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身败名裂。
寂静的院子里,站着两道一前一后的身影。
房门虽开着,商唯真却看不到最里面的情形,只能听见微弱的动静。
不到片刻,终于有人从里面出来。
商唯真看着商榷安走来,俊脸透着散发过情欲的微红,气势沉敛,衣着也微乱,可以猜想到刚才在屋内,商榷安和妧枝经历了什么。
定然是亲密了一番,她心口绞痛,叫了声“阿兄”。
商榷安态度如常,走到商唯真跟前,“唯真,你怎么会过来?”
商唯真:“阿兄,我来给妧娘子送补汤。”
商榷安回头觑了一眼,妧枝还在屋内没出来,像是避嫌。
他不见惊讶,淡淡问道:“你怎么想到炖汤?”
他没有问为何之前商唯真才与妧枝发生过争执,怎么这么快就和好了,这简直不合常理。
商唯真同样知晓这道理,强颜欢笑道:“妧娘子今日来找我,说是不想与我关系闹得太僵,说她那日一时冲动,才推了我,我想既然她已经是阿兄的人……同样是为阿兄着想,我这个做妹妹的,也不应当在与嫂嫂为难。”
这声“嫂嫂”令商榷安眉头微动,却还是没什么情绪的看着她。
商唯真一脸已经悔改,知晓的苦笑道:“我想通了,阿兄……既然阿兄已经视妧娘子为心上人,那我也不应该再继续不懂事与她为难了,曾经那么多苦头,我都陪阿兄经历过。眼下,阿兄想要成家,我也应该祝福才对。”
“所以今日,我诚心想与妧娘子握手言和,这才想送补汤过来,以表心意。”
商唯真这番话,说的再大度贴心不过,表情也真诚,不知是否能打动商榷安。
这是妧枝教她的以退为进,在男子跟前示弱,要为他着想,方能让对方领略到她的退让不易。
若商榷安真的有心,应该会体谅她这份容人之度。
可商榷安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来到端着补汤的婢女跟前,倏地揭开碗盖,拿起勺子在汤里舀了舀,神情不明,眼神平静。
“这汤药……”
商唯真闻言,登时一颗心提到嗓子里,“怎么了,阿兄?”
商榷安继续搅弄,直到没找到丝毫异物,方才能下来。
他放下勺子,对旁边的下属道:“端给医师看看,里面都是些什么药材。”
商唯真脸色顺变,“阿兄?阿兄难道不信我,以为我会害了妧娘子不成?”
商榷安没有解释,表情冷静沉着。
就在此刻,一道声音叫住正想拿走的枕戈,“站住。”
收拾好仪容的妧枝从里面出来,她面色冷淡,只有那娇艳而红肿的唇可以瞧出失态过的端倪。
衣襟领口也不似平日那么平整,只是还算整洁,她看都不看商榷安,越过他走向枕戈,“把东西留下。”
枕戈一时为难,看向商榷安,请他示意。
妧枝直接不理会他们的交流,而是伸手从那张餐盘上将碗拿过来。
一旁婢女轻呼,“妧娘子……”
妧枝蓦地抬头,瞪着商榷安,“怎么,我与你阿妹交好也不成?还是你就想看我二人为了你,闹个你死我活?”
她只差骂商榷安心思歹毒,让两个女子为他争夺,令人不齿。
再看妧枝与她身后一起站着的商唯真,眼下气氛古怪,当真令他成了罪人。
“……”
妧枝执意要收下商唯真的人情,商榷安对下属摇头,示意不再阻拦,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她端着汤碗,将里面的东西全都灌了下去。
在妧枝喝完后,商榷安如似在那等着一般,从她手中拿走碗,交给守着的枕戈,“拿下去,让医师看看。”
虽然补汤没有了,但一点残余和气味还是能分辨得出来其中用了哪些药材。
商唯真流露出颇为伤心不被信任的神色,没成想商榷安对妧枝竟这般看重,谨慎到连她都有所防范。
可商榷安的确没顾得上她,“唯真,天色不早了,你也回房歇息吧。”
妧枝隔着商榷安与商唯真对视,她嘴角残留着一点药汁,被商榷安抬手用指腹抹拭。
目光的交汇像在提醒着双发达成的约定,妧枝在商榷安看过来时,垂下眼眸。
商唯真走后,商榷安搂着妧枝的腰,沉着而平静地问道:“怎么想到和唯真交好?你不记恨她上辈子做的事了?”
妧枝如听见一场笑话般,抬眼,眼风讽刺地剜了商榷安一下,“她为你争风吃醋,难道你就无辜?”
商榷安:“你果然记恨颇深。我当时因愧对她未能履行承诺,便将她安置在外,那座宅子我也并不常去,更多是留宿枢密院当差的屋子。你还未曾告诉我,你与历常珽上一世,是不是就已经……”
“不是谁都像你一样卑鄙无耻。”妧枝不愿意再听,“你与商唯真弄出孩子,还将他抱来与我相认,想给他谋个正经出身。我与常珽举止有度,他更在我和我阿母他们落难时出手相助,雪中送炭,比你好不知多少倍,你没有资格来谈论我和他的感情!”
“那个孩子……”
妧枝不欲多言,甩开商榷安的手进屋,“你即便再如何解释都无用了,你造下的孽你自己担,休要再来烦我,今夜你自个儿寻个地方安置。滚!”
妧枝将门合拢,紧紧一关。
爆发出的声响将商榷安拒之门外,下人见大郎君都在妧娘子手上吃了闭门羹,都不敢继续在此多待。
妧枝靠着门,呼吸急促,生怕对方会不顾一切闯进来。
她与商唯真约定好了,她不会让商榷安再近身,亦会撮合他们,而商唯真必须得提供避子的汤药给她,按照平氏的药方去调理。
她摸着自己的腹部,那里即使有着孕育血脉的温巢,却不属于她跟商榷安。
是他自己上辈子就将这种希望扼杀在手里的,人哪有运气好到次次都有回头路可走,他不想要的,她就不会再给了。
在妧枝将门关紧后,商榷安目光深沉地凝视着她进去的方向,随即在下人紧张的气氛中,朝外走,“让人盯着两位娘子,枕戈那边若有消息,即刻报给我。”
“是,大郎君。”
……
无边的黑夜里,忽地有一声惊叫划破长空。
薛府后宅里,原本熄灯的屋子纷纷亮起,下人进进出出,几欲人仰马翻方才停歇下来。
“明烛,明烛。”薛瑥甫赶来,披着外衣便安抚头发散乱,刚被找回家的女儿,“明烛,没事了,你看看阿父,阿父在呢,不会有人伤着你了。”
薛明烛一身惨状,缩在床榻角落里,已经变得叫下人们都认不出。
与从前不可一世的薛娘子薛夫人不可同日而语。
尖叫是守夜的婢女,因半夜睡不着觉,抹黑爬到她榻边的薛明烛受到惊吓,这才叫出了声。
而薛明烛被发现时,手中还拿着白日里打破的瓷瓶碎片,只是她指甲全无,亲眼目睹那张脸和薛明烛的身形时,婢女更是魂飞魄散,唯有那声“鬼啊”被硬生生吞回喉咙中,不敢叫主家听见。
不管薛瑥甫怎么说,如何安抚,归家后的薛明烛都做不出反应,她口不能言,指不能写字,行动无能,已经成了一介废人。
而她被找回来的那日,不声不响就被丢弃在薛府的家门口。
如此惊世骇俗的一幕,让薛府瞬间笼罩了一层阴影。
“你告诉阿父,是谁害了你,明烛,你说,你说啊。”薛瑥甫找回女儿,见到的却是薛明烛这般一副惨状,简直怒不可及,势要将背后谋害女儿的人找出来,百倍奉还。
“是不是妧嵘?是不是他那个发妻?还是他的女儿?”
薛明烛与妧嵘接触,薛瑥甫一直知晓内情,此人他并未多喜欢,也就那些谏言,锋利又正合了圣上心意,有些话圣人所不能言的,正好由他来说。
因此官位虽不高,却又占有一席之地。
薛瑥甫阻挠不了,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薛明烛与妧嵘往来。
她出嫁早,丧夫之后又爱上有妇之夫,薛瑥甫自觉亏欠于她,便想着等日后再给妧嵘一次机会,最好是敲打他一番,让他与其妇人和离,免得拖累于薛明烛。
谁料,没等来这一出,却是明烛失踪,妧嵘下狱的消息。
这让薛瑥甫不得不怀疑起妧家的其他人,是否对妧嵘在外面有其他女子的事知情,尤其是他夫人和女儿。
人心嫉妒起来,既有宠妾灭妻,也有杀夫毁灭丈夫私情的罪名。
可惜,任由薛瑥甫怎么追问,诱哄,薛明烛都做不出回应,她耳聋已经有段时日,时常不记得自己身份。
薛瑥甫在安慰许久后,失望愤怒之极,果断离开这间屋子。
到了屋檐下,他沉声吩咐,“去传话给濉安王府,让他们把一个叫妧枝的女子交出来,否则,我薛瑥甫绝不会放过他们。”
天上一道惊雷炸响,连续多日的炎炎夏日终于迎来一场瓢泼大雨。
郡王府中,历常珽静坐在书房,整个人像失了魂一样。
他本无意与商榷安作对,他知道此人对他亦有所不满,与濉安王府有关的任何人,商榷安都不喜欢。
但妧枝又何其无辜呢,她不过是不想再嫁给他罢了。
本以为将她带回到郡王府,留在身边,她便会不受干扰,谁料商榷安竟这般目无法纪,闯入他的家宅。
他对着桌上研磨好的墨汁,再无法坐视忍耐下去了。
他将让其所作所为大白于天下,于民声中被唾弃,身败名裂,再无法猖狂。
这夜雷声轰鸣,大雨直至白日也不曾停歇。
百官之中,已有人为此奔走,协调好口吻,只等千钧一发之际,对着罪魁祸首狠狠一击。
而濉安王府,李侀刚收获了薛府的来信,他身着官服,皱着眉,周身都透露出被威胁的不悦。
身后所生的儿子们正看着,濉安王妃面色凝重,攥紧手帕,疑似一激动就将愤然起身,骤然晕过去一样。
“外面怎么回事?何方刁民敢来王府跟前闹事?”
今日一早,府里的下人天未亮便起来忙活。
熟料半个时辰刚过,往日来王府送菜的农户都比往常晚了许多,下人见一直未来,便打算出去找,问一问是什么情况。
却见刚走出后门,就被一群要饭的堵在道上,逼回了王府。
不仅如此,就连前门也围了乌泱泱一群人,将巷道堵得水泄不通。
如此架势,濉安王不仅未能前去上朝,家中所有人更是都被困在府里,连去官府通风报信的都没有。
第82章 放人。
为防外面要饭的或是鲁莽百姓趁机冲进来闹事,王府的下人拿起家什,都去前后门守着。
看护亦出来保护主子们。
可是外面的喧嚣不止,早已令附近巷落和勋贵人家都大门紧闭议论纷纷。
妧枝一早醒来,只觉细雨绵绵,然而今日似乎与往日不同,她并未品尝到在有阴凉雨天里舒适的滋味,反倒是眼皮不自觉跳动的很快。
她没有再榻上过多躲懒,便起身喊人进来备水洗漱。
昨日为了让药效起效,她拒绝了让商榷安进屋与她同寝,以免发生一些意外。
本以为商榷安会趁她睡着后又再次闯进来,然而今日一看,她说的话他到底还是有选择听。
妧枝没被打扰,勉强算是安稳了一夜。
但这回早上,婢女来给伺候她洗漱,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偌大的书行居也是静悄悄的。
在不小心打翻水盆后,哐当的声响令人心弦绷紧。
婢女回过神,立马向妧枝道歉,“是我不好,奴婢有错,妧娘子。”
妧枝手中正拿着帕子擦拭,她观察地上被水浸湿了的地毯,还有赶紧拾起水盆慌慌张张的婢女,将正准备出去拿东西来收拾的婢女,“等等。出了什么事了?你好像心神不宁的样子。”
婢女仰头,眼神里的恐慌当下毕现。
“外边,外边来了许多人,包围了我们王府。”
“官差都进不来,如今都闹着喊着,辱骂大郎君强抢民女,掠夺他人之妇不配为官……”
“妧娘子……家里的人也都来了,正在外面求王爷和王妃,让大郎君将你还回去。”
妧枝震惊抬眸,屋外淅沥的雨声就像在诉说冤情,传达民愤,又惊起一道道惊雷。
商榷安早在正堂中,在所有人注视下看着外边的情形。
府里的小娘子都偎依紧紧跟在母亲身边,李含翎与李屹其兄弟二人正不动声色打着暗号,一个幸灾乐祸,一个面露冷笑。
濉安王身边还有另外一人,近日刚从外地归来的李平川站在父亲身旁,听他最终出声逼问:“你看你做的好事,事到如今,还是不肯认错吗?”
外边民愤民怨,连下雨都阻止不了,一些不要性命的要饭的,吵得闹哄哄。
前门聚集了一些百姓,还有妧家的孤儿寡母为自己女儿声张,这背后若说没有推手,不可能闹出这般大的动静。
与濉安王府作对,那也要顾及到帝王颜面,同是李家人,皇亲贵戚,岂是这些宵小敢来此随意放肆的。
李含翎冷言冷语道:“这阵仗这么大,不出半日整个京都城都会知晓咱们王府出了什么丑事了。”
李屹其附和:“我们都多久没出过这种岔子了,传出去,少不得叫宗亲不耻,旁边人家都看笑话,还有朝堂之上,阿父和大兄再不去上朝,只怕圣上要怪责了。”
“不过这般一闹,时候不早,想必丑事传出千里,早就上了圣上议政的殿堂了吧,这可不妙,只怕连累我们整个王府啊……”
濉安王:“还不将人还回去,天下多少女子由你聘娶,难道非她莫属不成?既然如此在意,当初又为何避之不及?!”
李平川:“为了她一人,惹了民愤,不值得啊大兄,还是仕途要紧。”
商榷安漠然回眸盯视着王府等人,李含翎与李屹其的嘴脸,李平川趋利避害的劝说,濉安王又是当初遇了事,想将他往外推。
而他的母亲,搂着最小的儿子,一如当年那样沉默。
他没有被人在意过。
商榷安:“我有妧嵘亲笔签下的婚书,这段亲事中断过,如今被我重新拾起了。何来抢夺他人之妇?”
“那你就将她送回妧家,否则外面那些声音如何平息?你知不知道多少眼睛盯着你,今□□得你我上不得朝堂,朝中会如何议论你?又有多少人想拉你下马,你莫要以为,你单枪匹马,你借着圣上之势,就能安然抽身?”
濉安王再度逼问。
商榷安没有向他解释,当初亲事,他本就不同意,他又有何错?是李侀偏要撮合他跟妧枝,而今他的反悔都成了所有人鄙夷他的借口。
既然如此,当初又为什么要让人出现在自身眼前呢。
惹了他之后,便对他不管不顾,是不考虑招惹他的后果,是不需要负责?以为他还是多年以前,那个任人摆弄,可以一句话就能打发走的少年郎么。
没有这样的道理。
“我看,干脆还是去书行居把人请出来,交给妧家的人算了。”李屹其出声拿捏主意。
倒不是怕了那些声势,只是名声有毁,对他们王府都不好,他可不想被连累。
只是在他脱口而出这句话后,商榷安的目光如影随形,阴冷而可怖的追随过来,被那样幽幽盯着的李屹其感受到一股凉意,像悬在头上的一把刀。
他若是再多说一句,自身难保。
商榷安:“谁都不许动她。”
他视线里的寒意冰冷刺骨,如同棱锥,在场的人都收到他的警告。
“那你说如今怎么办?”濉安王:“你打算如何解决?”
商榷安未曾回应,而是在李侀说出这些话后,看向门口呼声不断的位置,商榷安侧身,拾起门外的雨具,忽地朝那个方向走去。
下属紧紧跟随,“大郎君……”
商榷安:“打开大门。”
枕戈惊骇,“大郎君!”
商榷安容色坚定,一如孤身一人从他乡闯入京都一样,“打开。”
濉安王府外,官差好不容易拨开人群,只差挥刀相向,方才从当中挤进一条路来。
而雨水即使弄湿了这帮人的衣服,依旧掩盖不掉嘈杂的动静。
“放人!放人!”
“京都枢密院密使为官不仁,欺辱孤儿寡母,抢夺民女!”
“枢密院密使乃濉安王的长子,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岂不是包庇自家人,良心何在,这世上可还有公道可言!”
“来人,都听听这位妧娘子的母亲弟兄如何说的。”
平氏:“我乃被商密使掠走的女子的阿母,我阿女早已与锦瀚郡王有了婚约,二人两情相悦,婚事早已定下,吉日指日可待。”
妧酨:“我阿姐的定亲夫婿是锦瀚郡王,他们早在他人目睹下签订婚书。”
“不是商榷安!商榷安不是我姐夫!”
妧家的下人:“那日商密使来掠走我们大娘子……”
濉安王府的门被打开。
在妧家的人逐一控诉商榷安的恶行时,作为罪魁祸首,商榷安从府里出来,他撑着一把伞,俊如修竹,亦有风骨,背后是眼睁睁看着他去阻挡呼声的王府众人。
难以想象这样的人物竟会做出十恶不赦事。
台阶下不知打哪儿而来的百姓,以及妧家的人在他出现后,都涌了上去。
平氏与儿子颇有些愣怔迟疑地看着骤然现身的商榷安,他们在他出现的第一眼莫名觉得熟悉。
他看他们的眼神,仿佛曾经认识过他们很久,而不是才有过几面之缘。
“你不是我姐夫……”
妧酨愤慨难当,曾经懦弱如斯,狼狈不堪,而今也敢冲他义愤填膺,挥起拳头:“你放了我阿姐,你把她关到哪儿去了!”
不被承认,不再像上辈子那样,视他为妧枝的丈夫。
这样的场面,再次回击了当初自视甚高,与妧枝撇清干系的商榷安。
平氏也拒绝认他当女婿,痛哭流涕,“我女儿是清白的呀,你怎可将她私自掠走,毁她一生!你怎么配,怎配与她相守……”
妧枝说得对。
没有人会信他娶过她,和她结为夫妻。
那辈子不过是一场梦,一个振翼,就如涟漪化开,消散了。
“常珽真是不惊人则以,一惊人就有如此手段,不愧为后起之秀啊。”一辆马车中,坐着两道身影,薛瑥甫今日不在朝上,轻拨门窗,往喧闹之处眺望。
他与历常珽都看着濉安王府外面那道被群起而攻之的人影,一个不含表情,一个面带一丝笑意。
“你如何肯定这般就能令商榷安放人出来?”
历常珽敛眸,抬眼,再度看向宛若笑面虎的薛瑥甫,“只要他一日待在濉安王府,他父亲就不会允许他将任何麻烦牵连到家里来。且宰执不是已叮嘱下面百官,一齐弹劾商榷安,今日我等都不再朝堂上,濉安王和他又被困在府中,圣上又要如何去平百官之愤怒呢。”
“你倒是胆大,为了红颜一怒,竟不怕遭他们的报复。”
历常珽:“他欺人太甚,我此举不过是为了救人。”
他盯着薛瑥甫,“还有妧枝,我说过,我可以站在宰执这边,亦能为太子助力,但是妧枝,宰执不可动她。”
薛瑥甫似是陷入沉思,嘴角的笑意莫测,“可怜我那明烛,不过是和一个有妇之夫相好,就被人废了双腿,耳聋眼花,成了哑巴。她的事还被前夫家知晓了,而今还想找上门来要个说法。”
“宰执别忘了,她与妧嵘私通,妧嵘的妇人和子女何其无辜。”
“对对,所以损害了她名声的人,总该付出些代价。”他注视着撑着伞遭受非议的商榷安,犹记得这位与他作对多年的年轻臣子,才是他的心头大患。
历常珽在势头闹得差不多之际,不再与薛瑥甫说话,而是从马车上下来。
该他在群龙无首时,领着众人向商榷安讨回他的阿枝了。
雨水在商榷安出来不久后,有逐渐暂停之势。
屋檐下的水珠如水晶坠落,啪嗒打在油纸伞上,在轻盈的脆响声中炸溅成花。
静谧声随着历常珽的到来,重新变得热闹起来。
平氏与妧酨如同看到希望,在商榷安眼中将历常珽视为依靠,“姐夫……”
“常珽啊。”
历常珽站在他们二人身前,与商榷安四目相对,这般近距离打量,比在马车上时要更加清晰。
成为众矢之的的商榷安身边仅有下属护着,濉安王府内的人都在门内袖手旁观着,他们夹在中间,与历常珽等人相比并非一个量级。
人多势众,也就显得他们越发薄弱。
“你该放人了。”历常珽长话短说。
商榷安看着今日特意来围攻濉安王府,尤其来声讨他的众人,那么多双眼睛或愤怒或别有居心,又或幸灾乐祸地看着他。
像是要扒掉他一层皮,最好能分吃到这位身居高位的郎君身上一块肉,方能感到除之而后快。
他没有一丝惧意,好似早已习惯,“我不会把她让出来的。”
妧枝恨也是他,爱也是他,商榷安总要在她心上占一样。
否则他就什么都没有了。
历常珽:“事到如今,你还要死不悔改?你掠走阿枝这么久,可知她阿母有多担忧,商榷安你太自私了,阿枝根本不爱你。”
“……”
“你自己瞧瞧这些眼睛,你惹了众怒,身为朝廷命官,你该为江山社稷负责,做好你的分内事,可你如今乱用私权,还命人闯入我的郡王府,夺走我的未婚妻。你敢不敢扪心自问,你可有尊重过她的意见?”
面对质问,商榷安仿佛心如止水,“那又如何。”
历常珽面沉如水。
与之相比起来,商榷安依然泰然自若,镇定之极。
“我不需要她爱我。”一点恨,或再多一些,也是能过得很好的。
“放人!”历常珽懒得再与他掰扯,商榷安执迷不悟,他不应再浪费时辰,今日他来此的目的就是为了将妧枝彻底解救出来。
话毕,不等商榷安反应,历常珽便挥手示意,如同得到命令,众人蜂拥而上,就要冲进王府。
而王府的下人以及看护早有准备,纷纷拿起武器抵挡在门口,不让他们进来。
“住手!”
“都站住!别动!”
危机之时,一道声音冲破两边对峙,“阿母,常珽。”
妧枝的身影忽而出现在前庭,商榷安骤然眼神一变,周身气势凌厉如霜,“谁放娘子出来的?”
书行居的下人紧跟着妧枝,婢女一直想上来将她拉走。
而濉安王道:“是我。”
他对商榷安说:“榷安,迷途知返吧,你只是一不小心犯了错,鬼迷心窍。快将别人的女儿,还回去吧。”
他又对众人道:“诸位,都是误会,榷安乃是知书达礼的人,又岂会真的掠夺无辜女子,他不过是心存爱慕,挽留妧娘子在府上做客罢了。”
书行居虽是商榷安的居所,却始终不是禁地,濉安王命亲信亲自走了一遭,彼时院中并没有商榷安的下属在,下人只能眼睁睁看着妧枝被请出去。
而被诸多眼睛看着,妧枝大步走向平氏等人。
她不出来还好,一出来众人便叫嚣着要放她走,此时雨停,街边巷道,就连官府的人也都在帮忙伸张,维持秩序。
就在妧枝要越过商榷安,往家里人靠近时。
商榷安阒然挡在她跟前,但历常珽一早就防备着他会阻拦有所动作,于是与带着随从与商榷安的人对峙起来。
也就这刹那间,他只来得及拽住妧枝的衣角,令她回眸惊讶却又了然地看着他。
“不要走。”商榷安固执朝她挽留。
他可以不顾在场的这些人,将她带回书行居,将这些闹事的通通送入牢狱。
“妧枝!”他语气凝重。
“不要。”他摇头。
可是妧枝只讶异了一瞬,便没有感情地瞥了他一眼,笑意收敛。
她从商榷安手里扯回她的衣角,在那双沉默幽静,一眨不眨的眼珠凝视下,不含一丝犹豫的远离他身边。
第83章 尘埃落定。
“阿姐。”妧酨在妧枝过来后,立刻拉着她到一旁,与平氏将她护着,免得商榷安再碰到她。
妧枝再次脱困,为了不让她身陷旁人目光中被议论,于是很快给她戴上幕篱。
平氏:“快送你阿姐去马车上,我们走。”
妧枝被左右的平氏跟妧酨挡着,妧家的下人在前开路,就这样在另一边起骚乱时,趁人不注意往一旁溜走。
“大娘子,马车就在前面。”
“阿枝,小心脚下。”
妧枝:“阿母,常珽呢?”
平氏:“常珽交代,只消等你出来,就快些带你离开,剩下的他们会自行处理。”
今日官府的差役都来了,可见王府也不会当着所有人的面对外边的人动手。
妧枝在上车前,掀开幕篱,透过缝隙,对那边看了一眼。
她看到历常珽在与商榷安争锋相对,她没有忘记临走时商榷安看她的眼神,像受到了伤,没有一次像今日这样破碎。
她喜悦笑意全无,只有平静跟沉默。
坐进马车中,母女相互偎依,妧酨在旁时刻留意情况,妧枝没有再说话。
历常珽在余光看到妧枝和平氏等人顺利离开这里后,心中放松不少,他看着在濉安王吩咐下,甚至加入到劝阻中的王府里的下人,将商榷安等人挡住,不让他们去追。
而这时,一道劲风从一旁传来。
不知是谁,手持一根重棍从人群中挤出来,用力敲向商榷安的后背,落下沉重的一击,“去死。”
一个人动手,便有第二个。
枕戈阻挡不及,只见越来越多不知什么时候涌过来的暴民围攻起他们,而商榷安身上还有伤,被击中后背,那些棍棒又接连不断落到它处。
连带他们也挂彩不少,“住手!住手!”
“大郎君!”
“什么人,谁派你们来的,竟敢在官差面前行凶!”眼见商榷安遇袭,濉安王登时怒斥,“给本王将这些暴民通通抓起来。”
商榷安遭受到最严重的一棍,是从脖颈及后脑勺打下来,他防不胜防,只感觉一阵头痛欲裂的晕眩呕吐感传来,令他眼冒金星,腰身也弯了下去。
历常珽皱着眉,已在下属的看护拉扯下与他们拉开不少距离。
他带来的人不会弄这么一出,他的目的只为商榷安放人。
这般借机报复,可想而知,背后之人与商榷安定然有深仇大恨。
在撤退之际,他看到商榷安似是缓了过来,他抬起头朝历常珽看过来,俊秀的面容有一种被雨水打湿的惨白,瞳仁乌黑深邃,满身阴霾。
像落汤鸡一样可怜,他张着唇,似是在问:“你满意了?”
妧枝已经彻底从濉安王府离开,今日的事,闹得这样大,风言风语定然很快传遍整个京都。
所有人都会将这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能让位高权重的商密使能堕入泥潭,狠狠栽个跟头,名声抹上一道污点,也就只有莫名令密使大人执迷不悟的她了。
朝堂之上,圣人坐在高堂之处,居高临下俯瞰争闹不休的朝臣。
以薛瑥甫为首的一派,对未能出现在这里的枢密院密使失格一事始终不肯罢休,“朝议百官都应在场,商密使却连告假都没有,也未有分毫请示,就不将此当一回事,他这是不将公事放在眼里,无视圣上,冒犯天威。”
也有臣子帮其说话,“也许事出有因,商密使被困住了呢。”
“濉安王府外面闹了一场笑话,罪证确凿,其私藏他人议亲的未婚妻,品行堪忧,连京都百姓都有所耳闻,这简直是堕了我们百官的颜面。这让我等今后出去,如何面对百姓?”
“圣上,商密使虽清除乱党有功,可功不掩过,他这般是让我们做臣子的,失信于天下,还请圣上对他加以惩治,以肃纲纪!免得乱了朝中清白刚正的队伍。”
“臣主张对他进行彻查,且妧嵘下狱,是否有公报私仇之嫌,目的是为了霸占其女儿……”
“圣上。”
“圣上……”
不断有臣子站出来请愿,希望圣人能清剿商榷安,放眼望去,近乎占了一大半,而小部分臣子则为了明哲保身,即使另有想法,也都静观其变。
“……”
王府中,在热闹了一上午后,宅内外终于人潮散去恢复清净。
偌大的院子里,受了伤的商榷安正在重新接受包扎,大夫为他清理腰上伤口,不知被谁捅到了伤处,之前稍微愈合的口子又重新裂开,迸出血来。
后脖颈有一道被棍棒划伤的破皮的痕迹,红肿且微微透着青紫,商唯真捏着帕子,红着眼眶在旁忍不住落下泪珠,“阿兄,你怎么这么傻。”
她不满地瞪向同样受了不少皮肉伤的枕戈等人,“阿兄都伤成这样,你们就任由那帮人打他?”
枕戈惭愧低头,与其他下属闷声不说话。
当时人多,他们府里的就在袖手旁观,大郎君也不肯躲,似是非要发泄心中那点戾气不满,竟硬生生挨了好多下。
他们即使使出铜墙铁壁,也阻止不了那么多涌上来的利器。
商唯真对商榷安如今落得这般田地心疼不已,妧枝一走,阿兄如失了魄一般,更加寡言少语,竟不惜这般虐待自己。
在大夫为商榷安上好药后,商唯真坐到床榻旁,挨着闭上双目面无表情的商榷安,恨不得代为受过。
她打量他身上的伤,轻声愤然地说:“值得吗阿兄?何必再为一个不在乎你的人感到留念?你对她就算千般万般在意,这些时日她可有将你放在眼里?都是别人。”
商榷安还是没有动静。
而商唯真更加心疼,伸出手犹豫,像是在想要还是不要去触摸商榷安身上的伤。
她还是颤颤摸到他腰上,那里是她所见商榷安身体伤口最狰狞的一次。
留下的都是刀口,可见对方下了多大的狠手,商唯真喃喃念道:“她怎么这么狠,她怎么这么狠?”
“……”
妧府,阔别多日,妧枝回到家中。
下人按照平氏吩咐,将大门紧紧上锁,最近除非熟人上门,或是外出买菜,方能进出,其余时候都不打算把门开着,给人机会进来。
妧枝便是几次在这种不设防中被掠走,如今为了她的安危着想,亦为了防止濉安王或是商榷安报复,平氏都没有让她单独一个人。
府里安排了下人守着,妧枝身边也有弟妹陪着,总之不会再给机会让商榷安得手。
“阿枝。”
历常珽来到妧家看望她,二人重聚,妧枝换了一身常在府里自己的衣裳,没有束缚,即使素容也十分清艳。
一见面,历常珽便将妧枝抱紧。
二人身边没有别人,妧枝安心地靠在历常珽的胸膛,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交流,而是用心感受彼此。
过了良久,历常珽才问:“你怎么样?”
他知道近来妧枝被囚困在商榷安身边,肯定是不尽人意,但还是问了。
妧枝掀起眼帘,看着担忧她的历常珽,柔声道:“我经常想起你,以为会再也见不到你。但我知道你会来救我。”
历常珽将她搂紧:“我犯了错,太自以为是,以为把你带回郡王府就能保你安然无恙,没想到……”
他想到此便愧疚万分。
妧枝轻抚他的眉眼,安慰说:“已经过去了,这不是你能掌控的,往事不要再提。”
历常珽只能道:“没有下次了,阿枝。以后,我都不会让他带走你。”
妧枝轻轻点头。
二人在房中相互宽慰问候,一直到平氏来到房门外,敲门来问:“阿枝,常珽,可都说完话了?该出来用饭了。”
黄昏之下,整个妧府弥漫着劫后余生的宁静。
在饭桌上,平氏看着正在相互夹菜的两人,心中有着说不出的熨帖,她所想的女儿的幸福便是有这样一个有担当有责任的男子能照顾女儿,而不是像那位那样,出手便是阴晴不定的手段,总是叫人提心吊胆,不大安定。
“此次回来,多亏了常珽相助,才能让阿枝全身而退。”平氏举起茶杯,“实在不是如何感谢你才好,这次就以茶代酒,让我这个做阿母的敬你一杯。”
历常珽:“世母客气了,阿枝这般遭遇,也是我的失责,是我没照看好她。你们不怪我就好。”
妧酨道:“常珽阿兄才是客气了,若不是你,我与阿母定然求救无门。我也敬你。”
桌上因妧枝平安归家的气氛正浓。
倏地平氏问:“这次这般做法,虽好可是架势太惊人了,王府那样的地方,闯了当真没事吗?会不会于你不好?”
妧枝也看向他。
她尚且不知历常珽是怎么做到这些的,应当也十分凶险,欠了许多人情。
历常珽在桌下安抚的与她牵着手,对着平氏实则看着妧枝道:“世母放心就是,这都是我应当做的,都在我分寸之内,邪不压正罢了。”
平氏点头,“那就好,那就好。”
思及薛瑥甫那边,历常珽想了想,还是没有交代出与他做了什么交易。
妧枝帮他在喝完的杯子里重新斟上一杯茶,接着又听平氏道:“有件事我想了很久。”
“既然阿枝已平安归来,你们二人在一起多有不易,我担心恐生变化,你们二人的亲事,是不是也该提前了?”
历常珽与妧枝相视一眼,只听他道:“的确,我早有这般想法。”
他们二人迟迟未成亲,就代表一日不会安定。
只有妧枝真正嫁给历常珽,也许这场闹剧方才尘埃落定。
不日,甘府代表郡王府的长辈,前来定下成亲的吉日,历常珽和妧枝本意都想从简,但日子和规矩都不可废,即便再快,也得准备上一个多月。
也是在临近婚期时,妧枝听说了朝堂之上传的沸沸扬扬的言语。
那消息惊天动地。
在历常珽如常来到妧家的那日,窜入他们耳中,“枢密院密使被贬了……那商榷安被圣上打发走,不日就要离京。”
“贬的好啊,如此作恶多端,多行不义必自毙!”
“他还掠走我家娘子,真是苍天有眼,皇天不负有心人。”
“谁叫他为官不仁,这下好了,自作孽不可活……这京中少了一大恶臣,是多少人之幸事。”
“……”
妧枝初时微讶,在听了片刻后,与历常珽相视那一刻,复杂的情绪在旁人你一句我一句大快人心的称赞中,由急到缓,由缓到慢,逐渐沉淀下来,变得平静。
虽然知晓与她有关的人和事,甚嚣尘上,但这么久,回到妧家的日子她并没有等待商榷安的报复。
她甚至已经许久不曾听到此人的名字,久到她以为,他们的往事已经彻底沦为烟消云散的程度。
而此次,随着商榷安的离京远走,只怕他们之间的联系,终究落下帷幕。
第84章 庆功宴。
城门外,两辆轻简的马车出现在官道上,一辆装着行李,另一辆搭载着出行的人。
商榷安骑坐在马背上,目光望向后方的京都城门。
目光悠远深长,另一辆马车上,一个女子推开窗,商唯真从内里探出头来,紧望着马背上的身影,“阿兄,别再看了,没什么好瞧的。”
她似是不想让商榷安对着那个方向充满留恋,如今被贬路上,商榷安也应当对某个人大失所望,彻底死心才对。
那个人是不会来的,她或许在知晓商榷安被贬出京城,会与其他人一样拍手称快才是。
但商榷安未予回应,依旧在商唯真不满的视线中静静看了一会儿他离开的这座城,一直到身旁策马的下属再次出声提醒,“大郎君,离京的时辰不早了,再不走,就没法在下一个驿站歇息了。”
商榷安这才收回目光,他拉着缰绳将马调头,在商唯真愤愤不平念叨他的时候,“你可以不用跟过来,在外不比在京中的日子好过。”
商唯真却道:“除了跟着你,我还能去哪儿?你伤势未痊愈,我得照顾你。”
商榷安默然不语,眼窝明显更加深邃,挺拔的身骨都消瘦下去,整个人像失了剑鞘的利刃更加锋利。
他没有再在此停留,而是在众人目光中策马先行,飞驰了出去。
京都城内,对这日被贬的密使大人离京的消息,议论的热闹非凡。
且持续了不止一日,但即使再沸沸扬扬,风风雨雨,都与妧枝再无关系。
她如今正等待嫁期,在吉日来前,准备好自己的喜服,还有她出嫁后妧府交给妧酨妧柔打理的事宜。
弟妹已经长大,妧柔虽然还小,但在妧枝心中,聪慧的妹妹比平庸的弟弟还要能干许多。
这些日子妧枝都会将他们二人带在身边教导,历常珽也常来妧府,不见避嫌之说。
通常他们已经会看人眼色,知晓历常珽一来,就不会过多打扰他与妧枝,给二人腾出独处的空间。
“你又给我带了什么?”在无人打扰的厅堂,妧枝一眼就看到历常珽来后手里提的东西。
他经常在来看她时捎些好吃的过来,妧枝虽不贪嘴,却也十分乐于和历常珽在闲坐时吃喝玩乐。
她上辈子出嫁不算早,却很早就承担起照顾家里的责任,并不贪玩,加之后来出了许多事情,妧枝心性已经许久未曾像今日这般放松了。
历常珽牵着她的手,一起坐在椅子上,不期然往她手腕上套了一圈珍珠,“听说海上有座蓬莱岛,那边的渔女经常采珠,奇货可居,色泽更好。京中刚有商人送来了一批,很多娘子喜欢,我便买下来了。”
妧枝手上这串紫珠颇为雅致,更衬托出她的肤白细腻,她收到历常珽带来的礼,不光是为了这串珍珠,更是为了他的心意,笑容多了一丝甜蜜。
轻声道:“好了,又叫你破费了。但我很喜欢。”
她坐在历常珽身边,感到安然,这就是她一直期望的日子,有个相伴的对她一心一意的郎君,这辈子对她来说就是最幸福的生活。
妧枝头偏到历常珽肩上,靠着他,不经意谈起两人的媒人周老夫人。
历常珽道:“祖母最近又有些不好,但她说能撑到我们成婚那日,让我们不要过多担忧。”
妧枝这边出了这么多事,甘府并非不知情,朝堂之上也有甘家人里外迎合,帮助良多。
但她担心自己的身上的麻烦会牵连到他们,是以已经好些时日不曾登门拜访了。
妧枝:“怎么会这样,可有让大夫看过?之后怎么说?”
历常珽:“还是那些老话,让多加留意,能吃能喝就行,其他的,顺应天意。”
周老夫人的寿命本就是这辈子强求来的,已经比上一世多活了好些时日,能够在最后的日子里无病无痛的离开,就算喜丧。
妧枝感受到历常珽的低落,与他陪伴了一会,道:“那等什么时候有空,我去府上拜访探望一下老太君。”
“就瞧瞧,不多打扰她。”
历常珽知道她的顾虑,应声,“好,祖母见到你,一定会很高兴的。”
妧枝现在外,名声算不得好,未婚女子总惹来许多非议,尤其在事情过后,濉安王府也算经历了大方大浪,很快反应过来扭转京中说词。
“这一个巴掌拍不响,若不是有人不守妇道,勾引他人,如何会被这般对待?”
“是啊!她一个未婚女子,听说前后议亲了不止一个男子,怎么世上女子就她最为金贵?那么多好儿郎都不够她挑,还要挑三拣四?”
“听闻,那前任密使是最先与她议亲的呢,连婚书都有,只是不知为何二人中途有了误会,才告一段落。”
“那不就更有说头了?怕是原先议亲,想攀高枝,也许是被商密使识破,方才不想娶她!还说,她如今这位定亲的夫婿,就是在王府的花坞里,主动结识的呢。”
“啊这……”
“岂不是对刚才的话,一语成谶……”
这些歪曲的风言风语,妧枝偶尔也有所耳闻,却不肯放在心上,她早有预料世上总不会对她太过宽容,她已经过了一门心思钻牛角尖的年纪了。
旁人如何想她,与她何干,他们越不想她好,她却不受影响活得好好的,才是戳人肺管子,疼旁人心肝。
她不会浪费大好时光在这些多嘴多舌上面。
只是,还是有些例外。
……
甘府,周老夫人在略有些好转时,又生了一场风寒,于是卧榻数月,让恢复些许精神气的她又不禁倒下。
这些日子,虽未出门,但对京都里发生的事大多知悉。
尤其牵扯到历常珽,她日日都会问询一番,即使病了,甘府的人也不敢欺瞒她太多。
好在眼下雨过天晴,妧枝与历常珽上门来看她,周老夫人强打起精神来接待他们。
“祖母,不必起,我和阿枝来探望你,大夫说你眼下最要紧还是歇息。”
周老夫人还是被扶着坐起身,许久未见妧枝,她一如既往面露微笑,只是面容苍老不少,眉间微微发青,“阿枝来了。”
妧枝站在历常珽身旁,直到周老夫人让她上前,她才上前。
她心里悄悄松了口气,纵然她不太关心旁人对她的看法,但真正在意的人还是能影响到她半分。
不知周老夫人得知近来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是否会介怀她还和历常珽在一起。
“老太君。”
似是看穿她的犹豫,周老夫人还和以前一样,让她坐到床榻边,与她话着家常。
“家里可都还好?你阿母撑着家中,可不要太过劳累伤了身子。弟妹可都听话?”
妧枝点头。
“都好。”
周老夫人这才放心似得舒了口气,“那就好。”
说话间,她打量妧枝,正好看到她手上戴的紫珠手链,“这东西好看,十分衬你。”
妧枝老实道:“是常珽送我的,他的眼光好。”
周老夫人闻言,瞬间又流露出一丝笑,妧枝观她对自己好像没有太多观感不好的印象,登时少了许多不安。
“老夫人……”
“我素来听了一些传闻,但我知晓你不是这样的人,你与常珽能在一起有着诸多不易,今后也要多多相扶相助。要知道,祖母盼着你们好呢。”
妧枝面露感动,和历常珽相视一眼,再次点了点头,像周老夫人保证道:“阿枝定不负老夫人所望,会和常珽好好在一起。”
后来周老夫人又交代了些事宜,盼着他二人早日成婚,不到几句话便面露疲意。
妧枝与历常珽不好再多加打扰,于是从她房中退了出去。
站在门外,历常珽看出她与刚进门时神色不同,仿佛提着的心微微放下了,含笑道:“是不是以为祖母会怪罪你?”
妧枝难得窘迫道:“是有一丝压力,万一让她失望,我总是于心不安。”
历常珽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祖母不是是非不分之人,如若如此,当初就不会想撮合我与你了。”
妧枝并非不懂个中道理,但世上并不是所有人都像周老夫人那样,始终对她心存善意。
她与历常珽并排向外面走,这次她能得救,甘府的长公子甘贯轩在朝堂上也出了不少力,只是今日他不在家中,便没有与他叙旧。
二人在甘府坐了会客,妧枝便被历常珽送回到妧府。
如今唯一的威胁不在京都,连天都是晴的。
然而正当妧枝在历常珽陪同下进屋,却在妧家的正堂看到府里的管事,正在接引一位面生的客人。
历常珽一见到对方,便不自觉皱起了眉。
而对方看到他们回来,竟不需管事介绍,便朝着历常珽和妧枝走来。
“郡王和妧娘子回来了。”来人自报家门,“在下是薛府的管事,来此是承我们主家之命,来给郡王和妧娘子送帖子的。”
说罢,对方直接将请帖递到他们手上。
“还请两位过目。”
妧枝一听来人出自薛府,便与历常珽一样,目光微愣,然后神情淡了下来,仔细打量。
帖子的笔墨上,赫然提到了庆功宴。
“这是什么?”
薛府管事诚恳道:“我家主人有请二位到府上做客,为此次惩治奸臣庆功,这其中都多亏了郡王的功劳,听闻妧娘子在对方手中吃了不少苦,也想结识了一下女中豪杰,特来派我上门邀请,还请妧娘子同郡王一起前往赏光。”
“明晚酉时黄昏之后,静候二位光临。”
第85章 口舌之卑。
管事一走,妧枝目送他的背影离开妧府,忽而让府里的管事也下去,“以后薛府的人来,一概不接待,就说主人不在家,做不得主。也不要开门,听见了吗?”
妧府管事虽疑惑还是照办。
待厅堂里只剩她跟历常珽,妧枝问:“这是怎么回事,你……何时与薛府有往来?”
妧枝与薛府的关系早已势不两立。
历常珽也应知情,但方才薛家管事的话里,都表示出他与薛府有了联系。
历常珽看着妧枝,她没有生气,仅仅是表现出不解纳闷,想要了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妧枝猜测,“是不是为了救我,你与薛府做了交易?”
能让商榷安贬官离京,光靠历常珽一人力量还是太单薄了,他定然有所付出。
只是没想到会是薛府。
历常珽未料妧枝心思通透到这种地步,他喉咙卡壳,却感受到欣慰感动,但一想到薛瑥甫这次竟然会发请帖到妧枝手上,便觉得对方此举颇为不同寻常。
他只好将真相告诉妧枝,“你被困在他身边时,我去上奏,亦去了御史台弹劾,但都无功而返。”
“后来薛瑥甫主动邀我上门,向我打听有关薛明烛的下落,他知晓你父亲与薛明烛的私事,久不见女儿消息,便怀疑薛明烛出了不测。只是妧嵘已经身在狱中,他听说你在家中做主已久,于是怀疑起你来。”
“可是如今你家中只有你阿母和弟妹,我不想他们受到薛瑥甫注意,于是借机让他把心思放到濉安王府上,以此救你出来,为他除掉心头大患……”
朝堂势力不止一股,即便薛瑥甫为宰执,却也有不肯被他压制的臣子,濉安王虽近些年势弱做派温和,但他一直怀有抱负,且又有商榷安在,即便父子不和。
在外人看来,他们始终是一体的。
妧枝沉默,她知道历常珽能将她从濉安王府带走的程度,定然难如登天,她怪责不了他的做法,朝堂之上亦不是他能说了算。
关键时刻,与薛家交往,无可厚非。
只是妧枝轻问:“薛明烛,被救回去了?”
她还记得当初在私宅里发现她的模样,那副惨状被薛家带回去,也就说明那边极有可能知情薛明烛的下场是谁做的。
历常珽握住她的手,安慰,“她眼下状况并不好,听大夫说身子虚弱亏损许多,各方五官四肢体感都弱于常人。”
只要妧枝不出现在她面前,薛明烛便指认不了妧枝曾经对她做过什么。
可如今薛家登门,薛瑥甫执意派人请他们做客,这次是历常珽恰好与妧枝同一时刻出现。
那万一下次,家中只有妧枝和平氏他们呢?
“这次庆功宴,应当是与他一派的同僚组织的,他虽派人来请,但你可不必去,我来安排就好。”
不管薛瑥甫出于什么目的,历常珽也不想妧枝去薛家,于是做主拿过她的帖子,要帮她回绝了。
但妧枝在他动手时忽地抓住他的手,“我若不去,岂不是引得薛府那边不满?一次可行,第二次第三次,只怕那位薛宰执会怪罪下来。”
“不要给了他怪罪我们无礼的机会。”不要让对方抓到他们任何把柄。
历常珽从妧枝眼中看出她的心思,她竟反过来安慰他,“就算我去也没事,若是还有外人在,总不可能他们会当着你的面伤我。况且,薛家没有证据,证明薛明烛出事出自我手。”
若有证据,也不会这样百般试探了。
历常珽倏然静默,妧枝一向有自己的主张,她并不是那等坐以待毙的人,“是我考虑不周了。倒也好,有我陪你,不会让你单枪匹马就去……”
历常珽许下承诺,在天黑以前他从妧家离去,与妧枝约好等明日酉时之前就来这里接她,二人一同前往薛府做客。
这夜妧枝没怎么睡,她归家多日,心里一直很安宁。
但是今晚她在榻上多了些辗转反侧。
鼻息间仿佛总能闻到一丝另外一人的气息,被置身桎梏在一个炽热而坚实的怀抱。
对方的第二道呼吸声,有时很重,有时很轻。
在习惯了与她同榻而眠后,每当妧枝从他怀中醒来时,昨夜一晌贪欢的对方鼻尖总会抵着她脖颈,有时会换做后背,令她的肌肤一阵凉一阵热。
那能溺毙人的拥抱如今已经远离,妧枝在暗中睁开眼,果然一切都是幻觉。
她只因即将去到薛府做客,而倍感压力。
到了第二日,妧枝气色果然不是很好,她睡得太晚,多梦且杂乱,光怪陆离。
于是只能往脸上扑些粉,上了一些妆让自己看起来好过些。
酉时的前半个时辰,历常珽如约过来早早来到府上接她,妧枝提前同平氏说过,今晚将与历常珽去旁人府上做客。
只是未提是宰执府,即使说了薛家的名头,平氏亦察觉不出异常。
她不懂其中瓜葛,而今薛瑥甫要是只将敌意放在她一人身上到没什么要紧,若是连累平氏他们为难,那才是大祸临头。
薛府。
整个巷落都住着勋贵人家,薛府沉积多年,家什也极为丰厚,薛瑥甫在家设宴,邻里竟都上门争相拜访。
妧枝和历常珽来到他府上时,看到那位老者身边围绕的一群客人,方才意识到今日于妧枝来说,许是鸿门宴,可于他们这些大人物,不过是平日最寻常不过的一次宴酬寒暄。
也许,薛瑥甫更未曾将她放在眼里。
“常珽来了。”
听到下人来报,被宾客簇拥着的薛瑥甫等人瞬时朝着妧枝和历常珽看来,夜色虽暗,但薛府宅内灯火通明,即使在室外的院子里,也都将四方角落都照的清清楚楚。
妧枝在历常珽身旁更是暴露无遗。
“宰执,诸位大人也在。”
历常珽带着妧枝过去招呼,众人打量着他们,尤其妧枝。
薛瑥甫道:“这位,想必就是传言中的妧嵘之女吧?”
话说,瞬间人们的视线停留在妧枝身上。
历常珽闻言,代为说道:“这位是妧枝,亦是我的未婚妻。”
这般表态,相当于回应了薛瑥甫意有所指提到的“妧嵘之女”,谁不知妧嵘如今是罪臣,关在狱中生死难料。
擅于看碟下菜的官场众人,自然会在妧枝身份表露出来后对她施以眼色。
只有这般道,才能令人将目光转移回到历常珽身上。
妧枝在旁简单行礼后,被历常珽护在身侧,薛瑥甫示意道:“今日宾客众多,我与诸位大人说好,就在此处谈古论今,至于妧家这位小娘子,她是女客。就在屋内待着吧,让我家夫人她们招待就是。”
提到要将她与历常珽分开,妧枝朝着院子另一处,亮着光的内室望去。
外面婢女守候,而屋中看着也不止一位女子,从窗户处瞧,可以窥见她们桌上也摆了不少丰富的瓜果吃食。
妧枝和历常珽相视一眼,只听历常珽道:“阿枝见外,有些惧生,还是让她就留在我身边比较好。”
薛瑥甫睇着他们片刻,倏然一笑:“常珽还真是护花之主啊。我本还想让我夫人为妧娘子引荐一下其他夫人,既然这般生疏,看来只能作罢了。”
说着摇了摇头,似是颇为惋惜妧枝不去与那群贵妇人凑做一堆。
曾在濉安王妃身边,跟着应酬交际的妧枝如何不能敏锐察觉出薛瑥甫话底的含义,可在场的臣子无一不是比历常珽年长的。
即便是夫人,也都一样。
即使妧枝去了又如何,已经熟悉的妇人们不一定能接纳的了她。
薛瑥甫这般激她,妧枝始终垂眉低眼,平平静静,不想给自己和历常珽生事惹麻烦。
但光她一个女子,留在男子堆里也不是什么好事。
在薛瑥甫招呼大家重新就座后,宣布道:“既然宾客已至,那就开席吧。诸位今夜,可在我薛府,不醉不归。”
说罢,便有薛府安排的舞姬和乐师上来为众人献艺。
既有歌舞相伴,又有美酒佳肴,薛瑥甫邀请来的宾客都兴致大开,情到深处,酒过三巡,说出的话,难免越来越百无禁忌。
妧枝与历常珽始终在薛瑥甫安排的位置下,低调而平静的坐着,听着他人议论这次朝堂上的风波。
“商榷安离京数日,被贬出城的事,消息下来当日我还不大肯信,没想到圣人这次当真愿意痛下狠手,斩去右臂……”
“只怕此次贬黜是重罚轻放,再过月余又给他调回京都。”
“呵,说的容易,他以为京都是他想回就回的?此次贬黜三年为期,若不能任满,如何能服众。”
妧枝亲耳听见他们议论这个离她远去很久的名字,即便当时未能亲眼所见商榷安离京的场面,但也能从眼下这些臣子讥嘲讽刺的议论声中感受出官场凶险。
就在此刻,就坐在他们附近的人中,似是目光一瞥,看到她与历常珽坐在一块,却如同贞洁烈女沉默寡言,不惹事生非。
偏偏旁若无人一般,更加讨嫌,“你可知这次扳倒那奸臣这当中还有人出了不少力?”
说着,同伴向对方使着眼色,朝妧枝看来。
通明的灯笼下,年轻标致的娇丽女子被晚风包裹,静坐在椅子上,瞧着秀婉可人。
“就是她,锦瀚郡王的未婚妻啊。”
“就是她被奸臣掠走,听说是私藏在他居所内,也不知如今清白可还在?”
“孤男寡女在一起,定然是日夜同寝,清白早失,”说话的人带着酒气,浑然不顾还有他人在场,直接鄙夷道:“要我说,都失了贞洁,还何必要娶?送给我都不要!”
寂静的风里,将这些人鄙夷的话送进妧枝耳畔。
她静静看着这些酒后便丧失了礼仪的臣子,透过丑陋的面孔和打量戏谑的目光,看到了混杂在当中的老者,薛瑥甫。
这位笑容斯文得体的老人,为了女儿报复,任由在场的臣子口不择言攻讦别人的未婚妻。
这就是薛明烛的父亲想给她的难堪,甚至他不屑一顾自己去动手,就想让她在他人口舌中自卑低下头,无地自容。
第86章 在意。
这些日子妧枝回到妧家后,她和历常珽之间并未细提被商榷安掠走后发生的事宜,先前不曾,如今更不曾。
只要历常珽问,妧枝亦不打算隐瞒商榷安对她做过的事。
她的确是失去贞洁了,但就好像有着默契和逃避一般,历常珽并未追问,甚至没有想要从她口中探知那些不为人知的过程。
而今即便有可能猜到的真相,被旁人谈笑讥嘲着说出来,忽地一声响动,只见历常珽赫然起身,连撞倒跟前的茶桌都不顾,便走向多嘴多舌的同僚,拽住对方衣领在众人惊呼声中挥出一拳,“常珽!”
薛瑥甫见状叫住他制止。
更多人出来劝和道:“历大人,同朝为官,不宜生事啊!”
“历郡王,这可是在宰执府上,怎可对着同僚大打出手啊!”
“快将他们拉开,快快……”
妧枝也愣住,像是未曾见过历常珽这样一面,她担心那些人拉帮结派暗自对历常珽动手,于是上前赶到他身边,看看他与人动手后有没有伤到哪儿。
只听历常珽沉声对着咒骂他的臣子道:“我今夜携未婚妻登门做客,不是想听你在此大放厥词,恶言相向的,两位大人若是下回还敢在我与阿枝的面前出言不逊,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耻辱!也是上年纪的忠厚之辈了,怎么还与年轻人计较!”
“我看他们是酒喝多了,神志不清了,常珽别与他们见怪,还是带着妧娘子重新坐下去吧,这边我们来处理。”
也许是被同辈之人说的面红耳赤,感觉羞辱,被点名的两个臣子在瞧见妧枝也在此后,借着醉酒的名义,登时喷着酒气指着她道:“什么叫出言不逊,谁人不知你这位娘子已经是旁人用烂的货色?”
“又不是贞洁烈女,你还护的这么紧?既然不服气,有本事去找真正污了她清白的人算账去,你与我们呼喊什么?!”
“我们说的哪句不是实话……诶,你!”
只见一壶滚烫的茶水,倏然被一只玉手揭开壶盖,朝着口出恶言臣子泼去,吓得旁边还想劝和的其他人眼疾手快躲到一旁,只剩那两人遭殃。
然而作出此举的妧枝被所有人惊讶无比地盯着,全场除了对方哀嚎,只剩寂静。
“你!”
妧枝看向为首站在人群中,却一直袖手旁观的薛瑥甫,“宰执大人,身为百官之首,不打算管管朝中大臣,是想任由他们对着无辜的同僚和一个无辜的女子恶意中伤?这莫非就是朝臣的风气?”
经由她出声,看了太久好戏的薛瑥甫终于开口,“快扶两位大人下去,处理干净。”
那人还想再骂,都被旁人呵止住。
“噤声吧,宰执发话,莫要惹他不悦!”
薛瑥甫对妧枝和历常珽道:“莫要见怪,今夜是他们失礼了,常珽,带着你的妧娘子请坐,用些茶点,切莫与他们计较!”
话语中,已窥听出对方虽然好言相劝,却是更多想让妧枝他们不要在意,已然是偏帮了另一方的意思。
只是方才,历常珽已经呵止了同僚。
而妧枝又来动手,而今再不好当着其他臣子的面,追究薛瑥甫是不是不分黑白,要这般和稀泥。
且他们还在薛府,妧枝发作过,再有不满也只能看向历常珽,还暗自扯了扯他的衣角,让他消消气,以免继续得罪薛瑥甫对他不利。
下人前来收拾残局,历常珽看了眼妧枝,做主道:“扰了诸位兴致,恐有不便,我与阿枝就不打扰诸位了。”
“阿枝,回家。”
当着薛瑥甫的面,二人告辞。
从庭院里离开,妧枝回头望了下背后的宴席,下人还在洒扫,宾客已经回坐,而薛明烛的父亲还在高深莫测地注视着他们,像是再说,此事轻易不会了结。
妧枝有了一丝更不详的预感。
回去路上,历常珽与她都没怎么交谈,除了妧枝问过历常珽在动手时有没有受伤,其余时候历常珽都在沉默,而妧枝目光总看向他,却犹豫着该不该打扰。
到了妧家门口,历常珽照常送她进去。
在踏入通往正常的石子小路时,妧枝忽然道:“若你想知道我在他身边发生了什么,我也可以告诉你的。”
历常珽若是想问商榷安有没有碰过她,妧枝都不打算隐瞒。
她仰头朝历常珽看去,却发现他一直复杂地凝视着她,眼中有着悔恨愧疚,更多的还出现一丝愤怒。
然而在妧枝的目光送过来时,历常珽竟有了一丝短促的回避,“何必在意他人说了什么?我并不想知情,阿枝,你不必说的。”
妧枝:“……”
他们之间,从开始就像君子之交,温柔体谅,历常珽不是那等孟浪之人,体贴宽厚。
做过最亲密的,也只是和妧枝抱在一起,他守着礼仪,妧枝也想在新婚之夜行夫妻之礼。
可到底还是被人从中作梗,破坏了这样的期望。
时至今日,妧枝一直犹豫要不要道出她已非处子之身,而历常珽却逃避不想计较此事。
是逃避还是不想面对,妧枝安静下来,不再言语。
而似是不想让她伤心,历常珽走上前来,握住她的手,“我送你回房间吧。”
到了房门口,妧枝看着历常珽抓着她的手,动了动。
她主动抽离,体贴道:“好了,不要送了,天色不早,你也快些回府吧。”
若是往日,妧枝一向主动,还会说笑,让他在府上去弟弟妧酨那借宿一宿。
但今日两人都知晓彼此不太对劲,或许都需要冷静一下,但历常珽在妧枝将手抽走后,却站在原地不动了。
他艰涩而歉疚地道:“我没有别的意思,阿枝,你恼我了吗?”
他非是嫌弃妧枝,曾委身于他人,即便如此,妧枝也是被迫的那个,而是……
若要谈及这个,就代表着他是怎样无能无用,让自己的未婚妻被他人夺走的,旁人的言语,都如针扎般提醒着他,愤恨与怒火更让他难以面对自己。
所以他希望妧枝不要再提,过去就当它过去。
历常珽挡在房门前,意在与妧枝解释清楚,而妧枝却道:“若我真是他们所说那样不清白了呢?若这般的言语时常出现在你我当中,有一次便有两次,若回回让你愤怒难当,你能不在意多久?”
若无薛瑥甫示意,那些人绝不敢当着他们的面那般无礼。
他抓住的是妧枝的把柄,失了清白的把柄,妄想让这样的裂缝致使二人分离。
“阿枝。”
眼看妧枝要关门,历常珽飞快拦了一下,面露惭愧,诚恳道:“我并未放在心上,你信我。”
他若真是那等在乎名节的男子,早在妧枝第一次出事时便退避三舍了。
但妧枝俨然心中有了芥蒂,或许难过自己那一关,觉着对不住历常珽,并不肯相信。
“我知道了,今夜不早了,你也该累了,快回去吧。”说着,她拨开历常珽搭在门框上的手,将门缓缓合上。
妧枝进了屋,历常珽还站在她门前,像意识到他错了般,痴站着,一直到屋内熄了灯,他才迟疑地转身离去。
翌日一早。
妧枝晨起,坐在桌前,平氏罕见看她心绪不比往常精神,疑惑问:“你这是怎么了?这些小菜你以往最爱吃,今日怎地一点都不动了?”
妧枝淡声道:“胃口不好,阿母不必担忧。”
平氏:“可我听闻,昨夜常珽送你回来,你二人是不是闹了什么别扭?”
早上她听下人说起锦瀚郡王,历常珽是失魂落魄从妧枝院子中离开的。
这方一波一平,平氏不想风波再起。
二人婚期将近,可不要再出变化的好。
妧枝没有回应,她与历常珽的干系,也称得上是同甘共苦过来的,一时间闹了别扭,家中下人察觉到并不意外。
只是她不想与平氏谈论太多,她唯一庆幸的是她没有因此怀孕。
平氏最后劝道:“常珽对你多加体谅,他对你是真心实意,阿枝,就算再有不满的事,也不要往心里去。”
妧枝听进了心里,她实则也思索了一夜,只有历常珽才能让她因旁人的话而不舒服,担心焦虑。
她失身的事,换做任何男子,都会难以释怀。
而历常珽陪她走过这么多日子,她不该因此和他伤了和气的。
到了饭后,妧枝用过早食,又回房梳理了一番,一个时辰后便从妧家出了去。
妧府的车夫坐在外头,问:“大娘子想去何处?”
妧枝:“郡王府。”
话落,马车向着繁华大街驶去。
半刻后,郡王府的管事迎着妧枝进门,恭恭敬敬道:“妧娘子来了,郡王一早便去上朝了,还未回来,他叮嘱若是娘子上门,可在他卧房中等他。他很快就会回来。”
有了上回的失误,担心妧枝出事,这回妧枝走到哪,管事便跟到哪儿。
身边总要有人看着,免得出现意外。
并不介意多了一双眼睛守护着,妧枝熟门熟路走进去,“那我就在此等他。”
到了近午,府里的吃食都摆了满桌,婢女精心伺候,管事听候吩咐,妧枝也从历常珽的书架上翻阅了一两本古籍。
等下人来禀告,历常珽回来后。
妧枝从房里出去,走到前门迎接,然而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历常珽前脚刚到,后脚便有人与他一起进来。
此人并不面生,还曾在妧家见到过。
“还请郡王莫要推辞,这次宰执念及昨夜宴会上招待不周,这才让我前来代他赔罪。”
管事招招手,“还不快来见过郡王。”
只见从大门外,忽然走出两位容貌姣好,玲珑姿态的女子,上前向历常珽行礼。
“此二女性情温厚,善解人意,”特意看了眼不远处的妧枝,薛府的管事说:“必不会招惹是非,且都还是一张白纸,请郡王笑纳。”
第87章 病倒。
“见过郡王。”
那两个身段容貌都不俗的女子来到历常珽跟前,在妧枝注视下露出动人含情的笑,羞涩地往历常珽身边靠近。
历常珽倏然皱眉往一旁躲开,随即抬眸朝妧枝惊讶而在意地看过来,“阿枝!”
薛府的管事顺着历常珽的方向,将目光落到不远处注视着一幕的妧枝身上,“妧娘子也在呢。”
“宰执奉我前来给郡王为昨夜之事赔罪,还请妧娘子体恤。”
历常珽沉声道:“把人带走,这份赔礼本王不需要。”
薛府管事还在谦虚,“郡王不必忧心,此二人都是干净出身,且贴心懂事,不会为郡王惹来麻烦。若是不喜欢,放在府中角落里也好,让她们自个儿待着就是。”
“她们琴棋书画都略通一些,可比一些不懂事的女子要强许多……”
“来人。”历常珽不悦吩咐,既然劝不听,只能命府里下人将其赶走。
“郡王?”薛府管事见历常珽动了真火,终于见好就收。
“既然郡王不肯接受宰执好意,那在下只好就此回去复命了。”
“……”
忽而,只听背后传来一道轻盈的脚步声。
妧家的那个女娘不知怎么越过历常珽,来到他们身后。
“薛宰执也是一介文臣,原来在安抚下官上面,竟也只会这些靠美色拉拢人心的手段?”
她走到薛府管事身后,在对方诧异扭头时眼神炯亮,与其面对面,忽地压低声响,“你可告诉你们主家,即便他送来十个百个女子,我也不怕。想折磨我?那就试试看。”
明知历常珽有了未婚妻,妧枝还此地。
当着她的面,薛府管事还敢这般明目张胆要给历常珽塞人,可不就是想挑拨离间,让她感到不悦,之后便能就此事像昨晚与历常珽争闹起来。
只能说,妧枝已不是上辈子没经过事的女子了。
她看得明白,且并不畏惧薛瑥甫的挑衅。
她相信历常珽不是那样的人。
在妧枝朝着薛府的人走过去时,历常珽便跟了过来,以防出现什么意外。
然而出乎意料,妧枝竟当场向管事宣告,这份胆气令历常珽不禁侧目,且感到复杂汗颜。
方才那一幕,历常珽还担忧妧枝会吃醋,与他心存偏见,没想到她还是察觉出了薛府这么做背后的意图。
这让他绷紧的心弦缓缓放松下来,手搭在妧枝肩上,对管事道:“回去告诉宰执,本王已经是有婚约在身的人,对旁的女子别无他想,以后若还是如此,那么我与宰执那边也就不好再往来了。”
薛府管事拱手听命,带着千挑百选,却露面不到片刻的两个女子退出郡王府。
大门就此关上,方才共同经历了一场插曲的下人安静离开。
前庭只剩妧枝和历常珽二人,他们四目相对,都感受到了薛瑥甫带来的隐患。
妧枝心绪逐渐平稳下来,主动提及,“昨天夜里,我不该那样对你,将你拒之门外。”
历常珽同样道:“是我不好,没能把话一次与你说清,让你感到不舒服。”
“方才的事,你不要往心里去。那些女子,我并没有多看一眼。”他急忙解释。
妧枝的确在有其他女子出现时,心中出现一丝愠怒。
然而此刻,在意识到薛瑥甫的意图就是想她与历常珽不和后,妧枝已经没有了多余的想法,“我不会往心里去,我信你不会那么做。”
“你不会真正让我伤心的。”妧枝容不下背叛,她父亲就是与薛明烛藕断丝连,私下通奸,背叛发妻在先。
历常珽是知道她的,他定然也不会越过妧枝心里那道红线,和旁的女子款曲。
而在薛府。
管事让人将带去的美人遣散下去,来到书房,扣响房门。
“进来。”
桌案旁,薛瑥甫站立于此,挥洒泼墨,一副闲云野鹤的景象。
而在听完管事在郡王府的来龙去脉后,停在管事禀告妧枝回应挑衅之时,“此女分毫不惧我等送上美色,还说即便来一百个,她都不甚在意。”
“泼妇。”薛瑥甫停下笔,随意将它丢置在案上,毁了刚才正当收尾的好一副稚童捉鳖图。
“若真不在意,又何必出来阻挠?”
管事道:“只怕是强要面子,嘴硬罢了。历郡王倒是于此女同一条心,不肯收下……”
薛瑥甫:“那些胭脂俗粉,他定看不上,此女虽与泼妇无异,却一定有吸引他的地方。打听一下,寻些相似的来,本官不信,这世上到还有什么真心。”
若有真心,他女儿又怎么会被区区一个妧嵘耽误了好些年。
想到此,薛府管事只见薛瑥甫脸上露出冷笑,“明烛因为她父亲,四肢已废,如今命不久矣,他们家却在庇护下不受牵连,如今都在享福,这笔账我怎好不与她清算。”
管事提醒:“可郡王那边,已经不悦……还威胁不再与主家往来。”
“那又如何?是他识人不清,这样的女子还肯娶。我只答应暂时不去动她,可不代表一世不去动她。放过她,谁来对得起我的明烛?”
薛瑥甫打断管事的话,即使与历常珽闹不和也没关系。
他们之间交易已经结束,若想让他网开一面,就得续上新的筹码。
否则,薛家不可能与妧家干休。
回家路上,妧枝下了马车,在城中护城河岸上行走漫步。
历常珽在不远处,炙烤烧饼的小摊上与老人身后的孩子说话,事后等吃的弄好,多给了些余钱放进孩子手中。
黄昏在即,妧枝正在桥上等他,好不容易解除二人之间的心事,历常珽不忍这么快送妧枝回府,便提出在护城河边的岸堤上走一走。
正当找到妧枝的身影,向她走去时。
忽而河岸道上快步出现一队官府人马,像是没看见他,情势着急又迫切的与他擦身而过,朝着城门外的方向疾驰而去。
而差点撞上历常珽的凶险景象,叫路边人群出现细微骚动。
好在他在危机时刻,稳住身形,令那对人马的身影只擦碰到他身体一角,并未伤的厉害。
在桥上妧枝过来后,历常珽悉心安抚,“放心,我大碍,只是有些许擦伤。”
妧枝执起他的手,才发现他手背上多了一道被缰绳挥斥碰到了的痕迹。
她拧眉道:“还是要上药,不然过会就会肿了。这些人是怎么回事,竟不知撞到人了吗?”
然而历常珽却望着刚才那些人离去的方向,满面思索,目光疑惑,“不对……”
妧枝:“什么不对?”
历常珽沉默。
官府骑行,远不该这样鲁莽,今日这队人马,历常珽回忆马背上的人,似有印象。
他缓缓对妧枝轻声道:“不是官府……而是宫中,为首的,是禁军护卫。”
妧枝不知其中脉络,出了此事,历常珽察觉出有异,于是不打算再护城河边漫步,而是先将妧枝送回去,他再去打探情况。
路上他给不解其意的妧枝解释道:“禁军乃是三军之一的圣上私兵,历来都是守卫帝王和宫中安危,若无命令他们不经常离开宫廷。突然出城,定然是出了什么大事。”
“阿枝,我得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作为朝中官员,历常珽要拥有敏锐直觉,若非领头的他曾经在圣人身旁见过,怕是只会将今日路过的队伍当做寻常官兵。
妧枝看着历常珽变得肃穆的神情,也非不通晓道理,领会道:“若情况紧急,你可不必送我,先去忙你的,我自己回家便是。”
历常珽坚持道:“还是送你,等你归家我才安心。”
妧枝丢失两次,两次给他造成不少阴影,只有将她送回熟悉的地方,历常珽才能不会多想去办事。
妧枝归家后,历常珽的车马这才从妧府前离开。
夜色很快暗下来,在烛火燃烧中,灯笼照亮院子里每个角落。
夏夜蚊虫侵扰,被光亮吸引,如同飞蛾扑火,在下一刻被火光灼成一道烧焦的灰烟。
“哎呀,有虫!”
屋中,商唯真受到惊吓,从地上跳起来,在婢女赶来后,指着角落道:“在那,在那,好大一条多足虫!”
“娘子勿惊,奴婢这就去撒药。”
“这里,还有这里!呜……太多了,阿兄。”商唯真躲在婢女身后,朝着另一边的屋子方向喊,一直想引起那边屋内的注意。
被贬到这里以来,商唯真不仅睡不安稳,吃的也不好。
与在京都时天差地别,她已经许多年没吃过这样的苦头过过这样的日子了。
曾经在商榷安身边,兄长便能顶起一个天,即便是下地那等苦日子,也是商榷安去做。
他并未劳动过商唯真,叫她帮忙。
而今来到蛇虫鼠蚁最多的被贬之地,商榷安也劝过商唯真,让她回去,离开这里,但她咬牙说自己能坚持,商榷安便任她安之若之。
即使在府中,日子也并不好受。
人生地不熟,且气候不适,就连身边下属在来不久后,也都得过上吐下泻的热症。
而商榷安身强体健,并未得到幸免。
只是在挺过来之后,对此地环境适应许多,即便出门一脚踩中令商唯真惊叫害怕的多足蜈蚣,虫汁四溅,亦不过眼也不眨地凝睇片刻,然后在门槛上将其蹭开。
商唯真的叫声从远处传来。
屋中商榷安与下属秉烛夜谈,待到下属迟疑地问:“商娘子好像有危险了,大郎君要不要过去看看?”
商榷安:“有婢女在,一点虫蚁而已,她能处理过来。”
曾经生活在竹庄,田地里也不缺这些东西,商唯真也是经历过的,无需因此而大惊小怪。
看他这般对待商唯真,不再像以前那么体贴致微,下属分别传递视线。
看来大郎君心思当真不在这里。
那边动静一静,房中收到消息的亲信接着话道:“京都急情,圣人病倒了,大郎君,眼下朝中并不安定,太子不曾遵照旨意,夺揽大权,打算代理朝政。大郎君,可要归京?”
第88章 秋来早。
跟随商榷安被贬官来到偏远之地的下属都看着他,每张脸上都透露出野心勃勃之意。
商榷安眸中同样充斥着野望,但他还是回绝了下属的建议,“还不到时候。”
“再等等。”
“……”在下属议事完毕,出去后,夜色下屋内气氛极静。
商唯真那边已经彻底安静下来,商榷安心无旁骛,从桌案走到窗前,他所在此地离京都三百里,已是远离都城。
远看是青山绿水,实际上这边地势险恶,难与繁华的州郡相比。
千里佳期,月凉如水。
商榷安对着京都的方向,神情隐入黑暗里,十分难辨。
“世母,近来城中乱事频生,还需看着点小妹和妧酨,最好不要多出门。”
白日,历常珽来妧家登门做客,在妧枝陪同妹妹玩乐,而妧酨在一旁充当吓唬人的物件时,历常珽对泡好茶端过来的平氏道。
正在此时,从街巷外出现一连串马蹄声,像是有队伍街道路过。
声势与平常人大为不同,更让平日清净的巷子多了些许诡谲的寂静。
在马声嘶鸣中,连拽着妧枝衣角玩闹的妧柔都惊觉不妥,感到不安的停了下来,抱着姐姐的腰站着不敢动。
而妧酨头上还戴着面具,也似被外面的动静吸引,将鹰嘴面罩摘了下来。
一直到这些声音过去,妧枝才带着弟妹,目光探寻,朝着历常珽跟平氏走来。
她招来刚才悄悄踩在梯子上,爬墙朝外偷看的下人,“刚才是怎么回事?”
妧府的下人来到主家身边,面上尤带着难以掩饰的恐惧,小声跟主家道:“今日是第三波了,小的也不知是什么人,只看见他们都身披盔甲,腰上都配有尖刀,气势很凶煞,怕被发现,再多的小的不敢再看了。”
妧枝等人静默。
待让下人离开后,历常珽才神情颇为凝重的揭开谜底:“是京都军营在调兵……宫中,圣上突然发病,而今在宰执辅佐下,由太子独揽大权,此举引得各方不安……”
“阿枝,近些日子,你和妧酨小妹他们多在家待着,若无要事,尽量还是不要出门了。”
他将对平氏说过的话,又同妧枝交代了一遍,眉宇间比往日多了几分忧虑之色。
眉头微皱,眼睑处微露疲倦,可见朝堂之上的不安宁蔓延到整个京都城中,令他身为其中官员之一也很久未曾休息好了。
妧枝理解地站到历常珽身边,手搭在他肩上替他揉按着,“圣上怎么会突然发病?那日护城河岸,你可以有打听到差些撞上你的,是什么人?”
历常珽闻着她身上的香气,连日来的疲倦在妧枝手下感到放松,他不禁闭上眼,回道:“这是秘辛。你凑耳过来,我悄悄告诉你。”
妧枝照他所说,将耳朵附过去。
历常珽:“宫中妃嫔下药,导致圣上中风所致,那个妃嫔已经处死,现在与她有关的人都被囚禁处置。至于那些私兵,是私自出城,暂且不知去向……”
妧枝闻言怔愣在原地,她还保持着俯首的姿势,没想到从历常珽口中得知的消息是这般骇人听闻。
怪不得近来城中都说不太平,她再次向历常珽看去,自从那日起,历常珽便仿佛有心事一样,没有好好安睡。
应当就是为宫中和京都城里的事端感到操心。
眼下竟呼吸平稳,靠着她睡着了。
平氏带着一子一女轻手轻脚从桌前退去,没有打扰妧枝与历常珽,只把这短暂静谧的午后留给他们。
待到历常珽醒来,看到妧枝还保持着护着他的姿态,站在他身后撑着他的身躯。
历常珽微微一愣,随即目光眷恋地从妧枝面庞划过。
察觉到他身体动静,妧枝垂眸往下俯视。
“你醒了?”
历常珽赶忙起身,扶住站了很久,腿有些酸麻的妧枝到椅子上坐下,“怎么不叫我,让你等了那么久?”
“累不累?”
妧枝依着他坐下来,眉头微拢,虽然在笑,却略含一丝担忧:“我看你近来颇为疲惫,不忍惊醒你,索性陪你站一会,也没什么打紧。”
“只是方才在想,你所说的那些话,宫中出了这样的大事,京都会不会乱?会不会涉及到你?”
在此没有旁人,历常珽可以放心和妧枝交谈。
只是妧枝的话,让历常珽也不好保证,“太子执政后,过于固执己见,引朝中大臣不满,两边都有异议。我在其中,职位并不高,一时并没有在意到我,只盼圣上能早日清醒,恢复过来,天下就能太平。”
妧枝听出他的担心,只能安慰,“也许太子年少,年轻气盛,刚接洽朝政才这般闹不和,等过段时日就会好了。”
“也许吧。”历常珽想起朝堂上那些大臣无尽的吵嚷争执,以及座上第一次登上高位的储君,那满是野心的目光,还有更多担忧没有在妧枝面前表露出来。
他心绪不宁,起身和妧枝道别,“今日还有些杂事未能处理,等过几日我再来看你。”
妧枝送他出去,二人在门前不舍惜别,直到历常珽目睹妧府的门紧紧合上,才从大门前离开。
日落而息,暮色在晚霞消散后,化作一片黑暗在天上聚拢。
在历常珽登门之后,未曾想到,妧枝会与他长达半个月都不得相见。
“京中局势不好,他应是脱不开身,也在忙。”平氏代为开解二人很长一段时日未见的烦恼。
妧枝体谅道:“我知道,我没有怪他的意思,阿母。”
平氏点头,她最不希望妧枝和历常珽出现什么变故。
也是不凑巧,二人再过几日就是婚期了,偏偏京都城内现在满是风雨,吓得许多人家都不敢轻易出门。
好在历常珽还是会偶尔让人捎信过来,一解思念。
在这样等待的日子里,妧枝处于备嫁之中,有了未来夫婿的提醒,她不轻易出门,府里也多请了一些强壮有力的看护。
日夜巡逻,以防夜里有浑水摸鱼的窃贼偷偷上门。
这日,妧枝亦安分待在家中陪伴平氏他们。
在妧嵘下狱,家产被充公后,平氏名下的铺子也都被收走,但好在妧枝典当了嫁妆,有余钱也铺置别的产业。
她另外将其他铺子买下,用作家业,有平氏能够管理的药铺和糕点,自从开张后生意都颇为兴隆。
妧柔又长一岁后,妧枝亲自带她理账,看了大半日,妧府有客人上门来道:“大娘子婚期将近,不剩几日等候,可万万不巧,昨夜库房起火,差点烧了娘子定下的衣料。其中一件里衣尽毁,需要为娘子重新量体裁衣,赶制出来。”
妧枝的喜服找的是京中有名的绣庄绣娘缝制,她之前做的,平氏怎么看都不合心意,于是便将她的喜服送去请人缝改,又重新做了设计。
前两日做好以后给她送来,妧枝试了一试,很合身也很华美,她颇为喜欢。
没想到绣庄的管事亲自来道歉,还带了绣娘来给她测量。
妧枝闻言,先是问对方库房损失。
绣庄管事在旁愁眉苦脸道:“损失大半,好些上等的衣料都毁于大火。”
妧枝:“可查过,是无意失火,还是有人故意为之?”
一座绣庄,库房乃是重地,怎么可能轻易就走火。
然而绣庄管事面露凝重,又带着些许惊惧微妙,手指比在唇上,同妧枝嘘声道:“实不相瞒,这次实觉对不住妧娘子,方才告诉你。”
“此次失火,是意外也不是意外。”
“京中近来不安生,听说朝堂太子一党和朝臣不和,吵的热火朝天,圣上还在一病不醒,这附近军营每日操练听说矛头都对准宫中位置,大臣们人人自危。”
他压低嗓音,“昨夜这火,就是军营和官府的人在我们绣房附近相遇,狭路相逢大打出手,其中一人火把越过我们绣庄门墙,这才不小心将火引点燃。出了这等事,我等寻常百姓,也不敢去寻两边要个公道,为了不惹麻烦,只能这般……认了。”
说到最后,绣庄管事面上全是不敢惹是生非的无奈。
妧枝整日在家,对外面的消息如今了解不多,每天都是听下人来报,大同小异,都在说京都现在局势不好。
而起火和军营与官府的人大打出手,她还是才听说,可以窥见表面无事的京都,背地里竟是怎样的水深火热。
绣娘为妧枝量完尺寸,绣庄管事道:“成衣这几日,我会督促我们庄上的娘子尽快赶制出来,绝不耽误了娘子的婚期。不过,有些衣料须得重新去挑,娘子哪日若有方便,就去庄上走一遭。”
“您知道,那些衣料有的贵重,不便运输携带,还请妧娘子见谅。”
有些绣线,价值连城,极为贵重,也非常脆弱难以保管。
平日都需由专人养护,若是放进箱子里带来,有一点磨损,那一匹布料都不能用了。
妧枝的嫁衣就选了一匹很华贵的料子,一年的产量就只有一车,上回她也是亲自去的绣庄挑选布料,与绣娘等说了许久,才将衣料都定下来。
这回管事说明缘由,可见绣庄里的损失惨重,而她婚期最近,这才急急忙忙赶来找她补救。
妧枝点头,“时日尚早,我同你们一起去吧。”
妧柔牵着妧枝的手,依恋地抱着姐姐,“阿姐,我也去。”
妧枝垂眸,摸了下她的头,想着这些时日都不曾出门,妧柔还正是喜欢玩的年纪,于是答应下来,“让人备车马吧,去跟阿母说一声,我们去绣庄了。”
在绣庄,妧枝带着妧柔从马车上下来,果然还未进门,就闻到一阵浓烈还未退散干净的烧焦味。
妧枝帮妧柔用帕子捂住口鼻,管事一脸歉意道:“实在惭愧,昨夜抢救以后,只保住了一部分衣料,原来的都被火烧成了灰,连带库房的木头都成了渣。”
气味大是难免的,妧枝道:“不碍事,我来选几匹衣料,选完即刻就走。”
管事也是这般打算,若不是布料贵重,本该一早就送去妧家让人挑了拿回来改制。
管事带着妧枝去新的放置布料的屋子挑选,在绣娘搬出新的华贵衣料时,妧枝还给乖巧陪伴在她身边的妧柔选了两匹。
待到午后,树影的沙沙声渐停,风暖天晴,妧枝和妹妹重新坐上马车离开。
“阿柔那些料子喜不喜欢?不要告诉阿母,否则她会说你衣裳太多了,穿不完。”
妧枝哄着妧柔,拍着她的背,姐妹二人在车中温馨无比。
“不说,不说。”妧柔:“等衣裳做好,穿上身了,再吓阿母一跳。”
妧枝忍不住笑,忽地马车前身好似颠簸。
妧枝笑容一敛,紧盯着眼前,“出什么事了?”
车夫下去看了看,回来禀告,道:“大娘子,车轱辘陷入地里被一道坑卡住了,还请两位娘子稍加等候,我这就把它修好看看。”
妧枝从窗外探出去,低头打量路况,的确路上出现一道颇深的裂缝,砖块堆积在一旁,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深坑,竟将他们暂时困住。
妧枝带着妧柔先从马车中下来,以免增加重点,若是车夫需要推一把马车,妧枝还能借一借力。
在等候中,妧枝和妹妹站在日光照不到的屋檐下玩起了影子。
午后的风声静止,整个巷落十分幽静,来往行人不多,更没有其他车马路过此地。
忽而,咻的一道声音利落传来。
宛如利刃钻破墙壁,让人心生一丝凉意,冰冷刺骨。
原本车轱辘旁,正在低头修理的车夫被一支不知从什么来处的利箭穿破头颅,直直地僵跪在地上。
“阿姐,该你了,阿姐。”妧柔笑着叫妧枝,却忽略了妧枝闻声疑惑朝马车边看去的眼神。
从惊讶到凝重,犹豫、恐惧的瞳孔夹杂着不可置信,让妧枝拉着妧柔起身,言语中透着慌张,“阿柔,走。”
这京都,近来果然危机四伏,妧枝顿时有些后悔,今日不该轻易就带妧柔出来。
在这没什么人的道路上,仅停着他们一辆马车,如今车夫被人射杀,还不知对方来路,妧枝唯有拉着妹妹,倾力带她逃走。
“来人,救命!”
她不知下一刻,会不会再有利箭对准她们,又从什么地方冒出危险,只能加快速度,更加卖力呼救。
就在走投无路之后,背后追赶的身影越来越近,妧枝带着妧柔情急之下不幸摔倒在地。
妧枝回头,终于看清行凶的人,不是军营也不是官府,是冲着她来的无妄之灾。
此时,又一道风声响起。
逼迫朝她恶意走来的歹人们在咫尺间站定,再慢一刻,对方举起的屠刀就将刺中妧枝的身体。
然而此刻,在距离妧枝等人最近的,却是凶手冒血的胸膛,上面插着一根更加锋利且有棱角的坚硬利箭。
“咻——”
箭声再响,似是双箭齐发,又不约而同射进其他人的身体阻止他们再朝妧枝和妧柔前进。
在歹人的尸体倾倒朝她们压过来前,妧枝终于反应过来带着妹妹躲开。
轰然一声,尸体倒地。
巷落里,马蹄声渐起,一行队伍缓缓出现在妧枝眼前。
为首坐在马背上,本不应该出现在京都的身影赫然倒影在妧枝错愕的眸中,多日不见,商榷安还像以前,五官却更加挺立冷峻,身形几分削薄刚硬,神色莫测而幽深地注视着她。
树上漆鸦停在高枝上,探头探脑,深巷寂静,弥漫着血的腥味。
秋风来早,代替朗日,多了一丝奇妙的静谧之意。
第89章 怎么他没照料好你?
商榷安下马,朝着地上略显狼狈的妧枝走来。
每走一步,高大的身影就越发逼近,直到在妧枝头上笼罩一层阴影将其覆盖。
他们四目相对,商榷安未曾第一时间就与她叙旧,而像是仔细打量一样,静默不语。
妧枝也从惊讶中回神,心有余悸看着俯瞰她的商榷安,她不知道对方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他难道不该在京都之外的地方上任?
莫非他是私自回来。
下一刻,一只手伸到她面前。
仿佛打量完了,商榷安终于向她伸出援手。
妧枝沉默地觑着那只手,最终还是避开商榷安的触碰,选择从地上并且连同妧柔一起扶起来。
而对此,商榷安仅是默然看着,并未表露出一丝不悦。
他身后枕戈等人已经快速将地上的死人拖走仔细查看,等过了会,回来向商榷安耳语一阵。
妧枝只隐约听见他道:“有身份……不是意外。”
于是商榷安再次朝妧枝看来,时隔已久,他们再见第一次开口,“怎么回事。”
他语调平静,嗓音低沉,妧枝还处于劫后余生的震惊当中,她一下不知该如何处理当下的状况。
询问她出了什么事的是商榷安,而他们的关系,难道是这般见面之后可以心平气和交谈的么?她一下将妧柔揽在身后,像是没忘记眼前的人是个惯犯。
难以预料他下一步会怎么做。
看清妧枝举动的商榷安不动声色,眼也未眨一下。
妧枝尽量将他当做主事的官差如实说道:“我今日出门,去绣庄改制嫁衣,回来路上马车坏了,后来就是这般情形。”
“我也不知得罪了谁,对方是不是有意埋伏在这里,对我痛下杀手。”
在妧枝说完后,商榷安面色如常,冷静依旧,他余光微侧,向下属示意,“把人带走,查查背后之人是谁。”
妧家的车夫已死,马车也坏了。
商榷安让人牵马过来,很快将妧柔先送了上去,让其中一个下属照顾。
而等另外一匹马过来时,他才看向妧枝,目的明确,“上来,我带你。”
妧枝领会到这是要共乘一匹马的意思,她微微拧眉,明显不想被这么安排。
“那辆马车……”
商榷安什么话都未说,感受到妧枝的抗拒之意,见她不肯上自己这匹马,于是朝着旁边走去。
他抽出腰间携带的短匕,十分快速用力,就将套在马上的用具拆开下来,只留一条缰绳,然后牵着它朝妧枝走来。
“走。我还有要事要办,没有时辰供你耽搁。”
把绳索丢给妧枝,商榷安冷冷注视着她。
在他眼眸中,妧枝没再犹豫,这是最好的办法,她独自忽略过他人的帮忙,自己翻上马背坐好。
“多谢……”
在触及商榷安幽深的视线后,妧枝思量片刻道。
商榷安没有回应,而是上了他自己的马背,留了几个人在此,带着其他下属出发。
路上妧柔似是被今天的事情吓到,在商榷安下属怀中有些不安,一直叫着阿姐。
妧枝只好向前面的商榷安表示,“可否将我和我阿妹带到前面大街即可,我和她可以自己回去。”
她记得商榷安方才说他有要事,妧枝不想因她们而耽误,给人造成不便。
然而商榷安依旧没有理会她。
一直到妧柔那边经过安抚安静下来,妧枝才听见商榷安道:“你怎么回去,万一有追兵呢?是不怕将人带回你府里?”
他连头都没回,冷淡得很。
妧枝知道他说得有理,于是也未和他狡辩,她心中充满担忧,只能暂且跟着商榷安走。
但又防着他会像之前那样,让她充满变数。
好在队伍前进的方向并非是濉安王府,也不是商榷安的私宅,是一处官驿。
妧枝下了马,跟妧柔都被带到里面的屋子里歇息。
商榷安吩咐找来大夫给她们看看身上是否有伤口,于是便什么话都不说从此处走了。
妧枝本以为,这回再见,他会特别叙旧一番,但这之后,商榷安的确不再出现她面前。
大夫在为妧柔看过以后,又来到妧枝跟前,“柔娘子没什么大碍,只是受了些惊吓罢了,待会喝一碗安神的汤药就好。”
至于妧枝。
妧柔摔倒时,她为了避免妹妹受伤,俯身作为缓冲帮她挡了一下,膝盖磕在石砖上,当时未感觉到什么,过了之后便隐隐作痛。
待到衣裙下的伤口显露出来,膝盖已经破损多了块青紫的烂肉,鲜红的血在她腿弯处变成了干涸的模样。
枕戈为她找来官驿的婢女,帮她清理伤口,待到妧枝伤处清理干净,这才准备离去。
而因在外待了太久,不清楚商榷安的打算,妧枝在门关上时,蓦然将枕戈叫住。
“等等。他呢?”
枕戈合上门的动作一顿,略有些讶异,像是不确定妧枝口中的“他”,是否就指的是他们大郎君。
而妧枝与商榷安如今的关系,可谓是跌入冰点,这位娘子此生都能与大郎君不相往来的程度。
她却主动过问郎君去处,枕戈迟疑问:“妧娘子,在找我们郎君?”
妧枝道:“我看时辰不早了,多谢你们救了我和阿妹,事不宜迟,也该告辞了。”
枕戈有预感妧枝会这样道,他没有阻拦,只是说:“不是不让娘子辞行,而是盯上妧娘子的人还没有查清,只怕另有危险。还请妧娘子和妧小娘子再多待片刻,等大郎君回来,就会让娘子离开。”
妧枝默了下来。
枕戈始终没等到她的回应,想来应该是同意了,于是没再停留,而是赶着去办别的事。
透过窗,妧枝能从楼上看到楼下官驿出行的情景,人来人往,商榷安早早出了去,他留在这里的人不多,可见,应该没将这里当做住处。
而妧枝也没有过于自作多情,觉得对方会将她一直扣留在这。
枕戈离去,房里安静了下来。
妧柔来到妧枝身旁,担忧地望着她,“阿姐,我想阿母了,什么时候能归家?”
妧枝摸了摸她的头,她一时也没有头绪,只能道:“再等等,阿柔。天黑前我们一定能回去。”
虽然枕戈说要等商榷安回来,但妧枝并未真的打算等到那时候。
她定下时辰,只要太阳即将落山,她便带着妧柔归家去。
今日的经历太过凶险,妧枝在房中等候,哪都没有走,妧柔在她身旁安抚下,因在用了些吃食后,躺在榻上睡着了。
唯有妧枝还处于清醒之中,凝神思索着到底是谁在对她下此死手。
屋内宁静无声,一直到房门外终于响起新的脚步声。
妧枝靠着卧榻,在门被拉开始幽幽转醒,她竟想着想着,也泛起了困倦之意,睡了过去。
好在浅眠,此时一点动静都能让她醒来。
她拖着受伤的小腿起身,看向门外来人,在商榷安进来前,妧枝双眼紧盯着外面的方向,颇为防备。
然而打开后,门外空着,却迟迟不见人进来。
直到妧枝拢起眉心,压低声音问:“谁?”
在外面站着的身影这才缓缓露面,只见商榷安走进房中,他目光凝视着妧枝行动微微不便的小腿,没有靠得太近,在不远处停下来。
天还亮着,窗外的霞光宛若火烧一般,绚丽到极致。
而妧枝和他各染上一部分的光辉,凝成不同的色彩,商榷安沉默寡言,不再像从前那样对她紧追不舍。
妧枝不打算自作多情,她率先打破沉寂,“是你,既然你回来了,那我也该告辞了。”
眼看商榷安十足冷淡,应当不会强留于她。
妧枝转身去叫妧柔,待到妹妹转醒,二人从卧室内出来,商榷安才道:“你难道不想知道,今日是谁指使歹人害你?”
妧枝顿足。
她当然想知道,却不确定对方会不会说。
让她问商榷安,也得他愿意道来才行。
她看着他的脸,面露犹疑,不确定他会不会另有要求,慢声问:“你都查清楚了?”
出乎意料,商榷安并未在这方面对她进行刁难,而是直截了当道:“你什么时候得罪了薛瑥甫,令他对你这般紧追不放。”
妧枝:“……”
纵使薛明烛回了薛府,但没有线索和证据证明她的下场是妧枝做的,且商榷安与薛瑥甫针锋相对,一直暗示与他有关。
到了妧枝这里,薛家对她还是像闻见了腥味一样,迁怒意味极强。
待到妧枝沉默后,商榷安再次开口,“昨天夜里,薛明烛死了。薛瑥甫悲愤万分,这才下令对你痛下杀手。”
妧枝惊讶住,眨了眨眼,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变数。
果不其然,加上她性子刚烈,即使薛瑥甫给她难堪,她也不肯忍受,在薛府闹过一场,她还能若无其事好好活下去。
而薛明烛的躯体早已如风烛残年的老人,命不久矣。
薛瑥甫如何甘愿能看她这样逍遥下去。
妧枝:“那我阿母,妧府他们?”
她喉咙干涩,更多是担忧。
商榷安竟能从她只言片语中,领会她想说什么,他语调沉稳,妧枝从他目无喜色的面容中窥探出一丝心安,他道:“他们计划匆忙,只先锁定了今日出门的你们。现在人都已死,暂且不会再出手。”
妧枝松了口气,之后在这等沉默的气氛中,眼看太阳有落山的趋势,妧枝只好与商榷安道谢:“多谢,这次……我不会忘记的。”
黑与白,好与坏,她与商榷安是牵扯不清的。
她恨他夺了她的身子,给她带来一段痛苦,但今日他出手相救,也是命数,若没有他,妧柔也会跟着她一起没了性命。
但就事论事,她还是不想继续在此处多待,跟商榷安过多接触。
听说他被贬之后,商唯真也跟他同去了,不知二人有没有冰释前嫌,这次居然没在他身边看见对方身影。
妧枝拉着妧柔,向商榷安告辞。
被那双眼睛盯视着,妧枝再次感觉到压力,就在以为中途又出岔子,或是商榷安不肯让她走时,对方淡淡道:“我派人送你。”
官驿外多了一辆陌生的马车,妧枝和妧柔被塞了进去。
商榷安骑在马上,罕见未与她们同乘,而是就这样朝着妧府的方向送她们回去。
路上妧枝还在考量回家的真假,时刻留意马车行驶的痕迹,却在此期间,看到天色暗下来后,街道上的情形。
往日还算兴隆的大街,酉时不到就已经关门落锁,道路上只剩零星几盏灯,若不是还能见到几缕光,这般凄凉萧条的街道只会让人心中震惊。
而在他们过路时,还遇到了好几方巡逻带队的兵马。
有商榷安在,那些人只从他的下属那里得到他的身份后,便不曾与他们为难,甚至没有丝毫阻拦,就让妧枝所在的马车过去。
妧枝只知京都因圣人倒下,城中颇乱,却不知是这样不太平。
危机四伏,令人胆颤心惊。
到了妧府的门前,妧枝带着妹妹下车,商榷安居然没耍任何手段,叫她意外就这么真的送她们平安归家了。
妧枝拉着妧柔的手,小心翼翼,缓缓踏上台阶。
然而背后一道声音把她叫住。
妧枝皱眉,尽量用平常心回头望去。
却听商榷安道:“即日起城内宵禁,和你阿母他们无事不要出门。”
妧枝在他眼底睫毛轻颤,点了下头,他们也算殊途陌路,就这样极好。
她继续往家门走。
在门房打开出来迎接她们时,马背上,商榷安嘴唇微启,“妧枝。”
他像口舌含了一团焰火,低沉而慢捻似的叫了她的名。
“阿枝。”
妧枝身形一震,这次没有再回头,却仍旧能感受到背后的注视,“怎么他没照料好你?”
不带一丝情绪,充斥着压力的问询最终没得到答案。
下一刻,妧府哐的一声,大门紧闭。
第90章 被困。
当夜,京都城内果然被禁止出行。
每家每户都能听闻到在街上巡逻穿梭的街吏,鸣锣示警。
在这样人人自危的古怪氛围中,许多府里的下人也都早早安寝,以免出现意外,招惹是非。
而妧枝带妧柔归家后,就将白日里遭遇的事告诉给平氏等人,让他们也多加留意,防范有不认识的人出现在府里。
且随同她们出行的车夫不幸遇难,妧枝也只有等宵禁之后才能去报官。
商榷安的下属将人带走处理后,并未告诉她安置在何处,还得再去找他将人入土安葬了才行。
平氏得知后愁眉不展,“怎么会有人这般对你下次毒手?到底是谁?”
妧枝已在商榷安那里得到真相,涉及薛瑥甫,即使说给平氏听也没有解决的法子。
只能暂且避开,道:“城中局势不明,什么势力都有,阿母不用追究是谁,只要平日小心为上就好。近些时日,就不要轻易出去了。”
全城宵禁,好些府上的灯火也都灭了,只留了些微几盏,免得引贼人注意。
妧枝让平氏照顾好妧柔,这样的凶险她已经历了许多,心虚早已平稳下来。
倒是妧柔,夜里还须得有人在身边陪着入睡,否则定会陷入梦魇。
妧枝交代好,从小妹房中退出去,回了自己屋中。
她腿上的伤变得麻木,婢女重新为她换了药,妧枝才简单熟悉一番,在床上躺下。
白日里,那惊险的一幕重新从她脑海中涌入,宛如残片划过,很快就被一道人影的顶替,出现在妧枝眼前。
圣人病倒,商榷安还在被贬当中,那些臣子曾说他任期三年才满,他却带人堂而皇之出现在京都内。
加上如今朝堂被太子等人把持,那他回来是谁的命令?还是他自发主张?
一个是曾经的旧主,一个是年轻力强未能继位的新君,商榷安又支持谁?
妧枝轻吐一口气,眉头紧锁,更让她不安的是,这样凶险的情况下,未来的京都会变成什么模样,是否会连累到他们这些寻常人家。
薛瑥甫为了薛明烛的死,泄愤到她头上,看来也是一时不会放过她,妧枝也要思虑该怎么对付这位位高权重的老人。
这次没能如愿,不知薛瑥甫下次什么时候会再次行动?
妧枝将自己心中的担忧草拟成字,化作书信,想等明日一早就传信给历常珽,让他也要万分小心,免得对方报复不成,迁怒于他。
而夜色掩盖中,都城的上方风云又起。
宫中,堂皇而明亮的殿宇内,死一般寂静,部分臣子被留在当中,未能出去。
而在不久前,屋外地上刚流淌过一地热血,被处置的臣子、宫人白日里人影鲜明,等到了晚上,却悄无声息,双目紧闭。
历常珽从数日前,就在宫中没出去过。
圣人每况愈下,期间醒来过一次,恰巧历常珽前来宫中随同李氏宗亲探望。
朝中在太子把持朝政后,以薛瑥甫带头为首,都在以防万一圣人病逝,有早扶太子继位的打算。
但另有朝臣始终不同意,认为太子这般有越俎代庖之嫌,圣上没死,就想着称帝,难免不孝,有违礼制。
且这次后宫出事,圣人病倒的古怪,那位下药的妃嫔,经细查,曾经竟是东宫出身,还是伺候过太子的侍妾的妹妹。
如此一来,圣人病情成了朝中其他臣子口诛笔伐薛瑥甫等人的把柄。
太子虽为储君,却有坑害帝王嫌疑,若不能摆脱这样的名声,朝臣至少有一半人难以承认他的身份。
为此,为了确认圣人如今安危,即便还在昏迷当中,还是臣子上议,结合担忧圣人的臣子前来探望。
而为了清誉,太子虽有诸多不满,却还是在争吵了多日后,准许了朝臣们进殿。
只是只能少部分人去,且只能探望这一次。
这条件自然引起他人不满,可太子那边的言语道:“圣人所在后宫,也不是什么人都能闯入的,列位莫不是把宫廷当做你们自己的宅院了,想何时去窥探圣体便窥探圣体?若是圣上出了什么事,尔等可想过后果?”
“后果?御医那边可是说,圣人并非没有诊治的机会,只是恢复需要些时日,万一转醒,尔等隐瞒不报又怎么办?我等要去亲眼见到圣上,现在圣体无恙才行!”
争执又起,两边都各执一词。
而最终还是大臣们担忧圣人,暂且决定先去探望,确定了虚实再议。
没成想,就是这次探望,历常珽与他人一块,有李氏的宗亲,也有与薛瑥甫同样年纪,为官多年的老臣去了圣人寝宫,恰好遇到对方转醒。
只是时辰较短,圣上只不过撑了片刻,便向亲近的心腹老臣道:“朕病,不是意外……众卿,救……”
救驾之言,未能说完,人有晕了过去。
如此一来,再看过圣人后,亲自被圣人嘱托了的老臣如何肯走,于是就算违抗东宫命令,也要留在圣人寝宫。
为此,太子那边便来了许多禁军,喝令他们出宫,不肯出宫的一律当做逆谋处死。
可有臣子和李氏宗亲在,如何肯让太子横行霸道,亦有武将笼络了一些兵进入宫中,如今两边成对峙之势。
殿外未干的血迹,便在交锋后留下的残局,还有前来劝说传话的宫人,臣子,都在此丧命。
历常珽也因此被困在里面多日,虽然局面暂且能控制住,但圣人寝宫弹尽粮绝不过朝夕。
情势十分危急。
眼下来劝说的来了一波又一波,历常珽在当中因最年轻,老臣们体力不济,也成了挑大梁,为两边传话互通,且承受怒火之人。
而连日来未能得到好的休息,面色也极不好看,他不知宫外情势如何,同样想念妧枝,他们的婚期就在这几日,却因此出了这样的大事。
若不能好生解决,婚期就要逾期了。
在深夜,万籁俱寂时,宫中部分地方一片昏暗,而圣人寝宫,臣子们都窝缩在门外角落,或是殿外屋檐下歇息。
此情此景十分落魄,在侍卫们把守之下,亦不敢真的睡着,有一点动静就能将他们惊醒。
“历郡王,醒醒。”
历常珽连着三日奔波,没有好好合过眼,在角落寻了一张桌椅,依着入眠。
不多时被人叫醒,只见一宫人凑近道:“郡王,太子那边给的时限到了,问大臣们可商议好了,请您去东宫回话。”
历常珽神色一肃,有些血丝的眼睛在迟疑半分后彻底清醒,他从桌椅上起身,身形有一丝微晃,被宫人眼疾手快扶起。
近日来众人也是看在眼里,这位儒雅的郡王是如何在东宫和朝臣这边是如何奔波制衡的,原先本是还有一位臣子,自发要去代其他大臣说服太子遵循礼制,不要乱来。
结果竟是一去不复返,如今只有锦瀚郡王暂且充当传递的来使。
历常珽整了整仪容,临走看了眼被困后,已经尽显疲态和狼狈的老臣们,在宫人示意下离开这座寝宫。
月色无垠,为数不多的光亮照着他脚下。
等到了东宫,历常珽步入进去,里面围着太子的一圈人转过身来,从头到尾,从里到外,在太子身边最近的一位人影显露出来。
让历常珽在看见他时,脸色倏然一变。
商榷安在太子身旁,态度傲然与历常珽目光交错,随即如无事人一般,挪开视线。
太子向历常珽示好,“常珽来了。”
即便不是姓李,历常珽的父亲做过圣人伴读,历常珽也走过其父同样的路,二人不可谓不熟。
只是太子野心过重,太过急功近利想要独揽大权,且圣人那边亲口承认太子与他病情有关,是选新君还是旧主,许多人都陷入两难。
历常珽更是夹在其中,一个是昔日伴读太子,一个是曾对他关怀过的圣人叔父。
他一来,许多人都劝他,为太子说着好话,可让他没想到的是,原本被贬在外的商榷安,竟这般熟悉的站在太子身旁,可见他们交情匪浅。
他来不及收拢心中震撼,上前行礼,“殿下。”
“如何?”对方不打算与他寒暄,切入正题。
“本宫给过你们时限了,上回就说,等我登基后,定然会给天下百姓一个太平盛世,更不会辜负了诸位扶持过我的大臣。圣人年事已高,即使再英明,他如今也病倒了。这天下,难道不该由年轻力强,富有能力的人来主持?”
太子:“帝位一直无人继承,就会引起江山动荡,怎么你们难道想看到本宫和圣人的社稷不保吗?”
这一大顶帽子扣下来,令在场官员有的惊悚恐慌,一下跪了下来。
这之后太子身边站立着的人所剩无几,便更加明显,除了商榷安,在另一旁与历常珽这几日打过交道的宰执,薛瑥甫亦在他身旁,与商榷安一左一右呈辅佐庇佑之势出现。
“说罢,常珽,秦钟大人他们,决议如何?”
历常珽还在想为何商榷安与薛瑥甫明明交恶,为何能这般和平共处,然而太子等人已经没有耐心在等他迟疑,催促他答话。
在看清局势那一刻,历常珽回过神道:“殿下……秦大人他们今日在宫中,已经命人伐树做了七具棺材出来,势要伴驾到圣人苏醒,此番决议,无一人更改。”
“那你呢?”对方赫然问。
而今在帝王寝宫的臣子七位,其中包含带兵的武将,朝中重臣,李氏宗亲,看来心意已决,死都要明志。
而历常珽显然并未夹在其中。
日前太子便问过历常珽此话,而今也该轮到他做决议了。
只见历常珽忽地余光微瞥,似是看了商榷安一眼,只猜想他投靠太子,与薛瑥甫同流合污,也该理所应当。
圣人是他叔父,亦是商榷安的伯父,可这位伯父当年也是让他跌下云端被逐出京都人,他怎么可能不记恨?
叛贼……
他终究与他不同,历常珽沉思着,最后抬起头颅,坚定道:“我与秦大人他们,亦如是。”
话音落下,殿内气氛瞬间下降。
诸多看历常珽的目光,已是看死人一样。
“来人,把他押下去。”
太子怒斥,“真是冥顽不明!”
待到历常珽被带走,他回头看商榷安一眼,商榷安同样漠然目送着他,殿内议事结束,太子与薛瑥甫商议,决定按照原来计划对圣人寝宫那头进行清剿。
这些人生死之间,瞬间有了定夺。
商榷安走到门外,听着殿内嘈杂声响,喧嚣仿佛就在耳旁,而他身边默默来了一人向他请示道:“被下令处置那些大臣都是忠臣,锦瀚郡王……听闻他不日就要娶妻,大人可要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