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江东兵营分门别类关俘虏,此次江东联盟军人数过万,但真打起来有反抗之力的,也就是丹阳和会稽兵,丹阳兵猛,会稽兵野,而这两家加起来人数也不超过三千。
料理完俘虏的事,正好陆行出门了,出门时还打了个招呼,呼兰霍兰都愣了一下。甄及朝他摊手,没法子的事,他们带来的人手少嘛,而且掀帘子的时候人家江东王睡得还很香呢,也就没腾出手管,反正周围都圈起来了他跑不脱的。
呼兰霍兰大步走了过去,像拧个小鸡仔一样把陆行抓起来了,沉声说道:“陆盟主,配合些,过了今日商议一些城池分割,留下些赎买钱就能放你走,不要自误。”
这是战前崔元和他提过的部分,胶东这么点地方吃不下整个江东联盟军,更何况江东联盟的背后是江东世族,他们的底蕴可远不止拿出来入伙的这点,真以为打了胜仗就能全盘接管江东,那是想屁吃,换些实际的好处才是正经。
陆行也明白这点,只是难免羞愤,在呼兰霍兰手里不住地扑腾,“放开,放开我,我自己会走!”
然后他就真的很配合了。
大约是还不了解江东世族子弟的缘故,呼兰霍兰沉默了一下,不过……也行吧。
惜命的真不止陆行一个,昨天战场上怒吼陆行,要他收兵的琅琊王氏的宗子,江东联盟军的现任军师都督王宣比陆行还要惜命,或者说是跳槽很快,在陆行坐进俘虏营的地铺之后,他也坐了上座,为呼兰霍兰分析起陆行的价钱来。
“将军,陆行本身在江东的威望不深,六郡世族都是想找一个由头联合起来,每年江东这些地方被朝廷抽税极多,眼见魏君弱势,世族为利而反。陆行不算什么,反而陆家主才是积威深重之人,倘若杀陆行,江东联盟决不会群龙无首,而是会马上打出为盟主报仇的旗帜,更快地集结兵力来攻胶东。”
“所以拿他换一些实利是最好的,盟约本身没有任何约束效力,以人换城,随时可能被反扑,这就很清晰了,换粮!”
“去岁北边蝗灾,但江东水脉纵横,比之往年减产一些,但仍然算是丰收,让江东六郡每家出一部分,摊开来算,就入凑联盟军那样,到不了伤筋动骨的地步,需要卡在每家的底线上,所以陆行的价格是……”
呼兰霍兰和甄及面面相觑,当然了,这位琅琊王氏宗子的洛下音说得很好,每个字都听得懂,但组合起来很怪,把原主公给明码标价,还分析得这么透透的,就算是雪域来的呼兰霍兰都听得懂。
甄及等王宣说完,才忍不住问道:“公子啊,你这跳反得是不是有点快?”
王宣沉吟片刻,看向呼兰霍兰,眼里几乎染上星光,一只手按在桌面上,“当今天下,乱世之秋,上者争地夺权,以天下为棋盘;中者明哲保身,庇佑家门;而下者为黎明苍生,如浮木挣扎于洪波。”
“天光不才,中者尔尔,为自己明哲保身,为家族谋个平稳,跟陆行不过是权宜之计。如今假霸王遇到真霸王,我欲随真霸王,天经地义事!若有余裕,再济苍生。跳反不跳反的,我都这样说了,将军还在意我跳反快不快?”
甄及目瞪口呆,他第一次见识什么叫真的雄辩之才,比起王宣,南约那点口才算得了什么喃。
呼兰霍兰沉默片刻,说道:“以后有我一口饭吃,就有你一口饭吃。”
这是他学魏语时候记得很清楚的一句俗语,他对呼兰部落的人这样承诺过,这次是第一次和雪域之外的人承诺这个,他觉得王宣是个有用处的人。
王公子就露出一个欣喜而不失风度的笑容。
既然已经跳反,其他的事也不妨和王宣商议商议了,甄及知道呼兰霍兰不善言辞,得到眼神示意,马上开口道:“公子,我们这趟出来夜袭也是有缘故的,胶东军中有半数世族部曲,整个胶东半岛还有黄县独守,东莱王氏不曾倒,世族虽归附但心有不甘,而我们也想清洗一些世族,所以我们有一位林蛋军师制定了计划……”
王宣很认真地听着,至于林蛋,他以为是林淡或者林旦之类,反正正常人咋可能起个蛋做名字。
“他说前线开战,后方他暗地撺掇一下,让人心浮动的世族跳出来,这样转头打完江东联盟军,再回头收拾那些世族,我们悄悄出来夜袭,倘若成功,悄悄返回掖县,等着他们往外跳。”
王宣疑惑,“成功什么,这么多人放在这里还能作假不成?”
甄及摸了摸鼻子。
呼兰霍兰就诚实得多,“本来打算杀空这片连营的。”
两千人屠杀一万人,可以做到的吗?当然可以!这两千人是呼兰霍兰以呼兰子弟的水准训练数月出来的,挑出来的每一个都是训练时的尖兵,人人披甲戴盔,还跟着呼兰霍兰这样真正的万军阵中杀穿来回的绝世猛将,士气如雷。如果不是刚来就摸到了建业兵营,然后遇到一窝自己把手举高高的建业兵的话……
当然,纯靠*人力杀也不足够,但是这沿岸连营主体是木制的,不要以为建在水边就烧不掉,连营一旦火势蔓延,几乎用不到真的下场屠杀,跑不出多少溃兵来的。
建造连营之事,没有谁提及,人太多了,沿河行军的当陆行下令扎营,然后各家部曲就很自然地按照地域分开了建营地,没有一点儿团在一起的意思,连营建了足足十里长。主要是江东联盟军里真没什么军事人才,王宣他也不是搞这个的,十里连营对呼兰霍兰来说简直乱杀都能赢。
总之俘虏了这么多人,反而一时半会儿没法快速折返了,王宣倒不觉得,他分析说道:“遣散一些不重要的兵员,吸纳一部分可吸纳的,留下两三千俘虏就管得住了,一千建业兵直接遣散,六百淮阴兵也不要了,广陵兵善于水战,以后可能用得上,而且他们多是水匪渔霸,跟随陆行就是为了搏个前程,可以留一些精锐,然后是……”
其实王宣之前并不了解江东那一片,只是略有听闻罢了,这些宝贵经验全是短短的随军路上总结出来的,制定了遣散和留下的名单后,他又兴致勃勃询问胶东的事情,很明显已经把自己当做自己人。
俘虏营地里,声音最大的就是昨晚的建业兵,陆行嘴里叼根草,眯着眼睛听。
“活丑!陆行活丑!昨个晚上给窝魂都吓飞得了,还好不得死哎!一个晚上,就望见人家将军一锅一锅端!”
“当时我就说诶,这个位置不对,太平咯,死陆行就是要在这边建营,一比吊糟的狗屎地形。”
“久似的了,河边都有蚊子咯,蚊子都要把人抬走了,世家子弟不晓得住水边蚊子多嘛?他帐子里是有人给他逮蚊子是什么的?”
“昨个好像没怎该死人,这还行哎!乖乖,也不晓得怎么办,军师那个帐子好像叫人摸进去了,然后他被捉走了,他长得还人五人六的,不晓得有没得事情哎。”
陆行嗤笑一声,王宣能出事就怪了,昨天战后他就明显感觉到军师的心里已经没有他了,男人不忠譬如女人不贞,只要开了头,就会有无数次的。
但是这会儿他也没脸说话,他不吭声火力就不在他身上,这个时候他可一点都不想显眼。
就在这时,天上忽然落下一道阴影来,陆行是半躺半靠的,下意识地微微抬头,就看到一只奇形怪状的巨大飞鸟正在俯冲落地,吓了一大跳,没想显眼也叫出了声,好在他这一声不是孤零零的,俘虏营这边看到巨鸟,也此起彼伏大叫起来。
天底下居然还有这么大的鸟?
更可怕的还在后面,巨鸟俯冲落地,地皮都被那锋利的爪子铲出两道长长的痕迹,随后两个巨大的翅膀三折叠收拢入两侧,然后那麻麻赖赖满是羽管,羽管中有少部分黑羽彩羽的鸟身忽然瘪下,鸟喙大张,就好像从胃里吐出一个脑袋来,然后翻转,翻转出了一个人,有胆子小的直接吓晕了,胆子大的也吓得直骂脏。
林一刚变形出人身来,就看到远远近近都是人在看她,也没有不好意思,捡起落地时丢在地上的大麻袋,从里面翻出衣裳裹好,系上皮革腰带,就是个很体面的鸟人了,她在空中已经看到了地下的地形,也不用问路,从俘虏营的过道穿行而过,走向营地方向。
江东联盟军面面相觑,好半晌落针可闻,忽然一声巴掌清脆的声响,众人循声看去,见陆行给自己脸上来了一下,非常自信非常欣喜地说:“是了,是了,原来我今早还没起床,还在梦中啊!”
一个淮阴小兵合上半张到几乎流口水的嘴巴,一点都不惯着他,上去就是一脚踹在陆行屁股上。
“个吊人能嚼蛆呢,被捉来一个早上了,现在醒了撒?”
第132章
俘虏营就是原先的连营,呼兰霍兰带来的两千人手隔营把守,并没有关在一起,当然了,陆行关的是建业和淮阴兵的俘虏营,这是因为两拨嘴兵单独在一个小山头,陆行如果要逃跑就会非常显眼。
绝对不是因为呼兰霍兰遣送陆行过来时,发现建业和淮阴兵这边非常踊跃。
大帐易主,原本江东王卧睡的地方成了开会区域,新来的王宣正在讲述他对未来局势的看法,这算是一种对新主公的实力展现。他在江东这边的军师地位主要来源于琅琊王氏的名声,不管江东世族如何厉害,琅琊王这种一等大世族也是盖压一头的,但在陆行那里当军师,其实没啥意思,陆行本身也不是笨人,他更相信自身。换个说法,刚愎自用。
为了证明自己和陆行不是一类人,王宣几乎有些交浅言深了,甄及时不时压低声音,但没用,帐子就这么大点。
“王军师说的是未来天下格局的事,跟林军师讲的有点差别,他觉得反王会很多很多,要互相吞并到数年之后才能形成稳固局势,那时候再下场不迟。”
“人多就散,人散就难打,这也是强大势力抢更多地盘的时间。”
“主公现在只有胶东半岛割据,并不保险,倘若顺势取青州在手,即可在接下来的几年内坐看风云……”
呼兰霍兰正要开口,林一把头伸了进来,“不止是胶东半岛,俺有辽东半岛和雍西四郡,还有整个雪域在手里,军师说的是小势力的打法,但是青州确实得取下,俺还想打通胶东和辽东的区域。”
王宣愣了一下,回头看了看霍兰,看见自己这位新主公已经起身相迎,脑子转了转,大致上明白了一些,对着林一笑而拱手。
然后他并不怯场,略微思索了一下,风度翩翩笑道:“我大概懂了,您是那位经略辽东的林女君,去岁又攻打了雍西走廊,胶东这里引风雷的白小娘也是您,而这位将军是……苏赫部落的王子?”
他对雪域的了解不多,毕竟琅琊郡属于徐州范围,而徐州这个位置历来属于南国之门户,也就是说南人觉得他们北,北人觉得他们南,能听闻一些辽东的事已经是世族消息广了。至于雍西四郡,那是林一闹得大,也正是魏朝连续丢失雍西和遭遇流民起义,才让江东地方世族找到了理由反叛。
王宣得到的消息已经是非常纯的了,其他那些譬如什么鸟化人,人化鸟,魏帝和林女君她娘人鸟情什么的,对世族来说纯属民间野史,于是王宣这边得到的情报其实最接近于现实。
魏帝二十三年夏,帝遣女和亲,公主寻了一位林女君代嫁。和亲雪域后,这位野心勃勃的女君很快在雪域三大部落之一的苏赫部站稳脚跟,和亲第一年底领兵打下了被克烈部占据数年的辽东。魏帝欲以父女之情拿回辽东时发现林女君并非公主,只能灰溜溜作罢。
随后魏帝二十四年,再次遣公主和亲克烈部,拉拢克烈部对付苏赫部,这一年林女君双线作战,北击塔塔尔,南灭克烈部,一统雪域。其后天刚入秋,再攻雍西,闪电战拿下四郡。
如今是二十五年盛夏时节,三年不到的时间,一个孤身女子就已经打下这样的家业,她居然还嫌不够,不知什么时候摸进胶东来,打下了胶东半岛!
王宣马上嫌弃上了自己刚认的主公,用一双染了星光水色的眸子看着林一,声音发紧,“辽东和胶东之间,有海路相连,但终归不够,两块飞地若想相连,打通两边区域,沿途需经辽西→右北平→渔阳→广阳→渤海→平原→济南→齐郡,跨越大半个故燕之地。以辽东或者胶东孤军而战并不现实,最好的方案是,两线开战,中途会师。”
“辽东攻下辽西,再击右北平,胶东打下齐郡济南,再兵出渤海,打广阳渔阳,也可能一线稍弱,遣军来援即可,当两军会合之时,就是两地连通之时。”
“其实仅仅连通两地不需要攻打这么多郡,但此利于割据!有这些地方在手,挟持中原,无论那支势力争雄,都不可能坐大到无法收拾的地步,如今还有陆行在手,后方粮草供应压力也减少许多,正是天时地利人和。”
林一听得感觉很有道理,崔元和苏起劝她停步,是因为内部治理问题,她还是更习惯于打下一地,彻底治理成自己的后花园。因为她打地盘的最终目的是让更多人吃饱穿暖,就像现在江东因为地方富庶过得蛮好的,她就暂时没有攻打的需求。但是天下之局确实如此,三面飞地对以后不利,她需要让两块地方连通,为此可以打下远超过两郡的地盘,这叫经略地方。
她伸手拍了拍王宣的肩膀,夸赞道:“恁是一个好军师……那个,哪个世族出身的?”
王宣虽然激动,但风度不减,朗声说道:“禀主君,在下琅琊王氏之宗子王宣,字天光,主君可以以字相称,也能连名带姓呼唤,上者其下……”
林一悬着的心终于死了,伸手又拍了拍他,沉重地道:“好,俺记下了。”
和崔殊崔元苏起姜命一样,在她打到某人故里的时候,需要放过的世族又多了一家,还是一个顶级大世族,肉眼可见的会对将来造成很大的麻烦。
可是糖衣真的很好吃啊!
林一还准备先去一趟掖县,有她在,呼兰霍兰甚至都不用急着回去了,他自己在这里忙活江东王的赎金就成,掖县五千留守兵,以林一的军事水平,带着他们打个太原都够了。
临行前,林一一拍脑袋,咧嘴对王宣道:“这是呼兰族长,俺们雪域的一个部族的族长,他不姓苏赫,这次两线会战他负责胶东方面,王军师好好辅佐他。”
担心王宣还不能理解这里头的关系,林一把高大的呼兰霍兰衣襟拉下,他瞪圆了眼睛,铁塔一样的腰身弯折些许,任由林一在他脸颊上给了个吻。
很轻,像麻雀一样轻,但要不是后面甄及挡了一下,呼兰霍兰几乎就要向后倒下去了。
王宣马上就理解了,他这样的人,脑子转起来是飞快的。
世族消息多,他也知道雪域是收继婚俗,苏赫汗王的王子们或许之前有一些妻妾,但在见识到林女君的强势风姿之后,肯定都是围着她转的。
而魏朝世族多崇尚妇人守贞,他当时没多想,认为林女君肯定已经有几个王子做备选了,又没有什么攻打下地盘强占美男的名声,肯定也是个传统世族女郎。但,现在的情况大概是……女君私下里,在苏赫部落之外,扶持了一支新势力,高明的政治操作。
但是王宣也是有些懵的,他只配给将军做辅助,而不能直接进入一等谋士圈子吗?
做完这些,林一伸手拍了一下呼兰霍兰的肩膀,就推开他出了大帐去了,掖县那边她得赶紧去看看。
大帐里人不多,呼兰霍兰几乎是飘回位置上的,他看着王宣,王宣也看着他,呼兰霍兰的脸红得不怎么明显,声音还是宛转悠扬如同雪域歌谣:“嗯,就是这样,我就是她的男人,之一。”
后面两个字说得不怎么情愿,但情绪已经足够喜悦,王宣忽然想起几年前偶然看过的,他堂哥的一次妻妾斗法,那妾室得了宠又要矜持,微微翘着嘴巴,说话的神态简直和这位虎豹似的将军一模一样。
我以为我投靠了真霸王啊!
王宣欲哭无泪,只能朝着呼兰霍兰拱了拱手,行,你厉害,八尺三寸的大个,战场上横推无敌,下了战场居然也能吃上软饭了。
“那个,还是聊回陆行吧,现在得提提价了,除了粮食之外,我们要开战,需要更多的兵员。呼兰将军,我的建议是,让江东联盟拿丹阳兵来换,最少两千丹阳兵,粮食都可以少要,精兵最重要。”
呼兰霍兰对这些不感兴趣,他现在脸颊烧乎乎的,整个人也烧得不行,心里软乎乎,情绪……非常非常善良,这会儿王宣提一嘴直接放陆行回江东他都干。
林一飞回掖县时,稍微注意了一些,没像在江东俘虏营那样直接化形,毕竟她在胶东还冒了个白小娘的身份来着,掖县现在是郡治所在,崔元和苏起正在掖县衙门办公,林一一来,两人马上起身相迎。
“主君,前线战况如何了?”崔元马上问,他知道林一肯定是先去战场再来掖县的。
林一摆摆手,“大胜,俺去的时候俘虏营建了一大串,陆行的军师都跳了反,前线什么问题都没有,现在执行恁的计划,把胶东料理料理,俺们今年还有很多事要办。”
她甚至都不知道那沿河两岸乱糟糟的木头堆,不是新建的比较敷衍的俘虏营,而是江东军自己建的驻扎营地呢。
第133章
崔元坑世族的最重要前提就是对江东前线得大胜,少了这个前提那就不是坑世族,而是坑自家了。
现在心下安定,崔元便把之前的计划再和林一说了一遍,首先散布前线吃紧的消息,征召一批世族私兵,然后这一拨兵就按在距离掖县不远的曲成,那边距离黄县也不远,就等着世族和黄县那边的东莱王氏暗通款曲上,如果黄县反攻,就地拿下。
“东莱王氏有私兵六千,黄县自身也有两千守军,攻之不易,如果再有世族相助,前线又拖住我们大量兵力的情况下,东莱王氏不是坐以待毙之辈,目前掖县这边有五千兵员,我们征召的世族私兵按在曲成不参战,这只是为了削弱世族实力,而非真的要动用。”
崔元掰开揉碎了解释道:“兵贵神速,等我消息散布,征召令发,东莱王那边就会行动,他们若有投诚之意,不可能困守孤城那么久。”
林一点头,但有一点不同意,她问道:“为什么世族私兵不能为我所用?”
崔元和苏起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茫然,这……这不应该的吗?世族私兵,世世代代追随世族,都是家生之子,或者说部曲的衣食都是世族供给,这年头最忠诚的就是自家部曲了啊。
朝廷守军,那才吃你大魏几年粮!
林一挨个拍了拍她两位军师的肩膀,世族军师脑瓜子是聪明,可是见识真少了些。
大头兵嘛,她当过很多年了,别说把她拉虫族战场杀虫去,就是上头把她调到百鸟帝国中央星球去杀鸟,那也是下了飞舟就是个干啊,崔元苏起脑子里设想的是,带着世族私兵去干世族,私兵不肯杀主,就此内讧乱起。
但实际上,正常的操作是,一个将军带几千兵出去砍人,除非明确带到了某个世族家宅,不然可能人都砍了一半,才能从某个脑袋里认出旧主来,而砍到这里的时候,什么忠诚不忠诚的都是一刀的事。
当然林一还没有缺德到这个地步,掖县的兵员用来砍作乱的世族足够了,这些私兵部曲带去打黄县吧。
与此同时,和崔元一起出崔氏的崔语也在前线军营里,人各有所长,崔殊这个崔氏前宗子玩弄人心,挑拨离间是一绝,崔元更善于组织和内政,崔语就偏向军事方面一些,这也是他被江骋吸引的原因之一。
今年天下各地都不太平,尤其太原上党那边蠢蠢欲动,沿边一线的郡往年还有来自雪域的压力,但雪域易主后,新的雪域之王显然比克烈部更有眼界,人家不南下劫掠,直接夺了四郡!但老实说,其他郡的压力还是松了许多的,压力一松,难免想入非非。
那江东水软人软,出一个陆行都敢自称江东王,雍州一线乃至朔方幽州等地,这样广袤的土地,如何出不得一个西北王?
当然了,谁看自家都像是西北王。
杨裳并无头一个称王的打算,他为人狂而慎,狂是做给人看的,谨慎才是内在的,枪打出头鸟,得有人做了初一他才好做十五。于是今年春时,上党大族赵氏自立,赵家主原为上党太守,如今自立为上党公,类如战国时期的公侯伯爵一般。
随后太原李氏自立,同样号为太原公,其后各郡纷纷自立,不过大多是太守改郡公,是一种旧制复辟,也有几家不是这样……嗯,天水郡大世族几乎死完了,这次自立的原先是寒门子弟,朱大方屠刀之下的漏网之鱼,和金城郡安定郡等一块儿自立的,等于三郡为一家,这样才好生存。
同样的,太原李氏自立之前,曾与上党赵氏和雁门杨氏说定,遇战必援,就此形成了小三角之势。
不过两家并没有意识到,雁门杨氏并不是和他们一样打算只是割据一郡的,林一在胶东搞事情的同步时间,江骋已经在训练步骑协同作战,从春到夏,接连北上拿下定襄云中五原三郡,虎视朔方西河二郡。朔方难下,江骋选择走险招,佯攻朔方,先下西河,然后控制西河渡口攻最近的上郡,只要西河上郡皆在手,朔方在地理上就被孤立,取之易如反掌。
太原和上党两地如今已经是被杨氏彻底拉上战车了,江骋如今帐下近万的兵马,有五千之数是李家和赵家的部曲,赵家的部曲更加精通杀人技,而李家私兵军阵娴熟,各有所长。
崔语将地图摊开,这些地图都是精心绣在厚锦上的,乃是世族的底蕴所在,自然也不可以在上头写写画画,他手指在朔方郡上点了点,犹豫着道:“少将军,如今正攻西河,朔方被佯攻牵制兵力,但此行略微冒险,倘若西河郡被攻下,再攻上郡,一来一回至少数月,朔方这个位置……”
他没有多说,话里未尽之意江骋明白,军师也是需要和主公关系足够熟络才敢什么都讲的,正常来说他只要点到位就可以了。
江骋显然也想过这个问题,没有那么多忌讳,“我在攻上郡之时,朔方可能被雪域趁机而入,但军师,雪域人善攻不善守,朔方军事重镇,若被雪域人如在辽东那样屠戮一遍,而鸿羽再夺回其地,不是更易于后续治理吗?”
他话是问句,实际上没有丝毫的征询之意,更像是在反问,你一个军师,只站在这第一层想事情吗?
崔语愣了一下,再看朔方郡的位置时,停顿片刻。
当初北上时,攻打郡县的路线是定襄云中五原,其实没必要这样齐整地打,因为云中可以西渡直插朔方,之所以要把三郡都拿在手中,怕不是江骋在北上之初就已经想好了这策略。
因为三郡在手,朔方被雪域夺下,这是孤军深入,很容易再打回来的!
崔语深吸一口气,声音略低哑了些,低头承认道:“少将军,是我的错,我没有想过……没有想过那么多。”
江骋黑眸如水,沉冷下来的时候更似冰,但语气略微柔和了些,说道:“罢了,是我不曾将打算与你说,现在开诚布公,军师可有计助我?”
“朔方之地,北方重镇,历来以黄河运输物资,一旦后勤断绝……”崔语娴熟地分析着朔方,他终究是世族精心培养的人才,比江骋这样的将门更多一些细腻,能给江骋补充许多思路,但崔语说着说着,他自己的思绪却不知飘到了哪里。
这两年不知哪里冒出些方士术师,称未来天下无明主,唯有霸王与暴君相争,江东那边争霸王也是因此而来。谁都愿意自家是名头更好听的霸王,至少不会从名号就听得出残暴,连杨裳最近也在斟酌王号了,可崔语觉得,大约方士口中所言之暴君,正在他身侧。
今日是纵放雪域,明日呢?屠城灭镇?
他忽然有些想阿兄了,不知他在哪里,殊堂兄又在哪里?他是不是走了一步很错的棋?
高密城中,呼兰霍兰人在魂不在,一只手捂着脸颊,很沉默地在听江东使者开的条件,旁边王宣很自觉地坐在身侧,以军师的身份反过来帮他分析江东这边的条件。
江东使者倒也不是外人,陆行的亲弟弟陆因,大约陆家人都有些口才,他滔滔不绝说了一大堆条件,中心思想两个:别杀,粮有。
江东这边是真不把粮食当回事的,年年丰产,只有多的没有少的,如今更是不用给魏朝交粮税了,但丹阳兵这事不好弄,因为人家丹阳那边咋就那么听话愿意把子弟白送?这里头权衡左右要花的工夫太多了,其实跟他们要吴郡兵反而更容易些,自家郡内更好打交道。
呼兰霍兰不吭声,打从那日林一离开前亲过他的脸颊,他就……没有洗过脸,整天一只手捂着那儿,不像是被自家女人亲了,反而像是被什么猛禽啄掉一块肉,成天就是个捂着。
倘若不熟悉他的人路过,随口客气一句:咋啦将军,脸上伤着了?
那完蛋了,一时三刻走不掉,要听这位不善言辞的戎人将军连讲三遍他是怎么被亲的,讲完,他略微下垂的眉眼会很期待地看着你,你就不得不恭维他几句,总不过是将军真福气,多受女人疼啊!
甄及有个话没好意思说,他以为林老大早就把这壮士拉屋里干过不知道多少回了呢,结果看这被亲了一下就魂飞天外的样子,他就明白了,大概率除了这个亲吻,就没啥别的事了,要不然也不能不值钱成这样啊。
江东使者陆因被这窒息的沉默气氛给弄得口条再顺也说不下去了,脸上笑容略微僵硬,看了看呼兰霍兰,犹豫了一下,很客气地在王宣惊恐摆手的姿态下问出了那句:“呼兰将军,为何一直捂着脸,可是脸痛吗?”
呼兰霍兰霍然抬起了头,一双神目几乎带电光,悠扬动听的声音今天第一次响了起来。
“嗯?你怎么知道的?”
陆因茫然,我知道什么了?知道你脸痛么?这不是很特么的明显吗?
第134章
对于外人,呼兰霍兰还是比较矜持,只讲了一遍他被亲的故事,但仍然听得陆因一脸懵逼,因为信息条件不对等,他这边是不知道林一的,大致上知道夺胶东的是一伙匪徒,匪首白小娘,帐下有一神力无敌将军,是个戎人。
陆行这边的信息也是这个,世族的脑子里几乎给这一拨胶东匪徒定了等式:民成匪,匪占城,至于什么世家公子骗婚杀人,那都不叫事儿。总之这样一支匪军能占下胶东,只能说明胶东就是菜鸡嘛,看我江东王过去一脚飞铲……铲到铁板。
时至今日,看着这戎人将军干巴巴讲着他被白小娘(应该是)亲过脸,陆因还是心里鬼火冒,就这?就这一伙上下尊卑不分,女人以色御下的匪贼,就把浩浩荡荡过万的江东联盟军给打成狗了?
最可气的是,和他坐地掰扯条件的军师还是王宣,他哥对王军师有多礼遇,连他这个做弟弟的都嫉妒,结果现在坐在这里和他锱铢必较起来。
当然,商谈价格时,陆因做不了什么主,江东派了十几家使者来,都在他身后听着呢。
王宣一点都不尴尬,呼兰霍兰不吭声,那谈价的事只能他自己上,身边还跟着一个放屁添风的甄及,算可有可无了。
“我听说江东人一贯喜欢丑话说在前头,那在下也就先说些丑话。”王宣沉声道:“江东联盟,一盘散沙,指望六郡十三家为陆行掏多少真金白银不现实,陆行本身折价十万石粮,这钱陆家出得起,各家愿意贴补些也成。”
江东使者们脸色上都没什么变化,不过陆因是松了一口气的,陆家确实出得起,作为吴郡大族,陆家每年存粮数额虽然没有对他公开,但族内需要养活的人口数目是摆在明面上的,加上今年就快秋收,哪怕掏空粮库也得把陆行这个目前的话事人赎买回去。
王宣又说道:“接下来谈的是江东联盟军的身价,江东可以赎买回去的兵员人数八千,八千人共计三十万石粮,加上陆行,不计水路陆路消耗,我们要四十万石粮送到高密,但是我们还要抵扣一部分广陵丹阳兵,四十万石折价三十万石,不必想着谈价,这是我精心计算过的,谈不拢就算了。”
当然,这算了的范围里面,可能包含陆行的小命和江东联盟军的归属。
联盟联盟,粮食肯定还得世族来出,陆家可能掏一个大头,但各家也得出出血,尤其是丹阳,丹阳郡可能不用出粮,但这趟跟着陆行出来的丹阳兵会被扣下啊!这可比出粮还肉疼,其他世族可能还得内部添补一下人家,不然丹阳这样出战力的地方,要是退联盟了怎么办?
王宣真不愧是精心计算过价钱的,如果江东联盟是个经营几十年的大势力,那这一趟百万石粮起步,陆行如果是个实打实的江东霸王,他一个人就值四十万石粮!可惜不是。
江东联盟成立不到一年,在这之前,江东是魏朝的大粮仓,每年的税收极高,世族虽然得利不少,但总归存不下多少粮,四十万石粮刚好卡在世族有些肉疼,但还出得起,没有伤筋动骨,稍微权衡一下,出了这笔粮,维系一个对外的联盟还是比较重要的程度。
最终陆因的二叔拉了拉他的衣袖,其他家的使者也都没有什么意见,陆因拍板定约,并且约好分三批次送粮,第一批粮食运到,交还三千兵员,第二批粮食运到,再还三千兵,第三批时,再交割陆行。
也就是说,扣留的广陵兵和丹阳兵人数有两千之多!
各家使者心里都滴血,都把陆行这个吊人骂了个狗吃屎,陆因这边才出兵营,就听见使者们一片骂声,装都懒得装一下。
与此同时,一趟大船自辽东沓津港口出发,前往胶东蓬莱港,徐三一手叉腰,扬帆起航。如果有人不记得徐三的话,大约还记得他的战绩,曾在辽东被攻占的第一个冬天,啸聚起三万农工反向修长城的猛人。
自从反修长城之事后,徐三就得到了姜命的看重,一直把他带在身边教导,大字已经认了一箩筐,那股煽动力可是一点没打折扣,近日长期混迹在辽西郡民之中,然后换了崔殊来做郡守嘛,比起自下而上搞事情,崔殊更习惯分化世族自上而下搞大事,何况辽西郡民已经被徐三分化得差不多了,年关时已经堂而皇之拜鸟大王,实在不必把徐三这么个人才再浪费在地头上。
于是崔殊在征得林一同意后,一艘大船打包徐三,啊,这是货船。船上是一些辽东三件套,甘薯苞米和土豆,胶东现在种植不多,种子主要靠海运,胶东其实没啥粮食危机,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弃桑麻稻粟改种辽东三套的。
林一还是比较坚持,如果高产作物普及开了,作用可大了,虽然她还是不太明白乱世是因为人多地少,粮食少于人口,杀掉一批人,然后乱世就平定的暴君逻辑,但是人多,让粮食变更多,不也是一条出路吗?
鸟大王会在每一片被她征服的土地上种满高产作物!
徐三在船上就打开了自己的唠嗑光环,从家里几亩地,几头牛说起,和他唠嗑到最后的,无不声泪涕下,最后一船人都躲着他走。
胶东蓬莱港,自古多富庶,徐三下了船,就帮着商人们卖粮种,大泽山的二锅带着十几个兄弟在港口找了他半天,才从一个粮库里把他掏出来。
二锅叹气道:“兄儿喃,你这不害俺们蹽断腿找!赶么紧蹿上马,老大候着你喃!”
胶东话难懂,二锅也就是一说,伸手准备拽徐三上马,不料徐三咧开嘴巴,也用胶东话说:“劳兄儿们大驾喃,俺这就去面见。”
他居然也是会一点点胶东话的。
这样一路上,徐三就和大泽山匪们聊了起来,他很会捧人,也非常会说话,没多久就把这拨人的来历给探听清楚了,至于林一在辽东的那些事儿,在见到林一之前,徐三推三阻四把话*题引开了。
万一鸟大王在这儿不是鸟,而是别的什么身份呢?
事实证明徐三想得还是多了,他本来是准备去掖县的,但一路上耽搁来去,半道上就收到通知了……去黄县吧,黄县打下来了。
作为胶东半岛最后一座孤城,黄县周边的村镇其实一早就被打下来了,等于是东莱王氏一直在困守县城内。黄县是郡治所在,郡城规模,各种守城器械都是老辈子传下来的,据说胶东这边有一支墨家分脉,当然,那也是老辈子的事了。
黄县难打,林一也就时不时让人骚扰骚扰,她离开之后,崔元的招数更阴损,弄了许多赖疙瘩丢城墙底下呱呱叫,或者驱赶一些飞鸟去拉屎,往城里放蛇什么的,总之黄县人困守的这几个月过得不是很好。
林一打黄县打了十来天,日夜不分想起来就去打一下,弄得城里人困兵乏,然后一举破的城,城破的时候还有一批穿白的东莱王氏子弟殉城,从城门楼子往下跳,当时气氛太悲壮了,林一马上反应过来,真让这十几个人跳成功了,过个几十年黄县还得记着这事。
没奈何,她咔咔大变活鸟,冲上去就抱住一个跳得最快的,然后接住几个下饺子的,冲过去一翅膀把还没跳的几个扇了个大屁股墩儿。
当时城内城外几千双眼睛瞪着,都看傻眼了。
林一怒气冲冲地放下抱住的那个东莱王氏子,翅尖指着他们问:“一座城,它今天在这里每天在那里,打破了就打破了,值当这么多命往底下跳?我自问杀的都是该杀之人,姚百岁吃人累骨,他爹当不当死?徐家族老八十岁了,睡人家十岁小丫头,我打烂他的头叫残暴?你们呢?你们个个都干过亏心事,所以想趁着我没进来之前先死了?”
十几个王氏子弟年纪都不大,为首的就是东莱王氏宗子王修字执明,他也是第一个跳的,被林一从半空抱住的那个。
这会儿虽然惊魂未定,也被这怪鸟恶形所慑,但王修还是苍白着一张端肃的脸,冷冷说道:“我等世族,世代经营东莱,纵有些亏心负累之辈,又如何轮得到你来吊民伐罪?尔一只异兽,掀起战火……”
林一往他嗓子眼里塞了一把刚掉的黑羽毛。
王修眼睛都瞪圆了,这辈子第一次在说话时候被强行打断,甚至都不是捂嘴,是一只鸟过来塞他一嘴毛!
林一主要是把有攻击力的嘴先控制住了,然后让士卒们过来把这些人都捆扎起来,面对黄县郡城里的一双双眼睛,她往前俯了俯鸟身,心里其实挺慌的,要是人身,她的演讲可能起作用,但是已经化成鸟模样了,不晓得现在变回去当做无数发生有没有用?
但她大大低估了老百姓们对于看热闹的渴望,你要说城门被乱军打破了,现在各家各户肯定都往地窖里躲,你要说城门被一只异兽带兵打破了,异兽还口吐人言,而且没进城来打劫,在城门口和王家宗子辩论上了,那高低不得去瞅瞅?
第135章
其实那都不叫辩论,叫单方面演讲。
林一压根不清楚,她要是个人站在城门楼子上开演讲,今天大部分围观民众他们就不来了,一只鸟蹲上面演讲起来,啊这才叫真正的倾城出动。
她先矜持地用姜命修改版的山海经做了背书,简单讲了一下她不是什么异兽,而是人类的好朋友鸟人,最近她的背景故事又有了新补充:上古之时,龙曾经和凤族共同抵御外敌,后来龙就成了现在的人族,凤则事了归深山,是一群不慕繁华的好鸟人。
王修不敢把嘴里的鸟毛掏出来,他刚才试过,然后就被塞了一嘴新的,这鸟人其貌不扬,毛是真的一把一把掉。但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着,山海经他看过全本古本,世族子弟的课外书籍不算多,这种神异有趣的古籍只要家族里有,传看率非常高,他不怀疑自己是不是漏看过一截,因为他自小过目不忘,确认没有任何关于凤鸟的记载。
但林一讲的这个故事的逻辑性很强,一群不慕名利的鸟人,在打败了(非常具体的虫族形容)上古异兽之后,在偏远的岛屿和深山生存下来,几千年来坐看人族兴衰,直到一场大变,凤族的最后一个遗孤来到了人间……
故事当然是王澈捣鼓的,现在所有军师里就他最闲,但凡他能承担工作,林一不会因为他是一朵鲜花而怜惜他,事实就是他很虚很脆皮,干几天活计就能死给她看,这是没办法的事。
但王澈捣鼓的故事背景环环相扣逻辑清晰并且引人入胜,林一只是简单讲讲,就吸引了底下一大群黄县民众伸着脖子听。
“……我一只鸟能吃些什么呢?无非就是虫卵五谷之类,鸟可怜呐!世族享受的那些珍馐美味,我吃起来就和嚼土一个样,黄县这边产贡品对吧?胶东还有一种大鱼,需要定期出海捕捞供应世族,可是换成我来,我自己就能下海捉鱼。”
林一很真诚地嘎嘎两声,又说道:“我知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句话,可是同为族类,世族又是什么族呢?今天打开城门,如果有人抢劫,有人欺负人,你们就来跟我说,我打飞他们的脑袋,我是鸟大王,辽东那边的情况你们应该清楚一些,鸟不吃粮税渔税,鸟比世族好。”
她最后两句话才是绝杀。
胶东地方,自古以来都是桑麻稻脂盐渔物产极为丰富之地,此地民众的生活却并不好。地多人也多,农民一年到头忙在地里,一家子脸朝黄土背朝天,很多人不得不下海讨生活。农民被捆在地皮上,渔民呢?渔民一样要交税,重税。整个的胶东半岛,郡县村镇,哪家哪户没有听过哪家的穷小子交不起渔税,一艘小船躲躲藏藏,一辈子都不上岸的悲惨故事。
当然也有惨过头的,直接跑海岛上啸聚为匪了,现在海上的那些大海贼几乎都是这个苦出身,这个就不叫人同情了。
无论是朝廷还是世族,对这些贱庶都是不容情的,青壮尚能填填肚子继续干活,沿海地方,老人小孩倒是不会饿死,但饿得在海滩捞海带吃,生吃些烂糟糟的小海货,老人带着小孩艰难赶海,靠吃虾蟹贝类度日……都是见惯的事情。
其实胶东半岛这样上好的土地,倘若没有粮税渔税,过得不说多富庶,那也必然是人间桃源了。
本是倾城出来看热闹的黄县民众都愣住了,别说他们,林一自己带来的世族兵都听得愣愣的,辽东那边的情况他们当然清楚啊,最短的和辽东的海港距离也就几百里,对海路来说这叫路吗?但是辽东的鸟大王,不是什么神异非凡美轮美奂,巨翼遮天的鸟吗?眼前这个……嗯,也不难看!
王修有些想说,一会儿自称白小娘,一会儿自称鸟大王,这鸟一张嘴比鹦鹉都不可信,但终究没有说出口。
因为气氛太热烈太热烈了,热烈到几乎空气都在凝成实质的灼热,有人跑家里去拿出鸡蛋醪糟这些好东西,想要投喂给自称从来没有吃过好东西的可怜大鸟。
她看着也确实不像吃过啥好的,羽毛麻麻赖赖的,都不知道羽管底下有没有生虫子,真的有好心的大娘上手去翻了,发现鸟的羽毛虽然丑巴巴,但是非常非常健康,别说生虫,连气味都比家鸡好很多。
林一下了城门楼子往人群里走,所到之处都是一片前呼后拥。这场景既视感太强烈了,几乎所有读过书的世家子,都不约而同想起了《孟子》里的那句话。
诛其君而吊其民,若时雨降,民大悦。……王往而征之,民以为将拯己于水火之中也,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王往而征之的前一句是,燕虐其民。
燕虐其民,王往而征之,民以为将拯己于水火之中也,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胶东之民,已经认为自己生活在水火之中了吗?王修有些茫然地看着走进人群的大鸟,它走得很稳,而且一点也不担心会有人突然朝它捅刀子,鸡蛋喂到嫩黄的鸟嘴边上,它就磕一下蛋壳然后啄饮,一瓢醪糟递过来,她也张嘴喝两口,甚至是哪里人多就往哪里走。她带来的那些世族兵从来没有受到过这样热烈的待遇,被高高兴兴地迎进城中。
嗯,有挤不进去,喂不了鸟的,就把带来的好东西喂给世族兵们,其实有臭蛋,舍不得吃的蛋放久了当然会臭,但是吃到臭鸡蛋的世族兵犹豫了几下,还是咽下去了。
主要这个气氛太好了嘛。
黄县,这座胶东半岛最后的铁堡垒,自此内外被攻破。甚至都不止黄县的民众,听闻胶东半岛会和辽东一样不交税、其实不交税太叫人心慌了,减免一些,减半都足够了。从前只听说好皇帝会在灾年免赋税,但免税这种事哪里轮得到胶东来?总之只要离得不远,在二三百里内的,就没有民众不想来见见鸟大王,听听她亲口保证的。
这也导致了十多家世族跳反时,甚至自家的私兵部曲都不怎么听话,还有家将劝诫家主的事情发生,但世族为利,打退堂鼓的只有两家,剩下的全被一锅端了。
其实林一事情很多的,在黄县根本待不长久,而且胶东之民不知道什么毛病,和辽东人一个样子,就是非常认她的鸟身,人身不一定有人认得出来她的脸,但只要是个鸟样子走出去,就是人人爱戴的鸟大王。
崔元当然能解释这东西,“他们在异化领袖,女君越是和过往的世族官员不一样,越是非人,他们越是安定,异化的领袖也许有很多的不确定之处,但人会美化,他们害怕承诺落空,因为这是经常会有的事情,如果承诺的是一只异化的鸟类,这反而能让这份承诺有更多的支撑。”
是的,有不少地方已经申请建造庙宇了,还有村子的老人悄悄来问,鸟大王是不是吃人的?要吃童男童女?其实老骨头吃起来应该不错,像腊肉一样蛮香的,吃了人就会像话本里的妖怪那样行云布雨庇佑一方了吧?
林一都快被那些老头吓死了,她吃个没有智力的鸡都要背地里做心理建设好几天,吃人?还童男童女?世族真会驯养人啊。
总之这几天林一下到各村各镇去开演讲,今年的秋收快到了,还要准备打仗,好处需要实打实地发,别说粮税和渔民,她连私盐都全面解禁了,还拉了一批私盐贩子铺开生意,一个插在海里的半岛,居然有地方吃不上盐,这属实离谱了啊!
黄县大牢里,除了东莱王氏人多,千把口子人拉拉杂杂关了一片牢区之外,这几天又有新世族入住,王修和他的父亲还有几个堂弟一起挤牢房,是真的挺挤的,这间牢房原先是个五人间,现在关了六个人,转个身都能撞别人怀里去,连续关了几天后,连路过一只老鼠都可以让他们交谈很久。
隔壁又押解了几个人进来,原东莱郡守,王修的父亲王温勾着头看了看,哑声说道:“老杨,杨兄,是你啊,外面怎么样了?”
杨家主没吭声。
王温又说道:“看来不大好,具体怎么个不好,和我们说说看呗?”
杨家主有些恼怒了,“关在牢里还改不了话痨性子,惯会戳人心眼,活该你儿现在整个东莱都在传他、传他……”
到底是世族斯文人,说不出那些恶言来。
但是王温思考了一下,声音略微压低,问道:“传我儿什么?爬进鸟窝里了?那天殉城不成殉身子了?”
杨家主手都在抖,隔着个墙壁又没法伸手过来打他,两个杨家子弟过来给他揉心口,都见怪不怪了,就这心理素质,当初为啥脑子一嗡就跟着那些人搞事情呢?
王修习惯父亲说话的……不羁了,他倒也有些好奇,他那日抱着殉城之意,跳城门寻死,外头会如何传这事?
杨家主缓过气来,从鼻子里狠狠喷出一口气,“现在外头都传你儿骚得很,见了鸟就往人家怀里扑,想做人家的鸟妃喃!”
第136章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事。
不是说一个受人爱戴的人、鸟人就不会被传感情史了,反而林一现在已经足够异化,为了中和这种异化感,民众开始寻求一些她类人的方面来给足安慰感了,何况王修又是实打实被鸟抱上城门楼的呢?
这种八卦也往往是当事人比较在意,但其实老百姓传几天就能止的事,林一就完全不在意这个,黄县破城之后,她就接手了徐三,徐三给她提出不少建议,也是时候一一实行起来了。
辽东分地是她认为自己做得最对的事情之一,胶东这种地方分地有些敏感了,毕竟世族太多,但这些作乱的世族就不一样了,林一让徐三先放出风声。穷人家里有二十到四十的青壮年的,可能会分到一些作乱世族的土地,分地给老弱孤寡还得再等一等。毕竟如果说穷人有什么话语权的话,那就是靠老天爷给的最后本钱,一副年轻有力气的身板了。
风声一传出去,从黄县一路蔓延至掖县,再从掖县扩散至即墨,世族当然风声鹤唳,毕竟这次世族作乱来得蹊跷,而一着不慎带累全族的事一向是世族的惊惧点,但民众管你这个那个的,只要家里有青壮的就在期盼上了,当然,期盼很大,也很小。
五月十二,江东联盟军第二批粮食和军士交割完成,接下来只剩下陆行本人的交易了,等第三批粮食运到,交付了陆行,呼兰霍兰这边就收工折返掖县,可以将打通胶东和辽东的陆路提上日程。
蜀中那边近来新起了四五个势力,仗没怎么打,嘴仗已经打到炎黄之战的级别,岭南野人赶走了朝廷驻军。西南之地,苗疆之民骁勇,就算在魏朝强盛时期,群山连绵之地,找他们收税仍然年年见血,一旦魏朝弱势,马上进行大规模反扑。各地都在掀起战火,但如果拉到同一个水平竞赛的话,会发现地图点得最快最凶猛的是西北。
前文已经说到,江骋自雁门北上,带兵连下定襄云中五原三郡,佯攻朔方,实取西河。西河郡去岁曾遭旱灾和蝗灾,郡中还闹过西河贼,这一批西河贼南下雁门后差不多就活了两天不到,江骋剿了西河贼,又屠天水贼,放在昔年魏朝那个光景,至少能封个三品以上的将军,可惜时节不好,魏帝哪有心思封他。
总之旧威仍在,江骋取西河郡简单地就像回自家雁门一样,控制了西河渡口后,仿佛朔方郡并不存在,攻打起了西南方向的上郡。
现在整个西北都知道,杨少将军攻城掠地有个习惯,打得越轻易,入城后便秋毫无犯,兵眠于屋侧。打得稍有不顺,入城后便要杀几个匪徒以血洗地。有几个死战的城,虽然没有屠城,但会刻意纵兵抢掠几轮,遇到反抗的就打杀。
从前大家都没经验,而且从来没有人总结这些残暴的行为,直到慢慢发现这里面的区别……所以西河郡下得这样容易,风声传到上郡那里,许多县令未战先怯,也有想要组织防守的,但县里上到世族下到百姓都是人心惶惶。
普通的武将做不了这样精细的布局,因为士卒很难令行禁止,今日叫他秋毫无犯,明日让他动刀抢掠,习惯了抢掠的在下次规定秋毫无犯时会本能反抗,而习惯了眠于百姓屋侧的,你叫他去进屋烧砸抢,也是个大问题。
但江骋不一样,他军中有严苛的等级制度,他的亲信自上到下,原黑水军的旧部绝对听令于他,然后是新组建的黑水骑兵三千人,这些黑水骑的地位优越,军饷是步兵的三倍。步兵也是层层向下,从世族私兵到战力较弱的民兵,实现层层管控。或者说他下令的抢掠,并不是“纵兵”,而是军令如山。
在这样的情况下,雪域那边,严格来说是呼兰部那边有些坐不住了,呼兰霍兰离开后,呼兰部还在原先的草海生存,呼兰人比克烈人要好说话,而且人少地多就造成了家家户户都过上了蛮富裕的生活,日子一富裕,就开始琢磨些生活享受了。
嗯,比如南下用牛羊换些猪鸡吃吃……
是的,这对雪域人来说就是非常奢侈的享受了,呼兰部和苏赫王部是一样的,绝对的禁酒,魏朝人把酒卖得太贵了!一坛酒一只羊是均价,均价就是不讲价的,你牵来的羊再肥嫩好吃,他也就给一坛酒!那还不如喝回咱的酸马奶酒呢。
呼兰部的族老中常年有两名负责交易往来,今年也顺势变成了他们带队南下进行贸易,也不光是牛羊贸易,还有一些从苏赫王部传来的手艺品羊毛衫之类的,呼兰部落这个位置,让他们往瓜城一带贸易也纯属放屁,大多就是在朔方五原附近来往。
苏哲族老和卓一族老,两个均年过四十的雪域人,长得就是标准的呼兰男人的样子,高大黝黑狗狗眼,英俊而朴实,他们带了一串百十来人的商队,牵着牛羊,拉着骡车来往朔方。没两天就得到了消息,西北乱了,雁门杨氏万军起兵,席卷西北,因为朔方久攻不下而绕行西河,正在猛攻上郡。
两个呼兰族老一听就急了,苏哲慌道:“卓一,怎么办?要是朔方被攻破,我们的牛羊生意怎么办?”
卓一的头脑要更好一些,他也是族老里经常拿主意的那个,拧着眉头,沉重地道:“看来……有必要观望观望,如果那个杨少将军打下朔方之后,还愿意跟我们交易呢?你忘记了?我们不光出产牛羊,还有马匹啊。”
雪域人永远不担心被进攻,因为地那么大,就那么穷,魏朝人从来只想着控制雪域,因为能要的地方人家都推成沿边郡了,稍微有几片绿洲的地方,如雍西四郡,那早就给你薅走了嘛。就现在你杨少将军准备拿出多少兵力控制咱们呼兰部落的几千里草海?历朝历代只有雪域南下的,哪有魏朝人放着富饶田地不要,迁民入荒原的。
经常交易牛羊的那个商贩都听傻了,操一口半生不熟的雪域语,压低声音问:“呼兰兄弟们,我是说,朔方这样的地方,又没拿锁捆着,现在孤立无援的,为啥不趁着杨骁(杨裳给江骋改姓易宗时取的名字)在攻打上郡的时候,打下朔方郡啊?”
两个族老都看向他,苏哲费解地说:“打朔方干什么嘛?”
卓一沉思片刻,摇了摇头,“是啊,朔方太大了,我们呼兰部落人少,现在家家户户都盖上房子了,住的是水边,占的是最好的草海,要是住到朔方来,那家里牛羊马骡上哪养活?”
总不能人住城里,牛羊住外头,然后每天往返几十几百里去放牛放羊吧?
当然了,族老肯定想不到从前塔塔尔部的操作,贵族住城里,家奴在旧部放羊,然后塔塔尔部不就被鸟给嘎了嘛,为啥魏朝人总想着人和马要分开的事呢?
商贩也没法子了,开始怀念起克烈部,人家克烈人一旦看到机会,什么时候管过你这个那个的,还想着住朔方城里了,那从前不是抢一票就走的吗?
而且有个深层次的问题,双方其实都没提到,或者说是两个族老忘记了。
呼兰霍兰不在,呼兰部落自古以族长为最强战力,每逢战事都是族长操持,没有族长的呼兰部落就像是一群没长角的牛,那可和平了。
而族长牛搁别人地里忙活着呢。
五月十九,江东的最后一批粮由吴郡兵押送而来,呼兰霍兰把陆行送上船,这几天陆行过得不是很好,胶东人当然不怎么关心他的死活,但江东那边可不是人人都希望他这个盟主活着回去的,他遭遇了刺杀!不止一次,起初陆行吓得连吃饭喝水都不敢,人迅速消瘦,呼兰霍兰干脆把他弄进帐子里,和自己同吃同住。
说真的,陆行从来没有这么有安全感过,他亲眼看过呼兰霍兰单手捏碎人喉骨,一拳打得马往地上倒,但是很快啊,很快他就又听见一些风声,这位高大强壮的戎人将军,曾经和胶东的一个有南风之好的军师彻夜长谈过……
睡在呼兰霍兰的帐子里,只隔着个简陋的帘子,陆行又开始失眠了。
上船不久,陆行睡了有史以来最安心的一觉,船一靠岸,他整理冠带,再次露出充满自信和傲然的笑容,高呼道:“今日卷土又重来,我江东子弟不言败!”
他还是江东霸王!
呼兰霍兰没这么花哨,当天整理了三批粮食,大军押送,从高密出发折返掖县。辽东那边已经和辽西开战,胶东这里不能再耽搁时间,事实上昨晚林一就已经打掉一处县城,坐在县令的椅子上,审批县令的案卷,然后喝上县令的私藏小酒了。
当然,自己一个鸟睡的,也不知道这个县什么毛病,人长得都和地里掏出来的一个样。
第137章
双线作战绝对是个后勤噩梦,但最好的地方在于,现在秋收将近,双线又各自有一个不缺粮的大后方支援,胶东半岛这边更有江东老表支持的三十万石整的军粮。
辽东差一些,因为先前答应过百姓不收粮税,这一批军粮的调用还是当初薅的世族羊毛,是拿钱买的,虽然好多百姓不肯收这个钱,但规矩就是规矩。何况在开战之前,崔殊把那些库房里的好东西卖了个好价钱,并不缺军费。
很快啊,等打通辽东和胶东的沿线,辽东这边有了商路,就真的可以开始发达了,不收粮税可以收商税,商人永远是叫得最凶赚钱最狠的。这边水路多海路多,平时是因为辽东这边是沦陷地,魏朝不允许往来,但现在嘛,魏朝自己还没沦陷已经算是魏帝身段柔软了,换个不知事的小皇帝,他屁股是坐不稳龙椅的。
韩小六兵出辽东不久,就接连收了几座县城,辽西乃是军事重镇,和其他郡不同,设有两名都尉,即一郡之中有两处屯兵之所,分东西都尉,柳城由西部都尉陈律驻守,主要驻防辽河中游渡口。陈律是被崔殊策反过的,当然也是他自己递来的梯子,因为觉得跟着辽西郡混没前路,所以韩小六兵至柳城时,西部都尉下辖兵营配合他兵合一处,共计一万三千兵奔袭交黎,东部都尉所在。
东部都尉护卫北山区通道,位置在大凌河谷与医巫闾山关隘之处,虽然地险难攻,但大军开路,想要取此处驻地也是轻而易举的,东部都尉姜玉被下属生擒押来投降,自此辽西门户洞开,可以直插险地。
林一对韩小六其实很放心,这是一个自主性很强的武将,甚至可以说是名将级别的了,这种军事思维属于天生的,不是说把一窝小孩放一块儿能后天教出来的,军事这一行里,从来只有天才这一门天赋。
但是,林一不放心的是崔殊,缺德军师历来贪多贪占,他脑子是灵光,但蠢人辛辛苦苦搞破坏,可能有时候不如聪明人一步踏错。索性距离不远,林一时常两处飞,她自身就是最好的探子斥候,带来两地的最新战报穿梭往返,顺带再盯一盯辽东这边战况。
对西北的事,林一倒也略知一些,她马上判断朔方郡很可能就是江骋的“围三阙一”法,是故意留出的漏洞,鉴于朔方附近最大的雪域就是呼兰部落,其他部落组织不了南下这样的大事,她立刻去了一趟呼兰部落,开了个族老会议,让他们不要去参与那些事,以免被江骋坑了。
呼兰族老们面面相觑,刚回来不久的负责牛羊买卖的苏哲长老第一个说道:“可敦放心吧,族长不在,我们历来是不参战的。”
卓一也点点头,“朔方是很好的地方,但是我们打下来又能做什么呢?难道把牛羊牵那边去……”
族老们忽然齐齐一震,他们是很久没去过朔方了,但是知道那边和河套差不多,是可以耕种也可以放牛羊的水源丰沛之地啊!换句话说,朔方那样大的地方,是可以供给他们放牛羊需求,也能让他们过上住县城郡城的那种,文明人生活的宝地。
一群族老的脸上不约而同露出了梦幻的表情,林一敲了敲桌子让众人回归现实,“别做梦,地形势力划分现在是这样的……”
她在地上划拉划拉,简单划拉出西北的局势,朔方在最边缘的一角,除了和雪域接壤的这一块儿,它被江骋的势力范围包围了,西河郡、云中定襄五原郡,把朔方团围住了。非常简易地来说,一个正方形,它有三面是江骋的势力范围,然后一面和雪域接壤,呼兰部落进入朔方郡那不是攻城夺地,而是进入了这个正方形里,是进了人家的口袋。
女族老阿琪沉思片刻,说道:“兵力是流动的,不可能三面来攻,如果我们霍兰在,打下朔方之后,可以直接攻江骋的薄弱点,撕开一个口子,并不是说呼兰部落没有胜算,反而我们是骑兵,来去都很快,实在打不过可以跑。”
林一摇摇头,不是她不肯把呼兰霍兰放回来打西北,而是,“江骋也有骑兵,他运用骑兵的战术很强,很强,非常强,步骑协同作战,为了一个朔方并不值得,而且我总觉得他……有点不对劲。”
江骋的人多杀之理论林一从崔元那里听过,按照这个理论来说,雪域人如果打不过跑掉了,留下的朔方郡民,会不会也在江骋的无用之民范围内?现在他还披着人皮,能轻易打下来的地方都维持着铁一样的军纪,这是他设下的规则,暂时在她脱不开手的时候,需要维持住这个平衡,天水军的悲剧不能再重演了。
这样呼兰部这边都按住了蠢蠢欲动的心思,林一还格外提醒道:“如果后面任何人来找你们买马,出价再高也不要卖,骑兵对战事非常非常重要。”
族老们都摆手,今年水草好,他们想多养些牛羊了,雪域难得的安定年景,整个雪域大大小小的部落都不约而同减少了养马数量,现在可是苏赫王部一家独大的时代。
从呼兰部落出来,天色还早,战事可不是时时刻刻在打,林一来时两地战局都还安稳,既然都飞好远来到雪域了,怎么能不回家睡、咳咳咳,怎么不能回家看看自家男人对吧。
她的羽翼看起来比之前好了一些,黑毛差不多掉光了,新羽长出来三分之一,新羽的数量比雏羽多两三倍,所以它们已经可以支撑飞行,看起来虽然还是磕磕巴巴的,但是实用性已经不错。
巨鸟飞过之地,地上的骑手见到了就会追逐几里地,一直到飞掠苏赫大河谷,有个正在打饭的身影略微顿了顿。
段凛已经是雪域临时监狱的打饭工了,他生活规律,而且几乎不和其他人发生冲突,小偷小摸的雪域人很野,一放出来就想往外窜逃,扎哈额真后期索性真的锁了监牢,每到饭点只让段凛出来打一桶食物回去分发。
狱友不是固定不变的,很多就关几天,而段凛来了数月有余,不少新来的猜测他是犯了什么案子,为啥有人都三进宫了,他还在嘞?
今天的晚饭是一通奶渣汤,咸口的。段凛从前在张掖的时候,偶尔喝的奶都是放石蜜或者果仁熬煮的,来到雪域之后才发现很多奶制品的伴侣是盐巴,他已经有些习惯了。给众人分发完,自己喝了两大碗,然后就看着窗外发呆。
是真的把他给忘在这里了吧?这一个月内,已经飞回来四趟了,每次都是夜里来早上走,她是在和什么人过夜吗?苏赫大汗,还是两位(乌苏在雍西)王子里的一个?
段凛躺上床,现在夏季天热,夏秋季热闹是热闹,纠纷就更多,虽然很多人都是私了,但免不了有一些恶劣的事情要闹到大汗面前,于是最近他的*狱友变得非常非常多。
一个不算宽敞的屋子里,睡着十七八条雪域壮士,那气味也是很绝的。
段凛横竖是睡不着觉,他有监牢的钥匙,现在基本等于一个狱卒了,于是狱友睡觉打呼磨牙的时候,他披衣起身离开监牢,把门锁好,趁着月色来到一条河流旁。
弱水郎弱水郎,段凛一直都是很喜欢水的,潜在水里能让他思维变得平静,心态舒缓,就像是回到母亲的怀抱里那样。也许他真的是水生水长的男儿,一身冷白肌肤脱得赤条条入水,夜色下波光粼粼,水顺着脊背线条滑落腰侧、腹肌。水珠几线,绕缠温柔。
那么大的水声,也没有掩盖住一道咽口水的咕噜声。
段凛马上往水里潜去,一只毛茸茸的翅尖马上架住他,“别淹别淹,俺就是路过,你洗你的,俺要走了。”
声音很耳熟,段凛抹了一把眼前的水帘,就对上一张……看起来有些许猥琐的鸟脸,也可能是鸡头,反正这个秃顶的鸟头看起来不怎么好看,让段凛想起……嗯,有个中年秃发的族中长辈来了,他少年时期很担忧这个是家族遗传,好在全族只是那一个秃子。
不过林一真的不猥琐,而且她是很正直的一只鸟,她只是扶起段凛,生怕他溺水一样,看到他在水里站起来了,马上就信守承诺离开了河里,嘎嘎几声就走。
当然了,这几句没人听得懂的鸟话里,那里面的艺术成分有三四层楼那么高,反正这世上没人听得懂嘛,她记得自己刚来时还和江骋那杀人魔王开过鸟语荤腔来着……年少轻狂年少轻狂。
鸟的脚步声逐渐离去,段凛长出了一口气,再次把自己沉进水里。
雪域的水多是雪山化水,即便在最热的夏秋,也透着一股凉意,让他感受到如弱水一般的温柔清冽,只是今日的思维却不像平时那样好沉静下来了。
第138章
在战事的间隙,林一频繁回到雪域,当然不是为了休闲度假,而是搞些人事调动的,如今两线战场的基础将谋配置是:辽东战线韩小六+崔殊,胶东战线呼兰霍兰+王宣。
是的,崔元苏起主要起到一个治理胶东的作用,真要论军事,还得看军师,两边的大将和军师搭配起来效果非常好,好到有时候林一都琢磨她搁战场上除了上阵割草还有啥用。
当然,用处也是有的,林一负责了一下战线全面调动的问题,战场上最大的危机往往是来源于情报的不对等,就像江骋现在搁西河郡打上郡呢,等他听到辽东那边打到右北平郡估计得两三个月时间,而这个时间差足够韩小六把战线推到涿郡,假如江骋这边情报再拉跨一点,过程中偷一个上谷也是有可能的。
从纯军事思维来看,江骋的扩张之路有南下和北上两个方向可以选,在打下上郡之后,他如果进军北地郡或关中三辅,那就皆大欢喜。你往那边走,我打这儿过,但是他如果再回到雁门打代郡,选择打东线,现在林一的势力基本上除了雍西都在东线,胶东辽东为啥都占个东字?那是因为这两块地都是魏朝版图的东边啊。
他要是打完代郡要东出,往上谷渔阳那边去,那就有了一个势力接壤摩擦的大问题了。
所以打的不光是沿途沿郡的时间和情报差,还是这位西北宿敌的情报差,在这样的情况下,林一有时候把崔殊驮着让他更直观地看看前线战场,有时候拎王宣去看辽东战线,而飞都飞了也不差那点事了,于是王澈再一次遭了大难。
嗯,今晚不遭难,因为林一准备明天早上再去叫他,她晚上可还有正事呢。
月色如水般温柔,天气一热,雪域人还是喜欢睡帐子,专指那种宽敞的大帐,回到久违的睡帐里,林一把亲卫们撵得远远的,帘子拉得紧紧的,回头看到苏赫阿那已经放下手里的书卷,起身朝她走过来。
林一冲过去就把他抱起来了,不光抱,还转了一个大圈圈。
苏赫阿那是真的无奈,接连十多天未见了,他手臂都张开了想给他的可敦一个拥抱,而不是被举得双脚离开地面转个圈儿。
他闻见林一身上的淡淡水汽味了,等被放下来,就去取了一张布帕来给她擦,林一咧嘴,“其实一会儿自己就干了,我那边挺顺的,今天没事,回来得有些晚了,在家里睡一觉,明天把王澈拉去辽东把崔殊换了,他想跟着韩小六去前线,后面待不住了。”
苏赫阿那给她擦身上,想了想说道:“恐怕有些为难王先生。”
林一也愁呢,王澈成天瘫在那儿,吃喝拉撒是没什么问题的,但就是不能干活,一拿上案卷文书,那是手也抖了人也蔫巴,干几天就脸色憔悴,干十几天就虚弱得像要准备应聘冥土判官。可是手底下真没什么人可以用,换成别家,也用不上这么些人手,但她地多啊,总不能纯去打仗,不管后方治理吧?她又不放心让脑瓜子不够灵光的人去管理一郡甚至几郡之地。
苏赫阿那想了很久,说道:“或许我可以。”
林一愣了一下,就听苏赫阿那慢慢地说:“雪域的日子很平和,现在管得差不多了,只要没有外敌,现在日子还是过得,让阿铎和忽律共事分管,再加上叶利诃他们,已经够用了。从地图上看,我往涿郡或者渤海,两线居中之地可以坐镇一二,或许雪域和魏地的治理方式不同,但总归我还是有些经验,慢慢习得……”
他说话不急不缓,不是雪域的日子很平和,而是他就像是现在的雪域,平和广袤又和煦,几千几万里的冰封在夏秋季褪去,露出丰美的内在,林一一头扎进去了,呜呜嘎嘎的。
诡计多端的男人,诡计多端的男人!
林一直接把他掀翻在床榻上了,凶狠地扑了上去,这次不是直奔她的温柔乡,而是堵住了那双总是能说出叫她心软软的话的嘴唇,苏赫阿那扶了一下她的腰和腿,免得她整个压上来,那滋味就和熊压身差不多。
有人陪伴的夜晚过得总是非常得快,林一一早上起床,神清气爽,就是苏赫阿那的作息又被打乱了,他在帐子里睡得很沉。
林一其实不打算把王澈带去魏地了,但是还是过去和他通报了一下现在的战线情况,简而言之,沿路各郡,没有一个能打的。
王澈就一言难尽地看着她,没有对手不是很正常吗?魏朝和平安定几百年了,世族就算按照几百年前的惯例还在养部曲,那是为了维系地方势力的。这种本地土霸王欺负欺负平民贱庶黔首而已,怎么打得过成规模成体系的军队?别讲是她了,真要让人家陆行过去,那也是一路横推的,别因为胜得轻松就真不把江东王当回事啊。
军队,披甲成军,没有甲胄那不叫军队,叫流民作乱或者贼寇,所谓万兜鍪就是如此,你手底下有一万个戴着兜鍪的士卒,你是一方势力之主,可以自称一路反王,几千兜鍪也行啊,是一路小反王,而你手里有几万个拿锄头的平民……那你是匪首朱大方。
“回归正题,也就是说,西北这边江骋在迅速扩张,不确定他下一步南下还是北上,江东已经自成格局,各地以郡为单位自立,巴蜀准备效仿江东但还在争权阶段,中原魏土虽然风雨飘摇但还稳得住。现在是各家势力的扩张期,扩到一个极限就得停,比如我们得消化打下来的地盘,放在江骋那边,他靠三郡势力起家,和我们前期一样,每下一地需要留兵镇压,所以他最多吃下六郡之地就无兵可用。而江东被我们阻隔无法北上,必然会去攻打周边,尽力取下徐扬,然后往荆州打。”
林一点头,她就喜欢和王澈聊这些,这是个全才,而且思路清晰,比她清晰,一盘算下来整个局势是很通透的。
王澈又道:“我们从辽东起步,连接到胶东的陆路,是一个沿海长线,如长蛇之局,以后割据是不利的,所以我认为,两军会师之后,至少要打到巨鹿,我们的势力不能是一条首尾细长的蛇。”
他在林一的地图上画红圈,“自右北平起,涿郡渔阳广阳到信都巨鹿一线,回钩济南泰山琅琊一带,再下河间清河,彻底加固防线,呈一个三角状,这才是我们要的割据地盘,上谷不要,此时扩张期,不要动别人肯定不能相让的地盘。”
是的,上谷郡这个位置,幽并咽喉,代北屏藩,燕代锁钥,北防重镇,不管谁在那边,江骋都不可能放着不管的,他放着不管,只能说他可能是在等鱼上钩。
林一其实还蠢蠢欲动来着,毕竟她按住了呼兰部落不要打朔方,也看到江骋的兵力都压在西河那一带了,此时偷个上谷,没准再下代郡……现在一听王澈的分析,她也马上冷静了下来。
所以这趟回到雪域,不仅没有减轻工作量,还被王澈两嘴皮一张增加了更大的负担,打地盘可不是件容易事啊,林一主要是有些吹牛皮的心态,把不怎么困难的战事吹成横推无敌罢了,事实上哪个城好打啊!
但是王澈之所以是王澈,那是因为他说得对,长蛇阵是用兵之人总会顾虑的局面,长蛇地盘就更不可取,是可以被人随便打的,得把长蛇后头加固出龟壳,才是玄武嘛。
不过王澈这次也不是干磨嘴皮子的事,他给了林一四个人,分别是他的跑腿堂哥王澜,和他的跑腿两个堂弟和一个堂侄,也不遮掩,当着四个人的面就说道:“瑕丘王氏已经是过往,他们种过几年地,至少不是那等不把人当人的世家子了,没有大才,守成的郡守之能尔,不放在军事重镇就能用。”
林一非常惊喜,但是又琢磨了一下,压低声音道:“现在我这边,好多好多王姓子弟了……”
是的没错,王修那一家,东莱王氏也服软了,加上王宣,琅琊王氏,现在她好像个专门收王家子的主君啊。
王澈才不管这个,懒洋洋地说:“你也可以给他们改个姓,还姓林也行,澜堂哥,你以后就叫林澜,大侄儿你就叫林……”
林一连忙摆摆手,那就又成了家族生意了,打开军师帐,全是林家人,影响更不好,苦恼啊!
当然,林一其实就差没有把嘴笑歪了,当即一个胳肢窝里夹两个就往外头走,走着走着感觉不对,她昨天好像想准备做啥来着,好像还有人想提拔提拔来着的。
想不起来,是真想不起来,林一挠了挠头,让四个小王往袋子里走。
驮着大牛皮袋子飞上天空的时候,林一看到了底下雪水化的河流,猛然一个翱翔刹车。
美人鱼……呸呸呸,弱水郎又忘带了!
第139章
忘带就忘带了吧,打仗呢,一时半会儿用不上。
林一这边吧,其实不是很缺武将,虽然显得武将好像很稀少……好吧,确实很稀少,但是她自己可以两边跑,再加上少而精,这个问题目前而言并没有被她重视起来。
现在地盘扩张期,双线作战能用上两个大将已经足备,但是段凛可不是攻坚型的武将,而是守将,他守城那段时间林一真是什么法子都想了,围点打援,地道垒石,潜伏卧底,心理战术……然后基本没啥用,她能打下屋兰城,主要是因为把人家存粮耗光了。
这种守城怪放在敌方阵营,林一会大骂机制不公平,但放在自家这里,那可是真正的小心肝大宝贝~
魏末帝二十四年九月十七,雪域冰封严寒之时,林一把段凛安置在了刚打下的河间郡,同时兼顾清河镇守。这等于是让他一人镇两郡之地,属实是把人才掰开来用了。段凛并不管自己被用在哪里,但是在得知给自己的人手只有两千人时,还是露出了惊愕的神情。
两千士卒,守两个郡?就是把两千人再竖着劈一劈,劈成四千兵,也才勉强能弄一条协防体系吧?
这个林一也没什么办法,兵不是地里长出来的啊,现在的兵源没有依靠雪域那边的补充,当兵要管饭的,辽东那边步入了正轨,这次席卷作战动用青壮三万人,实际上披全甲的兵士不到八千人,剩下的是辅兵,韩小六很努力地玩出了花儿。
而胶东这边更惨,兵源更加混杂,有原先的朝廷守军,也有世族私兵,还有渔民土匪,最近苏起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批野生矮人,呜呜渣渣几千人,拿几个细长小铁片就敢出去砍人。据说叫什么倭人,海里头的岛上野长的一些族群,矮是矮的,不过胆子是很大的,也很有培养潜力,最近在给韩小六当先锋营用。
那几个连成片的岛屿林一飞行时也看过,地方很大啦,是辽东半岛的十几倍之多,但是就像辽东半岛多山地一样,这些岛屿同样多山,实际上能用来开荒的地带不多,论使用面积就差得很多了,而且海岛之地,攻之无用,守它为何?纯纯的鸡肋。
林一压根不想把兵力放在这些地方,守住了辽东才是正理。
人手少就少一点吧,段凛要了一些河间郡的税收份额,他准备自己搞一搞招兵买马的事,他在张掖守过居延塞,本身就是一郡之都尉,对流程熟悉得很,如今也不是外来官员可溶于水的时代了,河间……河间这个地名林一其实耳熟,但是没想起来是因为什么耳熟。
她带段凛去看给他留下的人手。
这些人由乌珠骨碌从辽东胶东两军会师之地带来,啊对,两军七日前完成了会师,主力兵压巨鹿,现在连开了好几天庆功宴。韩小六看起来瘦瘦高高的一个小绵羊,喝酒是很能耐的,反而呼兰霍兰一个大高个喝不了几杯,喝多了就往林一怀里蹭,好像他才是那个小绵羊。
总之段凛在见到这两千兵员的时候,马上就松了一口气,也不像先前那样为难了,反而眼前一亮,“全甲一千八百人,另有两千骑兵,好!足够了!”
林一还有些肉疼呢,但是伸手拍了拍段凛的肩膀,“甲胄下个月还会送来五百套,你再招些正兵辅兵,万人以下随你折腾,河间郡很富的,他们的私兵我全部带到巨鹿信都一带去,但是注意没犯过案子的,出手太重影响不好。”
同样出身世族的段凛几乎不用反应都明白林一的意思,点点头。
无兵之世族,菜板上的鱼肉罢了。
清河郡和河间郡的世族非常多,前文已经说过,崔氏起源于姜姓,自先祖崔季子下衍,主要分三支大族,清河崔氏、博陵崔氏和范阳崔氏,三支均位列一品世族之门第,崔殊和崔元崔语就出身范阳崔氏,而清河的崔氏自然也是清河第一大族,此间的崔氏以儒学传家,是北方儒学之巨头。
河间郡望张氏,近五十年来一蹶不振,张氏是将门起家,后传世族,而在河间这么个地方,近五十年来出了一位不世之名将叶朔,也是因为叶朔太能打了,魏朝大大小小的战事只要老爷子干得动,就把人往哪里调,去世前一年,叶朔已经走不了路,双腿浮肿如鱼鳔,但身子骨还算硬朗,被调往武威城镇守雍西,最终病逝武威城。
叶朔起家的时候,叶家已经人口凋零,原本对河间张氏造不成冲击,但是叶朔幼时与河间世族董氏订婚,青年时期上门求娶,虽然被奚落了一通,但女子心许,董氏也没有太在意地许了婚,那姑娘就是曾来雪域做过说客的董停花老夫人。
后来董氏便借着这股强力的东风上了青云,压了张氏一头,几十年间董氏子弟几乎能和邻近的清河崔氏子相提并论,从军有助,入仕有靠,直到老将军病故,这股东风才慢慢停歇下来。
但河间原本的大族张氏也是真的一蹶不振了下来,不是说董家上门物理上把他们锤了个半死啊,而是一郡之中,资源就这么多。董氏子吃了大头,剩下的就连汤也不会给他们剩。如一个名师的入学份额,董氏子占掉,比如一个出名的机会,董氏按住了张氏,抢一个军职,同是一双优秀子弟,然后叶朔看了一眼案卷,提拔了董氏子,撵走了张氏子。
一场场资源争夺失败累积起来的效果是惊人的,张氏这个昔年的累世将门,在林一打下河间时,举族的私兵不到两千之数,而且连一点象征性的反抗都没有,就这么投了。
讲清楚了郡内世族情况,林一又拍了拍段凛的肩膀,“张氏有几个小青年还不错,有一些血性,而且没有什么犯案的情况,这个你不要动,清河崔氏这边枝繁叶茂,蛀虫不少,不要顾及他们的名头,该修就修,该打就打,没关系的,我不看重世族的名头。”
段凛又点点头,说道:“我在河间驻守,清河那里留一支偏师,每月去两次,这位兄弟看起来不错,主君如果不急用,可将他留用做清河偏师都尉。”
他指的是乌珠骨碌。
林一当然不急用了,她甚至不知道乌珠骨碌有啥用,一上了战场比那些倭人还疯,亲卫队长诶!她一回头就找不见人了,忙着骑马与砍杀去了。
于是乌珠骨碌高高兴兴地留了下来,他还是更喜欢带兵,也压根不知道一只皮厚得流矢都射不穿的鸟要亲卫干啥用。
安置下段凛,林一去了一趟范阳,也就是广阳郡那一带,范阳其实原本是个县名来着,但是各地都有自己的小太保,因为范阳世族话语权增多的缘故,现在很多人已经管广阳叫范阳郡了。同样倒反天罡的地方还有很多,像是临淄上级齐郡,但是因为临淄太出名,很多文书案卷里就直接写临淄郡。
范阳这个地名也是很耳熟的东西,废话,你拢共才几个军师,有两个出身范阳,现在其中一个还亲自主持了攻打范阳的军事行动,想不起来才是奇怪。
崔殊自从打下范阳郡后,情绪就一直处在比较活跃的状态,不,活跃已经没法形容他了,他一个人在脑子里组了团。他有一些近乡情怯,也有一点衣绣夜行久了,渴望回去显摆显摆的心思,又很矜持,又想念家人,但是又琢磨琢磨,还是过了家门而不入,跟着韩小六去前线浪了。
目前辽东那边林一放了两个小王,一个守辽东一个守辽西,其实有些承担不过来,加上姜命的师门班底才弄好,等到踏上巨鹿,宣告了这次双线作战的大胜,崔殊是一天都没有在巨鹿待。他本来想点个几千兵马自己衣锦还乡的,然后计算了一下,以三千兵马为例,携带的辎重成本,想了想还是算了,百十个人拉几车粮食轻车简从地回了。
如果是夏季,走水路是很快的,但现在冬天了,车马慢,他人还在路上,林一已经在范阳城等着他了。
被打下来的范阳是真的一如往常,反而比先前还平和不少,韩小六带走了范阳世族的部曲四千之数,没带去巨鹿,留在信都驻守,然后现在驻守范阳的是六千辽西兵,这种缺德带兵法纯是韩小六和崔殊这对缺德将谋在塔塔尔部那边无脑开版图时琢磨出来的法子。
打下一个部落,然后带走这个部落的青壮,让先前被俘虏的部落来接管,被带走的青壮打下第二个部落,就可以接管更大的地盘,这种野人完全无法抵抗的快乐,魏朝人也抵抗不了啊!辽西是个啥子地方嘛,和范阳的富庶能比吗?然后信都的兵也高兴啊,巨鹿可是大郡。
巨鹿的兵去河间和清河,看见那些衣冠楚楚的世族惊惧的模样,也都挺爽的,在老家我是部曲家将,出来了你叫我什么?反正不能还是狗食二流子孬孙了……
得夸你军爷排场!板正!
第140章
双线作战的路线是这样的。
韩小六处自辽东出发,打下辽西,经右北平,一路推至渔阳广阳(范阳),打到涿郡一带西进取信都,呼兰霍兰这一线从胶东半岛出发,下济南勃海泰山琅琊,经历城过东平,两军最终在巨鹿会师。
不管对哪一方来说都是堪称辉煌的战绩,所以两军的兵士凑在一起也很有话聊,韩小六自己嘴皮子就利索,从前在军中混,可喜欢拉着人吹牛皮,现在都不是吹牛皮而是真的牛皮,他经常和人吹两下子,导致他帐下的兵马都有一些爱炫,上行下效嘛。
而呼兰霍兰这边就物极必反了,呼兰霍兰严格来说并不是沉默寡言,他只是不习惯说废话,常人的寒暄礼节闲聊客套他是没有的,也并不能明白闲下来没事干坐地反反复复说那几件事有什么用处,渐渐地就很少有人和他搭话,尤其是废话,但是背地里,因为平时的距离和战时的凶狠,士卒敬之若神。
这两拨军凑在一处还能聊别的?这个说我家将主用兵如神,那个说我们将军身先士卒,这个说我方攻城如喝水,那个说我们呼兰大将军光膀子上战场揪百十个人头轻轻松松。这个怒了,韩将军虽然瘦猴一只,三千亲卫护身,从来不亲临险境,上次军中大比还被新兵蛋子打得趴地上爬不起来,但是这也不影响他战绩的好吧?
那个冷笑,我们将军战绩差到哪里了?让韩将军双手双脚,拿头都能锤扁他!
很不巧的是,崔殊的回乡护卫拢共百人,其中一半辽东兵,一半胶东兵,他当时主要是觉得新编入军的新兵蛋子有风险,万一给他杀死在路边,抢了辎重可怎么办?这才筛选了一些品行不错的老军士。
这下可好了,大冬天赶着路呢,他坐马车里天天就听两拨人争,男人嘛,凑在一起就是比战力,比战绩,不排出个第一第二来没法心平气和。
马车又晃悠了几天,这才到达范阳境内,范阳崔氏虽然是名门望族,但在范阳这么个地方,最大的郡望可不是崔氏,而是更加有名的范阳卢氏,也是郡守家族,此时崔氏族人聚居之地并不在郡望,而是位于涿郡广阳一带的几个县。
不过崔氏主支的老宅所在地是在涿县的,自从范阳被攻下,当地世族无不人心惶惶,世族的消息一向很灵通,林一在辽东的那些事就不说了,当时魏朝还兴盛,老头以为那是自己女儿呢,强行压下了辽东世族被屠戮一空的事,如今三年不到,很多人其实还记忆犹新,但辽东世族到底隔着一层,很多老牌世族也压根不把辽东世族当成自己人。
让人心惶惶的是胶东东莱之事,林一在这两郡可没少折腾,目前已经打掉十几家世族了,虽然没有像辽东那样一杀一大把,但对世族来说,唇亡齿寒的道理啊,今日是那些胶东世族,明日为什么不会是我呢?
而范阳卢氏,真正的老牌大世族,从范阳被围困之处就联络在各地任职的族人,想要挽救。当然,要是成功了,哪有今天坐着一起开大会,每个世族领头人的脸上都是愁容的风景呢?
“林女凶暴蛮横,无君无父之人,贪而不知饱足,必为天象示警之中,所述之七杀暴君也。七杀伤人伤己,其人必定自取灭亡,但难的是,要如何在她自取灭亡前,保全你我性命身家。”一个小族祝家的二房老爷正侃侃而谈着,他向来喜好这些天文地理,玄而又玄的东西。
世族里有人信这个,也有人不信,崔氏家主崔音今年四十有三,面白容秀而无须,崔家子弟都不留须,因为他们家祖传的鲶鱼须须长出来不好看,这也导致崔音四十几岁年纪的人了,坐在诸家主之列中,格外像个年轻人,他面无表情地开口道:“玄学之事暂且搁置,林女如何下场,和死人无关,除非你家方士能隔空咒死她,否则别谈这些无用的。”
祝二老爷也是有话说的,“咒杀之术,只能作用于身弱八字轻的人,林女身负王气,可担群鬼之怨,如何咒得动她。”
主位上卢家主卢要也不由得露出一个头疼的表情,看了一眼祝家主,祝家主呵斥道:“莫要当着诸位长者的面说些荒唐话!退下,回家去!”
祝二老爷只好低下头离开了。
他走之后,祝家主也叹道:“近来方士之说兴盛,每逢时局乱,必有这些幺蛾子,还请诸位长者担待一二。”
这样温言软语就好说话了,崔音叹道:“不怪他,我近来也听了些暴君霸王之说,说甚什么雁门杨氏子乃贪狼之命,霸王格局,林女乃天生暴君,命担百万怨鬼之因果,注定杀人盈野。其实林女这里倒没什么屠杀之事,反倒是那位杨少将军……”
卢家主倒也没忌讳西北那边的事,皱着眉头道:“杨骁本名江骋,江氏之子,认杨无衣为父后崭露头角,曾活埋数千西河贼,后屠戮天水贼数万,他对贼寇无制,对世族还算礼遇有加,崔贤弟家中的阿语如今就在他帐下为辅,年少之人杀伐性重,暴君之名纯属无稽之谈,其实不过是乱世之中,必有严法来制,哪里是一两人能够左右的。”
众人也都叹气,卢家主又道:“如今范阳已失,各家部曲被带走,倒也未禁世族迁徙,前日我将家小族人两百余送至代郡友人处,他那里也能庇佑些许,诸位可有什么想法?”
除了几家小族没人应声,这个时候了,谁还想着送走家眷,何况那代郡就太平吗?
崔音说道:“卢兄啊,我们还是来谈谈和那林女虚与委蛇之事吧,听闻她对世族子弟有些不同的偏好,东莱王氏便是献出了宗子才得以保全,另外琅琊王氏王宣,胶东苏氏苏起等,还听闻她初至胶东时曾于水畔捡到了胶东世族之子弟,迫人家成婚不成,便去灭门,相当狠戾的一个女人啊。”
这是把鸟大王收服下属当成猎艳传了,后头那个是糅合了南约和白小娘的事,当然现在很多人其实还没弄清楚林一和白小娘谁是谁,反正是她亲口说的就是了。崔音说这话当然不是为了举例说明林一有多狠戾,而是委婉提醒卢家主呢。
人家对世家子有偏好!我们范阳世家子里第一流不就是你卢氏吗?至于我崔家子弟……回去就盯着他们蓄胡须!到时候每人两撇鲶鱼须须,这能下得了嘴!
卢要脸色就有些难看了,毕竟大世族,送女孩是有一个婚盟做遮羞布的,实在攀不上的拿自家庶出或族中小支的女儿出来,再不济有养女,然后谦让谦让,这孩子出身低些,只能给您做个妾云云,太原李家就是这么干的。
可那林一,是个有丈夫的女人,有夫之妇在外征战,你去给她送男人,她也不给名分的,那这和做鸭、不是,和做面首有什么区别?
崔音假惺惺地再次提醒道:“她对出身应该挺有要求的,收的要么是宗子,要么是宗子的,辰儿那孩子也大了啊,我崔氏可以牺牲一下,和明娘的婚事可以先解除,专心应对林女为好。”
卢要脸黑了,“辰儿不可能去给人做面首……”
崔音惊奇道:“兄长说什么胡话?我说的是投入林女君帐下啊,您听成什么了?入幕吗?”
林一蹲屋顶听得正嘎嘎乐呢,忽然有崔家子弟匆匆进门,和众人见过礼,小步走到崔音边上说了些什么,崔音愣了愣,马上站起身道:“家中有喜,音先回了,殊儿归家了!”
他只来得及说这么一句就匆匆往外走,留下众人面面相觑。
啊?那个几年前就被魏帝贬到边关,然后失踪,疑似被雪域掳掠走了的崔氏前宗子崔殊,他回来了?太平时候没回来,现在天下战火,他反倒回来了?这是人回来了还是尸骨归乡啊?
当然是活生生的崔殊回来了!
崔氏老宅占地很广,宅邸四面各有大门,进入大宅之中和一个小城区别不大,一个主支的崔氏子弟成家后可以领到一个小宅院,前后屋六间,生几个孩子也住得开,往里走到老宅核心区域,才是真正的大门。崔殊进门后就很自然地在*主位下首的次席坐下,这是宗子的位置,一个大家族开会时,家主在上,其次不管什么人都要在宗子的次席后列坐,这就是家族对继承人的态度。
崔音并不是崔殊的父亲,而是堂伯父,但从小崔殊就跟着他长大,亲若父子一般,他一进门就顾不得礼仪,上去掐住崔殊的腰,上下左右查看,数年未见,还是一样风姿……风姿?
崔音一言难尽地看着崔殊的两撇鲶鱼须须,一个长相非常清俊的青年人,胡须长这个吊样:丿-乁。
崔殊还捋了一下,笑眯眯地道:“北上雪域之后,我就做了一个违背祖宗的决定……”
崔音一把抓住了崔殊的肩膀,对外吼:“来两个人,拿剃刀来!”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