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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森木666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91章


    庆元帝在兰州驻军府待了一宿, 翌日天不亮便启程回京了。


    与此同时,夏军退兵至卓啰和南军司,持续数月的河西之战总算以邺军的全胜告捷而结束。


    这日晌午, 楚常欢嘴馋, 便去西市的香禾斋买了两份松黄饼。自店铺出来时,适逢梁王和嘉义侯领兵归来,梁誉在他身前勒马,伸手道:“上来。”


    楚常欢看向一旁的顾明鹤,旋即垂眸,将手递给了梁誉,对方微一用力便把他捞至马背上,而后搂住他的腰行往驻军府。


    油纸袋里的松黄饼仍冒着热气, 鲜甜香气扑鼻而来。楚常欢紧捏着袋口,觉察出有一道锐利的目光凝在自己脸上, 他下意识侧首看去,果见顾明鹤正幽幽地盯着他和梁誉。


    “几日不见, 怎的瘦了这么多?”梁誉摸了摸他的腰,关切问道。


    楚常欢从顾明鹤身上挪开视线,低语道:“兴许王爷记错了,我每日饮食正常, 并未消瘦。”


    梁誉又在他腰间捏了一把, 道:“是么?”


    楚常欢被他摸得奇痒无比, 想笑却不能笑,于是扭着身子拂开他的手, 细声说道:“街市上人多眼杂,王爷莫要轻浮。”


    梁誉应了声“好”,果真不再作弄, 双眼瞥向旁侧时,意料之中地撞上了一道阴翳妒恨的眼神。


    闻得邺军得胜归来,康知州早在府上设宴张席款待一众将帅,梁誉和顾明鹤等人卸甲后便前往康大人的府邸赴宴了,直到暮色四合方回到家中。


    姜芜给世子洗完澡,正在用芳香油为他按摩身子,听见房门被人推开,以为是楚常欢进到屋内,便没抬头,直到一具高大的身影来到床前,她才放下手中活计,立刻起身施礼:“奴婢见过王爷!”


    梁誉环顾四周,问道:“王妃呢?”


    姜芜道:“王妃去了老爷屋里。”


    梁誉点点头,旋即在榻沿坐定,拍了拍晚晚光溜溜的小身子:“又长胖了,你爹爹身上的肉可是被你吃了?”


    晚晚年幼,不知他在揶揄什么,但听见“爹爹”二字便极为欢喜,一面嘬吮手指一面咯咯地笑。


    梁誉也禁不住笑了一声,很快他又道:“世子被人掳走之后可有受到惊吓?”


    这话是对姜芜说的,姜芜回答道:“幸而王妃及时救回了世子,世子免于受惊,安然无恙。”


    梁誉不再接话,轻轻捏住孩子的手,冷锐的眸子里难得显出几许温柔。


    姜芜不便在此久留,当即擦净世子身上的芳香油,并替他穿好衣物,而后躬身退至耳房。


    约莫过了盏茶时刻,楚常欢返回北院寝室,晚晚已被梁誉哄睡,正四仰八叉地躺在床内叠好的被褥上。


    楚常欢缓步走近,对他道:“王爷为何还不歇息?”


    梁誉刚洗完澡,身上还残余着一抹皂香,他将楚常欢拉到身旁坐定:“等你。”


    楚常欢看向熟睡的孩子,沉吟半晌后问道:“河西之乱已平定,王爷可还记得此前的承诺?”


    分别多日,本以为两人重逢后会有一番温存叙旧,岂料他一开口提的就是那件事。


    梁誉绷紧了下颌线,不答反问:“我若说我反悔了,你会留下来吗?”


    楚常欢镇定道:“王爷一言九鼎,断不会失信于人。”


    梁誉淡然道:“我可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楚常欢有些生气,可他又不想吵醒孩子,便压低嗓音道:“梁誉,我要走,你是留不住的。”


    梁誉自嘲般笑了笑,问道:“什么时候离开?”


    楚常欢道:“就这两日罢。”


    梁誉斟酌了片刻,试探道:“若我以后想见晚晚,又该去何处寻你们?”


    楚常欢深知他醉翁之意不在酒,淡声道:“王爷还能娶妻生子,何必执着于晚晚。”


    梁誉磨了磨槽牙,终究没再多说什么。


    两日后的清晨,梁安提着几包行囊放进马车,转身瞧见楚锦然抱着世子走来,遂搬来杌凳,搀扶着他坐进马车,关切道:“老爷仔细脚下。”


    晚晚扯了扯楚锦然的胡髯,指向车外道:“爹爹,爹爹~”


    楚锦然含笑道:“乖,爹爹马上就来。”


    未几,楚常欢和梁誉一道行出府门,姜芜红着眼眶紧跟其后,迈下石阶时,她哽咽道:“王妃,您当真不带奴婢一起走吗?”


    梁誉接过话道:“她照顾了你多日,对你和晚晚的饮食起居颇为了解,有她在,你可少受些苦。”


    姜芜是梁誉的人,若把她带在身边,梁誉定会轻易寻来。楚常欢道:“你留下来照顾王爷即可,不必担心我和晚晚。”


    姜芜还想再说些什么,楚常欢已转身走进了马车内。


    梁誉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直到马车悠悠走远,他才愕然回神,对梁安道:“备马!”


    梁安迅速牵来一匹宝马,梁誉翻身而上,扬鞭追了出去。


    商旅离开兰州前往中原大多要行经西门,楚常欢等人也不例外。自驻军府到西门约莫有三刻之久,梁誉很快便追上了他们,但他并未拦人,而是勒马缓缓跟随其后。


    大抵是察觉到了什么,楚常欢掀开窗口的帘幔,透过缝隙瞧了一眼,原本平静的心绪竟在此刻起了涟漪。


    楚锦然发现他的手在微微颤抖,于是问道:“阿欢,从此后便不再与王爷相见了,你当真放得下吗?”


    楚常欢松开帘幔,眨了眨眼:“我早就放下他了。”


    楚锦然道:“这话你骗骗爹就好,莫把自己也骗了。”


    楚常欢想要辩驳,可张开嘴后,竟不知该如何言语。


    楚锦然又道,“你今日离开,有没有告诉顾明鹤?”


    “明鹤自回城赴宴之后便歇在了驿馆,我们没再见过。”静默须臾,复又道,“他的脾气远比王爷执拗,若我告诉了他,恐怕今日就走不掉了。”


    楚锦然欲提一提巫药之事,但既然楚常欢下定决定要离开,想必已做足了准备,他说再多也是枉然,末了只得闭嘴,安心逗着晚晚。


    巳时五刻,马车抵达西门,竟不想顾明鹤早已在此等候多时了。


    楚常欢愣了愣,撩开帘幔,疑惑道:“你……你怎会在此?”


    顾明鹤驭马朝他走来:“我今日回京述职,得知你要离开,便想着护你一程。”


    楚常欢静默须臾,道了声“好”,旋即放下帘幔坐回车厢内,示意车夫驶出城门。


    顾明鹤看向面色沉凝的梁誉,两道目光交错,仿佛所有的锋芒都在这一刻锐减。


    几息后,顾明鹤勒紧缰绳,调转马头往城外行去。


    “爹爹,爹爹~”


    晚晚欢喜地朝楚常欢扑了去,小手揪住他的衣襟,在他肩头蹭了蹭。


    楚常欢搂紧孩子,正待开口,忽闻一阵马蹄声急踏而来,驭马之人正是河西驻军的一名先锋:“报——急报!”


    这一声急喝听得人心惶惶,楚常欢立刻掀开窗口的帘幔,但见那人手持一面赤色令旗,疾风也似的奔向城内。


    梁誉还未离开,闻讯色变,肃然道:“何事如此惊慌?”


    那名先锋迅速下马,对他拱手道:“天都王帅兵自西包抄迂回,眼下正率兵强渡黄河,八艘火船来势汹汹,护城军难以抵御,伤亡惨重!”


    此言一出,进出城门的百姓面露骇色,纷纷折回城内——


    “夏军不是早已战败而逃吗,怎的又打回来了?”


    “八艘火船,这可如何抵挡?!”


    “还没过上两天太平日子,眨眼又战火纷飞,苦啊!”


    ……


    楚常欢叫停车夫下了马车,梁誉见状,迅速朝赶了过来:“西面有强敌,我另派人马护送你们离开。”


    楚常欢道:“即便王爷派人相送恐怕我也走不了,若是不慎落入野利良祺手里,他定要拿我们父子威胁你,届时将遗患无穷。”


    梁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继而又望向顾明鹤,后者有伤在身,凭他一己之力绝无可能对抗千军万马。


    思忖片刻,梁誉道:“那就从北面离开,虽绕了些,但胜在安全。”


    楚常欢摇头道:“眼下不是离开兰州的好时机,我过几日再走便是,你先想法子破掉野利良祺的火船攻击,保住兰州城。”


    此时离开,只会令梁誉分神,无法全力以赴。


    一旦兰州失守,则中原危矣。


    他不想成为这场战役的累赘。


    顾明鹤似乎也心生动摇,打消了回京的念头,对梁誉道:“你还不下令将千角滩的兵调回来守城?”


    梁誉冷声道:“不用你来教。”


    河西数万驻军皆在十里之外的千角滩,将若无令,兵不敢妄动。而黄河离兰州城仅有两三里之遥,此刻调兵恐怕也是远水难解近渴。


    但目下情况危急,梁誉不得不赶往千角洲调兵遣将。


    因夏军突袭,祖孙三人被迫留在了兰州城,四座城门重新落钥封锁,百姓及商旅暂不得出入。


    梁誉调回六万兵马迎敌,岂料夏军竟以桐油和硫磺做引子,持续火攻,不出一日便将邺军逼得节节败退,只得回城防守。


    眼见送回城内的伤兵愈来愈多,谣言也如火势般迅速蔓开——


    譬如天都王运了满满一船的硫磺和桐油过河,势要将兰州城焚烧殆尽;


    譬如梁王曾于阵前斩杀了天都王之子,此番野利良祺举兵来犯,是为报杀子之仇;


    又譬如引入城内的活水早被夏军投了毒,饮者九病一死,以至于百姓们惶恐不安,无人敢食用缸中之水。


    这天傍晚,楚常欢来到厨房,舀了一瓢清水倒入几只碗里,用煮沸、投放米粒及草木灰等法子测验了活水,均未查出异样。


    他随后便将此事告知于康谦,康谦闻言,即刻命令衙署的差役前往城中各家各户取水测验,毫无疑问,引入城内的活水并无毒性,皆可食用。


    乱世之中最忌谣言,倘若百姓自先恐慌,则民心溃散,于作战极为不利。


    是故康谦火急火燎地颁布了告示,旨在详叙饮水无毒,用以安抚民心。


    从府衙回来天已黑尽,楚常欢形色憔悴,身心俱疲,途经东苑时瞧见客房内灯火通明,他愣怔了片刻,疾步走将过去,推门时不禁唤道:“明鹤,你回……”


    话犹未落,见是一名侍婢在除尘扫洒,便止了声,退至屋外。


    回到寝室梳洗后,楚常欢便陪着晚晚一同熟睡了,四更时为梦魇所困,惊醒了耳房里的姜芜,姜芜掌灯而来,担忧道:“王妃,您又做噩梦了?”


    楚常欢冷汗如瀑,喘息不止,视线凝向窗外,问道:“几时了?”


    “四更的梆子刚敲响,还早着呢。”姜芜替他揩掉汗水,道,“奴婢去烧水,给您洗一洗。”


    “不必了。”楚常欢叫住她,又问道,“外头情况如何了?”


    姜芜知道他问的什么,如实回答道:“王爷今天依然没有回府。听梁安说,入夜时夏军企图在火箭的攻势下攀梯登城,幸有王爷坚守,方令敌人撤退,然而将士们却死伤惨重……”


    楚常欢道:“他们到底还有多少火油和硫磺?”


    “攻了这些天,奴婢估摸着远不止一船的量。李大人也尝试过摧毁夏军的硫磺和火油,可夏军早有防备,未能得手。”姜芜咬牙道,“梁安还说,王爷派了好几波先锋自北、东、南三门出发请援,但都被夏军射杀了。”


    无法送出援书,兰州城里的邺军便与困兽无异,长久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见楚常欢面色煞白,姜芜不禁嘟哝:“王妃那日就不该回来……”


    楚常欢喃喃道:“红尘纵有千般味,一入红尘半世哀。”


    姜芜皱紧眉头,颇为不解:“这是何意?”


    楚常欢轻笑了一声:“天意。”


    第92章


    兰州城四面楚歌, 梁誉坚守多日,未敢有任何懈怠,纵然夏军没日没夜地攻城, 也难以踏破防线, 踏入城池。


    然时耗一久,粮草自当用尽,比之民心溃散,他更害怕的是军心动摇。


    这天梁誉乍然回府,整个人疲态尽显,面上青髯胡茬浮现,仿佛苍老了十来岁。


    楚常欢见之如此,心下一凛, 忙放下手中的物什迎了上去:“王爷,你……”


    梁誉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忽而抬手摸了摸他的面颊,嘶哑着嗓音唤道:“常欢。”


    楚常欢被他的声音骇了一跳:“王爷这是怎么了?我、我去给你斟茶。”


    梁誉本想叫住他, 可指尖只来得及抓住一片衣角,转瞬便已滑走。


    未几,楚常欢捧一杯温茶递与他,梁誉接过, 却未饮下。楚常欢见他目光晦暗, 瞳底布满了血丝, 不禁心生怜悯:“外头情况如何了?”


    梁誉道:“粮草将尽,不管我尝试何种法子, 都无法送出援书,至于还能撑多久,但凭天意罢。”


    楚常欢双眉轻轻一皱:“野利良褀这是打算把我们困死在城内?”


    “困死?你把他想得太仁慈了。”梁誉道, “如今兵卒出不去,百姓亦逃不掉,一旦邺军战败,野利良褀必将挥军入城,大开杀戒。”


    闻及此言,楚常欢顿觉毛骨悚然,颤声道:“他要……屠城?”


    梁誉疲惫地闭了闭眼:“我杀他一子,他便以数千名无辜的兰州百姓做陪葬。”


    楚常欢忽地想起了那些谣言,忙对他道:“此事与你无关,即便野利玄不死,天都王也不会轻易罢休。自太-祖皇帝以来,本朝与大夏的交锋就未停止过,河西之苦已有百年,纵然领兵的人不是你,这场战役也无从避免。”


    微顿须臾,他握住梁誉的手,温声道,“靖岩,你困了,睡一觉罢。”


    梁誉身心俱疲,整个人无力地倚在他的肩头,央求道:“王妃,你陪陪我。”


    楚常欢点了点头:“好,我陪你。”


    连日来的防守几乎耗尽了梁誉的精力,甫一沾上被褥,他便沉沉入眠了,待他熟睡后,楚常欢小心翼翼掰开搭在自己腰上的手,而后起身下了床,蹑手蹑脚行出屋外,唤来姜芜:“上回买药的钱还剩多少?”


    姜芜掰着手指估算一番,道:“还有七十三两白银。”


    “七十三两……那也不够啊……”楚常欢喃喃自语,旋即又问,“府上还有多少余粮?”


    姜芜道:“奴婢去问问李叔。”


    不多时,姜芜去而复返,对他道:“李叔说府上还有六十石米,三十二石面。”


    楚常欢思忖良久方道:“我去寻些值钱的物什拿去典当,再从市集买些粮食救济守城的将士。”


    姜芜并未言语,默默退了出去。


    梁誉仍在熟睡,楚常欢将屋内的珍宝器皿逐一包裹妥善,甚至连压箱底的几件苏绣裙裳也一并拾掇在内。


    少顷,姜芜用巾帕捧着一堆碎银和几张银票折回,放在了桌案上:“奴婢存了些体几钱,也能换不少粮食。”


    楚常欢愣了一瞬,正欲拒绝,却听她又道,“事关兰州存亡,奴婢一个妇道人家,虽上不了战场,但好歹也能出份微薄之力,倘若兰州没了,这些钱最终还会被蛮夷洗劫殆尽,可不能便宜了他们。”


    楚常欢顿了顿,语重心长道:“谢谢你。”


    姜芜愣了愣,连连摆手:“奴婢怎担得起王妃的谢意,可别折煞了奴婢!”


    楚常欢不与他辩驳,低语道:“王爷还在歇息,莫要惊扰了他,咱们去市集罢。”


    主仆二人将财物典当,迅速前往东市的米行询价。


    西北之地以面食为主,江南水乡的米粮运输至此耗时耗力,成本格外昂贵,中原售价六百文一石的精米,河西则需一贯钱,而今又逢战乱,商人重利,坐地起价,一石米竟售卖至两贯钱,面粉相较精米则更为昂贵。


    楚常欢接连跑了几家米行,粮食的价格大差不差,至“陈记米行”时,姜芜忍无可忍,指着掌柜怒骂道:“你们这群唯利是图的小人,眼见兰州城就要失守了,你们非但无所作为,反而趁机赚起了国难钱,良心何在?!”


    “良心?”掌柜冷笑,“这个世道要是讲良心,哪会让我们这些无辜百姓在城中等死?”


    楚常欢道:“掌柜若肯低价售我些米面,让守城的将士们饱腹,定能解决当下之危机。”


    掌柜的嗓门儿引来了不少行人驻足围观,掌柜索性清了清嗓,趾高气昂道:“少说些家国大义之言,若不是梁王杀死了小王爷野利玄,天都王又何至于拿兰州城的百姓做陪葬!咱们被困在这里等死,梁誉乃罪魁祸首,我为何要低价卖你米粮!”


    “战场杀敌,天经地义,难道这也是梁王的过错?”楚常欢拧眉,语调骤然变得冷肃,“尔等久居河西,野利良褀之名声人尽皆知,莫非你以为梁王不取其子性命,他便会放弃南攻的机会?”


    见掌柜不语,楚常欢又道,“我朝与大夏交战已有百年之久,西北从未有过安宁之日,如今将士们竭力守护兰州,旨在阻止蛮夷攻破河西入主中原!眼下你我皆困于城内,纵想逃亡也无路可去,一旦出了城门,必将被夏军的铁蹄踏成肉泥,尸骨无存。梁王英勇,相信他定能解决兰州的困境,护众人平安!”


    遽然,人群中有质疑声传来:“你是梁王身边的人,自然要替梁王说话,他若有本事,又何至于被人打成丧家之犬?”


    “是啊是啊,我们已经成了砧板上的鱼肉,早死晚死都得死,反正兰州城目下的困境,与梁王脱不了干系!”


    “夏军全靠火油攻击,也不晓得什么时候烧进城里来!那些个将军王爷侯爷之流都无法破局,我等平头老板姓又能如何!只怕弃城而逃之际,他们比兔子跑得还快!”


    “甭说什么粮草短缺了,有粮草的时候也没见他们打赢天都王。”


    “朝廷援军迟迟不到,咱们兰州只怕早已成了江山弃子!”


    这些纷乱的议论和质疑犹如滔滔江水灌入楚常欢的耳内,令他失望至极。


    ——天下将乱,其人尚利。


    尚利,则攘夺之风盛行。


    果然啊,民心溃散,天下大乱。


    眼见这些人要将怒气撒到楚常欢身上了,姜芜立马拉住他的手往人群外走去,可这时,楚常欢竟止了步,挣脱姜芜的桎梏,咬牙道:“本以为危难当前,兰州上下能同仇敌忾、共御外敌,起料这四方城最先困住的竟是人心!


    “河西的风沙之下埋葬的从来都不是孬种,而是忠骨烈魂。只要城门不破,梁王和嘉义侯便会一直坚守——直到弹尽粮绝。”


    说罢,楚常欢从姜芜手里取过钱袋,轻轻放在案上,目光凝向米行掌柜,冷声道:“四十五石米,四十五石面,烦请掌柜派人将其送往驻军府,可莫要缺斤短两。”


    喧嚷的人群在这一刻骤然变得沉静,楚常欢和姜芜离开时,众人不自禁地避让开来,方才还对梁王冷嘲热讽的那几名百姓,此刻竟露出了羞愧之色。


    楚常欢回到府上时,梁誉已经离开了,他唤来驻军府的管事,令他将府上的余粮拨出六成,与米行所购之米面一起交给执掌河西仓谷事的葛大人。


    兰州粮仓储备的粮食所剩无几,康知州早已尽数拨发给军营了,在得知今日之事后,他便将自家及衙署的存粮也分出了几成,一并送了过去。


    约莫过了一炷香,陈记米行的伙计拉来十车粮食,梁安将此事汇报于楚常欢,楚常欢听闻后愣怔了片刻,道:“九十石米面如何也装不满十车,可是看错了?”


    梁安道:“没有看错,属下亲自查验过,的确是整整十车。”


    楚常欢当即行出府邸,却见府门外围满了百姓,每人手里或提着竹篮、或拧着布袋,均盛有粮食,更有甚者抗了几块现宰的牛羊肉,目光殷切地望向石阶上的俊秀男子。


    楚常欢心念一动,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正这时,一名肩宽体胖的中年男子走上前来,向他拱了拱手,含笑道:“在下方才出言不逊、多有得罪,还请郎君见谅。”


    说话此人正是陈记米行的掌柜,他指了指身后这些驼满粮食的牛车,道,“郎君说得没错,眼下正逢兰州存亡之际,吾等既为兰州的百姓,焉能在蛮夷入侵时坐视不理?郎君给的那些钱足够买好些粮食了,余下的就当是在下略尽绵力,让将士们少饿几顿肚子。”


    “没错!天都王歹毒至极,绝不能让他攻破兰州!”


    “俺家缸里的面所剩无几,俺媳妇儿让俺舀了两碗送过来,好歹能蒸几个馍。”


    “俺家还有一个七十岁的老母,她没了牙,嚼不动苞米,俺便将这些苞米全部孝敬给军爷。”


    “俺也有俺也有!”


    “俺也带了些白面!”


    瞧着眼前这些争相送粮的百姓,楚常欢的双眼蓦地一热,心间也泛出了些许酸意。


    他对梁安道:“速速取麻袋来。”说罢对府门前的百姓们拱手,深深一揖,“楚某代王爷及河西的数万将士们谢过各位乡亲父老!”


    未几,梁安取来几只麻袋,百姓们陆续将手中所提之米面分别倒入袋中,渐渐的,闻讯而来的百姓们愈来愈多,临近天黑时,竟募筹了数十袋大米和白面,加之从驻军府及康大人分拨所得,足够邺军支撑好几日了。


    是夜,粮食陆续运往谷仓,仓谷事葛明将此事报给梁誉,梁誉得知来龙去脉后,心口猝然泛出一股子难以言喻的异样情绪。


    良久,他登上城楼,在武器库内寻到了顾明鹤。


    顾明鹤清点完武器,淡淡地扫了他一眼,旋即越过他,径自离去。


    “我有话对你说。”梁誉忽然开口,叫住了他。


    顾明鹤顿步,冷声道:“梁王殿下有何指示?”


    梁誉道:“常欢今日说服城内的百姓,为我们筹到了几日的粮食。”


    顾明鹤缓缓回头,哂笑道:“曾经被你厌恶的人,如今也能独当一面了。”


    梁誉道:“我此刻找你,不是来和你吵架的。”


    顾明鹤问道:“那你意欲何为?”


    梁誉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正色道:“无论你我之间有多少新仇旧怨,都将在这场战役中化作云烟。”


    顾明鹤察觉到他话里有话,蹙眉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昔日在临潢府,你差点杀了我的孩子。”梁誉道,“倘若我今将晚晚交给你,你能否视他如己出?”


    顾明鹤眯了眯眼,欲言又止。


    梁誉接道:“常欢今天虽募了许多粮食,可我们等不到援军,即便耗尽了百姓们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米和面,也难以取胜,长此下去,反而会令百姓失望,以至民心溃散。


    “所以……我们不能久困于围城之中,需要有人走出去,方可觅得一线生机。”


    顾明鹤道:“你想让我出去搬救兵?”


    梁誉道:“带着晚晚、常欢、还有他的父亲一起离开,我会掩护你们,确保你们周全。”


    “你疯了!”顾明鹤厉声道,“你拿什么掩护,命吗?还有——为什么不是你走、不是你带他离开?你想用愧疚一辈子占据他的心?!”


    “我没你想的那么不堪。你旧伤未愈,留下来只会拖累大家,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出去请援。”梁誉道,“常欢体内有同心草,他离不开你。”


    见顾明鹤咬牙切齿地瞪着他,梁誉又道,“我把常欢交给你了,莫要负他。”


    *


    野利良祺原打算将邺军困死兰州城,可当他得知兰州城的百姓自愿捐出粮食救活了数万名士兵,便再也按耐不住,故而重新发动火箭攻势,并用淬了火油的催城柱和撞车撞击城门。


    好在兰州四方城门均钉嵌有铁皮和铜钉,可防火攻及斧劈,门扇中层填充黏土、涂抹泥浆,内侧则悬挂湿毡,无论夏军动用多少硫磺及火油,都无法攻破。


    但长此下去终是百害无利,梁誉迫于形势,只能打开城门迎战。


    可就在危机之时,百余名穿着囚衣的犯人手持刀斧冲向城门,梁誉顿生警惕之心,立刻拔刀拦住众人的去路,喝道:“站住!”


    为首的一名囚犯立刻拱手道:“这位军爷,听康大人说天都王就要攻破兰州城了,我们这些犯了事儿的人也想尽一份力守一守。从前我们恶贯满盈,倘若此番能立下功业,也不枉来这人间一趟。”


    另一人道:“俺们都明白,今日出了城门便是有去无回了,但俺们这里面的人大多都是死囚,与其被刽子手剁掉脑袋,还不如把血洒在战场上来得痛快!”


    “咱要是能杀几个敌人,也算对得起祖宗十八代了!”


    知悉他们的来意后,梁誉不再阻拦,遂翻身上马,往城外冲去:“那就有劳列为随我上阵杀敌了!”


    *


    今日天气略有些炎热,晚晚不愿进食,午间时楚常欢便捣了一碗瓜泥哄他吃下,直至傍晚降了温,才喝了半碗肉粥。


    待世子饱腹,姜芜遂将他抱走,旋即令人呈来饭菜,供王妃用膳。


    楚常欢也没甚胃口,正打算吃几片酱牛肉果腹,竟见梁誉迈过垂花石门走将进来,他立刻放下竹著,起身迎去:“王爷怎么回来了?”


    梁誉摘下盔帽,拉着他在桌前坐定:“先吃饭罢,我饿了。”


    楚常欢忙命人添了碗筷,梁誉狼吞虎咽地扒着米饭,哽得眼眶红了也未停止,楚常欢斟一杯温茶递与他,轻轻拍抚他的背,劝说道:“你慢些吃。”


    话毕,又往他碗里夹了几片牛肉。


    梁誉艰难地咽下嘴里的食物,忽然抬头看向他:“常欢,你要好好吃饭。”


    楚常欢被他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逗笑了:“我每日三餐都没落下,莫非王爷又觉得我瘦了?”


    梁誉张了张嘴,还想说些什么,沉吟半晌后继续埋头用膳。


    楚常欢没有问他今日战况如何,只默默陪他吃完了这餐饭。


    饭毕,梁誉净手洗脸,对楚常欢道:“常欢,可愿陪我出去走走?”


    楚常欢点点头,随他一道行出了府邸。


    梁安早已备好俊马候在府门外,梁誉翻身上马,一并将楚常欢也搂了上来,楚常欢被他揽在怀里,不禁问道:“你要带我去何处?”


    梁誉并未回答,而是勒紧缰绳,驭马悠悠前行。


    河西的夜色静谧如斯,本该祥和的夜晚却因战乱而变得肃寂,纵眼望去,街市上竟难见夜出的行人。


    两人一马行走在空旷的城内,这令楚常欢莫名有些不安,他抓住梁誉的手,再度问道:“王爷,你究竟要带我去什么地方?”


    梁誉仍不回答,却在这时捏住他的下颚,迫使他回头,在他唇上落了个绵长而又温柔的吻。


    大庭广众之下行此亲密之事难免引人诟病,楚常欢羞赧地拍打男人,可他的抗拒微不足道,反而被梁誉抱得更紧,被吻得意乱神迷、骨软筋麻。


    “靖岩……靖岩……别……唔……”


    他的哀求无济于事,梁誉像是着了魔,愈发忘情地吮.吻他,将那些细碎的、亲昵的话语悉数吞咽入腹。


    马儿驮着两人兀自行进,直至北城门前方停歇下来。


    楚常欢眼角余光瞥见了许多熟悉的身影,惊骇之下奋力从男人怀里挣脱,擦了擦被吻得红肿的嘴唇。


    城门下有两辆马车、数十名佩刀的暗卫,以及嘉义侯顾明鹤。


    而楚锦然和姜芜也早已坐上了马车,晚晚见爹爹到来,开心得直嚷嚷。


    楚常欢的心尖无端疼痛,他怔怔地看了看顾明鹤,又回头望向梁誉,质问道:“这是何意?”


    梁誉勒停了马,将楚常欢抱下马来,一面抚摸他的脸一面温声说道:“常欢,我答应你的事从未食言,今日放你离开,自此便两不相欠。你带着晚晚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这孩子听话,长大后定能孝顺你、保护你。”


    楚常欢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眼眶倏然一热,泪水止不住地滑落下来:“梁誉,你……”


    梁誉替他抹泪,却如何也擦不尽,不由苦笑:“你曾想方设法地从我身边逃走,如今我给你自由,怎么反而不高兴了?”


    楚常欢哑声道:“你嫌我是个累赘,所以要赶我走?”


    梁誉心如刀割,面上仍显镇定:“你为兰州百姓和将士们所做的一切,我梁誉铭记于心,何来累赘一说?常欢,别多想了,答应我,要好好活下去,忘掉我曾对你的伤害,也……忘了我。若是有缘,我们下辈子再做夫妻。”


    “不,我不走!”楚常欢紧紧抓住他的手腕,哭得梨花带雨,“你说过,等战事结束才肯放我离去,如今兰州城正值危难之际,我怎么弃你而去!我认得药草,也可以替伤兵包扎,我……我还有些钱,能买——”


    “常欢,”梁誉打断他撕心裂肺的话语,柔声道,“我爱你。”


    楚常欢一时无话,唯有泪水流之不尽。


    梁誉闭了闭眼,强压下喉间的酸涩。


    再睁眼时,面上只剩决绝之意:“顾明鹤,你还愣着做什么!”


    顾明鹤自马背一跃而下,还未触碰到楚常欢,便被他用力推开了:“我不走!靖岩,我不走!”


    梁誉面无表情地掰开他的手指,将他推向顾明鹤,叮嘱道:“别忘了你对我的承诺。”


    顾明鹤点了点头,旋即扣紧楚常欢腰,微一用力便把人抱上了马,楚常欢挣扎着往下跳,嘴里不断唤着“靖岩”,无奈之下,顾明鹤只能封住他的穴位,令他短暂地安静下来。


    滚热的泪一滴滴地淌落在顾明鹤的手背上,他瞥了梁誉一眼,而后调转马头,朝城门口行去。


    第93章 93-94章


    第九十三章


    六月的夜风呼啸扑面, 丝丝缕缕地渗进骨头缝里。


    楚常欢被点了穴,唯有一双眼睛可动,听着身后震天响的杀伐声, 顿觉浑身冰凉。


    他欲呼喊, 欲挣扎,却都是徒劳,只闻到一股股刺鼻的血腥气迎风而来,似毒药般灌入他的肺腑之中。


    顾明鹤搂着他驭马疾行,时时警惕四周的动静,若有冷箭射来,他还得分神去抵挡。


    “杀呀——别让他们跑了!”


    “梁誉也出了城,速去通知王爷派人来此截杀!”


    北门外的夏军愈涌愈多, 夜风里的血腥气也愈来愈浓,楚常欢眼角被泪水浸湿, 只能模糊地瞧见一片光影。


    恍惚间,他脑海里浮过一片片旧日的光景……


    纵使楚常欢不愿承认自己与梁誉的夫妻情意, 可他真真切切爱了对方五年,即便恨比爱浓,也抹不去他曾爱过的事实。


    倘若当初梁誉没有哄骗他喝下那杯酒,没有把他塞进花轿送入嘉义侯府……或许, 他真的会义无反顾地扑向梁誉, 与之厮守一生。


    「忘掉我曾对你的伤害, 也……忘了我。」


    「若是有缘,我们下辈子再做夫妻。」


    临别前梁誉的那番话不断回荡在耳畔, 教楚常欢痛彻心扉,泪流不止。


    他紧咬着牙关,渐渐尝出了舌尖血的味道, 身后的厮杀声不知在何时弱下来了,震入心间的,只剩下疾驰的马蹄声。


    他们自北门离开,踩着血一路向东而行,直到破晓时马儿体力不支累倒在地,方结束这场亡命的奔逃。


    楚常欢从马背上滚落下来,身子僵硬地跌入草地里,顾明鹤连滚带爬地将他搂抱在怀,替他抚净双颊的草屑,担忧道:“欢欢,你没事吧?可有摔到哪里?”


    楚常欢目光呆滞,瞳底布满了血丝,面上尤挂着泪。


    破晓的灰蓝光线撞进他的双眼,映出一片死灰之色。


    顾明鹤骤然顿住,忙解开了他的穴道:“我们已经离开兰州了,不会再有夏军追来,爹和孩子都安然无恙。”


    “他会死的……”楚常欢喃喃自语。


    顾明鹤皱紧眉头,不待开口,便见楚常欢忽然抓住他的双肩嘶声哭喊道:“把他留在兰州,他会死的!”


    “可我们若不走,整个兰州都会覆灭,你、晚晚、爹、还有姜芜他们也会死!”顾明鹤箍住他的手,沉声道,“兰州城四面楚歌,梁誉纵有通天的本事也无法以一己之力攻破万马千军。


    “欢欢,他送咱们出去,为的是请援,经略安抚使郭翼手里有秦凤路一府十二州的兵马大权,请他出兵,总能耗上几日,待朝廷援军一到,定能解当下之围。”


    许久不曾流泪的人,竟在今夜哭红了眼,顾明鹤怜惜至极,抱紧他,温声安抚:“梁誉是个有分寸的人,绝不会莽撞行事,你筹的那些粮食够他们鏖战六七日了,只要撑过这几天,转机自来。”


    说话间,楚锦然和姜芜的马车也追了上来,楚常欢隐隐听见了孩子的哭声,忙擦了泪,起身朝马车奔去。


    颠簸一宿,楚锦然几乎整夜未合眼,晚晚哭闹了足有两个时辰之久,嗓音已然嘶哑,无论他如何安抚都不见效。


    楚常欢把孩子抱在怀中轻言细语地哄,可晚晚仍躁得慌,直至哭累了方沉睡过去。


    姜芜取来一床包被,道:“王妃,您和老爷先回马车内歇息,把世子交给奴婢照顾罢。”


    楚锦然拍了拍他的肩:“给她吧。”


    楚常欢没有应声,静默半晌后将晚晚递与她。


    正这时,系在孩子脖间的玉坠滑落下来,楚常欢愣了愣,瞬即拾起。


    这枚玉坠的绳索不知在何时断开了,当年修补过的裂纹竟又有了龟裂的迹象,楚常欢的手止不住地颤抖起来,慌乱与恐惧在这一刻爬满心头。


    顾明鹤道:“兴许是路途颠簸,将这玉弄碎了也犹未可知。”


    楚常欢自然是不信的,这枚玉坠顾明鹤也佩戴了好几年,屡次随他出入沙场,都未见任何磨损的迹象,偏偏在今晚无故裂开。


    楚锦然也道:“明鹤说得没错,这玉本就残缺不全,即使工匠手艺再好,也难恢复其原貌。残玉复碎,不足为奇,你莫要多疑。”


    顾明鹤接道:“听话,回马车歇息罢,咱们继续赶路。待请来援军,他就不会有事了。”


    楚常欢木讷地点了点头,抬眸时发现顾明鹤面色苍白如纸,心头一凛,担忧道:“明鹤,你受伤了?”


    顾明鹤微笑道:“没有。”


    野利良祺那一箭伤了他的肺腑,似今夜这般奔波,于他的内伤终究是不利的。


    楚锦然劝道:“明鹤,你去陪他,到了凤翔府再仔细休整一番。”


    顾明鹤望着楚常欢,见他没有拒绝,便点头应道:“好。”


    天光渐明,姜芜把马车誊出来,让楚常欢与顾明鹤带着孩子回车内歇息,她则坐在车辕,和车夫一道驾着马车向东而行。


    车马至熙州时,顾明鹤借官府的信使向皇城汴京送去了一封急信,一并向驻军凤翔府的秦凤路经略安抚使郭翼投了份援书,盼其能加急驰援兰州。


    自熙州辗转来到秦州,又耗费了两日之久,盛夏时节的西北日光颇为强烈,白昼行车实为煎熬,抵达秦州后,楚常欢毫无征兆地大病了一场,断断续续高热,没日没夜昏迷,瞧了好几个大夫,灌了几贴药都不见效。


    后来一位老郎中为他把了脉,言其乃忧思过度,又加之中了暑,故而才会如此。


    送走郎中,顾明鹤立刻托人从秦州衙署要了一盆冰替楚常欢降暑,旋即盛一碗熬好的药汁,舀一勺含在嘴里,继而掰开他的唇,轻轻渡入他的口中,反复数次方将一碗药喂尽。


    顾明鹤瞧着那张惨白的脸,又看向空荡荡的药碗,不禁叹息了几声,低语道:“欢欢,你快些醒来罢,莫让我担心。”


    语声未落,竟见昏迷之人的眼角渗出了一滴泪,他忙伸手揩了去,忧声道:“娘子,别睡了,睁开眼看看我。”


    也不知楚常欢是否听见了他的呼唤,不过瞬息便已醒来,浸满眼泪的眸子紧紧注视着他:“靖岩……”


    顾明鹤心口一紧,却没纠正他的称呼,反而紧握他的手,应道:“欢欢。”


    这声称呼令楚常欢清醒过来,眼角的泪却溢得更汹涌了。


    他挣扎着起身,一头扎进顾明鹤怀里,泣不成声地道:“明鹤,我梦见他了……我又梦见他了……他拖着残肢断臂朝我走来,血糊了一身,无一处皮肉是完好的……”


    顾明鹤怔在当下,良久才搂住他,轻抚他的脊背,宽慰道:“老人常说梦是反的,梁誉定会平安无事。”


    楚常欢不止一次做如此血腥的梦,此前他都未放在心上,偏偏如今的兰州危在旦夕,教他如何不担忧梁誉的生死?


    微顿半晌,他问道:“郭大人出兵了吗?”


    顾明鹤点了点头:“秦凤路的十八万兵马已拨了五成前往兰州,待圣上收到急信后,亦会派兵增援。”


    楚常欢道:“可我总是心神难宁,天都王手里有成千上万的火药……”


    “纵他有火药千万,也会有用尽之时,别去想那么多。”顾明鹤揉着他的肩,温声道,“你现下身子虚弱,需要放宽心静养,晚晚还小,他离不开你。”


    听他提及孩子,楚常欢蓦地回忆起那晚临别时梁誉说的话,不禁从他怀里起身相问:“靖岩对你说过什么,你又向他许了什么承诺?”


    顾明鹤道:“他让我好好照顾你和孩子。”


    楚常欢目光怔怔,眼泪夺眶而出:“晚晚是他的孩子,他……他为何要你来照顾?”


    顾明鹤心底亦不是滋味,强颜欢笑道:“许是我曾经做过对不起孩子的事,令他不安心。”


    楚常欢闭口不言,一想到那个刚断了奶的孩子,便十分顾及自己的身子:“明鹤,我饿了,我想吃饭。”


    顾明鹤笑道:“姜芜早已熬好了粥,只等你醒来就可食用。”说罢快步离去,不多时便呈了一碗热腾腾的薏米粥回到床前,耐心地喂他吃尽。


    因楚常欢此番生病在秦州耽搁了几日,行至凤翔府时便未作歇息,一路向东而去,途经京兆府时整好遇见了增援的邺军,领兵的统帅为西南宁远军节度使宣庆辉,副将乃签书枢密院事寇樾。


    众人并未寒暄,匆忙打了个照面便分道相行。离开兰州已有数日,楚常欢体内的同心草复发,整个人变得浑浑噩噩,日渐呆楞,毫无生气可言,待他想起要叮嘱寇樾几句,让其劝梁誉莫要冲动行事时,大军早已行远。


    如此当口,顾明鹤亦未主动提及为他纾解,直到后来楚常欢缠着他向他索求时,方尽心尽力伺候了一宿。


    第九十四章


    七月上旬,一行人平安回到汴京,庆元帝赵宏早已命人修缮了嘉义侯府,顾明鹤官复原职,理当入住其内。


    河西一战,众人皆知嘉义侯尚在人间,是以他回京后并无一人为此感到惊讶,反倒是那位曾被圣上赐鸩酒死在天牢里的楚少君现身更令人诧异。


    最要紧的是,他还带回了一个孩子,那稚儿虽未满一岁,却能清晰地喊出“爹爹”,模样自是不必多说,酷肖楚常欢。


    兴许是昔年崇宁帝产子在先,世人对于男人生子一事已不再震撼,大伙儿权当晚晚是顾明鹤之子,侯府的家仆们亦都恭恭敬敬地唤他一声“小侯爷”。


    回京的第二日,沈太后召见了楚常欢,他知道太后最想见的人是晚晚,遂携幼子入宫。


    中原的盛夏极为燥热,延福宫四角均设有冰盆,甫一入内,凉爽之气扑面而来,足以驱散炎炎暑气。


    太后见人到来,命宫婢从他手里接过孩子,楚常欢拱手揖礼道:“微臣见过太后,太后万安。”


    太后抱着孩子,笑盈盈地道:“不必拘礼。”话毕,立刻有内侍官近前,替他看座点茶。


    晚晚瞪着黑晶石般的眼睛打量眼前这位年轻貌美的妇人,半晌后抬手去扯她鬓边的珠花,楚常欢见状骇了一跳,忙出声制止:“晚晚不可!”


    太后笑容愈盛,柔声道:“稚子无罪。”语声方落,又看向晚晚,目光凝在那双浓眉大眼上,良久方开口,“这孩子是梁王的?”


    楚常欢应道:“是。”


    太后笑道:“你在河西的那些事哀家俱有耳闻,没想到从前纵享玩乐的楚大公子,如今也能手刃奸佞、为戍边将士谋福祉了。”


    楚常欢垂眸:“太后谬赞,微臣愧不敢当。”


    太后又道:“你此番以楚少君的身份回京,是否意味着与梁王一刀两断?”


    楚常欢心口蓦然发紧,不知该如何回答。


    太后瞧着他犯难的模样,继续说道,“靖岩虽唤哀家一声‘表姑’,但哀家一直将他视为亲子。当日侯府被查抄后,他屡次向哀家求情,求哀家无论如何也要保你一命。


    “后来你父亲与他在朝中起了争执,并因此被贬流放,此亦为他的主意。”


    见楚常欢神色诧异,犹带不解,太后接道,“你父亲乃御史台谏臣,入京十余年不知得罪了多少权贵,一旦顾家失势,令尊便成了众矢之的,将他流放,不失为上上之策。”


    闻及此言,楚常欢只觉有一口气吊在心口,令他难以呼吸——


    那时,汴京城内流言纷起,道是顾明鹤之死与梁王脱不了干系,梁王其人,心狠手辣,权势滔天,他不会放任嘉义侯的遗孀苟活于世,更不会让御史中丞楚锦然善始善终。


    殊不知,他才是最希望楚常欢父子能平安活下来的那个人。


    霎时间,殿中莫名静谧,内侍官和宫婢们俱都屏息静气,连大气也不敢呼一口。


    楚常欢与梁誉并无媒妁之约,梁誉也答应了放他离开,可楚常欢非常清楚,太后这般苦口婆心,已是在委婉劝他二人重修旧好,倘若自己再说出些不知好歹的话,恐将难以收场。


    即使圣上答应过许他自由,然而在太后面前,圣上的金口玉言也不一定有用。


    忖度片刻,楚常欢道:“王爷对微臣情深意重,微臣不敢忘怀。”


    太后还想再说什么,一名内侍官于帘外道:“启禀太后,陛下来延福宫了。”


    太后抱着孩子,没再多言。


    未几,一袭赭色圆领襕衫的赵宏大步迈入内殿,对太后拱手道:“儿臣拜见母后。”


    太后笑道:“坐吧。”


    楚常欢早在赵宏进殿之时就已起身,待他落座,方揖礼:“微臣见过陛下。”


    赵宏抬手道:“免礼。”他看向晚晚,目光骤然变得温和,“上次在兰州与小世子匆匆见了一面,也未备得礼品,朕回京后特地命人给他打了一副长生锁和如意佩,今日相赠,祈愿世子平安康健,如意吉祥。”


    话音落,一名内侍官手捧两只锦盒走将过来,毕恭毕敬地递与楚常


    而锁和佩的末端则各坠了一枚青色穗子,其上嵌有象牙珠,千金难易。


    楚常欢端着锦盒,躬身道:“陛下如此厚礼,臣与犬子受之有愧。”


    他曾以为这位年轻的皇帝心思深沉、擅谋权术、轻信奸佞,甚至怀疑皇帝对手握重兵的嘉义侯和梁王起了杀心,直到兰州一战方明白过来,小皇帝并不糊涂。


    这份厚礼,他的确受之有愧。


    赵宏含笑道:“朕与梁王是表亲兄弟,晚晚便是朕的侄儿,叔伯送侄儿礼物乃天经地义之事,何来受之有愧一说。”一语毕,又道,“你诛杀杜怀仁、揭露河西叛臣刘守桁功不可没,朕原想晋你官爵,可你又要自由,朕便将虚名化作实物,赐你万金如何?”


    楚常欢大为震撼,忙推拒道:“陛下美意,臣心领之。万两黄金,实难消受。”


    太后疑惑道:“什么自由?”


    赵宏笑道:“此事说来话长,容儿臣日后慢慢说与母后听——时候不早了,先传膳罢,留常欢和晚晚在此陪您吃顿便饭。”


    *


    用过午膳,楚常欢带着熟睡的孩子向沈太后和圣上辞别,返回了嘉义侯府。


    夏日炎炎,热风徐徐,行经兴庆坊时,一座峥嵘轩巍的府邸透过车帘缝隙撞进楚常欢的眼底,正门匾额上的“梁王府”三个镀金大字尤为醒目。


    他下意识掀开帘幔往那处瞧了一眼,可马车却没有停下来,径自往前驶去。


    回到府上,顾明鹤从他手里接过沉睡的孩子,转而交给姜芜,并问道:“太后召你所谓何事?怎的去了这么久?她可有为难你?”


    楚常欢道:“太后只想见一见晚晚,并没有为难我,顺道留我用了饭——对了,陛下念你有旧伤,特意赠了些滋补的药材交给我带回来,我已让人取下,放入库房了。”


    顾明鹤没有接话,牵着他的手往后院走去。


    侯府翻新之后与从前并无两样,一砖一瓦、一草一木皆是照着原来的模样修葺的。


    然而物是人非,楚常欢重新踏入此间,却再也找不回昔日的快乐了。


    他心不在焉地回到寝室,在月洞窗旁坐定,望向窗外苍翠的芭蕉,眼神格外落寞。


    顾明鹤瞧出了他的异样,也深知他此刻在想些什么,遂在他旁侧落座,软语温言道:“又在想他了?”


    楚常欢嘴唇微张,欲言又止。


    顾明鹤笑道:“你有话不妨直说。”


    楚常欢道:“我想去兰州。”


    顾明鹤神色微变,却仍在柔声劝说:“你不会舞刀弄棒,去了又能如何?梁誉送你离开,便是为了安心应战,有你在,他反而无法全力以赴——欢欢,你该相信他,相信他能大获全胜,领兵凯旋。”


    楚常欢绞紧手指,睫羽轻颤:“可是……”


    自打离开兰州之后,他就一直心神不宁,夜里总被噩梦折磨,醒来时仿佛还能闻到血的味道。


    顾明鹤握住他战栗的手,说道:“别多想了,我带你出去走走罢。你从前爱吃云生结海楼的佳酿,如今荷花酒正当季,咱们去吃几壶,不醉不归如何?”


    楚常欢道:“我不想去。”


    顾明鹤低声央求:“我想去,你陪陪我可好?”


    楚常欢抬眼,戳了戳他的心口:“你这里还有伤呢,不宜吃酒。”


    顾明鹤揶揄道:“本以为你整颗心都放在梁誉那里了,原来还记得我身上有伤。”


    楚常欢不想同他争辩,抽回手,起身道:“我去瞧瞧孩子。”


    还未迈开步子,忽觉有一条手臂勾住了他的腰,不过瞬息,整个人被一股大力向后拽去,稳稳当当地落进了顾明鹤的怀里。


    “明鹤,你放……唔……”


    顾明鹤探出舌尖,舔上他的耳珠,狎昵道:“晚晚在睡觉,别去打扰他。”


    楚常欢经不住这样的撩.拨。


    他们做了两年夫妻,顾明鹤知道如何勾起他的欲念。


    顷刻间,楚常欢骨软成泥,无力地靠在顾明鹤怀中,嘴里断断续续渗出些吟音,已然动了情。


    顾明鹤解掉他的腰封,挑开衣襟,熟练地把.玩他身上的每一处,直教楚常欢畅快不已。


    这屋内的一桌一椅、一草一席皆是他们欢愉的温柔乡,楚常欢被抱上桌时,恍惚间竟似回到了从前,他乖顺地搂着顾明鹤,听见男人在他耳旁喘息,心内莫名满足。


    “常欢……”


    情到浓时,另一个男人的声音猝然响起,楚常欢睁开湿漉漉的眼,立时清醒。


    柔软的身子在这一刻变得僵硬,他环顾屋内,似在寻找那人的身影。


    顾明鹤察觉到他的异常,顿时停了下来,捧着他的脸道:“怎么了?”


    楚常欢抿唇不语,身子仍在颤抖。


    观他此样,顾明鹤大概明白了其中原由,妒意辄起,却终究没有说什么,沉吟片刻后方才继续。


    *


    眨眼便是八月,天气转凉,桂树也陆陆续续开了花。


    晚晚近来学会了爬行,猴儿般乱窜不休。


    为免弄脏他的衣衫和掌心,侯府的仆从每日都要将屋里屋外的地砖擦得锃光瓦亮,不留半点污垢。


    晨间,楚常欢给晚晚喂饱了饭,将碗勺放在桌案上,再回头时,孩子竟没了踪影。他赶忙追出去,便见晚晚手脚并用地在廊下爬行,瞧这势头,大概是想去找他的祖父。


    楚常欢无奈一笑,缓缓跟随其身后,与孩子同行。


    未几,姜芜端了盆冷水走将过来,楚常欢叫住她,低声问道:“今日有消息了么?”


    姜芜摇头道:“还是没有。”


    楚常欢垂眸,沉吟下来。


    姜芜道:“王妃别担心,王爷吉人自有天相,定会平安凯旋。”


    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兰州那边却始终没有消息传回来。


    楚常欢兀自发愣,待回过神来,晚晚已爬出游廊了,他快步追了上去,嘴里唤道:“晚晚,你慢些,等爹爹一起!”


    姜芜的眼眶蓦然泛红,泪水在这一刻夺眶而出。


    几日后,汴京迎来了一场绵绵秋雨,桂花香被雨水浸润,气息愈加浓烈。


    仲秋将至,大街小巷随处可见售卖小饼月团的商贩,石榴、梨、枣儿等祭月之供果亦是琳琅满目。


    太后今年早早就派人往嘉义侯府送来了几盒新鲜的宫饼,楚常欢收了礼,转而带上自己做的月团和新酿的桂花酒入宫,赠与圣上和太后。


    出宫时,他折去仁义坊的满香斋给晚晚买了些果脯果干,正待结账,忽闻街市上人声躁动,满香斋的顾客听见动静后纷纷跑了出去——


    “是河西的将士们回来了!”


    “寇大人头一回出征,竟能全胜而归。”


    “寇相之子,绝非浪得虚名。”


    “大夏第一勇士野利良褀这一战输得格外惨烈,夏帝李元褚不得不向我朝纳贡称臣,真是大快人心!”


    “河西终于太平了!”


    “听说有位大将死了,不知他的尸身是否会运回京中。”


    “谁死了?”


    “好像是……梁王殿下。”


    第94章


    “梁王”、“尸身”、“死了”。


    这几个字宛如晴天霹雳迸入楚常欢的耳内, 他提着果脯奔出满香斋,将掌柜一迭声的“客观您还未付钱”的呼声抛诸脑后。


    仁义坊离御街有半柱香的路程,楚常欢冲进人群, 只用盏茶时间便赶到了御街, 周遭被百姓围得水泄不通,纷纷眺望凯旋的大军。


    军队为首之人乃西南宁远军节度使宣庆辉,亦是此番驰援兰州的主帅,他身后跟着三名副将,其中两人乃梁誉麾下,另一人则是寇樾。


    夏军战败,李元褚已向大邺称臣,梁誉身为河西元帅, 岂有不归之理?


    偏偏这浩浩荡荡的大军里,独不见他的身影。


    楚常欢心急如焚, 倏地冲出人群,拦在宣庆辉的马头前:“宣大人, 梁王殿下人在何处?为什么没有随你们一道回京?”


    宣庆辉常年驻守西南,并不认识这位大名鼎鼎的楚少君,口里淡淡道:“王爷回来了。”


    楚常欢一怔,目光凝向他身后, 问道:“他在哪儿?”


    素来玩世不恭、没个正型的寇樾竟满面悲戚, 那句“嫂嫂”梗在喉间, 难以发声。


    不等宣庆辉出声,大军已分开出了一条道, 两骑骏马载着一辆敞篷车辘辘驶来,车内驮的俨然是一口通体漆黑的棺椁。


    明明是烈日当空,楚常欢却觉浑身发凉。


    宣庆辉道:“这里面便是梁王的英灵。”


    楚常欢脑内嗡鸣不休, 身子踉跄后退了好几步,满袋果脯自他手中滑落,零零散散滚了一地。


    梁王的……英灵?


    恍惚间,楚常欢只觉得呼吸凝在了胸腔内,久久吐不出一口气。


    宣庆辉无视他惨白如纸的脸色,道:“烦请这位相公让一让,本官还得向圣上复命。”


    楚常欢巍然不动,双耳犹如失聪,听不见任何声音。


    他不相信梁誉就这么死了,正要冲过去掀开棺盖一看究竟,忽觉手臂一紧,有人将他拽出御街,没入人群之中了。


    宣庆辉领着大军继续前行,那口棺材亦随之被载往宣德门。


    “欢欢,你在做什么?”顾明鹤拉着他的臂膀,担忧道。


    楚常欢神色空茫,讷讷地说着话:“宣大人说,那口棺材里装的是……装的是靖岩。”


    顾明鹤无声凝望着他,良久才开口:“我们回家吧。”


    楚常欢失魂落魄地被带回了侯府,直到看见晚晚从游廊另一端爬过来,方渐渐回神。


    晚晚手脚并用地爬向他,抱住他的腿撒娇:“爹爹~”


    楚常欢俯身抱紧孩子,看着稚儿笑盈盈的面庞,心如刀绞般疼痛:“怎么可能……靖岩苦守兰州这么久,援兵也到了,为何……为何……”


    顾明鹤缓缓蹲下,宽慰道:“梁誉身先士卒,死得其所。”


    “身先士卒?”楚常欢愣愣地望着他,眼泪在这一刻夺眶而出,“你早就知道他死了?”


    顾明鹤沉吟不语。


    楚常欢抬头,瞥见父亲和姜芜正站在廊尾,面容哀伤,亦在抹泪。


    “原来你们都知道了,只有我还蒙在鼓里。”楚常欢笑了一声,睫羽震颤间,又抖落了几滴泪,“可我不信他就这么死了,他一定还活着。”


    顾明鹤道:“人死不能复——”


    “他没死!”楚常欢厉声打断他的话,很快便泣不成声,“为什么你们都要用死亡来欺骗我,为什么……”


    顾明鹤不由得想,当初他的“死讯”传回京城时,欢欢定然也像此刻这般难过。


    一念辄起,愧意渐生,顾明鹤替他抹净泪水,低语道:“欢欢,对不起。”


    傍晚,寇樾登门拜访,顾明鹤知他有话要对楚常欢说,便把人带到后院偏厅,转而行至寝室,见楚常欢坐在床头握着一枚碎玉发呆,忖度片刻后缓步走近,温声道:“寇樾来了。”


    楚常欢抬头看了他一眼,旋即将玉塞入枕头下:“他在何处?”


    顾明鹤道:“正在偏厅吃茶。”


    楚常欢起身赶往偏厅,甫一入内,寇樾就已朝他走来,撩开袍角,“扑通”一声跪在他身前。


    楚常欢愣了愣,忙去扶他的双臂:“寇大人这是作甚?”


    寇樾并未起身,反而重重地叩了三个响头:“嫂嫂,寇樾有罪。”


    楚常欢蹙眉:“你何罪之有?”


    寇樾的瞳底布满了血丝,眼眶格外赤红:“表哥的死,我难辞其咎。”


    楚常欢心口一震,许久才出声:“他当真死了?”


    寇樾点点头,哑声道:“中元节那日,野利良褀攻破兰州,欲用硫磺屠城。眼见兰州危在旦夕,表哥决定破釜沉舟,带上我们运来的火药正面迎敌。可秦凤路经略指挥使郭翼竟临阵脱逃,打算撤兵,宣大人一怒之下将他斩于马前,军中也因此人心涣散。”


    朝廷虽派有援兵,然而夏军人数仍占上风,加之硫磺和火油柜,即便是身经百战的宣庆辉也拿不出万全之策。


    梁誉命斥候探查到了夏军的中枢指挥阵营,当机立断挑选出四千死士,由他和寇樾分别率领两千自两翼包抄突围,宣庆辉等人则死守内城。


    野利良褀并不知道奇袭之人乃梁誉,故而未将那几千人马放在眼里,全力火攻兰州城。


    梁誉和寇樾率兵在外围与敌军作战,斩杀夏军近千人,野利良祺仍将主力投至前线,只留了万余人坚守阵地,并下令各营严防死守,没有将令,不得擅自出兵。


    夏军阵地由统军嵬名山崇和妹勒宝贤坐镇,在梁誉攻来时,嵬名山崇自告奋勇当先迎敌,可他的部下远不及汉人死士,轻易就被梁誉击破了阵势,士卒们丢盔弃甲溃散奔跑,嵬名山崇也在混乱中被梁誉砍下了首级。


    因野利良祺有言在先,没有将令不可擅自出兵,纵然嵬名山崇已死,妹勒宝贤也不敢出兵支援。


    得知梁王斩杀了嵬名山崇,城内的邺军顿时士气高涨,与几千名死士内外夹击,将夏军打了个措手不及。


    野利良祺勃然大怒,无奈之下只能撤兵,兰州城因此得以保全。


    而这时,梁誉猛然发现寇樾和另一拨人马还未回来,他未做迟疑,当即带人前去接应,寇樾已直捣夏军仓库,将所藏之硫磺及火油柜悉皆焚毁。


    正当众人准备撤离时,却被天都王野利良祺麾下的精锐“铁鹞子”重重包围了!“铁鹞子”乃大夏的重甲骑兵,足以与梁誉的死士军团抗衡。


    梁誉带领死士奇袭夏军营地,本就做了破釜沉舟的打算,没想过要活着回去。


    他当机立断,下令所有死士护送寇樾突围,寇樾意识到了什么,拉住他的手苦苦哀求:“表哥,嫂嫂和晚晚还在京城等着你,你别做傻事!”


    梁誉掰开他的指头,微笑道:“阿樾,回京后转告常欢,让他照顾好自己,替我把晚晚抚养长大。”


    “你若有个三长两短,嫂嫂会恨我一辈子的!”


    “表哥!你回来!表哥!”


    寇樾被死士们强行带走,无论他如何声嘶力竭地呐喊,梁誉都不为所动。


    他眼睁睁看着梁誉提刀冲进人群,以一己之力斩杀了数名敌人。


    直到硫磺引爆火药,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在夏军大营迸开——


    熊熊火光映入寇樾的眼底,将那道毅然决然的身影吞噬殆尽……


    “嫂嫂,对不起,对不起……”寇樾伏跪在地,泣不成声。


    他的话似一柄利刃直戳楚常欢的心脏,把他绞得鲜血淋漓,呼吸不畅,浑身犹如脱力般摇摇欲坠。


    顾明鹤忙搂住他,焦急地唤了一声“欢欢”。


    楚常欢木然道:“如此说来,王爷他尸骨无存?”


    寇樾和顾明鹤俱都未接话,各自沉默着。


    楚常欢眼前一阵阵地发黑,用力吸进几口气才觉得又活了过来,他对寇樾道:“你起来罢。此事不怨你,王爷舍身为民,即便没有你,他也会做同样的选择。”


    寇樾愧疚难耐:“嫂嫂……”


    楚常欢双目空茫,全然没了半点生气。


    良久,他微微合眼,淡声道:“我乏了,寇大人请回罢。”


    他既下了逐客令,寇樾自是不便久留,于是起身向他深深一揖,而后离开了嘉义侯府。


    楚常欢兀自回到寝室,梳洗后果真躺回床上了,顾明鹤凝视着他清瘦的身影,踟蹰半晌,近前道:“你若想祭拜,随时可去,我不会阻止的。”


    楚常欢没有应声,呆呆地望向帐顶,满眼皆是死气。


    顾明鹤本以为他要哭得肝肠寸断,却没想到会如此冷静,心里隐隐有些担忧,可又不便多言,于是坐在床沿静静地陪着他,直到夜色渐浓,方脱衣上榻,拥着他入眠。


    翌日辰时,顾明鹤下了朝匆匆回府,来到寝室内殿时竟发现惯爱赖床的人不在房中,他放下官帽跑出屋外,正逢姜芜踏进院内,遂叫住她,急忙问道:“欢欢去哪儿了?”


    姜芜道:“王……少君在您进宫后就起床了,一直待在后花园里。”


    顾明鹤当即赶往后花园,便见楚常欢坐在临湖的石亭里发着呆,直到他走近了方回过神来。


    楚常欢抬头看了男人一眼,转而又望向碧波粼粼的湖面。


    “今日早朝,陛下犒赏三军,宣庆辉寇樾等人均获封赏。”顾明鹤在他身旁坐定,复又道,“梁誉平定河西之乱功不可没,陛下追封他为正一品安国公,以亲王之礼厚葬,并将神位迎入太庙,世受皇恩。”


    楚常欢痴痴地盯着远方,面上仍不显半分情绪,仿佛未将他的话听进去。


    顾明鹤心疼不已,轻轻掰过他的脸,迫使他与自己对视:“欢欢,你说句话好不好?”


    那双晶莹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盯着顾明鹤,没了从前的风情万种,只剩无穷无尽的枯败与死寂。


    微风轻拂,将两人的发稍缠绕在一处,不过须臾便又分开了。


    顾明鹤的双手止不住地颤抖,胸口分外胀痛——


    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过来,有些刻入骨髓的爱,连同心草也无法抹净。


    他争了那么多年,直到梁誉死了,也还是没有争过对方。


    *


    梁王的丧仪由礼部主持,工部选址建陵。圣上自八月初九日起就已辍朝,直至梁王头七过了,方可重入明堂。


    梁王平定河西有功,礼部遵其功勋拟了几个谥号,圣上最终择选其一,赐“忠烈”二字以表千秋。


    自从那日寇樾来到侯府后,楚常欢便再没开口说过一句话,成天待在后花园里对着湖面发呆,饮食也用之极少,身子肉眼可见地消瘦下来。


    晌午,顾明鹤自衙署归来,更了衣行至后花园,却没在石亭内发现楚常欢的身影,四下找寻了一番,仍不见其踪迹,于是唤来姜芜,问道:“少君在何处?”


    姜芜道:“少君一早便出门了。”


    “出门做甚?”


    “少君没说,也不让奴婢跟着,想必是去祭拜王爷了。”


    顾明鹤离开侯府,命人备来快马,当即赶往梁王府,然而询问后得知,楚常欢并未来过此处。


    他思忖良久,始终想不出楚常欢的去向,不得以之下回家寻求楚锦然,对他道:“爹,欢欢不见了,您可知他会去到什么地方?”


    “欢欢不见了?”楚锦然震惊之下重复了他的话,蹙眉道,“他没去梁王府吗?”


    顾明鹤道:“没有。”


    楚锦然沉吟良久,脑内忽然闪过一个念头,道:“莫不是……去了兰州?”


    *


    酉正时分,暮色四合,楚常欢已进入汜水县境内,趁休整之际在郊外的一家茶肆吃了碗热羹,很快又继续赶路。


    他这几日食不下咽,身体自是虚弱,今次又这般奔波赶路,甫然进食饱腹,肚子莫名绞痛,再次启程时,还未走出一里地,便已将方才的羹汤尽数呕吐出来了。


    楚常欢浑身脱力,牵着马,喘吁吁地倚靠着树干。


    他走的是官道,不会遇到山匪作乱,可眼下天已黑尽,周遭荒凉僻静,难免会有野兽出没。


    正思索着是否要进城寻个住处落脚,倏然,一阵马蹄疾踏声悠悠入耳,楚常欢循声抬头,只见一道黑影如骇电惊霆飞驰而来,不过眨眼就已及近。


    “欢欢!”他听见熟悉的呼喊声,还未应答,来人便急匆匆地翻身下马,半是欣喜半是担忧地握住他的手,“我总算找到你了。”


    楚常欢透过月色看向顾明鹤,问道:“你怎么来了?”


    顾明鹤避而不答,哄道:“跟我回去罢。”


    楚常欢摇头拒绝了他:“我不回去,我要去兰州。”


    “你去兰州做什么?”


    “靖岩还活着,我去兰州寻他,问他为何要骗我。”


    顾明鹤心头一凛,缓声道:“他死了。”


    楚常欢蓦地怔住,旋即抽出手,嘶声道:“他没死!寇樾骗我,你也骗我,所有人都在骗我!当初你能假死脱身,他怎么就不可以!他还活着,他一定还活着……就算死了,我也要亲眼看到他的尸身!”


    “火药与硫磺早已将他炸成齑粉,连骨头都烧焦了,你去哪里找他的尸身!”顾明鹤紧紧掐住他的双肩,咬牙切齿道,“楚常欢,你清醒一点,打从梁誉决定送你离开兰州那日起,他就没想过要活着回来。他死了,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楚常欢瞬也不瞬地盯着他,苍白的脸上不知何时挂满了泪痕。


    顾明鹤静默瞬息,轻轻抱住他,放柔了语声道:“回京城吧,他明日就要出殡了,带上晚晚,为他送灵。”


    第95章


    八月十一, 梁王入葬。


    顾明鹤带着楚常欢连夜折回汴京,晨间天明时,楚常欢便抱着晚晚前往王府了。


    他这几日夜不能寐、食难下咽, 终是在昨晚接受了梁誉已死的事实。此番吊唁, 姜芜亦陪在他左右,主仆二人皆着素色白衣,姜芜眼角通红,俨然是刚哭过一回。


    梁王出殡在巳时一刻,眼下时辰未至,棺椁仍停在堂中。


    楚常欢一宿未合眼,面容甚是憔悴,王府长史官见到他时愣了瞬息, 将那句“王妃”压在舌下,好半晌才拱手道:“楚少君。”


    这位长史官在梁府待了二十余年, 自辅国大将军梁佑离世后,便一直尽心尽力侍奉着梁誉, 楚常欢与梁誉的那些纠缠他俱都看在眼里。


    去年梁誉奉旨调往河西平乱,这位金屋藏娇的王妃便是在那时逃走的,后来听说王爷在应天府寻到了他,并将他带去兰州了, 年底就有消息传回京城, 道是王妃为王爷诞下一子。


    如今见到楚常欢怀里的幼子, 长史官顿时了然,奈何府上宾客满座, 皆是为王爷送灵的官吏,他不便明着唤那稚儿一声“世子”,只得忍痛道:“少君前来祭拜, 小人不胜感激——少君这边请。”


    楚常欢抱着孩子随他来到灵堂,四角的长明灯将那具棺椁映照得分外锃亮。


    长史官请来三炷香递给楚常欢,正欲替他接过孩子,忽闻楚常欢道:“此子乃梁王世子,理当为父守孝。”


    他没有刻意压低嗓音,院内众人全听清了这番话。


    楚常欢和顾明鹤回京时,人人都当这个孩子是他与顾明鹤的骨血,如今甫然明示其身份,顷刻间,满堂哗然,议论纷起。


    长史官亦为之惊愕,顿了顿,细声说道:“王妃,这合适吗?”


    楚常欢道:“当初河西危如累卵,王爷为寻生机,不惜以命相博,将我和嘉义侯送出兰州城谋求援兵。临别时,王爷特意将世子托付于我,而今王爷出殡,世子自当扶灵相送。”


    如此当口,无人去辩他这番话的真伪,至于眼前这个模样酷肖楚常欢的孩子究竟是不是梁王殿下的种,也没人敢置喙。


    长史官眼中噙泪,对他深深一揖:“少君大义。”


    未几,王府的仆从立马为小世子赶制了一件孝衣。


    至巳时一刻,道士唱诵祭文,为梁王起灵送葬。


    按祭祀习俗,起灵时当由孝子执孝棒、摔瓦翁,而今世子年幼,王府长史官便向礼部官员提议,让楚常欢代为行事。


    众人皆知顾、梁两家世代不睦,至嘉义侯与梁王这一代尤甚,即便楚常欢曾与梁王有过一段孽缘,可他现在到底是顾明鹤的男妻,怎可替梁王世子奉礼?


    礼部侍郎陈远道当即回绝了这个提议,长史官正犯难,恰逢几名宫廷内侍来到王府,为首那人道:“宣太后口谕——梁王薨,世子冲龄,弗胜缞绖,未克执丧,今以楚常欢摄奉!”


    自楚常欢携幼子来到梁王府时起,太后便已知悉一切,也明白了他此行的意图。为免礼部的人行事迂腐,太后特意命人来王府宣旨,令他和孩子顺利为梁誉扶柩。


    陈远道不敢忤逆太后懿旨,故而未再阻拦,命人将孝棒交由楚常欢,随后立马有人朗声道:“时辰到,起灵——”


    霎时间,八人抬棺而起,王府上下哭声震天。


    长史官抱着晚晚走在楚常欢身后,行至府门前,便见楚常欢用力掷碎手中的瓦翁,哑声道:“恭送王爷!”


    他眼角蓄着泪,却始终不曾落下一滴,然而走出的每一步都如同踏在利刃之上,连呼吸都带着刀割般的痛意。


    灵柩左侧的道士不停念着祭文,侍婢亦在挥洒买路钱,哭声凄凄,悲痛无绝。


    楚常欢浑浑噩噩地行走着,全然未发现顾明鹤正在,人群里凝望着他,直到棺椁入陵、丧仪结束,方带着晚晚回到侯府。


    顾明鹤柔声劝说道:“你今日受了累,快回房歇息罢,想吃什么,我让后厨给你做。”


    楚常欢无力地摇头:“我不饿,你让厨子给晚晚煮一碗甜羹吧,他爱吃果脯,记得添些易消食的果脯碎。”话毕,转身朝寝室走去。


    顾明鹤将他形销骨立的模样映入眼底,怜惜之余,亦是恨妒交加。


    ——他恨梁誉就这样死了,令楚常欢徒增悲伤;又妒忌梁誉带走了楚常欢的心,留一具没了魂魄的躯体在他身旁。


    殊不知,当初他的“死讯”传回京城时,楚常欢比此刻更为沮丧,成日以泪洗面,目断魂销。


    这天夜里,楚常欢把孩子留在了身边,睡得正熟时,顾明鹤依稀察觉到膝盖上压了一物,他警惕地醒来,透过朦胧月色瞧去,原来是晚晚爬至床尾,抱着他的腿酣然入梦了。


    顾明鹤小心翼翼地把孩子抱回枕边,却在不经意间摸到一片湿淋淋的布面,他立刻点燃油灯,发现楚常欢满脸泪痕,枕间的湿润尽皆源于此。


    顾明鹤想要唤醒他,可又于心不忍,于是取来一方锦帕,温柔地替他擦净眼泪。


    自这之后,楚常欢几乎成日待在寝室不肯外出,时常独自坐在窗边走神,只有晚晚爬到他身前唤“爹爹”时,才能从枯败的面容上窥出几许活人的神色。


    待梁誉头七一过,楚常欢就进宫面圣了,回府后,他对顾明鹤坦言:“明鹤,我和爹决定带着晚晚离开汴京。”


    顾明鹤眉峰微动,眼底闪过一抹仓皇,但语调却甚是平静:“你今日入宫,便是向太后辞行?”


    楚常欢道:“嗯。”


    顾明鹤早该想到会有这一天,只是没料到竟来得如此突然。


    沉吟良久,他问:“要去何处?”


    楚常欢并未隐瞒,直言道:“回蜀中。”


    顾明鹤暗松口气,旋即又道:“何时离开?”


    楚常欢道:“明日一早便走。”


    顾明鹤将挽留的话堵在喉间,静默许久才出声:“好。”


    翌日清晨,楚常欢和父亲吃完早饭便启程了,姜芜把行李放进马车,转而扶着楚锦然踩上杌凳:“老爷,您慢着些,当心脚下。”


    楚常欢抱着晚晚紧随其后,待坐稳后,适才掀开窗幔,对马车外的男人道:“明鹤,我们走了。”


    顾明鹤道:“路上保重,后会有期。”


    楚常欢放下帘幔,马车悠悠前行,楚锦然透过车厢尾端的门缝瞧了瞧,见顾明鹤孤零零地站在侯府门前,不由问道:“阿欢,明鹤可有挽留你?”


    楚常欢摇了摇头:“他知道我要走,有些话多说无益,还不如早日放下。”


    楚锦然道:“这样也好。”


    出城之后,马车一路往南行去。此番因是归乡,行进速度有所放缓,越往南走,山川越是奇险,途经武陵时,纵目所见,俱是奇山险峰、嶙峋怪石、峡谷深壑。


    姜芜自幼在荒漠长大,从未见过这般巍峨壮阔之景,不时地发出一声声喟叹,直赞这些山石仿若刀劈斧凿,当真是巧夺天工,出神入化。


    这一路上只有姜芜和楚锦然话语不断,楚常欢鲜少开口,眼里仍不见生气。


    途中他体内的同心草复发,几人便在夔州歇了两日,待他得以纾解,身子缓和后适才继续赶路。


    楚锦然祖籍眉州,自汴京归来耗时月余,抵达眉州已是九月下旬了。


    深秋时节,万物凋敝,蜀中阴雨不绝,天气甚是寒凉。


    楚锦然当年离开眉州赴京任职时变卖了祖宅,如今归乡没了住处,只能另盘一座小院颐养天年。


    陆续折腾了两天,几人总算安顿下来。楚常欢把行李放入寝室,正收拾着床褥,回头发现晚晚不知何时悄悄爬进院中玩起了稀泥,心头一紧,赶忙放下手头活计冲出房门,把孩子从雨中抱回屋内。


    姜芜从厨房里端来两碟热腾腾的时蔬小炒,见晚晚浑身是泥,不禁哎哟了一声,道:“小祖宗怎么又弄了满身的泥!奴婢正好热了一锅水,这就打来为世子洗澡。”


    她手脚麻利,不多时便提了一桶热水进屋,将晚晚衣衫剥净,放入盆中仔细清洗。


    晚晚惯爱戏水,此刻也没闲着,小手不停地拍打水面,溅了姜芜一脸的水,姜芜非但不恼,反而同他嬉闹起来。


    楚常欢颇为无奈,取来一只木雕鸭子丢进盆里,晚晚被鸭子吸引,不再戏水,转而玩弄起了木鸭,嚷嚷道:“鸭鸭!鸭鸭!”


    这时,姜芜开口道:“世子诞辰将近,王妃可要办周岁宴?”


    “这里没有王妃,也没有世子,你以后唤我的名即可。”楚常欢道。


    姜芜闻言,连连摇头:“不可不可!王妃若是不喜欢,奴婢以后唤您‘公子’便是,断不能直呼名讳!”


    楚常欢笑了笑,转而应道:“晚晚的周岁宴随意做几道小菜就好,勿要铺张浪费,但抓周是必不可少的。”


    姜芜许久没见他露过笑脸了,不由欢喜:“这是自然!”


    待晚晚洗完了澡,楚常欢立刻叫来父亲用膳,饭毕,他对楚锦然道:“爹,我如今赋闲,欲在附近开一家私塾,您意下如何?”


    自从梁誉死后,楚常欢就不复从前的明朗,整个人失魂落魄,死气沉沉,楚锦然唯恐他抛下幼子自寻短见,成日过得提心吊胆。


    眼下他既有如此念头,想来已渐渐放下,楚锦然欣慰道:“甚好,甚好。只是爹如今上了年纪,身子骨也大不如前,恐怕无法帮衬你。”


    楚常欢道:“爹在家陪着晚晚就好,儿子的事您无需操心。”


    楚锦然手持茶盏,嘬饮了一口,微顿几息,又道:“此番回到眉州,爹就不打算离开了,你体内那药时不时发作,长久下去终是不利的,若你一直留在这里,身边还是需要有个人照顾为妙。”


    楚常欢道:“同心草的事我自有分寸,您别担心。”


    楚锦然轻叹了一声:“你呀,就是太死心眼了。”


    后来这几日楚常欢一直忙着私塾之事,鲜少顾及家里,念及姜芜照顾一家老小定然辛苦,因而聘了一名厨娘和扫洒的小厮,小院也由此热闹起来。


    交付租赁私塾的租金后,楚常欢又寻了两名木匠打造桌椅。月底这天,他抱着一沓低价收购的书册归来,还未推开院门就听到了父亲的笑声:“乖孙儿,快过来,看看祖父手里拿的是什么?”


    正待举步,无意瞥见隔壁的屋舍前有几名脚夫在卸物,楚常欢不由多瞧了两眼,旋即迈进院内。


    院中的桂树下铺了一张竹席,楚锦然坐在竹席一端,手里握着一袋果脯,诱导晚晚朝他爬来。


    因天气转寒,孩子身上的衣物增多,行动稍显笨拙,远远望去,就见晚晚流着涎水艰难蠕动,令人忍俊不禁。


    楚常欢将书册放进书房,缓步走近,在父亲身旁盘腿坐定。


    晚晚从祖父手里的果脯袋内掏出一片梅干塞入嘴里慢慢咀嚼,还不忘分出一块喂给爹爹。


    楚锦然问道:“木匠完工了?”


    “约莫还有两三日的工期。”楚常欢咽下梅干,接道,“爹,我方才回来时发现隔壁院子有脚夫在搬卸用物,可是有人入住此处?”


    楚锦然点了点头,道:“听说是从北边来的一名富商,要在眉州开店做生意。”


    “原来如此。”弄清邻家的身份后,楚常欢就没再多问,目光凝向贪吃的孩子,忧虑道,“晚晚就快满一周岁了,也不知何时才能学会走路。”


    楚锦然道:“莫急莫急,你幼时爬了整整半年,一岁三个月方迈步。养儿切忌揠苗助长,让他爬够,届时走起路来才会稳当,况且晚晚早产,论理,他眼下不过十个月大,你就把心放回肚子里罢。”


    楚常欢道:“父亲既这般说了,儿子自然安心。”


    入了夜,气温愈发寒凉,姜芜把晚晚哄睡后折去书房,见楚常欢还在摆弄这几日收购的书籍,劝说道:“公子,您快回房内歇息吧,这些交由奴婢来打理就好。”


    楚常欢甚感疲累,遂将这些书交给了她,转而回到寝室,梳洗后躺在晚晚身旁合了眼。


    子初时分,他被梦魇缠身,接连唤了好几声“靖岩”才渐渐转醒。


    已经不知是第几回梦见梁誉了,每每醒来,楚常欢的眼角都淌有泪痕,今晚也不例外。


    他胡乱抹去泪渍,起身披上外袍,摸黑踱至屋外。


    夜深露重,寒气逼人,他站在屋檐下凝向远空,胸口泛出一股子近乎麻木的痛觉。


    今天乃十月初一,整好是梁誉的断七日,蜀地亦叫“封七”,意味着他的丧期正式结束,从此步入轮回,迎来转世。


    当初离开兰州时,梁誉曾对楚常欢说,若有来世,与他再续夫妻情缘。


    每每想到此处,楚常欢便忍不住流泪,他和梁誉并没有名正言顺地结为夫妻,今生的缘分都未得圆满,哪里还有来世可言?


    他在屋外吹着冷风,遽然听见“嘭”的一声闷响,紧接着便是孩子的哭声。


    楚常欢骇了一跳,瞬即返回寝室。晚晚夜里睡觉极不老实,满床乱滚,此刻掉下了床,摔在脚踏板上,委屈得嚎啕大哭。


    “乖乖不哭,不哭。”楚常欢抱着晚晚,亲了亲他的额角,旋即点燃油灯仔细检查他的身子,确认没有磕碰到筋骨,适才宽了心。


    楚锦然和姜芜闻得动静,纷纷赶来询问,楚常欢解释道:“方才我起床如厕,晚晚不慎滚落在地,好在只是受了一点惊吓,没有伤筋动骨。”


    “没受伤就好。”楚锦然暗松口气,接过晚晚温言细语地哄着,直到孩子熟睡后才离去。


    清晨,楚常欢赶早前往私塾,木匠的工期收尾在即,他目下得闲,便将私塾里里外外扫洒了一番,继而又去西街的纸扎铺买了元宝和纸钱,旨在封七这日烧给梁誉。


    正当他走出纸扎铺,两道熟悉的身影自眼前掠过,楚常欢定睛瞧了瞧,却想不出在何处见过这两人,顿足半晌,仍无头绪,索性不再思索,径自返回家中。


    十月初七,晚晚周岁诞辰。


    楚锦然一早便将抓周用物摆了出来,姜芜和厨娘忙着准备周岁宴,未得片刻歇息,及至正午,众人才吃上今天的第一顿饭。


    姜芜取来一坛窖藏老酒,为楚常欢父子各斟了一杯。


    倏然,有人叩响了门环,姜芜当即放下酒坛道:“我去瞧瞧。”少顷,她去而复返,“老爷、公子,有贵客来了。”


    “贵客?”楚常欢和父亲对视一眼,俱是惶惑不解。


    眉州虽是他们的故乡,可多年未归,亲朋早已疏远,哪来的贵客登门?


    须臾,楚常欢放下杯箸,起身行至屋外,甫一抬头,就见院门外的青石小径上候着一名头束玉冠、身着绛紫圆领襕袍的男子。


    男子眉眼温润,笑时极为俊雅。


    不等楚常欢出声,他便已开口:“欢欢,好久不见。”


    第96章


    时隔数日, 楚常欢没料到会在眉州见到顾明鹤。


    他一如从前那般朗月清风,温润如玉,这般瞧去, 倒真是一副君子的模样。


    怔然间, 楚常欢想起那日在纸扎铺外见到的两个男子,直到此刻才反应过来,他们是嘉义侯府的下人,难怪瞧着眼熟。


    顾明鹤手里提着礼盒,站在门槛外问道:“我能否进来?”


    来者是客,楚常欢没有拒绝,待他进入院里方开口道:“你是京官,怎会在眉州?”


    顾明鹤道:“你走之后, 我便向陛下辞官了,天涯海角皆任我去。”


    楚常欢愣了一瞬, 很快便将情绪敛尽:“外面天寒,进屋坐罢。”


    两人先后步入堂内, 楚锦然见到顾明鹤时也露出了诧异之色,不由询问他是因何而来,顾明鹤解释道:“去年平夏城一战之后,我就无心入朝为仕了, 听闻眉州物产丰富, 人杰地灵, 于是来此做点生意。”


    楚锦然道:“莫非住在隔壁的那位商老爷就是你?”


    “小本生意,哪是什么商老爷, 让爹见笑了。”顾明鹤眉眼微弯,续道,“得知您和欢欢住在隔壁, 整好今天又是孩子的周岁诞辰,我便备了些薄礼前来探望。”


    若说这是巧合,楚常欢自然不信的,或许从离京那日起就该想到了,顾明鹤不是梁誉,绝不会轻言放手。


    然而令他意外的是,顾明鹤来眉州这么久了,竟能忍住一直不露面。


    思忖间,姜芜已取来一副碗筷,一并斟了杯酒:“顾郎君请慢用。”


    楚常欢虽然交代过周岁宴从简,但姜芜和厨娘还是费尽心思备了满满一桌的佳肴,因着天寒,桌上置放了一只泥炉,炉上架着铁锅,锅中是浓白醇香的骨头汤,经炭火烧沸后将鲜切的肉片放入其中,涮熟了蘸一蘸酱料即可食用。


    吃过午饭,轮到晚晚抓周了,他从琳琅满目的宝物中挑了一柄做工精湛的剑,爱不释手地握在手里,楚锦然笑道:“这孩子长大后定是位行侠仗义的剑客。”


    顾明鹤也道:“日后我可以传授晚晚剑法。”


    言下之意,他会长居眉州。


    楚常欢没有他的接话,对众人道:“晚晚该午睡了,我先带他回房歇息。”


    楚锦然道:“去罢,我与明鹤说会儿话。”


    *


    眨眼便是十月中旬,天气愈发严寒,如今私塾装置妥善,楚常欢着手招收学子。


    眉州已有一家官学,但门内学生多为权贵子弟,楚常欢所设私塾并无限令,家贫者亦可入学。


    到了月底,私塾正式开课,学生们每日晨间来此,正午下学后还能归家帮衬父母做些活计。


    楚常欢每日忙着授课,顾明鹤亦未闲着,他在东街开了一家米铺,连日来辗转奔波于眉州辖下的乡县,先后收购了数百石的稻米,偶尔也货物短缺时,还会前往蜀州、汉洲等地运粮。


    楚常欢原以为顾明鹤仍会向从前那样对他纠缠不休,可事实并非如此,他二人虽做了邻居,顾明鹤却鲜少登门,只掐着点在他巫药复发时出现,与他行几回房事,纾解药瘾。


    除此之外,再无任何逾矩。


    今天乃冬月十五,时逢私塾朔望日休沐,眉州也恰好迎来了今冬的第一场雪。


    楚常欢闲来无事,陪父亲下了几局棋,姜芜便围在暖炉旁烤栗子,熟透后尽数剥给晚晚了。


    楚常欢吩咐道:“栗子积食,少给他吃。”


    姜芜笑了笑:“最后一颗,吃完就没有了。”


    晚晚能听懂她的话,登时不满:“给!给!”


    姜芜严肃道:“你爹爹有令,不能再吃了。”


    晚晚转头爬向楚常欢,抱着他的腿站了起来,委屈道:“爹爹,给~”


    楚常欢落下一子,缓声道:“乖乖听话,让姜芜姑姑给你蒸甜糕吃。”


    晚晚紧皱眉头,生气地拍了拍他的胳膊,旋即转身,朝姜芜奔去。


    父子两人正专心对弈,却在这一刻不约而同地抬头,目光紧凝着孩子,眼里俱是错愕,就连姜芜也愣了片刻。


    ——方才还在屋内爬来爬去的孩子,竟毫无征兆地迈步行走了!


    因是初次走路,晚晚无法把控行速,短短几尺之遥,他几乎是小跑过去的,“扑通”一下扎进了姜芜的怀里。


    楚常欢难忍欣喜,试图让他再走一回,因而张开双臂道:“晚晚,快到爹爹这里来!”


    稚子似乎回过味儿来,后知后觉起了惧意,用力地摇了摇头。


    楚锦然也轻言哄道:“乖孙儿,让祖父抱一抱。”


    晚晚仍不为所动,索性缩进姜芜怀里。


    楚常欢立刻取来一袋梅肉圈儿,不及他开口诱哄,晚晚便似闻到了味儿,从姜芜怀里挣脱,展开双臂,本能地朝爹爹走去,嘴角的涎水直往外淌。


    楚常欢目不转睛地盯着孩子,唯恐他跌倒摔伤,待他靠近,便迫不及待一把抱住,激动道:“我的好孩子。”


    晚晚开口索要:“给。”


    楚常欢捻出两只梅肉圈儿递给他,宠溺地揉了揉他的脑袋:“好好好,给你。”


    姜芜欣喜道:“凤哥儿竟能走路了!老爷说得没错,让他多爬,走起路来果真稳当!”


    楚锦然不由打趣:“你以后成婚生子了,可莫要强迫孩子及早走路,一切顺意而为。”


    姜芜赧然:“奴婢没想过嫁人,伺候您和公子就足矣。”


    楚常欢道:“别说傻话。”


    姜芜顿觉无地自容,胡乱往炉中加了一瓢木炭,支吾道:“奴婢……奴婢去烧一壶热水!”


    灰溜溜跑出去后,竟许久没再回屋。


    傍晚,顾明鹤命脚夫搬来一袋面和两袋米,楚常欢立刻取了一贯钱递与他,顾明鹤无奈道:“非要如此见外吗?”


    楚常欢道:“你是做生意的,有买有卖,何来见外一说?更何况开业时已白白送了我们两袋米,怎能再让你空手而回?”


    顾明鹤道:“我不收你钱,你留我吃顿便饭、饮盅热酒如何?”


    楚常欢强势地把钱塞进他手里,道:“一码归一码,饭可以吃,但钱也得收下。”


    顾明鹤拗不过,只好暂且收了钱,旋即与他一道进到堂屋内,围炉聚饮。


    入了夜,寒风凄凄,停了几个时辰的雪又扑簌簌地下了起来。


    楚锦然这些天旧疾复发,断断续续地咳嗽,已有多日不曾沾酒,馋得厉害,此番因有顾明鹤在,便借着待客的由头贪吃了两盅,正待偷偷续杯时,被楚常欢一记眼神制止了,只得悻悻然放下酒壶,笑向顾明鹤道:“慢些吃。”


    顾明鹤忍俊不禁,口里恭敬道:“爹,这酒甚烈,我吃多了头晕,您也少吃点。”


    楚锦然叹了口气,道:“诶,好。”


    晚晚打从白日里会走路后,便开始满屋子乱跑,眼下吃饱喝足,越发来劲,提着一只竹篾蚂蚱来到顾明鹤身前,糯声道:“虫虫!”


    顾明鹤目注孩子,淡淡一笑:“给我的吗?”


    晚晚毫不吝啬地伸出手:“给!”


    楚常欢沉默地看向他二人,眼里闪过几许复杂的神色。


    顾明鹤接过那只蚂蚱,温声道:“谢谢你,晚晚。”


    楚锦然亦将此情此景纳入眼里,他观摩着儿子的脸色,旋即吩咐姜芜道:“姜芜,给顾郎君煮一盏茶。”


    不等姜芜应声,顾明鹤已接过话道:“不必了——眼下天色已晚,您早点歇息罢,我改日再来拜访。”


    话毕起身,向楚锦然拱手辞行,楚常欢一言不发地跟在他身后,将他送出屋外。


    新雪凛冽,院中的草木皆已萌白。雪片似鹅羽翩然飘飞,悄然停落在楚常欢的发梢上。


    顾明鹤随手从他发间拨下一片硕大的雪花,不过瞬刻便在指腹上消融。他望向夜空,忽而开口道:“眉州的雪远不及临潢府那般凛冽。”


    楚常欢心下一紧,却未应声。


    顾明鹤笑道:“方才晚晚给我送竹蚂蚱时,你是否一直提心吊胆,唯恐我加害于他?”


    楚常欢道:“我并无此意。”


    顾明鹤欲言又止地凝视着他,须臾又道:“快回去罢,莫要受了凉。”


    楚常欢点点头,待人离去,便关上院门,折回屋内。


    这场初雪来势汹汹,亥初时刻小院就已覆白,眼下晚晚已熟睡,姜芜和楚锦然也回屋梳洗了,楚常欢独自在堂中静坐,直到炉子里的炭火燃尽,方拿着灯台回到寝室。


    他望着趴睡在枕上的孩子,不禁想到去年的今日,晚晚尚被麻姑收养着,临潢府的雪深过脚踝,严寒刺骨,呼气成冰。


    顾明鹤恨梁誉,连同他的孩子也恨之入骨,所以当初才会不惜一切痛下杀手。彼时晚晚提着竹篾蚂蚱走向顾明鹤时,楚常欢的确有过提防之意,可他没想到顾明鹤竟会接过那只蚂蚱。


    窗外雪声簌簌,楚常欢坐在床沿,捏着晚晚伸在被褥外的手,无可奈何地叹息道:“孩子,你快些长大吧。”


    *


    正月一过,蜀地转暖,楚锦然得闲,便把屋后那块荒地锄了出来,待到惊蛰再撒些菜种,静候抽芽。


    晚晚每日跟着祖父去地里玩耍,无论晴雨天,都弄得满身泥回来,姜芜索性给他买来一把小锄头,让他玩个尽兴。


    晌午梳完豆苗,楚锦然将施肥器具放入墙角的杂物蓬内,回头对坐在泥地的孩子道:“乖孙儿,走了。”


    晚晚立刻提着竹篮从泥里爬起,迈着小腿哒哒哒跑来。


    楚锦然方才一直在清梳次等豆苗,未曾顾及孙儿,这会儿不由好奇,朝竹篮里瞥了一眼,这一看过去,登时骇了一跳:“小祖宗,你如何弄得这么多蚯蚓!”


    晚晚兴奋道:“挖的!”


    楚锦然训斥道:“快扔了!”


    “不要!”晚晚把竹篮藏在身后,警惕地望着祖父。


    楚锦然头疼不已,轻言细语道:“晚晚乖,这可是虫子,会咬人的,痛痛,快些丢了。”


    晚晚急得直跺脚,连连摇头拒绝:“不!不要!”


    稚童尚一岁过半,言辞有限,口齿也不甚伶俐,但却能简单地表达喜怒哀乐。


    见他软硬不吃,楚锦然实在无奈,妥协道:“随我回去净手。”


    午初时刻,楚常欢自私塾归来,迈进院里时,见姜芜正倚在廊柱上抱臂观望席地而坐的孩子,不由好奇,缓步走近道:“在看什么?”


    未等姜芜回答,晚晚便举着一条肥硕湿濡、不停挣动的蚯蚓向楚常欢邀功道:“爹爹,我挖的!”


    楚常欢被那粉色肉虫刺激得汗毛倒竖,下意识后退了两步:“扔掉!”


    “不久前老爷偷偷给他扔了,哭了许久,最后不得不重新挖几条来哄他开心。”姜芜悻悻地说。


    晚晚双手抓住蚯蚓,轻轻一拉,只见那粉色肉虫登时被扯得格外细长,待他松手后,肉虫又渐渐回缩,恢复至原貌。


    楚常欢顿觉恶寒,微愠道:“晚晚,你若不把这些虫子扔了,爹爹定要打烂你的屁股!”


    晚晚不复方才的欢悦,委屈地扁扁嘴,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儿。


    许是惧怕爹爹的威严,他忍痛割爱,把手里的蚯蚓抛向檐外。


    楚常欢道:“还有竹筐里的。”


    晚晚慢条斯理地把竹筐提在手里,颇为不舍地一股脑儿倒掉。


    姜芜在一旁乐得合不拢嘴,晚晚瞬即丢掉竹筐,哭喊着跑向楚锦然的房间:“爷爷!爷爷!爹爹坏!打爹爹!”


    楚常欢头疼不已,吩咐姜芜道:“去打盆水来,给他洗洗手。”


    姜芜笑道:“好。”


    楚常欢每日授课回来都要歇一觉了再用午膳,现下也不例外。他回到寝室,欲小憩片刻,可当揭开被褥那一瞬,两眼一黑,不禁失声尖叫起来。


    姜芜和楚锦然闻声赶来,问道:“怎么了?”


    楚常欢面青唇白,僵硬地转过身,目光凝向楚锦然怀里的孩子,咬牙切齿道:“楚、承、凤!”


    晚晚抱紧祖父的脖子不敢应声。


    楚锦然纵目瞧去,竟见楚常欢的被褥里藏了两条死去的蚯蚓!他也有些恼怒,压着嗓音问晚晚:“乖孙儿,你为何要吓爹爹?”


    晚晚嗫嚅道:“虫虫要睡觉。”


    楚常欢呼吸一紧,笑也不是,恼也不是。


    姜芜劝说道:“公子莫生气,奴婢给您换一床被褥。”一面说,一面抱走被褥,并将床单和棉絮也更换了。


    楚锦然劝道:“晚晚尚小,不明事理,你别苛责他。且孩童心性使然,正是天真烂漫时,若太过严厉,只会令他疏远你。”


    楚常欢心有余悸,无奈道:“爹,我并无责怪之意,只是方才着实把我吓了一跳。”


    楚锦然笑了笑:“你去我屋里睡罢,我带他去市集走走,免他闹你。”


    楚常欢道:“有劳爹了。”


    大抵是白日里挨了骂,令晚晚心生委屈,这天夜里,他缠着祖父,不肯随楚常欢回房,楚常欢亦未强求,便由着他随父亲入睡。


    四更时,楚常欢被一阵孩童的哭声惊醒,他披上外袍急匆匆赶往父亲的寝室,见父亲正抱着晚晚在屋内来回踱步,嘴里不住念叨着:“晚晚乖,不哭了不哭了。”


    楚常欢担忧道:“爹,孩子怎么了?”


    说话间,姜芜也疾步而至。


    楚锦然道:“睡得正熟时,他忽然嚎啕大哭,无论我如何哄都哄不住。”


    晚晚虽皮了些,却极为乖巧,鲜少哭闹,楚常欢忖他定是身子不适,遂从父亲怀中接过孩子,摸了摸额头,未见发热的迹象,便思量着应是肚子出了毛病,于是令姜芜斟来一杯温水哄晚晚饮下。


    然而孩子难受,不愿饮水,楚常欢无计可施,当机立断道:“去医馆。”


    楚锦然皱眉道:“我随你同去。”


    姜芜道:“老爷您安心在家歇着,我陪公子便好。”


    楚常欢抱着孩子快步离去,姜芜提着灯笼紧随其后,主仆二人甫一走出小院,便闻得隔壁的院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了,紧接着有人问道:“欢欢,你们去哪儿?”


    楚常欢一面疾行一面应道:“晚晚病了,我带他去看大夫。”


    顾明鹤未作迟疑,立刻跟了上去。


    第97章


    本朝早在崇宁年间便已取缔了宵禁制, 诸如东京汴梁、西京洛阳、南京应天府、北京大名府等,夜市并阗,至于通晓。


    但眉州地处西南, 不及四京富庶, 亥正时分街市上便已空荡荡人迹杳。


    楚常欢抱着孩子跑了几家医馆,俱都闭门不开,无人回应,他怀里的孩子面色泛青,哭声渐弱,病蔫蔫地趴在肩头,口里流着涎水。


    姜芜眼里蓄着泪,又急又恼:“这群人整日自诩‘华佗再世’、‘杏林春手’, 此时竟都不肯施以援手!”


    顾明鹤道:“清水巷还有一家医馆,我与那大夫有几分交情, 兴许能试一试——欢欢,把孩子给我, 我走得快,先带他去瞧瞧。”


    楚常欢没有迟疑,立马将晚晚递给他,顾明鹤抱着孩子, 足下生风, 眨眼就已消失在街角。


    姜芜道:“公子, 我们也跟上罢。”


    楚常欢点点头,忧心忡忡跟了去, 至清水巷时,便见那家名为“平安堂”的医馆灯烛正明,想来大夫应了顾明鹤的请求, 半夜三更起床为孩子诊病。


    主仆两人快步迈进,甫一入内,就闻到一股子酸腐臭,楚常欢纵目一瞧,竟是晚晚拉了肚子!沾染秽物的裤子已被顾明鹤脱下,此刻正用他自己的外袍裹住了孩子的身躯。


    大夫捏着晚晚的下颌,迫使他张开嘴,借由灯影观察了舌苔,并不顾脏污,俯身凑近,嗅了嗅孩子身上残余的污秽味道。


    楚常欢不禁相问:“大夫,吾儿是何病症?”


    那须发半白的大夫道:“令郎乃食伤脾胃,洞泻作矣,需服用七味白术散。然观他此状,大抵还要再泻几回,泻久则脾虚,近日饮食切忌油腻,将粳米炒焦后煮水,多取米汤喂之。”


    楚常欢注视着孩子虚弱苍白的脸,心里犹如刀子在割,口里恭声道:“大夫交代之事,晚生定当谨记,有劳您了。”


    取了药,几人便带着孩子回家了,姜芜立刻去厨房烧了一盆热水为晚晚清洗身子,楚常欢把药倒入碗里,调了一勺蔗浆盖去苦味儿,哄着孩子慢慢吃下。


    楚锦然如坐针毡,蹙眉道:“怎样,可有好转?”


    顾明鹤道:“爹,您别急,孩子刚服了药,需等一等方可起效。”


    楚锦然道:“我也是忧心过度,缺乏思量了。”


    晚晚吃了药,依旧软趴趴地挂在楚常欢身上,不哭亦不闹,只断断续续喊着“爹爹”。


    楚常欢听得这般虚弱的声音,不由收紧双臂,回应道:“爹爹在,爹爹在呢。”


    姜芜道:“好端端的,怎就食伤了呢?莫非是傍晚的菜没有洗净,凤哥儿吃了闹肚子?可我每次都用泉水反复冲洗,从未有过纰漏……”


    楚常欢忙道:“你莫要自责,此事与你无关,孩子顽皮,日日在地里摸爬滚打,难免误食脏物。”


    姜芜眼眶湿润,便道:“奴婢去煮点米汤。”


    楚常欢看向身旁的男人,道:“明鹤,眼下时候尚早,你回去歇息罢。”


    顾明鹤应道:“我留下来再瞧一瞧。”转而又对楚锦然道,“爹,您快回屋去睡觉,有我在,您放心便是。”


    晚晚面色仍显苍白,精神萎靡不振,楚锦然哪里放心得下?奈何他身子骨大不如前,楚常欢亦从旁相劝,他不得不回屋躺下,免教后辈分神,再来担忧他。


    不知不觉间,晚晚趴在楚常欢怀里睡了过去,楚常欢如释重负,欲将晚晚送回寝室,却在起身时惊醒了孩子,登时又哭闹起来。


    下一瞬,只听“噗噗”几声闷响,晚晚竟又洞泻了。


    顾明鹤立刻折去厨房,从姜芜熬米汤的灶头上倒了半盆热水端入堂中,不等楚常欢开口,他已褪去孩子的污裤,将巾帕沾水,仔仔细细地擦洗殆尽。


    如此泻了一通,晚晚似又好受了些,蜷缩在爹爹怀里,微微喘息着。


    见楚常欢神情焦急,顾明鹤宽慰道:“别担心,他服了药,很快就没事了。”


    未几,姜芜盛来一碗热腾腾的米汤,柔声道:“晚晚,喝点姑姑煮的米汤水好不好?”


    晚晚揪住楚常欢的衣襟,摇了摇头。


    顾明鹤道:“他眼下不舒坦,莫要强迫。”


    应是腹痛难忍,晚晚再度不安地哭闹起来,很快又排泄了一回,面容也愈发苍白,楚常欢心急如焚,颤声道:“为何吃了药还不见好转?”


    顾明鹤也拧起了眉,一时竟不知如何应答。


    晚晚嘶声哭喊,哭声足以将楚常欢的心击碎,姜芜在一旁干着急,碗里的米汤早已凉透,她不得不跑去厨房,又重舀了一碗温热的,这回晚晚终于吃了几勺,渐渐又睡了过去。


    折腾良久,天光已然大亮,顾明鹤劝道:“欢欢,你陪孩子睡会儿吧。”


    楚常欢心力交瘁,担心起身再次惊醒孩子,索性在堂内的竹椅上躺定,合眼小憩。


    顾明鹤守在一旁,静静瞧着他们父子,待辰时过半,厨娘烧好早饭之后,方叫醒楚常欢用膳。


    晚晚的气色依然未见好转,楚锦然遂给小孙儿喂了药,孰料晚晚刚服下不久便悉数呕吐出来,连片刻前吃下肚的清粥也吐尽了,小脸儿憋得青紫,痛苦得放声大哭。


    不过须臾,又泻了一通。


    楚常欢被他吓得不轻,当即抱着晚晚前往附近的医馆寻医,大夫问诊后,亦说此子是食伤致泻,吃附子理中丸可得缓解。


    至正午,晚晚的腹泻愈发严重,排泄物中已可见血迹,楚常欢再难维持冷静,又去到医馆,央求大夫救他儿子的性命。


    大夫闻及孩子便中带血一事后面色骤变,急道:“利下如鹅鸭血……令郎之症,或、或为赤痢。”


    “赤痢?”楚常欢愣了愣,眼中忽然露出惊骇之色。


    顾明鹤蹙眉,不由想起了前朝鲁王之子,三岁患痢,七日而卒。


    楚常欢瞬即跪了下来,哽咽道:“吾儿命悬丝发,叩请大夫施以圣手!”


    那鬓发皆白的大夫立马把他搀扶起来,劝道:“郎君求我也没用,这赤痢乃恶疾,纵是眉州城内所有大夫穷其所学也无能为力。令郎赤痢已至利血,甚危矣。”


    大夫所言,如惊霆雷啸,劈在楚常欢的头顶,教他手脚冰凉,气息汹涌。


    顾明鹤沉声道:“医者仁心,你岂能见死不救!”


    大夫无奈道:“非老朽不救,实乃能力所及,无力回天呐……不过成都有位武姓大夫,倒是精小方脉,善疗童儒痼疾,两位若是——”


    大夫话音未落,楚常欢便抱着孩子迅速起身,头也不回地冲出医馆了。


    顾明鹤料定他要带晚晚赶往成都寻访那位姓武的大夫,便向眼前这位大夫探听到武姓大夫的居所,临了医馆大夫叮嘱他道:“小公子洞泻过久,易致津液枯竭,在找到武大夫前需煮些粟米汤,加微末井盐昼夜频饮,可保半条性命。”


    顾明鹤拱手道:“有劳先生告知。”


    他利用嘉义侯的身份从驿站雇来一辆轻车,一并煮了半壶粟米水,即刻载着楚常欢父子往成都疾驰而去。


    眉州与成都府相距一百三十余里,若用民用马车日夜兼程地赶路,也需耗时整整两天,如今乘驿站轻车,最迟明日申时便可抵达。


    他们沿岷江西岸官道而行,至彭山驿时天已黑尽,楚常欢救子心切,不肯滞留,顾明鹤便在驿馆更换了马匹,并续了一壶粟米水傍身,继续赶路。


    晚晚的腹泻时断时续,原本白白胖胖的稚儿仅这一日就已拉脱相了,气息奄奄,如悬一线。楚常欢每隔半炷香便要喂他两勺盐粟米水,未有丝毫懈怠。


    顾明鹤驾着马车一路疾驰,翌日寅时赶至双流驿歇脚。


    自眉州至此已不眠不休行了七个时辰,顾明鹤担心楚常欢身子吃不消,温声劝道:“欢欢,此地距成都府仅四十余里,今日正午便可赶到,车内有干粮,就着水,可充饥果腹,吃饱后再浅浅睡一觉罢,晚晚不会有事的。”


    楚常欢这一路眼泪不断,双目早已哭得红肿,他搂紧昏睡的孩子,摇头道:“我吃不下。你驾了许久的车,歇一歇再走。”


    顾明鹤含笑道:“我不累。”


    待换完马,顾明鹤驾着马车再度出发,其间楚常欢困乏难抑,不知在何时睡了过去,浑浑噩噩间,似是被梦魇缠身,朦胧雾霭中,梁誉的身影若隐若现,不断呼唤他和孩子的名字。


    “常欢,常欢……”


    “常欢,你要照顾好我们的孩子,将他抚养长大。”


    “晚晚乖巧,日后定会孝顺于你。”


    楚常欢紧皱着眉,身子竟动弹不得。


    遽然,一滴泪从眼角滑落,他张了张嘴,泣声道:“靖岩,你回来……”


    马蹄得得,却掩不住这细微的哭声,顾明鹤心底泛出一股子难以言表的情绪,他咬了咬牙,紧握缰绳,用力扬鞭:“驾!”


    良久,楚常欢惊醒过来,他顾不得回忆梦里之人,本能地揭开水壶,倾倒出粟米水,唤醒晚晚,喂他服下。


    然而无论楚常欢如何呼喊,晚晚都没有睁开眼,他惊愕地发现晚晚的额头烫如熟铁,面颊潮红,呼吸薄弱,俨然是垂危之兆!


    “明鹤!”楚常欢一把掀开幄幔,嘶声道,“晚晚他……”


    顾明鹤勒停马车,钻入车厢,探了探晚晚的脖子,旋即掰开那双烧得血红的嘴唇,俯身渡了一口气。


    如此反复三次,昏迷的孩子挪动手指,总算虚弱地哭了一声。


    顾明鹤道:“就快到成都了,你多喂他喝点水,我继续驾车。”


    驿馆轻车行速极快,顾明鹤不眠不休赶了十一个时辰的路,终于在正午抵达成都。


    他循着眉州那位大夫的指引来到武大夫府上,适逢武大夫应好友相邀出门赴宴,顾明鹤将人拦住,从袖中掏出一沓银票塞进武大夫手里,求他无论如何也要救下车内孩子的性命,武大夫拿着沉甸甸的一沓银票,叹了叹气,招呼道:“随我进屋来。”


    楚常欢抱着昏睡不醒的孩子跳下马车,顾明鹤立刻从他手里接过晚晚,道:“我先带孩子进去,你把粟米水取来,再喂他喝一点。”


    楚常欢点头道:“好。”


    武大夫将他们带入厢房,令孩子躺在榻上,旋即取来针灸袋,对顾明鹤道:“解开他的衣裤。”


    顾明鹤纳罕道:“您不问病症、不诊脉象便要施针,是否太过草率?”


    武大夫轻嗤一声:“既然千里迢迢来找我,因何又加以质疑?”


    不等顾明鹤开口,楚常欢就已解开晚晚的衣裤,央求道:“劳先生圣手,救吾儿性命。”


    武大夫冷哼一声,这才在榻前坐定,取穴天枢、上巨虚、合谷,半晌又道:“老夫已有多年不曾行医,家中未备药材,我且说几味,你二人速去药房捡来。”


    顾明鹤道:“但请先生吩咐。”


    武大夫一面施针,一面道:“葛根四钱、黄连一钱、甘草五分、黄岑一钱半、钩藤八分、蝉蜕五分,此为葛根岑连汤。以水八升,先煎煮葛根,待水减下二升,再放其余药材,煮取二升,分温服饮。”


    顾明鹤一一记下,至药房捡药,回府后向厨子借了炉壶,依武大夫所言煎煮药材。


    这厢武大夫施针毕,晚晚悄然转醒,楚常欢欣喜万分,立刻喂他吃下半盅粟米水,缓和了片刻,晚晚不禁啼哭起来。


    武大夫端详着孩子,捋髯道:“有力气哭,好事,好事啊。”


    楚常欢喜忧掺半,轻轻拍抚孩子的背脊。


    煎药极为耗时,顾明鹤在厨房待了足足一个时辰方将药水煮好,他盛一碗端来厢房,又找武夫人取些了蔗浆,搅入药汁里和匀,哄孩子道:“晚晚,吃糖水了——”


    药汁虽甜,可气味难闻,晚晚早已扭过头,哭闹着不肯吃药。


    楚常欢道:“乖孩子,你吃了糖水,爹爹就给你抓虫虫好不好?”


    晚晚有所动摇,纵目瞥向药碗。


    顾明鹤立刻舀了少许,放至嘴边佯装嘬饮:“阿叔尝过了,很甜。”


    晚晚道:“虫虫。”


    顾明鹤道:“你乖乖吃完糖水,阿叔立马为你抓来。”


    晚晚总算妥协,不情不愿地吃了药。


    楚常欢替孩子擦去嘴角的药汁,倏地察觉到膝上略有些湿热,不由低头一瞧,便见水碧色的衣料上溅了几滴血,他蓦地抬眼,顿时怔住:“明鹤,你怎么了?!”


    顾明鹤脑袋嗡鸣,仿佛没听清他的话,问道:“你说什么?”


    话犹未落,已然感知到鼻腔内有热流淌下,顾明鹤抬手摸向鼻端,竟摸了一手的血。


    第98章


    那一瞬, 楚常欢只觉得心口绞痛,眼底盈满了慌乱。


    他用绢帕去揩顾明鹤鼻下的血,整条手臂都在剧烈颤抖。


    顾明鹤握住他发凉的手, 笑了笑, 宽慰道:“我没事,别担心。”


    楚常欢睫羽颤动,抖落了几滴泪。他抽出被男人握住的手,立刻跑出屋外,唤了武大夫前来。


    武大夫为顾明鹤诊脉,面色沉凝道:“郎君此前可曾受过内伤?”


    楚常欢道:“他去年被羽箭射伤,肺腑受损,落了点病根。”


    武大夫道:“此番你二人从眉州赶来, 昼夜不停,令他脏腑元气亏损, 牵动旧伤,致血府淤塞。需温阳益气、养血安神。”


    随后又为顾明鹤取穴内关、膻中、厥阴俞、神门等, 疏经通络,逐瘀宁心。


    待针灸毕,武大夫又叮嘱道:“‘七情’为人之根本,尤以‘忧思’为最, 郎君情志过极, 于脏腑不利。老夫虽不知郎君因何忧思, 但恕老夫多嘴,有些事, 该放下的就得放下。”


    楚常欢愣了愣,眼底闪过几许复杂的神色。


    顾明鹤笑道:“先生之言,晚辈定当谨记。”


    武大夫瞧他一副左耳进右耳出的模样, 摇摇头,轻哼一声便离去了。


    晚晚服药后昏昏欲睡,楚常欢将他哄睡,轻放在榻上,旋即对顾明鹤道:“你已经一天一夜未合过眼了,现下又牵动旧伤,快去歇息罢。”


    顾明鹤道:“不妨事,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


    楚常欢一想起他方才的模样便有些后怕,不由抓住他的手,焦急道:“明鹤,莫再倔了,你去睡一觉好不好,当我求你了。”


    顾明鹤反握住他,挤进指缝,紧紧相扣,却是一言不发。


    楚常欢挣脱未果,低语道:“放开。”


    “我不会再放手了。”顾明鹤道,“从前是我糊涂,对不起你,也对不起这个孩子,今日种种,亦是我咎由自取,纵我就此死去,也算偿还了对你们父子的亏欠。”


    楚常欢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眼眶逐渐泛红:“迹若鸿泥,今非昨是。离弦已断,岂续鸾胶。”


    “雪泥映鸿爪,鸾胶续凤丝,焉是无情?”顾明鹤不甘心道,“因为梁誉死了,你忘不掉他,所以不肯接受我,是也不是?”


    楚常欢垂眸不语。


    顾明鹤又道:“倘若当初死在兰州的是我,你是否也会像如今这般对待梁誉?”


    楚常欢的泪水悄然溢出,对他的问话避而不答:“大夫说你情志过极,伤脾伤肺,如果继续——”


    “我所思所忧皆是为你,大夫让我放下,谈何容易?”顾明鹤截断他的话,绷紧下颌,强压心底的苦痛,缓声道,“欢欢,畴昔深恩岂复求,但祈户牖莫长扃。”


    既然求不得往日的恩爱,惟愿他莫再将自己拒之门外。


    楚常欢心内百味杂陈,良久方开口道:“你且休憩养神,其他的事,日后再议。”


    他既如此说,便是做了退让,顾明鹤没有步步相逼,含笑答应着:“好,我去睡觉。”


    晚晚在成都服了两日的药,赤痢大为好转,待到第三日晨间,顾明鹤与楚常欢就辞别武大夫返回眉州了。


    自这之后,顾明鹤来往楚家越发频繁了些,他和楚常欢虽未断钗再合,但楚锦然明显感觉到两人之间的关系不复此前那般疏离,顾明鹤待晚晚也愈加慈爱。


    时值端午,学堂休沐,岷江码头龙舟竞渡,热闹非凡。


    晌午,顾明鹤带上楚常欢父子前往渡口观赛,他挑了家酒楼,寻一间临江的雅室一面吃茶一面观赏赛龙舟,只见每条龙舟上各有二十名膀大腰圆的赛手,在夹岸的欢喝声中卖力划桨。


    赏完龙舟赛,他二人踱至闹市给晚晚买了一串乳糖狮子和一包焦响糖,因日头实在毒辣,楚常欢不愿在外滞留,便及早归家了。


    端午时节,理当聚饮,顾明鹤吩咐厨子备了几味佳肴,傍晚时将楚锦然等人请来用饭。


    每逢年节,楚常欢都不忘为梁誉烧纸钱,眼下因在顾明鹤家中,他不便作为,于是思量着回去后再烧也不迟,孰料顾明鹤竟取来了香烛纸钱,道:“去院里烧给他罢。”


    楚常欢愣了愣,旋即接过:“谢谢。”


    顾明鹤没有随他同去,转而折向东面的仓储间,取出一坛窖藏女儿红,添了些雄黄粉,摆上桌案,为楚锦然斟了满满一杯。


    待楚常欢烧完纸钱,众人适才举杯同饮,拾箸用膳。


    楚锦然今日得了楚常欢的默许,多饮了半盅酒,饭毕已是戌正,心头甚畅快,离去时嘴里不断哼唱着曲儿,眉宇间皆是喜色。


    姜芜不禁掩嘴一笑:“公子平素管得严,老爷今日难得多吃了几口酒,欢喜着呢。”


    楚常欢道:“他若身子硬朗,我又何至于约束他?”


    姜芜敛了笑,未再接话。


    楚锦然已走出院门,回头见他们仍在檐下续话,便向晚晚招手:“乖孙儿,回家咯。”


    晚晚飞快跑了过去,姜芜也紧随其后,口里道:“哎哟,慢点!”


    楚常欢道:“明鹤,我也走了。”


    可他还未来得及迈步,就被顾明鹤扣住了手腕,晚晚回头道:“爹爹,回家!”


    楚锦然目注两人,循着灯影瞧见了一双拉扯不清的手,忙捂住晚晚的双眼,俯身把他抱在怀里,道:“乖孙子,今晚和祖父一起睡罢。”


    祖孙离去,院中登时沉静下来,楚常欢试图挣脱手,却被身旁的男人拉回屋内了,他纳罕道:“明鹤,你要做什么?”


    顾明鹤反手关上房门,不由分说地将他打横抱起,快步走进寝室:“我要做什么,你会不知道吗?”


    楚常欢顿时明白了他的意图,借着酒气,面上逐渐浮出一缕红云。


    顾明鹤把他轻轻放在被褥里,瞬即欺身压下,一手抚在他颈侧,一手缓弄眉梢,温声唤道:“娘子。”


    他在床上惯爱这样称呼楚常欢,楚常欢纠正未果,便由他这般叫着。


    但今晚,顾明鹤显然是想要得到他的回应,追问道:“为何不应?”


    楚常欢侧开视线,道:“我不是你娘子。”


    “没关系,”顾明鹤忽而一笑,低头咬了咬他的唇尖,“不管你是谁的娘子,今晚都将为我所有。”


    楚常欢耳根一热,赧然斥道:“顾明鹤,你太——”


    “无耻”二字被顾明鹤堵在了喉中,没能如愿地说出口,细碎的吻宛若狂雨骤落,将他碾得气息不畅、心跳如雷。


    楚常欢因他的话微愠,却没有推拒,反而抬起手臂,顺从地抱紧了男人。


    那双温软的唇被顾明鹤摩得红艳胜血,眼底也盛满了水雾,盈盈而望,含情脉脉,教顾明鹤看得心潮澎湃,额间蓦地浮出几条骇人的青筋。


    他解下楚常欢的束腰,将它折作两指见宽的布条,绑缚在那双魅惑人心的眼睛上,旋即握住楚常欢的手,贪婪地舔,舐他的指尖。


    楚常欢本能地轻吟,但很快便咬住了嘴唇,羞窘难抑。


    “欢欢,不要害羞,我想听你的声音。”顾明鹤除去那些碍人事的裳布,附在他耳畔轻言细语地哄,“——像从前那样,肆意地叫、畅快地叫。”


    楚常欢连连摇头:“我不要。”


    “为何?”顾明鹤手中忽然多了一盒脂膏,他剜出一块,一面涂,一面拓,嘴里仍在揶揄,“差点忘了,你不是我娘子,今夜与我在此通煎,合该隐秘些。”


    话音落,顾明鹤只觉指节发痛,好容易撑了寸许见宽的嘴儿骤然回缩,将他死命咬住。


    而那立仰之物,也在瞬刻间卟了一口甜蜜。


    顾明鹤笑问道:“这么喜欢?”


    “你坏死了!”楚常欢生气地踹在他的胸口,这一点微末力道俨然似烹火的烈油,几欲令顾明鹤失控。


    他握住那只柔腻的脚腕子,视线凝在那串金色的脚链上,短促地沉默了片刻。


    这串脚链是梁誉留下的。楚常欢每回战栗时,脚链便晃个不停,垂悬的金铃儿还会叮零零地响。


    顾明鹤不止一次想要摘下它,他不想楚常欢身上留下半点与梁誉有关的物什,他会为此嫉妒、疯怔。


    但梁誉已经死了,他如今是楚常欢唯一的男人,理当大度。


    须臾,顾明鹤回过神来,隔着布吻了吻楚常欢的眸子,一并将自己沉进其内。


    “呜……”楚常欢下意识呜咽了一声,十指扣在男人的肩头,“明鹤,你、你……”


    “慢些”二字,生生卡在咽喉了。


    顾明鹤的一条手臂从他膝弯穿过,将之捞挂在自己的臂膀上,并不顾他的乞求,豁然大动。


    楚常欢尚未彻底适缓,便被这突如其来的冲袭振得失了声,他惊慌失措地拍打着顾明鹤,兀自张着嘴,大口喘气。


    顾明鹤一贯疼惜他,偏偏在此事上凶戾也极,楚常欢断断续续地咽泣,他却浑然不理,仍自逞恶。


    灯烛明灭摇曳,映出两具交错的人影。


    更漏缓逝,榻间的被褥不知在何时变得湿漉漉的,尽是楚常欢失魂时所遗。


    顾明鹤恐他被浸凉,便把人抱了起来,托着他走至妆桌旁,令他撑在镜前,复又从后埋将入内。


    楚常欢失声尖叫,旋即止声,顾明鹤低头吻在他的后颈:“继续,我想听。”


    楚常欢不想遂他的愿,奈何这人野蛮如斯,发了疯地欺负他,迫他哭泣喊叫。


    镜子里的两个人俱在此时抛却了廉耻,荒唐地做夫妻。


    雪肤之上,满覆红梅。


    正这时,楚常欢倏地抬头,喉间发出一缕闷沉的低噎。


    顾明鹤若有所觉,立刻将他紧握,以指腹相堵。


    未能如愿纾解,楚常欢痛苦地摇了摇头,央求道:“明鹤,松手!”


    顾明鹤用另一只手扯掉蒙他眼的束腰,掐着他的下颌,迫使他望向棱花镜里:“欢欢,你看——”


    楚常欢盯着镜中的自己,以及与他紧紧相贴的顾明鹤,羞迫地闭了眼:“明鹤,别这样……”


    “你很美,睁眼瞧瞧看。”顾明鹤附耳道,“你若睁眼,唤我一声夫君,我便如你所愿。”


    楚常欢已忍至极限,当即睁了眼道,一迭声:“夫君,好夫君,快快松开罢。”


    在他挪开指腹的一瞬,楚常欢便弄,


    脏


    了镜中的自己,雪白一滩,淅沥沥地自镜面淌落。


    恍惚间,四周寂静如斯,唯余两人的呼吸此起彼伏。


    少顷,楚常欢虚弱地倒在顾明鹤怀里,连指头亦在颤麻。


    顾明鹤奖赏般亲吻他的耳珠,轻笑道:“欢欢真乖。”


    楚常欢已无力去恼他,待他出来后便决意去梳洗,哪知还未动身,顾明鹤竟令他伏在案上,正疑惑时,一抹冰凉已然袭来。


    “唔。”


    清晰的棱纹、浑圆的巨首、硕长的身躯,与顾明鹤方才那逞恶之物别无二致。


    楚常欢不禁回头,便见顾明鹤正徐徐推着一柄玉雕的势,把他伺候得十分饱足。


    看清那玉的瞬间,楚常欢立时面红耳赤:“此物怎会在你这儿?”


    当初离开汴京时,为防同心草复发,他便携了一柄解药瘾的触器,直到顾明鹤来到眉州,那柄触器就逐渐失去了它的用途。


    时日一久,近乎遗忘,早不知置于何处了,没想到今晚竟出现在此处。


    待整柄玉都没入,顾明鹤方抬头道:“美玉养人,欢欢,你这儿娇得很,需用玉温养。”


    楚常欢又气又恼,偏偏骨酥力软,反抗不得,只能好言相求:“明鹤,我不要用玉温养,你、你将它拿走。”


    顾明鹤的掌心贴在那两瓣之上,拢指一握,抓了满手的丰,腴,问道:“不用玉,用什么?”


    玉是死物,远不及那热腾腾的狼犺势儿令人畅快。楚常欢当即转身,扑向男人,讨好似的亲吻他的下颌角:“用你的,明鹤,我要你的。”


    第99章


    庆元九年小暑日, 贵妃诞元嗣,帝心甚悦,大赦天下, 缮免次年钱粮十分之三。


    时隔两年, 顾明鹤在眉州已开了三家米行,每年上缴之赋税足有一千余贯,而今这道减赋令一发,次年便可省下不少钱来。他手握官府文书来到楚家,甫一进屋,便抱着楚常欢兴奋地转了几圈。


    “我头晕,快些放我下来。”楚常欢紧紧扣住他的肩,继而问道, “何事如此欢喜?”


    顾明鹤将文书递与他看,楚常欢阅毕, 道:“这位贵妃可是寇相的女儿?”


    顾明鹤道:“不错,正是寇樾的嫡亲妹妹。”


    楚常欢道:“陛下仁德, 心系百姓,乃万民之福。”


    顾明鹤笑道:“今日的晚饭由我来烧,家里整好还有一坛未启封的银瓶酒,我让姜芜取来, 爹定会喜欢的。”


    楚常欢睨他一眼, 嗔怪道:“明知爹身子骨欠佳, 你又给他灌酒。”


    “小酌,小酌。”顾明鹤捏了捏他的面颊, 温声道,“爹的身子我当然清楚,但你把他管得太严了, 哪能滴酒不沾呢?”


    楚常欢轻哼一声,道:“我去瞧瞧晚晚的字练得如何了。”


    顾明鹤笑盈盈地前往厨房,将晚膳所需食材一一备妥,待到酉时便可用饭。


    院里的桂树苍翠葱茏,硕大的树冠似一朵遮阴蓬,可拂黄暑热气。


    姜芜把饭桌置于树下,待菜肴上齐,便从井水里捞出冰镇已久的银瓶酒,启封后斟入众人杯中,酒香顿时盈满了小院。


    今日桌上这几碟时蔬小炒皆取材于楚锦然的菜园,煞是鲜美,他为此而自得,一面饮酒,一面与顾明鹤谈及米行赋税之事,楚常欢给晚晚添了几片蔬菜,令他务必食尽。


    晚晚不情不愿地吃完蔬菜,转而看向顾明鹤,问道:“阿叔,你今晚要回去吗?”


    顾明鹤笑道:“你想阿叔留下来?”


    晚晚点头如捣蒜:“当然!我好久没和阿叔一起睡了!”


    顾明鹤偷偷觑了楚常欢一眼,道:“要不改日罢,改日阿叔再来陪你。”


    “我不,我不嘛!”晚晚放下竹著,抓住楚常欢的袖角撒娇,“爹爹,你快叫阿叔留下来陪我!”


    楚常欢道:“腿在你阿叔身上,我如何做得了主?”


    晚晚似乎没有听懂他的话,黑晶石般的眸子困惑地眨了两下,转而望向顾明鹤。


    顾明鹤含笑揉了揉他的脑袋:“你爹爹答应了。”


    晚晚立时绽露笑颜,一口气将碗里的饭刨了个干干净净。


    入夜后,顾明鹤带着晚晚去浴房洗沐,楚常欢将床褥换新,叔侄两人归来时,他正在拨剪烛芯。


    晚晚光溜溜地爬上床榻,钻进被褥,顾明鹤又将他拉出来穿上了寝衣,旋即令他躺下,讲了一段《义犬冢》的故事,不多时,孩子便在“仁心通兽语,至孝感灵山”的话声中沉沉睡去。


    夏夜清凉,但蚊虫繁多,楚常欢点燃一碟艾绒放在床头的灯台上,旋即放下帐幔,缓缓躺下。


    顾明鹤瞬即贴了上来,楚常欢嫌他身热,忙推开了他,细语道:“你的身子好似火炉,别离我太近。”


    他的一双赤脚微微凉,与眼前这人的体温迥然不同,顾明鹤没去纠缠他,小声说道:“我也给你讲个故事吧。”


    楚常欢冷哼:“你要把我当孩子哄吗?”


    顾明鹤轻笑了一声:“并无不可。”


    楚常欢转过身微蜷着,道:“我肚子疼,你莫要闹我。”


    顾明鹤再度贴近,伸手去摸他的肚子,担忧道:“好端端的,肚子因何疼痛?”


    楚常欢淡漠道:“许是你在菜里下了毒,想谋害于我。”


    “哪有夫君谋害夫人之理?”顾明鹤揶揄一番,复又道,“疼得厉害吗?”


    楚常欢道:“隐隐作痛,却又忽略不得。”


    “可要去看诊?”


    “不妨事,躺一会儿就好。”


    小腹微痛的感觉并不好受,但楚常欢不想在夜里折腾,便径自忍着,顾明鹤遂将掌心贴在他的腹部,极轻极柔地按抚,约莫盏茶时刻方得缓和。


    听着身旁一大一小的两个人的呼吸声,楚常欢甚感倦乏,眼皮渐沉,睡了过去。


    翌日清晨,碧空万里,夏蝉在树梢枝头吱吱地鸣叫,令人闻之愉悦。


    厨娘蒸了一屉软乎乎的小笼包,并煮了一罐鲜甜的豆浆以作早膳。


    她呈一碟包子与豆浆放在桌上,笑向楚常欢道:“今日的包子依然是照着公子的口味来蒸的,您多吃些,去了学堂免得饿肚子。”


    “有劳李婶了。”楚常欢微微一笑,目光掠向空荡荡的院子,问道,“为何不见老爷和晚晚?”


    李婶用围裙擦了擦手,应道:“老爷带着凤哥儿去东街买蜜瓜了,顾郎君赶早去了米行,说今日有几车谷子要送去城外,便不陪您吃早饭了。”


    楚常欢道:“我知道了。”


    李婶回到厨房后,他立马喝了几口热乎乎的豆浆,而后拾箸,夹一只皮薄馅儿多的包子细细咀嚼。


    肉香混着油脂在嘴里漫开,这原是楚常欢最爱的食物,此刻却觉胃里一阵翻涌,腥腻的气息几欲令他作呕,遂又喝了半碗豆浆压下不适。


    近来天气炎热,委实催人胃口,他便没将此事放在心上,勉强吃了几个小笼包,转而带上书册前往私塾。


    晨间旭日洋洋,和风微漾,楚常欢穿街过巷,偶尔与相熟之人唱喏,展眼就已抵达私塾,可闻学生的嬉闹声。


    他迈上石阶,推开大门,正欲举步入内,遽然,余光瞥见一抹鬼祟的身影,他侧首瞧去,可走道尽头空无一人,并无任何可疑的人迹。


    私塾设立在一处僻静的巷子里,能令学生们专心上课。他在此处教了两年学问,从未遇到过歹人,为何今日……


    许是路过的脚夫罢——如此一想,楚常欢遂宽下心来,进入塾内,关了门。


    午时回到家中,正是暑热当头,姜芜给他切来一碟冰镇蜜瓜,赞不绝口地道:“老爷今儿买的这瓜甚是脆甜,丝毫不逊兰州的蜜瓜,公子快些尝尝罢,生津止渴,还能解暑。”


    楚常欢笑道:“怎么听着你倒像是那卖瓜之人。”


    姜芜也笑了一声:“公子尝过之后就知道我所言非虚了。”


    楚常欢浅尝一口,果然清甜,不禁吃光了整碟蜜瓜,半晌问道:“老爷又带着晚晚去溪沟里摸鱼虾了?”


    姜芜笑道:“天气热,凤哥儿在家待不住,老爷教他念完书便去溪边纳凉了——公子放心,爷孙俩都佩戴了驱虫蛇的香囊,不会有事的。”


    楚常欢渐觉困乏,便没去理会那对祖孙,起身行至寝室,在临窗的簟席上困了个觉。


    迷糊间,一条手臂粗的黑蛇从窗口幽幽爬进屋内,嘴里吐着腥红的蛇信,狰狞至极。


    楚常欢一时骇然,竟忘了呼喊,直到那条黑蛇沿着美人榻蜿蜒而上,缠住他的身子,方惊恐地喊道:“明鹤,救我!”


    只这一声,便教他清醒过来。


    睁眼一瞧,四周静谧也极,窗外的天空浮有彤云,俨然已是黄昏。


    原来是梦。


    他惊魂未定地坐起身,虚掩的房门被人推开,姜芜面色焦急地走将进来,问道:“公子怎么了?”


    楚常欢道:“做了个噩梦,不打紧的。”


    姜芜道:“没事就好,公子这一觉睡得太久,想来是晌午授课累着了罢。”


    楚常欢道:“老爷和晚晚回来了?”


    姜芜笑道:“早回了,都在院里等公子醒来用饭呢。”


    因天热之故,晚膳偏素,桌上唯一的荤菜便是那道鲫鱼豆腐汤。姜芜说,这几条小鲫鱼是老爷从溪水深处钓来的,可楚常欢却觉得太腥,没有品尝,只吃了半碗酱菜稀饭果腹。


    楚锦然道:“阿欢,李婶已将鲫鱼肉渣和刺都滤尽了,吃着并不麻烦,连晚晚也喜欢哩。”


    这些鱼是他辛辛苦苦钓来的,楚常欢不想拂了父亲的好意,便舀了半碗,勉强饮尽。须臾,他问道:“明鹤今日怎的不来吃晚饭?”


    楚锦然道:“他申时来过,见你在睡觉,便没打搅,说是晚上应了刘员外之邀赴宴,叫我们莫要等他。”


    刘员外是眉州城数一数二的大地主,每年庄上所收粮食有七成都卖给了顾明鹤,顾明鹤与他利合而交,有通财之谊,应邀赴宴实乃情理之中的事。


    楚常欢点点头:“晓得了。”


    这天夜里,晚晚洗完澡便要爹爹哄他入睡,楚常欢与他躺下,轻声哼着童谣:“月牙船,摇啊摇,三更载梦过银河桥,桥头星童眨眼睛——‘借问梦郎何处停?’船尾风,轻轻答……’”


    语声未落,他竟已合眼入眠,晚晚久久没听见动静,便趴在枕上,唤道:“爹爹,爹爹。”


    楚常欢含糊应了一声:“嗯……”


    晚晚静默半晌,复又躺下,拍了拍自己的肚子,唱了几句不成调的歌谣,渐渐把自己哄睡了。


    四更时分,楚常欢察觉到顾明鹤回来了,满身酒气地在他颈侧拱来拱去,无奈楚常欢太过困乏,实在睁不开眼来斥他,便由着他胡作非为,次日醒来一瞧,雪肤上竟爬满了玫痕,那两粒熟果尤其可怜,宛如山樱,艳若泣血。


    楚常欢颇为惊愕,竟不知自己睡得这般沉,连顾明鹤的摧残也能忍受了去。


    而晚晚却不知何时爬至外侧,正趴在顾明鹤胸口酣然大睡,甫一瞧去,此二人倒真像是一对父子。


    楚常欢微愠,却又不忍吵醒他们,便蹑手蹑脚下了床,兀自梳洗更衣。


    眼下已是辰正,姜芜闲来无事,便着手修剪院内的花草,见他从屋内走出,遂放下铁剪,对他福身揖礼:“公子万福。”目光瞄向他身后,似是在寻找顾明鹤和晚晚的身影。


    楚常欢道:“明鹤昨晚四更方回,让他再睡片刻。”


    “哦……好。”姜芜道,“李婶包了鲜虾馄饨,我这就去给公子煮一碗。”说罢,小跑着进了厨房。


    半盏茶后,她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浓白骨汤里飘着几粒葱花,鲜香诱人。


    虾肉混着骨汤的气息扑面而来,楚常欢微微蹙眉,用调羹舀了一只馄饨,放入嘴里嚼了嚼,还未来得及下咽,便“哇”地一声呕吐出来。


    姜芜惊骇至极,待他吐完,立刻呈一杯温开水与他,并用绢子替他擦净嘴角的秽物:“公子这是怎、怎么了?”


    楚常欢难受不已,有气无力道:“把这个端走,我不想吃了。”


    姜芜道:“莫非李婶做的不合公子口味?”


    楚常欢缓和半晌,摇了摇头:“太腥了,我吃不了。时辰已到,我得去学堂了。”


    姜芜忙叫住了他:“公子迟些时候再去罢,厨房里还有清粥,我马上——”


    “我不饿。”楚常欢含笑打断他的话,“还有甜瓜吗?若是有,给我切几块罢。”


    姜芜点头道:“有,有!”


    未几,楚常欢拿着两块削了皮的甜瓜前往私塾,折入小巷时,他猛然想到了什么,面色骤变——


    自昨日晨间起,便对所有油腻荤腥之物格外敏感,夜里入睡时小腹微绞,连双-乳亦有些许痛意。


    他不禁回想起当初怀晚晚时,正是如此反应。


    这两年他和顾明鹤的确做了不少夫妻之事,却鲜少允许顾明鹤纾在内里,唯有上个月月中那一回,楚常欢失了魂儿,浑然不知天地几何,令顾明鹤有机可乘,将他灌.


    了个满满当当。


    思及此,楚常欢不由放缓脚步,脑海里一片空白。


    他茫然地折进小巷,思量着是否要去医馆瞧一瞧,正凝神细忖,忽闻身后有细微的脚步声传来,警惕之余,难免惧怕,心跳豁然加快。


    许是意识到他有所察觉,那脚步声登时减弱,不过瞬息便消弭殆尽。


    楚常欢想起昨日抵达私塾时瞥见的那抹黑影,顿觉毛骨悚然,当即加快步伐,拐入了另一道巷口。


    这时,他瞥见墙脚有一根木棍,立马将其握在手里,身子紧贴着墙面,守株待兔。


    几息后,消失的脚步声再度传来,楚常欢骇然色变,浑身冰凉。


    他已做了殊死一搏的准备,待那人一出现,毫不犹豫地挥棒抡了过去。


    然而对方身手格外敏捷,轻而易举就躲过了他的攻击,楚常欢手脚发软,木棒“当啷”落地,再无任何傍身之物。


    “王妃,是我!”


    惊慌失措时,一道熟悉的声音传入耳内,楚常欢战战兢兢地抬眼,只见来人满面歉疚,拱手道:“属下无意冒犯王妃,令王妃受了惊吓,属下罪该万死!”


    是梁安。


    楚常欢怔在当下,眼里盈满了不可思议:“梁安,怎么会……你……你……昨日跟踪我的人,是你?”


    “正是属下。”梁安道,“属下初来眉州,不知王妃在此教学生,便想着暗中保——”


    “王爷还活着,对不对?”楚常欢心口胀痛,眼眶骤然泛红,打断了他的话。


    梁安神情犯难,欲言又止。


    楚常欢哑声道:“带我去见他。”


    梁安道:“王爷……他……”


    “带我去见他!”楚常欢仍重复着方才的话。


    梁安无奈,犹豫片刻后道:“王妃请随我来。”


    他领着楚常欢走出小巷,继而沿东街前行数十丈,在一处路口左拐,进入一条青石铺就的小巷,于第七间院门前止步。


    楚常欢迫不及待地去推院门,却被梁安制止了:“王爷与从前大为不同,王妃您得……稍安神虑。”


    楚常欢拂开他的手,急切地推开院门,踏入院内。


    盛夏的晨光灿若金芒,在小院投下满地碎金。


    花木丛生的石径深处置放了一张竹编的摇椅,一名紫衣华服的男子正合眼躺在其间晒着太阳。


    而在摇椅前方,却停着一辆轮椅。


    大抵是听见了陌生的脚步声,男人甫然睁开双目,警惕地望了过来:“谁?”


    刹那间,楚常欢泪如雨下,睫羽剧烈震颤着。


    他艰难迈步,徐徐前行,泣声道:“靖岩……你终于回来了。”


    第100章


    顾明鹤昨夜喝了太多酒, 醒来已是日上三竿。


    他轻挪身躯,忽觉胸口沉甸甸的,纵目一瞧, 竟是晚晚趴在身上。他揉着孩子的后脑勺,道:“小懒虫, 起床了。”


    晚晚蠕动了几下, 小声嗫嚅着:“爹爹……”


    顾明鹤温言细语地把他哄醒,更衣梳洗后令姜芜盛一碗热粥给孩子果腹。


    姜芜问道:“郎君不吃吗?”


    顾明鹤道:“正午将至,我等欢欢回来一起用饭。”


    姜芜便不再言语, 径自去整理床褥。


    半个时辰后,楚常欢从私塾归来, 顾明鹤立刻走近, 替他擦去额角的细汗, 正欲道一声“娘子辛苦”, 忽见他眼眶微有些红肿,似是哭过一回, 担忧道:“发生何事了?莫非学生顽皮,惹你不快?”


    楚常欢摇头道:“我没事。”


    顾明鹤显然不信,可他眼下不愿详说,自是逼问不得,只能另寻时机再来套话。


    不多时, 李婶烧完了菜, 姜芜当即布好碗筷, 唤众人用膳。


    李婶从厨房端来一锅热腾腾的酸汤鱼, 道是开胃解腻,驱暑散热。姜芜立马盛一碗鱼汤递给楚常欢,道:“公子晨间没吃饭, 眼下定然饿了,先喝碗鱼汤垫垫肚,莫要伤了胃。”


    楚常欢一心想着梁誉的事,故而未将她的话听进耳朵里,连顾明鹤那句“为何不吃饭”的询问也一并忽略了去。


    片刻后,他回过神来,顾明鹤立刻将摘净刺的鱼肉夹入他的碗里,道:“多吃些肉。”


    顷刻间,鱼腥气扑了脸来,楚常欢顿觉胃里翻江倒海,难受至极。


    他忙喝下半盅温水,压下不适,开口道:“爹,明鹤,我有话对你们说。”


    楚锦然道:“何事?”


    楚常欢道:“我晨间去私塾时,遇见……遇见了……呕——”


    话犹未落,他已剧烈呕吐起来。


    楚锦然和顾明鹤都慌了神,纷纷起身绕至他身侧,问他是否无恙,晚晚也跑了过来,一面用小手轻拍他的背,一面问道:“爹爹,你怎么了?”


    楚常欢吐了一地的酸水儿,两眼直冒黑,许久说不出话。


    姜芜想起他晨间吃馄饨时也吐了一回,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不由愣在当下,讷讷道:“公子这般反应,从前在王府时也有过……”


    顾明鹤焦急问道:“是何毛病?”


    姜芜目注向楚常欢,支支吾吾道:“我……我……”


    顾明鹤心急如焚:“快说。”


    楚常欢握住顾明鹤的手,劝说道:“我没事了,吐过之后大为舒畅。先吃饭吧,晚些找个大夫瞧一瞧便知是何毛病了。”


    楚锦然大抵也想到了什么,目光瞥向楚常欢的肚子,眉梢愈拧愈紧。


    饭毕,姜芜趁众人不注意,偷偷对楚常欢道:“公子,可要换一身钗裙,像从前那样,蒙着面让大夫诊脉?倘若诊出些什么……”顿了顿,又道,“眉州不比京城,市井之人易嚼舌根,公子如今教书育人,那些闲言碎语恐于声誉不利。”


    楚常欢暗忖半晌,道:“好,那就借你的衣裙一用。”


    顾明鹤见他忽然扮作女子的模样坐在堂内,不禁疑惑:“欢欢,这是做甚?”


    楚常欢戴上面帘道:“忽然想穿钗裙了——你不喜欢?”


    “喜欢,自然喜欢。”可顾明鹤总觉得他有事隐瞒自己,便问道,“你方才在席上言,今日晨间前往私塾时遇见了……遇见了谁?”


    闻及此,楚常欢适才想起自己原想将梁誉还活着的消息告诉众人,奈何呕吐一番后,便把此事抛诸脑后了,于是对他道:“我遇见了梁安。”


    顾明鹤遽然一怔,眼里闪过几许复杂的情绪。


    须臾,他又问:“除了梁安,还有谁?”


    楚常欢垂眸,沉默以对。


    顾明鹤心口一凛,道:“他……还活着?”


    楚常欢点了点头。


    顾明鹤说不清此刻究竟是何种心情,他一错不错地盯着眼前之人,渐渐绷紧了下颌。


    几息后,他笑了笑:“梁誉真是不厚道,明明还活着,却躲了你这么久,害你为他伤心了两三年。”


    楚常欢又情不自禁地想起了那个既欢喜见到他、又害怕与他重逢的男人。


    原本重权在握、玉树临风的梁王殿下,因夏军军营的硫磺爆炸,导致双腿残废,终年以轮椅代步。


    梁安说,当初他找到王爷已是两个月之后的事了,彼时梁誉除双腿之外,脑袋也受了重伤,将过往的一切都忘得干干净净,甚至连自己姓甚名谁也无从知晓。


    直到一年后,方慢慢回忆起从前的人与事。


    却已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世人皆知梁王在兰州之战殉了国,不会有人相信他还活着,且他已然残废,于朝廷无用,便打消了回汴京的念头,决意留在兰州度过余生,止书信一封与圣上及太后,道平安,述无恙。


    唯一放心不下的,就只有楚常欢和晚晚了。


    可转念一想,有顾明鹤在,他们父子定会过得很好。


    但梁誉日熬夜熬,最终还是抵不过相思之疾,故而辗转来到了眉州……


    思绪渐深,楚常欢忍不住落了泪。顾明鹤心绪复杂,正欲开口,姜芜已领了个大夫迈进小院,朝这边走来。


    楚常欢当即拭去泪珠,理了理鬓发,端坐案前。


    大夫步入堂屋,对两人拱手道:“见过郎君,见过夫人。”


    顾明鹤亦起身回礼:“拙荆今日突感不适,有劳大夫替他瞧一瞧。”


    大夫从旁坐定,道:“你家婢子已向我说明了尊夫人的情况,还请夫人将右手置于脉枕之上,且待老夫为夫人候脉。”


    顾明鹤一声不响地站在楚常欢身侧,心内仍在思索着梁誉的事,忽闻大夫开口道:“恭喜郎君,尊夫人有喜了!”


    顾明鹤倏地回神,面上挂满了不可置信:“什、什么?”


    大夫拱手,笑盈盈道:“尊夫人有喜了。”


    楚常欢和姜芜对这个结果似乎并不意外,倒是顾明鹤欣喜若狂,猛然抱住楚常欢,贴在他耳畔道:“欢欢,我当爹了,我当爹了!”


    姜芜立刻给大夫一块碎银,道:“大夫,您请移步至偏厅吃茶。”


    大夫深知自己此刻留下无疑是碍眼的,于是拿了诊金请辞道:“还有几位病人正等着老夫看诊,老夫就不叨扰了。”说罢又对顾明鹤拱了拱手,“恭喜郎君,恭喜夫人。”旋即离去。


    顾明鹤早将那个什么梁王殿下抛至九霄云外,满心满眼皆是身前的美人,语无伦次道:“欢欢,我……你……我们有孩子了。”


    楚常欢淡淡一笑,却没说话。


    顾明鹤笑意微凝,握住他的手道:“你不喜欢这个孩子?”


    还是说,这个孩子来得不是时候?


    不——不是孩子来得不是时候,而是梁誉出现得不是时候!


    楚常欢道:“明鹤,其实我……”


    “欢欢——”顾明鹤打断他的话,谨小慎微地亲吻了他的指尖,“你我二人涉此万坚,乃得斯境,如今还有了孩子,可否不要说些令我难过的话?”


    在诊出喜脉的前一刻,他还在为梁誉流泪,顾明鹤不想再尝一遍“失而复得”的滋味了。


    孩子乃是夫妻果,一旦连这个孩子都留不住楚常欢的心……


    霎时间,屋内异常静谧,顾明鹤的胸口莫名胀痛,眼眶不禁泛红:“欢欢,娘子……”


    楚常欢抬手,轻轻抚摸男人的面颊,道:“我想说的是,其实在大夫来之前,我便知晓自己怀孕了,可一想到怀晚晚时遭了那么多罪,难免后怕。”


    顾明鹤暗松口气,悬着的心总算落回腹中:“当年之事罪责在我,令你孕期奔波了数千里,以后我定竭尽全力伺候你、弥补你,不会让你再吃半点苦。”


    楚常欢倏尔垂眸,眼底似乎藏满了心事。


    少顷,他对顾明鹤道:“明鹤,我想带晚晚去见一见他的父亲。”


    顾明鹤暗自握拳,指甲几欲在掌心里掐出了血痕,可他面上却盈着笑:“我陪你。”


    楚常欢张了张嘴,将回绝的话压在舌下,转而道:“好。”


    晚晚这会子正躺在祖父房内的簟席上纳凉,忽闻顾明鹤唤他,当即翻身而起,赤脚跑到屋外,乐呵呵道:“阿叔,我在这儿!”


    顾明鹤给他穿上鞋袜,道:“阿叔和爹爹要带你去见一个人。”


    晚晚歪着脑袋,好奇道:“谁呀?”


    顾明鹤笑道:“见了便知。”


    午间日头毒辣,顾明鹤一手抱着晚晚,一手为楚常欢撑伞,朝梁誉的居所行去。


    至院门外,楚常欢叩响门环,未几,梁安打开院门,见到来人,微感诧异,继而拱手道:“王妃、侯爷,里面请。”


    “王妃”二字委实刺耳,顾明鹤面色不虞,沉着脸踏进院内。


    这座小院略有些窄小,家里也无多余的仆从,梁誉除了晨间来院中晒晒太阳,平素都在寝室坐着,鲜少说话,更显此处寂寥。


    楚常欢跟在梁安身后步入堂屋,打量着眼前这间简陋的屋室,脑海里不由得想起了梁王府内那些富丽堂皇的装饰,心中隐隐泛出一股子酸涩之意。


    晚晚从顾明鹤怀里挣脱下地,问道:“爹爹,这是哪里呀?”


    话甫落,只听一阵轮椅滚动的辘辘声自里屋传来,楚常欢循声而望,便见梁安推着梁誉缓缓走出。


    晚晚打量着那具榆木打造的轮椅,又看了看座在轮椅上的男人,下意识躲在楚常欢身后,嗫嚅道:“爹爹……”


    楚常欢蹲下-身来,柔声道:“好孩子,他是你父亲,快去拜见父亲。”


    晚晚连连摇头:“不要,阿叔才是我的父亲!”


    楚常欢蓦地一愣,就连顾明鹤也怔了一瞬。


    梁誉的神情平静似水,可藏在袖中的手却在剧烈颤抖。他挪开视线,淡漠道:“你们走吧。”


    梁安焦急道:“王爷……”


    楚常欢拉着晚晚的手,耐心地哄:“晚晚最听爹爹的话了,为何今日如此不乖?”


    晚晚仍在抗拒:“不要不要,我不要嘛!”


    梁誉滚了滚喉结,对梁安道:“梁安,推我回房。”


    梁安无措地望向楚常欢:“王妃……”


    见使唤他不动,梁誉索性自己扶着木轮折回寝室。


    正这时,顾明鹤抱起晚晚,轻言细语地说:“晚晚若是听爹爹的话拜见了父亲,阿叔今晚又给你讲山君童子的故事可好?”


    晚晚双眼一亮,欢喜道:“阿叔不许骗人,拉钩!”


    顾明鹤含笑勾了勾他的小指:“阿叔几时骗过你?”


    晚晚这才下地,不情不愿地踱至梁誉身前,目光凝在这张陌生的脸上,小手合握,拇指朝上,行了个叉手礼:“孩儿拜见父亲。”


    梁誉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孩子,眼眶渐渐泛红。


    良久,他缓抬双臂,倾身将晚晚拥入怀里,哑声道:“乖孩子,父亲很想你。”


    也很想你的爹爹——


    作者有话说:顾明鹤:我是正房,我要大度。[小丑]


    梁誉:我的儿子,认贼作父。[爆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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