,做到养活十二万部民,实在是非常强大的男人。
她在北地的圈里先划了一个横排,说道:“现在我已摆好军阵,你对面来攻,你这一万骑兵是什么阵型?”
苏赫阿那提笔三竖,“克托和叶利诃各自带两千人自我两侧向前冲阵,我率兵六千来攻,倘若第一波冲阵成功,两支侧兵对你军进行包围绞杀,或分割大军营盘。”
克托和叶利诃就是先前林一见过的苏赫部两名万骑长,跟随苏赫阿那打过许多仗,他习惯性加入了两人。
林一点头,提笔点横排,“好的,我要用之前提过的分工式军阵了,我会在最前排放置重甲骑兵,持盾,在你冲阵时中排轻骑兵远程射箭。主力设为长兵轻骑,吞你两翼侧军,重甲兵与轻骑共三千人,能否在你冲散阵营之前打溃你的侧军?”
苏赫阿那只是思索一下就明白了,放下炭笔摇了摇头,“这样没法打。”
明明苏赫阿那只是说了一句,林一立马就心疼了,把毡布调转过来,“有得打有得打,来,现在我们互换军队,你的主力在打我的侧军,我在冲阵。”
苏赫阿那失笑,想说不用,林一已经飞快抄起炭笔,“现在开局不利,我不想再冲了,所以在损失千骑的情况下回调兵马。摒弃你原先的三叉戟式攻击战术,我命令所有携带重装备的兵员丢弃装备,只允许携带弓箭或长兵,整合出一支绝对轻骑,提升马速。我不再进行大股兵力冲营,而是分散为小股兵力,在你的重骑兵冲杀之前回撤,这是你的袭扰战术。”
苏赫阿那愣了一下,这还是我的袭扰战术吗?将所有兵力分散进行袭扰?
他拧起眉头说:“如果能维持两次大规模袭扰,一度聚集又再次袭扰,而不溃散,我必败,但轻骑袭扰这种战术在实行时……这是兵制?”
林一兴致勃勃点头,她的尤物不光好看,还冰雪聪明!
“以咱们现在的军制来说,万骑长带十个千骑长,每千骑长下辖十个百骑长,然后就是普通骑兵,这种军制是很粗糙的。我知道雪域骑兵不习惯太详细的分管,可能没法像魏朝那样五人一伍,十人为什,但是我们可以列个二十人小队,队长由兵员自选。哪怕是在混乱的战场上,二十人为一个基础单位也很难被分割掉,再设立副队,队长死副队上,至少不会出现死了个骑长底下人听不到令,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的情况。”
这事林一在练兵的时候就试过,突然叫走一名千骑长和他的百骑长,一千人的兵员在规模齐整的军阵里都会像一列无头苍蝇,所有人的脸上都透着我是谁我在哪我要干啥的茫然。
苏赫阿那一直等到林一不再开口,才长出一口气。
自那日林一向他坦诚并非魏朝下嫁的那位玲珑公主后,他不曾问过林一的来历,不过猜测大约是世家贵女迫于无奈替公主和亲。这场和亲目的只是为盐铁粮的交易做一个基础的纽带连接,他本也不在意自己娶的是公主还是寻常女子,可现在忽然意识到,这场交易也许给他带来的最大利益,并非那些可以活人无数的冬储粮。
他一手建起的部落,大约迎来了真正意义上的可敦。
腿畔忽有猫叫,林一一把举起蓝眼白猫,这只猫已经洗得很干净,每天要吃好几顿肉干,尤物把猫照顾得很好,果然是很喜欢的。林一捞起猫爪子对着苏赫阿那挥了挥,“喵嘎~”
苏赫阿那是个很稳重的男人,他的年纪摆在这里,不过就算是年轻时他也几乎不笑不闹,一个人扛事情太久就是这样的,但看着笑靥如花的女郎和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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乎乎的胖猫,他心头一松,笑了一下。
林一嘎嘎直乐,一只雌鸟最大的成就感来源可不是那些打打杀杀,而是让她的男人能够发自内心欢笑。
从明天起,定个小目标,先练出一支能横扫雪域的强军。
转过天又是一个晴朗天气,林一出门时又一次见到了来给苏赫阿那问安的乌苏小王子,十六岁的少年性格很乖,见到她虽然叫不出娘,还是握拳抵胸口行礼,乖乖叫道:“可敦晨安。”
林一对这种软乎乎的男孩子没有什么想法,很顺手地摸了一把他的脑袋,“恁爹没起呢,去吃个饭再来。”
乌苏不习惯被摸头,但他能感受到林一对他没有戏谑狎昵的心思,脸颊微红地点头告辞。
林一大步大步往军帐那边走,苏赫部的黑帐连营是有地区规划的,最中央是议事主帐,林一和苏赫阿那的睡帐就在主帐后面,外层是四个亲卫帐区,苏赫铎和苏赫忽律的帐子在亲卫帐区的间隔处扎着。
一个帐区约有八百亲卫,每晚轮流有一帐亲卫作为巡逻兵员,再外层就是军事区域了。常备骑兵住黑帐,外层是一些家眷,这些家眷负责为黑帐放牧牛羊,宰杀牲畜,烧火做饭等,他们的待遇也是部民里最好的。
黑帐之外的白羊帐就很分散,是普通的牧民,放牧区域更远,苏赫部落周遭百里的牧民都属于苏赫部人,除了这一处黑帐所在的平原,还有很大一部分人口散布在河岸两侧。
乌苏小王子没有任何职务安排,住的是白羊帐,但毕竟小王子不能真个和家眷混在一处,所以他住的是在军帐和家眷区中间的地带,王澈的帐子就隔得不远。
王澈平时早晨是睡不醒的,但昨天睡得太饱了,也就难得起了个大早,然后就遭了个大罪。
轮椅被推到一处僻静偏远的洼地,这里远离军区和家眷区,因为草质不好还没人会来放牧,王澈冷静地看向停下脚步的少女,轻声道:“阿真娜,你现在推我回去,我可以当做这件事情没发生。”
少女阿真娜是一名千骑长的女儿,平时经常过来听王澈的魏语课,但和她交流仍然只能使用雪域语,因为这姑娘的心思不在课上,而在先生的身子上。
阿真娜咬唇,摇了摇头,有些痴痴地看着王澈皎如明月的俊脸,慢慢解自己的腰带,“先生,你又跑不了,等会儿我们快快乐乐的来一场,你要是喜欢,就娶了我好不好?”
王澈坐在轮椅上,看了看周围,“你执意如此?”
阿真娜丢掉腰带,羞怯地笑了笑,又脱去外衣,“是,王先生你腿脚不便,可是阿真娜愿意照顾你一辈子,阿真娜会像魏女一样温柔如水的……”
眼看着这出云绝尘的男子深深地叹息,似是服气,阿真娜笑得灿烂,又带着一丝少女得意,朝着他的衣襟伸出手。
王澈拔腿就跑。
22.第 22 章
王澈的跑速不慢,但是明显不怎么适应草地,带点踉跄,但已经足够,因为阿真娜完全没有追上来,这姑娘傻在原地了。
这位魏人先生是五年前来到苏赫部落的,小王子乌苏那会儿十一二岁,雪域的冬季非常严寒,最老练的猎人也不会在最冷的时候出门,那一年还是雪域人都记忆犹新的荒年,暴雪连三月不歇。
小王子因为跑丢了他心爱的守羊犬,独自外出寻找,他被发现不见后,苏赫阿那派出了三千骑兵在部落周遭搜索,乌苏被找回来得很快,他没跑远,也找到了狗。最后一支被派遣出去的骑兵却到了傍晚黑天才回,带回来一个昏迷不醒的年轻魏人。
王澈在雪地里不知道走了多久,被苏赫骑兵发现时近乎昏迷,但还在往前爬。一碗飘着丰富油脂的热羊汤下去给他灌醒,他醒来自称是魏朝世家子弟,举族获罪,与魏朝有说不尽的血海深仇,愿入雪域为臣,与故国再无干系云云。
苏赫阿那一个字都没理他的,雪域部落对魏臣这两个字有天然的抵触,不过小王子乌苏对王澈有极大的好奇,非要拜为先生,留下了人。
五年过去,王澈在苏赫部落过得悠闲自在,他的腿当初倒确实是被冻伤了,有好几个月不能走动,为了行动方便,他绘制了入门版的小推车,后来觉得不雅,又改版为两侧有轮的木筐,但腿蜷在筐里还是不舒服,而且太矮。
懒是聪明人的第一动力,王澈便结合了雪域人常用的靠背椅设计了初步的轮椅,后来删删改改成了现在这样座位宽大、靠背舒适、高度正好,推动起来轻松的轮椅。
他的腿在这期间其实好了,但有了轮椅的日子是真的舒心,王澈本来就不爱做事,而苏赫部落基本没有闲着的人。
万骑长这个级别很厉害了吧?万骑长的孩子还是从七岁开始就捡牛粪放牧。王子这个身份高贵了吧?二王子苏赫忽律效仿魏朝皇子在身边聚集了一群“谋士”,然后这些谋士呢?也就每天跟着二王子时能闲着听他吹吹牛逼,最多不用放牧,回家还是得做些活计,还都是王澈看一眼就难受的活,给母羊母牛挤奶、捡牛粪晒、剥羊皮,甚至还有阉割公羊。
这些事对牧民来说是日常活计,但王澈接受不了,为了逃避劳动,就一直坐着轮椅了。他本来就是很惫懒的人,最多坐累了在自己帐子里走动几下,伸伸懒腰,日子都是对比出来的,比起二王子那些谋士,王澈感觉自己可以在苏赫部落懒到老死了。
可惜,好日子一去不复返。
王澈是自己走回帐子的,认得他的人可太多了,五年前苏赫部落除了零星几人外几乎没人会说魏语,现在的年轻一代基本都会几句“俺俺恁恁恁要干啥”,尤其是女孩子学得最好。这一路上有人惊得直瞪眼,有人想问又不敢,还有调皮的小孩子凑过来试图摸摸他的腿。
这王先生咋就忽然能走嘞?
乌苏是回来吃饭的,一回来就听说王先生不知道从哪里走回来了,吓得手里的肚包肉掉在地上,他连忙捡起来用水囊里的水冲了冲土灰,几口飞快吃掉,跑去王澈的帐子里,迫不及待想要见到站起来的先生。
帘子掀开,王澈坐在椅子上,眉头跳动,“干啥?跑恁快,还有没有点君子气度?”
乌苏有些怂怂地说:“听说先生能走了,所以急着过来……”
王澈伸了个懒腰,他其实懒得多说什么,但这几年确实全靠乌苏照顾,沉默片刻,他揉了揉脸颊,说道:“千里之马,不可使其拉车,百战之兵,不可用于耕地……罢了,也是吃用了你这几年,乌苏,你想不想成为大汗?”
乌苏呆住了,等反应过来,他立马拼命地摇头,“大哥、大哥很好,二哥也比我厉害得多,我怎么能有这样的本事继承部落呢?”
“恁爹要是看得中那俩,他至于天天叹气吗?一个有勇无谋,一个志大才疏。”王澈忍无可忍,他向来不和乌苏说这些事情,现在是彻底不装了,摊牌了,“恁大哥是个当将军的料,他这辈子就是个将军了,带一万人以上就够他死嘞,恁二哥是个披着狐狸皮的猪精,猪成了精!狠也狠不起,毒也毒不来,至于你!”
乌苏有些怕这样严肃的先生,又有些莫名的兴奋,小声问:“我、我有成为大汗的潜质?”
王澈果断地道:“木有,一点都木有,恁这辈子最适合放牛,而且只能放两头牛,多了怕恁数不过来。”
乌苏又呆住了,他倒不是伤心自己的评价最低,而是忍不住想,那、那岂不是说阿父三个儿子,就没有一个适合做大汗的吗?苏赫部落以后要怎么办?
王澈起身,双手揪着乌苏的耳朵把他的脸抬起来,非常果决地说:“恁要成为大汗,一定要成为大汗,靠你自己是不中用嘞,就俺这些日子看来,恁想成为大汗,就要有做可敦的本事。”
小王子一脸懵,王澈把他的嘴巴捏成小鸡嘴,慎重地道:“现在唯一能和恁争的,是恁二哥。”
乌苏小鸡嘴叭叭,眼睛很清澈,“先生不是说,二哥是、是……那个成精吗?”
王澈放开他,回身又瘫在椅子上了,很无奈地掰碎了讲,“恁二哥的优势不在他那个猪精脑袋,而在于他长得好,据我现在观察来看,以后苏赫部落做主的,是那位和亲来的玲珑公主。我没咋见过她,但她的本事不小,至少绝对强于恁那两个哥,再过个十几二十年,她的地位更稳固,继位的是谁,和你哥仨人没啥关系,看她想要哪个。”
乌苏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这时候外间军帐区方向有些不同往常的喧闹,王澈摆摆手,“走,去看看,恁别想太多,从明天起教恁的不再是表面上的儒学,而是最精华的部分。”
小王子这会儿脑子里乱哄哄的,这是一时间接受了太多信息导致的,他有些心慌,还有些惊喜,明天开始,先生会教他什么厉害的东西?
军帐区主要是林一一个人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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闹腾,她声如五百只鸭子,挨个帐子叫起,十分恨铁不成钢。那江骋夜里被她叫醒时军容在片刻间整肃完备,有充足的时间选址布阵等待来敌,这些部落骑兵们却松懈闲散,这个点了有人在吃朝食,有人刚醒在洗脸,还有一些人呼呼大睡着。
这是军队该有的样子?
两名万骑长是很快赶到的,克托是个典型的雪域男人,黝黑而健壮,另一名万骑长叶利诃则是标准的雪域混血模样,小麦色肌肤,平时笑起来很和煦。这会儿两人却都焦头烂额,克托主要是觉得林一突然跑来是在找茬,叶利诃拦住几个不忿的千骑长,也是颇为无奈。
林一按住两人,先完成手头的事。让呼兰六兄弟传军令挨个帐区叫人集合,然后先行召集所有千骑长,军队集合的速度非常慢,但骑长们基本上都到了,千骑长分列两队,百骑长跟随各自的上官,仅从这一点来看还比较齐整。
“少了一个,那天那个最小的千骑长去哪了?他不在军帐区?”林一拧起眉毛。
叶利诃没想到林一记性这么好,不过很快问了下属,“叶撒昨晚没回来,应该是去了集会上的姑娘家里宿夜,集会期间,这种事很多。”
这话带点开脱的意思,林一其实没放在心上,住在军帐区,没有把人带回来过夜还是可以的,她刚才掀帐子叫起的时候看到好几个匆匆遮盖身体的女人了。
林一琢磨,现在这些骑兵都是男人,而且也经过很多次训练了,是目前最好用的人手,但部落里大量的女人仍然是得组织起来的,哪有让自己的男人出去打打杀杀,自己窝在帐子里的道理?明明她每天都看到妇人们忙里忙外,都是很勤劳的女人啊!
过了好一阵子,骑兵们才集合起来了,当然这会儿看起来不能叫骑兵,林一没让带马。一万五千多人在平原上列为三个长方形军阵,还有不少人衣裳甲胄不整,有人蹲下去绑护腿,林一等了一会儿,军阵内外始终有低低的嗡鸣人声传来。
叶利诃最先反应过来,让骑长们去叫肃静。
大军很快静默下来,众人以为可敦要训话,可这么多人,众人聚在一起心态上是很稳的,甚至有点看笑话的意思,还能罚到具体某个人头上吗?魏朝来的公主好大的威风,大汗带他们出去打仗的时候都没这么多规矩。
林一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骑在马上绕着军阵走了两转,回到军阵中央时,鸭子嗓非常大声,“好!现在每五千人围一大圈,来一场军中比武大会,想参加的都过来我身边,不参加的现在开始围成大圈坐下。我以可敦的名义宣布最终的胜利者,普通士卒升为百骑长,百骑长升为千骑长,千骑长……给我回去!”
气氛原本已经在林一的大嗓门里热烈起来,不时有膀大腰圆的雪域勇士跃跃欲试,到后面点千骑长时又都转为哄笑,连原先脸色逐渐沉重的两个万骑长都忍不住大笑起来。
几个想过来参加的千骑长顿时臊眉耷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