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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六棋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41章 逆谋书。


    妧嵘从妧家离开,转角就上了提前命人等候的马车,他坐在车中依旧脸色沉沉,憋着烦闷之气,表情难看至极。


    以至于到了新宅子里,还是未见平复。


    愠怒的气势被看在从另一头走过来的人影中,对方从后背上接近他,攀住妧嵘肩膀,“好夫君,出了什么事了,怎么生这么大的火气?”


    “要不要,人家给你消消火呀?”宛若捏着嗓子,故意娇嗔的声音就这么出现在他耳畔。


    妧嵘怒火不仅未消,神情也未改,直接把攀附在背上的妇人拉到怀中来,一言不发。


    就这般,女子很快察觉出异样,未做反抗,顺势靠在妧嵘胸膛,抬手抚摸他的脸,疑惑问:“究竟是怎么了?”


    “莫非,朝中有人弹劾你,还是你家中那不中用的老妇,又惹你厌弃了?”


    妧嵘飞快提起一口气,闭目仿佛在忍耐,然后睁开眼,倾诉:“还不是我那‘好女儿’,私自议亲,毁了我与濉安王的大事。”


    “明烛,我忍不了了。”


    被抱着的女子神情一冷,竟是未曾第一时间开口宽慰妧嵘,而是同样抱怨,“我早说过,那老妇给你生不出什么好儿女,你瞧瞧这都是些什么拖累?!”


    “我若是你,就应该早些与她和离!”


    “妧郎,你还不肯舍弃那些累赘是不是?到底打算何时与我过了明路,阿父那已经知晓我与你的私情了,再不做打算,你与我也不要来往了!”


    薛明烛紧盯着他,目光灼灼,风韵犹存的姿色,不光彰显了艳丽,更透露不少威严来。


    妧嵘顿时失神,仿佛回想起他曾高中后,取得探花功名骑马游走在大街上的情形。


    彼时薛明烛乃是有夫君的将府夫人,出身高门,其姑母乃是太后,舅舅亦是镇国大将军。


    妧嵘亦有妻有子,二人都有家室。


    只是当年妧嵘一人与奴仆在京中赶考,而平氏等人则在沿途的驿站里等他。


    等他被录取后方才来京中团聚。


    在此之前,已经得了功名的妧嵘游走在权贵之间,与薛明烛的夫家等高门就交际密切。


    情愫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暧昧横生,却一直碍于两边都有家室,隐忍多年。


    终于盼着盼着,薛明烛的丈夫因在外与人骑射,不小心丧了命,这才让妧嵘有机会和她搅合在一起。


    妧嵘一直都知晓薛明烛的心愿,那便是名正言顺和他成为夫妻。


    可妧嵘如今早已不是多年前的探花郎,而是在朝中混迹多年,也有少许分量的侍郎官。


    平日里谏议这个,谏议那个,盯着百官举止,草拟章程,要轮到他抛妻弃子,和薛明烛在一起,那可就成了大事。


    牵一发而动全身,一不小心,就会连身家都不保了。


    是以一直哄着薛明烛,一年又一年,让她再等等。


    薛明烛紧盯着妧嵘神情变化,眼中出现精明厉害的光,“我难道说的哪里不对,怎么莫非你又想叫我等?”


    “还是舍不得家中老妇?”


    她骤然从妧嵘怀中抽身面对他,“这回我可不会再答应你了!妧郎,今日你非得给我个说法不可,否则日后可就别在家中受了气,再跑来我这里。”


    “明烛,明烛。”妧嵘与她纠缠一番,重新安抚住闹腾的明艳妇人,她嫁给原来的丈夫时才十五岁,遇见妧嵘时也不过十八。


    而今十多年过去,一身娇丽气质还在,比起平氏,妧嵘自然心早已不在家中。


    “我非是舍不得她,而是我官职在身,近来受乱党影响,已经被枢密院那边盯上,不能生事啊。”


    妧嵘狠狠心:“你且等我这段时日,不出两个月,我就休了那贱妇,迎你进门。”


    千哄百哄,任由妧嵘说干了嘴皮子,方才令薛氏犹不服气,安静下来。


    “这可是你说的。”


    “乱党那事,你且未与他们深交,又有何惧?我且叫我舅父救你便是。”


    薛明烛:“还有你生养的那几个儿女,我若嫁了过去,可不要他们喊我母亲!”


    这些妧嵘都点头应诺,尤其薛明烛开了口,要帮他洗脱嫌疑,对此他深信不疑。


    他们感情深厚,薛明烛跟了他多年,对他一颗心至死不渝,定然不会对他的事坐视不理。


    她一向喜欢插手他的私事,若不是后宅他求了她许多次,以免二人私情暴露,影响他官途,这么多年,薛明烛早已将手伸到后院,将平氏等人打发了。


    这次妧嵘带着怒气来寻她,薛明烛早看不过眼,“早听闻你家中那长女凶悍霸道,她是越来越不将你当父亲看,都这样了,你还留着她有何用?”


    “你既不会教女,还不如我来帮你。”


    薛明烛出身大家,自小就享尽富贵,她家中姐妹不多,即使在贵女中亦属于容不得欺负受委屈那类。


    在她看来,妧嵘与她无媒苟合多年,又不肯舍弃那个小家,已经是对槽糠之妻的恩赐,他的子女都应当感恩戴德他这份仁义之心。


    反倒是妧嵘,这么多年了,作为父亲竟然还让生养的子嗣爬到了头上作威作福,这在他们薛家是万万不可能出现的事。


    她自是不肯认为是妧嵘无能,看在这么多年都没将那平氏休弃的份上,自然是那几个无用的儿女对不住他。


    正好薛明烛心中也有气,积压多年,而今妧嵘肯应允她要休妻,那她就帮他好好教导一番那目无尊长的长女。


    “你说她叫什么?妧枝是吗?”


    薛明烛:“我晓得了,定让她乖乖放弃那门婚事,听命于你。”


    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娘子,她就不信能翻出什么花浪来。


    妧枝记得,上辈子她从知晓妧嵘和平氏夫妻情分恩断义绝起,她就再未见到过这位父亲。


    妧嵘去了何处?


    她不太知情,打听不到消息。


    濉安王府里的夏日,池子里的鱼翻起了肚皮,下人说是喂食过多,撑死了。


    还有的说是府里溜进来了野猫,被挠后给抓死了。


    总之,那几日她心绪不宁,对家中发生的悲剧无能为力。


    池水里泛出的臭水腥气,成了她对消失的妧嵘最大的记忆。


    这世上,没有不偷腥的猫,妧嵘就像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将他们所有人的人生搅成一团烂泥,然后摆摆手,消失的无影无踪。


    也许在平氏痛哭流涕,为家中其他人担惊受怕时,他正不知在哪逍遥快活。


    还有一个人,他身边的那个位高权重,能给予他许多庇佑的女子。


    也许正在得意,终于解决了一个容颜老去身世普通的妇人,不再缠着她看上的男子。


    这对奸夫□□,总不能逍遥了一世,还能逍遥得了两世。


    耳边的风声好似微微静止,茶室外的一切杂音都变得安静。


    历常珽的意识还停留在妧枝方才说的话语里。


    他有些微惊,仔细回忆妧枝与他接触过的表现,她急缺钱财,甚至在父亲面前,能驳斥了妧嵘的话。


    她又十分有胆色和主意,也就证明她的确不是一个会受人宰割的女娘。


    妧家的家事,历常珽诚然并不了解,但妧枝说出口的话,他也愿意相信并非作假。


    一个肯为自家人考量的女子,是断不会轻易胡乱说谎的。


    更不会没来由的指责自己的亲生父亲,有违德行,只有对方真正那么做了,方才令她生出那么多不加掩饰的恨意。


    “你问我敢不敢娶,我想的却是,该如何帮你。”


    比起妧枝的问题,历常珽更想的是,“我是因爱慕妧娘子,所以想要娶你,且不是因着李含翎找来木荷堂,污蔑你清誉,为了解围才急着上门提亲。”


    “妧娘子想要什么时候嫁给我都行,常珽都等得起。”


    “时至今日,我才知晓原来妧娘子在家中多不容易,身为长女,肩负了许多责任,所以才费尽心力要为自家母亲和弟妹寻个安身之地。”


    历常珽看着妧枝,“也期望,妧娘子不要因为常珽一时之举,才想嫁给常珽,即使不嫁,就是看在妧娘子的份上,常珽也会助你一臂之力。”


    他们非是两情相悦才有了今日这场婚约,历常珽自己也清楚,也许妧娘子对他还并未太过上心。


    甚至是为了脱离苦海才舍身答应了这门亲事。


    但他愿意成为她的依靠,却不愿意让妧枝事后为难,若只是想要揭发她父亲的奸情,历常珽根本不会推辞。


    是以,他已经做好了陪同妧枝一起对付她父亲的准备。


    然而,妧枝好像听了他这些话,久久没有回神。


    “妧娘子……”


    历常珽忍不住唤她一声。


    谁料,下一刻看着他的妧枝那双明润黑亮的眼眸,似乎顷刻变得湿润。


    历常珽倏地肝胆一颤,忍不住想要为眼前的女子抬手,擦去她眼角刹那间滑出的水珠。


    却不想,就在他伸手间,妧枝也同样拉扯住他的衣袖,在历常珽禁不住弯腰低头的一瞬间,柔软而娇艳的唇缓缓落在他脸颊上。


    触感惊绝,宛若千万颗火树银花,当头迸溅。


    妧嵘通奸的罪证并不难拿到。


    上辈子妧枝拿他没有办法,是因事情已经发生许多天,该扫清的痕迹都被妧嵘和他的情人清扫干净。


    且对方势大,平氏不愿意牵扯到她,才让妧枝错失了许多天找证据的机会。


    人一消失,那就难办了。


    好在这次,不管是妧嵘私通的情人,还是他逆谋的罪证,妧枝都了然清晰,她势必要将这对罪人公之于众,方能令上辈子的平氏安息,妧枝安息。


    “阿兄,今日天热,我炖了去热气的汤,可安神精心,你来喝一碗吧。”


    王府,商唯真在宅子里待久了,便学起了做羹汤。


    春日一过,天色便开始晴朗,春衫也改为换成夏裳。


    近来府里发生了一些事,书行居是唯一不受影响的地方,商唯真该吃吃该喝喝,榷安阿兄平日里忙完公务,就会从外面回来陪她用晚食。


    有时候要晚些归家,便会叫人传话给她。


    这一切,就和从前他们相依为命时,并无什么两样。


    她端了羹汤到书房,然而不大凑巧,商榷安一副要外出的模样,“你先吃吧,唯真,朝堂出了点事,我得去忙了。”


    他清冷的面孔让商唯真不敢阻拦,当务之急自然是以商榷安的公事为重。


    不过也许事发突然,商榷安的确要去处理,但商唯真端着汤碗,一副不安地站在原地的模样让人觉得可怜。


    商榷安走了两步,还是回过头来,凑近了她,端起她手中的碗,干脆利落地饮了两口。


    然后剑眉如星,微微冲她笑了下,僵硬的气氛登时缓解,商唯真也不禁脸红。


    商榷安:“等我回来。”


    说着,他便大步流星地往外走。


    门外大街上,商榷安骑在早已为他牵来的马背上,双脚一蹬,就驱使着马儿朝另一条街上奔驰而去。


    京中,历来私通是有违律法的罪行。


    然而大多是妻告夫,或是夫抓妇,从未有过子女告发父母诸如此类的案情出现。


    京都知府日前不小心摔伤了腿脚,告病在家休养,直到近两日前,才回归朝堂。


    为了庆祝他因祸得福,免去朝堂纷争,几位至交好友邀他到酒楼一叙,酒菜一桌,话话家常。


    然而一进门,不想还多了一道不轻易与人应酬的身影出现,“这,郡王?”


    楼下大街上,有前后两道身影策马而来。


    酒楼内,今日宴请的不止一桌达官贵客,还有被抓捕到的逆党要犯。


    商榷安下马,径自走向下属提前传来消息知会的厢房,然而就在通往屋子的长廊上,一道眼熟的娇柔的身影从商榷安眼前现身。


    妧枝好似并未注意到同一时刻来了什么人,她眼神专注在其他地方,她手持着封书信,商榷安初时盯着她的脸,其次再到她手里的信件上。


    眼神一瞥,颇有些讶异,眉头微蹙起来,眸色变得暗沉看着她。


    她对侧面盯着她的目光一无所觉,亦或是察觉到了,却漠不关心,而是视线坚定,嘴角微弯,面露出一丝不受干扰的令人心旷神怡的淡笑,朝着一间屋子走去。


    那间屋子的房门打开,又一道不算陌生的人影走出迎接她。


    二人的双手很自然地握在一起,对方富含柔情地轻唤她,“阿枝,你来了……”


    第42章 大义灭亲。


    那女子仰头,没有躲避,反倒迎了上去,像极了凑近亲近之人,柔声回应,“常珽。”


    ……


    “大郎娶妻了,而今成家立业了,家里都还好吧?”


    记忆中,仿佛回到了娶妧枝的时候。


    成婚已有大半年,濉安王府的亲戚在重阳节那日受邀,前来吃席喝酒,顺便庆祝二房李平川的妇人又诞下一子。


    凑巧那日商榷安不忙,家中客人尤其是年长的碰见他,免不了要与他寒暄一番。


    问话便问到了关键之处。


    “勉强尚可。”商榷安说。


    “哦,那你那新妇人肚里可有信儿了?而今二郎都有三子了,你可得与你那妇人加把劲啊。”


    来者并未瞧出他的不耐敷衍,攥着酒壶,话起家常,“是叫什么来着?是妧嵘的女儿吧?我夫人还说有机会要宴请她,只是忘了名字,不好写帖子。”


    说罢盯着商榷安,等他开腔。


    下一刻。


    “妧氏。”商榷安简短明了道。


    对方愕然一愣,追问:“只是如此?是说她后面名讳……”


    然而他已经走远,似乎根本未将这件小事放在心上。


    阿枝这样的称呼,从未在商榷安口中出现过。


    若非得已,他经常都是以妧枝姓氏相称,亦或是“你”。


    这般叫法,往常只出现在妧家家里人,即便濉安王府里的长辈女眷这么叫,商榷安都不曾尝试过。


    而今,到了旁人嘴里,如同标记一样,在耳畔挥之不去。


    门前,一对男女的身影消失在跟前。


    下属在旁请示着,“大郎君,是否该进去了。”


    默默扫了眼刚才的位置,商榷安二话不说便当场离开,步入另一间被微微拉开一条缝隙的屋子。


    在他入内后,下属也在身后左右环顾,然后将房门紧紧闭上。


    屋中的人影见到他来,有一人快速让开位置,另有一人上前说明情况,“人已被制伏,有两个贼子当场服了毒,属下们来的及时,未让他们将消息传出去。”


    “只是人死了,现在怎么办?大郎君?”


    只见商榷安看到地上死人目无表情,蹲下身反倒是如同验尸一般观察打量,直到片刻方才起身,“叫仵作来,活着的带回去审问。”


    “是。”


    下属应声安排人去之后,没多久又回来,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大郎君,这是从他们身上搜出来的密令,上面有乱党们私下联系的标识和记号。”


    商榷安接过,然而看了眼就让属下收走,“证据确凿而已,去传令给京都知府,让下面的将这些人的家室一并抓起来,集中看管,一个都不得放过。”


    “大人,京都知府就在此间酒楼。”


    “传他过来。”


    下属顿了顿,在商榷安眼神睇过来之际,忙道:“是属下方才看见了,京都知府非是来此办公,身边还有其他同僚一起。看上去像是在这里宴请……”


    商榷安:“在哪?”


    枕戈回来打听道:“就在刚才妧娘子进去的那间屋子……”


    说着与商榷安视线一碰,只觉那双眼珠里的瞳孔仿若无垠之水,又漆又黑。


    要揭露妧嵘的奸情,唯有向公堂细数他的罪名,妧枝搜罗了不少妧嵘通奸的证据。


    那日花瓶里,不知是否年岁过去太久远了,远到妧嵘自个儿都忘了,曾几何时,也许是他初入京都时,与薛明烛私下往来写过的信。


    就塞在花瓶里,有烧灼过的痕迹,可不知是不是瓶颈太细,以至于未细心检查,火只点燃了边缘,后面妧嵘的署名并未被烧毁。


    妧枝将它留了下来,这不过是其中一个证明妧嵘与薛明烛私通的小证据,证明他们多年前就背叛了彼此家室。


    可想要令他不得翻身,妧枝深知还远远不够。


    但她也有最新的证人证词,这些东西准备好了,如今最重要的就变成了如何递交给京都的执法司了。


    她既不是有一官半职的臣子,又不是什么极有身份地位的妇人,想要直接递交给京都能上报惩治的机构,实则难上加难。


    不是她递交上去,便能即刻有人审核妧嵘,反倒是她的来路和目的,最先会被带走前去审问,直到查清验明正身,方才对妧嵘动手。


    这实在经不起消耗等待,妧枝不清楚妧嵘与情人是何时对平氏等人下手,这一世她又拒绝了与濉安王府的亲事。


    于是就有变数,自然也就不敢赌。


    正好妧嵘如今正受乱党之事牵连,他分身乏术,不敢有大动作,妧枝也就趁其不便,尽早将他解决了,免得连累其他人等。


    屋子里,杯酒相碰,京都知府被簇拥在正中,亦未曾想到同僚宴请他喝酒,没想到还会在宴席上看见锦瀚郡王。


    这位郡王在京中历来是个风雅之士,朝堂上虽不怎么参与政事,但在圣上和大臣那里还是有些名号。


    实在是祖荫庇佑浓厚,其本身面貌出众,颇具才能,只是不爱惹是生非,更淡泊名利一些,所以才淡出主事议政的圈子。


    寻常往来交际不多,想结识他的并不少,然而此人很少与朝中臣子相互走动。


    未料想今日会在同僚的宴请上看见他,甚至还带了“妻室”。


    妧枝一进门就看到坐在席间的京都知府,还有其他几位不认识的臣子,若非历常珽,凭她一个侍郎之女的身份,根本见不到这么多人齐聚一堂。


    听说京都知府身旁坐的,是大理寺少卿的下属少丞,若想状告当朝臣子百官又不法之举,皆可以向通过知府递状词,然后视情况看是否需要上达大理寺审理。


    众人同样看着她进来,一直到历常珽领着妧枝走到臣子们的跟前,介绍道:“这是常珽下定婚约的妧娘子,其父是朝中的中书侍郎,妧嵘……”


    有着不俗之貌的女郎上前行礼,张开口道:“在下妧嵘之女,妧枝……”


    京都知府正待问询两句,其他人亦是观察打量的目光。


    未料之后这位妧娘子的言语,竟是叫人越听越心惊。


    整个房中,弦乐戛然而止,无关之人早已躲得远远的,未免惹上麻烦。


    气氛从热闹变得安静,待到妧枝陈述状告完妧嵘的罪行,且拿出罪证到京都知府等人的面前一一过目。


    就在此刻,屋外忽然有人敲响房门。


    “枢密使查案,闲杂人等即刻出来——”


    话音惹得京都知府等一惊,“这,密使怎会来这里?莫非是有什么内情?”


    “快去开门,请密使进来。”


    然而不等话落,房中那扇门便被人从外面推开,不带神色,面容冷静的商榷安与下属立在门口的身影便出现在众人眼里。


    只见他目视前方,随后眼也不眨地似乎目标明确,直接越过门槛朝里面走来。


    最后停在摆满佳肴的宴席旁,与在场的京都知府等人面对面而视。


    自打他来,屋里侍候的下人便都乖乖主动退了出去,只是刚到门口就被商榷安带来的人给拦下,然后领走带去审问。


    “商密使……”


    京都知府忙不迭走上前迎接,其他同僚也都动了,枢密院乃京中与政事堂及御史台并驾齐驱的最高权利机构。


    每一任的枢密院密使都有可能成为下一任宰执,也就是丞相。


    眼前的商密使可谓是圣上心腹重臣,京都知府都不一定能时常打交道的高官,即使大理寺的少丞在此,同样也都上前与京都知府向商榷安问好。


    “密使大人,有失远迎,是出了什么事?有什么地方需要我等配合的?”


    “还请密使大人,尽管吩咐。”


    结果几张老脸摆在眼前,商榷安却眼神富有威慑地一一巡视过去,并且一言不发。


    按理枢密院查案,怎样都查不到酒楼来,此府院历来都是掌管军务,直接效命圣上。


    犯人应当都在军中,大臣犯事都以泄露军机要秘为主,又如何找上他们呢?


    不知情的颇为疑惑不解,知情的大理寺少丞则不禁上前一步,准备与商榷安说明情况。


    然而一道声音道:“本官在此捉拿逆谋乱党,京都知府,大理寺少丞,通事舍人……还有这位虞部员外郎,今日不该都休沐,为何全部人都聚集在此?”


    冰冷低沉的嗓音让众人目光看向商榷安,却在片刻后倍感压力,难以与他黝黑深邃的眼睛对视。


    京都知府作为下官被视线扫过后,不由绷紧背脊,感到一丝微凉之意,却忘了回想刚才商榷安的话里,点了在场其他人的名,甚至还有锦瀚郡王。


    通事舍人便是他,却未曾说出在场的唯一一位女子的姓名。


    为了摆脱不务正事,私下结党的嫌疑,京都知府瞬间回想起当前遇到的大事,飞快来到商榷安身边道:“商密使,下官有要事向密使禀报。”


    他拿起手中官员的罪证,当场便双手奉上给商榷安看,“下官在此与几位大人,也是在‘办案’,密使请看,下官手中拿的,是朝中臣子中书侍郎妧嵘,他品行不端,与人通奸,还与罪臣逆谋的罪状啊!”


    “这些都是这位大义灭亲的妧娘子,就是妧嵘的女儿,她亲手送来的。”


    提及妧枝,那双乌黑宛若稠墨的眼珠子不错眼地往京都知府奉上的罪状上瞥去,然后飞快的阅览后,睇视向屋中与历常珽站在一起娇柔而窈窕的身姿。


    她被保护在男子身侧,双手挽着历常珽的臂膀,如同站在旁人羽翼之下。


    妧枝娇丽面孔上的宠辱不惊之色,分毫不漏地落入商榷安的面前,和呈上来的大义灭亲的罪状一同惊扰了他的眼。


    他定定注视着她,黑长且直的睫毛在眼皮上轻眨,好似……前所未见。


    第43章 也要嫁吗?


    “即是官员作风不正,也应上报御史台,而非大理寺的人在此直接审理。否则视御史台、刑部何在?”


    此话一出,气氛瞬时尴尬起来。


    今日这场宴席,本是私人宴席,京都知府腿伤初愈,同僚相请。


    未料大理寺少丞这边引荐了锦瀚郡王,才发展成现在这样,私不私,公不公。


    更主要的还是被枢密院的当场捉住,虽然隶属不同机构,但同朝为官,枢密使又是能直达天听的一个人。


    若是对上说几句褒贬不一的话,今日他们在场的这些人怕是都要被革职。


    “密使大人,这可与我无关啊,今日我只是来赴宴的……”


    京都知府连忙撇开关系,“没想到少丞还请了锦瀚郡王在此,商谈中书侍郎的案情。”


    大理寺少丞:“你这老东西,我请你吃酒你撇得这般干净。你怕这些做什么?”


    “我等在此都是寻常吃饭,且恰巧听见这位妧娘子有诉状要呈现,方才请她拿出证据商讨,这不是还没有纳入章程,就碰巧等到密使来了!”


    听到老友这般理直气壮,京都知府霎时间反应过来,“是啊是啊,我等也是恰巧遇到此事,未未做任何决定,密使大人,你看,我们桌上的菜肴都还没碰,且谈论的都是有关中书侍郎犯下大错的消息,若不是这位妧娘子检举,竟不知朝中还有这样的人竟与乱党私下联系。”


    “这次正好,可以交由密使大人审理!”


    然而,本以为这般示好能得到宽宏体谅。


    却听商密使未有一丝动容道:“即便尔等是因正事齐聚于此,但涉事之人乃朝中大臣,哪怕有过错,也非是你们几人在此商讨,就足以代表公堂定罪。”


    “少丞说不得不错,凡事都有章程,本官在此捉拿乱党,尔等有任何消息都可上报,若是呈到案上,再看是否需要本官处理。”


    “而不是,私下议论,否则让人看见了,只会以为你们在此徇私,联合攻讦他人。”


    适时,历常珽终于不再袖手旁观。


    而是在其他人脸色都变时站了出来,他上前同商榷安道:“商密使误会了,非是我等聚众勾结,只是恰逢知府少丞几位大人有空,于是相邀在一起用顿便饭。”


    商榷安冷眼觑向他,“便饭会提到官员罪状?几位私下商议,就有动用私刑之嫌,不走章程公事公办,就是乱了朝纲,通事大人连这些律例都不懂吗?”


    二人对峙,同样的身量,相差无几的年纪。


    一个儒雅,一个冷峻。


    因商榷安这番话,气氛霎时又僵冷下来,甚至让人无可辩解。


    酒楼非是公堂,他们虽各司其职,但若章程不对,就是私下联合处置朝中官员,此乃违法。


    官员若有问题,历来都是上报御史台、大理寺、枢密院同审,眼下只有大理寺少丞在此,很难不让人对这番行举多想。


    “是我莽撞。”


    忽地,一道柔和的嗓音打破沉默。


    旁观已久的女子道:“此事怪我,不懂朝中理事的章程,以为见了知府和少丞大人们即可处理,是我心切了。”


    妧枝定定和商榷安对视,她不知不觉走到他跟前来,甚至将历常珽挡在了身后。


    仰着头,一双乌黑发亮的美目深深地盯着商榷安,“是要走章程就可以了吗?”


    商榷安俯视妧枝,目无喜色,“你欲办何事。”


    妧枝:“我要状告我父亲,中书侍郎妧嵘,他与薛家之女,已故明威将军之妇私通,苛待妻女。”


    “还要揭发他与乱党往来,我手上都是罪证,这些……都够了吗?”


    她指向桌上一角,目光还与商榷安交织着,宛若刀剑利刃,针锋相对,谁也不让谁。


    “阿枝……”


    就在众人觉着气氛古怪,商密使和妧娘子对视的眼神都有些让人捉摸不透时,历常珽看着这样一幕,莫名也不想让妧枝与商榷安接触下去。


    妧枝睇着商榷安,就看他会不会阻挠自己对付妧嵘。


    他明知妧嵘身边的妇人来路,却从未透露过分毫消息。


    他不帮她可以,不插手妧家的任何事也行,但是他不能在知晓妧嵘所做过的事后,还来阻挠她的计划。


    如此,他良心何安?


    就这样当仁不让地目视商榷安后,妧枝听见历常珽忽然叫她,似是担心她被波及。


    于是站到了她身边,倏然握住了她的手。


    妧枝微愣。


    面前居高临下俯视她的商榷安抬眼,同时捕获了对面衣袖下那两只手交握的小动作。


    他怀着不知什么样的眼色,目光重新回落到女子身上,直接将她身旁的人影掠过。


    “可以。”


    他答应道,然而刚才那双看过来的美目已经转移了目光。


    她好似宽慰起身旁男子,嘴角微微一笑,轻拍对方的手,让他不用担心。


    他的话落到了空处。


    除了京都知府和少丞反应极快,应道:“是是是,密使方才说的在理!”


    京都知府拱手挪步:“那下官这就回去收授此案,上报上去。”


    大理寺少丞:“那我也回去准备准备……”


    屋子里的人接连走后,桌上佳肴冷置在旁,酒杯也孤零零立在台上。


    妧枝对历常珽道:“我们也走吧。”


    历常珽看向商榷安,他敛着眉眼,对他们二人并未投来过多视线,可是所有人都走了,京都知府也都乖乖离开按照他的章程去办。


    他却还留在这屋里面,妧枝除了刚才和他对峙,并未再和他面对面。


    除却曾经拒绝与妧枝议亲的大郎君商榷安,他们二人的交集不多,仅剩今日这一点。


    “走吧。”


    妧枝疑惑朝历常珽看来,似乎还在奇怪他怎么不动。


    历常珽向她答应,“这就走。”


    然后抬步,在经过商榷安时冲他象征性点了点头,毫无意外地没有得到对方任何一丝回应。


    历常珽被妧枝拉着,走出门口。


    二人浅浅交谈,“你上回找我说的话,未来得及说完,是什么啊?”


    “是有一事,我想问你……”


    话音飘远,徒留商榷安一人背对屋中,像带走了所有光影,让留下的宛如置身在昏暗里面。


    前世,王府正堂。


    下人们被屏退左右,窗外隐隐有鸟鸣,桌上茶水已经完全失去雾气。


    濉安王李铏手搭置在膝盖,眉头紧皱,似乎早已等候不耐。


    直到外面他等待的人不紧不慢地进来,修长的身躯挺拔而傲然,经过多年在外长大的经验,来人的面容即使与他有几分相似,也全然改变。


    眉眼更加锋利,气势宛若霜雪,总会默不作声,且不动声色将视线内所有情况都观察仔细,把控清楚,让自身立于不败之地。


    “你有何事?”商榷安问。


    濉安王双手按在膝盖,似在忍耐,此刻忽然爆发出来,“怎么你我相见,就注定要做仇人?我是你父亲,难道见你,就一定需要有事?”


    “无事便不能找你归家用一顿晚饭?”


    商榷安看着他的眼神充满平静和冷漠,满眼都是漠然。


    “不必要。”从前没有,今后更不必有。


    “你……”


    李铏:“我知你怪我拿你那阿妹作要挟,让你认祖归宗,但你而今同样也需要我做倚仗,这朝堂之上敌人那么多,光靠你单枪匹马怎么能够立足?”


    “靠圣人器重又如何,你身后无人,难道能避免其他政敌寻你麻烦?是,你有能耐,屡次能脱险,可我李家始终是你出身的地方,你始终姓李,不姓商!”


    “即使你不需要倚仗,那为父在朝堂上以濉安王的名义,帮你挡去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又如何?你何必对我成见那么深,简直根深蒂固!”


    说起商榷安与濉安王的干系,不过是一些陈年旧疴。


    李铏要挟很早,商榷安能进京考取功名,有他一部分出力。


    条件是他高中后,要脱离商家,认祖归宗。


    彼时势单力薄的商榷安应下了,然而情况并未像濉安王想象中变好。


    即使住进濉安王府,恢复大郎君的身份,商榷安却依旧不肯改名换姓,父子二人关系并不像所有人以为的那样得以修复。


    反倒是堪比陌生人,商榷安待李铏只有朝中同僚那样的姿态,不吭不卑,某些时刻甚至因得上面器重,作风强势,反压濉安王一头。


    “你若无事要说,那边作罢,我还有事要忙。”商榷安不受丝毫影响,转身要走。


    然而,李铏阴阴地开口,“我帮你相看了一门亲事,妧嵘之女,你去与她相看,若是不去……”


    后面的话,意有所指,不言而喻。


    商榷安脚步却不曾停顿,身影当场不留情面地从李铏跟前离开。


    亲事,商榷安正在仕途,从未想过。


    即使要想,那也在他规划之中,而非别的人选。


    后来,唯真挂念商朔,想要他陪去上香。


    观音殿里,见到妧枝。


    她接过他递过去的荷包,拍了拍灰,在妧嵘和平氏身边时,大人说话并未插嘴,温顺安分,静静聆听。


    平氏小声问:“阿枝,你阿父想把你许配给商大郎君,好不好啊?”


    那女郎低眉垂眼,只顾检查荷包,也没有那么乖顺,但嘴里好声好气回道:“阿父怎么会这么想啊?”


    平氏:“那还不是你年岁到了,你阿父想你嫁个好人家。”


    妧枝:“那,就看看吧。”


    没有很情愿,也没有不妥协,只有对家里听之任之。


    可在商榷安看来,为什么要那么听话?万一相看的人家不喜欢她,也要嫁吗?


    草玄堂,顶着烈日面红耳赤,浮了一层薄汗的女子也说要嫁给他的声音历历在目。


    只是与今生转身离去的背影重合,当年人影,已不知所踪。


    第44章 买主。


    平氏近来觉得自家长女过分古怪,自打她表露出违抗自家丈夫的意志后,妧家的下人都隐隐以她为首。


    好几次她听见下人不注意道:“大娘子攀上郡王府,亲事说定就定,倒是比濉安王府那边迟迟不下聘书的要好不知多少。”


    “那王府四郎君,声名在外,是个不怎么喜好读圣贤书的,锦瀚郡王可比他大,也有一官半职,大娘子这也算高嫁了。”


    “可不就是,女郎而今身份也水涨船高,没瞧见连主家都命令不了她?气势堪比当家主母,若是这家由大娘子做主,你我也轻松不少啊。”


    平氏平日是会持家有道的,但她在妧嵘那里得不到敬重,下人可怜她却不敬畏她。


    往常都以妧嵘为首,是妧枝,后来这个长女在妧嵘再次一次对平氏动手时,挡在了平氏跟前。


    当时她手里拿着一把用来剪断针线的铜剪,不知何时被妧枝磨得很锋利。


    那把铜剪的尖头差点怼进妧嵘眼珠,差之毫厘,让妧嵘瞳孔紧缩,脸色一白,抬起的手微微发颤。


    下人们越看越心惊,差点捅瞎父亲的大娘子却依旧镇定,可以说是冷漠,“阿父再这样欺负阿母,夜里安寝时可得小心。”


    “这剪刀好锋利。”


    不过两句话,让当时的所有人都鸦雀无声。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平氏,她将大娘子抱住,“阿枝,阿枝,阿母没事。”


    “你小心些,别伤了自己。”好说歹说,才哄了妧枝放下手,可铜剪始终握在她手里。


    妧嵘还处于荒诞震惊之中,不敢置信竟对自己尚未及笄的女儿生出一丝恐惧。


    妧枝无事人一样吩咐正堂里想要上前抢走铜剪的下人,“去药房,给我阿母抓药,别让她身上有淤青。”


    “还有,给阿父倒杯茶,他吓着了,去去惊。”


    她心安理得吩咐,越过了平氏和妧嵘,指挥下人。


    那把剪子对准的不止一个人,是所有。


    她的眼神更令人心悸,明明很美,黑白分明,澄澈而明净。


    可是那里面的坚决之意,让人情不自禁对她心生忌惮。


    连主家都在那一刻,身形微缩,不敢动弹,更遑论底下的下人。


    奴仆们见妧嵘始终未发表言语,于是听从妧枝命令,忙上忙下,带走平氏去处理伤口,同时抱走年纪尚小的小郎君和小娘子回房。


    正堂便只剩大娘子陪着,出了外面,所有人都听见妧嵘震怒,“你,你怎么敢这么对你父亲?!”


    大娘子:“阿枝没有伤到阿父,阿父不用担心。”


    “已经没事了。”


    能这般若无其事说出口的大娘子,俨然挑战了主家的权威。


    也不知是否被妧枝所说的话吓到,除了在正堂呵斥妧枝,主家最后竟也未罚大娘子。


    从那以后,这个家中妧枝便超过平氏,甚至妧嵘,对下人说话都多了许多分量。


    郡王府来提亲那日,妧枝对下人说的话,叫平氏感觉到心慌。


    就好似妧枝已经不是第一次让下人那么做,盯梢妧嵘?


    是平氏想也不敢想的事。


    距离妧嵘上次一气之下离开家,过去五六日了,这倒是习以为常的情况。


    她人老珠黄,即便用心打扮,也与年轻或是雍容华贵天生丽质的女子比不了,平氏早已不奢想夫君能重新宠爱她。


    是以妧嵘不常归家,她也不敢让家里的仆人前去寻他。


    但不想,长女竟然还有堪称越界的做法。


    外面黄昏傍晚,狂风缭乱,“怎么下起雨来?”


    下人刚忙冲出屋外,在庭院里收起午时晾晒的衣褥,平氏看向天色,实在是一场很寻常的晴日雨。


    连日光都没散,她却不由地感到心悸,捏紧了胸前衣襟,“大娘子呢?还没回来吗?”


    “大娘子午时被郡王接走,出门去了,应当快归了。”下人分心答道。


    郡王……是那位年轻甚是仪表堂堂的男子。


    下了聘书后,就勤快于来妧家走动,还送了不少礼给她和妧酨妧柔。


    平氏看着门口,仿佛只有妧枝的身影出现了才能松口。


    前日离开酒楼后,妧枝跟历常珽回到马车上。


    他们手还交握在一起,妧枝倒是很坦然,没有不好意思的模样,问:“继续说吧,趁此空闲,还没到知府公堂的路上,所为何事,快告诉我。”


    虽然妧嵘的案子可以上到公堂,但还需要妧枝前去知府府上,再将她所知道的事情,事无巨细地禀告给知府听。


    由主簿记录在案,然后对比证据,再上报给御史台、议政堂和枢密院审理。


    历常珽被手中柔胰吸引,低头盯着妧枝一双纤细的骨节,指甲修剪的干净漂亮,只是细摸指腹,并没有十分柔滑。


    是有帮家中做过事情的痕迹,他细细抚摸着,然后抬头道:“日前,我记得你说过想另置一处房产,好将叔母和阿弟阿妹妥善安置。”


    “房子找到了吗?”


    妧枝:“倒是看了许多地段和宅子,合适的不多,倒有一两处上心的,觉得不错。”


    “但价高,我囊中羞涩……”


    她笑笑,与历常珽关系突飞猛进,已不避讳谈这些。


    “不过,我也有我的法子,已经凑足了购置的钱财,等办完事就打算定下来。”


    历常珽打听,“是在何处?”


    妧枝霎时看他一眼,似是觉得奇怪,但还是在下一刻时,说了位置。


    只见历常珽忽然捏紧了她的手,欲言又止又坦然地笑了下,“阿枝……”


    “怎么了?”妧枝看着历常珽。


    他道:“按理说,我知你应是不爱求人,论关系,你我如今都是过了明路的未婚夫妻,所以此事,我想征询你的意见。”


    “你说你有看好的新宅,我却不想你花费太多钱财,作为你将来的夫婿,但凡尽我所能,也应该做你的依靠。是以,我近来已经替你看好了其他宅院,若你信得过我,就随我去看一看。”


    “宅子我已买下来了,等你见过之后,若是不行,我们再寻它处,可好?”


    妧枝没想到历常珽会这般干脆果断,亦称得上先斩后奏。


    她为了凑足置宅的钱财,的确花费了不少人力,尤其她的嫁妆,在平氏和妧嵘都不知情的情况下,妧枝已经典当干净了。


    她与那双温和而有力量,静静注视着她的眸子相对,从执着她的手的触感上,感受到微微的轻颤。


    就知历常珽这边似是担心惹了她不悦,略微忐忑。


    就当历常珽以为妧枝会拒绝时,听她道:“看来还是我日前说的话,让你放到心上去了,这般用心,去看看又有何难?简直求之不得。”


    “只是你替我寻宅子,怕是辛苦你了,我不知该怎么补偿……”


    妧枝非是不识好歹,就如历常珽所说,既然他们关系今非昔比,那么作为她的将来夫婿,历常珽对她的事有所安排是理所应当的。


    妧枝岂会觉得不高兴?


    “我只怕你以为我自作主张。”历常珽说的很轻,但眼神瞧得出他十分欢喜自己的好意没有被妧枝排斥。


    他松了口气。


    妧枝:“但好在你现在能与我商量。”


    能为她着想,妧枝也不会对他有任何介意,“什么时候去看宅子?它是什么样子?”


    历常珽颇为振奋,“等你有空……明日如何?”


    “那宅子,我代你看过,你要的,不管是叔母还是妧酨妧柔他们,都能安置好。”


    与历常珽约好,在去过知府府上后,妧枝便被送回了家。


    到了翌日,妧枝一早梳洗打扮好,在家中陪伴了平氏跟妧柔半日。


    按照约定的时辰,历常珽便来妧家接人了。


    妧枝坐上郡王府的车轿中,“你说的那地方在何处?”


    “就在这京都之中,离此处较远,但也方便。”


    与现在妧枝住的妧府,为相反方向,一个在南一个在北。


    “北市那处有市集,不必担心出行问题。”


    路上历常珽为妧枝介绍,“那是我问了贯轩,他有一熟人修的私宅,只是而今不打算再京中了,于是便打算变卖了。”


    “那实在是可惜了,不过还要多谢甘大郎君帮我们留意……”


    半刻时辰之后。


    车轿停下,历常珽接住妧枝,将她扶下马,“到了。”


    宅子里的门房似是早被打点好了,听到屋外动静,随即打开大门,请他们进去。


    “郡王来了,我们主人等候多时了。”


    屋主尚在,即使历常珽已经买了下来,也想看看交付的新主人是谁。


    妧枝步入内宅,眼前顿时耳目一新,有别于她瞧过的许多民宅,此处也有精巧的楼阁和庭院,占地比妧家大上两倍。


    唯一美中不足,是宅内院落有一处石桥损毁了一段,但也无伤大雅。


    “这位就是买主吧。”对外,历常珽都是以妧枝名义购置宅子。


    屋主见到妧枝,主动介绍,“妧娘子可有什么想要了解的,在下知无不言。”


    妧枝回头道:“是我,我就想看看此处格局,还请为我讲解一二。”


    “那就请妧娘子随我来……”


    妧枝回眸跟历常珽点头招呼,随屋主往前面的院子走,历常珽则落在了她身后两步,默默温柔注视着她,在附近等候。


    第45章 遇险。


    妧枝对宅子要求异常仔细,是因为整个家中乃至现在所用的东西都以妧嵘为首。


    什么好的先紧着他用,住处自然也是他先挑好的,子女都是次要,更不用说平氏了。


    妧酨妧柔都没得到过。


    这回置了新宅,为了不让平氏感觉不适,弟妹亦能接受从今以后,家中不会有妧嵘的存在,妧枝也就期望新的居所能让他们住的舒服。


    忘掉从前,重新来过。


    以前不曾拥有的,这次通通都能得到。


    “这间屋子,是从前我夫人与我住的,里面的东西多数是她准备装饰,耗费了她不少精力,若不是她病了,我与她本打算在京都安享晚年。”


    屋主人道:“而今她身体不好,想要回老家去,我想余下的日子应当也不会再进京了……”


    妧枝顺着他的介绍,步入房内,看到屋中的确许多东西还在,诸如桌椅花瓶还有房中纱帐地毯,各种布局都十分用心,称得上是屋主人和其夫人的爱居。


    “敢问屋主这座宅子出价几何?”


    “六千贯。”屋主人说:“本是九千,但替我与郡王牵线的甘大郎君,曾经出手相助过我和夫人,想着给这宅子找个好归宿,也就没有再抬高价。”


    说着,他看着妧枝微微打量一眼,笑道:“想来妧娘子也是个会爱惜的人,能将它易手给你和历郡王,也算种缘分。”


    对方误以为二人是想置来夫妻居住。


    妧枝听了也没有解释,只应声道:“多谢。”


    六千贯自然是价值不菲,可比起她前头看过的那处宅子已然低了许多。


    以妧枝的嫁妆交易出去,还有剩余。


    接着她有跟着屋主人去了其他几处院落,都称得上满意。


    待到时辰差不多时,妧枝和屋主人回到前院与历常珽汇合。


    “如何?”他征询着看向妧枝。


    她点了点头,开口称赞,“很好。”


    屋主人便示意仆人拿过盒子,“这里面的是这座宅子的钥匙与房契,既然没有不妥之处,那就都交给郡王与妧娘子了。”


    历常珽接过,二人目送屋主带人告辞,此处就只剩下他们了。


    妧枝看向历常珽,郑重地向他道:“我方才问了屋主,他出价六千贯,你出手买下来很不便宜。”


    “可若能让你满意就好。”


    历常珽真心实意道:“毕竟日后成了婚你与我都在郡王府居住,那我也期望这桌宅子能让叔母和妧酨妧柔住的方便,以免让你担忧。”


    他懂妧枝对平氏等人的看重,并且爱屋及乌,想要照顾妧枝家里人一二。


    只是难免会因为对她的重视,而容易自行主张。


    眼下妧枝能够满意他就安心了。


    妧枝当然体谅,她非心安理得,却觉得历常珽也没有错。


    “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只是想,我那些嫁妆刚好够弥补这座宅子,等成了亲,也不算损失。”


    历常珽紧紧握住她的手,心里很是暖和熨帖。


    在看过宅子后,妧枝与历常珽商量了何时带平氏等人搬过来的日子。


    差不多也就这几日,妧嵘的罪证都被上报,朝中又在纠察乱党,他定然逃脱不了。


    即使不死也得脱层皮,一堆麻烦等着他,妧家就不适合继续住了,早搬为妙,方能图个清静。


    等商议完,历常珽看着天色,他提议道:“饿不饿,阿枝,去木荷堂用些吃食再回府吧。”


    此时正值午后,时辰尚早。


    妧枝也不急着归家,点头应允道:“好。”


    到了木荷堂的茶室,下人送来吃的到屋子里,这回即便关上房门,都称得上合情合理。


    只是历常珽与妧枝并没有逾越,只在里面说了会儿话,他看着妧枝用了些点心,然后引她到房间里屏风后面的榻上。


    “此处是我常常歇息的一角,以后你若觉得累了,都可在这上面小憩一会,我已吩咐下人,不会有人来扰。”


    “还有这里。”历常珽转到一旁书架上,“这些书籍都是我曾翻看过的,你若有兴趣,都能翻阅,没有禁忌。”


    历常珽对她一一道来。


    妧枝知晓这是在让她对他有所了解,更为熟悉,于是爽快答应:“好。”


    “正好方才吃了点心后,我也有些倦意,可以在此处偷偷歇息下了。若没什么事,你可先去忙,我自会料理我自己。”


    历常珽:“倒无要事,之后都可以处理,你若不介意,我想在此陪你。”


    “上回看过的书,还没看完……”


    他和妧枝四目相对,女子像是对他的心思心知肚明,不禁微微勾唇笑起来。


    最后什么也没说,躺去了屏风后的软榻那里。


    历常珽久久望着那道消失的背影,心湖泛起的涟漪迟迟未能平静。


    不知道妧枝知晓他实在不愿意两人这么快分开,这才寻了个借口留她到木荷堂多待一阵,会不会引来小娘子的反感。


    觉得他太粘人了?


    妧枝躺下后,不多会便倦意来袭,等她意识到时,已经睡熟了过去。


    醒来好似将近黄昏,她身上多了条薄薄的毛毯,在茶室里却不见历常珽的人影。


    想来是有事出了去。


    她走出屏风,对着屋中的镜子梳理了一下自身,然后就听到茶室房门被人敲响。


    妧枝去开门,木荷堂的下人站在外面道:“妧娘子可醒了?”


    “前面来了位客人,托我带话,有事想请娘子过去。”


    能来木荷堂寻她的,会有谁呢?


    妧枝跟着下人走到前面的内堂,不少茶桌都坐满了茶客,然而到了一张说是找她的客人的桌子前,却不见人影。


    下人惊讶张望,“奇了,人呢,方才还在这里啊。”


    找人的没有耐心走了,但杯盏还在,证明下人并未说谎。


    妧枝往桌面上目光一扫,发现了一样被压在杯底的纸张。


    她将其拿出来,上面字迹沾染了点茶渍,却不妨碍阅览,就在下人出声诧异,“怎么有张纸在此处”时,妧枝已经快速将上面的字纳入眼底。


    下一刻她面色微愣,然后眸色变冷,“我去个地方。”


    她对下人道:“若郡王问起,先让他去妧府一趟,就说我请他照看我阿母,若是傍晚我还未归家,就请他去报官。”


    下人闻言抬头吃惊地朝妧枝看去,却见这位妧娘子二话不说便往外走了。


    想起对方交代的事情,兹事体大,于是脚步一抬就急匆匆向后院位置跑去。


    妧枝出了木荷堂,第一眼逡巡四方。


    忽然就瞧见外面街道上,行人不多,但街角处有一道身影颇为鬼祟,看到她对上目光,很快便如无事人一样扭开头,朝着另一方向快步走开。


    见妧枝不动,对方又放缓速度,似是想要她追上。


    桌上留给她的纸条上面写着,问妧枝想不想见她弟弟妧酨,说妧酨正等着她去找他。


    若是妧枝不来,过了今日,可就不一定能见到了。


    妧枝登时感到身上汗毛都竖了起来,不是惊慌,而是愤怒。


    “阿,阿姐,我腿断了,我的腿断了!”


    上一世妧酨在受伤后,被大夫摸了摸骨,稍微一碰便脸上失去血色,痛得大叫。


    他头上还有伤,神色十分惊惶,看人的目光满是恐惧胆怯,知晓平氏身体不好了,只能求助于妧枝,将希望寄托到她身上。


    “阿姐,我好痛,救救我。”


    “是不是这辈子我都不能再走路了?”


    “妧酨……”


    “瘸子,快看瘸子!”邻里小儿趴在墙头,看到敷了伤药从屋内出来的人影毫不客气地耻笑。


    拖着一条腿走路姿势极为可笑的妧酨挥出扫帚,抛向墙头打过去。


    然而什么都没碰到,反倒自己跌了一个跟头,灰尘满面,引来更大的嘲弄。


    “哈哈哈哈,傻子!”


    “我若是你,活着还不如死了!真没用!”


    “没用!没用!”


    “走喽,妧大郎没了条腿,彻底废喽……”


    讥嘲耻笑的声音不断,令趴在地上却一时间起不来的人影悔恨愠怒,然而只能眼睁睁看着瞧不起他的人们走远。


    颓败早已失去下人打理的妧家宅院,杂草横生,一派枯寂。


    再过多时,只剩一道仰天哀痛的嚎叫,和愤恨不甘的呜咽。


    当晚妧枝便收到消息,妧酨发起了高烧,热意迟迟不退,浑身惊惧颤抖不止。


    等大夫再赶去已经晚了,从此状元巷里真正多了一个冲人憨笑流涎的傻子。


    但若有人真正叫唤他傻,回应他的便是对方拖着瘸腿,发疯般的追赶。


    妧枝自是不肯自己弟弟再落得这样局面。


    她捏紧手心,向那带路的人跟了过去。


    天上不多时下起暴雨,在还算晴朗的黄昏,雨水从上空倾泻,打在屋檐一角,宛若雨帘。


    商榷安骑在马背上,正打算回濉安王府。


    枕戈的惊疑忽然道:“大郎君,那好像是妧家那位娘子……”


    商榷安瞬时朝着下属指示的方向瞧去,雨幕中,出现一道沿街快步奔走的淑影。


    即使下着大雨,对方仍旧没有躲避的意愿,同时脸上白的惊人的肤色,在连绵不绝的水滴下若隐若现。


    第46章 你可知,你这般可是招惹……


    妧枝淋了一身雨,在转角口,她追的人蓦地消失不见。


    留给她的,是一顶停在外面的轿子,有着请君入瓮的意图。


    她顿了顿,最终还是坐了进去,不多会脚步声传来,果然像是有备而来,她坐的轿子忽然被抬起,飞快朝着前方前进。


    等到时,妧枝被粗鲁地从其中拉了出来,拽进一处院子里,引她来的人狠狠推了她一把,“进去。”


    然后不等妧枝回头,便将院门重重关上。


    差点一个趔趄摔倒的妧枝正好往前快走两步,撑住了墙面,这才紧急避险。


    她抬眸审视着被带来的地方,黄昏下落,乌云渐升,天逐渐变晚。


    不远处,房门内亮着盏灯。


    屋中溢出说笑声,妧枝在门外站定,稍许,从容推开这扇门。


    “夫人许久未来了,今天想听我等唱什么小曲儿。”


    “这雨这般大,唱曲儿又怎能听得清?我看夫人还不如与我等共同乐一乐呢。”


    “对啊,这次怎么不见那位大人陪着夫人?”


    里头不止一个人,有男有女,但声音都颇为妩媚,仿佛捏着嗓子说话。


    另一道带着少许威势,却趾高气扬的嗓音一出来,就让其他动静安静下来,“怎么,你们都很想妧郎吗?”


    独坐在椅子上明丽妇人皮笑肉不笑地回应,让两边围着她的乐师和舞姬微微噤声,“这,只是历来夫人身边都有妧大人在,这次没看到妧大人陪着夫人,方才有些奇怪。”


    “我没叫他来,今日可有更要紧的事要办。”


    话语一毕,此间房门突地从外面打开,众人倍感意外地向门口瞧去,而坐在中间的妇人仅仅是偏过头,傲视群雄般噙着一缕轻蔑的浅笑,眯着眼盯着来处。


    妧枝从院子里进来,浑身湿漉漉的,背后是狂风大作的暴雨,她的发簪和珠花都有些摇摇欲坠的迹象。


    但依旧不影响她的姿容,她身姿挺立,腰脊很直,嘴唇轻抿,乌黑的阴云都挡不住她的韵致。


    那从发梢流淌下来的水珠轻轻滑过面颊,坠落到地上,就像开水蒸开了热油,油花四溅,令人躁动不安。


    “你就是妧枝?”面带高傲打量她的妇人轻视地问。


    薛明烛:“知不知道,本夫人为何请你来?”


    她使了个眼色,身旁的婢女便上前讥笑:“怎会有这样的女子,衣衫都湿透了,仪容不整。听说还是待嫁闺中的女子,怎么这副滑稽酸相?”


    “你们瞧瞧,她是不是太邋遢了,好端端一个小娘子,身子湿成这样,我们这里还有男子,她真是不知羞。”


    乐师和舞姬不知到底什么情况,但不妨碍他们常年与薛明烛和她的婢女打交道,一丘之貉,沆瀣一气。


    常在下九流中混,在看人的同时也在打量妧枝,此女一进门挡住光线,带来一路水渍,在地上凝成了一滩。


    初见还以为是哪儿来的水鬼,然而等她彻底露面,看清人后,以色侍人的舞姬更不由得揣测薛明烛针对她的理由,“此女是什么人?她是谁啊?”


    “怎么惹上我们薛夫人,可怜见的,莫不是走投无路,投奔我们来了。”


    “是个小有姿色的,给夫人做个伺候人的小婢倒是合适。”乐师多混迹于女色,看人的目光也充满歪念,为了薛明烛调笑打趣。


    然而,薛明烛身边真正的婢女才不肯答应,“她来伺候夫人?呸,没瞧她这副落汤鸡的样儿,别来玷污了夫人差不多。”


    “时雨娘子生气了,不过说的也对,好端端的女娘怎么这般狼狈?衣裳都湿了,还是让我带她去换一件干净的吧。”


    这番话本是好意,但说话的乐师带着笑意说出,旁边的人都在看戏。


    一个未婚嫁的女子,由着不认识的男子碰了身子,那才叫有趣。


    薛明烛也好整以暇地看着这场好戏,只是盯着妧枝久了,蓦地觉得熟悉,下一瞬直接问:“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


    迄今为止,妧枝进来后都未发一语。


    乐师正要碰她,却发现她并不惊慌躲避,而身上的曲线都随着湿透的衣裳展现的清清楚楚。


    贴身至极,突地一声话语在他面前传递,“不想死就别碰。”


    乐师冷不丁收回手,看向说话的女子,她眼珠黑得宛若一方乌墨,明明瞧着秀美娴雅,可是眼底的情绪是那么冷,那么憎。


    当即让他顿住身形,一时竟停住了接下来的动作。


    薛明烛还在睇着妧枝回想,乐师那边没再继续下去,虽然失望,却也没叫她放在心上。


    只听身边婢女忽然道:“是她……夫人,我想起来了!”


    “惊蛰之前,春日里夫人去东林寺上香,咱们见过她,就是她挡了夫人去路!”


    一经婢女提醒,薛明烛似乎也恢复了记忆,“是你?!”


    她瞪了妧枝一眼,然后不屑一笑,往椅子上靠了靠,“那还真是巧了……”


    原来那么早,就与妧嵘的女儿见过。


    她再问一遍,“你可知道我是谁?今日让你来只为一件事,以后不得再忤逆你父亲,为人子女,竟敢违逆生父,你算个什么东西,也要做那等不孝不义之辈。”


    “你阿父不忍斥责你,他是怜爱你的,可我却不能坐视不理。你母亲教女无方,那便由我来替她好生教导教导你,也算是给你个警钟,让你今后好生做人。”


    “夫人,她是?”一旁听了这席话的其他人愣了。


    乐师接过话头,“莫非是妧大人的女儿?”


    “做妧大人的女儿,好福气啊,怎会惹得夫人这么动怒。”


    “没听夫人方才说了么,妧大人的女儿不孝不义,敢违抗他,这可真是没教养啊!”


    一帮不知内情,更未见过妧枝的下九流开始对着他人讨伐起来,为了讨好薛明烛什么话都说得出口。


    更以一副过来人的姿态,劝告妧枝,“小娘子,夫人说的都是真的吧?那你可太没有孝心呢。”


    “妧大人生你养你,对你有养育之恩,你过上那么好的日子,又是官家女,怎么还要与你阿父不对付呢?”


    “也太不知足了!”


    妧枝透过训斥与薛明烛对视,她看着年纪当真不大,任何一个未出嫁的小娘子遇到身份低微,又百般不如她的卖色之人羞辱,都会顷刻气急败坏,为自己辱骂伸张。


    然而在薛明烛眼中,这个妧嵘的长女,她好生奇怪。


    她的反应绝非涉世未深的小娘子,反而始终面无表情,丝毫不受影响地听着他们议论她。


    莫非是个木头?还是听不出她给的刁难和下马威。


    “我阿弟呢?”


    终于,此女不再置若罔闻,开了口。


    其他人的非议,她都没有放在心上,更好似未将薛明烛等人放在眼里。


    还记得她来,是受了薛明烛派去的人的胁迫。


    留了张字条在木荷堂,牵扯到妧酨,妧枝才来。


    她定睛盯着薛明烛,“我问你,你是否对我阿弟动了手?”


    “你阿弟?”薛明烛像是才反应过来的样子,很不在意地回答妧枝,“好像有这么一个人。”


    “叫妧酨吧?”她笑笑,满眼都是鄙夷。


    “我常听你阿父提起,那就是个废物,生出来就是个供人耻笑的货色,长这么大,没继承你阿父半点读书天赋。”


    “不过也好,废物就废物了,若是有用,还得让我费心呢……”


    至于为何要费心,那就不得而知。


    但只要想想便能得到答案。


    妧枝注视着薛明烛,透过她的反应已然可以判断出,妧酨不在这里。


    方才对方使人挑衅辱骂她这么久,从头到尾也只是为了想帮妧嵘出头训女。


    从前他抛妻弃子,也是这般有人在背后为他谋划,而今依旧如此。


    妧枝动了动唇,“高门贵女,大将军之妻,一介寡妇,与有妇之夫通奸,也值得高高在上吗?”


    话音落,所有人面色一惊,薛明烛身边的婢女更是惊愕。


    “你说什么!”


    “我家夫人,不过是妧侍郎的相熟知己,知交好友,你怎么敢这么说她?!”


    旁边的舞姬和乐师神色各异,明眼人都知道的事情,旁人不点破也就罢,但被妧侍郎的女儿亲口说出来,就如撕破脸皮,让人失了颜面。


    婢女为了保存薛明烛的脸面,怒声斥责起妧枝,薛明烛本人更在灯盏照耀下,神情幽暗地看着妧枝,嘴角微翘,除了有一丝不悦,更多地还是肆无忌惮的傲气。


    “你可知,你这般可是招惹错人了。”


    薛明烛:“你阿父说的不错,你果然是个不讨人喜欢的逆女,看来,我得替他好好管教你一番了。”


    “去,给她立立规矩,让她知晓,一个真正乖巧听话的女儿,该怎么做。”


    “不敬长辈,又是什么下场?”


    下马威不成,妧枝丝毫不受影响,薛明烛便只有对她用上另外的法子,她历来习惯了在深宅大院里教训底下不听话的下人。


    于是示意时雨上前去,妧枝那样的弱女子,在她眼中也不过是需要被摧折的对象,是没吃过苦,等尝过苦头,觉着疼了,就知道该怎么求饶了。


    妧枝看着薛明烛的婢女朝她走来,她没有避。


    也没有想避。


    “大郎君,找到了。”


    院落外,大雨未停,枕戈撑着伞努力朝马背上的商榷安靠近。


    二人肩头都有不同程度被雨水打湿的痕迹。


    守在附近的下人见到他们,警惕呵止,“什么人在此?”


    然而刚一走过来,就被高处的人影盯住眼睛,阴郁的威慑令人心中一跳,“滚!”


    第47章 我上辈子就想见到你了。……


    屋外大雨瓢泼,天色随着太阳的落山,已经被乌云覆盖,黄昏不在,黑暗蔽日。


    室内双双眼睛正等着看薛明烛的婢女如何给这个官家女立规矩。


    大户人家多得是惩治下人的门道,时雨奉了薛明烛之令,趾高气扬地走来,阴狠一笑。


    妧枝这样的小娘子她最见不得了,一副清高至极的模样,以为自己多冰清玉洁不成?


    只要她尝过厉害,落在她手上就只有痛哭流涕的份。


    她朝着妧枝靠近,脸色嫌弃,就在伸手抓到妧枝时,倏然感觉什么东西碰到她,浑身有种剧烈的痛袭来,时雨惨叫一声,“夫人!”


    众人一惊,被时雨挡住瞧不清面前情状,直到她转过身,所有人才看到薛明烛的婢女眼下的惨状。


    她脸色煞白,抬起颤抖的手,向薛明烛求救,“我的手,我的手……”


    屋外一道惊雷炸响,伴随闪电的光亮照明婢女的伤势,原本完好无损的五指竟被削去一半,而始作俑者就站在她身后,白玉般的脸庞溅了几滴血,如同破败的庙里为人遗弃的冰冷神像一样。


    瞳孔黝黑宛若深渊,冷冷地盯着他们。


    未曾见过这般血腥场面的其他人反应过来,舞姬已经吓得尖叫不止,乐师更是被如此狠厉的妧枝吓得骇然退了一大步。


    薛明烛看着婢女面露痛苦,一排鲜血淋漓的断指,已经震惊到捂住嘴唇,不敢置信眼前发生的一幕。


    妧嵘说他女儿极为忤逆,越来越不听他的话,薛明烛还想,不过是个未出嫁的小娘子,年纪轻轻,没经历过大风大浪,只要好好调教就好了。


    薛家管教下人也相当严厉,就代他教教这个长女好了。


    可是如今,眼前的女子哪里像清白人家出身,更像从十八层地狱爬出来的恶鬼,正朝自己靠近。


    妧枝往前动了一步,两步。


    被削去手指的婢女对她畏惧到极点,浑身发抖望着她走向自家夫人,却不敢有半点阻拦。


    “来人,看着做什么,还不快拦住她!”薛明烛被盯上后只感觉妧嵘女儿看她的眼神令她浑身阴冷,感觉发麻。


    时雨已经废了,她不得不呼唤在场的其他人站出来挡在跟前,但是没有一个人听她的。


    暴雨不曾停歇,雨水冰冷的味道让屋里的血腥味更加浓厚了,所有人都不敢靠近手持利器的女子,她像极了在刑场的刽子手。


    地上铺满阴影,随着妧枝越靠越近,薛明烛望着她手上那把磨得锋利不属于任何一把兵器的铜剪,眼神恐惧到一定程度。


    同时发现她想起身躲避,却不知什么时候双腿已被吓软了,根本起不了身。


    妧枝削人削的毫不费力,没人知道她身上会携带凶器。


    上辈子她倾尽全力,为平氏奔走,不是没遇到阻拦。


    白日里她出门,回去路上就能遇见有人拦路,踹走了她的马夫,跳上马车掀开帘子。


    吓得婢女惊声尖叫,而做游侠打扮的武人一下就将婢女扯了出去。


    在妧枝以为下一个就是自己时,却听他们为首的道:“若不是你还是濉安王府的大夫人,今日可就没这般好下场。”


    “听着,你妧家落败就落败了,一个出嫁女,少掺和你父母之事,再追查下去,下回可没这么好运气!”


    对方威慑地将短匕插在车板上,歹毒的目光示意若不照做,这把刀迟早凌迟在妧枝身上。


    换做任何一个女子,当场就要哭了。


    然而回去之后,妧枝就拿出了她常做女红的剪刀。


    剪刀很好用,十四岁前,她像她阿母平氏一样用它来剪掉针线,同时也拿它对准过妧嵘。


    这样的器具,能辅助妇人在平淡的日子里缝缝补补,也能帮妇人在风雨中吓退敌人。


    站在惊惧瘫软在椅子上的薛明烛面前,妧枝给她看了看自己的铜剪,“我上辈子就想见到你了。”


    面容冷淡,有着些许感慨。


    薛明烛不懂其意,什么叫上辈子?


    妧枝却赫然挥刀落下,并不答话,一股血溅开来,薛明烛眼里只倒影出她最后的模样。


    女子身上仿佛与另一道久远的影子重叠,如同穿越时空,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安息的轻叹。


    她真的很想很想找到薛明烛。


    做梦都想。


    可千难万阻,她藏身在高门大户,祖荫庇佑。


    妧枝根本见不到她,亦见不到妧嵘,而今仿若上天悲悯恩赐,她自己送上门了。


    “杀,杀人了……啊啊啊。”


    屋子里见势不妙的舞姬彻底慌了头,宛若动物般惊恐四散,冲向外面的同时,房门在下一刻打开。


    两道撑着伞的黑影赫然立在屋外,像雨夜巨人挡住去路,又被骇住的其他人不曾见过他们,一时不敢再往外逃,只能看着最先出现的那道身影进来,定定逡巡着室内。


    当看到屋子最里面发生的情形后,登时好似愣在原地一样,注视着背对着他们的削薄背影。


    妧枝转过身来,刚好天上又一道闪电,照亮她此时的脸面,与黑暗相交映,她的皮肤透着湿冷的质感,白得如同覆盖了层淡淡的冰霜。


    乌漆的眼仁里即使瞧见他们,也全都是麻木,更不提衣裳湿透,令她纤瘦的身形宛如薄薄的一片,摧枯拉朽,却又不可思议挺立到现在。


    手上的铜剪边缘不断滴着血,顺着那只白皙的手背缓缓下流,折射出惊人而诡异的狠厉与波谲。


    气氛死寂到了极致,没有一个人在这时出声打扰妧枝。


    即使商榷安不知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妧枝转过身后,就如同没看见他和他的下属一般,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地朝他们面前走来。


    旁边的舞姬们吓得瑟瑟发抖,本以为来的是两个薛家夫人身边的看护。


    然而一直到行凶的女子没有意思停留地往外走,对方都好似没有要阻拦的意思,竟任由她这么过去了。


    屋内薛明烛的惨状被商榷安亲眼目睹,纳入眼底,在妧枝朝他走近,又无视了他,一声不吭握着带血的剪刀出去后。


    不光其他人惊了,他也愣了一下。


    那一刻,商榷安对这样的突发状况出奇地沉默。


    他只停顿了那一息时间,快速扫了下屋中的场景,就对枕戈说:“看好他们,增派些人来处理好了。”


    说着,他最后瞥一眼椅子上仿佛死去的尸身,向着门口的方向追了出去。


    妧枝刚走出去不远,或者说这样大的雨势,一时半刻不停,雨雾和黑夜朦胧了她的视线,在飘摇的水汽中,她感觉不到一丝温暖的灯火等候着她。


    只有耳边冲刷的水声,雨珠滴溅在心头上,与远方遥不可及的昏暗天际一样,让她觉得周边都是空旷。


    商榷安一出门便搜捕着妧枝的身影,多年办案以及朝堂内外应对危险的经验,让他很快在黑糊糊的雨夜下判断出她所在的方向。


    屋檐下还有微弱的光,飘摇的灯笼左摇右摆,没被潮湿的风打湿的不剩几盏。


    地上的泥水被前后两道脚步溅水花,从商榷安从背后撑着伞跟来,妧枝仿佛没有察觉一样,半点都不在意背后跟了人。


    她如一具幽灵,无视这般坏的恶劣天气,穿过院落里的长廊,走过空庭,然后从来时的门口出了去。


    天色已黑,有的人家早早就熄了灯,大街小巷里都不见外出的人影。


    宽敞的道路上便只有两道伶仃的影子,一道不远不近跟在后面,商榷安看上去像是想为跟前单薄的人影撑伞。


    但他刚走近,并着肩,伞面覆盖上去,面前那道身影便走开了一点。


    他默了片刻,再妧枝走远了两步后再度跟上,亦是一样。


    直到他后退半步,落后于她,这次眼前的女子没有再走出他伞面覆盖边缘。


    也应是这些都是无心之举,对他不怎么留意,一直都没有停下转过头来看他一眼。


    反倒是商榷安没有挪开视线仔细盯着妧枝,她清冷的不像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但她麻木的眼珠里同样不缺失生机。


    “成婚了,成婚了。”


    “恭喜大郎君成亲。”


    娶了妧枝进门后,很长一段时日里,凡是见到商榷安的人都会向他道喜。


    他和妧枝的主院里,仆人张罗着午后的茶点,那个带着暑气,霞光遍布的天气里,树影摇晃,金光点点,都是爽朗的和风气息。


    “主家。”一身罗衣,花钿覆额,挽着单口衣袖的妧枝,露出皓腕,端着冰镇过的酸梅汤过来。


    “天太热了,府里送的酸梅汤,趁凉喝了吧。”


    她额头上有微微的汗意,整个人充斥着白里透红的健康气色,对他并没有一丝新婚夜后抛下她一走了之的不满。


    妧枝什么都如常照办。


    “夫人待大郎君真用心,大郎君出门在外,夫人都十分惦记。若是王妃在这里,看到夫人和大郎君夫妻二人这般和睦,定然也就放心了。”


    被夸的妧枝应当知晓商榷安对她的态度,他们迟迟没有圆房,这些时日他都睡在外面。


    但即使这样不如人意,妧枝都能腼腆对王府里的大管事笑笑,对应自如,“劳你过奖了。”


    说着她十分自然地将桌上的酸梅汤往商榷安跟前推了推,又将一把勺子塞进了他手里。


    哪怕商榷安冰冷地注视着她,妧枝垂着眉眼,依然含笑,睫毛都很颤。


    声音里却都是平静镇定,“很好喝的,尝一口好吗?”


    大概是许久不见他有反应。


    她终于偷偷掀开了眼皮,疑惑而不解地偷看他一眼,眼珠像有光照进来,乌润明亮。


    “主家,喝呀。”


    直到商榷安在莫名对峙的期待中,终于端起碗,像是做了一件大事,他看见她背过身,抱着端盘悄悄松了口气,挪步到婢女身边,小声以为他听不见地说:“太好了,他没有拒绝我。”


    商榷安端着碗,目光落在她身上。


    乌发纤腰,细长白颈,面色红润,那时的妧枝很健康,与下人们都能温和说道两句。


    还会笑。


    但如今,风雨里,只有她孑然独行的寂寥身影,以及视一切而不顾的面庞,坚不可摧且拒人千里,和从前的她大不一样。


    一阵冷风吹来,连商榷安都感觉到一丝沁透人心的凉意,更遑论早就穿着湿透的衣裳很久的妧枝。


    这样走下去不行,琴台巷离状元巷很远,雨势一直未停。


    商榷安不由地出声,“妧枝,别走了,我送你。”


    他的马停在那间宅子前,然而常年是他的坐骑,对他非常熟悉,商榷安一出来,马就自动从后面跟上。


    但是前面的女子不听,商榷安正要拉住她,今夜出了那么大事,他还要去处理,却见眼前的妧枝对他的话语充耳不闻,反倒是突然加快了脚步。


    她一下从商榷安的伞下脱离,朝着前面停着的一辆马车走去。


    那辆马车是突然出现且横在了道路中间,然后从上面跳下来一个人,“阿枝。”


    男子顾不得打伞,像是同样寻了妧枝许久,没入雨里张开双手朝妧枝奔去。


    商榷安立时顿在原地,水珠拍打着伞面,落下的声音十分清晰。


    他看到拒绝他的妧枝在对方出现那一刻,仿佛起死回生和刚才大不相同,拔腿就朝着男子而去。


    宛若倦鸟归林,顷刻投入那人怀里。


    第48章 弥补。


    湿暗不明的大街上,历常珽的马车前挂着灯笼,车夫驭马,在昏暗中经过各种她有可能出现的街道巷落,一路找了妧枝许久。


    在看到她的那一刻,他顷刻不顾正在下落的雨,跳下车。


    来不及问她怎么会在这条巷落?


    历常珽抱住妧枝,伸手一摸就感觉她湿透了,他心惊肉跳不知她淋了多久的雨,发钗全乱了,身上冷冰冰的。


    而在她身后,不远处更是立着一道撑着伞的影子。


    虽看不清面容,但对方身形能窥出是个与他身量相仿的高大男子,他远远地看着他们,没有再过来。


    背后还有一匹马在等待着他。


    历常珽心中疑惑,对方是谁,然而眼下带妧枝离开最为要紧。


    他揽着怀中人的腰肢,只觉得原来她那么轻,无需太用力就能将她抱起。


    车夫在帮历常珽将妧枝送进马车中后,穿着蓑衣坐在前面,牵起缰绳驱使马儿调头。


    夜里妧家亮起灯火,守着房门的下人带着斗笠在屋檐下打瞌睡。


    大娘子白日里出去后,一直未归,主母心焦如焚,终于忍不住派人去了木荷堂找人。


    然而连郡王也不再茶堂里,但有郡王身边的亲信亲自登门,给主母托口信,“黄昏之前大娘子一直同郡王在一起,二人回到木荷堂后,娘子便在里面歇息。郡王陪着她。”


    “后来突然娘子有事,吩咐了下人一句,就出去了。郡王已经带人出去找了,一定会将妧娘子安然无恙地带回来,还请夫人放心。”


    有了这番保证,妧家上下方才安心许多,但主母还是要求下人一直在妧枝回来前,都要留意前门的动静。


    于是连房都没回,就在屋檐下守着,时刻听着是否有人敲门。


    就在下人起身到半路,要去查看,以为是听错了正准备中途折返时。


    前门忽然真的动了。


    “有人吗?来人,开开门。”


    下人听见声音,当即应道:“来,来了!”


    门一打开,只见外面站着今日刚见过的郡王亲信,“我家大娘子……”


    亲信让开一步,有人从后面过来,下人踮脚一看,就发现郡王的身影,而他怀里赫然抱着一个人,看衣着毫无疑问,就是今日出门的妧枝。


    下人赶忙迎接,同时朝正堂屋里喊:“主母,大娘子回来了!快来啊,大娘子回来了。”


    很快,不光平氏,就连最小的妧柔都出现在门槛处,“阿姐在哪儿呢?”


    妧酨与妧柔站在一起,牵着妹妹的手,带着她过去找妧枝,在看清眼前一幕时一愣。


    平氏在得知妧枝回来后,心里终于一松。


    但在历常珽抱着妧枝闯入她眼前时,她忽而又觉得不对劲,像有什么可怕的事发生了。


    “这是,这是怎么了?”


    “阿枝,醒醒,阿枝……”平氏抬头盯着历常珽质询,“我阿女怎么了,她怎么浑身都湿透了?”


    妧枝变成这副落难的样子,叫她这个做阿母的瞬间紧张起来,往日怯懦的模样多了一丝色厉内荏的恐慌。


    “叔母,可否容我先送阿枝回房,之后我再与你细说。”


    历常珽说完,平氏接着便让开,挥手指挥没睡的下人,“快,快烧热水过来。”


    “妧酨,看好你阿妹,我带郡王送你阿姐回房。”


    按说闺房不应由外男进入,但历常珽已与妧枝定亲,他家中没什么做主的长辈,自己就能定下这门婚约。


    而妧枝和平氏都在他的求婚书上都签署了名字,而今就是板上钉钉的未婚夫妻。


    事从权急,平氏已顾不得那么多,便带着他往内宅屋子里去。


    琴台巷,商榷安亲眼看到历常珽带着妧枝离开后,他目送了那辆马车离开许久。


    然后反身回到刚才出过事的院子里。


    看护在门前已经被他带来的下属抓了起来,商榷安撑着伞跨过门槛,脑海中还在回想今夜大雨,妧枝无声无息一个人步入雨中的样子。


    枕戈在房中,等他来后,快速到他身边将所了解到的情况禀告给商榷安。


    “出事的是已故明远将军的原配夫人薛明烛,她是妧侍郎妧嵘的红颜知己,二人相交甚笃,有一定私情。今日事发,就是因为妧嵘不满女儿与郡王府的婚事,向她诉苦,薛明烛想着代为管教妧娘子,这才出了这样的状况。”


    “大郎君,怎么办?不仅薛夫人出事,她身边的婢女也都被削断了手指,那些舞姬和乐师都瞧见了,此处本是她与妧侍郎苟且私会的地方,那些下人都是他们养来逗乐子的。”


    枕戈顿了顿,代商榷安作为臣子考量,“可要报官?”


    站在之前妧枝待过的位置,商榷安直面刚才薛明烛坐过的椅子,整间屋子的灯都被点亮,上面的血迹被照得清清楚楚,也骇然惊恐。


    除此以外,不远处地上还有一滩。


    手持铜剪,幽幽转过身面对他们的女子面孔冰冷麻木,仿佛下一刻就要被某种黑暗吞噬,让他记忆犹新,商榷安从未见过这样的妧枝。


    她在对薛明烛动手的时候在想什么?


    枕戈的话无异于提醒商榷安,下手的人并非是一时冲动,而是隐忍多年,在那一刻终于大仇得报。


    薛明烛亦非无辜,她万不该惹这样一个从上一世就不断追查她下落的人。


    上辈子妧家出事,商榷安并非一无所知。


    薛家乃国之重臣,祖上为圣上开疆拓土,又出了一位皇太后,一位舅国公。


    薛明烛可谓是含着金玉明珠出生的,她先在皇太后名下养着,皇亲国戚,是宫里的熟人。


    后来年长到十五岁,就被指腹为婚嫁给了她已故的丈夫,明远将军。


    然而不巧,这位将军命短,二人成婚不到五年就突发意外去世了。


    后来薛明烛倒也未曾再嫁,即便薛家人想让她再寻一门夫婿,然而薛明烛自己给的缘由是,她要为已故丈夫守丧。


    今后都不会再嫁。


    这样倒迎来一片称赞,夸她情深义重,连夫家的人都来劝她,不介意她再嫁,若是遇到合适的人家或心上人,只管再结连理就是,定不会怪她。


    然而薛明烛依旧以这个名义,做了许多年寡妇。


    但却少许人知情,她是因为与妧嵘来往,有了私情,这才始终保持着寡妇身份,以免因旁的因素阻碍他们通奸。


    她上辈子与妧嵘瞒天过海,尤其是在妧枝出嫁后。


    妧嵘的长女很不好糊弄,妧嵘屡劝薛明烛等等,慢些动手,于是才等到妧枝离开家中,管不到平氏等人头上,方才撕破脸皮,带着薛明烛住了出去。


    二人狼狈为奸,为虎作伥,一直到事情败露。


    可惜,从始至终,妧嵘都靠薛明烛和薛家的庇佑,独善其身,相安无事。


    妧枝不可能对他不恨。


    是以才会有了酒楼献罪证那一出,而薛明烛,商榷安也想不到上一世二人躲了那么久,而今却妧嵘一两句言辞,便忍不住寻妧枝的麻烦。


    这应当也算得上,冤有头债有主。


    “薛家的人找来没有。”


    只一句,枕戈已经从商榷安的话音里听出其意,他有些愕然,然后在商榷安深邃的眼神睇过来时答道:“不,不曾……”


    “这位薛夫人,平日里就爱住在薛府,已经独自在外住在自己的私宅里多年。”


    “她今日出门就安排了三两个看护……”


    薛明烛大概自己也想不到,原是想着教训妧枝一场,却不得知对方是有备而来,尤其与她有深仇大恨。


    如何会错过这一场能近身讨伐她的机会。


    “那就清扫干净。”


    果然,枕戈听见自家大郎君道:“薛府的人若是找来,就说这位夫人自己云游去了。”


    “实在寻不到人,让他们自行报官便是。”


    枕戈听懂了不止一层意思,不仅薛明烛会被处理,就连今日在场的那些舞姬和乐师都会被妥当处置了。


    以及那个受伤的婢女,即使放了她,回到薛府她也是死路一条。


    如此也就更没必要让她出现在薛家人眼前。


    只是,大郎君为何要帮那位妧娘子做到这种地步呢?


    难道不该是……避之不及?


    商榷安在交代完事宜,转身走向门外,此刻屋外雨停,淅淅沥沥。


    天上乌云终于褪去一番,他神情莫测,复杂幽深,难以猜测他心中杂绪。


    也许是孤身伶仃的妧枝身影给了他恻隐之心,亦或许她拿刀的背影给了他深切的震撼。


    耳畔有一股回声,仿佛回到数日之前,木荷堂里流的泪眼和讥嘲质问,“你有没有良心?”


    良心?


    他倏然勾起唇角,黑眸里的光亮讽刺而冰冷。


    有良心有什么用?


    如果有良心就能有愧疚,那世上还有多少罪人备受谴责。


    良心有用的话,他年幼时又怎么会被李侀送去顶罪?他又做错了什么?


    回到京都那些刁难,千阻万险,难不成都是他的应得?


    这个世上总得有人来受累,弱肉强食,被欺凌欺辱只能怪自己能力不足,世事就是这般不公。


    不管是平氏还是妧酨妧柔,一如他当初一无所有,任人宰割。


    这一回,就当是一点弥补。


    黑云散开,一把伞被当头收起来,在屋檐滴水的檐角下,商榷安没有任何遮拦,手持伞具也如一具孤单身影,大步踏入地里,溅起一缕水花。


    明明停雨,京都仿佛即将掀起一场新的风雨。


    第49章 病了。


    “多瑞,大娘子醒了吗?”


    妧家。


    伙房里,准备饭食的粗仆妇人看向从外面进来的女婢,自从大娘子夜里被历郡王带回来,就发起了高热,而今卧病在床,一觉不醒。


    若不是请来的大夫诊断过,大娘子只是身体劳累,需要多休息,其余皆正常。


    不知道的,还要以为是出了什么事。


    有信鬼神的,免不了私底下悄悄在传,大娘子这像是被摄了魂。


    天黑大雨夜,那么晚才回来,可不就是走了夜路,被鬼迷了心智才这样的么?


    多瑞看到伙房里,看似做事实则都盯着她等她回应的其他人,“大娘子醒了,主母让我来催催你们,快些把吃的做好,大娘子要吃。”


    “醒了?”


    下人闻言,面露惊奇,“什么时候醒的,那可太好了,大娘子没事了吧?”


    有了被摄魂的流言,让人更想知道的是大娘子的状态如何。


    是不是真的走路撞了不干净的东西,才睡了这么长时间。


    房屋中,妧枝的房间最大,却与妧柔并成了两间。


    颜色柔和清雅的床帐,和桌上摆着的未完成的女红,象征着秀婉女子的闺房。


    窗台上是今晨刚刚换上的插在花瓶里的绿枝,妧枝醒来就像魇了一场,倍感疲惫。


    她轻咳两声,刚进门的平氏就听见动静,走到她床榻旁,四目相对,妧枝张嘴似是想要喊她一声。


    然而语调未成,她感到嗓子里有阻塞,于是停下动作。


    平氏也俯身按住她身上的被褥,示意,“别出声,你发了高热,又睡了两日,大夫说你醒来说不出话,是嗓子不适,要喝药多休养才能好。”


    妧枝那天夜里淋了过长的一场雨,着凉是必然的,醒来喉咙作痛,难以开口,便也不再为难自己。


    但也没想到她睡了这样久。


    她看着平氏,平氏将她安抚好,就开始向外喊人,妧酨和妧柔就在附近,一喊便听见,“阿姐醒了?”


    “快去弄些吃的来,还有你阿姐的药,让人也煎上。”


    妧柔跑进来守在妧枝床边,妧酨在门口往里看了看,不好再进姐姐闺房,于是快步往外走,告知下人,“多瑞,多瑞,快来……”


    两日没进食,妧枝竟不觉得腹中饥饿,她摸了摸旁边靠着她手的妧柔,想的是薛家知晓薛明烛出事了没有。


    从被引出木荷堂,去往的地方越发眼熟,是曾到过的琴台巷,妧枝就知是谁在谋划这一切。


    没想到难以接近的薛明烛会自己送上门来。


    平氏还在操持,说话的声音传至耳畔,妧枝却只记得,她那天夜里是一个人走回来。


    后来遇见历常珽,她手中凶器还在。


    可她人躺在床上昏迷不醒,那么她常带在身上那把铜剪呢?


    平氏交代完事宜,倒了杯茶给妧柔,让她捧着喂姐姐喝,平氏扶妧枝从榻上起来。


    只见长女虽暂且说不了话,但手指在动,似是在比划,等看清比划的是什么后。


    平氏惊讶,“铜剪?什么铜剪,你那天夜里回来,两手空空的,什么都没有啊。”


    接着,她看向窗台旁的桌子上。


    “你要的剪刀,不是在未绣完的针线篮子里吗?”


    妧枝顺着平氏目光瞧去,的确是有一把剪刀在那,却不是她对薛明烛动过手的那一把。


    “历常珽呢?”


    她再次比划,平氏瞧不懂,就示意妧柔去她桌台上拿笔墨来写字。


    喝了茶水的妧枝精神不少,她写,平氏念,“你说锦瀚郡王?他这两日一有空便来家中坐着看望你,你的闺房不方便进,他就待在你屋外的等候。”


    “不过你一直没醒,他好像有事,就先回去了。”


    平氏问:“阿枝,你还没说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历郡王带你回来告诉我,说你是太过劳累,想要外出走走,结果不小心迷路了,被困在雨中,这才弄成这副样子。”


    妧枝微微一愣,竟想不到历常珽是这样同平氏解释的。


    ……


    朝堂之上,百官觐见天子,以文武两方重臣之首呈告天下大事。


    气氛森严威重,但凡有一事不妥,就有官员被当场定罪,其他人好似已经见怪不怪同僚命运多舛,在圣人发怒时,只选择明哲保身小心谨慎。


    待到被拖下去的犯事臣子变少,中间的位置空了起来。


    过了会儿,终于又有人出列。


    只是不同于刚才,此人一走出来,圣心明显大悦,也让殿上杀伐的气氛多了些缓和。


    “爱卿,你有什么话要说?”


    面冷而孤倨的臣子一派宠辱不惊,“陛下,臣有事启奏……”


    “哦?快说……”


    冗长而肃穆的朝议直到将近午时方才结束,各省各部的臣子从殿里出来,下午还要当值。


    而每个院里都有伙房负责伙食,历常珽与甘贯轩走在一起,二人并行。


    闲不住话的甘贯轩道:“今日朝堂之上,那位可真是威风,薛宰执的脸色你都看见了,他说话,即使到了圣上跟前,那人都不见得给半分好脸。”


    “这是枢密院要与议政堂那边分庭抗礼的意思啊……”


    历常珽倏然顿住脚步。


    甘贯轩却未曾留意前面,直到差点撞上了人,才发现被他议论的人影就在正前方。


    而对方身边还站着一些臣子,俨然将其围住了,“密使大人,乱党当真都抓住了,这里面可有内情,莫要因圣上期限在即,审错了人,产生冤假错案啊……”


    “何大人是什么意思?觉得枢密院办案不妥,为了完成圣上下达的命令,冒失激进随意抓人了吗?还是本使抓捕的人里头,与何大人有着牵扯不清的干系?”


    沉冷的嗓音响起,顷刻就让开口说话的臣子面色大变,失声阻止,“商密使,这可不能胡说啊!我,我这只是想提醒密使你……”


    “枢密院办案,历来抓一儆百,不会放错一个,何大人这么不信任枢密院,是瞧不起院里其他办事的同僚了?”


    “不……”


    “既然不是,那就不劳何大人费心了,”商榷安冷声道:“天下往来消息,皆由枢密院处理,军政大事如此重要,根本不可能犯这种小错。若是何大人是对本官有任何不满,可自请上告便是。”


    周围一见气氛僵硬,站在商榷安身边的张大人则开始打圆场,“密使大人言重了,谁人不知商大人办案经验丰富,怎会像何大人说的那样冤枉好人呢?”


    “……”


    在同僚说话间,商榷安错开眼,目光看向停在附近听着这边谈话的两个人影。


    一个历常珽,一个甘贯轩,二人皆与他是名义上的亲戚。


    然而三人相见,甘贯轩站在另一边,与历常珽一起才是真正叫跟商榷安划开边界,相见不相识。


    甘贯轩似是颇为尴尬,偷听到臣子们与商榷安对话,在此之前,他也是背后议论过的其中一人。


    也幸好,商榷安正与人说到没有听见。


    表兄弟亦是兄弟,但商榷安自小不在京都长大,即使七岁以前他们有过往来,到底是不敌与历常珽多年相处这般亲近。


    甚至连王府里的其他四位公子,都比商榷安和他熟悉。


    眼下这就显得排外了。


    谁也不曾开口相互打一声招呼,而甘贯轩微微一转眼,就发现历常珽和商榷安竟都在不言不语审视着对方。


    那天夜里那场雨,在妧枝背后撑着伞驻足在巷落里的黑色身影,仿佛与眼前的挺拔身形重合。


    瓢泼的水幕令历常珽无法看清对方的面容,却给他一种挥之不去的直觉。


    到底是不是他本人,当前无法考证。


    而接到妧枝后,她在马车中也并未提及其他人,事到如今,历常珽暂且还摸不清商榷安为何会出现在那里。


    就在此时,他的亲随寻了进来,“郡王。”


    历常珽收回目光,二人走到一旁。


    商榷安看向不远处的主仆,他没有将甘贯轩放在视野中,兄弟于他可没有骨肉亲情可言,父与子都能厮杀拼斗,更何况是视他如争家产的敌对兄弟。


    也就更不用谈这些同样袖手旁观的旁亲了。


    在历常珽与亲随走开时,商榷安敏锐地听见对方下属口中道:“郡王,妧娘子她终于醒了。”


    历常珽早先叮嘱长随,若是妧家那边有了消息,便不用等候,即刻传来给他听。


    而今见到人也不意外,只循声问:“醒了?她情况怎么样,可有哪里不适?”


    长随道:“妧娘子高热退了不少,但是犯了喉疾,一时不能开口说话,嗓子不舒服。不过请了大夫来看,暂且没有别的大碍,只有等吃过药,再看能不能让情况缓解。”


    历常珽皱了皱眉,“竟是这般严重。”


    只见他忽然走向甘贯轩,对方不明其意,就听历常珽说:“下午我有事,不在工部,你今日应是没空,去替我当值一番。”


    甘贯轩愣住,“什么?”


    然而历常珽直接说完就走,“等等,你且说是出了什么事?是妧娘子找你吗?”


    前方的身影没回答,连长随都离他而去。


    甘贯轩无奈只得停下往城门外走的脚步,转身去了历常珽交代的当值院落。


    在他们走后,周围人已散开不少,商榷安将刚才那对主仆说的话,隐隐约约听清了,留在原地看着历常珽离去的方向,眼底仿佛有一片深渊,若有所思。


    第50章 下狱。


    妧枝宛如做了一场大梦,这几日她一直在妧家等,等着兴许薛府的人会来找她。


    然而过去多日,不仅官府那边没有消息,薛府更是好像不知薛明烛出了事。


    “阿姐,我梳的头,好看吗?”房里,妧柔因为姐姐病了,十分乖觉地陪伴在妧枝身边。


    而妧酨则被平氏派去,外出寻妧嵘去了。


    镜子里,妧枝一副大病初愈的模样,妧柔主动照顾她,要帮她梳妆。


    妧枝看向镜中的自己,一脸病容,却十分熟悉。


    后面几年,前世就是这样病过来的,她夸奖妧柔,“梳得很好,阿柔的手天生就这么巧。”


    妧柔羞涩地笑了笑,肉眼可见以后亦是美人胚子。


    妧酨疯了后,妧柔去给人当了梳头娘子,过得十分不易。


    “阿柔,以后不住这里了,你觉得好吗?”妧枝问她。


    妧柔疑惑问:“不住这里,那住何处?阿姐还和我们一起吗?”


    姐姐定亲,要嫁到郡王府,妧柔心里都清楚。


    妧枝说这番话,还以为阿姐突然不想嫁了。


    然而,妧枝道:“一起,我带你和阿母阿兄,去新的宅子,以后你和妧酨都会有自己的院子,不用再和谁挤在一块住。”


    妧柔瞬间惊讶。


    就在此刻,屋外响起别的动静。


    “大娘子,郡王来看你了。”多瑞敲了敲门,提醒妧枝。


    若是出行不方便,历常珽会过来院里看她。


    但妧枝闻言抬起身,“给他奉茶,我这就过去。”


    正堂,历常珽和平氏坐着说话,多数是历常珽在开口,平氏向来不善言辞,只有问一句答一句。


    剩下的便是打量这位未来女婿,一直到门口处出现了妧枝的身影,奇异地,二人都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平氏在妧嵘常年打压下,已经不习惯与他人交际,女子还好,男子便尤为压抑。


    历常珽更是有些担心,有濉安王府的议亲人选在先,平氏会与妧嵘一般,先入为主,想要妧枝和李含翎他们定亲。


    而对他这个后来者有异议,于是问候几句,便不知该怎么开口了。


    还好妧枝来了。


    他瞬间站起来迎上去,目光上下观察醒来的妧枝身形神色一番,担忧而关怀道:“瘦了。”


    妧枝本就生得纤细窈窕,而今得了高热,喝了不少汤药,终于好了许多,也能开口说话了。


    只是嗓子还是不适,声音也略带沙哑,软糯而厚重。


    “你来了。”


    “我来看看你,担心。”历常珽抬手摸了摸她额头,又握住她手腕试试是否温凉。


    细心而看重的样子落入平氏眼里,倒是觉得宽慰。


    平氏向妧柔招手:“阿柔,跟我来,我们去外面瞧瞧。”


    说着,将正堂留给妧枝和历常珽交谈。


    待到她们一走,妧枝看向对方,却忽地感觉身形一颤,不禁向前一扑,落到一道宽厚结实的胸膛上,她讶异地目视着历常珽。


    他将她一把抱紧,不含一丝虚假,诚挚又欣喜道:“还好你没事了,阿枝,你不见后,真是吓到我了。”


    “若你……有哪里不好,真不知该怎么和你阿母交代。”


    妧枝初始一愣,感受到男子热切而笨拙的呼吸,蓦然扯开嘴角,弯了弯,道:“吓到你了,是我不好。不过郡王大人,也太不禁吓了?”


    历常珽更加用力抱紧了她,父母出事以后,他以为自己会孤家寡人一辈子,即使祖母在身边陪伴,然而再亲,也有自己的家人关怀,并不属于他。


    直到妧枝出现,他不禁说:“我胆子太小……干脆早日成亲罢了,免得夜长梦多。”


    若事情了结,安定好阿母弟妹,妧枝也该寻她的归宿去,嫁人未尝不可。


    她答应道:“好啊。”


    历常珽惊喜非常,肉眼可见的激动,只是在高兴之后,对妧枝那日发生的事,总觉得疑点重重。


    “阿枝,那天夜里……你,做什么去了?”


    历常珽轻声提起,似是不想给她太多压力。


    但若不说清楚,此事根本避不过去。


    事发当日,妧枝说走就走,太过可疑,此后他找到她的时候,情况很不对劲。


    以历常珽的猜测,她定然是出事了。


    否则绝不会在晕倒之际,在他怀里说……


    “我,杀了人了。”


    “……”


    正堂寂静无比,鸦雀无声,隐隐可以听见屋外平氏与妧柔的笑语。


    而内里,却只有妧枝和历常珽无言对视。


    妧枝撇开脸,“你没听错,那天夜里,我说的都是真的。”


    “是谁?”


    “薛氏之女……薛明烛。”


    妧枝:“她就是与我阿父私通的妇人,背地里经常对我阿母和弟妹出言不逊,还妄想撺掇我阿父休妻。”


    “那日她拿我阿弟威胁我,赴琴台巷一见,我便杀了她。”


    “也不知这两日,尸身臭了没有。”


    “……”


    雨后初晴,连接而至的都是日光盛灿的好天气。


    妧嵘好些时日都没归家,反倒躲在他与薛明烛偷偷置办的私宅里醉酒快活。


    “主家,不喝了吧?已经午后了,您都喝了三壶了,再这样下去,夫人回来可要不高兴了。”


    妧嵘卧在软榻上,身前身后是为他捏背捶腿的小婢,左边是喂他吃食的女子。


    若是平日薛明烛在这里,他是万万不敢这样肆无忌惮的。


    然而管事的话让他睁开假寐的眼,张嘴呼出的便是浓郁的酒气,“明烛?明烛呢,她回来了?”


    管事:“夫人未归,属下只是想劝主家,饮酒伤身,少喝些罢了。”


    “呵。我的就是明烛不在……”


    “明烛,她管我太多了,”妧嵘说着,忽地从软榻上坐起身,如同灵光乍现,一瞬间从醉眼迷蒙中醒过神来,“不对,明烛未归?”


    “这都几日了,她还没回来?”


    管事被他反应弄得一惊,又想出理由安抚,“夫人,也许是回薛家去了……”


    妧嵘屈膝低垂着头,眼神与刚才大有不同,只有他清楚,明烛不可能回薛家。


    她出嫁早,能生育,即使是寡妇,却也有许多人家想要她,薛家巴不得她再嫁。


    她是不可能回去受家中安排的,且她父亲已经知晓她在外面与人来往,有了私情,这时候更不会回去露面。


    按理办完事,薛明烛应当会回来找他,若是顺利,自然是迫不及待来向他表功。


    可若是不顺……


    想起忤逆不驯的长女,妧嵘竟有些不安。


    忽而,外面又有人来了。


    一阵仓促的脚步声,让府里的下人仓皇而逃般出现在妧嵘眼前,“大人,大人救命啊。”


    妧嵘浑身酒醒,正要呵斥,然而在看清眼前一幕后,脸色忽地骇然大变。


    只见一群凶神恶煞的官兵破门而入,从下人身后拿着镣铐和绳索出现。


    另有一人手持令牌,高喊:“贼子妧嵘,涉嫌逆谋,与乱党私下往来,该诛!”


    说罢,大手一挥,示意手下,“来人,将他们通通绑起来,带走!”


    “你们……”


    他话来不及说,就被冲上来的官兵提刀架在脖子上控制住,登时失去血色,浑身发凉。


    “胡说八道!”


    “我,我要见官,我是无辜的……”


    下一刻,他双手被擒,嘴里也塞进一块麻布。


    府官冷冷盯着他道:“你私通乱党,证据确凿,那些辩解的话,留着等到了牢房再说吧!”


    在被挣扎带走间,妧嵘瞥见对方的身份腰牌,瞬时睁大惊恐的双目,“你们,呜……呜呜……”


    更多的话根本说不出来,未料会有这么一天,妧嵘最期望的便是有人能来救他。


    “明烛,明烛……”


    在妧嵘被捉走后,屋内的其他下人也被官府的人全部带走。


    有的想偷偷溜走,却在刚跑出几步路,就被远处扔来的绳索套住脖子,“看好他们,别让他们跑了!”


    府官一脸肃穆从屋里出来,巡视一圈,然后快步走下台阶,向庭院一角里,站在树木旁的身影抬手禀告,“密使大人,都处理好了。”


    “罪臣妧嵘,及其下人,全部都已捉拿归案。”


    芭蕉叶旁,两道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此,一前一后站着,早已将面前情况都观摩的一清二楚。


    负手而立的男子气势沉稳,在目视妧嵘的身影彻底消失后,收回凛冽的目光。


    “做得很好。”商榷安淡淡道:“把人送至刑部交由张洛提审,此处其他事宜,暂且不要声张。”


    “是……”


    府官走后,商榷安身旁的枕戈欲言又止。


    查办妧嵘,可大可小,可是连着薛明烛的事一同处置,大郎君未免插手太多。


    这样殚精竭力,真的只是为了秉公处理吗?


    “郎君……”


    午后,一辆马车从状元巷出来。


    妧枝与历常珽静静坐在车中,竟一时没有话说,不像往日里你来我往,自在谈笑。


    等到了妧枝所说的琴台巷,马车停住,二人在路口处下来,观察四周情况。


    忽有一户人家宅门打开,从里走出来上了年纪的夫妇。


    见到妧枝和历常珽站在路面上,气氛尴尬而静默,登时以莫名其妙的神色看他们一眼。


    一切好似如常。


    再接着,妧枝继续往里走,历常珽跟上。


    在记忆中被鲜血染红的宅门前,妧枝终于站定,向历常珽示意,“就是这里。”


    历常珽率先敲门,想要入内看看情况。


    然而手一碰,宅门好似一下便出来条缝,竟是没有锁的状态。


    二人相视一眼,径自推门进去。


    院中草木残留着被大雨侵袭过的痕迹,待到了妧枝对薛明烛动手的屋子,本以为见到会是屋中臭烂血腥的尸身。


    可却出乎意料,令人震惊,连地上的血迹都被清理干净,就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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