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二月初,一年之中最冷的几个月之一,胶东这边的气候暖热,冬季少霜雪,春夏时膏壤千里,桑麻遍地。要不是今年来得巧,林一其实很难在胶东看到大雪。
今日是个难得的大晴天,从莱州湾来的驮队在船老大的带领下手提肩扛,带着一筐筐的腌制海货上车,走了快三百里的路远来即墨贩卖。
“兄弟们看上去不像海商,像海里讨食儿的啊。”一个胶东口音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船老大王发循声看去,吓了一大跳,只见山坳里远远近近五六百号人或站或蹲或骑马,明显是土匪赶路途中在歇脚,他很谨慎地说道:“都是莱州湾那边的老海飘子了,今年海商给价太低,俺们自己走走路,多费几双鞋的事……也不值钱,不值钱,大王们若是要……”
再谨慎的人,也忍不住心如刀割,王发嘴唇抖了抖,硬是没吐出下一句来。
甄及连忙喝斥,“哎!哪个要恁的鱼,别乱说话啊!俺们是三溪村民,来城里是有正经事儿,可不兴说俺们是土匪啊!”
船队里的海漂子们都愣了愣,看了看甄及标准的响马打扮,还不光他一个呢,十几匹马几百个喽啰,就这能是村民,能是啥好人?
林一没骑马,她的体重马驮着走不了多远,连人带马推了甄及一把,非常自来熟地揽过船老大的肩膀,压低嗓音说道:“大锅,恁不要害怕,事儿是这样的……”
她把三溪村白家的事又说了一遍,这次是真的咬牙切齿真情流露,没有虚假,她真是觉得那些人倒了大霉,感情纠葛且不去管他,也别管白家小娘和那世族公子谁有理,可人家来吃席的招谁惹谁了?一百六十口子人哪!
林一说完,沉重地拍了拍王发的肩膀,说道:“这些兄弟是我喊来的,他们义薄云天,要为白家和三溪村讨一个公道!并不是拦路的土匪,俺看大锅是个颜面大的,沿途遇到人,可千万别喊俺们是土匪……”
她拱了拱手,从甄及那里学了些胶东的江湖气,脸又生得白皙优美,那船老大王发见真不是要抢他的鱼,肩膀松了松,也拱手相让,承了这个礼。
土匪们接着上路,林一不是只和船老大说,她是见到一个像模样的队伍就上去揽肩膀拉家常,把自己的血海深仇说了三五十遍也是有的。
一个早上的时间,土匪们人还没到即墨城,即墨城里的海商、劳工、渔民还有早上出门采买的仆从管事就都听说了这震撼的八卦。要是那白家小娘死了,这只是世族少爷的一次不快经历,可她没死,还拉了几百号人过来讨公道!有人感叹恨海情天,有人纯是想知道这是哪家公子的事,还有的脸色大变,马上回去报告。
即墨城南氏,姓氏起源为春秋时期鲁国大夫南蒯,他在鲁国发动叛乱,失败后便逃亡齐国,有一支子孙就流落到了胶东半岛,在此地生根发芽。但和东莱王,胶东王这种顶级郡望完全无法相提并论,属于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一年前,南氏家主的幼子南约在一场春日宴中答辩如潮,以一句“我观诸位,如观青山,青山观我,难道粪土?”得到渤海孔氏一位大儒的看重,称他为胶东潜龙,雄辩之才,将他收为弟子,今年已经在为他运作“洛阳月旦评”的上榜事宜。如果有人不记得月旦评的话,那么大概应该还记得王澈那“月下公子,青阳晚夜”的点评,再不记得的话,那也没有办法啦。
但是月旦评在魏朝却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一项世族争赛,而且不是任何人运作运作都能上榜,这有专门的评选标准,评委通常都是两位以上身居高位之人,被点评的人通常会在接下来的几年内吸引无数关注,仕途通畅无阻,甚至有人会专程前往拜访探看。所以为了月旦评的含金量,这玩意儿绝不可能让平庸无能之人上榜,当然,想运作是有门路的,但也至少要一样特长。
几年前的王澈暂未露锋芒,他主要是姿色特长生,公主保送入选,这对世家子来说……当然是一项很强绝强超级强的能耐啊!
╮( ̄▽ ̄)╭
南约的强项也在这方面,他貌若玉人,自小未定婚约,也有南父的好友想定下这个女婿,都被婉拒,因为南氏对南约的婚事定位,可不是同等甚至低于南氏门楣的女郎,目标是大世族!一品大世族!
所谓齐大非偶,那是傲得不知道自己姓谁了,南氏这样在胶东郡算不上拔尖的世族,几代才出一个南约这样出彩的儿郎,是压上全族的筹码来为他博个出头之路的,一个好岳家可以补足南约的家世缺口,在拜师之后,已经有大世族透了口风,也有胆大的女郎向他绣帕传诗文。
在他和几名友人冬猎出事的时候,整个南氏上下都急疯了,接着人是找到了,却因为撞伤脑袋思维混沌,在一个破落村户家里被按头和村姑成婚!
南约意识清醒的第一时间,就下了必杀令,如果不是怕屠村可能被人查出把柄,他真干得出来,不过杀尽宾客也足够让村人闭嘴了,事后数月,毫无风声。
然后今天就来了个大的。
南家主找到南约的时候,都急疯了,南约淡淡一皱眉,问道:“阿父何事如此失态?”
南家主气喘吁吁,恨声说道:“约儿,你事未做全,那三溪村的下贱村女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带着几百个刁民往即墨赶来,说要讨个公道!”
“不可能,我亲眼见她死的。”南约斩钉截铁,因为不光是亲眼见到,那时白小娘被刀砍面门,盖头遮面,他就站在旁边,然后看着两个部曲在白小娘的心口肚腹和腿动脉处各斩三刀,他是真恨自己遭了玷污这事。
南家主可没亲眼看到,这会儿大冬天的,急得脑门冒汗,“现在全城都知道了,纸包不住火了,约儿,王氏六娘那边……”
南约按住父亲,只是稍微一想,马上说道:“就算白小娘死而复生,她也不知我姓名,找到南家也许可能,阿父不要忧愁。素书,去叫圣弟过来,我有些话交代他。”
南家主也不笨,这事严格来说到不了最坏的那一步,首要是不要让事情和南约沾边,相比起来,找个人背锅是最好的。
他整个人长出了一口气,又咬牙怒道:“圣儿的名声……都是那贱妇的事!今日众目睽睽且不做声,等事过去……我要削其手,断其足,剥其皮!”
他们还想着名声的事儿喃!
林一在中午的时候来到即墨城,城里城外早就有数千人里三层外三层守在城门口等着了,连一些世族都盖着轿帘在边角处等着看热闹,不晓得这可怜村女能撕扯出哪位世族公子来。看戏的都是对自家子弟品行有些了解的,能使唤得动屠杀一百六十口村民的部曲数额的年轻公子,那不是屈指可数?所以大家都挺坦荡的其实。
一般入城需要路引,但是这五百多个喽啰就不可能开得出路引,林一其实最担心这个,冲城门就显得攻击性太足,容易叫人看出破绽,有防备就不好了,好在城门守军也在看热闹……背地里受了示意,其实有人猜出来那段时间出事的是谁,南约和不少世族子弟都有利益相关的冲突来着。
五百个人浩浩荡荡进了城,林一走在最前面,她今天特意穿了身还算体面的麻衣,用白麻扎着乌黑长发,因为不会束,就是个大马尾,但这一把抓的发式将她白皙的鸟脸显露得清清楚楚。
嗯,这为她的话证明了一些东西,一位落难的世族公子,从被部曲找到也就过了三天不到,咋就能答应和村姑成婚?这脸马上就有了说服力,至少不可能是村里恶霸逼迫无辜青年了,这脸长得就很两厢情愿的样子啊!
进了城,走到了一处大宅邸面前,林一咧开了嘴巴……啊不是,她很快就悲伤地大呼道:“府中诸贤莫惊莫慌,白小娘只求挨家挨户,寻一寻那负心郎,讨一个公道……”
说完,身边呼兰霍兰从宽敞的衣服里取出一把六尺长刀(原初版陌刀),土匪们也从身上摸出各种粗制滥造的兵器,几百人一拥而上冲破了宅邸大门。
承平已久的即墨城啊!部曲和主家是分离的!部曲们除了核心的几十个住家里头,大部分是在城南区域专门有集体宿舍的,有的甚至因为经济紧张,部曲在城外扎营,不是一个大世族每天带千八百个部曲来回走的!
这一日,林一先破即墨徐家、苏家、郑家、许家和两处胶东王氏旁支宅邸,打到正主南家的门楣下时,土匪们已经拖了一长串的世族家主、族人、子弟了,南约用来背锅的堂弟南圣站在大宅门口,好半晌,露出一个欲哭无泪的表情。
“白、白姑娘,久别无恙……否?”
坐在家里看戏等情报的世族们,吃着茶烤着火听着小曲,有一个悲催的大中午兴致很好,是被呼兰霍兰从小妾床上拎起来丢进俘虏堆里的,这会儿遮上遮下遮不住,只有一个小衣,咬咬牙用它遮住了一些肥肉。
其他人对比他是有些优越感的,因为大家至少都衣冠楚楚,如果解开误会也许晚上还能回家吃饭,事后提起也就一句小姑娘不懂事罢了。而所有人里,就这一个浑身上下啥都没有,哦,不对,他套了一个女人肚兜……这位世族中年已经活人微死,此时听见了似乎正主的发言,立刻抬起头,用血红的仇恨的眼神看向南圣。
原来!是你!小子!喃!
第122章
此时整个即墨城都轰动了,大量的海商渔民劳工都不上工不卖货了,因为看热闹的人太多了,人流聚拢起来的力量非常强大,也正是这些人追随在喽啰们的队伍前后左右,才使得打破世家府邸那么轻易。
最重要的是,人多势众!只要人多了,不管对与错,都是一股极其震撼人心,极其能够扭转黑白的力量。也因为白小娘的故事太惨烈了,新婚当天父死母亡,就算不代入白小娘,哪个逢年过节遇到红白喜事不去吃酒席的?那一百六十几口子宾客简直能代入进任何人心里头。
大部分人的思维其实很朴素,人命关天和人命如草芥是可以同时发生的,只要有人出头,人命确实可以关天,没人出头,人命的确如草芥。谁不愿意看到公道?
这样的情况下,哪怕有人心里嘀咕阵仗大了些,找一个人而已,咋挨家挨户破家砸门,拖出那许多世族老爷少爷来?
但是九成九的平头百姓都兴奋热烈极了,第一家世族大门被攻破的时候,胆子小的早跑了,一路追到南府门前的时候,还留下来的已经是狂热分子,或者说就是为了看世族热闹的!毕竟法不责众,人多势众!
林一暂时可没有找出正主的打算啊!她是准备滚雪球一样把事情滚大,裹挟民心搞事情的,刚听见南圣半截话,就放大了嗓子,怒声呵斥道:“住口!恁不是他,俺这辈子都记得他那张脸!恁在为谁遮掩?不管为谁,拿下!把这家也打下来!”
这次冲出去的还是呼兰霍兰,大冬天的,他的活动量很大,因为胶东天气比雪域热得多,所以他又是光膀子造型了,一刀柄就把南圣敲晕,当然也可能是敲死了,霍兰今天就没有控制过力道。
随后跟着他的……不是大泽山匪,林一没注意到土匪们抓到的世族人数太多了,就算都是绳子捆着也需要人手来拉绳,跟着呼兰霍兰冲进南家大门的,居然是一伙渔民,来即墨的路上遇到的船老大王发带着他的十几个兄弟冲了进去。
林一的嘴巴很努力地抿住,她大声咧咧,似乎带着哭腔,“承蒙诸位大义大恩,助小女子讨个公道……”
她今天不能是冲阵在前的大将,她今天要做的是绝对受害者,所以哪怕手痒到不行,还是忍住了,继续哭唧唧说道:“今日万人见证,事已至此,事后若有世家追责,小女子愿以这柔弱双肩一力承担,绝不让动手的恩公为难。”
嘿嘿,事后她就要承担这座大城了,她要追责所有的世家!︿( ̄︶ ̄)︿
这话说完,早就有一些恶少年摩拳擦掌冲了进去,结果他们一跑,人群留空,后头看热闹的想往前挤,前头就被挤进了大门,一回头就是那“白家小娘”殷切感激的盈盈目光,不*少人脑子一嗡就冲上去了。
当然,有浑水摸鱼偷抢财物的,这点在林一预料之内,无利之事少有人做,呼兰霍兰也被叮嘱过控制场面,就像先前那和小妾一起被捉在床上的,有喽啰想趁机摸一把那溜光水滑的小妾,被一刀柄敲得蹲地下捂头。
南家家主父子当然一直在注意情况,下仆匆匆忙忙来回报,说是那白家小娘认得不是圣少爷,已经打破了大门进入二门。
南约眉头蹙紧,认出来了?真是白小娘那贱妇?他知道今日是过不去了,正思索一个维持体面的承认之方:人命的事,推给部曲,他不知情,成婚的事,他受伤未愈,被迫而为。他起身整理着装冠带,想让自己显得像一个被女人见色起意的无辜青年……
想都没想完,一阵喧哗喧闹声中,书房的红木大门被一刀劈开,呼兰霍兰提刀进门,马上做贼心虚地敲晕了看起来长得不错的南约。可敦叮嘱过,遇到好看的马上敲晕,防止太早找到正主,她是来搞事的,讨公道这事可以事后追查。
等到南约在郡守府监牢里醒来的时候,整个四面监牢全都是城中世族大户,骂声震天响。
南父缩在监牢角落不敢吭声,很怕把话题引到自己身上。见到儿子醒来,看了他一眼,给了他一个慌乱又紧张的眼神,南约蹙眉,揉了揉还在发痛的额角,让开几个世族公子,避到角落处,压低声音问:“阿父,儿晕了多久,这些……怎么回事?”
南父声音更低,“祸事了,那贱妇打破了城中半数世族,城南部曲合兵赶到时,她手里有百多人质,部曲不敢轻动,被那贱妇号召刁民给镇压了,然后……郡守府也被打破了。”
说来很短的一句话,南父歇了三口气,欲哭无泪地道:“你晕了有五六个时辰吧,不知怎的,有个高壮戎奴见英俊公子就打,除我儿之外,姚家的宗子,徐家二少爷……还有苏家六个公子都给打晕过去了,现在还有三个没醒。”
听着监牢里世族们的抱怨争吵,还在分析分辨是哪家公子惹来的祸事,南约靠住墙壁,嘴唇发白,最后忍无可忍,怒声喝道:“还看不出来吗?即墨城被攻陷了!有人找了白小娘的借口来攻城,这是攻城!”
刚醒过来的苏三公子呕了几声,感觉眼前的画面天旋地转的,听见南约的声音,但脑子里组织不起思维,好半晌缓和过劲,哑着嗓子说:“南约……这个时候了,你还没承认啊?”
攻城论还没让众人反应过来,但是这话却很清晰的,南约本想组织起众人一起想办法破局,但马上就被一拳打上面门,是那个……至今身上还只有一件女人肚兜的世族中年。这个胖家伙已经破防了,撕打着南约,并从他身上扒衣服穿,可算找到一个可以扒衣服的人了!
监牢里闹哄哄的,林一岔开两腿坐在郡守府的高椅上,顺便伸手抠脚皮,顺便歪嘴啄一口呼兰霍兰斟来的茶饮,郡守王群则被捆成粽子按跪在地上,老实交代郡中各县守军的真实情况。
茶叶非常香,林一喝过的茶里能排第一,这郡守日子过得蛮好的。他是胶东王家的族长,啊对,在很多大世族里,家主和族长是两个不同的辈分,小世族通常就是一人兼任。
大世族没那么简单,家主通常是主支嫡脉,为一个家族制定未来几十年发展方向的指路明灯,家主一般会出去做官的,进入洛都任一个要职。而族长统管所有旁支嫡支甚至庶支,不离家为官,只在郡望本地任职,大多数大世族也是当地顶级郡望,郡守居多。
举个例子,王澈所在的瑕丘王氏,他的大伯是家主,入朝为太子太傅,族长则是王镇老爷子,老头在瑕丘本地任郡守,出事后家主嘎掉,族长则带领全族踏上流放之路。
王群人都麻了,这是什么手段?带着五百个喽啰进城打家劫舍,官军和世族部曲被狠狠拿捏住了,最后一个郡的郡治所在,即墨大城被全面攻下,城中百姓还在外头欢欣鼓舞?他今天早上没起床吗?怎么这梦怎么荒唐没有逻辑的?
也许是因为太荒唐了,他想要尽早醒过来,又或者说是脑子已经不大会转,从坐堂审问到被审,郡守王群没怎么抵抗,就成了林一问一句,他答一句了。
“王家部曲数额?年薪待遇?平时训练方向和训练量?脱不脱产?”
“四千……按季度赐粮米,年裁衣两套……训练部曲战法,枪矛,八日一操,脱……脱产?”
王群愣神望向林一,林一挠了挠头皮,友好解释道:“就是他们下不下地,是纯军士还是半农半兵,不过八日一操,没有脱产的农民,是吧?核心部曲脱产者有多少?”
“家将之中有无出彩人物?特长是哪些?”
“……有三百余,下密、壮武两县的家将孙、张都是有些能耐的人物,我也敬重几分,孙余善水战海战,张康骁勇得人心。”
林一又问道:“其他世族的部曲规模你大致再跟我说一下,现在即墨城已失,不要心存侥幸,即墨是胶东陆地锁钥,易守难攻,如今被我占据,想夺回来不易,在这期间你可以有一百种死法,而且,胶东王氏就那么认你这个丢了郡治的族长?”
王群呆坐下来。
林一的谈话结束,呼兰霍兰把他弄了出去,然后就听林一撕拉脚皮的声音,好一会儿,她说道:“去牢里看看吧,现在城里局面暂时稳定下来了,应该给白小娘,给三溪村一个交代了,还有给今天的即墨百姓一个交代。”
四面监牢,是指一个回字形的牢房,四面都是监牢,而四角拐角有路走,中央的空地一般是审讯用的,没有专门的封闭的审讯室,就是为了让牢房里的其他人都看得清楚,林一坐在磨秃的椅子上,看了看牢房里的众人,咧嘴笑道:“嘎嘎!我也撞到了头,不认得是哪家公子做的孽事,也不想费劲去挨个审问,诸位都是胶东郡中的英杰人物,想来聪慧者不少。现在有十炷香的时间,一根香尽,斩一个人头,十炷香烧完之前,找不出人,拿不出证据证明,那就都嘎掉了哦。”
为了让她的话真实可信,林一努努嘴巴,呼兰霍兰打开一面牢房门,一肘子横档住了想要趁机冲出来的世族们,看似随机,实则精准地捉出一个脸色惨白如纸的少年,重新拉铁链锁好牢房门。
嘎地一声,林一提刀砍掉少年头。
四面监牢一下子安静了,整个郡牢里顿时针落可闻。
第123章
当然,谁都知道以鸟大王的高洁(?)品行,捉人来杀这种事根本不可能随机的。
被砍掉头的少年叫姚百岁,今年十三岁,百岁是个小名儿,大名未起,是因为父母疼爱。因为胶东这边…也不止胶东,很多地方都流传有多病的小儿不能取名,取名就上了生死簿,会被收走……像是段凛,张掖那边的习俗是拜鬼神为父母,姚家则是用了更偏的法子:活人心肝入药。
即墨县的人一般不提姚百岁的名,而是像敬畏鬼神一样称他为“太岁爷”,毕竟这年头供鬼奉恶的风俗很广,像姚百岁这种襁褓里就吃人的孩子,在小民眼里,这是死后必然化鬼王的,姚家也一直是这么恐吓庶民的。而姚百岁的命运大概是在某天死后,被建立庙宇,供奉为鬼神,世世代代压在这些被他吃过的庶民头上,被跪拜供奉着。
当然,这全是姚家主的爱子之心,他要自己多病的孩儿哪怕死掉,在幽冥的土地上也能成为一只吃人的大鬼,而不是离开他们的庇护后,成为被欺凌吞噬的存在。最好生生世世都是他吃人,而非被人吃。
这事林一早上在城外和过路人闲聊的时候就听说了,因为这位“太岁爷”还真的挺有名气,富庶之地的世族做事通常会讲究名声,像姚家做得这样难看的极少,所以初来乍到,林一也就听说过他了。
姚父和姚百岁不在一个监牢,而在对面,姚百岁的头颅滚到他脚边的时候,这位一生爱子的慈父崩溃了,怒吼破音拉长调子,“贱妇,贱妇!我儿死了也会化最强的厉鬼,一口一口地吃了你!啊啊啊——”
最后的啊啊啊是因为他被呼兰霍兰扯住了伸出来指着林一的手指,连食指带大拇指的一部分都被一刀削下。
血淋淋,一片血淋淋的寂静。
林一露出一个充满恶意的笑容,踢了踢姚百岁的无头尸体,“可能有点不合时宜,但是啊,咱就是说,活着是个病秧子,死了为什么能做厉鬼?这里头有些什么渠道吗?被吃掉的那些人肉给他加成了?”
姚父又气又怒又心疼,活活痛晕过去了,林一向后靠坐椅子,指了指已经烧了一大截的香,“快点快点,这根香尽,又要杀一个,我是真舍不得啊!”
这话没说假,林一的确思考过多次的,魏朝平民贱庶不识字,知识掌控在世族手里,从一个文盲教到能出来做事做官,不得好几年甚至十多年?可现成的世族,真的能为她所用吗?她现在手里能用的也几乎都是世族的人才,啊,总之爱来自洛都,感谢魏帝的大力支持!
林一看着这四面监牢,多么想里面有一百个王澈……啊,这装瘸懒鬼一个就够了,一百个崔殊……算了算了,这样缺德浓度过高了,她……想要一百个姜命!姜命!姜命!
可是强拧的瓜可能不光不甜,还会崩她一身汁,林一的目光在众人之间扫射,然后她吹了吹本来就快烧到底的香,“四舍五入到第一根香的时间了,霍兰,再抓一个。”
这次林一其实没准备杀人,因为不认识,万一杀的是无辜的就很不好,所以吓唬居多,呼兰霍兰没有得到明确的示意,走到西面监牢前,像从鸡窝里掏小鸡一样,抓出一个原本半坐半靠的凤眼青年。
青年秀眉凤眼,脸色也惨白惨白的,但看身板不是姚百岁的那种病态孱弱,是之前被呼兰霍兰用刀柄敲过脑袋的后遗症。
这位公子一被抓出,林一本能打了呼哨,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冷肃着脸的呼兰霍兰,啊这?如此精准地就从人群里抓出了一个大美人出来杀吗?
凤眼青年没怎么扑腾,看起来头疼得厉害,干呕了一声,抬手做了个打断的手势,断断续续地道:“白、白娘子,在下冒昧,大约已经猜到了杀害一百六十口无辜村民的人,必是南家南约……能否容苏三、容我坐下。”
林一把椅子拿给他坐,这苏三公子眉头蹙得厉害,晕乎乎的,看人对不上焦,很明显的脑震荡反应,但坐下来后,语言慢慢回归逻辑性:“不提南约喜好出城打猎的事,只从逻辑盘算,整个即墨城,符合年龄的公子不算多,再小一些范围,对大部分人来说,这是一场风流韵事……尤其白娘子,生得这样美丽动人。就算家有贤妻,大可以花钱平账,或带回家中妥善安置……这是常人的逻辑。”
林一点点头,顺带看了看四面监牢,搁哪儿关着呢?
苏三压了压干呕的冲动,缓了一口气,又说道:“屠杀,是为了震慑,说明此人极端不想此事泄露传播,但做下这样的血案,又不屠村,这排除了王氏的几位公子,此人家族权势没那么高,可以只手遮天。”
“再回归事件本身,婚变杀人,只可能是一位正在谈婚论嫁的关键时刻,或者在经营重要名声的某个人,权势不够大,年龄正合适……现在即墨城里,南约四项都符合,其他没人有两项以上。”
众人的视线纷纷南约身上,他的外衣被胖中年扒走遮羞了,但是内衬仍然华贵光彩,他的脸色也不好看,目光落在林一的身上。
这根本就不是白小娘,白小娘只是个土气村女,在村里算是个富户小姐,比普通村姑白一些而已。他那时记忆模糊,像隔着层纱,有些烦躁不安,只是习惯性地叫女人过来……事后却被按头成亲,他压根就没想过这个!但是宾客众多,他一声也不吭,直到部曲的到来。
他对白小娘更多的印象是那个被反复刺穿的尸体,而非活生生的人,但他不可能记错人脸。
南约站起身,漂亮的唇微微抿成一条直线,声音哑着,微微喘着,喘笑道:“是我,白姑娘,我未料到你能掀起这样大的风浪,劳你记挂在心上……你也撞到了头,所以我们谁都不记得谁,是这样么?”
话里有一点暗示,林一的目光在南约身上打了个转儿,审美迅速过了一面,假如魏朝面容的男人以王澈为十分满分的话,苏三7.9分,南约8.1分。这样的男人躺在水边昏迷着,换成是她也会去拾的。可狼毒花啊,越美毒性越大。这男人这样看着她,是不是很想勾引她,让她起征服的想法?
呼兰霍兰忽然动了,大步上前,一拳把走到监牢门口的南约鼻子揍断,两条鼻血顿时长流,南约向后瘫倒,半天没爬起来。
林一被逗乐了,拍了拍背对着她的呼兰霍兰,对苏三道:“好了,找到人了,回去吧。”
苏三用鼻子想也知道不是放他回家,老老实实地,慢慢扶着椅子坐起来,回到监牢里。
临离开监牢时,林一还亲自动手收拾了一下现场,她把姚百岁的头颅拎起来,呼兰霍兰一只手抓着南约,一只手把无头尸体扛在肩上,衙役们不敢做声,一路跟随。
“其他世族暂时别动,先清查一下姚氏吧,养一个吃人孩子到十几岁,不可能只有这一桩吧。”林一回头对……对空气说。
她用干净的手拍了一下脑门,这里没有可用的文政人才啊!她倒是想用郡守王群来着,可人家也得给她用啊!
呼兰霍兰想了想,提议道:“辽东离这儿不远。”
林一早就想到了,把手里的头颅举高,小声叮嘱道:“我晚上出去,现在我们去把这个脑袋挂城门口,告诉即墨民众,太岁爷死掉了!”
至于南约,林一又在他脸上揍了一拳,和呼兰霍兰交接了他。
郡守府内外都是人,当然不是平时的衙役仆从之类,敢进郡守府门的不多,船老大王发是一个,十几个渔家海飘子心里其实打着鼓,压低声音说:“大锅,那白家小闺娘可不似个撒的喃!她做下这样大的事情,咋收场……”
王发正要说话,林一提着个人头拽着个青年从监牢方向走来,即墨人纷纷涌了上去,有的是狂热,有的是害怕了,本能想找个出口,还有慌乱的想要立个什么功,比如抓住叛乱女贼……但林一什么思考的机会都没给他们,举起了手里的头颅。
她大声吼道:“乡亲们!这是姚百岁,打娘胎出来,没断奶就喝心肝汤的太岁爷!姚家向父买儿女,向爷奶买女童,向赌棍买妻儿……这些年,他把乡亲们当成猪圈里的年猪宰!今日蒙乡亲们帮助,白小娘无以为报,只能帮你们报仇了!我们一起去,把这太岁人头挂到城门口,告诉南来的北往的,即墨人再也不是待宰猪羊!”
郡守府内外先是一片寂静,随后乱哄哄的一片,原本有一些父母正在呵斥撕扯要那些“惹天大的祸事”的恶少年归家,听见这话都愣住了。
一个叫宋康乐的恶少年被父母爷奶一起都快撕扯成精赤的了,就是梗着脖子不肯走,他记得自己踹开孙家大门时,回头看见白娘子那柔软的目光。当时他整个人都熟红了,一整天都很亢奋,到处冲锋陷阵,就算是全家齐上阵,他也不肯走。
这时爷爷拉他的胳膊忽然停了下来,皱纹老脸上一阵抽搐,然后落下两行老泪来,抖着唇说:“太岁爷……他吃的第一幅心肝,就是他的乳娘,你姑姑哇……”
恶少年通红的脸刷得一下白了,回头看到那被人群簇拥的白娘子,看到她手里高举的人头,举头颅如旗帜。
爱恋了一天的心碎了,取而代之的一种其他的,他暂时不知道叫什么的,热血激流。
第124章
辽东的气候和胶东不一样,这会儿冷着呢,崔殊显得年轻了不少,因为被冻得跟个孙子一样。
在屋宅里当然不冷,但是做郡守不是每天都待在屋子里,至少姜命是这样,他还兼任了都尉的职责,一直在训练民兵,这年头可没有室内的校场。
崔殊忙啊,忙着上下分割辽西,他不光拆掉了那道反向城墙,还每天派人去移动界碑,今天进五六步,明天被发现了就退两步,非常不要脸,现在已经吞了辽西的两个中间村,那种村子自己都不晓得自己归哪边的那种比较模糊的灰色边界。
除此之外,还联络一些小世族,给出优厚待遇,又捅给上头的大世族,又对大世族说底下的小世族全都人心惶惶,离间阶层,这叫上下其手。只是很短地和姜命调任的这一个多月(应该吧),崔殊不大记得日期,总之他已经快把半个辽西弄进手里了。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是说最好的胜敌之策是攻心伐谋,次一些以外交手段获得胜果,再次一些举兵讨伐,最下乘的手段是攻城,即真的用兵到底。
不过崔殊对孙子兵法有不同的看法,他认为一方势力首先要有攻城的实力和底气,有伐兵的骁勇和战意,才能有外交的胜果和攻心的伐谋,孙子是假设这些己方都有,才提出伐谋为上的观点。
整天做一些缺德的事,以致于崔殊这几天有些失眠了,不过今天傍晚他得到了好消息,一个崔氏子弟入城提交拜帖——顺带一提,他是以化名来到辽东任官的,为了不影响家族声名,他现在的名字叫林直,姜命也不是实名制做官的,他的化名叫林运,反正这事捅到魏帝那儿的时候,老头自己都怀疑自己什么时候捅了一个林氏大世族,也没有……吧?
总之林郡守正襟危坐接见了崔元。
崔元实际上和崔殊不太相熟,他是三房那一脉的,崔殊是他同辈的堂兄,和崔语的关系更近一些,更何况几年前崔殊就出去做官了,两个崔氏子弟面对面,崔元的脸上慢慢露出一个征询的,狐疑的眼神。
崔殊捋了一下他的两根鲶鱼须须,和蔼地询问道:“崔公子远道来此,可是慕我主君骁勇,前来投靠的吗?”
这话让崔元感觉自己有些被冒犯,雁门杨家那里处处礼遇,怎么这个郡守如此直白,只差现场给他安排个职务了?他轻咳一声,说道:“在下尚未有留下的想法,只是……”
崔殊笑眯眯的,用一种垂涎的眼神上下打量他,仿佛在挑肥拣瘦,“公子这样的好品貌,来了我的地方还想走?”
崔元心里咯噔一跳,心头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崔殊似模似样地向门口喊,“来!来两个衙役,把崔公子带下堂,洗干净了,晚上送我房里来!”
那本就猥琐的小胡子翘了两下,把崔元看得一愣一愣,他下意识地也看向门口,会冲出两个大块头吗,把他、把他洗干净送到这个猥琐郡守的床上去?
本是个玩笑话,但门口真伸进来一个鸟头,“嘎?”
……一个活生生的鸟头,口吐人言的鸟头,而且貌似是个鸡头,一点都不像什么大型鹦鹉。
崔元看看近在咫尺的猥琐鲶鱼须,伸进来的说人话的鸟头,聪明的大脑开动了半晌,还是揉了揉眼睛,如在梦中。
片刻后,林一很艰难地正襟危坐,像个被面试的主公那样,她要是早知道的话,就穿戴整齐来了,主要每次来辽东她都习惯做个鸟了啊,这里屋子建得很高,所以也就没有带衣服。现在只能像个大型松果那样蹲在椅子上,张开尴尬而不礼貌的鸟喙,假装是个和善亲切的笑容。
崔元狠狠地瞪了一眼崔殊,一族的兄弟,之前崔殊还是宗子呢,就是这样和族弟开玩笑的?他当时屁-股一紧,几乎以为自己要落入虎口。
不过惊喜仍然大于惊吓。
崔元向巨鸟行了一个世族的礼节,这才开口说道:“林……女君,在下崔元,走过魏朝大半国土,游学至今,见过许多人都不满意,今日来到辽东,有幸与女君相见,在下有几个问题,不知可否?”
林一嘎嘎点头。
“我与语弟结伴同行,他在雁门停步,理由是那位杨少将军,杨少将军乃一位奇志之人。他说天下之势分久合,合久分,是因为开国安宁,其后盛世,盛世人口多而地少,历经数代繁衍,地少则人争。想要结束乱世,唯一的路径就是杀尽多余的无用人口,重开新朝。”
崔殊的脸上都露出了一些惊吓之色,这是什么杀神说得出来的话?
林一也听得低声嘎嘎,崔元继续道:“我不认可这样的想法,但我想知道,可有第二个办法?”
林一没想出来,她干巴巴地啃了一口辽东的烤土豆,这会儿桌上挺齐全的,烤土豆,烤苞米,烤甘薯三件套都齐全,崔殊看她,她也看崔殊,又啃了一口烤土豆。
崔殊服了,谜底写在谜面上的玩意儿。
但是啃了半个土豆,林一慢慢地说:“这个人的话,有道理又没有道理,人多地少的话,确实。虽然经常说世家和朝廷的税狠,但其实粮食是一层层喂的,粮税发给官员,官员上交家族,世家养活自己的族人,然后是部曲。剩下的多余的粮食拿出去卖,平民贱庶在耕地之外做工挣钱,用钱来买回口粮,青壮有力气做工,不会饿死,这是一个大循环体系。”
林一鸟喙磕碰,吧嗒吧嗒地继续说道:“所以其实看似魏朝文明一些,和俺们雪域是一样的,年年死掉的是一些老弱人口,所以确实不是土地多世族多吃多占,而真的是地少人多。但是,谁来定义哪些是多余无用的?每一个在他眼里该死的人,就都是路边乞丐无家无口的吗?”
她也陷入了思考,翅尖拍了拍桌案,“现在魏朝的情况开荒不好开啊,很多郡都开到临海了,所以要拓展新疆域?”
崔元和崔殊都愣了愣,然后齐齐地笑出了声。
破局,这才叫破局!
但是林一鸟脸都皱巴了一下,魏朝这片国土富庶而多良田,其他地方是真没啥好地,她看过了的,有好田地的地方离得远,可以说一个魏朝几乎占了这片大陆最好最好的地段。这根本不是自然形成的,而是从石器时代到春秋战国,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互相攻伐,勾心斗角,最终养蛊出来的一个巨无霸王朝。
这样的王朝,靠世世代代的血统传承制度,咋个玩得转哦!一不小心上去个废物,或者几代废物,分崩离析是很正常的事。
不过她想得太远了,在场两个小崔已经很满意了,崔元听说了她在胶东开新副本的事,马上按住了崔殊,自信满满地道:“春来愿往!”
崔元,字春来。
当然他现在叫林蛋了,路上林一给他想的名字,蛋这个词可不是贬义,对百鸟帝国而言,这个词汇的含义和崔元本身的名字有些相似,希望,春天到来,一元复始……崔元没有拒绝,他对林一是充满好奇的,一只会说人话会变成人的鸟,这可比雪域异族还要异族了,可是很莫名的,他觉得这个麻麻赖赖的鸟形非常非常威武强大,极有安全感。
林蛋把脸埋进林一的胸膛,陷入鸟毛的海洋。
而一到胶东,崔元就开始操作了。
首先和郡守王群彻夜深谈,其次召集了所有王群能调动的部曲。将即墨城以及周边县镇能征集到的所有人手(期间林一演讲六次)组织起来,最后组织兵员近万,随后大开库门(世族的),以粮食为军饷,以土匪为各级军官,把各家的部曲化为己用。短短的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就已经走上了正轨,而因为王群的投诚,陆陆续续又有周边的县城,王氏族人打开城门。
林一摸索着用崔元,发现这小子是个天生的组织者,顶级的说客,明明已经把人家世族的库房掏空了,但他每天定时定点去一趟监牢,过了十天左右,就开始往外领人,领出来的人就开始为林一做事了。
第一个从监牢里出来的就是那位胶东美人苏三公子,然后苏三领出了苏四,苏四领出了他爹,苏四爹带出了呼啦啦大半苏氏族人,然后隔壁的徐家也坐不住了,但此时崔元停止了从监牢领人,就这么晾着他们。
即墨城中,郡守府内,再一次人来人往,规格超额,连最普通的刀笔小吏一抬头,都是昔日打马花街的世族公子爷。
林一和呼兰霍兰站在外面吹冷风,冷风吹得林一脑子都冷静了,她很冷静地问:“俺现在去掏几家大世族,抢几个人来,崔元能把他们弄成自己人不?”
呼兰霍兰歪了歪头,他是不大懂啦。
可是飞蛾扑火,是在扑向火,而不是纱罩什么的吧。
第125章
接下来攻占整个胶东半岛成了一场时间问题而非技术难题,林一一直觉得魏帝那边对战事的反应挺慢的,但这属实是冤枉了,因为她打的一向是闪电战,下了一座郡城后只停留半个多月时间,对她来说已经非常久,久到一天出去飞三圈观察援军方面。
但其实茫茫魏土,有人进度比她还要快。
江东本为楚地,春秋时的一大强国,当初魏朝定鼎天下,取楚也不过花了一年时间,其中更多是些利益交换,楚国当时的王侯将相都成为了如今的江东豪强之先祖。去岁天水贼事爆发,对江东的影响还是颇大,许多豪强子弟认为大势将至,开始串联谋利。
下邳陈刘两家,广陵张卫两家,都是当地的大世族郡望,他们属于中等以上,大世族以下,而江东世族以会稽郡的虞魏孔谢,吴郡的顾陆朱张共计八家为首,这和林一以前遇到过的一个郡最多一两个郡望不同,江东富庶繁华地,土如脂膏米流油,越是富庶能养出的世族就越是多,而且人家质量并不差。
值得一提的是,如今魏帝的皇后就出身江东下邳陈氏,所以陈氏在江东的地位……啊并不怎么高。
╮(╯_╰)╭当然了,江东这些地方历代以来就不服管教,难道楚国在时他们就服气楚国吗?楚国为啥一年就被攻破了?还不是因为下面的地头势力没有一个服气楚国王室,一位楚国灭亡时期的将领有一句名言:楚虽三户,亡那啥必楚。(他也知道楚国得被亡到只剩下三户,才能齐心协力。)
魏朝这边前面几代帝王就做得非常好了,大力提携江东世族,将世族变为士族,让他们历代有人做官,历代文教第一,这家要跟不上队了,就拉拔一下人家的优秀子弟。总之想让江东安定,就让他们过得和平安定,然后他们自己就打起来啦!
在这样的情况下,于是明明去年就打算搞事情,愣是坐下来谈了几个月都没谈定,各家世族都知道自家情况,大部分人家没有坐稳江东联盟的实力,但也不服气别人。吴郡的陆家宗子陆行想做这个盟主,人家会稽虞家虞轻也想做,下邳的陈家,他们也想,那就都想想吧。
半个月前在建业的又一次世族会谈上,陆行终于压下十几个对手,坐上了江东联盟首领的位置。而这边世族一旦点头同意,那简直了,当天天下九州之中,青徐两州震动,徐州全境并青州半境尽数归属联盟,人家也压根等不及来个什么天下大乱,也等不及魏帝驾崩,来个太子即位乱局。
陆行与江东各家世族霸主歃血为盟,他不等乱局,自古英雄趁势起,而他霸王造时势!
会盟现场,林一就带着呼兰霍兰蹲山上往下看。
陆行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俊眉桃花眼,高鼻薄*嘴唇,一身华服满绣,红衣底色,只有个头稍矮,是一副标准的江东美男子模样。
他从十岁起就被确立为陆家的宗子,十五岁外出游学,四年后归家,不仅和东海琅琊王氏定下婚约,还拜了一位孔氏大儒为师。当然这位孔门大儒前面也出场了一个姓,就是收下南约做小徒弟的那个大儒,不过陆行入门较早,属于师门里的中流砥柱了。
和大多数世族子弟只想着做官,为家族出力不同,陆行从小就表现出一种王霸之气,他认为家族应该要为他所用,而非他为家族所用,要知道别人家的宗子自小被严格教导,宗子都是一个世族的门面教养担当啊!他这样的心态却取得了当时的陆家老祖宗的看重,亲自把他教养到十五岁送出江东游学。
归家的陆行更加异于常人,他野心勃勃,想要一统江东六郡……不!一统江东算什么?先取青徐,再下扬州,这天下九州他要抄三州在手!以三州之地,撬动风云!
换成别家,也许能给他吃吃最爱的大嘴巴子,但是陆家仍然大力支持这个自小身负“王气”的宗子,能成大事之人,无不是庸人眼中的疯子,陆家这样见惯风云起落的顶级大世族,阅人无数,认为自家中了天命大礼包。
这会儿江东六郡十三家家主都与他歃血饮酒后,陆行大步上祭祀台前,插旗高呼,万众瞩目,底下从者云集,高呼“江东王”。
陆行露出一个更加灿烂如春风的笑容,大声对众人道:“街个,窝宣布一件事哦!窝们江东,街个就会盟咯!六郡十三家,从此一家亲,什么魏朝不魏朝,反了他!”
陆家家主激动得眼睛冒水,扶住了旁边的顾家家主,擦泪道:“窝儿真霸王也!”
顾家家主年轻,三十来岁左右,面容端庄而清秀,气度沉稳,微微点头道:“盟主年轻气盛,霸王虽然远,但是他人不丑,以后会成真的咯。”
陆家主马上就不扶他了,嘴一歪一撇,您个儿子有我儿厉害再讲好不啦?
高台上,陆行切换了一下会稽方言,对会稽世族进行许诺和安抚,毕竟这是他最大对手出身之地,他需要拉进一些关系。坐在前排的会稽世族们听到自家方言,脸上纷纷露出笑容,是对这个盟主感到满意的笑容。
“他的演讲功力有三千,而我是两万一。”林一说,“而且什么叫霸王造时势,造出时势的明明是朱大方吧?他方言咋还不停换?不对,江东这么小的地方,咋有那么多方言?”
呼兰霍兰听得懂洛下音和林一的一部分齐鲁方言,但是陆行为了让江东世族们更有归属感,他说的当然不是吴郡的方言,而是江东六郡不同方言无缝切换,大致有二十多种,林一起初还能听懂一点,越到后面鸟头越迷糊,方言这玩意儿,有这么多花样的?
她甚至听见了一些长长的弹舌古音,那真是个鼓唇摇舌,陆行是狠人啊,这样叽里咕噜说话,他都没有往外喷口水,甚至表情都是很端庄。
然而底下前排的大世族听得高兴,后排的中小世族们就不一样了,家主族长这些也都是前排中排的,后面的都是些世家子之流,这最后几排的人,有的撇嘴,有的挤眼睛,有的说小话。
“会稽那么多方言,他就晓得说郡城的话吗?窝太湖卫氏不比四姓差多少,他不晓得说点太湖话哄哄窝们?”
“窝们建业话他也没讲哦!明明在我们这块开的会,他就不晓得讲,感脚他压根不把建业当回事,这盟主当得则洁是一比吊糟,哪个选他上去嚼蛆的。”
“还在嚼!真不晓得一开儿什么时候轮到切饭,把我们都饿死的了他就开心咯。”
“虞轻嘞?他上哪开去了?”
“没讲得过他!上回我就看到虞轻好像已经想出去了,真不晓得他离开江东要上哪开去,当然陆行哦,他肯定也容不下的。”
……
在这样的气氛下,陆行脸上笑容不减,如同春风拂面,结束了江东联盟第一次会盟现场。
真是一场酣畅淋漓的会盟,后排的中小世族世家子们聊得非常热烈,尤其是建业世族,他们的古语优雅而芬芳,从会盟开场一直说到开席,又说到了回家晚上躺床上,都是在不停地盛赞陆行这个江东王。
林一也提前了解了这个新登台的对手,然后回到了胶东郡,新的对手已经上场,她也不能停滞不前,先定个小目标,抢占青州全境!
江东王的事才让江东人振奋了不到一天,次日林一自即墨起兵,断东莱门户,向内收网,开启了胶东半岛大逃杀。
嗯,世族的大逃杀。
林一是真没有在开战中途引发世家死战的用意,一切等到战后清算才能利益最大化,但是“太岁爷”的人头起到了大作用,整个胶东半岛知道姚百岁的人不少,甚至他还活着,姚家已经在为他建鬼神庙了。
其他世族不见得赞同或者干脆也看不上姚家的作风,可对大部分世族来说,姚百岁是个孩子,一个无辜的都没有做过恶事的孩子,他都死得这样凄惨,那屁股真不怎么干净的世家族人呢?对某些世族来说,姚家的家风其实挺好的,他们唯一出格的就是养姚百岁这个活鬼王了,还是听信方士谗言才做下的,姚百岁他一年才吃几回心肝?有的世族一个月就往乱葬岗扔几次尸体呢。
抵抗来得异常激烈,然后被锤得也异常激烈,林一打到后面就清楚了,越是反抗激烈的就越是不用留手,因为打破城门之后肯定能查出一堆烂事,到后面她也不装了,每到一地直接打出一行字旗。
“鸟大王替天行道”。
东莱王氏小会现场,几个世家子气得翻白眼:“一个江东王,一个鸟大王,大魏已经遍地是王了吗?”
就这比起来,江东王都显得多霸气啊,鸟大王,那白小娘闺名莫非是白大鸟吗?
第126章
当然,这会儿也有人把林一的旗号和辽东那边的鸟大王联系起来的,但是联系起来也没有什么用,世族玩惯的书香墨韵琴棋诗酒,在屠刀面前都显得过于脆弱,整个东莱也就王氏认认真真训练部曲,私兵六千之数,个个披甲带盔。
再再使用数值来形容的话,叶利诃带一半苏赫骑兵的战力是一百,东莱王的部曲私兵战力是一百,一个千分制,一个万分制。
大世族,可不是名将世族,林一封锁了掖县之后,战局就是碾压局。在这样的情况下,大量世族的第一反应不是死战,而是逃走,半岛虽然陆地被封锁,可是茫茫海域就好跑了呀!有的往辽东那边跑,有的拖家带口上海岛,打不过鸟大王还打不过海匪渔霸?当然,往辽东跑的那一批被抓住也就是时间问题。
剩下的死战的,也真就成了死战,东莱王氏损失一半部曲(大部分没死,在俘虏营)后,困守孤城,也就是郡治所在的黄县。其实林一挺费解的,东莱郡如果把郡治设在掖县多好,那才是一郡之锁钥,这一点上人家胶东就做得蛮好的。
攻城为下,林一也没有费劲去打黄县,她现在补给很充足,兵员都是胶东半岛本地人,一座孤城围而不攻影响不大,反而此时最不应该发生的就是损失大量兵员。现在胶东军还没有遇到过败仗,气势非常足,一支军队如果一直能保持这种状态,有时候可以弥补很多实力上的空白。
此时将将二月过半,洛都刚出冬月,魏帝萧宏连收两份悲报,虽然面上还维持着喜怒不形于色的帝王威严,但实际上老头已经走了一会儿了。
这年头车马都很慢,但驿站非常快,这得益于魏朝前头几位君王的好政策,魏帝深吸一口气,先拟旨意下令废后,理由是父兄从贼。
数日时间内,光速求娶河北大族之女为后,稳定了一支大世族的人心,同时命太子废离太子妃,迎娶太原李家女。侧妃、昭训等均从关中河北大族挑选,紧接着下令“赦免”江东被迫从贼之士族,册封会稽虞家家主为江东牧,维持稳定之后,马上再搞一些挑拨离间的操作。
胶东这边的消息也很快,掖县府衙内,崔元和苏起(苏三公子)各坐一席,给林一分析魏帝的用意所在。
“联姻,加重外戚权柄,河北关中陇西一带是他最后的基本盘,大世族通过成为外戚得到更多权利,这是维持稳定。其后册封虞家主为江东牧,双刃剑,江东联盟本就不稳,虞家乃一等大世族,曾与盟主争位,给虞家一个名正言顺的官职,江东内乱一时平歇不了。”
“但双刃剑,大王,一个江东六郡,等同于大半个州,这不是江东牧,是半个州牧,而魏朝实质上并没有这种先例,州牧这个名称是建国之初的一些谣传,那时天下多个强国被征服,有人心怀侥幸,认为国主可以降格为州牧,实质上还是周朝分封那一套,所以提出了州牧这个官职,但没有实行过。”
“倘若天下稳定,王朝盛世,出了江东这事,册封江东牧是一项挑拨离间的好计谋,可如今这时局……”
苏起和崔元一人一句,崔元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说道:“群雄并起,不过时间而已。”
林一砸吧了一下嘴巴,“也就是说,他把窗户纸给捅破了,有了半个州牧,很快就会有想当整个的州牧,然后四面割据,啪嗒一下,镜子摔得碎碎的,每人拿一片碎片,对吧?”
她描述得很有画面感,崔元眼睛都水润润的,“正是,女君实在是在下见过的最有明主之象的人,治大国如调小鲜,微言而明大义,启……”
林一摆摆手,“说点正经的。”
最开始她很受不了被夸,崔元是个很会很会说话的人,但夸多了就习惯了,而且会感觉有些浮夸。
苏起就相对正常许多,他像一个被迫上工的劳工,每天忙活事务,有时候被叫来开会都是一脸迷离,林一怀疑是他脑震荡还没好的缘故。昨天私下里的时候,拍了拍呼兰霍兰的腹肌小声叮嘱,下次打人还是不要敲脑袋。当然,以呼兰霍兰的体格,打别的地方也很容易打出事,林一算了算,屁股肉最厚,打起来不容易出事。
呼兰霍兰魂飞天外,好半晌才慢慢反应过来,点点头。
此时苏起还是用他迷离的眼神看一切人和事,声音哑哑的,但不是林一这种鸭子嗓,而是低沉微哑的那种,反正很容易把人耳朵听麻。
“巴蜀一带多山,历来自成一国,如今天下将乱,最好的情况是巴蜀内斗,最坏的情况,也如江东这般出一位巴蜀王。按照最坏的情况推演,我们可以来盘一下之后的局面。”
崔元很感兴趣地凑过去,他的态度非常友善,虽然苏起比较冷淡,但两人现在已经可以勾肩搭背,崔元一只手搭在苏起的肩膀上,和他并看地图(林一手绘版)。
林一也勾着头看。
“巴蜀一带,就以汉中的汉为指代,一个或者两个汉王盘踞,中原以魏指代,河北必有人反,便以河北王为名,山西为朔,荆襄为楚,岭南为粤,江东以吴为王,河西……辽东和胶东,不妨便以鸟来指代主君。”
“中原魏、巴蜀汉,山西朔,河北王,江东王,荆襄楚,岭南粤,以及鸟大王三面飞地,这就是未来天下十年内将成之局。”
崔元也点头,但他又摇摇头,“不可能这么齐整的,地方势力割据,这是最坏也可能是最好的情况,因为我们的对手也在扩张,这些对手有强弱之别,地方割据是小事,倘若再出一位……四处打地盘还常胜的将军,拼凑出半壁镜子,我们的对手更少,更可怕。”
他没说江骋的事,只是伸手指点了点雁门这个地图位置,虽然动作比较轻微,但是看起来非常潇洒。
大约所谓指点江山,挥斥方遒,就是如此了。
林一对这些很感兴趣的,伸过鸟头,提笔在各个方位圈地,“楚粤可以忽略不计,中原也可以忽略不计,河北和山西两地是重点,我的兵力不足备打下这些地盘,实际上三块地盘已经把很多兵力拖在各郡各县了,需要治理一段时间。”
是的,势力有一个消化期,最早打下来的辽东就被消化得很好,现在辽东这边撤离苏赫骑兵也不会反她,但是河西四郡不同,只要苏赫骑兵撤走,马上就会反扑。
还有胶东,林一屁股一离开掖县,胶东半岛很快就能被魏朝或者世族给收回去,因为她在胶东的基础盘是农夫渔民,一个不成熟的起义阶层如果没有正确的引导,就会落到朱大方那样的下场。
盲目扩张是灾难性的,也就是说至少一两年内,林一没办法扩张更多的地盘了。
崔元对此很乐观,“说是飞地,但辽东与胶东之间有海相连,四郡背靠雪域,并非是真正的飞地,而且女君可以三处坐镇,这是谁都比不了的优势啊!”
说到这个,苏起看了一眼林一,他到现在看过林一两次鸟形了,每次……都挺想翻翻看是不是人藏在鸟皮套底下了,他还是不大敢相信,自己突然入了一伙势力,然后势力的主公……主君是一位女子、不!雌鸟?
林一给了他一个疑惑的眼神。
苏起收敛神情,沉思片刻道:“大约一两年时间,割据势力会很快完成,到时候需要攻打的就不再是一盘散沙了,但,若以天下为棋盘,我们已经三角在手,优势在我。”
林一瞅了瞅地图,差点笑出声,还真是三角,四郡本身就在魏朝版图的边缘,胶东是个半岛,辽东也是个半岛,三个刚刚好的角。
收好地图,林一把两人拢在一起,一手牵一个,把两人的手合在一起,非常认真地道:“这两年,胶东,全权交给两位了。”
崔元反手握住了苏起的手,露出一个黏糊糊的笑容来,顺手摸了摸苏起骨节分明的手背,然后撅起了嘴唇往前凑。
苏起面无表情地推了作势要过来亲他脸的崔元一把,“已婚,妻妾三人,不玩男人。”
崔元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鼻子,有一点玩笑,有一点认真地道:“未婚,自小无约,二十有四,不曾沾女色,不曾有露水情缘,这世间女子我看不上九成九,身无隐疾,月均四次……”
他的脸是对着苏起的,后脑勺对着林一,而苏起眯着迷离的眼神,给了一个嘲弄的表情。
有胆子说这话,你有胆子面对喃!
林一看热闹呢,她还从来没见过男人对男人说情话,虽然知道崔元是个挺爱开玩笑的人,可是看起来是真的有意思啊!尤其苏起还是被崔元放出来的!
此时月上中天,鸟大王看了看平静的夜空,心头动了动。
该回家了!
第127章
林一算了算自己目前并不相连的三块地盘。
雍西四郡,配置姜命,辽东,配置崔殊,胶东,配置崔元和苏起,头脑全部到位,还得留一个在必要时候能掌控战局的,就像魏朝那样,在一个郡配置郡守,然后再配置一个都尉。
林一决定了,把之前狼狈为奸的韩小六和崔殊再凑合到一处,辽东那个环境下,他要打也是往辽西打,而不是往海里撞,这样辽东那边就形成一个完整的矛盾形态,郡守崔殊,都尉韩小六,战车组装完成。
而胶东这边,不留下一个狠人是无法镇压的,这是一片被世族统治了太久的地方。
林一的视线落在呼兰霍兰身上。
她戳戳呼兰霍兰的肩膀,压低声音问道:“霍兰,如果把你留在胶东一段时间,你怕不怕?会不会担心呼兰部落那边……”
林一的话都没有讲完,呼兰霍兰虎背熊腰都被这一戳给戳得麻麻的,顿时红晕从脸上蔓延到脖颈,他呐呐地说:“不怕,部落有族老,他们遇事不死就行。”
现在林一发现呼兰霍兰越来越好交流了,也许是交流得多了吧。
安排好了胶东这里,林一又飞往雍西张掖郡,到了之后发现姜命不在,一问才知道他现在常驻武威,有时还往玉门跑,真是一个人掰开当四个用,匆匆到了武威那边,林一见到了久违的乌苏。
乌苏郡王可真一点都没有偷懒,以他的年纪,在世家之中都可以出门游学去了,但他的学识非常偏科。很多东西都是王澈煮熟了浇上料汁喂给他,在他学过的一些方面,他能把大多数世家子按在地上锤,有些东西王澈七挑八拣就扔掉了,好多都是基础中的基础。让天才来教小孩就是这样的,很多东西天才会觉得,这玩意儿难道不是看一眼就会?是人就会!有脑就会!
姜命意识到这点后,就专门请了先生来给乌苏补课了,先生脑壳也大,这位殿下有时候才学惊人,有时候……唉,谁家这样误人子弟。
姜命是真的很忙,但林一只是坐着啄了几口热茶,他就匆匆赶来了,一见到她就行了个世家礼节,林一看到他额前有些碎发是湿漉漉的,就知道他来之前还洗过脸了,摆摆手,笑着说道:“没事,我来没什么大事,造化,我就是想问问你,你在辽东那边有没有什么想带过来的亲友师弟之类,现在他们都在给崔殊做事,你这边地盘这么大反而没有什么人手……”
以鸟的厚脸皮,都觉得不好意思啊!
姜命大概猜得出来,他只要列个名单就行,辽东距离雍西,那真是一个东一个西,数千里之遥,那岂不是要让那些亲朋好友都被鸟大王一趟趟抱过来?他毫不犹豫地道:“落地生根,他们习惯了辽东的环境,就待着没关系的,雍西一时难以治理平顺,不过造化已经在招募人手。”
他招了招手,把一个粗壮妇人叫到近前,向林一介绍道:“主君,这位白二娘子,乃是天水军中之女将,汾水之战后,她带领千余妇人返乡,一路骁勇,归家安定,造化赈灾时她带兵来投,如今正在武威学堂听课。”
这话其实有些奇怪的,带兵来投的女将,咋就给人安排去上课了?不过这其实是非常符合国情的事,类似于有战功的部曲,世族想要提拔他,第一要做的就是让部曲识字,这才是真的看重。
林一见白二要磕头,摆摆手,和她握了握手,“好!好样的,我没见过朱大方,但是见过朱二脑袋,天水军是军是贼说不清,但是就冲着你们敢起兵,值得一声敬重。”
一个势力的崛起,往往是深思熟虑的,如同江东王陆行,他最早看出江东独立的潜力,然后付诸行动,这样的势力在成立之初就是稳定的,可以直接割据一方。但农民起义是随机的,一锄头下去,滚滚车轮大势如潮就停不下来了,这种人,先驱者,没有多少下场好的。
林一始终对天水军抱有一种愧意,如果不是那时候她同时在雍西开战,战局离不得人,她本可以在天水军失控之初把这支流民大军收拢起来的,但是她任他们脱缰了,最终汾水一战,尸骨如山。
白二声音粗嘎嘎的,她努力斯斯文文地说道:“似额们错了,姜郡守才是对嘞。”
她是从天水军起义之初就跟着干的,亲眼见到了朱大方登高一呼,万民来投的开头,那时候只顾着疯,直到坐进学堂里,听先生讲课,听郡守讲兵事,好几次她都哭了,原来他们是能做得更好的。去年浩浩荡荡席卷关中的天水军,在世族大儒先生的口中,只剩下两个字:盲目。
白二不服先生,但她服气姜命,姜命和林一的态度一样,是惋惜悲哀,姜命给白二等新将复盘天水军的每一个步骤,无数次讲过“如果此时这样,就好了”“如果此时停步,就好了”,她越是听,越是发现,姜郡守是希望他们“好”的。
当然,在林一看来姜命在军事上也就是个半吊子罢了,他所设想的每一步都是以割据为前提。
白二退下后,林一吃了些新炸的春虫,思索片刻,对姜命说道:“我准备在雍西四郡,再安排三个郡守了,但是,她们在第一年受你管辖,四郡同气连枝,造化,你有没有意见?”
姜命没有意见,直接应下,“这样一来,四郡之中,造化需要居中位,造化便为张掖郡守,其余三郡之牧守,主君已经有了人选吗?”
林一点头。
庞家两姐妹和祝若嫣,她们已经初步完成了雪域部落人口大普查,当然了,是对主要部落的普查,一些偏远的中小部落,她预备等今年夏秋季自己忙活忙活。
基层管理很能锻炼人,如今庞家姐妹和祝若嫣的精气神都和最开始不一样了,处理事务也很熟练,只是没有做郡守的经验而已,正好让姜命带一带,反正她是回雪域又不是嘎掉了,有谁不能适应郡守的位置随时撤换嘛。
而且祝若嫣,她要放在玉门这个位置上,那里是和西域诸国连通之关隘,非常适合一个八面玲珑的女子任官,武威郡地理险要,为了防止有人走和她一样的路线,林一准备让庞半天来镇守,她自带六个呼兰打手,等于自带六个家将,接着都尉可以安排上……嗯,她那一脸胡茬的干儿子。
如果有人不记得林一有过干儿子的话,可以往前翻翻,在不记得是哪一章里明确记载,玉门都尉郑石郑北山通敌叛国,对苏赫阿那叫了爸爸,相应的,他也对林一磕头认了干娘。
郑北山这个人军事实力还成的,不然也不会得到叶朔老元帅的看重,收他为义子干儿,精心为他铺路,人家磕头叫父喊娘,还不是为了奔个前程的,从玉门都尉到武威都尉,这几乎是个平调,但郑北山收到指令之后马上收拾东西带着一众妻妾儿女启程前往武威,一句怨言都没有。
对林一的这个决定,姜命其实持有一些不同意见,但他没吭声,大不了武威那边他多看顾些。
在把韩小六扔到辽东之后,看完阔别大半年的狼狈……咳,将谋二人抱头痛哭,林一彻底自由了。
她往回飞的路上还找了个溪流照了照影子……嗯,比起之前黑羽里一堆毛毛糙糙白羽管的丑样子,她现在看起来更丑了。新羽是金红底色,五彩绚烂的,有些像是大公鸡的尾羽但比那个漂亮许多,羽尾有光晕似的纹路,但是很多羽管没长熟,为了飞行,黑色的雏羽又没有褪干净,这就导致了她看上去很像是一只杂毛大鸟,斑点鸡鸭什么的。
最丑的是,她的鸟头秃顶了,绒毛褪干净了,露出一层白皮,然后皮下有一层小羽管顶出来,似乎是准备长出更好看的凤毛,但不管怎么样来说,她都秃顶了!
林一抱着沉重的心情回到雪域,雪域此时化雪不多,但气温已经不怎么冷,远远地看到她的鸟身,就有很多骑马的青壮欢呼着追跑一段路。
她偷偷摸摸找了个地方飞落下来,然后化为人形,穿上衣服,闷头冲进议事大帐里,也不管苏赫阿那在和什么人谈什么事,总之一把抄起他就往外跑。
苏赫铎也在,见到阿父被抱走了,马上咧开嘴露出一个英俊的笑容,对西域使者笑着说道:“俺爹有点事,接下来跟俺谈就行。”
他大大咧咧做出了让西域使者倒吸一口凉气,整个使团齐齐向后退三步的行为:从侧位的座椅上挪了挪屁股,往可汗大座上一坐,还翘起了腿。
西域使者肉眼可见地慌了,这雪域霸主部落内部到底是什么情况,严肃的外交场合,那位风度翩翩而充满智慧的大汗被女人一把抱走,而王子一屁股坐上汗位……!!!
第128章
当然,这在苏赫铎看来不是大事,雪域对这方面算得不是那么清楚的,别讲是他了,就是打扫帐子的亲卫扫累了,随便找个位置坐一坐也是可以的,就是一般人不会爬那么远坐到可汗大座上去而已。
通商,西域使者谈的当然是通商问题,他们用金子香料和马匹换取魏朝的丝绸瓷器,当然也有其他往来,不过这几项交易是大头。魏朝的丝绸和瓷器,尤其是风氏瓷,销往远东之国乃至西方诸邦国,都是非常稳赚不赔的买卖。这年头船行不了太远,海运基本达不到要求,大多是走陆路,而魏朝和西域诸国的陆路,很不凑巧只有一条,雍西四郡。
严格来说,整个雍西四郡就是一条通往西域的走廊,从玉门关入,到武威郡出,两边不是戈壁就是荒漠,事实上这四郡属于一个大沙漠中的水源绿洲之地。
自从四郡被打下,走廊两端就被关闭了,姜命接手之后一直只允许特定的商队进入,而拒绝了绝大部分的商队进入,说实话,造成了很大的麻烦,主要是魏朝这边也不敢来跟他谈。
魏朝断了这条主要的西域通商路线,西域也断了大部分啊,不搞商业他们吃啥?在这样的情况下,西域诸小国以龟兹国为主,凑了十个小国作为使团出使雪域,向这位雪域霸主求一份赦免。
苏赫阿那对时局虽然不甚了解,但是有王澈作为补充,使团来之前王澈就给苏赫部的主要高层开了个小型会议。
“西域诸国,不能算是国家,他们是依靠沙漠绿洲生存的一个个中小部落,自称为国,是给自己脸上贴了金。他们其实更像是汪古部,往来贩卖魏朝的奢侈品,转手十倍利以上,一个通俗的说法,中间商。”
王澈瘫在轮椅上,示意堂兄几句话,然后王澜就在议事大帐中间的平地上用棍子画出路线图,“西域有两条通商渠道,北道是楼兰往龟兹,过疏勒国,经大宛,抵达安息(波斯)国。安息人赚得最狠,是这条路上最大的中间商,所有的货物在这里中转,然后销往强盛的大秦(罗马)帝国。大秦的货物来到安息,安息商人就叫他们波斯货,然后再往魏朝卖……世族看不上,平民买不起,大多销在西域本土,所以这其实是一条以魏朝市场为主的商路。”
“南道走于阗国,过莎车,经高原,销往身毒国(印度),走这条路的商人一般没什么大本钱,因为身毒国不是大秦那样好打交道,需要有寺庙的渠道。身毒国气候暖热,稻米多熟,但是他们的平民会积攒一年的钱,然后捐给寺庙,有钱的是寺庙,他们用金子给一种叫做佛的神像塑身,没人会去偷金身,寺庙挑选青壮做和尚,比世家还狠。”
“姜造化现在禁了通商,又允许一部分商品交易,就是在给我们谈条件的余裕。大汗,这事有得谈,只有一样要注意,商人的话一个字都不能信,抽价抽到他们大喊大叫,那是只刮下来一点皮毛,他们双手合十哭泣哀求,不要理睬,他们发疯拿刀,不必理会,最后不吵不闹不说话,但是还能点头同意,说明价钱还在他们能承受的范围内。慢慢谈,急的不是我们。”
这些东西苏赫阿那从前是不管的,因为雍西四郡不在雪域人手里,据说当初在的时候,大单于也开商路,向商人收高税,雪域大单于基本上就等于现在的安息国。
而他们如今得了四郡,有几条路可走:第一,重开商路,任由魏朝和西域通商,从中抽取几成利,要不了几年就能富得流油。第二,断绝商路,这保护了四郡不被外来势力探索,可以安心发展,唯一要考虑的就是西域诸国会不会铤而走险。第三,开一部分,允许特定的商品交易,然后收税。
苏赫阿那是最倾向于第三种的,现在的雪域不怎么缺钱,断绝商路给四郡带来更深的麻烦,折衷是最好的办法,既能赚一笔钱,也不会把双方逼得狗急跳墙,因为西域诸国人家是真的靠这个活。
和使团商量的正是哪些特定商品可以交易,哪些不可以*,从中抽取多少利润。商人的本质就是钱,为了钱敢于冒一切风险,他们使用各种话术来为自己争取最大利益,就像一个魏朝笑话说的那样,一个富商进了大牢,打一顿吐出一些钱,打一顿吐出一些钱,直到所有人都觉得他快要死了,把他丢出去,商人醒过来之后,带着藏起来的八成财产跑了。
西域诸国就是这样的,这些年其实也没少挨魏朝的打,但是头可以掉,钱不能丢,还是可以坐下来再谈谈的嘛!
苏赫阿那和使团谈时,是连消带打,底线咬得很死,西域人接受不了这个价钱,各种哭诉哀求缠磨,为了这个,他们带来大量礼物,希望能迷花雪域人的眼睛,除了礼物,还有美人,甚至都不是什么西域胡姬,而是波斯公主!虽然现在的波斯国王有三十三个公主那么多,商人只要出得起价钱,就可以从皇宫领出来,但他们听说在雪域和魏朝这些地方,公主相当值钱。
苏赫铎翻了礼物,又看过了公主,带着使团去看了苏赫骑兵,很是威风了个够,然后两手一摊,表示这事俺也没法子做主。
整个雪域能做主的人都在屋里呢。
这个天气苏赫阿那已经不烧火炕了,被褥有些冷,但是林一一窝上去,很快暖得一屋子都是干燥热乎的气息,苏赫阿那有两个多月没有见她,一见就被按在炕上,实在是服气,再也没有说雏鸟的事。
一只未长成的雏鸟,却是个天生的小暴君,她不仅统治了大片大片的土地,也在统治他的心田,没有任何法子,你不顺着她来,她能消失几个月不见,就像是一个抛弃警告。
苏赫阿那做了一个很不苏赫阿那的行为,他把脸埋进了林一的胸羽里,闷闷的声音从羽毛底下传来,“再也……不会让你不开心了。”
林一抱着他在床上打滚,然后很认真地指着自己头顶,声音也闷闷的,“我想过长好一身整齐的新羽,做个最威风漂亮的大鸟回来见你,可是它们长得太慢了,雏羽还在一直掉,我很怕雏羽掉光,然后新羽没长,这样就不能飞回来了。”
半秃毛鸡合拢翅膀,把苏赫阿那圈进怀抱里。
“所以我回家来了,这里是我的家,你不能因为我还在长羽毛就不让我回家。”
苏赫阿那哭笑不得,这是倒打一耙,他什么时候不让他的可敦回家?只是禁欲……他甚至还没组织好语言,林一就咔咔回到人身,一头扎进了他宽阔的胸怀里。
苏赫阿那的脸色顿时变得很……沉默,不多时,她似乎是蹭够了,然后响起熟悉的嘬嘬声。
原来这只小色鸟的家,指的是这个。
……
林一快乐回家的同时,远在辽东,韩小六和崔殊还没有叙完别离之情,崔殊看着韩小六,是真的莫名想哭,感慨地道:“自从离开韩将军,异人度日艰难,在这辽东偏远之地,能再见将军,实在是……呜!”
他真的憋出了一声哭腔。
韩小六也非常感动,哭诉着他老娘已经不再只爱他一个了,他每天看着各种候选爹来来往往,说真的,克托万骑长也就算了吧,至少年龄相差几岁而已,秃发千骑你来凑什么热闹!你不是才二十来岁的吗?
崔殊露出了一个感兴趣的表情,伸手做了个你说你说的手势。
韩小六就哭着把他娘在雪域的《窝一个淮阴大娘在雪域遇到了一二三四五六个男人,都非我不嫁》的故事,故事里除了有克托,还有一个长得像四十岁但其实二十来岁的雪域青壮千骑,据说故事始于他娘认错了秃发千骑的年纪,喊他大哥,请他来帮忙搬黑石。
然后这个小伙子就沦陷了,每天黑着个脸过来干活,直到被人拆穿他不是四十岁的大哥,是个二十岁的……嗯?对他娘来说可以当儿子的年纪。
崔殊煞有介事地对比了一下,“韩大娘还是选择秃发千骑比较合适,毕竟老骑兵和青壮不一样的,韩将军,你听过骑马磨裆吗?磨得多了那方面就不好了。”
韩小六震惊,然后也压低了嗓音,“不能吧,我听说叶利诃万骑那方面还不错的,洗雪澡的时候我看过他们……”
“骑兵家庭,孩子都不多,印证了这点。”崔殊分析道:“叶利诃很壮,才四十多岁,格桑大娘的体格很好,他们只有两个孩子,可见就算没有影响能力,也影响了生育。”
韩小六一拍脑袋,“那克托万骑不是正好,我娘这个年纪了,她刚好不用再生了啊!”
崔殊挑了挑眉毛,不愧是妇人独力养出的孩子,这年头可是很少有人想到大龄妇人生育艰难的,一个妇人从年少生到年老是很正常的事,他拍了拍韩小六的肩膀,盘算着把这个好男人贩给哪个堂妹比较好呢。
第129章
不叙闲事,就像先前在北都的习惯那样,崔殊给韩小六掰开揉碎了讲辽东的局势。
坦白来说,姜命干得很好,崔殊自己知道自己,他也许可以在某些方面比姜造化做得更好,但他没有那份把民生放在第一位,把什么事都做到谨慎细致的耐心。他坐在这儿只是因为林一手底下能用的人太少了,不得不把屠龙刀拿来切葱花。
姜命当然也不是用来切葱花的,他分管辽东属实是有一些屈才,别的不说,光是农耕这一块儿就做得极好,几乎完全过渡了林一带来的三样新种和老五谷,各县各村适合种什么就分配什么种子,甚至顺带手平衡了物价。
去岁闹得那么大的蝗灾,辽东同样被波及,只是相比起辽西的惨淡,辽东靠着埋在地下的土豆撑了过来,还支援了隔壁的辽西,两郡今年冬季都没有怎么饿死人。
“得必有失,姜兄出身辽西郡姜氏分支,辽西郡望姜氏,底下人心本就不大稳当,辽东辽西都是姜氏郡守,对辽西世族而言,天然不信任姜命,换上我来,也是一饮一啄。”
崔殊解释了一通,对韩小六来说耳朵一过罢了,他捧着一碗苞米粥稀溜溜地喝着,知道按照崔殊的习惯,很快就要到正题。
正题来了。
崔殊从桌柜里开锁,取出林一绘制的辽东周边图,真的只是周边,一侧是海,一侧是海对过的胶东半岛,然后是隔壁的辽西郡,精确到各县各村,崔殊指点道:“辽西重镇也,设有两名都尉,一在柳城,西部都尉驻防辽河中游渡口,一在交黎,东部都尉护卫北山区通道,大凌河谷与医巫闾山关隘,想要打辽西,避不开这两处都尉。”
韩小六点点头,他对地图很敏锐,辽西当初设置两处都尉的原因就是这个,倘若有敌自辽西来攻,就算辽西陷落,守住这两处要道,辽东一时无碍,但是当初设立这两处都尉府的人大概也没想过,会是辽东这边来打辽西。
崔殊却忽然话锋一转,“强攻虽可,但智取更佳,西部都尉陈律,我与他书信来往有一段时日了,如今天下变局,他认为跟着姜氏混没什么前程,承诺若我们来攻,他配合我们取下东部都尉军。”
韩小六疑惑道:“可是辽东这边,没什么能给他更进一步的官职吧?”
辽西都尉平换辽东都尉?听上去咋那么奇怪呢?而且他这趟来不就是来任辽东都尉的?这位置难不成还要竞争上岗?
崔殊摆摆手,“辽东给不了,主君能给,或者说未来的主君能给,小六你不懂,这就是世家的投资策略。往后我们再也不是打那些野人部落了,你要习惯,每次战事之后必然有人投诚,而有远见的世族会在战事之前就来投,这都是很正常的事。”
韩小六懂了,琢磨了一下说道:“就像军师的崔氏,假如可敦打到范阳,其他世族可能就宰了,但是遇到了崔氏,肯定就不会宰了,战后崔氏没准能在范阳一家独大。”
崔殊捋了一下他的鲶鱼须须,微笑着说道:“小六啊,再教你世家的一套规矩。”
韩小六茫然。
崔殊暴起,把他按在书桌上痛打,一边打一边说:“有些事能做不能说,说出来不会显得多高明,什么叫崔氏能在范阳一家独大,我们本来就……”
韩小六被掐得吐舌头,还是不能理解,“可是军师上次还说,范阳卢氏也很厉害的。”
崔殊放开他,两手一摊,坐了回去,“所以他们也会投资,但不会投资主君了,天下乱世将至,世族也有自己的算盘,最次是保家族火种不灭,最上者,想要于新朝世世代代扎根繁衍。”
这是生存啊。
世族换个名头,叫做宗族,哪有世族是真的和平民贱庶是割裂的呢?一个大世族传承千年下来,一个郡中同姓的,哪个千年前不是一个祖宗。也许千年前同祖,千年后他坐堂前听小曲,你跪堂下弹琵琶,但世族正是庇佑一个姓氏在当地枝繁叶茂的力量,或者说因为这个世族枝繁叶茂,才有主支做大做强。
对一个郡来说,失去头上的世族,真不一定是好事,他们很可能失去了宗族向上的渠道,也失去了发声的机会。崔殊是真的不理解林一为什么如此抗拒世族,或者说,没有世族,她准备用什么呢?寒门和世族只是有钱和没钱区别罢了,寒门同样是贵姓之子。
远在胶东的呼兰霍兰遭遇了同样的困境。
胶东世族多,胶东郡和东莱族的世族加起来大大小小六十多家是有的,除了东莱王和胶东王之外,两郡各有六家中等世族,其余的小世族和寒门占据了胶东半岛七成的良田。
崔元是外来户,他能在很短时间内整合胶东郡的势力,其实是说服了世家投诚的结果,苏起更是本地世族的代表。林一走前是杀了一些世家子,但要不就是南约那种犯了事的,要不就是姚家这种养活鬼王的,砍的人数是挺多。但是吧,剩余的人更多,也有很多世族人家家风是清正的,子弟是温文尔雅不作奸犯科的,胶东半岛这情况和辽东不能一概而论,甚至和雍西四郡也不能相比。
呼兰霍兰是名义上的郡守,两人给他打下手是做左右郡丞,都尉还是由呼兰霍兰兼任,而实际上,霍兰干的就是都尉的活计。
他每天带着甄及和土匪们还有郡中良家子恶少年等组成的杂合军训练,其余的事不管,主要是林一也没想好该拿胶东半岛的这些世族怎么办。崔元有一天夜晚来找呼兰霍兰,谈了大半夜,因为崔元本身就有一些爱开玩笑,而且他不和女子开玩笑,这就造成了名声上头有一点……总之第二天,军中看呼兰霍兰的眼神就有一些不对。
恶少年宋康乐自那天跟着林一打即墨之后,就一腔热血踊跃报名参军。他家是即墨县城的,自小吃得饱穿得暖,别说和那些海飘子比了,就是拎到雪域上也算一个大高个,所以很快就干到了小队长的位置。他年纪轻,底下人也愿意和他亲近,今早一到校场,就有人叽叽咕咕和他说了昨晚的八卦。
呼兰霍兰来到校场时,天色还很早,他顺手拍了一下宋康乐的脊背,“聊什么,眉飞色舞的,去训……”
话没说完,宋康乐像个被猎狗追逐的兔子,猛然朝前窜了一大截,回头一脸的惊恐。
呼兰霍兰陷入沉思,他又更加吓人了吗?
胶东半岛的都尉驻军所在,被林一设置在了掖县,这在她看来才是胶东半岛命脉要冲所在之地,呼兰霍兰就在此地练兵巡兵,其他别的什么事都不管,当然了,在这样的情况下,有事情找上他是肯定的。
江东王陆行!
早在江东联盟成立之初,各家就支援了陆行一部分私兵,组成了江东联盟军,这些军士由各自的家族出一半军饷,剩下的都是陆家供养,虽然一年半载养得起,可是不出去搞搞地盘,那要来军队是做什么的?
在陆行的算计里,他要的可不止是江东这点地方,而是要以江东为基础,打下青徐扬,天下九州他要划拉三分之一在手的,联盟军成立没多久,他就直取淮北,一路至海西县,所向披靡几乎没有遇到过像样的抵抗。
属于魏朝守军的部分,早以孤立无援多时,一击即溃,朝廷的信誉在被雪域人打了辽东,又下雍西时,却没有出一次兵时就已经耗损殆尽,地方上,土皇帝大过天,何况江东王的背后乃是江东六郡十三家大世族,底下又有几百家中小世族,这可能是目前最强大的割据势力了。
陆行在取了海西县后,信心也大增,将视线投向了琅琊郡,琅琊郡非常痛快地投了,因为当地几家大世族凑在一起盘算了一下,未来天下,自家门下,并没有志在天下之人,而且成事者王,败事者死,越是大世族越不敢赌这个,投一位成事希望很大的王远比一郡独立,成为周边势力的逐鹿场更划算。
轻取琅琊郡后,江东王的声势更壮大,陆行的目光,对准了胶东半岛。
四月末,呼兰霍兰留兵五千在掖县,再从掖县调兵至高密,江东王陆行集兵于琅琊,双方预备陈兵于石泉,大战一触即发。
其实呼兰霍兰也搞不懂,这位江东王在想什么,打仗这种事,林一一向都是来骗来偷袭,绝对不讲武德,成果也相当显著,而陆行一路浩浩荡荡大军过境,摆出的架势比皇帝巡逻都要足,这只能令一些世族低头,真要打硬仗,还要这么玩的吗?
这个……陆行还没想过胶东半岛这种世族遍地,最近只是被泥腿子海飘子占据的地方,能有啥硬仗打。
林一已经一个月没有来胶东了,上次她说翅膀上的羽毛褪掉不少,飞行有些吃力了,可能要等几个月才能长齐,然后就是整整一个月的等待。
呼兰霍兰把六尺长刀插在地面上,对身边的将领吩咐道:“通知下去,此战留俘,降者遣归乡。”
第130章
其实这种军令很正常的,打仗这种事,围三阙一,穷寇莫追,一面倒的屠杀只能震慑不能长久,有求生的希望才会令大多数的士卒退却。就像是屠城,一次两次可能有城池未战先怯,开门投诚,但是真要遇到了宁死不投的,那就是死守到底,打仗也是一样的。
呼兰霍兰无意震慑什么,他和江东兵初次交战,探探底罢了,但是!他可不知道,这拿捏到江东兵的命门了。
六郡十三家,每家凑的部曲,这家平时吃得好,那家身上武器锋利,还有披的甲是什么材质的,这一路上可没少比啊,哪里是一支江东军,这其实是十三家联盟军。倒是还约好了战场上比一比谁家杀敌更多,但是兵发石泉的路上就懵逼了。怎么回事?真打?这一路上没有真打过呀!
战事哪里容得多想,呼兰霍兰安排自己为先锋,亲自带着百十披甲壮士冲阵在前,六尺的长刀……说些比较抱歉的话,江东子弟多个矮,好多人本身也就六尺长短。这一把长刀砍杀来去,直接在战场上清空一大块地盘,只要见到呼兰霍兰冲过来,马上就是一片推搡避让,有好几次如果不是丹阳兵抵抗激烈,都让呼兰霍兰杀到江东王鼻子底下了。
陆行还算临危不乱,试图调度兵马切割战场,把敌方大将给围起来或杀或俘,但是切割战场本身就是比较吃人命的操作……江东兵谁都不想去,只能派遣吴郡陆氏自家兵去。
江东王心里都在滴血,然后眼睁睁看着已经被包围的呼兰霍兰收刀回马,改为双手戟,冲入人群就是一阵杀,他身上没有披甲,远程弓箭兵嗖嗖对准了射,但每次都被灵敏避开。那战马倒是全身披竹甲,一个慌神的工夫,呼兰霍兰已经冲破重围,再回胶东军阵中。
陆行都懵了,这是人啊?
不等他懵,新任命没几天的军师王宣,琅琊王氏宗子王天光再也受不了这个蠢猪了,怒吼道:“陆行,收兵啊!”
陆行这才反应过来,下令收兵。
收兵当然没办法按照最好的设想收,陷入包围的兵力就收不回来了,不少江东兵为了逃跑,丢盔弃甲,这样既能让自己逃得更快,也给敌人带去一些阻力,指敌人会因为馋盔甲而停下来捡拾哄抢,然后他们可以迅速跑路。
说真的,不是今天这一战,陆行都不知道江东兵有这么多花招玩。
不提一上战场马上丢掉兵器跪地露出屁股的,还有战时途中从尸体身上抹点血装死的,收兵时丢盔弃甲的,现在还有在军营里鼓吹投降的。
“街个战场上那个戎人将军,真是吊死了,这怎该打得过他哦?不如投降算乐,街个陆行裤子都吓掉的了!”
“久似的了,窝们多少人去的,几个人回来的?而且人个都不撒俘虏的。”
“陆行也是个吊呆比,就上去给人家杀,他还把吴郡兵堆上去了,这趟没回来多少啊!跟着他过没得什么意思的样子,他就嘴吊一些。”
“真不撒俘虏,我都望见了的,有个我们村里头的,他上去就朝地上一蹲,刀扔掉的了,然后就真没得人去砍他。”
……
就这些话,普通的反王听见了直接拉去宰掉也是正常的,但是吧,对江东兵来说属于日常了,不光是陆行听见的这一处,应该说整个军营到处都是这样的对话声,啊对,这就是江东。
富庶之地养出来的子弟,打顺风仗吊得不行,一旦逆风,心思就活络多了,不光是惜命,也是因为压根没有服气上头:咋就突然来个江东王?郡望世族定的?窝家县里还没同意,县里同意村里还没开过会,咋就把我编进军中了?
不过一战之后,陆行也发现了一些不同于普通江东兵的地方兵,最勇猛精锐的是丹阳郡支援的一千五百丹阳兵,其次会稽兵,陆家的吴郡兵胜在忠诚纪律性强,论勇武还真比不上丹阳会稽兵,当然了,也有一些格外出众的嘴兵,比如建业兵,淮阴兵。
把淮阴兵和建业兵相比其实有点冤枉了,他们属于骂战第一,打架第二,但是他们骂声过大了,以致于战力方面被掩盖过去了。建业兵的嘴就属于敌我不分的,可以把敌人骂得跳脚,回头也能喷陆行一头一脸。陆行决定提拔一下建业兵做先锋,淮阴兵就放在建业兵后边,这两拨嘴兵他是一点都不心疼。
会稽兵……陆行还真不敢用,因为现在军营里到处宣传不是窝们江东不行,是陆行这个人不行,换个盟主就好了的声音,就是会稽兵发出来的,他们在打仗的时候听令,回来就不惯着了,他们会稽郡倒不是人人服气虞家,可是陆行太拉了,也许虞轻公子是个不善言辞但是善于军事的主君呢?
陆行以前的优点,一战全部被打废!你能团结江东六郡,能组织江东联盟?你会二十三种方言演讲?可是你打仗不行啊!
江东军营里闹哄哄,胶东那边的俘虏营同样也是一个小型的嘴战之地。
被俘虏的最多的是广陵郡兵,倒不是说战力差,而是他们实际上是水军来着,打水战的那种水军,因为陆行要凑人手的缘故,这些水军也被拉到战场上来充人头,其中不乏平时水里来去的海匪渔霸想挣一份前程来投江东王的,然后就他娘的就栽在陆地上了。
这些水军的怨气重得像水鬼,偏偏身边还有不少建业兵在骂骂咧咧,等到俘虏营这边打起来的消息传到甄及耳朵里,已经打到见血。
这种小事当然不用麻烦主将,甄及过来看了看,然后吩咐:“按照地方把俘虏分开,广陵兵就放在一起,建业兵单独隔离嘛,都分开关,不要把江东人关在一起。”
是的,对江东事,胶东人也略有耳闻。
但是这不对,甄及耳闻的比较少,马上就有好些人站起来怒道:“阿拉扈渎的,跟吴郡没关系的。”
甄及疑惑询问,“……扈渎是江东哪个郡?”
一个淮阴小年轻咧嘴笑着解释道:“就是吴郡的,吴郡靠海那一片的一些渔村之类的,嫌吴郡看不上他们呢,出去就说是扈渎的,也有说是申江的,窝第一次听也以为那至少是个县怎么的。”
甄及脑袋都大了,“来来来,把这些扈渎大爷和广陵兵放在一起,都是水里游的鱼儿,别再打架了啊!”
这下扈渎大爷们也安静了,只要不和吴郡兵关在一起就行。
到晚上,还管这些俘虏一顿饭,没什么好菜,荤的就是鱼汤,然后是一些春韭和稻米饭,盐是给得足足的,当然了,人家江东也不缺这些,吃得倒是蛮香。
呼兰霍兰简单计算了一下战损,胶东军新成立不久,披甲兵更少,其中有半数世家部曲,在这场战事中出力……很小,几乎都是在后面晃悠,人心不齐,而且他如果像江东王那样在战场上露出弱态,那大概等不到回营结算,马上就会遭遇反水。
即便是面对这种情况,呼兰霍兰的脸上也没有太大的表情波动,他沉着地整理了所有可能会发生的情况,下令今夜守好门户,防止江东军夜袭,然后带着一支两千人的精锐队伍趁夜色出发。
陆行压根就没想过夜袭,别讲夜袭了,他现在焦头烂额,已经顾不得颜面,把陆氏私兵安排到营帐附近巡逻镇守,防止真的出几个反骨仔砍了他人头拿去投降。然后点灯熬油写了求援书信共计三份,让三名传信兵走不同路线,趁着夜色出发折返吴郡,让他爹带着全部的陆氏部曲来援,出师未捷就罢了,可千万不要让他交代在这里。
江东军营是那种典型的沿河连营,十三家地方兵按照地域驻扎一处,建业兵……单独在一处小山头驻扎,其实淮阴兵的嘴不弱于他们,但是淮阴兵有战力,建业兵也不乐意和他们待在一起,说急眼了这些小杆子真能打他们,所以夜色弥漫之下,第一个被端掉就是建业兵营。
呼兰霍兰的脸一出现,就吓得兵营里人窜马叫,这喝漆麻乌滴,这喝人巴拉滴,这比是白天那个万人敌!
那建业的将军生怕自己一开口就是你他妈的,捂住了嘴巴,示意大家把自己手举高高,以方便捆扎。
呼兰霍兰有些费解,而且也没带那么多绳索,最后是用的建业兵自己的腰带捆他们自己的手脚,这样所有人都蹲了下去,不然一站起来就露屁股了。
解决了建业兵营之后,建业将军还努力斯文着给他们指了路,“那过是吴郡兵,最边上的是扈渎兵在警戒,这两边不管你打哪边,都不可能赶过来帮忙的哦。”
呼兰霍兰点头,夜色下离开建业的山头,朝着吴郡兵营慢慢地潜伏过去。
沿岸连营,一片寂静,偶尔有一些马嘶和虫鸣,半夜过去,江东王小睡了一觉,醒来时走出大营,还和不远处的呼兰霍兰打了声招呼,“早……”
走了几步,陆行的脚步忽然顿住,不远处的……谁?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