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50-60

作者:六棋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51章 两清。


    “怎么会……我明明……”


    看着屋中摆设,妧枝确信那夜她动了手,可是干净的桌椅,以及布满泥灰的地面,丝毫瞧不出发生过命案。


    历常珽在附近和妧枝说的地方仔细查看,一番观察下来,也并未发现异常。


    若是一场梦实在说不过去,那太逼真了。


    但若是有人帮她掩埋,那也……过于天衣无缝。


    妧枝忽然静默下来。


    历常珽检查之后回来,“这里我都看过了,没有……薛明烛的尸身。”


    他后面的话说的很轻,似是有一丝犹豫。


    毕竟妧枝出的非是小事,且若她真的在薛明烛逼迫之下动了手,那也会牵扯到薛家。


    丞相府那边更不会善罢甘休,但眼下什么踪迹都没有,似乎又变成了一件好事。


    至少,暂且真相不明,而一旦追查起来,亦没有罪证。


    在妧枝沉默回想时,历常珽忽然道:“我那天夜里,在巷落看到你的时候,你身后还站着一个人……”


    “阿枝,你还记得他是谁吗?”


    目光对视,历常珽大概有所猜想,却没有点明。


    妧枝回去后,至今都没有道出第三个人的所在,但毋庸置疑,历常珽觉得自己当时并没有看错。


    而在沉默许久后。


    妧枝终于道:“你是怀疑……他?”


    显然,妧枝也有记忆,只是关于另外一个人的事,妧枝并不想提。


    她和商榷安早已不是夫妻,这一世毫不相干,都不往来,也就没有提他的必要。


    可若涉及……


    若是薛明烛的事有他的手笔,妧枝不禁愣怔,他会吗?


    “我觉得不会是他……”


    见妧枝这副反应,历常珽已然可以推测出,那天夜里,他见到的应当就是商榷安没错。


    他说:“阿枝,很有可能。”


    枢密院在朝中非寻常机构,乱党的案子交由商榷安办,是因为牵连军营,而圣人又看重他,方才由商榷安处理。


    且天下往来的消息都会传达到此处,可谓是朝野上下和各方各地的中心纽带,商榷安提前得到消息,亦或是杀人埋尸都轻而易举。


    眼下妧枝说了当日情况,历常珽毫不怀疑她说的是真的。


    但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现场都没有遗留的痕迹,那就是有其他人来过……


    答案顷刻便水落石出。


    只是当初,历常珽对妧枝与商榷安的关系感到扑朔迷离的那种疑惑感又浮现在心头。


    好似局外人,难以插进这种猜不透的关系。


    可妧枝却说:“不,他不会帮我。”他上辈子就没有帮过。


    平氏会被丈夫嫌弃,那是她作为女子的命数。


    并非说她不好,而是在商榷安眼里,从她嫁给妧嵘起,就注定她的一生不会好过。


    妧嵘自命不凡,考取功名,做了官,见到的视野更广阔,官场、应酬,都会让他身边充满诱惑。


    而平氏不过是个寻常小镇药铺里的女儿,守着儿女操持家宅,根本触及不到妧嵘的世界,所以她会被喜新厌旧,乃至休弃都在命定之中。


    至于妧酨妧柔,也是因为是妧嵘的子女所以摆脱不了遭人迫害的下场。


    一切皆是命中注定,他便冷漠看着,不为所动,今生又怎么可能会插手?


    妧枝不那么认为,历常珽也就不再劝说,他只是初略分析,并非他认为的就是对的。


    “既然这里已经没有什么好被发现的,那我们走吧。”


    为了妧枝不被注意到,此地还是不宜久留。


    不过片刻之后,妧枝便和历常珽离开琴台巷中。


    而当天夜里,妧枝与历常珽分开后。


    妧家忽地来了一群官兵,将妧府的宅门扣响。


    门房出来打听,“谁啊,这么晚了,什么人来拜访?”


    官府的人未曾出声,直到被打开,一下便有官兵从门缝中挤了进去。


    为首的打量院中情形,在门房惊恐的目光中道:“官府办案,你们可是中书侍郎妧嵘的家?”


    “是,是大人……”


    平氏夜起,妧嵘近来都不回来,她却经常习惯留意外院动静。


    这时前院的官兵注意到从后院走出来的她,登时朝平氏走来,“前面可是妧夫人?”


    “什么事,你们找我?”平氏未料半夜会有人闯进妧家家宅。


    她拉紧胸前衣襟,对这些冒头的官兵感到心惊。


    对方好似就等着她承认,在下一瞬直接挥手,“去搜!”


    “等等,你们这是做什么?”


    官长道:“妧夫人,我们这是奉命办案,上面有令,中书侍郎妧嵘,他与乱党有勾连,如今罪证确凿,为防遗漏,特来此地再搜查一遍!”


    “还请妧夫人不要阻拦,一会儿请夫人和娘子公子们,也需一同进官府接受审问。”


    官长看向平氏身后。


    平氏一扭头,才发现不知何时妧枝也从后院出来了,她领着妧酨和妧柔站在屋檐下的小路口,神情不见意外,如同对这样的情况,早在预料之中。


    在去官府的路上,平氏尤为不安,不禁向极为平静的长女求助,“阿枝,他们说你阿父勾结乱党,这是怎么回事?他也被抓去了?那,我们你弟妹是不是都要一起跟着他下大狱了?”


    虽是被官府的人带走,但好在还为他们安排了一辆马车,外面都是神情严肃的官兵,连妧府里的下人都一通看押了起来。


    妧枝:“应当如此,这些时日他都没有回来,可见是出事了。”


    平氏听得面色苍白,瞳孔里的光缩紧害怕到微颤,“那怎么办?阿枝……”


    逆谋是死罪,与乱党搅合在一起,更是被抄家的下场。


    眼下他们半夜就被抄家了,人还要去官府被审讯,预感到前途渺茫,生死到头,平氏慌乱到不知该如何是好,眼泪瞬间流了出来。


    妧枝拉住平氏的手,“阿母,阿父犯错,自有国法,且按律法处置,我们这些家眷是无辜的,对此都不知情,官府那边说不定会因此对我们网开一面。”


    “真的吗?”如今妧枝说什么,平氏都下意识相信,似乎早已习惯了依靠长女。


    妧枝冷静的神情让她渐渐有了安慰,马车里,妧嵘陪着妧柔,听着阿姐的话,恐惧的心绪仿佛也慢慢安定。


    到了官府,妧枝以为他们会立马被关进牢房去,可却出乎意料。


    妧枝与平氏等人被分开送进了两间屋子,看管人的官兵将房门关上便走了。


    夜深人静,官府里面偶有拷打盘问的动静传来,妧枝坐在屋中盯着它处,只考虑平氏那边情况会是如何,对自己的处境看似不怎么担忧。


    她呈了证据上去,相当于自首,揭发自己的父亲。


    朝中有律例,罪臣犯事,家眷理应被抄家流放,亦或下狱砍头。


    可那是被上面查出来,一视同仁被处理掉。


    他们情况却有所不同,最坏的情况最多是妧家现在的宅邸都被充公,家财亦都收回国库,仆从解散,好的是能保留一条性命,不至于被充入军营,亦或是成为军妓。


    大不了流落街头,而妧枝早在之前就已经打点安排好一切,没了从前的宅邸,她还有历常珽那边替她买下的私宅。


    母亲和弟妹总有安身之所,而她大部分嫁妆都已典当,钱财也都送去了郡王府。


    待到日后有需要用钱的地方,她还可以再想办法。


    凝神冥想间,房门不知不觉打开了,一道身影缓缓从外面步入进来,看到的就是一个女子宠辱不惊,在桌前沉思的画面。


    商榷安在距离桌前几步距离时停下脚步,他的影子引来妧枝的留意,余光好似有所察觉,快速回过神。


    在与商榷安对上视线间,她眸光里出现了片刻的惊讶,刚准备起身的身子又慢慢坐了回去,神情变得漠然。


    前世夫妻再见,二者都没有立即出声。


    尤其那个雨夜之后,商榷安再看妧枝,她已经恢复正常,如同从他所见过的那游离在外的状态中挣脱出来。


    眼珠多了鲜活的焦距,不像要在下一刻,就要消失在尘世里。


    还记得历常珽的长随说,她淋雨后大病了一场,现在看她还有些许病容在身上,脸色很白,没那么有气血。


    但唇色天生好似就比别人艳,眼仁也黑漆漆的,多了许多水色,十分安静且冷淡地朝他睇视过来。


    商榷安:“我不欠你什么了。”


    妧枝倏然一愣。


    商榷安:“妧嵘白日已被官差带走,他勾结乱党,只因一直得不到重用,和乱党那边通信几次,有交好之意,却没有真正的逆谋之举。”


    “给他们提供的不过都是无足轻重的消息,向上混淆视听过,圣人本意是将妧家上下通通扣押入狱,但念在你大义灭亲有功,妧嵘之错,后果不该你们承担。”


    “是以你与你母亲和弟妹们,以及妧府的不相干的下人,皆可网开一面。”


    这与妧枝预料算测的结果相差无几,但其中过程定然没那么容易。


    妧枝本是想在此等天亮后,历常珽那边传来消息,在计划检举妧嵘时,二人就已商定好。


    案子一定,妧嵘一旦被查处,历常珽就会入宫面圣,替他们这些无辜的人向圣上求情。


    没想到一夜还未过去,比之更快的是商榷安来传递这样的结果。


    加之刚才商榷安说的话,必然少不了他的参与。


    相较妧枝的沉默和无动于衷。


    他这里也有一笔账。


    前世起,让妧枝进门,占据妻子的位置,就已是对她的庇佑。


    妧嵘出事,未曾让她牵连其中,亦称的上是一次。


    不管是袖手旁观也好,还是对她置之不理,都是妧枝自行选择的代价。


    而这一世……


    商榷安:“我们两清了,妧枝。”


    第52章 乔迁新居。


    妧枝在官府待到了天明,屋中烛火早已熄灭,等门口来了官府里的下人,这才被告知可以走了。


    她从京都府出去,平氏等人也被放了出来,看反应和身体都没有受到虐待,只是昨夜一晚都休息不好,提心吊胆。


    平氏眼色发青,喜忧参半,妧柔妧酨都分别感到害怕与困倦。


    “阿姐,是不是我们可以归家了?”


    妧枝:“从前那个家回不了了。”


    他们乃是妧嵘的家眷,父亲犯事,本该逃过不了的,放他们一马,家产都得充公。


    即使回去,妧府大门想必也已经被封了。


    平氏更关心妧嵘:“阿枝,那你阿父……他会怎么样?还能不能出来?”


    此世妧嵘还未和平氏彻底撕破脸皮,更未来得及将薛明烛带回家。


    平氏一直都知晓他在外面有其他妇人,可到底没有要人取代她,平氏依旧想着丈夫,念着一丝夫妻情分。


    然而长女道:“阿母,阿父的事你我都插手不了,还是等着官府传告消息吧。眼下我们还是先安顿好自己,以免他在里面还要为我们担忧呢。”


    平氏听了妧枝的话,顿时明悟要以大局为重,免得拖累妧嵘,她一介妇人眼前什么都做不了,只有把子女照应好才是最重要的。


    “但,你方才不是说,我们回不去府里……”


    妧枝:“日前我新置办了一座宅子,阿母可以随我去看看。”


    出了京都府的大门,两辆马车停在外面等候。


    不知何时得到消息的历常珽早早来到此处,由于京都府的原因,告知他知府正忙,不便接见,于是未能有机会入内去找妧枝。


    一直到天亮,他才看到妧枝和其他人的身影。


    “总要回去收拾下衣物……”平氏犹豫半晌,还是想回去瞧一瞧。


    历常珽看向妧枝,见她没有拒绝,便朝外面吩咐道:“去妧府。”


    然而当看到被贴上封条的家宅后,平氏嘴唇微颤,发现妧府门外还守着一些官兵。


    登时醒悟,事情比她想的还要严重。


    而这座住了多年的家,真的回不去了。


    妧枝平静地留意着平氏的反应,直到对方朝她看过来,她才淡淡开口,“阿母,以后此处就是官府的地盘了,我们新的家宅比此处大,更好一些,以后妧柔跟妧酨都会有自己的院子,这些过往,就不必留念它了。”


    平氏红着眼愣愣地望着妧枝,突然意识到提起这座宅子,妧枝并没有一丝不舍。


    “好歹是你们从小长大的地方……”


    “新宅也会有更多回忆啊。”


    妧枝丝毫不在意她此刻的漠然被平氏看穿,她攥紧平氏的手,“阿母舍不得这里,是想弟妹都流落街头?还有家中仆人,多瑞他们,阿母还是想想,今后没有了阿父,该怎么安置才是。”


    在平氏陷入矛盾痛苦的挣扎中,马车重新从状元巷驶出。


    将从前物是人非的一切抛之在后。


    ……


    一声爆竹响起,府门前聚集着不少来庆贺的身影。


    满地的红鞭炮瞬间炸成了花,在花火璀璨中,承载着妧酨和妧柔捂住耳朵的画面,还有其他街坊小童在这门前欢乐穿行。


    平氏一改往日朴素的面容,被妧枝安排着打扮的雍容华贵,气色更恢复了许多。


    在他们跟前,前来祝贺的人陆续进来说着贺词,“恭喜啊,平夫人乔迁新居,以后大家都是邻居了。”


    平氏难得面露笑容,“同喜同喜,家中设了宴席,快进去坐吧……”


    不光这些街坊,还有挑着礼品上门的队伍。


    “甘府来送礼,亲家请收。”


    “郡王府同至,庆贺夫人娘子乔迁新居。”


    平氏招呼,“太客气了,都快进去吧……来人,快给两位管事帮帮忙。”


    在妧枝将平氏等人安置到新宅后,新宅的布置在她特意吩咐下,被撤走不少。


    而为了今后的安生日子,平氏不得不开始为新家操持忙碌,渐渐对妧嵘的担忧从不安中逐渐平稳下来。


    长女未有一丝要帮忙打理的意思,这让平氏被夺走了不少注意力,妧柔跟妧酨对旧宅并无多少留念。


    反倒是对新宅充满好奇,更喜欢这里。


    没了妧嵘,妧酨早已松了口气,父亲于他不过是给了他一具肉身,从未有过关爱。


    反倒是长大以后动辄打骂羞辱,而今妧嵘出事,他更是一滴泪也没留。


    他带着阿妹在门外看热闹,目光倏地向府里自己姐姐望去。


    妧枝正在陪甘府的长辈,姓周的那位老太君,为人十分和善。


    她是历郡王的祖母,亦是促成历郡王和他阿姐的媒人,听说是阿姐提醒对方注意身子,才在对方突发疾病时被家中人挽救了性命。


    依妧酨看,他阿姐跟历郡王倒是比濉安王府的人更有缘。


    妧枝将府中事无巨细的大小事都交由给平氏处理,好叫她这些天没那么多时日为妧嵘伤心流涕。


    效果的确有用,有了住处安置,家里的仆人也都被带了过来,众人对妧家被抄的恐惧不过出现了一时,就被安抚了下去。


    “你们没事真是太好了,我听常珽说了你家的遭遇,当日便安不下心,还好还好,一切都化险为夷……”


    妧枝身旁,周老夫人拉着她提起日前的变故。


    脸上眼里的担心都无有作假,妧枝抬手帮她按捏着肩颈处,宽慰道:“让老太君多虑了,自从知晓我阿父做了那样的事,我亦是寝食难安,直至再隐瞒不下去,这才做了那样的决定。”


    妧枝大义灭亲,检举妧嵘,消息不可能有所隐瞒。


    只是各方对她这般举动,都褒贬不一。


    有人觉着她不忠不孝,愧对妧嵘的养育之恩。


    有人也觉得哪怕是替天行道了,但她行事过于冷酷无情,是个极为心狠的女子。


    最好敬而远之。


    但唯独甘府和郡王府不惧流言都和她来往如常,周老夫人更是理所当然地表示,“你阿父做那样的事,害得可不止是他自己,若非你主动上报,难不成要等它东窗事发之际,连累你和你阿母他们一同下狱?”


    “且我听说,他那般行动,早已上了官府名单,若你不去告他,迟早也会露馅,到时候你们这些家眷和仆人都会没了性命。总不能因为他一个,害了你们所有人。”


    妧枝为周老夫人捏着肩,手腕轻重有度,更加用心。


    恰时,邻里街坊走过来问好,“妧娘子,周老太君,今日这么大的喜事,怎么不见郡王呢?”


    周老夫人含笑:“常珽他啊,入宫去了。”


    “入宫?那就是面圣啊,看来郡王颇得圣上关爱。”


    双目落在为老夫人捏肩捶背,一副孝顺模样的妧枝身上,“老太君有福气,不仅子孙争气,未来孙媳也敬重你。不知妧娘子跟郡王,什么时候成就好事啊?”


    周老夫人跟妧枝对视一眼,随即道:“我也盼着呢,眼下尘埃落定,新宅落地,择个吉日,不成问题。”


    来人道:“那可就提前恭喜府上有这样的大喜事了,等定好日子,可莫要忘了发喜帖啊。”


    “这是自然,必不会忘了诸位呢。”


    今日是妧枝和平氏等人的乔迁之喜。


    他们搬来新的府宅已有月余,初时每个人头上还乌云罩顶,活在恐慌之中。


    如今见无性命之忧,已经平静下来,于是选择到今天才设宴摆酒,通知客人来庆贺。


    历常珽本该也在其中,与妧枝一起陪同周老夫人,但圣上忽然有令,召他入宫。


    历常珽不得不先走,行面圣之仪,等出了宫再去见妧枝。


    “郡王,快进去吧,圣上正在殿中等你呢。”


    历常珽站在殿宇之外,待到宫人提醒后,抬步走进殿中。


    圣人而今五十有四,面容清瘦,头上有微微白发,眼神刚毅,威势十足。


    “臣见过陛下。”


    “起来吧,今日此处只得你我二人,就不必那么多虚礼了。”


    “谢陛下。”


    罕见的,圣上与历常珽似乎也非寻常臣子关系。


    在与历常珽照面后,威严的君王对他的态度,俨然多了一丝长辈的关爱和照顾。


    圣人:“朕记得,你父亲在时,他总念叨着你,你是他唯一的子嗣,他对你总有着诸多的不放心。”


    历常珽微微一愣:“父亲对我的确爱重有加……”


    圣人感叹:“可惜他还未看到你成家就去了,朕与他也是自小的玩伴,你失了一个父亲,朕更失去了一个心腹大臣。”


    历常珽不知为何圣人今日找他来,竟是有叙旧之意。


    他自是知晓,父亲跟圣人从小长大,即是玩伴又是伴读,多年来君臣相顾,直到父亲和母亲相继去世,留下他一人。


    他亦是承蒙圣上眷顾,承袭爵位以后,也被封了一官半职。


    他知道圣人是想他代替他父亲的位置为国效力,但历常珽志不在此,只想做个闲散的郡王。


    见此情形,这么多年圣人也没有怪他,只是今天,对方的意图仿佛不仅仅是为了缅怀故人,而是专程喊他来问话。


    “朕听闻,日前罪臣妧嵘勾结乱党,你却为他家眷求情,他生得有一长女,名叫妧枝。虽是大义灭亲,但这样的女子,人心叵测,你还要娶她?”


    犹如始料未及,历常珽惊诧地看向殿堂之上的年长君王。


    “陛下……叔父……”


    虽无血亲关系,但在历常珽的父亲与君王交情之深的情况下,历常珽从出生起,就被君王恩赐过,私下里可以叔侄相称。


    可见他的身份在朝中有多么不同,旁人盛眷正浓,他一句叔父,象征着在君王心中颇得看重。


    这也就表示,即便往日不怎么关注,但历常珽若有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被上面特别关照。


    尤其此次,还涉及了婚姻大事。


    眼见对方竟对妧枝误解深重,历常珽赶紧道:“不,妧枝并非是那样的女子,她所做一言一行都是身不由己,还请叔父……不要错怪了她。”


    然而,这样的解释未出奇效,反倒好似弄巧成拙。


    一向习惯说一不二的君王在被否认后,喜怒不可测的盯着面前的故人之子。


    直到气氛越发严肃。


    良久,历常珽听见声音道:“既然你这般认定了她,朕倒是想见一见这位女子。”


    “不日太后想去趟行宫居住,朕此行是为伴驾,同去的还有其他臣子命妇。你且把她带上,听清楚了吗?”


    在威严的注视下,历常珽暂且无言以对,只能勉强答应下来,“是。”


    第53章 一墙之隔。


    新的府宅除了从前的家仆还添了其他外人,连妧柔和妧酨身边都有了单独伺候的婢女与长随。


    家中由平氏打理着,妧枝亦是轻松不少,尤其是在妧嵘被送入牢狱后,这个家前所未有的感到一片宁静。


    前世债偿清,眼看母亲和弟妹相安无事,且都相貌精神,这让妧枝感到无比欣慰。


    是以连周老夫人那边和她谈及婚嫁之事,妧枝都极力配合。


    待到宴席结束,甘府那边因历常珽未来,干脆便代他为主,在妧枝点头后主动离去,先归家请吉人算日子。


    周老夫人还在最后,和平氏闲谈。


    一盏茶的功夫,门口来了新的人影,被妹妹拉着说话的妧枝抬眸一瞥,留意到朝她走来的历常珽。


    历常珽神色如常,妧枝记得他今日是被私下宣召入宫,此刻瞧不出在宫中遇到了什么。


    各番举止都和从前一样。


    “阿枝,祖母,叔母……”历常珽来到她们跟前,一个一个招呼过去。


    平氏这些时日看历常珽对这个家颇为照顾,已经默认历常珽为家中女婿,不像从前般有观察客套之意。


    “老太君,郡王回来了。快请坐吧,阿枝,快斟茶呀。”


    妧枝同历常珽四目相对,彼此微微一笑。


    历常珽:“叔母,不必那么客气。”


    他上来握住妧枝的手,有安抚呵护的意思,站在她身边沉稳有度,宛如能遮风挡雨的大树。


    “我来,是有话要和阿枝说。”


    妧枝和他在旁人眼里,堪称登对,她清冷不失柔婉,风姿别致。


    历常珽亦是京中难得的上好佳胥,相貌堂堂,温柔贴心。


    周老夫人为此做主,“就知道你一回来眼里便只有小娘子,我们这些老家伙也不稀罕你在此陪客。”


    “他们二人这两日都没见面,让他们私下说会话去。”此话是同平氏所道。


    平氏点头,两家已经相熟,来往密切。


    如今就是入了妧枝闺阁,历常珽也都算名正言顺了。


    当着周老夫人和平氏的面,历常珽将妧枝带走,二人来到庭院附近的小长廊中。


    妧枝被他按住坐在排椅上,笑着看他:“什么事啊?”


    历常珽目视妧枝,沉默片刻,在妧枝敏锐察觉到有细微不妥时,道:“阿枝,我们的亲事……”


    天色微暗之际,书行居陆续灯火通明。


    商唯真和婢女刚从浴房出来,就在门口看见商榷安身边的长随和下人准备了什么东西送过来。


    枕戈见到她,飞快挪开目光,垂头向后退了两步,与商唯真保持距离,说:“商娘子,晚上好,大郎君派我来给商娘子送东西。”


    商唯真在浴房时便已收整好自己,而今不过头发微湿,披在脑后,由婢女捧着,没有不得体。


    但她知道商榷安身边的人都十分守规矩,时刻谨记她身份特殊,所以特别注意不要冒犯了她。


    商唯真道:“榷安阿兄又为我准备了什么?他这些时日总是不在府里,我听披甲说他又立功了,圣上给他的赏赐差点连库房都摆不下。”


    她对商榷安充满崇拜和崇敬,枕戈说:“具体的,还是等大郎君回来再告诉商娘子,免得坏了这份惊喜。”


    商唯真微微娇羞,在枕戈示意身边的下人将东西转交给她身后的婢女时。


    商唯真问:“那他什么时候回来,我已经很久没见到他了。”


    “今天夜里,大郎君应该就回归家了。”


    待到商榷安回来之前,商唯真和婢女先回了房里。


    她们掀开了枕戈送来的东西,婢女检查了一下,吃惊道:“娘子,是药。”


    夜里待到商榷安回府,书行居里他本该先去自己卧房中歇息,但走到半路,想到白日里同下属的交代,又掉了个头往回走。


    近日公事忙碌,令他不是宿在宫中就是留宿枢密院里,乱党的事看似告一段落,但朝堂之争永远不会停歇。


    他屡次立功,圣上那边一如既往对他加以看重,但他纠察乱党,已经伤害了不少盘根错节的势力,今后视他为仇敌的人只多不少。


    商榷安走到商唯真的住处,没有意外地看到她屋子里的灯还亮着,婢女守在窗边,一看他来便进去禀告。


    商榷安到了门槛处,婢女正好从内里出来,向他行礼,“大郎君终于回来了,我们娘子可想煞大郎君了。”


    说完,婢女低头捂起嘴笑。


    伴随着的,是屋里商唯真羞涩的斥责的话,“就你话多,还不快出去,当心我明日罚你。”


    婢女机灵地转身,快步从门前逃走。


    商榷安走进,正好看到屋中商唯真欲盖弥彰地拣了本书,站在书架前侧身背对着自己。


    然而时不时往侧偷瞄的动作暴露了她。


    商榷安喊了声,“唯真。”


    商唯真控制不住扭过头,十分不好意思地回应,“阿兄……”


    “方才那丫头的话,阿兄可不要往心里去。”


    商榷安淡淡笑了下,没有取笑调侃商唯真,“怎么还没有歇息?”


    商唯真如同有片刻的失落,不过商榷安之后的话倒是叫她惊喜。


    “那还不是枕戈又来给我送了东西,这次是些药罐和补品,还说要等你回来亲口和我说?”


    商榷安没有否认,“嗯”了一句。


    “阿兄,到底是什么事啊?”


    商榷安道:“唯真,你可愿和我去骊山行宫?那些药品是我为骊山之行准备的,夏夜蚊虫干扰,备上这些总是好的。”


    商唯真果然一惊,商榷安在她心中宛如一座可靠大山,他们一路走来很不容易。


    没想到商榷安办事,这次居然会带上她一起。


    她喃喃问,难掩欣喜:“骊山行宫,这是什么地方,阿兄怎么会想带我……”


    商榷安:“是天家避暑之地,圣上此行也会去,他钦点了不少臣子带上家眷,我想你在府里这些时日,都待在院子里不曾怎么出去。”


    “去骊山玩一玩也是好的。”


    商唯真交际不广,此时一听有游玩的机会,立马道:“那我要去,若旁人都有家眷,若榷安阿兄没有,那岂不是要孤家寡人了,我可不许……”


    商榷安见她答应,便道:“那你早些休息,后日一早就要出发了。”


    商唯真见他要走,颇为念念不舍。


    但此时商榷安已经从房中退了出去,细心替她掩上房门,商唯真便只得透过窗户目送商榷安离开。


    骊山之行就在当下。


    妧家新府一早便忙碌起来,下人准备吃食给妧枝带上。


    平氏也准备了一些避暑的衣物给她,驱虫的草药都放进了箱子里,那头历常珽一来,即可差人送进马车里。


    那日历常珽从宫中回来,便向她提了历常珽的“叔父”,当朝圣上想要见她。


    恰逢太后习惯每年前往骊山避暑,今年有了圣人伴驾,以免骊山之行枯燥无味,于是特地让心腹臣子们一起前往,以示嘉奖。


    长排椅上,妧枝是头一回知晓,历常珽与宫中还有这样一层关系。


    他道:“你放心,我只会视你为妻,不管‘叔父’做什么,如何看待你,我都相信你是最好的。”


    妧枝花了片刻时间,方才收回神思。


    历常珽坦然以待,即便听说了圣上对她印象不佳,妧枝竟不觉得生气,而是回道:“看来骊山之行,是非去不可了。”


    “阿枝,你,你若不想,我再去叔父那里请他宽谅,此等亲事是我和祖母都决定好的,断不会改。相信看在父亲曾经情面上,哪怕违抗圣令,对方也不会真正责怪我们的。”


    “还是去吧,也许我表现好了,能令你那位‘叔父’改观呢?”


    换做旁人,妧枝兴许半点不在意,但历常珽与她算是患难与共,也算是她认定的良人,又如何不能为他努一努力?


    “妧娘子,这边请。”


    骊山之上,行宫伫立,妧枝同历常珽同乘一辆马车,一路驶来,观遍了山水之色。


    到了目的地,下了马车,历常珽先被请去和其他官员臣子面圣。


    妧枝则被行宫的宫人领着前往分配的房屋居室。


    “妧娘子,就是这边了,你是锦瀚郡王的家眷,上头有话,就安置你们住在一起。”


    妧枝掏出赏钱,“多谢宫人娘子,我外头那些行李,还得劳烦娘子帮我一起搬过来。”


    宫人收下这点孝敬,“妧娘子客气了,我这就去办。”


    待到宫人刚要离开,转角处又进来一行身影。


    熟悉的声音传来,“榷安阿兄,就是这里了,这位宫人娘子说给我们安置了间偌大的院子,想必就是此处。”


    妧枝往院子里走去的脚步微微一顿,不禁抬眸回头向身后看去。


    眼帘中,映入的是商唯真娇俏的身影,她身边还有一个挺拔修长的男子,前有宫人娘子引路。


    后面还跟着抬着行李的下属,似是一时间不曾注意到先来这边形单影只的妧枝。


    而宫人娘子给他们安排的院子,方向与妧枝的一致,甚至就在旁边,仅一墙之隔。


    那道墙也并不高,中间有被雕刻掏空的花窗,可以观看到两边的小院里的情景。


    妧枝不知这是意外还是巧合,此时是否该转身进去,还是离开。


    就在此刻,商唯真终于发现留步在院门口的她,疑惑而又不敢置信道:“那不是,妧娘子?”


    第54章 好吓人。


    商榷安比之商唯真,更早看到惊讶瞧见他们的女子。


    她站在那,犹自思定,应是不知要不要答应。


    但下一刻,她还是动了。


    妧枝在商唯真等人走过来后,已经不好再撤走了。


    尤其商唯真还主动与她搭话。


    除了商唯真和引路的宫人,她对她们身侧另一道冷漠的身影视如不见,“商娘子,日安。”


    勉强打了个招呼,妧枝已做好决定,准备要进院子。


    然而商唯真把她叫住,意犹未尽地寒暄,“妧娘子,好巧啊,你也来了骊山吗?我们竟然都住在一块儿。”


    显然,商唯真也发现了他们的住处十分相近。


    妧枝点了点头,相较于商唯真友善,她显得冷漠了些,但既不与他们多交好,也就没有虚情假意的必要。


    “我还有东西要收拾,先走一步。”


    商唯真身边的婢女望着她说走就走,背影清冷得很了,小声在商唯真边上道:“才见到这位妧娘子,怎么这般冷傲?好吓人啊。”


    商唯真:“在说什么?妧娘子没有恶意的,她人就是比较冷淡而已。”


    婢女将信将疑,却觉得自家娘子还是太心善了,见这人看谁都好。


    商唯真扭头:“阿兄,你瞧见了吗?妧娘子也来骊山了,她是跟谁一块来的?我怎么记得她跟四公子好像退亲了……”


    府里还是有些流言传出来的,尤其李含翎退亲后,惩治院子里的下人差点出了人命,惨叫吓坏了商唯真。


    她眼神充满疑惑,跃跃欲试地想要向商榷安打探,然而在旁目睹这一切的商榷安掠过婢女,同时向商唯真看过来,“已经到院子了,不进去看看吗?”


    没说谁带妧枝来的,也没提刚才的碰面。


    商唯真愣了下,顺着商榷安的话道:“当然要的,这院子好大啊。”


    似是自然而然,没谁再提刚才的巧遇,商唯真跟着商榷安进去。


    门口一时恢复清净。


    妧枝进了门,先看了看院子里的居室,在行李送来前,她没有再冒然出去。


    而是坐在屋中一角,等历常珽那边的消息。


    但她发现,只隔着一堵墙,不管哪边动静都似乎过于清楚了,她甚至能听到隔壁院子里商唯真跟婢女说话的声音。


    还有她喊商榷安时,快活的像只小鸟,远不像上一世在遇到妧枝时,尽显端庄稳重的一面。


    她们姑嫂不亲,来往不多,妧枝初时以为商唯真就是那样的性子。


    但不过是对她过于生疏客套罢了。


    商唯真指挥着婢女,将东西归置到该摆的位置上,她和商榷安历来从小一起长大。


    商榷安不仅要忙着学业,还要顾及家中生计。


    商唯真便学着管家,好替商榷安分担一番。


    婢女又开她玩笑,“娘子这般,可真有模有样,像家里的主母,以后也不知谁娶了娘子,能得一贤惠的娇妻。”


    此时商榷安还在屋中,商唯真闻言不由自主目光偏向商榷安,一时忘了回嘴,“你,真是的……”


    连日来,自打商唯真被商榷安从竹庄接到濉安王府居住,她和商榷安的关系已经更进一步。


    尤其去接她的那日,榷安阿兄好像许久没见到她一样,神情带有一丝恍惚,将她紧紧揽住。


    “唯真,这一次,我们重头来过。”如同劫后余生,榷安阿兄对她说完,就说要接她去京都住。


    谈起当今年月,更有一种在朝堂之上志在必得,大展拳脚的恣意抱负。


    她心中惊喜,从陪伴在榷安阿兄身边起,她就喜欢上了他,无人有他那样的坚毅不屈,身世坎坷。


    不仅步步高升,在朝堂中一骑绝尘,对她还充满耐心,如果要嫁人,商唯真心中的夫婿自然只有最亲近的一个人。


    但是近来榷安阿兄忙,从初始的体贴亲热,到现在莫名的,商唯真感觉到了有一丝不一样。


    这么久了,连家中婢女和其他下人都看得出,他们关系特别,怎么榷安阿兄,还没有和她戳破那张纸的打算?


    也许是要等彻底闲下来,才会和她好生谈及以后吧。


    “怎么这样看着我?”屋中,商榷安陪同在商唯真身旁,留意到她的目光,垂眸看下来,冷沉的眉眼中有一丝温和。


    商唯真别扭地偏过头去,如同负气般,“没什么。”


    未免气氛僵硬,负气过后,商唯真又从椅子上起来,给自己解围,“我去瞧瞧床褥铺好了没……”


    静坐在她身后,商榷安微微勾起的唇角,有一丝消退。


    耳边两个院子里的动静仿佛相互影响着。


    商榷安听见屋外的响动,历常珽似是回来了,他与下属的对话,透过院子清晰传递。


    不见妧枝的声音。


    她历来嗓音不够大,说话声不喜尖锐刺耳,于是每次话语语调很慢,有一种舒缓在里面。


    即使那边说了什么,也应该不会有她的话音存在。


    只有历常珽和长随接话回应,“郡王,妧娘子说行李都安置进房了,您的床都铺好了,可进屋看看,还有哪些需要的,可及时改。”


    “不必,我都按她的来。”


    妧枝站在门口处,和院子里的朝她看过来的历常珽对视,彼此不禁莞尔。


    “快进来吧,我沏了一壶茶,一起喝一杯么?”


    历常珽笑意更开,“自然,这就来。”说罢,他迈向石阶,一步作三步,很快到妧枝面前。


    由于今日部分臣子携带家眷先到,人还未齐,圣上那边并未设下宴席,与臣同乐。


    只命他看重的臣子,白日里陪同,未曾说要见客。


    妧枝以为,她来到骊山,圣上那边定会很快召见她,但出乎意料,像是忘了有她这回事般。


    平日里除了与朝臣相处,甚至与宫妃琴瑟和鸣,并未有其他动向。


    历常珽宽慰她,“不要担心,若是有召,我会让顾曲给我传递消息,定然和你一同去见他。”


    顾曲便是历常珽的随侍。


    妧枝近来已经和他身边人熟悉,这些人都认她做了郡王府未来的郡王妃,听从命令,不管妧枝有什么吩咐,都能帮她去办妥。


    她缓解历常珽的担忧,“我倒不怎么担心,只怕到行宫避暑结束,上面都能未曾召见我一面。这岂不是叫我白来游玩一趟?”


    她如同占了好大的便宜,让历常珽心中松了口气,“你能这么想最好,若上面没有吩咐,你尽管随意一些,想去哪也可以带上顾曲他们有个照应。”


    历常珽是要伴驾的,他白日并不怎么空闲,即使没什么事,也要随同群臣跟在帝王身边。


    他安慰妧枝,“等我寻个机会,陪你在这行宫之内转一转。”


    妧枝这几日不曾到处乱走,她很闲适地待在屋里,未免行宫枯燥,她也带了一些活计来,并不是没有事干。


    这日历常珽离开,他们的院子里来了一个面生的宫人,敲了敲门,“妧娘子可在?”


    妧枝没有带婢女来,但历常珽这边安排的有下人在,开了门,迎人进来。


    “这位娘子,寻我是有何事?”妧枝问。


    对方浅浅道了一声,便有不打算久留喝杯茶水的意思,“不必斟茶了,我是来告知妧娘子,泉水涧那边能领许多城里运来的果子,许多夫人都在那边领呢,妧娘子也可以过去了。”


    山中之物也不少,但野果不如精心栽种的果树更甜,妧枝打听了下,是为了孝敬上面,所以每年一到暑气时就会有不同地方的珍果送来。


    这次圣上大方,看在此行随同了许多臣子家眷,于是各处都分了一些。


    “那我这就去看看。”妧枝答应下来。


    此时日头正盛,但骊山坐落在半山巅,朝向和位置都极好,即使这时候出门路上也有几分阴凉。


    日光落在地面上,妧枝带了历常珽留给她的下人一起同行,走到了两边都是树影的石板小径。


    在前方上坡处,清晰可闻泉水往低处流淌的汨汨之音,人影也多了许多,其中不乏衣着多彩的妇人,附近守着些许侍卫和宫人。


    在另外一处,坐着一桌身份不同,更加高贵的妃嫔,好长的一张石台上,摆放着不同新鲜的瓜果。


    茶杯正冒着热气,零散摆落吃过的点心果皮。


    在看到又有新的人来领瓜果以后,张妃嫔定睛盯着从小径上坡走来的身影,忽然出声提醒身旁的其他妃嫔,“看那边,历郡王的未婚妻,她来了。”


    这些时日里,出门结交的臣妇们都已经相熟了,唯独妧枝是个新鲜面孔,且在这里的人都到齐了,只有她来得最晚。


    即使未曾见过第一面,在回来复命的宫人示意下,也都知晓了她的身份。


    商唯真一早坐在这张石台旁,如今商榷安势大,他入朝为官多年,从当年新贵早已成为位高权重的臣子。


    一声商密使,多得是想要拉拢投靠他的人。


    妃嫔们也都知晓他来,带了个阿妹,商唯真便在张妃嫔的示意下,坐到了她们当中来。


    她顺着其他人的目光,看向默默走来的妧枝,不禁问:“妧娘子怎么了?怎么大家都在看她?”


    妃嫔中有人轻佻应道:“锦瀚郡王的未婚妻,从未见过,可不是稀罕的紧。”


    “听说她原先是定亲给濉安王府的公子吧?后来见异思迁,攀上了锦瀚郡王,所以退亲了?”


    “不止吧,她还是罪臣之女,其父逆谋,私通乱党,这何止是死罪,满门抄斩都合情合理。却因她六亲不认,连自个儿父亲的都揭发了,告到了京都知府去。”


    “啧啧,这可是个狠人呐。”旁边的妃嫔转了过来,“商娘子可别小瞧了她。”


    商唯真目露惊诧,倏地望向那道很是清雅寡言的身影。


    濉安王府里有一些传闻,她是听过不少,但都不确定真假。


    倒是今日才从妃嫔们的口中确认,那些事都是这位妧娘子做的。


    尤其她还跟锦瀚郡王,就是那位历常珽历郎君在一起,这些日子他们同住一个院子,也就坐实了妃嫔们说的关系。


    第55章 夜游。


    “妧娘子,这边来领果子。”


    妧枝到了以后,跟着宫人走到放置的瓜果前,前方已经有人留意到她是新来的。


    踩在山涧里戏水的妇人和宫人都好奇地打量着她。


    就在妧枝选了些剩下还正新鲜的樱桃后,另一边石台的方向有人来请,“妧娘子,张妃嫔有请。”


    妧枝朝着宫人示意的方向瞧去,石台离她不远,之前她就有留意到了,只是人生地不熟,妧枝并没有轻举妄动。


    眼下得到风声,妧枝自然地点头,随后跟身边的下人道:“你先把这些吃的带回去,装些山泉水泡着,等郡王回来了吃。我过去瞧瞧。”


    妧枝不经意觑了一眼好整以暇,端坐着对着她方向的妃嫔们,有些意外地,竟然在当中看到了商唯真的身影。


    而她往她们那边走过来后,却发现宫人并没有跟着她,可哪位是张妃嫔,就有些不得而知了。


    妧枝来了以后,石台附近的人都一言不发,却眼神微妙地盯着她,有的暗藏一丝好奇,有的尽是笑而不语。


    没有人招呼,仿佛就要将她晾在这里。


    气氛刹那间,尴尬到足以令人窘迫不已。


    而妧枝在她们当前站住,在场的妃嫔臣妇她一个也不认识,最该认识的商唯真,也不知是否没留意到她来,盯着旁一处,静默着没有抬眸看她一眼。


    “在下妧枝,敢问哪位是张贵妃?”


    无人应她,似是要放任她陷入尴尬之地,另有两个妃嫔还交头接耳,作出看她一下,便说小话笑出声的模样。


    妧枝默然,“看来张贵妃不在此处,那就不便打扰了。”


    她转身要走,一道娇丽的嗓音将她唤住,“等等,我就是。”


    人群中坐在中间上方席位的女子跟妧枝对上眼,发钗衣着俨然是最显贵的,她主持大局,嗔了在座的妃嫔一眼,道:“刚才我不小心走神了,没怠慢妧娘子吧?”


    “尔等也真是的,人家妧娘子来,怎么也不叫我一声?”


    其他妃嫔纷纷应和:“诶,我也在想事呢,没留意……”


    “昨个儿睡得晚了,刚才正打盹儿呢。”


    “这我们都不是故意的,妧娘子那样一个恩怨分明,大公无私的人,应该不会与我们计较的吧?”


    妧枝瞧她们,听着含沙射影的话未露一丝表情,连眉都没皱一下。


    她盯着最后意有所指的妃嫔,已然知晓,她对妧嵘所做过的事,应是传遍了朝堂上下。


    这些后宫妃子,定然有所了解。


    说不得,这位张贵妃请她,还有幕后之人指使的缘故。


    “好了,你们谁给妧娘子让个座儿,她是本妃请来的,正好与她说说话,认识一番。”


    张妃嫔发了话,这时连商唯真都抬起头来看她。


    然而在座的妃子左右环顾,都没有起身相让的意思,连抬身都不大肯。


    “不是妾身不愿意,是我今日上山腿歪着了,起不来呢。”


    “是啊,我也是,脚正酸痛着呢……”


    一个个都避开张妃嫔的眼神,不再往妧枝那看,反倒巧如舌簧推脱起来。


    根本不顾妧枝已被晾在一旁好一会儿。


    泉水涧,山坡上另外一条小道上,宫人随同商榷安顿住脚步,“商大人,怎么不走了?”


    “下面就是泉水之地,商娘子就在那里。”


    今日朝臣照常伴驾,然而到了隅中,圣上另有事宜,便挥散了臣子们,让他们自行待着。


    商榷安记得商唯真一早就被圣上宠幸的张贵妃请走,于是在散会后过来接她。


    过不久,其他臣子也会找来这里带走自家妇人。


    但此刻,他在山坡下瞧见了另外一道,伫立在妃嫔们身边的人影。


    她像是被围攻一般,孤立无援。


    没有哪个女子被一群人看好戏一样,笑着问话。


    妧枝没能得到座位,石台边的女子都不肯让座于她。


    张贵妃略含歉意地看着她,也不再继续强求了,只是眼神略带一丝戏谑,很不经心地宽慰了句,“看来诸位姐妹都不愿意起来,那就只能委屈妧娘子在此站着了。”


    妧枝看出今日这帮妃嫔们是存心刁难,许是想看她如何发难,又如何对她们不敬。


    旁边的宫人对她虎视眈眈,似是她若有一丝不满,就会听信妃嫔们的命令,前来教训。


    就在此时,背后突然来了一道声音道:“贵妃娘娘,圣上那边朝会散了,这会圣上正回镛文宫呢。”


    看上去有品阶的宫人陡然出现,正打算等着妧枝反应的妃嫔闻言一愣,“这么快?”


    行宫伴驾,皇后没来,坐镇京都。


    而今圣上带在身边最得宠的便是她,张贵妃自然以圣上为重,至于妧枝这般不值一提的小人物,当然无法与帝王比较。


    在座妃嫔听见圣上现在没有朝臣,也就没有其他人相伴,登时眼珠乱转,有的跃跃欲试,甚至想率先起身前去伴驾。


    然而却让着张贵妃抢先道:“既然陛下有空闲了,那我就先代诸位妹妹前去照应了。”


    没了张贵妃在此,其他妃嫔也都惦念着圣上,登时有些悻悻然。


    此时再去关注妧枝已经没有意义了,她不打算在此继续待下去,和商唯真亦充当不认识,掠过她转身离开此处。


    妧枝扭头之际,目光触及不远处的小山坡。


    倏然一顿。


    发现商榷安不知何时站在那里,她先是和他对视上目光,然后往两旁看了看,商唯真还坐在位置上。


    再回眸,商榷安依旧对着她这个方向,视线未曾移开,妧枝只觉好生奇怪。


    接着未发一语收回眼神,就如没发现一样往下坡小道走去。


    没过多久,历常珽回来。


    他进门便叫,“阿枝,阿枝。”


    妧枝刚在卧榻处短暂眯了半刻,些许昏昏欲睡问道:“我在这,怎么了?常珽?”


    从外面回来的历常珽大步走进房中,见到安然无恙的妧枝,如同松了口气。


    他情不自禁在她身旁坐下,目光紧盯那张柔婉的面孔,“我听说半个时辰前,你被张贵妃请去了。”


    妧枝闻言,睁开眼皮,彻底醒神过来。


    在看到历常珽面上的忧虑后,微微一笑,“对,她请我去泉水涧那边领瓜果吃。我选了樱桃,带了些回来。”


    “你要不要尝尝?”


    历常珽却反问:“她有没有为难你?若有,你尽管与我说。”


    张贵妃是圣上身边的人,历常珽不信她对妧枝的事情不知情,可不代表她能仗着圣上胡作非为。


    但若是有人示意就不一样了。


    然而历常珽并不希望有这样的事发生,近来妧枝都在院子里没有出去,他在一个女子身上见识到了什么叫闲适舒婉。


    妧枝不是会惹事的人,他有些后悔带她来骊山了,若是在京都自家宅院里,妧枝应该比现在要自在。


    感受到历常珽对她的歉意,妧枝也不打算隐瞒:“你怎么知道?”


    “倒是有,当着一群人的面,把我叫到跟前说想要与我认识一番,结果将我晾在那处半天。我也不知,是哪里得罪她了?”


    “……”历常珽苦笑:“兴许是因为我,她与你无冤无仇,唯有一种可能,便是叔父让她这么做的。”


    妧枝早有猜到会是如此,了然地看着历常珽。


    “若是还有下回,她再请你,你就不要去了。”


    “那不是违抗圣意?”


    历常珽:“今日过后,我就去找叔父,他大可当面召见你,何须派其他人这般审视。”


    妧枝见他心意已定,也不阻止,“那我可就依靠你了。”


    她将头靠近历常珽胸膛,二人相拥在软榻上。


    到了夜里,暮色褪去,各院都点上了灯。


    妧枝与历常珽在用过晚食,正准备烧水沐浴,门外忽而又来了两位宫人,分别敲了敲他们和隔壁的院门。


    “大人,圣上在小西园准备了夜游会,还请诸位携夫人一同前去。”


    妧枝和历常珽站在台阶上,不期而然也看到了隔壁从屋里出来的身影。


    商榷安同商唯真都听到了宫人来报的消息。


    二人和妧枝他们同处一个位置,只是第一次四人一起这般屋檐下隔着一面墙相见。


    往日会先招呼人的商唯真今日竟然见了妧枝,一句话不吭,妧枝性子冷淡,并不介意对方的反常。


    倒是历常珽与商榷安,同朝为官,又是表兄弟,也同他们一样,如同毫无血亲关系,陌生得厉害。


    历常珽对商榷安颇有避讳,他捏住妧枝的掌心,手搭上她的削肩,不曾跟隔壁打一声招呼,轻声对妧枝道:“我们进去吧,收拾一下,就出发。”


    商榷安不错眼的看到这一幕,对面妧枝在历常珽低头,亲近地与她说了句话后,十分乖觉地在他怀里点了点头。


    他们的关系,自有了婚约之后大有些不同。


    妧枝回握了历常珽的手,与他并肩往里走,她面上有一种安定,的确很登对,换了夫婿,尘埃落定,不再有什么不满足。


    可是商榷安盯着那边方向太久,即便隔壁院子门口处已经不再有人站在外面。


    第56章 抓错衣裙,暗香来。……


    张贵妃今日有些不大爽利,她从泉水涧去了镛文宫,本是喜庆洋洋的模样。


    原以为见到圣上,按照往日规矩,该对她怜惜一番,然而等她一进去,圣人竟颇为意外地问她,“你怎么过来了?”


    张贵妃:“怎么,陛下就这么不想见到臣妾?”


    圣人:“朕记得下面送来了些许珍果,你此时不该在泉水涧宴客?”


    “那还不是陛下,朝会竟然提前散了,妾身这不就心急火燎地赶回来了。”


    “朕便是知道你耐不住性子,方才没叫人知会你,好让你在那儿好生呆着,办好朕交代你的事情。”


    张贵妃一脸心虚,“妾身,妾身已经办妥了,试探了一下那位妧娘子的性子……”


    圣人:“哦,你都看出什么来了?”


    张贵妃:“那妧娘子,是个气性颇大的,不过……我们那样为难,倒是知道些分寸。”


    “今日方不过小试牛刀,第一面会一会她,就知后面该怎么再和她打交道了。”


    “就看她到底能不能配得上锦瀚郡王……”


    圣人闻言,似是没有再继续怪罪的意思。


    只是对旁边伺候的宫人道:“传令下去,今夜小西园朕邀众卿家夜游,可携带眷属,戌时一刻出发。”


    小西园并非花园,而是后山的入口,夜间出行,宫中护卫随之出动,未免发生意外,都手持火把,宫人提灯,前后帮贵人们照亮脚下的路。


    第57章 你带走的是我。


    妧枝与历常珽到时,小西园已经到了一些臣子和妇人,正闲散地聚集在一起聊天。


    “听说今夜后山有流萤,圣上特意邀我等去抓呢。”


    “就看看今日谁扑的最多,谁就能得赏。”


    “也不知会赏什么?夫人喜欢,为夫也去帮你抓一些来。”


    众人讨论的热闹,历常珽向周围看了看,对妧枝道:“他们都得了捕萤网,我也去要一把来。”


    妧枝目送着历常珽去找宫人,这些时日她和历常珽相处非常得宜,未曾闹过红脸,也没发生过争执。


    且他处处都为她着想,妧枝觉得自己此生的运气应当都在这一世用光了。


    不多时,她余光不小心瞥见另一处不知什么时候来到的一对身影。


    商榷安和商唯真身边也聚拢了不少人,正热切与他们交谈寒暄。


    耳畔响起周围的丝丝窃语,“那位就是商密使吧,他入仕为官这么多年,似乎还未有妻室。这般年轻有为,怎么就没有选个好人家的娘子娶了?”


    “你怕是不知,想高攀他的人不少,可人家心气和眼光都挑呢。”


    “那旁边那位又是他的谁?”


    “是他阿妹。”


    “阿妹?怎么瞧着,不大对……我听闻,那位娘子和妃嫔娘娘们交际,有意为她介绍夫婿,都被拒了呢,三两句都离不开她阿兄。”


    有人轻笑:“得了吧,尔等还不知,这两人可不是亲兄妹,也就占了一个姓氏的便宜,那商郎君迟迟不婚,只怕也是舍不得这个好妹妹……”


    “那倒是,情妹妹也是妹妹呀。”


    此话登时引得妇人之间露出一场不正经的笑,让不知情的人反倒莫名其妙。


    妧枝随即再次看向那边毫不知被人私下议论过的商榷安和商唯真,前世那个半路杀出来的孩子,到底是不是他二人生的。


    妧枝到今世也一无所知,不过她已经没有一丝想法想去追寻真相。


    她如今得到了很多,眼看前途光景甚是明朗,未来可期,她又何须再去理会这些不是同路的人。


    片刻之后,她看到历常珽朝她走来。


    只是他两手空空,有些不好意思自己竟没能带回来东西给她,甚至不敢看她,“阿枝,宫人准备的捕萤网不多,已经派发完了。”


    旁的妇人都有,却少了妧枝这份。


    历常珽心里过意不去,并且许诺道:“待会若有谁不小心丢了,我来盯着,我悄悄捡过来。”


    妧枝禁不住抬手掩面。


    戏谑看着历常珽,“那不知是哪个倒霉蛋要没了。”


    “是啊,要是被我捡来,那他可就惨了,不知要挨自家妇人怎么收拾了。”


    妧枝彻底忍俊不禁,轻轻一笑。


    “阿兄,你在看什么?”人群处,商唯真刚与一位认识的妇人交谈完,回到商榷安身旁。


    此时男子身边已经没有其他臣子围着,他站在一棵树旁,若不是凭着多年熟悉的经验,商唯真差点要找不见她阿兄了。


    只是走近后,商唯真发现商榷安一直都在看着另一个方向,隐匿在半阴影中的高大男子,像不可接近的禁忌之地。


    有一刻,她竟不敢出声打扰。


    “在看风。”商榷安从阴影中走出,一切就如寻常那样,黑眸清明,面无表情,“今夜应该会有很多流萤。”


    所有人都开始往后山走去,妧枝也同历常珽牵着手,相伴左右。


    过了一刻时辰,终于在远处的山林中找到了侍卫先探好路的位置。


    先是有人轻呼,“看见圣上了,在那边呢,就在流萤最多的那处。”


    在他们来时,显然圣人已经带着妃子们先出发了。


    如今,已经有妃嫔在追着流萤扑来扑去。


    “快去啊,圣上说了,捕萤最多的,可是重重有赏。”


    “等等,我叫我夫婿同我一起,都抓啊……”


    只见妧枝和历常珽身边很快就有妇人携着丈夫上前去,二人一路上也没捡着什么趁手的工具。


    索性也不稀罕什么奖励,妧枝无动于衷,只当自己是来凑数赏景。


    然而贵人那边好似注意到她,突然有侍卫过来对她二人道:“圣上有令,还请郡王和妧娘子莫要发呆,今日夜游,希望诸位都能尽兴,郡王和娘子快去和其他人一样,捕萤去吧。”


    妧枝:“可我并无绳网,如何抓住它们?”


    侍卫:“还请二位多想想办法,圣上说了,若是一只都未能抓住,也是有惩罚的。”


    “……”


    语毕,侍卫走了。


    妧枝只能看向历常珽,历常珽当机立断,“我来。”


    “我来替你捉,阿枝。”


    “可我……”


    妧枝犹豫道:“我不想用手……”


    流萤令人向往,不过是读书人给它添加的幻想色彩,一片萤海固然像极了仙境,但归根到底它不过是只虫子。


    妧枝自小就不爱这些,然而上面偏要为难她,就连附近都出现了侍卫盯着他们。


    历常珽也发现了,叔父那边和张贵妃站在一起,不知不觉投递来目光。


    未免显得格格不入,历常珽安慰妧枝,“不用怕,我去捕,你跟在我身后好了。”


    妧枝点头,不远不近跟着历常珽。


    然而流萤太多的地方,她依旧不敢深入。


    倒是历常珽却越走越远,他撕下块衣袖,用来当做布袋将流萤装入,妧枝宛如刚嫁进门的新妇,不太远又没有多近地看着他。


    直到后面来了其他人,似乎追着萤火虫而来,“这边这边……”


    “太多了,快抓啊。”


    妧枝回头瞧着见不知何时他们将虫子都赶来这边,登时为那密密麻麻的一片萤火感到心惊。


    她边往后退,边叫着,“常珽……”


    忽而被一只手碰见,她摸到对方卷起的袖口,尤其此刻历常珽回应了她,“阿枝。”


    她心弦一颤,在虫子飞过来间拉住他人袖口,将其一同拽走。


    背后人影惊讶地望着她,“那莫不是妧娘子,她怎么跑了?”


    ……


    妧枝跑到无人处,微微喘着粗气,惊魂未定。


    幼年时,平氏还保留着在老家的习惯,会上山寻一些草药,熬来给家里人喝。


    彼时妧嵘还未彻底在京都安定,一家人颇为拮据。


    恰逢母亲生了弟弟,因其还在哺乳当中,妧枝陪同平氏上山,帮忙照顾妧酨。


    然而遇到山上一棵树上,有蜂巢掉落,为了保护还在襁褓中的幼弟,妧枝只得扑在弟弟身上,任由蜜蜂蜇咬。


    事后,后背早已伤口一片,休养了大半个月才捡回一条命来。


    如今看到一窝蜂的这些虫子,未曾当场尖叫出来,就已是照顾了自身体面。


    “常珽……”


    她气息依旧不稳,却不像刚才那样喘得厉害,变得微弱,而不可闻。


    她低头检查自己,记得刚一扭头时差点吞了一只虫子进去,好险她飞快别开脸,但身上依旧有若有若无被撞上来的迹象。


    她有些抱怨又有些糯声道:“我好像进虫子了,衣裳里……”


    “太麻烦了……”


    为此妧枝不得不松解开衣带,只觉得里面有虫子在往里钻,她拉扯下衣物,露出香肩。


    圆润而削薄的肩背在月光下,仿佛镀了一层柔和而朦胧的光,山上还有星星点点在游走的灯火和呼声。


    衣带跌落在地上,她低着头毫无所觉,一意清理检查着身上还有没有其他东西,她不知道仅剩半边的抹[月凶]小衣被人看得一干二净。


    颀白的秀颈和纤弱的腰肢,鼓[囊][囊]位置更是一如在喜房里的惊鸿一瞥。


    她往后稍稍一退,还在想为什么这么久了,历常珽怎么不发一语。


    然而退一步她撞进了一道坚实而宽阔的胸膛,背上光洁的皮肤摩擦着男子卷起袖口,修长而有力的手腕。


    如同撩起火一般,有炙热而酥麻的触感。


    妧枝惊讶而意外地和莫名出现在她身后,深刻盯着她的商榷安对上目光,电光火石间,她听见了不远山上有人喊他们的声音。


    妧枝瞬间反应过来,想将其推开,“怎么是你?”


    她看似好失落好失望很不愿意见到的人是他,两眼都是抗拒和警惕。


    商榷安却在妧枝闯入他怀里时,莫名揽住了那对双肩,不如何用力,仿佛同样只是意外,似搭非搭的落在那里,又微微保持距离。


    “是你自己闯进来的。”他棱模两可地回应。


    妧枝:“胡说,我明明拉的人是常珽……”


    商榷安依旧认定,“你带走的是我。”


    妧枝看着他那双眼睛,在幽漆却又亮满灯火的山林中,商榷安盯着她的眼神还是捉摸不透,深不可测。


    她明明推了他一把,他好似没有紧搂着她,她却无形中在他注视下感受到一种难以挣脱的桎梏。


    “放开。”


    妧枝呵斥。


    在那边侍卫和其他人找来之前,他们相贴的有些失了分寸,看似如同留有缝隙,可却对另一方的炙热的呼吸体温感受清晰。


    上一世他们有过肌肤之亲,圆房过。


    可这一世,商榷安有了商唯真,妧枝亦有了历常珽。


    她已要作他人的妇人,开启新的人生,商榷安也应与自己上辈子就惦念的心上人达成圆满。


    此刻妧枝和他有什么相干?


    “放开,否则我让你名誉扫地。”妧枝威胁。


    她感觉肩头有微松之意,而火把的光耀越来越近,她匆匆推开他,到另一边去整理。


    在历常珽奔走找来之前,妧枝先一步穿戴整齐,朝着呼声的方向奔去。


    她身后,商榷安被她一推,不怎么用力却有着惯性。


    他默默一退,往一旁的树干靠去,沉默而又深邃望着那道毫不留念的身影,鼻间手上仅存一片孤独残留的肌肤香气。


    冰冷细腻。


    第58章 美娇娘。


    “阿兄怎么回来的这么晚,刚才我怎么都找不见你?”


    商唯真看着商榷安朝她走来,他一个人不在零散的夜游的队伍之中,不知道去哪儿了。


    而刚才发生了段插曲,锦瀚郡王的未婚妻害怕流萤,被吓跑了。


    出事时,商唯真和认识的妇人在一起,等她发现时,发觉一些人好像不见了。


    商榷安:“就在附近。”


    商唯真微微一愣,“是吗?”她不是不了解商榷安,好歹从小一起长大的。


    榷安阿兄就是比较要强,悲喜不常挂于脸上,但他心情不悦的时候,总会让人想要退避三舍。


    商唯真有种不好的预感,商榷安也没有再回她,她并不是每次话都会掉在地上没人捡。


    但是今夜,商榷安给她的感觉莫名古怪。


    这份古怪持续到她得知妧枝被人找到,“怎么这般胆小?不过一群流萤,有什么好怕的,既然害怕,为何又要来掺和?”


    在她身旁的妇人感到颇为扫兴,讨论道。


    “真是天生胆子娇,惯会装模作样啊……”


    “瞧你说的,不装又如何引得男子怜惜?”


    “好一个会耍手段的狐狸精。”


    “商娘子。”一位妃嫔走近了道:“商娘子,方才你都没看见吧?”


    商唯真面露疑惑,“什么?”


    “刚才妧娘子顺手抓错了人,拉着商密使跑了。”


    “商娘子,商娘子你还好吗?”


    “……”


    “阿枝,你怎么样?”妧枝从密林中跑出,回到火把光亮处。


    迎面而来的便是焦急寻找她的历常珽,“我没事。”


    妧枝靠近他怀里,出声回应,“我以为你在我身边,拉走的是你。”


    历常珽倏然安静。


    他刚才也看到了妧枝拉错人的一幕,可商榷安为何会在那时离妧枝那么近?


    当初在濉安王府,他对妧枝是敬而远之的姿态。


    更是不愿意与妧枝议亲而说出另外一番言论。


    后来换人,他私下里又暗自接近妧枝,直到后来和如今,他到底想做什么?


    “不怪你,阿枝。”


    人都有慌乱的时候,是他未曾了解清楚妧枝的喜好与避讳。


    历常珽一边宽慰,一边朝着人群另一边的方向望去,不期然与一个人视线相撞。


    隔着树木与流萤,商榷安也看到了妧枝跟他在一起,眼睛未曾有一丝避让。


    之前总是弄不明白商榷安为何要对一个女子有如此古怪的针对之意,而今更是悄无声息关注着妧枝。


    历常珽转了个身,将妧枝挡在怀里,避开了商榷安的视线,“怎么了?”


    妧枝不解问。


    “无事。”不去细想对方眼里的含义,和此番暧昧的举动信号,历常珽都觉得早日离开骊山最好。


    妧枝跑丢,不过是一回小小插曲。


    称不上风波,连圣上那边都未曾惊动,只是因找她,历常珽抓来的流萤都一并飞走了。


    眼看众人齐聚,那边侍卫都在寻大臣要清点今夜的战利品,而妧枝和历常珽两手空空。


    就在这时,忽然有一宫人匆匆过来。


    趁着人群不注意,将一袋子萤火塞到妧枝手里,“商密使交代给娘子的,娘子快收下。”


    妧枝怔然,与历常珽二人还未反应过来,那宫人便十分自然装作不经意从身边离去。


    正巧侍卫走到这边来,“还请郡王和娘子提交流萤。”


    妧枝越过对方身侧,视线落到商唯真身边的商榷安那里,仿佛对他们这边没有在意,那个人并未投过来视线。


    然而刚才宫人的话并非作假,明明妧枝落到最后,将会受到圣上惩罚,为何商榷安还要帮她作弊……


    他又是什么时候收集的流萤。


    “这位娘子?”侍卫见她迟迟未动,不由疑惑提醒。


    一只手代由她给出去,“这里。”


    侍卫接了过去,妧枝不禁看向历常珽,似是不解他为什么这么做。


    “常珽……”这样莫不是欠了旁人人情?


    妧枝并不需要这样的好意。


    历常珽温声安慰,“阿枝,无妨,先将紧要关头应付过去。”


    不管商榷安出于何种心思,历常珽都考虑到大局为重,未免妧枝再因莫须有的罪名受到惩罚。


    宫人兜兜转转,回到商榷安那头,“商密使,流萤给出去了,此事办妥了。”


    在他身旁,商唯真一脸懵懂无知,甚是不解,“什么流萤?阿兄,不是帮我抓了一些吗?”


    还要给谁?


    然而宫人禀告完,根本不答话,退让到一旁。


    商榷安面向商唯真,眼神幽漆而清冷,“一个故人。”


    故人是谁?


    商唯真讪讪张嘴,然而心有所想,商榷安却已将脸转向一旁,她再问不出来。


    什么时候,榷安阿兄还会有故人了?


    从前他遇见什么人,都会书信和她提一两句,是来京都之后认识的吗?为何她一无所知……


    即是故人,也不该是那样一副清幽藏着暗火的表情。


    商唯真心中藏起四面而生的惊惶不安,恰好侍卫那边终于有了结果。


    “今日捉来的流萤,经过点数,胜者有两百七十三只,最少的三十六只……”


    “获胜者,是屈大人及其夫人……败者乃莫大人,以一只相差得了个末等。”


    张贵妃在圣人身旁颇为讶异地说道:“怎么和预料中的不一样?不是都没分派绳网给他们……”


    “这莫大人怎这般体力不济,有了东西还能捉这么少?”


    其他妃嫔接话道:“那也要看郡王,年轻力壮,可不是更灵活些。”


    “可惜了……”


    张贵妃眼珠一转,瞥到了人群中等待结果的其他人头上,她喃喃道:“商娘子瞧着好像不高兴啊,怎地没得彩头,一副要哭了的模样?这商密使也不哄哄?”


    商榷安早就是国之重臣,张贵妃的兄长就在刑部,早年也是学府公子,半个商密使的同窗。


    虽然当年未能在对方孤立无援时出手相助,但也未落井下石过,而今更是有心与商密使交好,二人共同搭伴处理过朝中大案。


    张贵妃被叮嘱千万不要得罪了商密使,还要对他异父异母的阿妹多加照顾,于是道:“陛下,快看呀,没能争夺头筹,商小娘子都要伤心哭了。”


    俨然,谁能获胜不过是桩小事。


    败者又并非是预料之中的历郡王和妧枝,今夜小西园捕萤,也就成了无伤大雅的活动。


    为了宽慰人心,尤其是心腹重臣,圣人道:“这是怎么回事?派人去问问,商密使和那位商娘子,是怎么了?”


    侍卫当场领命,前去问询。


    商唯真倒未想到,张贵妃对她这么好,这样也能留意到她受了委屈。


    她强颜欢笑,眼眶却逐渐湿润了,“没什么大事,不过是风沙迷了眼睛,有点痛罢了……”


    她这么说时,留意着商榷安的反应,但商榷安似怀有心事,瞧着颇有些无动于衷。


    商唯真从未见过这样的榷安阿兄,一时委屈到忍不住哽咽……


    张贵妃正与其他妃嫔妹妹说着话,侍卫前来禀告后,她往那头一瞥。


    正好将商唯真悄悄抹泪的样子看在眼里,不仅惊奇且颇为不解。


    “这,这又是怎么了?”一旁圣人正在例行赏赐,被张贵妃的话语吸引,不禁问了一句。


    “什么又怎么了?”


    下一刻,张贵妃眼中出现一只手抬起衣袖,为商唯真擦泪的一幕。


    她顿时松了口气,还以为商密使和这位异父异母的好妹妹闹掰了呢。


    “没什么,是臣妾看错眼了,以为有人闹不和呢。”


    在趁着圣人倾听她的话时,张贵妃忽而换了一副语气,精神也与刚才不同,多了几分兴致,“陛下,您看,商密使而今不小了,像他这般得您看重的有为臣子,这个年岁已经是有两个孩子的父亲了。”


    “眼下这位还未议亲吧?这将来也不能没有贤妻良母陪伴左右啊,不知道的还以为陛下您太过看重大臣,让商密使为君国大事忙碌,才耽误了亲事。”


    圣人顿时看向商榷安的方向,观测片刻后,道:“你说的有理,朕之重臣,再为国效力,也该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


    “你方才的意思,是想让朕还是由你帮他牵线,相看个美娇娘啊?”


    张贵妃摇头,“诶,不对……”


    “陛下,您看那边,不是正有现成的吗?这郎情妾意,可不要打散了一对好鸳鸯。”


    林中树下,对着火光,年长的郎君正为娇小的人影擦拂掉在脸上的泪水。


    女子小声啜泣,已引起旁人注意。


    妧枝也听到附近窃窃私语的动静,她循声看去,不曾想意外地看到商唯真伤心落泪的画面。


    而她身旁的商榷安只沉默地为她擦拭着面庞,偶尔才简短的开一次口,像是在劝商唯真别哭了。


    如同知晓已经引起旁人目光,更是对视线的敏锐,商榷安突然朝她的方向抬眸谛视过来。


    妧枝和他眼眸一触,不由想起今夜在林中一角的一幕。


    不管商榷安出于何种理由,有意还是无意跟她到树林里躲避,都希望不要再有下次。


    也最好不要将事情传出去,否则,她也不会让他好过。


    第59章 她想要个孩子。


    夜游结束后,众人回了房屋。


    商唯真虽然不在默默流眼泪,但还是一脸伤心地回到小院里。


    她比往日更加安静,肉眼可察觉出她今夜的状态不对。


    婢女不敢劝慰,商榷安还在房中,往日商娘子有哪里不高兴,大郎君都会问候两句。


    但通常他更懂娘子心思,一猜就透。


    今夜真是格外离奇,商娘子进门便往卧房里走,一顿趴在床榻上,有时轻时重的嘤嘤啜泣声流出。


    不知是被什么事给招惹住了,从未见她这般难受。


    而大郎君亦只默然地站在屋中央,不曾走到卧室里对商娘子好生安慰。


    他应是有听见那委屈的哭啼声的,然而婢女正想向他请示,该怎么办时。


    大郎君告诉她,“烧些热水,等娘子起身后用来擦面。”


    这都是寻常安排,没什么不妥,但婢女还是一愣。


    皆因大郎君说完这几句话就走了。


    他一走,商娘子那里哭声渐弱,等了一会儿,像是知道了房中没有在意的人了,整个都静默下来。


    隔壁还亮着灯火,妧枝和历常珽是与他们同一段路回来的。


    区别于,二人在前,商榷安和商唯真在后。


    四个人,身边的男子各提一盏灯,一路上气氛古怪而安静,没有一个人搭腔。


    妧枝路上都和历常珽牵着手,本是袖口碰着袖口,但不知不觉就有了其他动静。


    尾指勾在一起,像在嬉闹一样。


    她一时都忘了还有商榷安和商唯真在后面,等进了门,回了她和历常珽的院落,就彻底将这二人抛之在脑后。


    商榷安自是没有睡,他在院子里坐着,下属惊见他这么晚了还在外面,桌上的茶早已冷却。


    本是要劝他早些回去歇息,商娘子那里今夜有些不大对,然而刚靠近过来,还未开口,就被大郎君抬起的手制止住了。


    示意他什么都不要说,驱赶走。


    隔壁院子的灯在此时一盏接一盏的熄灭,唯独这边还亮着,竟显得空寂伶仃。


    这一夜,并不像往常那么好眠。


    但是周围特别幽静,万籁俱寂,独坐在夜中的商榷安仿佛回到从前。


    从商朔老家到京都的路,非常遥远,并不好走。


    他从泥泞中爬起来,摔过一次又一次,再站起来再摔。


    无人高看过他曾经濉安王府世子的身份一眼。


    即便商唯真总是安慰,“没事的,痛不痛啊,阿兄?阿兄最厉害……”,“等阿兄做了官,让那些瞧不起阿兄的人都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云泥之别”。


    这些都不过是无关痛痒的言语,他总是装作无事,也是因为商唯真需要些许信心,让她心里也好受些。


    但只有真正经历过旁人眼色,刁难不屑的商榷安才记得住其中滋味。


    商朔病后,年事已高,为了恩情他自当去药铺请大夫为他续命,每日用药花费他都烂熟于心。


    期间还要照料商唯真,她年纪尚小,总有窥探于她心怀不轨的男子。


    此外,他要读书忙于乡试会试,镇上有加员外郎肯施予他记账的活计,挣点外财。


    家中的生计尚且有商唯真看顾,但她并不能做些什么,所以开垦院中的田地亦由商榷安来忙碌。


    这些过去不为人知,他也从未跟任何人提,如今所有人看到的,都是已经功成名就,官居高位的商大郎君。


    多么风光,倨傲横行。


    只有曾经独自走在乡间道路上的少年郎,单薄身影,始终困在一条暗巷中,不曾出去。


    他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一间后宅里,洒扫干净的庭院中来了位新的年轻小妇人。


    成婚五年,他与妧枝的关系毫无进展,彼此疏离,中间布满隔阂。


    女子刚忙完外院的事宜,终于能闲下来松口气。


    路上被从矮墙上跳下来的猫拦住去路,婢女匆忙招呼着,“大夫人小心。”


    妧枝:“我没事,别赶它走。”


    那只猫围在她腿边绕圈,一直叫唤个不停。


    她蹲下身,摸了摸它的脑袋,一脸诧异而又惊喜地对婢女说:“快看,原来是只母猫,它有身孕了。”


    “快找些吃的给它。”


    婢女听话的前去安排,拿了一碟肉干来。


    妧枝沾湿了点水,在肉干变得稍软以后扯成丝,一条一条给猫喂起来,“好猫儿,多吃点,你才有力气生孩子。”


    婢女见她对只畜生颇具温柔和耐心,不禁道:“这母猫找上大夫人,是来给大夫人报喜的呢。等将来,大夫人肚子也能有个好信儿……”


    妧枝在圆房就喝过避子汤,药效长久,只要商榷安不弄在里面,这几年她葵水都如约而至,从未有过推迟。


    婢女似是忘了有这回事,还在期盼妧枝也能借此有个好运,能一举得男。


    而不管耳畔响起什么喜气讨好的词,妧枝都含蓄笑着,不给一丝回应。


    唯一说的话,都是“好猫儿,多吃些”。


    暗巷里被困住的少年身影化作庭院中另一条道路上,沉默旁观许久的成年郎君。


    偶尔回府的商榷安将婢女和妧枝说话的一幕看得清清楚楚,她想要个孩子。


    她也知晓她自己不可能会有孩子。


    后来,她为了妧家的事忙前忙后,四处奔走,再见商榷安已是陌路,夫妻二人更是久不曾同房,见一面都堪称生疏。


    再后来,他领回来一个孩子到家中。


    令人触目惊心的,妧枝吐了一口血,在帕子上。


    他让人把孩子抱下去,想要替她把脉请大夫来看诊。


    但是她从椅子上起来,从他身旁掠过,抵着唇轻咳,神情冷漠,“恭喜了。”


    恭贺的是商榷安终于有了一子,喜的是,不是她生的。


    她也快死了,商榷安和商唯真能不避讳终成眷属了。


    清晨露水更重,尤其山中,夏季不管枝叶都覆盖上一层冰雾。


    而商唯真的婢女从房中出来,蓦然下台阶时发觉踩到一块肉,吓得差点尖叫出声。


    等认出来才发觉是大郎君的下属枕戈,竟然没回房中反倒靠着台阶处凑合着睡着了。


    而院子里的石桌旁,还有一道熟悉沉稳的冰冷身影。


    大郎君好似对着隔壁院子坐了一晚上。


    头上的发髻已然凝结成霜,有几滴晨露落在发丝上,在婢女的动静惊扰到他时,商榷安才不缓不慢地回头起身。


    神色如常,只是眼底深处浮现出一抹红血丝一样。


    妧枝在榻上醒后,发觉今日隔壁远比往日要安静。


    她在房中即使没了倦意,却并未那么快起身。


    她与历常珽并不在同一间房入眠,二人未曾成亲,到底没能迈出破坏世俗规矩那一步。


    她隐隐听见历常珽的屋子里有人走动了,“妧娘子醒了吗?”


    他房里的下属说话,“未曾看到妧娘子出来,婢女说应当还在歇息着。”


    历常珽道:“那别惊扰了她,去准备吃的来,再过一两刻时辰应该差不多了。”


    历常珽估摸着妧枝睡醒的时间,以他对她的了解,妧枝也是个很勤快的人,她会约束自己,并不会过于让自己贪图享受,一觉不起。


    “是,郡王。”下属却不曾马上离开,而是在下一刻道:“有件事,属下想要向郡王禀告。”


    “什么事?”


    “今晨……天色微亮的时候,属下从院子另一边出来,看到隔壁院子里商密使坐在那,正对着妧娘子的屋子,直到天亮才离开。”


    历常珽在屋里看着下属,原本温和的神情倏然一变,多了一丝威严,“这是什么意思?”


    下属迟疑:“这,属下也不知,那商密使只是呆坐在那,除此以外,并没有其他动作。”


    历常珽不说话了,只是下属明显感觉出脾气向来宁和的郡王因为涉及妧娘子,已然动怒了。


    眼下虽然没有表态,可眼神说明了一切。


    过了一会,只听历常珽道:“我知道了,此事不要让妧娘子知晓,免得她担忧。”


    “是。”


    在外人来看,这妧娘子和商密使完全是半杆子打不着的关系,却莫名其妙被人注意上了,难免会心里不安。


    历常珽体贴,不想让妧枝操心,于是有意隐瞒下来。


    而另一边,隔着薄薄的一道雕花木墙,妧枝却将他们的对话纳入耳中。


    毫不意外听见历常珽和下属提及到了商榷安。


    她可不知哪里又招惹到了这位商大郎君,还对着她的房门坐了一夜,妧枝上一世何曾有过这样的待遇。


    也只有商榷安的好妹妹有一点风吹草动才有这种耐心。


    她想起来,去找历常珽说说,要他不要将对方放在心上。


    然而历常珽却忽然有了其他决定,“我有事出去一趟,等妧娘子醒了,让人好生照顾她,不必为我担心,等我回来就好。”


    下属并未问询历常珽去哪儿,只答应下来,旁边屋子便恢复安静。


    而出门声也渐渐消失了。


    行宫镛文殿里,张贵妃打着呵欠,一身娇懒的将穿戴整洁的圣人送出了门。


    待到圣人御驾消失在眼前,她转身回到桌边。


    在昨夜不久前,这张桌案上的砚台墨汁刚干,她手捧着一样物什,感叹道:“为这事可真不容易,商小娘子欠我的情分可就大了,得好生感谢本宫才行呐。”


    第60章 你和他回京之后打算做什……


    今日骊山行宫并不太平,锦瀚郡王一早便来求见圣上。


    时辰尚早,圣人还在镛文宫不曾作出对今日的安排,锦瀚郡王就来了议事的偏殿,要一直等待圣人。


    宫人上了一盏茶,“郡王先润润嗓子吧,圣上那边正在洗漱,还未用早膳,没那么快过来。”


    历常珽习以为常,并不意外,“多谢,我就在此等候,不急。”


    偏殿外,日出已升,天朗气清。


    一个时辰后,历常珽方才见到这位叔父。


    他两眼精明而充满威严地向历常珽打量过来,“今日朕可没有召集朝会的意思,尔等可自行游山玩水。”


    “你这是什么意思?”


    却见历常珽忽然弯下腰行礼,向圣人请示,“还请叔父莫怪,臣来是想向叔父辞行的。”


    气氛倏地一静。


    圣人重复着历常珽的话,“辞行?群臣都在此,怎地你一个人要去哪儿?”


    此次众人是在圣上钦点之下前来伴驾,历常珽忽然请辞,俨然不合规矩。


    惹得龙心不悦也是正常。


    然而他还是道:“臣想送阿枝下山。”


    历常珽被审视着,可以感觉出圣人不语带来的威严之意。


    “这是你的想法,还是有人请你来求情的?”


    给予妧家那个女儿的刁难不过才开始,也是想试一试此女的性子,能熬得住,说明她的确颇有心计。


    熬不住,那也意味着她配不上历常珽。


    总之,目的就是想要此女知难而退,成亲人选大可再挑,京都多少名门贵女,未必历常珽一个都看不上眼。


    “是我一人的主张。”


    历常珽毫不避讳道:“阿枝年纪尚小,她太年轻,家中仅剩一位母亲,还有年幼弟妹需要照看,臣深觉她的不易,所以不想将她留在山中,而想将她送回京都和家人团聚去。”


    “你倒是对她情深意重……”圣人没什么表情地感慨。


    历常珽直言:“也是因为我,她才遭受这一切,臣只能体谅她多一些。”


    况且,这山中已不适合她再继续待下去。


    前有妃嫔们和圣人一条心,这行宫还有不少臣子妇人,且他们院子旁边还有人虎视眈眈……


    想到今晨下属来禀告的事情,历常珽皱眉,还是让妧枝早日下山为妙。


    而他等伴驾结束,也可以早日回府。


    “人,叔父已经看过了。张贵妃等也在其中出了不少力气……还请叔父看在我故去阿父份上,成全了我和阿枝。”


    “……”


    山中泉水旁,不少臣子出来走动,待在竹林边和同僚夫人避暑。


    宫人按照吩咐奉上消热的凉茶,另一块巨石边,隔着他人耳目,曾在御前侍奉过的宫人和一道人影道:“锦瀚郡王向圣上求情……”


    “要带妧娘子下山了。”


    妧枝从榻上起身梳洗后出了房门,门一开,不经意看到了出现在另一个院子里的商唯真和她的婢女。


    且商唯真朝她望过来,视线分毫不避让,也比往日多了些不同。


    妧枝左脚踏出去,下意识想往回收,然这一世她不曾对不起任何人,也与商唯真不再是姑嫂,没有妨碍她和她阿兄,又何须要避?


    于是缓缓提起又放下,照旧如常走了出去。


    “娘子醒了。”


    历常珽留下的下人前来问候她,“早食都准备好了,娘子想在哪儿吃?”


    既然已经出来了,妧枝也就道:“就在外面吧。”


    院子里有树影遮挡,尚且有几丝凉意,下人端来吃的摆在桌上。


    妧枝坐下,正当她开始动筷时,墙壁另一边忽而一道声音道:“妧娘子,早上好。”


    妧枝向着商唯真那边抬眸。


    她有婢女相伴在旁,站在镂空的雕花窗前,不加掩饰赤裸而坦然地看着妧枝。


    昨日她们在泉水涧,宛如不认识,如今商唯真突然主动接近她是想说什么?


    “商娘子。”妧枝不得不放下筷子,却不曾起身凑近,而是就这么安然在石桌旁,隔着距离回视商唯真,“有何贵干?”


    商唯真淡淡启唇,“贵干谈不上,只是与妧娘子相识一场,本以为对妧娘子还算颇有了解,却不想,妧娘子身上还有许多我不知道的地方,让人费解。”


    妧枝恍如听不出商唯真这番意有所指,她垂下眼眸,看着一桌饭食,还是拿起汤勺,舀起一口浓粥喂进嘴里。


    被一番忽视,商唯真身边的婢女看妧枝的眼神多了丝不满。


    而商唯真冷不丁问:“我有一件事,想请妧娘子告诉我。”


    妧枝喝着粥,不轻不重地回应,“你想问什么?”


    “你和我阿兄,到底什么关系?”


    话音落,商唯真定定盯着她,只听妧枝面不改色,没有一丝心虚惊慌,而是冷漠以对,“什么都没有。”


    “胡说!”商唯真兀地呵斥,“若你真的与他什么都没有,为何昨天夜里,有人瞧见你拉着我阿兄的手就跑了?”


    昨夜听见妃嫔说的话的商唯真,仿佛天都塌下来了。


    以她对兄长的了解,商榷安身边就没有出现过别的女子,哪怕从他少年时,考了乡试,连员外郎家的小娘子看上他,阿兄都不曾答应。


    就更不用说他来京都后遇到的女娘了,阿兄志不在此,什么成家立业,他如今仕途有了,家也早就有了。


    根本不需要外来的人挤进他们当中。


    “昨夜是个误会。”


    妧枝擦了擦嘴,如同一下失了胃口,回应拿她当情敌的商唯真,“你应当去问问你阿兄,我当时呼救的是锦瀚郡王,不知为何他却站在我身后?”


    “你们……”


    妧枝打断商唯真,“商娘子既然这么关心这件事,应该自己去寻找真相,我与商密使井水不犯河水,互不相干,一直追问是否太冒犯了?”


    “我不信。”


    商唯真自有她的看法:“这事我自然会和阿兄去谈,但还请妧娘子也多注意自己的身份,既然你已经议亲,婚约在身,就不要接触旁的男子,免得徒生是非,害人害己。”


    妧枝再次看向她,这次视线微冷,和商唯真四目相对,好一个害人害己。


    她微微勾唇,点了点头,“此话有理,也请商娘子和令兄同样谨记在心,免得违背曾经许下的誓言……遭天打雷劈。”


    商唯真愕然睁大双眼,像是第一次见妧枝这么毫不留情。


    她一向在人前沉默寡言,是个清冷孤高的女子,张贵妃那么多妃嫔面前,她被不公对待都不敢吭声,却在她面前这样冷嘲讽刺。


    是看她身旁无人,还是故意为之?


    妧枝推开碗筷,已经没了食欲,不想在院子里看见一脸无辜的商唯真,同下人说道一声,然后转身往院外出了去。


    她神情很意外,但有什么必要意外?


    上一世,不是她不期望商榷安和她在一起?


    因为总是泪流满面,还特意搬出去住了,有商榷安为她安置的私宅,还有什么不满意?


    如商唯真所愿,商榷安最后与妧枝也不亲近,十年夫妻如寒冰,她的阿兄对她最是疼惜,这一切不都是商唯真想要的?


    她得到的最多,怎么还一副愤恨委屈的模样,说她害人害己?


    妧枝往外走去,她来到行宫一处清幽僻静之地,不久之前这里似乎来过其他人。


    桌上还摆着被人喝过的茶水,剥过皮的瓜果。


    她随处一站,静了静心。


    背靠树枝,抬眸就看到不远处来了一道人影,正盯着自己。


    下一刻,商榷安提步从她眼前走来。


    妧枝并不想与他面对面,当下愣然之后,就要赶紧离开,然而却被商榷安拖过一把椅子,挡住去路。


    她再转,商榷安拽住了她的衣袖。


    妧枝不得不抬起眼看他,满身防备和厌恶,“你想做什么?”


    这样的突兀行径不是商榷安该做的事,失态失宜,有违商大郎君的风范品行。


    可事实就是妧枝感觉到攥住她手腕的力道是如此的紧,那双幽漆的黑眸从上而下冰冷而灼灼地盯视着她。


    “你今日就要离开行宫?”


    妧枝恍然,眼中流泻出一丝纳闷不解,她怎么不知这件事情?莫非……


    商榷安:“历常珽向圣人请求,今日要送你下山回京。”


    “看来他没与你商量,你也不知情。”


    妧枝:“那与你何干?”她飞快反问,眼帘之下充斥着冷淡。


    不管历常珽做什么,他总是为她着想,妧枝亦不可能在外人跟前和他站在对立面。


    即便她不知情,又哪轮得到商榷安插手一问。


    “你该放开我了,我不想与你被其他人看见。”


    冰冷的言语从她嫣红的嘴唇里轻吐而出,商榷安只是全神贯注观察着她的面庞,手上却未松动一分,俨然不想松开妧枝的手。


    他道:“看见又如何?你我好歹前世还是夫妻,不是毫无瓜葛的两个人。”


    妧枝想不到这种话竟会出自商榷安之口,她惊讶无比地瞪着对方,匪夷所思地猜想他为什么会这么说,有什么意图。


    简直可笑。


    更可恶的是,他还有后话,“即是上一世,你我都未曾和离,到今生,未尝不能以夫妻相称。”


    妧枝几乎咬牙切齿,“无耻!”


    商榷安未有一丝羞愧,一派镇定,继而问:“你和他回京之后打算做什么?成婚?”


    “你已经决定好,嫁给他了?”


    他眼神非常深沉,像要看穿妧枝透过眼睛到她心里去。


    妧枝因商榷安的无礼质问,早已气得浑身微颤,面色涨红。


    她已无法回答商榷安这些话题,说互不相干是他,说两清也是他,上辈子视她如无物,抢占了商唯真的正妻之位,这辈子与他撇的清清楚楚,他却屡次纠缠不清,说出口的狂言令人发指。


    “这就是你选定的夫婿。”


    “你有没有爱过我?”


    商榷安两眼灼灼,直勾勾地看着她。


    妧枝面上一片漠然的冷意,仿佛冬日里的寒气,可以凝结成霜。


    商榷安从她脸上眉眼窥见出她的心绪,是那样不屑与遥不可及。


    那些她对婢女说过的话,成了物是人非的回忆。


    婢女说:“大夫人对大郎君真是有心,还在衣裳上绣了画,还有这对鞋袜,都是给大郎君做的。大郎君收下它吗?”


    下属不曾接过去,反倒说:“我问问。”


    同僚说:“你倒是有个好贤妻,这么久不归家,你家夫人竟还能容忍你?天凉派人叮嘱你多穿衣裳,酷暑还送来解暑汤。”


    连他自己也说:“她的确是个很好的女子,只是不适合我。”


    某些方面,不尽人意。


    ……


    待到商榷安再朝妧枝瞧去。


    她已然借着巧劲,挣脱他拽紧不放的手腕。


    回应他的,是该女子冰冷无情蔑视的一瞥,从此拉开距离。
(←快捷键) <<上一章 投推荐票 回目录 标记书签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