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寡后被亡夫的宿敌占有了》
1. 第 1 章
“宗正卿段世忠,祭——”
“侍卫步军都虞候万贺龄,祭——”
“天章阁直学士欧阳源,祭——”
丧礼执事的声音不断回荡在前院,进出灵堂的官吏们纷纷对着那口漆黑的棺椁行祭奠之仪。
棺内躺着的正是嘉义侯顾明鹤。
两个月前,大夏举兵入侵,顾明鹤奉旨率兵前往平夏城增援,未曾想竟在此战中殒了命,死后连一具完整的尸身也没有。
嘉义侯虽年轻,但行事严谨稳健,待人谦和有礼,朝野上下无不赞其贤德宽厚。
他此生做过的唯一一件离经叛道之事,便是在两年前娶了位男妻回家。
而此时,嘉义侯的男妻正跪在灵旁往瓦盆里添纸钱,他的双颊被旺火烤得微微泛红,眼底盈满了水光,让本就秀美无双的面容更添几分可怜的神韵。
前来吊唁的人都认得这位男妻,他叫楚常欢,乃御史中丞楚锦然之子,自幼娇生惯养,是个不学无术的花瓶。
听说他和顾明鹤是青梅竹马,两人早已互生情愫,婚后更是如胶似漆形影不离,就连外出作战时,顾明鹤都要把他带在身边。
许是被嘉义侯娇养得太久了,楚常欢身上竟多出几许……女子的韵味,修长的脖颈上裹着一圈白绡,而那双手——明明是个男人,却蓄着长指甲,甚至染了蔻丹!
出身书香门第的公子,竟搞这些勾栏做派,简直伤风败俗,有辱斯文!
虽然这些大儒们对楚常欢颇有轻蔑之意,但他到底是嘉义侯的未亡人,即使瞧不上眼,也要近前揖礼,道一声“节哀”。
楚常欢木然地烧着纸钱,悲伤溢满眉梢,直到吊唁之人走出灵堂,他才后知后觉地抬起湿漉漉的眸子,颔首回了一礼。
暮色四合,宾客散尽,侯府管事对家仆们交代几句后就折回了灵堂,见楚常欢仍跪在地上,立马伸手去搀扶他,转而斥骂一旁的侍从:“瞎了眼的东西,为何不把少君扶起来!”
不等侍从开口,楚常欢便拂开了老管事的手,淡声说道:“无妨,我就留在此处陪陪明鹤。”
“可是,少君您……”老管事欲言又止,凌厉的目光顿时又落回侍从身上,“你二人今晚也留下来为侯爷守灵!”
侍从们不敢有异议,只能恭声应从。
楚常欢跪了大半日,双腿早已麻木,他轻轻挪动酸麻的膝盖,侧身倚靠着棺椁,眼角悄然滑过一行泪。
夜风凛凛,侵肌裂骨。灵堂内的烛焰和魂幡放肆地晃动着,窗棂亦被风敲得咯吱咯吱响,莫名瘆人。
守灵的两名侍从被这番动静吓出了冷汗,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三天前,侯爷的尸体从前线运回京城,侯府上下都目睹过那具尸身的惨状,其中有一条手臂被削,只剩下血淋淋的半截儿藏在袖管里,依稀可见森森白骨。
而脑袋更为可怖,仿佛被何种重物给砸烂了,发丝里还裹着脑.浆!
侯爷用兵如神、战无不胜,没人相信他就这样折损了。直到少君揭开裹尸的黑布,看清尸身胸口那道旧疤后,整个人便瘫软在地,眼泪止不住地往下落。
见楚常欢这般反应,众人总算接受了嘉义侯战死疆场的事实。
都说惨死之人的冤魂最是厉害,莫非侯爷他……回来了?
夜风倏然停止,灵堂内一片死寂。
“明鹤……”
正惧怕时,楚常欢幽幽开口,唤了一声亡夫的名字,灵堂四壁的灯花无风而动,陡增一股阴森感。
守灵的侍从顿觉脚底生寒,煞白着脸依偎在了一起。
“阿弥陀佛,这大半夜的,不会闹、闹、闹鬼吧?”
“乌鸦嘴,别胡说!”
“都说痴傻之人总能看到一些寻常人瞧不见的东西,咱们少君脑子不好,他不会真把侯爷的亡魂给叫——”
“闭嘴!少君脑子清醒得很,怎么不正常了!”个矮的侍从当即捂住他的嘴,浑身抖如筛糠,“这世上根本就没、没有鬼,更何况咱们侯爷是个正人君子,死后能成仙的,哪会做鬼!”
楚常欢目光呆滞,似乎对周围的一切都漠不关心,他用染了蔻丹的手指轻轻抚摸棺椁,口里时断时续地念着:“明鹤……明鹤……”
魂幡颤动,阴气阵阵,仿佛真有冤魂回兮,惊扰活灵。
那两名侍从已顾不得什么尊卑礼仪和家法惩处了,纷纷尖叫着奔逃散去。
少顷,前院传来老管事的怒骂声,从灵堂逃走的两名侍从正跪在青石道上接受鞭刑。
哀嚎声一阵接一阵地传入楚常欢耳内,他的身体下意识颤抖起来,但很快又恢复如初。
两人被鞭打得浑身是血,嘴里还剩半口气吊着。老管事终于叫停了行刑之人,面无表情地吩咐小厮将他们拖去柴房,旋即取来一件狐裘走向灵堂,披在了楚常欢身上:“夜里凉,少君当心身子。”
楚常欢眨了眨眼,未予回应。
老管事对他的反应习以为常,转而又派了几名小厮进来守夜。
翌日巳时,起灵发丧。
顾明鹤膝下无子,顶灵一事便由隔房的子侄来代替完成。
“哗啦——”
起灵的瓦盆应声碎裂,孝子头顶铭笙,持幡引路,几名道士一扬拂尘,扯开嗓子喊齐声道:“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门神门神,大显威灵!吾今借路,遣发丧行!”
起棺诀一出,披麻戴孝的仆从和侍婢们纷纷掩面痛哭。
“大道开丈二,小道开八尺。”
“人要魂走,丧要正行!”
“此丧非凡丧,化作熬鱼吞屙藏!”
楚常欢捧着一瓮纸钱浑浑噩噩地撒,绯红的指甲在一众素白孝服里显得格外瞩目。
道士仍在唱诀,哭丧声愈来愈烈,围在侯府外的百姓也不禁抬袖,为这位英勇就义的忠臣良将落泪。
可就在此时,拥挤的人群里忽然传出一声厉喝:“梁王传旨,闲人退避!”
棺椁还未抬出府门,老管事闻言当即挥手叫停了众人。
梁誉领着一支精兵迈上石阶,老管事快步迎了出去,揖礼道:“草民见过王爷。”
梁誉在门口止步,他身后那群带刀的精兵却冲进了侯府,将送葬之人团团围住。
哭嚎声骤然停歇,众人惊疑未定地后退了两步。
老管事好脾气地问道:“王爷这是何意?”
嘉义侯和梁王政见相左,不睦已久。老管事心里非常清楚,这位异姓王此行绝非吊唁,遂不敢大意。
梁誉的视线轻飘飘掠过他,凝在了楚常欢身上。
楚常欢本就生得唇红齿白,此刻怀抱瓦瓮、身披白孝,眼角又噙着泪,道一句“楚楚可怜”并不为过。
须臾,梁誉收回目光,展开手中的明黄绢帛,沉声道:“圣上有旨——”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俯首跪地。
“顾明鹤私交敌国,至邺军溃败,罪不容赦。今传朕意,褫夺顾明鹤侯爵之位,丧葬从简,不得兴王侯之仪。”
老管事愕然抬头:“什么?!”
霎时间,人声沸涌,议论不绝——
“私交敌国?怎么可能!侯爷赤胆忠心,断不会做出这种事!”
“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隐情?”
“诬陷,绝对是诬陷!”
“侯爷为国捐躯,尸骨未寒,陛下怎可轻信小人谗言!陛下明鉴呐!”
顾家隔房的几位家主也纷纷出声辩驳,为顾明鹤鸣冤。
“梁王——”老管事徐徐起身,不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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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亢地说,“您与侯爷虽有过节,但今日是侯爷出殡的日子,还请梁王殿下让一条路,莫要和一个死人计较。”
无人不知嘉义侯忠勇,临到头来却落了个叛国的罪名,这其中种种,想来与梁誉是脱不了干系的。老管事虽未把话挑明,却也有设言托意、咏桑寓柳之势。
“这可是圣上的旨意,你在怀疑什么?”梁誉将圣旨扔进老管事怀里,回击了他的冷嘲热讽。不多时,又将目光落在楚常欢身上,冷声道,“叛国之罪,不可估恕。依照圣令,凡侯府家眷仆从者,皆入死牢。”
老管事看完圣旨脸色骤变,一改方才的谦恭与隐忍,破口大骂道:“梁誉!你这个卑鄙小人,定是你从中作梗构陷侯爷!我要面圣,为侯爷申冤!”
梁誉丝毫不理会他的疯癫,当即着人把他拖离此处,而后对院中的侍卫道:“即刻查抄嘉义侯府,顾家一应人等全部送往皇城司。”
皇城司是何种地方自不必说,那儿的刑狱令人闻风丧胆,凡入内者,绝无生还的可能。
顷刻间,前院再度响起震耳欲聋的哭嚎声。
半数侍卫有序地分散至各处院落,余者则负责羁押侯府的家眷仆从。
原本训练有素的家仆们此刻都慌了神,有人跪地求饶,有人试图反抗,也有人畏惧皇城司那等人间炼狱,毅然决然撞在侍卫的刀刃上自尽了。
一直未吭声的楚常欢忽然扔掉瓦瓮朝门口跑来,侍卫拔出佩刀试图阻拦,却被梁誉一个眼神喝退了。
楚常欢道:“下官斗胆一问,王爷既非刑部之人,也不是大理寺的官吏,圣上为何派您宣旨?还有,朝廷说我夫君通敌叛国,可有罪证?”见梁誉不答,他继续说道,“事关我夫君的清誉,还请王爷告知。”
“我夫君”这几个字着实刺耳,梁誉冷冷地道:“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关心顾明鹤的清誉?”
楚常欢的反应微有些迟钝,过了好几息才开口,仍重复着方才的话:“还请王爷告知。”
梁誉沉声道:“若无证据,岂能轻易定罪。”
楚常欢追问:“罪证在哪儿?能否容我一观?”
梁誉一口回绝道:“不能。”
许是察觉到了他的怒意,楚常欢下意识后退两步,少顷,拱手道:“死者为大,肯请王爷通融一二,让我夫入土为安。待此事了,下官自请入狱。”
梁誉的语气明显有些不耐烦:“顾明鹤的丧事自会有人处理,用不着你操心!”
楚常欢抿紧嘴唇,还想再说点什么,梁誉面无表情地抬了抬手,很快就有两名侍卫走了过来,将楚常欢押解出府,送往皇城司的大牢。
那些哭闹不休的人也被逐一拖了出去,偌大的侯府瞬间冷清下来,只剩一口漆黑的棺椁停放在前院。
身侧的侍卫拱了拱手,问道:“王爷,这棺材该如何处置?”
梁誉目光阴沉,一言不发。
不多时,查抄侯府的精兵们陆续回到前院,依次向梁王汇报。
除却陛下手里那封通敌信之外,他们没有从侯府里搜出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王爷!”这时,一名侍卫穿过垂花石门飞奔而来,揖礼道,“东园有间屋子甚是可疑,王爷可要移步查验?”
梁誉不由分说地来到东园,抬脚踏进那间可疑的屋子,粗略巡视一番,并未在这里发现任何异常之处,怎么看都只是一间荒废已久的厢房。
许是瞧出了他的疑惑,侍卫指着里间道:“王爷,您这边请。”
绕过玄关,梁誉的脚步猝然停顿下来——
一只由黄金铸造的巨大囚笼伫立在屋子正中央,笼壁上还静静悬挂着两条同样由黄金打造的锁链,但都积了尘,暗无光泽。
看起来,像是曾关过什么人。
2. 第 2 章
“啊!!!”
“狗日的,你……你杀了我——啊啊啊啊啊!”
自从嘉义侯府的人被送进皇城司后,地牢里的哀嚎声日夜可闻。起初还有人磕破脑袋痛哭求饶,但当他们发现那群剥皮剜肉的刽子手以此为乐时,索性破罐破摔,就着钻心之痛大骂起来。
皇城司乃本朝禁军三司之首,不受制于任何部门,唯天子之命是从。
三十年前,以仁治国的崇宁帝曾下旨废除了皇城司的几大酷刑,某些令人闻风丧胆的刑狱手段总算得以摒弃。
然而今上继位后,皇城司的刑房里竟再度染血,各类刑罚层出不穷。
楚常欢瑟缩在铺有草席的角落里,神情木然呆滞,仿佛被外面的惨叫声吓丢了魂儿。
如今正值早春,气候清寒,他的双脚被冻得皲裂,饶是盖了厚厚一层稻草也无济于事,脚跟的裂口处依稀渗了些脓血。
“阿欢!”
神情恍惚间,楚常欢听见有人在叫他,缓缓抬头,便见自己的父亲站在栅栏外,怀里抱着一床崭新的被褥。
楚常欢蹒跚走去,哑声道:“爹。”
楚锦然瞥见他冻裂的双足,心针扎似的疼,立马将被褥塞了进去,嗓音哽咽:“阿欢受苦了……”
“爹放心,儿无恙。”楚常欢接过被褥,急切问道,“那封通敌信您可有过目,是明鹤的笔迹吗?”
他在牢里浑浑噩噩地熬了六七日,对外界的一切都无从知晓,如今好不容易见了自己的父亲,便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顾明鹤叛国的真相。
楚锦然于心不忍,劝说道:“阿欢,明鹤已经死了,你该多顾虑顾虑自己,你眼下的处境并不——”
“爹,”楚常欢打断他的话,坚定问道,“信当真是明鹤写的?”
楚锦然揩掉泪渍,点了点头:“的确是他的字迹,落款处还有他随身携带的印章,错不了。”
楚常欢心里一沉:“明鹤做事素来谨慎,倘若他真犯下私交敌国的罪举,又怎会轻易留下把柄?”
不等父亲开口,他又问,“此事由何人检举?”
楚锦然静默半晌,道:“梁王。”
楚常欢道:“通敌叛国,罪当连诛。可圣上只降罪嘉义侯府,摆明了是冲明鹤而来。”
此事确实蹊跷,楚锦然近日只顾着四处奔波求人救子,反倒忽略了这一点。他问道:“你的意思,是梁王陷害了明鹤?”
楚常欢的脑子像是在这一刻停止了思考,变得笨拙木楞,过了许久才开口:“我,我不知道……”
每回提及梁誉,楚常欢就变得呆呆愣愣的,犹如失了心智。
楚锦然轻声叹息,沉默许久方正色道:“此事既然与梁王有关,那爹就去求他,望他看在往日的交情上放你一条生路。”
“不要!”楚常欢忽然抓住父亲的手臂,眼底闪过几分惊惶,“他本就厌恶我,您若去求他,无疑是自取其辱。再说了……此乃圣意,求他也没用。”
况且,他们之间从未有过什么交情。
楚锦然欲言又止,旋即安抚般拍了拍他的手:“爹知道了。”
*
用过午膳,梁誉奉旨入宫,刚走出王府便瞧见楚锦然直奔他而来,拱手道:“下官见过梁王殿下。”
梁誉看了一眼这个疲态尽显的男人,头也不回地朝马车走去。
“王爷!”楚锦然快速走近,顾不上仪态尊卑,拦住了他的去路,“犬子虽是嘉义侯府的少君,但他自幼懒怠、目不识丁,又怎会与叛臣为伍,做出大逆不道之举?还望王爷高抬贵手,放犬子一条生路!”
梁誉止步,淡声应道:“怎么——楚中丞也觉得顾明鹤之死乃本王所为?”
楚锦然道:“下官并无此意。”
梁誉冷哼一声:“令郎是顾明鹤三媒六礼娶回家的少君,要怪也只能怪顾明鹤牵连了他,与本王何干?本王为什么要放他一条生路?”
他的语气决绝,丝毫不在乎楚常欢的生死。
楚锦然心头一凉,语调却仍自镇定:“王爷立于万人之上,保一人性命不过是举手之劳,倘若王爷肯出手相助,下官定——”
“楚中丞,”梁誉截断他的话,眼神里隐若有几分不悦,“你可别忘了,‘万人之上’的前提是‘一人之下’。本王并非手眼通天之人,不是想杀谁就能杀谁,想保谁就能保谁的。况且,令郎与嘉义侯感情甚笃,合该生同衾死同穴。”
楚锦然犹如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寒意浸骨,过了许久才自嘲般笑出声来:“哈哈哈……梁王殿下真是冷血无情,不救阿欢便罢了,居然还说出这等寒人心的话。阿欢说得没错,求你只会自取其辱!”
梁誉神态自若,对他的指责充耳不闻,当即拂袖而去,踩着杌凳上了马车:“进宫。”
楚锦然恼怒不已,却又无能为力,只能咽下到嘴的话,愤愤然离去。
马车驶入闹市,梁安勒紧缰绳,借助四周的人声掩盖对车厢内的男人道:“王爷,属下听闻楚中丞这几日一直在奔波求人,试图救下楚少君,但都无果。”
虽说圣上并未因嘉义侯之事迁怒楚家,但楚锦然到底是顾明鹤的岳丈,有这么一个叛国的儿婿,终归于仕途不利,故而京中的权贵都对他避如蛇蝎,唯恐惹来一身骚,最后被扣个“结党营私”的罪名。
梁誉倚在引枕上闭目养神:“你想说什么?”
梁安支吾道:“楚少君他……”
见车厢内没有动静,梁安便壮着胆子继续往下说,“依照您的吩咐,皇城司的人暂时没有对楚少君动刑,但属下听说楚少君的状态与常人有异,瞧着不太清醒,像是……像是伤心过度所致。”
“伤心过度?”
“狱卒们是这样说的……”
冷不丁想起顾明鹤出殡那日,楚常欢抱着一瓮纸钱扶柩送灵,哭得那叫一个伤心欲绝。梁誉顿觉心烦:“没死就行。”
梁安壮着胆子问道:“您真不打算救楚少君?”
梁誉不答反问:“莫非你有什么良策?”
梁安吃瘪,识趣地闭了嘴,不再多话。
未初时分,庆宣帝赵弘正在延福宫陪太后用膳,见梁誉到来,太后当即着人增添一副碗筷,梁誉尚饱腹,却又不便推拒,只得毕恭毕敬落了座。
赵弘微笑道:“平夏城一战,幸有梁王力挽狂澜。大夏此番折损过半,想必短时间内不会再举兵进攻了。朕近来因顾明鹤之事焦头烂额,还未来得及为你设宴庆功,是朕的疏忽。”
梁誉放下玉箸,拱手道:“圣上恩德,臣感激不尽。”
“家宴而已,何必如此拘谨。”赵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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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笑拍了拍他的手,“论长幼,你可是朕的兄长,此刻又无外人,就莫再端那些迂腐的礼节了。”
太后沈玥檀虽是梁誉的表姑,但这中间到底是隔了几层血缘的,且他只是个有功绩的武将,从未肖想过与圣上称兄道弟。
当年梁誉擢封异姓王时就饱受臣民非议,若再于君臣礼节上失仪,便真成为了众矢之的。
他再度拱手,恭声说道:“蒙陛下垂爱,臣不敢僭越。”
“让你别拘谨,你反倒越发见外了。”赵弘叹了叹气,吃下一块鱼糕,半晌后悠悠开口,“春猎在即,顾家的事也该有个结果了。”
叛国之罪,当诛九族,但圣上感念先侯爷戍边有功,因此未对顾家旁支下手,现如今顾明鹤被褫夺爵位,顾府上下百余口人均已入狱,等待秋后问斩。
诸事皆了,还想要什么结果?
梁誉正疑惑,下一瞬,便听赵弘又道,“顾明鹤那位男妻,尽快处死了罢。”
一直未开口的沈太后放下汤匙,温声问道:“陛下为何突然做此决定?”
赵弘道:“母后您是知道的,顾明鹤同他的男妻情深似海,如今顾明鹤已死,楚常欢的心也随他去了。听说楚常欢从昨日开始便不进食水,大抵是有了寻死的念头。”话说至此,年轻的帝王面露悲戚,“与其活受罪,倒不如……成全了他。”
嘴里说着仁慈的话,做的却是要人性命的决定。
沈太后的余光瞥向梁誉,后者不发一言,教人猜不透他心中所想。
沈太后蹙了蹙眉,却不表态。
这时,伺候在殿中的内侍省都都知杜怀仁忽然开口:“臣听说楚中丞为救其子已有数日不眠不休了,京中的官吏都被他求了个遍,今儿甚至找上了梁王殿下,妄图让王爷出手一救。”
从梁王府到皇宫不过两盏茶的功夫,竟不想这消息已经传到了杜怀仁的耳朵里。
梁誉轻掀眼皮,不露声色地看了这宦官一眼。
杜怀仁迎上他的视线微微一笑,“下官知道王爷痛恨楚少君,当年楚少君对您那般死缠烂打,让您遭了不少笑话,如今他沦为阶下囚,想必王爷心里应是极痛快的。”
梁誉对皇帝道:“臣已回绝了楚中丞。”
杜怀仁道:“王爷一片赤胆,陛下心如明镜,自然不会轻疑。只是朝中权贵众多,难保不会有人生出些什么不好的念头,把楚少君给救了出去。”
殿中寂静,俱都不语。
杜怀仁笑了笑,恭声向赵弘道,“臣这儿有个主意,斗胆献与皇上。”
这宦官在六年前的政变中救下了年仅十三岁的太子赵弘,并助他顺利登上帝座,有从龙之功,因而深得太后与皇帝的信任。庆宣五年,赵弘迁其为齐州刺史,掌军器机械库,其后又在北御大夏的两场战役中立了军功,恩宠不断。
自那之后,杜怀任开始玩弄权术,私底下做过许多见不得人的勾当。
梁誉曾不止一次想要除掉他,但都未果,角逐之际,两人便结了梁子。如今他拿楚常欢作文章,摆明了是要恶心梁誉。
赵弘道:“说。”
梁誉兀自举杯,吃了一口辛烈灼喉的温酒。几息后,他听见杜怀仁尖细的嗓音灌入耳内:“既然王爷痛恨楚常欢,不如由王爷亲手送他上路,也算了了王爷一桩心事。”
3. 第 3 章
“他娘的,最近这是什么鬼天气,雨下个没完!”
“是啊,都快三月了,竟比腊冬还冷,俺昨儿给顾家那老管事剜手筋时差点没握住刀。”
阴暗潮湿的地牢走廊里,一胖一瘦两名狱卒正在吃酒侃天。
“还是刘头儿舒坦啊,每天只需往人额头上刺几个疤就完事儿了。”
“等你坐上刘头儿那个位置,也能挑些轻细活干。”
“对了,早上换值时,俺听刘头儿说,圣上要处死那人。”胖狱卒说罢,将视线移向最里间的牢房。
瘦狱卒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见楚常欢蹲坐在墙角的棉被上,形容枯槁,目若残蜡。
紧接着,胖狱卒又感慨道,“可怜了楚中丞哦,白发人送黑发人,今儿早朝时被逼得大闹了集英殿,掐着梁王的脖子要他偿命,甚至还想撞龙柱寻死。”
“呸!”瘦狱卒狠狠啐了一口,“这些言官最可恨了,芝麻大点事儿都要拟奏折弹劾一番,何必同情他们!咱们的上官可没少受楚中丞的气,若非上头有人传过话,他儿子还能完好无损地活到现在?不过话说回来,楚中丞为何要找梁王的麻烦?”
“为何?”胖狱卒蔑笑了一声,“坊间有传言,道是顾明鹤之死与梁王脱不了干系,如果真是这样,他肯定不会放任顾明鹤的遗孀苟活于世。
“楚中丞这么一闹,大有替顾家鸣冤之意,陛下因此大怒,将楚中丞贬至兰州下面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做县丞。
“替叛臣开脱,罪同谋逆,陛下没治楚中丞的死罪已是仁慈咯。”
听他叽里咕噜说了这么多,瘦狱卒一面剔牙一面乐呵:“梁王好手段啊。”
“梁王可是个杀人不见血的主,咱们上官都说了,宁可触怒圣颜,也别轻易开罪梁王。”
“谁活腻歪了去惹他?”
“罢罢罢,不提此事了。”胖狱卒又看了看楚常欢,眼神里尽是狎玩之意,“楚少君这身皮囊着实罕见,一看就是用真金白银养出来的,尤其那双手,白嫩细长,又染了蔻丹,倘若能拔下几片带回家珍藏……”
瘦狱卒也起了歪心邪意,嘴角噙着下流的笑:“顾明鹤生前万般宠爱楚少君,想必在床上没少让他快活。也不知男人??起来是个什么滋味……”
“刘头儿上次喝醉之后不是说过嘛,檀郎馆的那些小倌儿可比妓子更懂得如何取悦男人,若是碰上腰细.臀.大的,保管把你的魂儿摇掉。”
“真有这么销魂?”
“反正楚常欢已是将死之人,咱俩何不去尝尝鲜?否则白瞎了他这一身好皮.肉。”
“嘿嘿,俺正有此意!”
几杯清酒下肚,胆儿也肥壮了不少,两人说干就干,迅速捞起桌角的钥匙往最里间的牢房走去。
可就在转身之际,一位紫袍金带的男人正静静伫立在廊口盯着他二人,他身后跟了几名殿前司的禁卫,以及内侍省都都知杜怀仁。
居然是梁王!
梁誉的神色实在谈不上有多和悦,即便隔了三丈之远,胖、瘦两名狱卒还是被他的威压逼出了一身冷汗,酒气亦消散了大半。
也不知他来多久了,方才的话又被听见了多少。
狱卒们双膝一软,扑通跪倒在地,浑身抖如筛糠,异口同声道:“卑职见过梁王殿下、见过杜大人!”
地牢里的幽光掩去了梁誉的神色,他款步走近,垂眼打量着匍匐在地的狱卒。
两人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口,额头冷汗沿着面颊成串滑落。
杜怀仁走在梁誉身后,无论何时都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王爷奉旨处死囚犯,尔等还不速速打开牢门。”
瘦狱卒盯着梁誉的皂靴颤声问道:“不、不、不、不知王爷要处死谁?”
杜怀仁瞥向梁誉,见他没有要开口的意思,便应道:“顾明鹤的男妻,楚常欢。”
胖、瘦狱卒双双一怔,眼里不约而同地闪过几分遗憾,旋即起身,引梁誉等人朝里间走去。
几日不见,楚常欢竟瘦脱了相,原本神清骨秀的一个人,如今只剩满身的死气。
狱卒打开牢门,楚常欢听见铁锁的响动,下意识抬起头:“明鹤,你回来了?”
梁誉脚步一顿,面无表情地走近。楚常欢就着灯影殷切瞧去,待看清来人的模样后,眼底的那点希冀彻底溃散,又变成了毫无生气的模样。
梁誉心底仿佛压了一团火,怒也不是,气也不是,在楚常欢身前蹲下,用力捏住他的下颚,迫使他抬头:“顾明鹤已经死了,你不知道吗?”
楚常欢睫羽轻颤,五官因疼痛而变得有些扭曲。
“知道。”他掰开梁誉的手指,往后挪了几寸,淡淡地道,“王爷纡尊至此,是来送我上路的罢。”
皇城的风声四通八达,梁誉并不意外他会知晓此事。
令人诧异的是,梁誉没有从他的眼中窥见半分惧意,死亡对他来说仿佛是一种恩赐。
从前的楚常欢娇气得很,手指破了皮都要嚷嚷半天,可现在,竟能慷慨赴死。
楚常欢日夜都坐在被褥上,足跟冻疮裂开的血迹悉数留在了绣花缎面上,变成了褐色的血斑。
梁誉盯着他的脚看了许久,神色愈来愈沉。
就在此时,楚常欢忽然向他行了个跪拜礼:“罪民斗胆,肯请王爷在罪民死后,将罪民的尸骨与叛臣顾明鹤葬在一处,罪民感激不尽。”
梁誉一言不发,心底的那团火快要压不住了。
楚常欢没有得到他的回应,便一直跪匐在地,瘦削的脊梁骨在囚服下若隐若现,尽显单薄。
这间牢房里挤了不少人,此刻却无一人出声。空气沉凝,莫名诡异。
良久,在一旁看戏的杜怀仁含笑说道:“楚少君对顾明鹤的这份情谊当真令人感动,难怪汴京城里人人都说你们夫妻鹣鲽情深。”转头笑向梁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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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爷何不应了楚少君的请求,了却他们夫妻最后的缘分?”
梁誉眯眼看他,嘲道:“杜大人这么爱成人之美,此事便交由你来办,如何?”
杜怀仁笑容微僵,旋即应道:“下官领命。”
得了应允,楚常欢这才起身,动作间缠绕在他脖颈上的白绡散落下来,露出了大片柔腻的肌肤,以及一条足有三寸之长的狰狞伤疤。
不过须臾,楚常欢就已将白绡重新系上,遮掩掉丑陋的痕迹。
梁誉愣了愣,欲言又止。杜怀仁似乎也没料到白绡下竟藏着这么大一条疤,神色略显诧异。
不过他对此并无兴趣,而是对梁誉拱手道:“王爷,时辰到了,该送楚少君上路了。”
梁誉侧过脸,不再看楚常欢。他踱步至杜怀仁身旁,沉声说道:“本王的手只在战场上杀敌,若论处死囚犯,还是杜大人有经验。”
杜怀仁笑了笑:“下官的手的确不太干净,多杀一人也无伤大雅。但王爷莫要忘了,是圣上降旨让您处死楚少君,下官位卑言轻,断不敢行此僭越之事。”
梁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忽而冷笑:“杜大人素来喜洁,今日破例来此,无非就是怕我在酒里做手脚。既如此,何不亲自动手,如此更为宽心?”
杜怀仁笑咪咪地说:“王爷这话着实冤枉了下官,您对楚少君的厌恶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下官这个时候若不知轻重横插一手,岂不令王爷不痛快。”
楚常欢神色平静地跪坐在墙角,似是对两人的言谈充耳不闻。
他的面上染了许多尘垢,但依旧俊秀,只是那双本该澄澈清透的眸子,此刻已无光泽。
梁誉怒意乍起,也不知是被他这副死气沉沉的模样激恼,还是杜怀仁的挑衅让他起了杀心。他对殿前司的侍卫道:“过来!”
手持木托盘的侍卫被梁王吼得一颤,立刻呈着鸩酒向这边走来。
梁誉从盘中取出一杯鸩酒,不待他有所行动,掌心遽然一空,他低头看过去,楚常欢已从他手里夺过鸩酒,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
梁誉的手虚悬着,半晌方收回。
“哒——”
酒杯滑落,在发潮的稻草里滚动了几圈,最终停在他的皂靴旁。
楚常欢捂着肚子痛苦倒地,口鼻渐渐渗出了血,身体也因巨疼开始痉挛,逐渐蜷弓成虾状。
他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发出一丝难堪的声音。
心脏被鸩毒绞缩收紧,呼吸骤然变得贫瘠。
鸩毒之烈,远超意料,不过瞬息,楚常欢就停止了挣扎。
梁誉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所发生的一切,藏在袖中的手却在冒冷汗。
杜怀仁宣了太医来此,确认楚常欢气绝身亡后适才对梁誉拱手道:“王爷做事果断,乃下官辈典范。下官这就将楚少君的尸体运往东郊,与叛臣顾明鹤葬在一处。”
梁誉冷冷地道:“滚。”
4. 第 4 章
楚常欢又梦见顾明鹤了。
他手持一柄长戟,自滚滚黄沙中策马奔来,口里唤道:“欢欢!”
楚常欢呆呆地凝望,直到顾明鹤纵身把他拥入怀里,他才张了张口,面上淌着滚热的泪:“明鹤你回来了?可他们……他们都说你死了。”
顾明鹤温声哄道:“傻欢欢,我怎么会死呢?我要一直陪着你。”
楚常欢眨了眨眼,将信将疑:“真的?”
顾明鹤笑道:“当然是真的。”
然而下一刻,他的头颅四分五裂,肉浆与血沫顺着脖颈的裂口潺潺泄下,连同搂在楚常欢腰间的那只手也断掉了,鲜血喷涌,溅了他一脸。
楚常欢蓦地睁开眼,自被中惊坐而起,脸上湿淋淋一片,分不清是泪还是汗。
“明鹤……”他喃喃低语,唤着梦里的那个名字。
忽然,他发现不远处的方桌前端坐着一个男人,男人肘边的泥炉上煨着一壶气味浓烈的药。
是梁誉。
楚常欢怔了怔,脑海里飞速盘旋那日在地牢里的情形。
——梁誉掐住他的下颚,质问他知不知道顾明鹤已死,并趁势往他嘴里塞了一粒药丸。楚常欢不明就里地看着梁誉,奈何对方力气极大,稍一收拢指头就迫使他打开了齿关,将药丸滚压在舌下。
后来一杯鸩酒下肚,他在极致的痛苦中闭了眼,直到此刻才明白过来,梁誉喂给他的是何物。
梁誉吃了两杯热茶,由始至终都未能从楚常欢的脸上看见半分死里逃生的喜悦,心里不由一堵,旋即倒一碗药端来床前:“把药喝了。”
楚常欢不为所动。
梁誉在床沿坐定,“大夫说你在狱里积了寒,身体亏损得厉害,需好生调养。”
楚常欢不想吃药,他讨厌那种苦涩的味道,于是抗拒般看了梁誉一眼,可男人的神情甚是淡漠,眼底依稀有几分不耐。楚常欢知道这位王爷脾性不好,只得接过药碗,硬着头皮慢慢饮尽。
他原是个闹腾的性子,可今日醒来后却异常安静,吃完药便倚在床头发呆,毫无半点生气可言。
——亦或说,自顾明鹤死了以后,他就变得寡言少语、死气沉沉了。
梁誉面色不虞,从他手里取过药碗,淡淡地道:“你就没什么要问我的吗?”
楚常欢侧眸看了过来:“明鹤的死可是与你有关?”
没想到他一开口问的就是顾明鹤,梁誉拧了拧眉,冷声回答:“不是。”视线微挪,见他脖颈处有一条狰狞的疤,与柔腻的皮肤相较,倒显得过于突兀了,转而问道,“你脖子上的伤疤是怎么回事?”
听见“伤疤”二字,楚常欢如雷轰电掣,迅速抬手捂住脖子,眼里有藏不住的慌乱。
他的反应激起了梁誉的好奇,遂拨开他的手,仔细端详着。
这道疤是利刃所致,观其颜色,应有很长一段时间了。
记得顾明鹤出殡那日,楚常欢便是用一段白绡裹缠着脖颈,梁誉误以为这是顾家的丧葬习俗,原来是为了遮掩伤疤。
楚常欢轻挪身子,避开了他的触碰,闪烁其辞道:“忘了。”
“忘了?”
“嗯。”
听见这样敷衍的回答,梁誉登时沉下了脸,正欲开口,门外传来了梁安的声音:“王爷,姜姑娘来了。”
未几,房门应声而开,梁安领着一位姿容清丽、身段窈窕的少女步入屋内。少女向梁誉施礼,梁誉道:“姜芜,以后就由你来教楚公子手语。”
姜芜无声点头,目光很快便落在了楚常欢身上。楚常欢不解:“教我这些做什么?”
梁誉道:“世上已没有楚常欢这个人了,从今日起,你便是姜芜。”
楚常欢道:“我不愿意。”
“由不得你!”梁誉怒意渐显,嗓音也重了几分,“你若还想安安稳稳地活着,就须得更名换姓!”
楚常欢被他吼得一怔,口里仍道:“可姜姑娘是个女子……”
梁誉抬起他的手腕,目光凝在那几片红艳的指甲上,冷笑道:“你现在这个样子,与女人有什么区别?”
梁誉对他的厌恶一如从前,但楚常欢已经不在乎了。他抽回手,平静地说:“这是明鹤给我染的蔻丹,他喜欢。”
明鹤明鹤,又是顾明鹤!
梁誉的心里仿佛积压了一簇火,此刻正悄然蔓延,他用力扣紧楚常欢的腕骨,质问道:“你不是不喜欢顾明鹤吗,为何事事都顺着他?”
楚常欢手腕吃痛,偏又挣脱不得,眼底渐渐盈了泪:“他是我夫君,又待我极好,我自然喜欢他……”
梁誉没有接话,脸色青黑如墨。
梁安见势不妙,暗中碰了碰姜芜的胳膊,姜芜会意,忙比划手势,无声问道:王爷,今日可要教楚公子手语?
梁誉沉声道:“教。”
姜芜出身塞北,是个哑女,凭手语与人交流。楚常欢执拗地摇了摇头:“我不学。”
他的抗拒只会令梁誉越发火大:“你如果不想死,就老老实实听从我的安排!”
楚常欢道:“可我压根就没想活着。”
“什么?”梁誉眯了眯眼,“你再说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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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常欢道:“我夫已亡,我自不能独活。”
梁誉微微一怔,仿佛听了个天大的笑话:“莫非本王救你实属多此一举?”
楚常欢兀自沉默。
梁誉怒不可遏,半晌方才松开他的手,厉声喝道:“来人——”
话甫落,几名侍卫鱼贯而入。梁誉道,“仔细照看着楚公子,倘若他有丝毫闪失,本王便扒了你们的皮!”
楚常欢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你、你要囚禁我?”
梁誉并未回答,转而看向姜芜,吩咐道:“姜芜,你得闲便来此处教他手语,务必让他学会。”
见他转身要走,楚常欢急忙奔下床,扯住他的袖口道:“梁誉,你不能把我关在这里!”
“那你想去什么地方?”梁誉道,“顾家已被查抄,楚锦然亦遭罪流放,放眼整个汴京,只有这里才是你的容身之所。”
楚常欢咬了咬牙,倏而开口:“侯府是你查抄的,我爹也是因为开罪了你才被遣往西北,现下你又将我囚困于此,却说这里才是我的安身之所,梁誉,你不觉得荒唐吗?”
梁誉被他的一番话堵得哑口无言,久久没有出声。
楚常欢的双足布满了冻疮,饶是上了药也难掩狰狞。他赤脚走回床榻,侧身而坐,不去多看梁誉一眼。
自那之后,梁誉就没再踏足过别院,倒是姜芜每天都会来此教习楚常欢手语。这里驻有王府的侍卫,戒备森严,外人进不来,楚常欢也出不去,只能待在小院里发发呆,晒晒太阳。
久而久之,食不佳,夜难寐,身子越加消瘦了去。
入了三月,气温略有些回暖,但夜里仍旧寒凉。楚常欢裹紧被褥蜷躺着,双眉紧锁,睫羽轻颤,正是陷入了梦魇。
这一回,他梦见的不止是顾明鹤,还有梁誉。
五年前的春闱大考,他赶早奔往贡院,原是为了给挚友顾明鹤送一条御寒的围领,叮嘱他仔细答卷,以盼金榜题名,可就在不经意间,遇到了那个令他梦萦魂牵、念念不忘的人。
——晨曦微露,晓月未尽,一袭青色襕袍的少年立于杏树下,身似修竹,气度不凡,鬓边的春枝正自盛放,竟不及他半分姿容。
明明相隔数尺,楚常欢却在朦胧天光中窥见了少年眉尾的赤色小痣。
那是一个如星似月的人,教他看得神魂早荡,春情萌动。
直到一众考生都进了贡院,他才向身旁的仆人打听道:“你可知方才站在杏树下的青衣男子是谁?”
仆人道:“小人若没看错的话,那人应是辅国将军家的公子——梁誉。”
5. 第 5 章
“梁誉?”
“正是。不过梁家与顾家多年不睦,公子您又与顾小侯爷走得近,还是莫要招惹此人为妙。”
梁家世代镇守边塞,甚少归京,而楚常欢又是六岁那年才随父亲迁入汴京,其后便耽于享受,从未见过辅国将军父子,更遑论两家的恩怨。他好奇道:“顾家与梁家有什么过节?”
仆从凑近,附耳与他细说:“公子您有所不知,顾小侯爷的祖父原是北狄人,与如今执掌北狄政权的萧太后曾有过一段旧情,直到萧太后嫁给了北狄太宗皇帝,两人方才斩断情缘,小侯爷的祖父却也因此招来杀身之祸,不得不南下中原,幸得崇宁帝赏识,从此入朝为官。”
顾明鹤的祖父年轻时丰神俊朗,进京没多久就被一众权贵之女相中,镇军大将军的长女——也就是梁誉的姑婆,便是其中之一。
顾明鹤的祖父对梁姑娘并无情意,可梁家竟用权势逼迫他娶了梁姑娘。两人婚后并无吵闹,但顾明鹤的祖父对发妻的情分却日渐疏远,半年后就大张旗鼓地纳了一房美妾,自此对发妻不闻不问。
彼时梁氏已有了身孕,得知夫君纳妾一事后终日郁郁寡欢,不出两月便气绝身亡,一尸两命。
镇军大将军自然不会让女儿白死,誓要让那对奸夫□□偿命,于是怒冲冲地闯入顾府,一刀劈死了顾明鹤祖父的妾室,还欲再砍死负心薄幸的男人为爱女报仇,却被及时赶到的顺平王制止了。
此事最终在崇宁帝和一众朝臣的劝解下得以平息,但梁、顾二家却结了怨,于公于私,皆为仇敌,世代不睦。
*
那年殿试,梁誉和顾明鹤都是二甲。不日,圣上赐宴琼林苑,楚常欢在琼林苑外顶着春寒候了大半宿,及至亥正,顾明鹤方被几个侍卫搀扶着走出,楚常欢见状立马把好友接了过来。
顾明鹤高大健壮,醉酒后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他肩头,他承受不住,遂吩咐顾家的随从与他一道将人挪进轿内。
送走了顾明鹤,楚常欢早已累得气喘吁吁,一面揩拭额间细汗一面往回走。就在此时,他隐约察觉到墙角的黑影里藏了个人,惊疑之下仔细一瞧,竟是梁誉!
还未靠近便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酒气,楚常欢快步赶了过去,见梁誉正扶墙呕吐,忙递与一方锦帕,担忧道:“你没事吧?”
彼时并无月色,街角的灯也照不见此处,可楚常欢却将梁誉的面貌瞧得真真切切,那般惊为天人的姿容,教他诧异到失语。
楚常欢鬼迷心窍,看得痴愣,全然忽略了对方眼里的厌恶。
渐渐的,他收回神绪,不觉红了脸,支吾道,“御酒虽好,但、但饮多伤身,梁公子你……”
“你是嘉义侯府的人?”梁誉打断他的话,沉下脸问了一句。
楚常欢连连否认:“不不不,我是侍御史楚锦然之子,我叫楚常欢。”
梁誉睨他一眼,旋即错身离去,楚常欢紧步追上,举着手帕道:“这帕子是干净的,你擦擦嘴!”
梁誉没有搭理,兀自入轿,乘夜回到了将军府。
自那之后,楚常欢“偶遇”梁誉的场合愈来愈频繁,可梁誉待他的态度却始终冷淡,无论他如何示好,都未能得到半分回应。
一年后,大夏举兵入侵,西北战事告急,辅国将军梁佑奉旨西征,其子梁誉亦随军同往。
得知这个消息后,楚常欢马不停蹄地赶来将军府,将一只绣囊塞进梁誉手里,语重心长地道:“靖岩,战场上凶险莫测,你把这个带在身上,可护你平安。”
梁誉瞧也不瞧,将它丢在桌面上了:“用不着。”
“用得着用得着!”楚常欢掰开他的手指,重拾锦囊迫他握紧,“我八岁那年失足跌入湖底,幸得此物庇佑方能捡回一条命。你且拿着,总归是没害处的。”
梁誉不耐地看了他一眼:“楚常欢,你可知梁家与顾家积怨已久?”
楚常欢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提及这事,惶惑地点了点头:“我、我知道……”
“既然知道,为何还要来招惹我?”梁誉冷笑了一声,说出口的话字字带刺,“顾明鹤视你如珍宝,你却和他的仇人来往,楚常欢——你到底是在装糊涂,还是蠢得无药可救了?”
楚常欢笨嘴拙舌,不知如何应对:“我……我……”
“你既背叛了他,又恶心了我。”
“不是这样的,靖岩,我……”
“别叫我的名字!”梁誉难掩恼怒,将绣囊掷地,“我听着恶心。”
楚常欢一愣,眼眶陡然泛酸。
原来……梁誉是因顾家的关系才会如此对待他。
可顾、梁两家的恩怨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楚常欢委屈极了,不禁为自己抱不平。
良久,他蹲身拾起绣囊,解开一瞧,里面的玉坠已然碎裂。
梁誉离开后,将军府的管事走将进来,语气不善:“楚公子,小人多嘴奉劝一句,您以后可别再来将军府添堵了。前几日,您的那位好父亲和顾侯爷联手弹劾了咱们将军,并痛斥陛下重用外戚。呵呵,如今西北战事告急,那帮贪生怕死的谏臣第一个想到的竟是让咱们将军出面顶事儿,我呸!真不要脸!”
“还有——”老管事冷笑了一声,“您若真想与公子结交,那就断了和顾小侯爷的往来罢。”
楚常欢握着碎玉没有应声,在管事的冷嘲热讽下离开了将军府,转而奔向玉器店,恳求工匠替他把玉坠修补妥善。
过了两日,楚常欢取回玉坠,正逢辅国将军率领十万兵卒出征,他火急火燎地赶出城,以为能见一见梁誉,但为时晚矣。
听人说,那位小将军身披银甲,俊郎不凡,眉宇间蓄满了杀气,颇有虎将之风,来日必能建功立业,威震八方。
还有人说,小将军原本无意入朝为仕,奈何顾家在朝中权势颇高,时常力压辅国将军,梁誉这才起了争名逐利的念头。
楚常欢在城外站了许久,心中逐渐有了盘算,直到日暮西下方才折回家里。
是夜,他背着细软偷溜出府,跟随一支商旅向西而行。
商人的步伐终归是抵不上军队的脚力,一行人离开中原后,行路就变得崎岖了,途中更甚有山匪劫道、流民抢掠。
楚常欢这一路吃了不少的苦,但他一心只念挂着梁誉,便将这些苦都默默咽入了腹中。
步入兰州境内后,他与商队分别,而后雇佣几名镖师护他西行,又过了小半个月,总算抵达了凉州。
夏军入侵大邺,凉州为主战场。那场战役异常凶险,好几位将军都受了重伤,梁誉也不例外。
他是先锋队队正,意外中了敌人的毒箭,命悬一线时,是楚常欢冒着死生之险寻来药草替他解了毒,方才保全性命。
然而梁誉对楚常欢的厌恶早已深入骨髓,苏醒后非但没有半分感激之意,反而不顾情面地把他逐出军营了。
楚常欢心灰意冷,回到京城后便成天见的待在酒楼里买醉。
直到邺军班师归朝——
那日,他浑浑噩噩地抱着酒坛趴在桌沿,恍惚间似乎看见梁誉朝他走来,并温柔地抚摸他的脸,口里唤道:“欢欢。”
他又惊又喜,忍不住痛哭流涕,半晌后猛然扑进对方怀里,抬头吻向那两片柔软的唇。
翌日酒醒,楚常欢便直奔将军府,拉着梁誉的胳膊,羞赧道:“靖岩,你昨天说要来我家提亲,究竟什么时候过来呀?”
梁誉拂开他的手,冷哼道:“我何时说过这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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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他神色如斯淡漠,楚常欢心头一紧,急得舌头都打了结:“昨天……昨天说的,就在醉仙楼,你还……你还亲了……”
“楚公子,你莫不是误把梦境当了真?”梁誉勾起唇角,眼底蓄满了嘲意,“还是说——你认错人了?”
楚常欢顿在当下,心头犹如被重物狠凿了几下,堵得他喘不过气。缓和许久,他战战兢兢地问道:“靖岩,你是不是在玩弄我?”
明明昨天还对他那般温柔,甚至……甚至回吻了他。
梁誉面无表情道:“我犯不着玩弄你这么笨的人。”
楚常欢伤心欲绝地回到了府里,直到顾明鹤送来满院聘礼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真的,认错人了。
他与顾明鹤是一起长大的挚交兄弟,虽同食同榻,但从未想过逾越之事,可他的父亲却应下了这门亲事,让他骑虎难下。
楚常欢恳求顾明鹤退亲,顾明鹤无奈地叹了口气,温声道:“可是欢欢,你昨日明明亲口说过要嫁给我,还吻了我。”
楚常欢一面流泪一面解释道:“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我误将你认作了梁誉,所以才——”
“欢欢,”顾明鹤打断他的话,“我不想听见他的名字,别在我面前提及他,好吗?”
无论楚常欢如何央求,素来对他千依百顺的顾明鹤竟铁了心的不肯松口。
眼见婚期将近,楚常欢无计可施,只得离家出走。
四月十六那日,他在临近京城的一个小县城碰见了梁誉,梁誉罕见地对他和颜悦色,并邀他前往酒楼共饮。
楚常欢喜不自胜,接连吃了好几杯烈酒,不过半柱香的功夫便醉糊涂了,拉着梁誉胡言乱语。
等他醒来,早已被人换好嫁衣抬进了嘉义侯府,成了小侯爷顾明鹤的男妻。
半月后,顾明鹤携妻去往护城河观龙舟赛,回程时不巧与梁誉相遇,楚常欢心里仍记挂着他,正欲冲下马车,却被顾明鹤封住穴道按回原位了。
顾明鹤捏了捏他的手指,说道:“欢欢既然对他还没死心,我今日不妨就让你听个真切,看看梁誉究竟有多讨厌你。”
话毕,顾明鹤掀开幄幔下了马车,含笑走向梁誉:“梁大人好雅致,也来观龙舟赛。”
梁誉并不想搭理他,转身欲走。
“梁大人留步——”顾明鹤叫住他,“前些时日顾某大喜,梁大人未能来鄙府吃一杯喜酒,想来定是顾某礼数不周,开罪了大人,今日特向大人请罪,还望大人海涵。”
梁誉冷着脸道:“少在这里惺惺作态。”
顾明鹤拱了拱手,揖礼道:“若非梁大人成全,顾某也无缘迎娶佳人回府。”
梁誉不耐道:“小侯爷不必这般冠冕堂皇,我亦是为了救人方才行此下策。算起来,这只是你我之间的交易罢了。”
楚常欢被点了穴动弹不得,可听见这话后,身体却猛地震颤了一瞬。
交易?什么交易?
顾明鹤道:“欢欢性子拗,多亏梁大人在酒里做了手脚,这才把人平安带回京城交与我手。如此恩情,顾某终生难忘。”
梁誉并不知道楚常欢就在马车里,言辞间夹枪带棒:“恩情就不必记挂了,小侯爷与楚公子若能琴瑟和鸣,共赴白首,也不枉我走那一遭。”
楚常欢泪流满面,连呼吸都变得窒塞。
——原来梁誉所谓的共饮,不过是将他送给顾明鹤的一种手段。
他们之间,从来都是楚常欢一厢情愿。
走马灯般的梦境止在此处,楚常欢醒来时,眼角尚有泪。
他痴痴地望着帐顶,呼吸逐渐平静下来。
明明已经不喜欢梁誉了,为何每次做这样的梦,他都会心痛到落泪呢?
6. 第 6 章
入了三月,桃红柳绿,天气日渐转暖。
今天是寒食节,依照旧俗,应禁三日生火,吃冷食。楚常欢的身子尚未调养过来,仍有些惧冷,于是赶在晨光出云时来到院中,躺进摇椅里晒起了太阳。
暖融融的光催人欲眠,不多时楚常欢就睡了过去,直到被梦魇惊醒,方起身回到屋内,兀自坐在棱花镜前发呆发愣。
姜芜叩门走将进来,见他对镜发呆,便比划着手语问道:外面暖和,你怎么不出去晒太阳?
楚常欢道:“刚进来。”
姜芜又问:饿了吗?
楚常欢摇头。姜芜还想再比划什么,楚常欢道:“我今日不想学手语了,让我静静待一会儿罢。”
姜芜抿了抿唇,继而点头。
“对了——”在她即将离去之际,楚常欢叫住她道,“姜姑娘,能否替我寻些纸钱来?”
姜芜没问缘由,应承道:好。
一炷香后,姜芜折回小院,从袖中取出一个绢帛包裹的物什塞进他手里:侍卫们看管得严,我不敢带太多进来,这些够了吗?
楚常欢道:“够了,多谢。”
待姜芜离去后,楚常欢便握着纸钱绕过房屋来到后方的池塘边,在一座假山旁将纸钱焚烧殆尽。
明天就是清明,虽说顾明鹤早已入葬,可楚常欢连亡夫埋在何处都不得而知,整日被囚在这所小院,寸步难离,即使有心祭奠,也无能为力,因而只能托姜芜带些纸钱进来,偷偷烧给顾明鹤。
纸钱不多,很快就燃尽了,他孤伶伶地蹲守在灰烬前,眼泪又止不住地往外溢。
正这时,一阵风掠过,黑灰随风而扬,直扑楚常欢脸来。他下意识侧首躲避,视线凝落,竟在池中瞧见了梁誉的身影。
楚常欢吓了一跳,赶忙擦净泪水站起身看向他:“你……你怎么来了?”
“我若不来,怎知你在此偷偷祭奠那个罪人?”梁誉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生气,连语调也加重了几分,“寒食节禁火,你不知道吗?!”
虽说以前他对楚常欢的态度称不上有多和善,却鲜少像现在这般易怒,简直是个炮仗,一点就着。楚常欢难免畏惧,遂沉默了下来。
见他眼眶泛红,一副随时都要落泪的委屈模样,梁誉越发气恼,也不知顾明鹤这两年是怎么惯的他,把人娇养得不成样儿了,动辄就哭,哪里还有半点男子气概!
梁誉冷哼一声,径自往小院行去,听见身后没有脚步声跟上,回头道:“进屋!”
回到寝室,梁誉在月洞窗旁坐定,冷声道:“把鞋脱了。”
楚常欢怔住:“为、为什么?”
梁誉轻掀眼帘,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楚常欢没由来地涌出几分怯意,在桌案另一端缓慢落座,不情不愿地脱掉鞋,旋即抬头觑了梁誉一眼,发现他仍冷漠地盯着自己,楚常欢心尖一颤,迟疑片刻后,索性将足衣也褪了去。
他脚踝细瘦,肤白胜雪,足跟与足掌两侧的冻疮早已愈合,但留了几块暗色的疤。
梁誉始终没有出声,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他,让楚常欢浑身不自在,本能地蜷紧了脚趾。
少顷,梁誉的怒气有所消减,他微一伏身,捞过楚常欢的双脚置于自己腿上,楚常欢惊诧不已,迅速缩回了脚,却被对方一把按住:“别动。”
楚常欢呼吸渐疾,唯恐梁誉对他做些什么,直到男人从袖中取出一盒药膏,他才定下神来。
“这是太后赐的愈肤膏,由喀喇汗国进贡,有祛疤的奇效。”梁誉揭开盒盖,剜一坨清透的药膏抹在他的足跟处,“你颈上那处也可抹一抹。”
药膏冰凉,可男人的手却甚暖,贴着那片白腻的肌肤轻轻揉搓,很快就将药膏捂热了。
他自幼习武,掌心里垒了好几片粗茧,磨得楚常欢极不舒服,透着粉意的脚趾曲了又伸,似在无声控诉他的蛮横。
梁誉又剜了一坨药膏,抬起他的左腿,继续敷药。
遽然,腿腹的一片褐斑撞入眼底,梁誉仔细瞧了瞧,应是兽牙咬过的痕迹。
“这块疤又是哪来的?”梁誉奚落道,“顾明鹤不是将你视作珍宝吗,怎么让你弄了一身的伤?”
楚常欢反驳道:“此事与他无关。”
梁誉冷哼:“与他无关?那与谁有关?我吗?”
楚常欢不接话了,梁誉也没再追问,继续摆弄着药膏。
意识到他还想给自己的脖子涂药,楚常欢迅速夺过药盒往后挪去:“我自己来!”
梁誉颦蹙着眉。
楚常欢解释道:“你刚给我的脚抹完药,还没洗手……”
梁誉没好气地哼了一声,起身朝铜盆走去,用清水净了手。
楚常欢当即剜了药胡乱抹在颈侧,并将鞋袜穿整妥善,神色间尽显慌乱。好在梁誉洗完手便离去了,临到傍晚用膳时方才与姜芜一同踏入小院。
寒食节忌火,但晚膳俱都是热腾腾的饭菜,楚常欢疑惑道:“怎么不用冷食?”
梁誉的话里犹带着刺儿:“你已焚过纸钱,算是破了旧俗,既如此,何不一切照旧,吃顿热乎饭?”
楚常欢被他堵得哑口无言,只能默默扒饭。
用过晚膳,天光已尽,姜芜取来两颗鹅蛋大的夜明珠照明,并提了一桶热水进屋,伺候楚常欢栉沐。梁誉百无聊赖地踱至月洞窗旁,余光瞥见桌脚散落了一张写满小楷的宣纸,遂弯腰拾将起来。
展开了凑在夜明珠前一瞧,纸上话语悉皆寻常,但字迹却煞是好看,遒劲有力,又不乏娟秀。
梁誉问姜芜:“这是你写的?”
姜芜立刻从脸盆架前小跑而来,手忙脚乱地比划道:这些都是楚公子所写,奴家平日教楚公子手语时,他就把想学的话语书写出来,以便奴家知晓。
梁誉微有些错愕,转而看向楚常欢:“你何时会认字了?”
楚常欢抖掉指尖上的水珠,惫懒地打了个呵欠:“是明鹤教的。当年成亲后,他说——”
“楚常欢!”
他夜里易梦易醒,因而养成了早睡的习惯,现下困倦,言语便有些随意。可话音未落,就被男人沉声打断了。
梁誉将写满字的宣纸揉皱了掷地,语气格外不善:“你今日偷偷祭拜叛国罪臣已是大逆不道,现下又念叨着他,就不怕本王治你的罪?”
楚常欢怔在当下,须臾,他平静地道:“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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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如此,王爷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梁誉嘲道:“怎么——又想同他葬在一处了?”
楚常欢垂眸不语,一如当初在狱中那般,浑身透满了死气。
梁誉被他这副模样气得不轻,盛怒之下一把捏住他的下颚,告诫道:“以后不许在我面前提‘顾明鹤’这几个字。”
楚常欢被他弄疼了,眼眶本能地泛红,语气却毫不示弱:“明鹤是我的夫君,我为什么不能提他?”
“可他是我的仇人!”梁誉咬牙切齿地道,“若非他们父子沆瀣一气,我爹又怎会命丧渭州!”
姜芜试图近前劝解,却被梁誉一个眼神斥退了。
楚常欢道:“所以……你千方百计地救我出来,就是为了折辱我,从而报复你的仇人?”
灯花跳跃,将楚常欢眼底的水色映得格外清晰透亮。
屋内不知何时焚了安神香,让人眼昏心聩。
本该清寒的夜,竟莫名变得燥热起来。
楚常欢呼吸微变,嘴里嗬嗬笑了两声,“王爷,你放过我罢,我把命还给你。”
“还给我?”梁誉冷笑,“我偏要你活着。”
楚常欢无力地闭上了眼。
“我连鸩毒都能解,还有什么事情办不到?即便你死了,我也有的是法子将你从鬼门关拉回来!”话毕,梁誉松开对他的钳制,一拂袖愤然离去。
置于桌角的镂花香炉里,一线白烟袅袅翩飞,与松脂的气息相融,酥骨醉魂。
楚常欢的身子有些发软,四肢百骸的血液俱在滚沸。
腹中仿佛有一簇火焰在幽幽燃烧,催涌出不合时宜的欲念。
他像是忘了方才的痛苦与不快,逐渐被另一种久违的感觉取悦,迅速爬上了床。
自从顾明鹤去了平夏城,他就夜夜孤枕独眠,再没尝过人间极乐之事。
论理,现下正是为亡夫守孝的日子,不该生出那些旖念,可他却情难自抑地解了衣裤,倚在床头,缓缓打开了双膝。
楚常欢的指甲红艳明丽,抚上肌肤时,宛如红梅坠进了雪海。
他贪婪地下探,呼吸亦变得滚热,星眼微饧,双腮带赤,面上浓情毕现。
他想顾明鹤了。
甚至忘了顾明鹤已死,只盼夫君能抱住自己,给与温柔和欣快。
梁誉走在漆黑的小径上,满脑子都是楚常欢那张毫无生气的脸,以及那句,把命还给他。
分明是他冒着欺君之罪把人从牢里救出,可临到头来,楚常欢竟一心想死,想和那个道貌岸然的家伙做对鬼鸳鸯。
简直是痴人做梦!
不过楚常欢以前就胆小怯弱,又极怕疼,应不会轻易寻短见。
可梁誉在牢里见过他毅然决然饮下毒酒的样子,为了顾明鹤,当真可以无畏无惧。
梁誉握了握拳,脚步一转,顷刻就折回了小院。
寒食禁火,整个京城都陷入了浓夜,唯有那所桃红柳绿的院子散发着夜明珠的光芒,清幽冷冽。
梁誉疾步迈上石阶,及至门口方才停止,他抬手欲叩响房门,却听见屋内隐约传出几声痛苦的呻吟,心头凛然一震,“砰”地一声推开了门。
7. 第 7 章
夜色浓沉,更漏迢迢,桌角上的小铜炉里不断渗着白烟,飘散出细腻的香气。
楚常欢散了发,铺陈满枕,身子软绵绵地陷进被褥中,浑身浮满了初荷之色。
他的手指实在漂亮,指甲红艳修长,无论触抚在何处,都能漾出一汪春色。
周身衣物早已散尽,明明天凉得厉害,他却觉燥热不堪。平整的肚皮上不知何时积了些浊水,稠腻、并透着股令人羞臊的气息。
从前在侯府时,他若想了,顾明鹤就会千方百计地疼他爱他,从不冷落,可今夜,楚常欢只能靠自己来消乏。
那双纤长的腿叠绕着,将被褥都踢到了脚踏板上,他深知此时做这些事是对亡夫的亵辱,可他情难自控,眼角便淌了几滴懊悔的泪。
但很快,楚常欢的懊悔与愧疚就被体内的烈火焚尽,脑海里只剩下曾经那些被浪翻腾、红梅落蕊的欣愉场面。
“唔……”
他张了张嘴,吐出一声细腻的喟叹。
那双腿蜷了又伸,将垂落的帐幔震得飘摇不定,忽然又猛地蹬出了帐帘,而后软绵绵地悬挂在床沿上。
脚趾被藕荷色浸染,如姣花软玉,粉光融滑。
梁誉推门而入的动静未能惊醒他,他仍沉浸在此间乐事之中。
梁誉盯着那条露在帐外的腿,一颗心登时凉了半截,脸色煞白地冲了过去,掀开帐幔狠声道:“楚常欢!你若敢寻死,我定——”
未说完的话被卡在了喉头,一个白腻腻的身影就这么毫无防备地撞进了他的眼底。
楚常欢初时还没反应过来,一双眸子蓄满了情,盈盈望来,勾魂摄魄。
直到看清了来人的面貌,整个人目瞪口呆,如遭雷击,竟忘了寻个什么东西遮一遮身子。
梁誉沉着脸质问道:“你在做什么?”
楚常欢慌乱地往床角挪去,环抱着双膝,遮掩住自己的不堪。
屋内窗棂紧锁,夜风渗不到此处 ,可他却被帐帘外的冷气扑打得瑟瑟发抖,肌肤上很快布满了鸡皮疙瘩。
梁誉拾起被褥扔在他身上,眼底闪过一丝轻蔑:“不知廉耻。”
楚常欢屈辱地咬紧了唇,脑子彻底清醒过来,偏偏身体毫无变化,欲念难消。
观他这副神色,一时片刻是不会有寻死的念头了,梁誉不由冷笑:“白日里还在为顾明鹤焚纸钱,怎么晚上就孤寂难耐了?”
楚常欢不语,睫羽轻闪,抖落了一滴泪。
梁誉见不得他哭哭啼啼的模样,不由心烦意乱,语气愈发恶劣:“哭哭哭,如此好哭,莫非你从前便是凭这项本事搏顾明鹤欢心的?”
他越是这般冷嘲热讽,楚常欢就越是沉默,只一味地流泪,模样梨花带雨,好不可怜。
梁誉的满腔怒火被这些眼泪浇得愈发明旺,他不禁设想,倘若楚常欢在顾明鹤面前这样抽泣,顾明鹤当如何做?
震惊于自己居然和顾明鹤做起了比较,梁誉的脸色难看到了极致。
几息后,他面色铁青地离开寝室,不再理会楚常欢。
现下未过二更,时辰尚早,梁誉回到屋内梳洗后便躺下了,可脑海里却盘旋着掀开帐幔所见的那一幕。
楚常欢太过消瘦,养了这么些时日都不见长肉,腰纤如柳,仿佛一掐就断。
脚趾因情动而透着粉意,无助地蜷了起来,竟比染了蔻丹的手指还要妖冶。
“……”
梁誉心内愈加烦闷,辗转反侧了许久,全然已无入睡的念头。他起身披上外袍,喝道:“梁安!”
听见呼声,梁安立马推门而入:“王爷有何吩咐?”
梁誉道:“备马车,回府。”
梁安怔了怔,试探道:“王爷可是睡得不舒坦?是否让小人替您重新布置一番?”
梁誉不耐道:“让你备车你就备,哪来那么多废话!”
梁安暗暗揣测,王爷定是和楚少君闹了不愉快才不愿留宿此处,免教心里添堵,遂依照他的吩咐,备好马车返回王府了。
翌日,太后宣召,梁誉退朝后直奔延福宫而去。
沈太后命人布了早膳,待梁誉落座后便遣散了宫人。梁誉替她盛好粥,问道:“太后今日宣臣至此,不知有何要事?”
沈太后接过粥道:“先吃饭。”
梁誉便不言语了,饭毕,方听沈太后悠悠开口:“楚常欢被你藏在含芳园了?”
含芳园是梁誉在外城北的别院,内仿江南园林,花光柳影,鸟语溪声,雅趣天成。
他并不意外太后会知晓此事,当初若无太后暗中相助,凭他一己之力也不会顺利地从杜怀仁手里更换掉鸩酒,救楚常欢一命。
见他默认,太后又道,“陛下也不知听了哪个混账东西的进言,说你在别院里藏了一房娇。”
梁誉冷笑道:“除了杜怀仁,还能有谁?”
“此人野心勃勃,擅玩权术,如今又深得陛下宠信,咱们还是莫要与他正面较量为上。”太后叹息道,“杜怀仁一日不除,朝野便一日不得安宁,可眼下我与弘儿的关系已不复从前……”
圣上幼时登位,根基不稳,得益于沈太后垂帘听政从旁辅佐方稳住了天下。两年后,赵弘欲独揽大权,沈太后恐其年幼,尚不能亲政,便不愿放权。
有从龙之功的杜怀仁嗅到了味儿,开始暗地里挑唆,久而久之,小皇帝与沈太后的母子关系因权利而生变,目下的所谓母慈子孝,也不过是表象罢了。
梁誉道:“姑母放心,杜怀仁此人,我必除之。”
沈太后笑了笑,问道:“那楚常欢你打算如何处置?难不成让他继续住在含芳园?”
梁誉拧着眉,没有说话。
沈太后道,“你年轻,又有权势,养一两房娇也不会遭人诟病。可这人若是叛臣之妻,定会触怒圣颜,届时莫说是保住楚常欢,恐怕连你也会被扣个莫须有的罪名。”
梁誉仍一言不发。
太后无奈地摇了摇头,“靖岩,你老实跟姑母说,你为什么要救楚常欢?以前你对他可没什么好脸子。”
为什么要救他?
梁誉只记得,曾经在军营里听底下人闲谈京中的风月事,得知楚常欢和顾明鹤已是一对恩爱夫妻了,他心里莫名空落落的。
毕竟……当初是他亲自将楚常欢带回京城,并交到顾明鹤手里的。
说起来,顾明鹤还真要感谢他的成全。
但他怎么就畅快不起来呢?
“靖岩,你在听我说话吗?”
沈太后的声音教他迅速回神,梁誉恭声道:“臣驾前失仪,还请太后恕罪。”
沈太后叹了口气,道:“姑母不会干预你的事儿,不过姑母这里有个主意,你可要听?”
梁誉道:“请姑母示下。”
沈太后道:“杜怀仁这个老奸巨猾的东西,虽不能拿你怎么样,但对付一个无权无势的女子还是绰绰有余的。如今陛下已经知道你在含芳园里金屋藏娇,倒不如借此机会将他纳入王府,留在你身边总归要比含芳园安全。”
一旦他藏的娇在王府里有了身份和地位,杜怀仁便奈何不了了。
梁誉一怔:“姑母的意思,是让我娶楚常欢?”
“你娶的不是楚常欢,而是那个哑女。”沈太后道,“王府戒备深严,又都是你的亲卫,杜怀仁的耳目无法抵达。你若想让楚常欢活命,便可行此道,姑且给个妾室的名份即可,如此也不妨碍你将来迎娶正房王妃。若是不愿,就当姑母没说过这话。”
梁誉又不吭声了,沈太后亦未开口,良久,梁誉道:“臣……容臣再考虑一番。”
回府的途中,梁誉一直在忖度太后的提议。将楚常欢留在含芳园的确不是个长久之计,送离京城也非良策,但要让他娶楚常欢……
梁誉心情复杂,脑海里时不时浮出些从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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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事儿,直到马车停在含芳园外时,他才骤然回神:“怎么来这里了?”
梁安愣了愣,说道:“是王爷您吩咐的。”
梁誉没由来地烦躁,倚在引枕上按揉着太阳穴:“回府。”
梁安不敢违命,只能驭车返回梁王府。
小半日后,梁誉最终还是来到了别院。眼下已近掌灯时分,有小厮正提着热水往后院送去。
估摸着楚常欢要沐浴了,梁誉便没有进屋,转而折进一条小径,行至池边的石亭内坐了下来。
他其实很少来含芳园,这所别院是他初立战功,今上御赐所得,他在那场战役里差点丧了命,圣上感念其功,故有此赏赐。
记得昨日来这儿时,正好撞见了楚常欢在假山旁给亡夫烧纸悼念。
思及此,梁誉竟鬼使神差般望向那座假山,起身走将过去。
近了一瞧,那里果然有一堆未处理干净的灰烬,周围还有零星几片纸钱残页,看起来像是刚烧完没多久。
他蓦地想起,今天正好是清明节。
正这时,姜芜烧了热茶呈来,不待她行礼,便听梁誉质问道:“是谁给楚常欢买的纸钱?”
姜芜脸色一白,连呼吸都不由加快了。
梁誉投来视线,面无表情道:“说。”
姜芜猝然跪下,无声请罪。
“才跟了他几天,你就忘了自己的身份?”
姜芜小心翼翼地把茶盘放在地面上,比划着手语:奴家不敢,奴家只是见楚公子整日在房里对镜发呆、郁郁寡欢,心有不忍,便在他开口相求时应了下来。奴家绝无违拗王爷之意!
梁誉蹙眉:“他经常发呆?”
姜芜点头:偶尔与他说话,许久都得不到回应。不过楚公子昨晚倒是睡了个安稳觉,许是王爷您送来的安神香起了效。
梁誉“嗯”了一声,方又道:“事不过三,本王不希望再发生今天这样的事,听明白了吗?”
姜芜连连点头,她又何尝不知“顾明鹤”这三个字是王爷的大忌。
“起来罢。”梁誉回到石亭,姜芜紧步跟了过去,将热茶奉上。
饮毕热茶,天已黑尽,想来楚常欢这会子应洗完了澡,梁誉遂动身往寝室走去,决定同他说一说搬去王府的事。
现下不过戌初,房屋里已熄了灯火,梁誉听姜芜提起过,楚常欢夜里易梦易醒,故而每晚都睡得早,想来此刻已经入睡,便不做打扰了。
正转身时,忽然听见了一阵轻微的响动,像是有什么东西落在地上了。梁誉眸光一凛,迅速赶到门前,鉴于昨晚的前车之鉴,他叩门道:“楚常欢,你睡了吗?”
屋内没有半点回应,寂静得可怕。
他又唤了一声:“楚常欢?”
久久未听见动静,梁誉便也顾不得许多,当即推门而入。
他自幼习武,耳聪目明,纵是在夜里也能分辨清楚周遭有何物障。梁誉绕过围屏来到里间的寝室,依稀听见了一阵急促的喘息声。
他几步行至床前,还没来得及开口,便蓦地察觉到躺在床上的人坐了起来,一头扎进他怀里,双臂环绕在他腰间,软声说道:“你怎么才来?”
梁誉被问得一愣,正要把人推开,却听他又道,“夜里冷,我一个人无法安睡。”
嗓音细微,略有些哽咽,似在诉说委屈。
梁誉顿在当下,忘了有所行动。
楚常欢把他搂得更紧了些,继续埋怨:“我脚凉,你竟也不知道给我捂一捂。”
这般撒娇的语气,听得梁誉心情复杂。他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握住了楚常欢瘦薄的双肩,决意把人推开。
可就在这时,楚常欢忽然抬头,猝不及防地吻住了他的唇。
本该环在他腰间的手,此刻也悄然上移,讨好似的缠至脖颈上了。
楚常欢轻轻咬了梁誉一口,央求道:“今晚陪陪我,好不好?”
8. 第 8 章
夜色浓黑如墨,唯有香炉里闪烁着一豆星火,猩红艳烈。
楚常欢还记得昨晚被梁誉撞见后的不堪,待察觉自己又动了情,便吹熄了屋内的一应灯烛,如此,就不会有人贸然闯入了。
这欲来得太过凶猛,足以冲散他心底的阴郁和悲伤,让他忘了今天是清明。
记忆停留之处,是顾明鹤临出征前捧着他的脸的温柔叮嘱:“欢欢,此役非同寻常,我不能带你去往前线,你且在家等我。”
他乖乖听从顾明鹤的话,一直在家等着夫君凯旋。
终于,当他承受不住欲念的冲压时,有一个人适时地出现在他的床前,楚常欢便知是夫君回来了,不由欣喜若狂,甚至可以大度地原谅他的不守信,然后迫不及待缠了上去。
王府用的安神香俱是佳品,香线细腻,侵肌入骨,梁誉的衣料上也染了些味道,诱得楚常欢贪婪成性,抱紧他不肯放手,娴熟地索吻。
但今晚的“顾明鹤”远不如从前那般热情和温柔,楚常欢的主动反倒令他浑身僵硬,倒显得十分无措。
楚常欢把人勾在榻上,像个婴孩似的爬了上去,用染着蔻丹的手指去解自己的衣衫,湿暖的唇紧贴男人的耳珠,嗓音软得像是在抽泣:“别不理我,你疼疼我。”
梁誉本该把人推开的,可双手碰到那截韧腰后,竟情不自禁地握紧了。
楚常欢趴在他的胸口,手脚都不甚老实,招得梁誉心焚火燎,呼吸渐疾。
他张了张嘴,试图呵斥一句,楚常欢却趁势掠进城池,将舌尖送了进来。
怔然时,梁誉又回想起昨天晚上掀开帐幔见到的那一幕了——
比初雪还白的楚常欢,毫无防备地躺在那里,整张脸都溢满了欢愉。
不知此时此刻,他是否也露出了那样的表情?
那些抗拒、犹豫、迟疑……通通在意乱情迷中化作了灰烬。
他越是冷漠,楚常欢便越是热情,到最后,事情的发展已由不得他来做主了,仿佛这二十四年的克己复礼只是一场荒唐的梦。
安神香渐渐燃尽,那股细腻的香气最终被另一味浓郁的气息给驱逐了。
楚常欢哭了许久,嗓音几近嘶哑,精疲力竭时,他艰难地推了推梁誉的手臂,撒娇般呢喃道:“明鹤,不要欺负我了。”
梁誉浑身一僵,脑中空白一片。
见他停了下来,楚常欢又不高兴了:“明鹤……”
梁誉怒意辄起,一把将人捞了起来,捏住他的下颌狠声质问:“可要掌灯,看清楚我到底是谁?”
楚常欢又累又困,脑袋昏昏噩噩,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几息后,他如梦初醒,整颗心蓦地下沉:“怎、怎么是你?!”
“不然你以为是谁?顾明鹤吗?”
楚常欢如遭雷击,瞠目结舌,甚至短暂地忘了呼吸。
他二人彼此亲密不分,但已没了方才的缱绻。
屋内黢黑,伸手不见五指,可楚常欢仿佛瞧见了一张满是痛恨与憎恶的脸,犹如最阴毒的蛇,正凶狠地盯着他。
最令人不齿的是,他还死死挽留着梁誉。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他和梁誉……
刚刚分明是明鹤……
楚常欢幡然醒悟,他的夫君已经死了。
今儿傍晚时还偷偷给夫君烧过纸钱。
楚常欢浑身一僵,慌乱无措地从梁誉怀里逃走了,可梁誉却拽住他的胳膊强行把他拉了回来,轻言薄语地奚落:“跑什么?方才诱我时可有想过要跑?”
楚常欢一句辩驳的话都说不出,羞惭得直落泪。梁誉不放手,他便挣扎扑打,红艳的指甲在对方的臂膀以及颈侧都留下了几条深浅不一的抓痕。
梁誉恼怒不已,心口似是有火焰在翻腾。
早该想到了,楚常欢怎会轻易对他这般乖顺?
意出望外的是,他竟把自己当作那个死去的人,无所不尽其极地引诱!
梁誉气得发昏,索性把人掼回被中,就着这个势儿继续欺负下去。
楚常欢的眼泪不争气地往外溢,他挣不掉,也拒不得,连嗓音都碎到了极致:“梁誉,你放过我吧,今天可是……是清明……”
“那又如何?”梁誉狠声道,“清明时节,亡魂归兮,你那战死疆场的夫君这会儿指不定正在看着你呢——看着你向我讨饶、看着你因我落泪、看着你不守贞德,与他的敌人纵乐!”
楚常欢的皮肤灼热,心却凉透了,仿佛顾明鹤此刻正站在床前恶狠狠地盯着他二人,斥骂他们的不堪。
这样的荒唐夜竟比梦魇缠身时还要漫长,楚常欢像是着了魔似的,纵然心中万般痛恨,偏偏身体又无比贪恋。
眼下的他,与浮萍泛海别无二致。
他在清醒地沉沦。
至三更,梁誉方退将出来,穿了衣,一径去掌灯。
楚常欢精疲力竭地蜷躺着,被褥堪堪盖住了腰。
他的面颊与颈间俱是薄汗,双眼也红得厉害。
因是侧躺向里,楚常欢几乎将整面背脊都露了出来,借由灯光瞧过去,梁誉发现他左边的肩胛上有一朵怒放的芍药刺青。
美得令人挪不开眼。
他端详了片刻,旋即走出寝室,对着院子里唤道:“梁安。”
不知候在何处的梁安闻声而至,拱手道:“王爷有何吩咐?”
梁誉道:“去烧水。”
梁安没问缘由,即刻去照办。
约莫过了两刻,梁安提着两桶热水赶到小院,刚迈上檐下石阶,梁誉就已从他手里接过水桶折回寝室,抬脚扣上了门。
梁安站在门外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屋内传来注水的声响,他才动身离开此处。
注完热水,梁誉绕过围屏行至床前,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楚常欢大抵是睡着了,呼吸清浅,纹丝不动。梁誉索性掀开被子,把人搂抱在怀,朝浴桶走去。
楚常欢疲累至极,连眼皮都懒得睁开,由着他折腾。
热水漫过身子,四肢百骸都舒畅了千百倍,楚常欢倚着桶壁,哑声道:“我腿酸,你给我揉揉。”
梁誉从未伺候过别人,听见这样的命令,不由得黑了脸。
少顷,他弯下腰,探手从热水里捞出楚常欢的一条腿,毫无章法地捏了几下。
楚常欢吃痛,不满地哼哼道:“不是这么按的,要像从前那样!”
梁誉手上动作一顿,心知他又把自己当成了顾明鹤,不免恼怒,当即将他的腿扔回水里了。
楚常欢也生气了,遂睁开了眼,埋怨道:“你怎么能——”
话音戛然而止。
站在浴桶旁的人不是顾明鹤,而是梁誉!
睡意烟消云散,脑子亦清醒过来,不久前的荒唐事尽数浮于眼底。
楚常欢脸都白了,瞠目结舌地僵坐在浴桶里。
梁誉缓缓俯身,撑着浴桶边缘注视着他,语调难辨喜怒:“认出我了吗?”
两人近在咫尺,连呼吸都缠绕在了一处。
楚常欢不说话,唇瓣隐隐颤抖。梁誉到底没再说什么过分的话,转而扯一条干净的巾帕,替他擦洗身子。
楚常欢猛地拍开梁誉的手,后者眸光一凛,沉默地看着他。
两人就这般僵持不下,最后是梁誉做出了退让,将浴帕丢进桶里,冷冷地道:“我不碰你。”
楚常欢把自己清洗干净,撑着浴桶艰难地走了出来,而后穿上中衣,裹进被褥里。
他不想看见梁誉,便挪了挪酸痛的身子,向里侧躺着。
直到那人离去,他才以手盖脸,将满腔委屈发泄出来。
翌日晨间,姜芜打了洗脸水来,见楚常欢还在熟睡,便未打扰,径自走了出去。又过了半个时辰,她再度进屋,发现楚常欢仍没醒,遂轻轻摇了摇他的肩。
楚常欢面色赤红,唇瓣干涩,闭着眼嘟哝了一声:“不要了。”
晃不醒他,姜芜索性拍了拍他的脸,掌心触上皮肤时,才惊觉他的双颊滚烫,额头亦是如此。
姜芜吓得不轻,慌慌张张地奔出寝室,托人去请大夫。
刚至院儿里,就见梁誉正往这边走来,身上还穿着紫袍官服。
姜芜匆匆行礼,旋即将楚常欢的境况一一告知,梁誉神色微变,疾步踏入屋内。
楚常欢高热不止,身子出了许多汗,梁誉迅速替他更换了衣物,目光掠过腰腹间的指痕时,粗鲁的动作逐渐变温和了不少。
“水……”楚常欢舔了舔干涩的嘴唇。
梁誉起身去倒水,却被他一把抓住了袖口:“明鹤,别走。”
梁誉脸色发臭,但他现在不便跟一个脑子快要烧坏的人计较,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人从被褥里抱出来,用一件氅衣包裹着,行至桌前坐定。
楚常欢一个劲儿地往他怀里缩,直到喝了两杯温开水才安静下来。
少顷,姜芜和梁安拉着一名白发苍苍的老者飞奔而来,见到屋内情形时俱都愣了一下。
虢大夫嘴里喘着粗气,颤颤巍巍上前揖礼道:“老朽见——”
“过来给他瞧瞧。”梁誉打断了虢大夫的话。
虢大夫几步走近,待瞧清王爷怀里那人的样貌后,又是一愣:“这不是……这不是……”
梁誉凌厉地看了他一眼。
虢大夫当即闭嘴,在茶桌另一段坐下,着手替楚常欢把脉,并掰开口唇验其舌苔。须臾,虢大夫道:“楚少君并未感染风寒,只阳虚精损,按理说不应该生出热病啊……”
听见那句“阳虚精损”,梁誉的神色颇有些复杂。
此前虽未经人事,却也听说过男子之间的那些风情月债,心里大抵有了思绪,便道:“你且开个补精气的方子即可。”
虢大夫点了点头,招呼梁安把他的药箱拿过来:“老朽这就给楚少君开药方。”
梁誉冷声道:“这里没有楚少君。”
虢大夫讪讪一笑:“老朽失言,还请王爷恕罪。”
待他写完药方,梁誉便吩咐梁安亲去医馆捡药,并将虢大夫送回王府,姜芜亦不敢马虎,取一块冰用锦帕裹好,将其置于楚常欢的膻中穴。
如此折腾了小半日,楚常欢总算退了热温,醒来后饥饿难耐,连吃了两碗山笋鸡米粥。
梁誉坐在月洞窗前闷声不语,视线轻移,凝在他的脖子上。
太后赏赐的愈肤膏确有奇效,只敷了两三日,颈侧那条疤痕就明显淡了不少,想必双足的冻疮疤业已消退。
须臾,梁誉道:“别院并非久安之地,你留在这里,恐会招来祸端。”
楚常欢放下牙箸,抬眸看向他:“还请王爷将我送往皋兰县,让我与家父团聚。”
梁誉道:“谁说要送你离开了?”
楚常欢拧紧了眉,疑惑道:“不知王爷要如何处置我。”
梁誉道:“搬进王府。王府里全是我的亲信,旁人的耳目无法触及。”
楚常欢面露讶色:“王府?”
“嗯。”
“可是……”
梁誉道:“可是什么?”
楚常欢犹犹豫豫,吞吞吐吐:“一条贱命,死不足惜。”
梁誉沉声问道:“你说什么?”
楚常欢立马道:“你何时才肯放我走?”
梁誉眯了眯眼,俨然不悦:“想去哪?”
楚常欢细声道:“只要能离开京城,去什么地方都行。”
梁誉闻言失笑:“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你以为你离开京城之后就能活下去?”
楚常欢便不言语了。
又过了片刻,梁誉道,“你以姜芜的身份嫁进王府即可,有了名份,就无需——”
“我不嫁!”楚常欢罕见地有了情绪,“我是明鹤的妻子,怎可另嫁他人!”
梁誉顿时恼了:“你不过是以姜芜的名义住进王府罢了,婚书上所写的,也只会是她和我的名字!”
楚常欢道:“那你娶她便是,拿我做什么幌子。”
梁誉被气得不轻,竟有些语无伦次:“楚常欢,你要违令不成?”
楚常欢镇定地道:“我夫虽死,但我会为他守节。”
“守节?”梁誉哂笑了一声,“昨晚与我厮混的人是谁?向我投怀送抱的人是谁?咬着我不肯松开的人又是谁?”
楚常欢面色煞白,心口如遭重击。
梁誉也是气狠了,恶言威胁道:“你若再敢说个‘不’字,我便刨了顾明鹤的坟,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
峥嵘轩峻、玉栏绕砌的梁王府近来开始张罗起来,京中因而有传言沸开,道是梁王要娶妃了。
传言说,梁王年初率兵增援平夏时不慎受了伤,阴差阳错之下被一女子相救,梁王感其恩德,便将她留在身边,后来班师回朝,一并把她也带回汴京,养在了别院。
还有传言云,那女子美则美矣,怎奈是个不会说话的哑巴,且性情刚毅,不屈权贵,梁王每每乘兴而去,最后都是败兴而归。
但梁王始终是梁王,战场上十步杀一人,焉能没有降服女子的手段?纵她再贞洁烈女,最后还是要嫁进梁王府。
这些传言在京城里闹得沸沸扬扬,梁誉一概不予理会。他这几日都留宿在含芳园,楚常欢不搭理他,甚至不肯让他踏进小院半步,他没理由上赶着找气受,便独自待在东厢房里,偶尔也会去书房坐一坐。
这天退了早朝,行至宣德门时,忽闻身后有人唤道:“梁王殿下!”
梁誉顿步回首,便见兵部侍郎寇樾朝他走来,嬉笑道:“今儿这早朝可忒磨叽了,饿得我前胸贴后背,王爷何不请我去府上吃顿早饭?”
梁誉默许了他的请求,继续往前走。
寇樾紧步跟上,喋喋不休:“我近来因病告假,没能出府,谁成想外面发生了天大的事。”
梁誉好奇:“什么天大的事?”
“梁王殿下要娶妃了呀。”寇樾嘿然一笑。
梁誉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依太后之意,原本只需挂几盏红灯笼,给个纳妾的仪式便能将楚常欢光明正大地接进王府里来,可奏呈圣上时,他说的却是要迎娶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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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他沉默,寇樾不依不饶道:“何时带我去见见姜姑娘呗,让我瞧瞧究竟是个什么模样的仙子,能把我那清心寡欲的表哥迷得神魂颠倒。”
梁誉道:“他体弱,日日吃药,不宜见客。”
寇樾哂道:“这话你也就用来哄哄圣上得了,休想蒙我——说吧,含芳园里的人究竟是谁?”
梁誉心头一凛,佯装镇定道:“是洪水猛兽。”
寇樾挑眉:“罢了罢了,你不说我也能猜出个七八。”
梁誉冷笑:“是谁?”
“是……嗐,不提了!”眼见激将法无用,寇樾只得放弃,转而又嬉皮笑脸地同他聊起了婚礼事宜。
梁王娶妻,吉日定在三月十七。梁誉虽不是赵室宗亲,但他功绩卓然,乃今上亲封的异姓王,食爵禄,故而庆元帝和沈太后便以皇室之仪持办这场婚礼,着礼部置理。
这天晌午,梁誉正待更衣去军营校阅,忽闻长史官来报,道是圣上派了两名尚衣院的内侍,替王爷和姜芜姑娘量身裁制新衣。
梁誉遂与尚衣院的内侍赶往含芳园,梁安则偷偷抄近道溜入园里,给楚常欢支了个信儿,好让他提前准备准备。
楚常欢呆坐在棱花镜前,也不知听没听进这话,梁安不便久留,当即请辞离去。
待梁安走后,楚常欢渐渐回了神,起身踱至池塘附近。
三月春暖,杨柳依依,褪去氅衣的楚常欢竟像一只落了单的蝶儿,孤寂可怜。
他望着池中的游鱼,轻轻叹息了一声。
“叹气做什么?”
忽然,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楚常欢不必回头也知来人是谁。
梁誉走近了问道:“尚衣院的内侍还在前厅候着,你为何不戴了面纱出去?”
楚常欢愣了一瞬,问道:“他们来做什么?”
梁誉蹙眉:“梁安没告诉你?”
楚常欢倒像是不记得梁安来过,神情惶惑。
梁誉难得没有生气,拉着他朝寝室走去:“太后命尚衣院的人为我们裁剪新衣,内侍们是来丈量尺寸的。”
屋内备了一副白绡面帘及帷帽,梁誉取来面帘,粗手粗脚地戴在楚常欢的脸上。
楚常欢抬头望着他,忽然问道:“你以后就打算让我这样出去见人吗?”
梁誉道:“没有我的准许,不会有人随意登门拜访。”
楚常欢又问:“进了梁王府,我是不是也只能待在后院,足不出户?”
梁誉对上他的视线,默了默,方道:“若你想出去,我可以陪你。”
楚常欢不再言语,戴上帷帽往外走去。
不多时,两人一同来到前厅,尚衣院内侍见了礼便开始丈量身材尺寸,量毕,遂告辞了去。
用过午膳,楚常欢欲困个觉,姜芜连忙呈来一碟凤仙花干,并两勺白矾粉末及清水半碗,用手语道:你的指甲需重新包涂蔻丹。
顾明鹤说他的手指极漂亮,便给他染了蔻丹,可梁誉不喜欢,甚至嘲讽他像个女人。
楚常欢瞥向玉碟里的凤仙花,说道:“不用了。”
他不想惹梁誉生气了,每次梁誉一生气,都要说些让他伤心难过的话,如此,他只会更加思念顾明鹤。
“重新给他染上蔻丹。”梁誉出乎意料地没有反对,“大婚在即,宜添喜气。”
他既这般说了,楚常欢也不便再言其他,于是倚在胡榻上,任由姜芜摆弄他的手指,困乏难当时,便趴在引枕上睡了过去。
三月十七眨眼即至,梁王府设宴张席,和音奏乐,一派喜色,就连方圆十里的街道上都挂满了红绦,盛况非常。
含芳园虽无宾客到来,但也是张灯结彩的喜庆样儿。姜芜一大早便开始张罗,忙进忙出,一刻也没闲着。
楚常欢更换喜服后就一直痴愣愣地坐在镜前,姜芜几次从他身旁路过,他都毫无反应,姜芜不禁担心,在他身旁蹲下,宽慰道:成亲是件大喜事,别紧张,要笑一笑才吉利。
楚常欢悠悠回神,没头没脑地说道:“王爷娶的是你,你替我嫁了罢。”
姜芜被他这话骇了一跳,连忙摆手摇头:不可不可!奴家看得出来,王爷可是很在乎你的。
楚常欢笑了笑:“他若真在乎,当年又怎会为了救别人,把我送给顾明鹤呢?”
姜芜似是没听懂这话,一时有些愣怔。半晌,她拿起木梳:奴家给公子梳头。
申时三刻,迎亲队伍来到了含芳园外,楚常欢盖上盖头,由姜芜搀扶着走出小院,进了喜轿。
楚常欢这一路都浑浑噩噩的,萦绕在耳畔的丝竹之声让他不断回想起两年前嫁入侯府的场面。
彼时他被下了药,浑身无力,是顾明鹤背着他走进侯府,然后身不由己地拜了堂。
今时今日,他同样身不由己地坐上了喜轿。
他想逃跑,却又惧怕梁誉真的会命人刨了顾明鹤的坟,让他死后都不得安宁。
楚常欢满怀心事,直到喜轿停在梁王府前,长史官唱喝了一声“王妃到——”,他才恍然回神。
梁誉掀开帘幄,牵住了他的手。楚常欢下意识想要抽离,却被握得更紧了。
两人在一片欢喝声中步入正堂,但不知为何,楚常欢的反应似乎比往日迟钝了不少,拜天地时,梁誉已弓了身,他却仍伫立不动,几息后方才弯腰。
堂下众人不免窃窃,道是梁王用雷霆手段逼迫了姜芜姑娘,怪道她不愿意成亲。
礼毕,两人进了新房,梁誉屏退众人,揭开楚常欢的盖头道:“眼下无人,你不必拘谨了。”
楚常欢暗暗松了口气,忽见他往两只杯脚系有红绳的玉盏里斟满酒,便问道:“还要喝酒吗?”
梁誉看了他一眼:“合卺酒,为什么不喝?”
楚常欢垂眸:“可我们成亲是假,又何必饮这酒。”
梁誉脸色微变,旋即放下了酒壶。
天光渐尽,灯明火彩,王府里觥筹交错、引宴尽欢。
梁誉命人送了些点心吃食进来,留姜芜在此照顾楚常欢,自己则行去前院宴饮宾客,及至二更方才被寇樾等人推到新房外,不怀好意地催促他赶紧进屋,莫要误了良辰美夜和佳人。
洞房花烛夜,明月映良宵。
楚常欢早已洗沐入睡,屋内静悄悄一片。
梁誉看了看床上的那个身影,而后绕到浴房,将身上的零星酒气洗净。
良久,他穿上中衣款步走来,在床沿坐定。
这时,楚常欢睁开眼,对上了他的视线。
许是今晚饮了酒的缘故,梁誉总觉得楚常欢的神色与平日有些不同。
但他并未细想,道:“我今晚睡胡榻。”
话毕,微一顷身,越过楚常欢,从床内够过一张被褥来。
正待起身时,楚常欢忽然抓住他的手腕,低声问道:“洞房之夜,你不陪我吗?”
梁誉无比清醒,掰开那几根微微颤抖的手指,冷漠道:“我不是顾明鹤。”
楚常欢恍若未闻,不过瞬息便勾住了他的脖子,如藤蔓般缠了上来。
9. 第 9 章
梁王娶妃,旨在保护楚常欢。
婚书上所写,乃是梁誉和姜芜的名字,与楚常欢毫无干系。
然而今晚的洞房花烛夜,却是他这个假王妃在承欢。
他紧紧抱着梁誉,不知廉耻地向他索要一切,嘴里除了低泣和喘息,再无其他言语。
梁誉自幼在军中长大,一身铮铮铁骨,纵然性情冷淡,也鲜少与人发过脾气。
偏偏楚常欢就能轻易激怒他。
但今晚的楚常欢乖顺极了,明知他不是顾明鹤也要缠上来,这令梁誉格外舒心,于是好脾气地去亲吻他,贴着他的唇角唤了一声“常欢”。
楚常欢大张着嘴,似乎想要说什么,梁誉正值兴头儿,唯恐他喊出些让自己不愉快的称呼,便吻得更深了,恨不能将他的整条舌都吞咽了去。
情思萦逗,缠绵固结,及至红烛燃烧过半,梁誉才肯放过楚常欢,待为他洗净了身子方相拥入眠。
此番大婚,圣上准予梁王休沐三天,不必五更天入宫参朝,可他到底是冠了王爵,如今又无双亲,是故论理应在新婚第二日携新妇进宫叩拜太后,以尽晨昏定省之仪。
梁誉醒来时,楚常欢正挤在他怀里熟睡,他蹑手蹑脚地抽出手臂,旋即起床去往后花园练剑。
半个时辰后,他折回屋内梳洗更衣,并吃了一杯热茶。见楚常欢还没醒来,他缓步踱至床前,轻声唤道:“常欢,该起床了。”
楚常欢不情不愿地睁开了眼,待看清说话之人是梁誉时不由一愣,目光飞速掠过屋内,新婚的喜色犹在,洞房之夜的记忆也逐渐浮于脑内。
只一刹 ,他的脸色就变得苍白起来。
梁誉觉察出他的异样,不禁问道:“哪里不适?”
说罢便要伸手去探他的额头,楚常欢当即往床内挪了几寸,抗拒之意不言而喻。
梁誉心底起疑,意识到他昨晚又将自己误认成了顾明鹤那个混蛋,怒火迅速涌了上来。
但他今天不想生气,便沉着脸道:“起床梳洗,用过早膳后随我入宫,太后那里,总归要见一见的。”
楚常欢没有回绝的余地,洗沐吃饭后随他一道前往延福宫谒见太后。
宫墙深处,朱栏白石,奇花闪灼,正是暮春好风光。
楚常欢今日穿了一袭樱色百迭裙,着芙蓉纹杭罗大袖褙子,他因嫌披帛累赘,便舍了去,再戴一顶白绡帷帽及面帘,如此就不会轻易暴露了容貌。
昨夜洞房,梁誉发了狠,楚常欢这会子仍有些不舒服,总觉得身体里还留着他的狼犺物话儿,一步一趋间,尽是言不清道不明的感受。
察觉他身形僵硬,混不自在,梁誉宽慰道:“你且随意些,太后不会为难你的。”
楚常欢暗自生闷气,没有理睬他。
少顷,梁誉拉住他的手,问道:“教你的礼仪可还记得?”
楚常欢挣脱了手,依旧不愿搭理。
梁誉以为他还在为昨晚认错人的事儿闹气,顿时冷了脸,却又碍于宫内人多眼杂不便发作,只能打碎了牙吞咽入腹中。
两人行至延福宫时,只见院内侯着好几名皇帝身边的近侍官,梁誉眸光一凛,不由放缓了脚步,低语道:“陛下也在延福宫。”
楚常欢愣住,下意识往后退了去。
“别怕,有我在。”梁誉当即揽住他的腰,言语温存,“不管太后和陛下问什么,你尽管镇定应答即可,倘若问了些不知道的,我自会帮你。”
楚常欢猛吸几口气,而后点了点头。
待宫人通禀后,梁王携王妃步入内殿,依次向庆元帝及沈太后见礼,随后就有宫人为他们看座烹茶。
赵弘打量着梁誉身边的人,忽而道:“王妃何不摘了帷帽,与太后一同饮茶?”
楚常欢竭力握紧茶杯,不让自己的手指发抖。
梁誉道:“回圣上,荆妻体弱,不堪风吹,一受凉便要卧榻多日,如此病体,恐滋扰了圣上与太后,故以帷帽阻之。”
内侍省都都知杜怀仁笑道:“陛下,看来京中的传言并非空穴来风,梁王殿下果真很心疼王妃。”
赵弘也笑了笑:“朕比梁王年幼,论理应叫王妃一声‘嫂嫂’,嫂嫂无需拘谨,随意些就好。若是再像昨日那般惊了嫂嫂,便是朕的过错了。”
楚常欢心下一惊,他昨日浑浑噩噩成了亲,竟不知皇帝也去了梁王府!
莫非他做了什么轻慢之举?抑或是……圣上与他说过话?
正这时,太后悠悠开口道:“王妃病体未愈,目下又是新婚日,正值蜜意浓情时,你二人迫于规矩赶早入宫来听我絮叨,倒是有心了。”
梁誉道:“此乃臣与荆妻之本分。”
太后又问:“王妃还在吃药吗?”
梁誉道:“每日三次,从未间断过。”
太后叹惋道:“真难为她了。既如此,以后就免了奔波,若无要紧事,不必入宫来见我。”
梁誉立时起身,向太后拱手揖礼:“臣代荆妻谢过太后。”
楚常欢也对太后施以一礼,无声致谢。
赵弘笑道:“日后梁王若是欺负了王妃,王妃尽管同朕和太后说,朕与太后定会为你讨个说法。”
楚常欢顿了顿,用手语回应道:梁王待臣妾极好,并未欺负臣妾。
赵弘看向梁誉:“王妃说了什么?”
梁誉道:“他说,臣对他很好,并没有欺负过他。”
赵弘不禁笑道:“如此甚好。”少顷,又问楚常欢,“朕听说,王妃原是平夏城冀翼军第三指挥使姜邵之女,如今你已是梁王正妃,朝廷理应修缮姜指挥使之墓,不知王妃是否还记得令尊的埋骨地?”
皇帝这番问话着实出人意料,梁誉从未向楚常欢提过姜芜的身世,若他回答不出,势必会引来圣上的猜疑。
梁誉正要寻个由头替楚常欢遮掩过去,却见他兀自比划起来,竟是说出了姜芜父亲的葬身之所。
赵弘笑向梁誉道:“朕看不懂王妃的手语。”不等梁誉开口,赵弘又道,“罢了罢了,杜怀仁,替王妃备好笔墨,让她写下来。”
沈太后记得楚常欢从前是不识字的,更遑论写字了,但见殿中那两个人都十分从容,想来是有了应付之道,便没有多嘴。
不多时,杜怀仁取了纸笔墨台递与楚常欢,待楚常欢写毕,转而呈至赵弘眼前。
澄心堂纸上的墨迹尚未干涸,赵弘将它铺放在茶桌上,仔细阅毕,道:“杜怀仁,修缮姜指挥使墓一事就交由你着人置办。”
“臣领旨。”杜怀仁接过澄心堂纸看了几眼,不禁叹道,“哎呀呀,王妃这一手字苍劲隽秀,当真妙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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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太后顿时好奇:“拿来与哀家瞧瞧。”
杜怀仁毕恭毕敬呈与太后,墨迹逐渐晕干,纸上的字迹更显精妙。
沈太后展开一瞧,神色微不可察地变了变,口里却笑道:“的确不错,看来王妃幼年也曾蒙良师教诲。”
几人就这张纸上的字谈论了半晌,楚常欢透过帏帽瞥了梁誉一眼,虽未从他脸上瞧出什么异端,但楚常欢能察觉到,他在生气。
不过是几个字而已,有什么可气的?
当年楚常欢目不识丁时,还曾被梁誉嘲讽过,如今他能写会认了,反倒教这人不快。
真是莫名其妙……
就在楚常欢腹诽之际,赵弘道:“朕忽然想起,有一个人的字,也如王妃的这般好,二者之风骨,颇有几分相似。”
须臾,杜怀仁恍然,接过话道:“经陛下这么一说,臣也想起来了。”
楚常欢浑身发凉,似有一口气堵在心尖喘不上来。
他的字是顾明鹤一笔一划教出来的,字如其人,苍劲俊雅。方才写的时候就该收一收,但他完全没多想。
果然,楚常欢听见杜怀仁叹道,“那人满腹文采,又有彪炳战功,可惜做了叛国贼。”
*
自皇宫回来后,楚常欢便一直闷声不语,整张脸毫无血色。
梁誉知道他是受了惊吓,他的字引起了圣上的猜忌,但“楚常欢”早在皇城司的大牢里死去了,是杜怀仁替他收的尸,更何况他又是个目不识丁的废物,纵然陛下心疑,也不会明着为难这位王妃。
梁誉去握他的手,道:“当初我能救你,全靠太后暗中相助,若陛下果真疑心你的身份,太后那儿自有办法保你周全。”
楚常欢并不言语,就这么呆呆地坐在桌前,眼神木讷空洞,一如他在牢里时,浑身透满死气。
梁誉难得没有生气,命人备了些瓜果吃食呈给王妃,但楚常欢什么也吃不下,脱了鞋躺在床上,用被褥盖了脸。
这天傍晚,他开始莫名发热,就连虢大夫也束手无策。姜芜给他贴了两块冰都无法退热,梁誉便命人从虢大夫那里拿了药煎煮,可楚常欢这病来得又急又重,竟连药汤都喂不进了,梁誉便含了药,用嘴渡给他。
两更天时,楚常欢出了一场大汗,高热虽退,人却一直昏睡不醒,嘟嘟囔囔说着胡话,教人听不真切。
到了下半夜,他的身子又变得滚烫,一面说胡话一面流泪。
梁誉皱眉不语,又不敢给他频繁喂药,只能耐心地照顾着。
待他再次出完汗,梁誉这才褪下他的中衣,替他擦拭身体。
楚常欢肤白,稍用些力就能在他的皮肤上留下痕迹。梁誉注视着他胸前的几片红印,难得有了怜惜之意。
巾帕揩至腹部时,梁誉发现楚常欢此处的皮肤略有些冰凉,无论如何捂都难以捂热。
因担心他受寒,梁誉便没细想,立刻为他穿了衣,并将被褥盖得严严实实。
这一夜,楚常欢反复高热,把梁誉折腾得够呛,及至破晓时方有所好转。
他吃了一杯冷茶平复心绪,旋即和衣在楚常欢身侧躺下,疲惫地闭了眼。
睡得正迷糊时,梁誉似乎又听见他在说胡话了。
但这次,楚常欢说得格外清楚——
“求求你,放我走吧……”
10. 第 10 章
王妃重病一事很快就传进宫里了,翌日晨间,圣上与太后相继命内侍官送了些滋补的药材到梁王府,梁誉照单全收,自不在话下。
至巳初,楚常欢总算转醒,姜芜立刻去后厨盛了一碗稠粥与他,楚常欢胃口不佳,只敷衍似的吃两勺便完事儿了。
不多时,梁誉步入屋内,瞥了一眼碗里的粥食,问道:“不合胃口?”
楚常欢摇了摇头:“我不饿。”
谅他病体初愈,梁誉便没多言,旋即在方桌另一端坐定,往嘴里灌了半杯冷茶。
屋内一时间鸦雀无声,姜芜察觉到王爷面色不善,默默候在一旁,连大气也不敢出。
少顷,梁誉道:“去请虢大夫,给王妃把把脉。”
姜芜如释重负,疾步走出寝室。
楚常欢昨晚烧得糊里糊涂,做了许多的梦。
从前,他的梦大多与过往有关,或喜或悲,醒来后都能清楚回忆,但昨晚那些,他却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
思忖许久都未得头绪,楚常欢索性不想了,未几,姜芜与虢大夫来至内殿,虢大夫向他二人揖礼,随后着手替楚常欢探脉。
须臾,虢大夫皱紧了眉,梁誉见状,便问道:“如何?”
姜芜也一脸担忧地望了过来。
虢大夫一面捋髯一面应道:“王妃的脉象有些……非同寻常,像是有几股气儿在体内打架。老夫行医数载,从未遇见这等怪事。”
楚常欢问道:“会死吗?”
虢大夫一惊,忙笑道:“王妃言重了。如今天暖,您体内的积寒已所剩无几,再吃一两帖药便能根除,届时定会大有好转。”
虢大夫走后,梁誉道:“可有什么想吃的,我让厨房备些过来。”
楚常欢恹恹地道:“我不饿。”
梁誉张了张嘴,正待开口,忽闻门外有小厮传话,道是兵部侍郎寇樾登门拜访,楚常欢忙把他打发了去:“王爷去招待客人罢,我到花园里走走。”
晌午的日头甚暖,楚常欢踱步至后花园,便见此处绿树清溪,佳木葱茏,更有亭台水榭,青松拂檐,是一处难能可贵的幽雅静地。
楚常欢没去过江南,只从顾明鹤嘴里听说过江南水乡的景致,想来应该就是这样了吧。
园里的奇花异草不胜枚举,但他最爱的还是芍药,其花丰润,其色明艳,正是簪花的不二之选。
他迈进花丛,折一株芍药在手,恍惚间,他回想起五年前圣上赐宴琼林苑时,梁誉便是在鬓边簪了一朵芍药花。
那时的梁誉当真是艳惊四座,俊美无双,奈何他自小与刀剑为伍,腹中笔墨有限,倘或再精进些,定能做个探花郎。
楚常欢在后花园逛了片刻,转而寻到一处水榭,在那里坐了下来。
半晌,有两名侍婢呈了热茶与果品至此,并齐声道:“王妃请慢用。”
楚常欢今日并未佩戴面帘,乌发半挽,杏色道袍着身,横看竖看都是个男人,但她们却称呼他为“王妃”,显然对王妃是个男人一事并不感到惊诧。
王府的下人尚且如斯淡定,楚常欢更犯不着多虑了,于是在此处安心地吃了两杯热茶。
晌午的日光斜斜照进水榭,暖意融融,催人欲睡。楚常欢趴在石栏上往池中投撒鱼食,渐渐地眼饧骨软,他将剩余的鱼食塞给姜芜,在一旁的美人榻上躺了下来,大有在此休憩之意。
姜芜忙走了过来,比划着手语:此处风大,王妃还是回屋罢。
楚常欢一面打呵欠一面道:“天气热,不打紧的。”
姜芜拗不过他,只好折回院里取了一张狐裘绒毡,见他已熟睡,便蹑手蹑脚地替他盖上,而后无声退出了水榭。
*
寇樾趴在黄梨木茶几上,沮丧地敲击着眼前这只生了绿花的铜樽,不可思议道:“当真不是武王时期的酒樽?”
梁誉道:“赝品。”
寇樾磨了磨后槽牙:“我的五百两……”
梁誉撩起眼皮,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寇侍郎又不是第一次在古玩上吃亏,犯不着这么心疼。”
寇樾叹道:“早知我就不去鬼市了,本以为淘了个宝,谁承想……哎!哎!”
梁誉不想听他唉声叹气,问道:“你今日来此,就是让我鉴别这块破铜烂铁的?”
“哎呀呀,话别说得这么难听嘛。”寇樾一面收起铜樽一面道,“得知表嫂昨夜重病,我特意过来探望探望,顺道给她带了几样新奇物什解闷逗趣儿。另外——”话说至此,寇樾的神色骤然变得严肃起来,“听我爹说,兰州边界近来不太安宁,恐怕夏人又要按捺不住了。”
兰州乃大邺朝的边防要塞,原是嘉义侯的驻军之地,可谓固若金汤。夏人因畏惧顾氏父子之雄威,不敢来犯,便将战火北迁,从平夏城入了手。
梁誉道:“平夏一战,邺军折损过重,倘若真要在兰州交手,恐怕又得从朝中调取兵力了。”
寇樾冷笑道:“如今朝中的兵力也不足以大肆征战了,今儿早上退朝后,陛下在御书房召见了咱们的尚书大人,旨在征纳兵丁,充盈军队。”
梁誉道:“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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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尚早,即便新丁入伍,也要日夜操练,短期内不得上战场。”
寇樾挑眉:“那就只能调动京师的禁军了,届时再由你挂帅出征,定能威震四方。”
梁誉往杯中续了茶,饮尽后悠悠道:“出征也无妨,我有军师,百战百胜。”
寇樾摸了摸下颌,好奇道:“你那军师究竟是何方神圣?当年为了救他,你竟不惜与顾明鹤做交易,把楚常欢塞进喜轿送到了嘉义侯府。”
闻及此言,梁誉脸色一沉,心口莫名发堵。
“罢了罢了,人都死了,提他们作甚。”寇樾埋头吃茶,并未发现他的异样,继而从袖口取出几个怪模怪样的东西交给他,“这是我从鬼市买来的新奇玩意儿,就当是孝敬表嫂的,拿去给她罢。”
及至正午,日头愈来愈烈,竟有了几分初夏的炎热劲儿。
姜芜取来的狐裘太过厚实,不消多时就让楚常欢出了一身的汗,他迷迷糊糊踢开毛毡,连脚衣也蹬掉了。
梁誉赶来时,就见他大剌剌地躺在美人榻上,一双光溜溜的脚丫悬垂着,实在有辱斯文。
和风微拂,捎来了几许暖意,但楚常欢体弱,经不住这般吹打,梁誉当即在榻沿坐定,替他重新盖上了毛毡。
不过几息,楚常欢又蹬开了毡褥,并放肆地把脚搭在了梁誉的腿上。
梁誉垂眸,目光凝在那片柔腻的肌肤上,鬼使神差般伸出手,轻轻抚摸着。
他的掌心有茧,粗粝至极,划过皮肤时,令楚常欢难耐地拧紧了眉,嘴里溢出几声轻吟。
梁誉手上动作一顿,但很快又小心翼翼地摩了起来。
楚常欢的脚生得极美,足背骨线分明,脚趾也修长圆润,泛着粉。
他情不自禁地触了上去,用指腹揉将起来。
楚常欢睡得正熟,却也每攵感,面颊渐渐浮出血色,哼哼唧唧地曲起了腿,撒娇般踹在他的腹部,埋怨道:“不要弄……”
梁誉心口莫名灼热,可脑子却无比清醒。
他没由来地回想起楚常欢昨晚高热不退时说的那句话。
他在求他。
他想离开这里。
只一瞬,梁誉的脑子里就已闪过了千百个念头,他挑了个最恶毒的,迫切地想要去实现。
——这双漂亮的脚踝,合该用锁链拴住!
正当此念涌上心头时,眼前猝然浮现出一只巨大的黄金囚笼。
那是当初查抄嘉义侯府,在东苑厢房里搜出来的东西。
与它同在的,还有一对蒙了尘的金锁链。
11. 第 11 章
楚常欢醒来已近未时,双目惺忪地凝望着随风飘动的纱幔,尚未缓过神来。
他睡得迷迷糊糊,总觉得有人托着他的脚轻轻抚弄,那双手布满了薄茧,从足背划过时犹如万千白蚁啃噬,教他战栗不已。
更为可怖的是,那人竟然低头亲吻他的脚趾,并用湿暖灵巧的舌舔了一口!
楚常欢顿觉脊柱发麻,整个人霎时清醒过来,自榻上惊坐而起,惶恐地掀开狐裘毛毡,见脚衣穿戴齐整,不由暗松一口气。
因他贪睡了许久,今日的午膳便推迟了,待回到后院,侍婢们立刻呈来饭菜,梁誉也从书房走出,与他一道用膳。
“寇樾今日——”
“成亲之前——”
两人不约而同地开口,又不约而同止声。梁誉道:“你先说。”
楚常欢道:“还是王爷先说罢。”
梁誉放下牙著,从袖中取出一物置于桌上:“这是一只机关雀,扣动脚侧的机关便能让它振翅。”
机关雀是铜铸的,仅有鹅蛋大小,腹肚空空,轻击则响,其声如管弦。
楚常欢好奇地打量一番,随后扣动机关,手中的铜雀果真动了一下,两翼倏抬,笨拙地振动起来。
楚常欢不禁失笑,问道:“哪来的?”
梁誉道:“寇樾相赠。”
楚常欢反复按动机关,那铜雀便不停地振翅,扇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见他喜欢,梁誉索性将方才从寇樾那里夺来的几样新奇顽意儿都拿了出来。
其中有一只五彩的小方盒吸引了楚常欢的目光,那锦盒纹彩繁复,向内凹了一块儿,若细瞧,能让人眼花缭乱。
但楚常欢知道,它并非盒子。
只需解开盒沿的环扣,盒身就会自动散开,继而舒展成一幅七寸见方的画。
此画最精妙之处就在于,其□□时现虎,□□现雀翎,由南海鲛绡纺裁而成,入水不濡,火焚不燃。
这是楚常欢去岁及冠时,顾明鹤赠予他的贺礼,源自蒲甘国,可谓千金难求。
初时他也曾爱不释手,后来玩腻了,便把它扔在了书房的某个角落,没想到现在……居然又回到他的手里了。
楚常欢迅速回神,问道:“这些东西都是从何处弄来的?”
梁誉并未发现他的异样,道:“寇樾喜好搜罗古玩,也常买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这都是他从黑市购来的,你若喜欢,我命人再去买些回来。”
“黑市?”楚常欢道,“莫非是外城的康乐坊?”
梁誉并不意外他会知晓那个地方,点头道:“嗯。”
康乐坊又称鬼市,所谓鬼市,就是那不可见光的腌臜之地,夜半而合,鸡鸣而散,所售之物大多来历不明。
自本朝崇宁帝废除宵禁后,鬼市亦有了变动,凡入夜后,商肆尽皆开放。
嘉义侯府上月刚被抄了家,财帛家私虽尽充国库,但抄家时难保不会有人暗中顺走几样东西,等风头一过再拿去鬼市脱手,如此就能得到一笔丰厚的银钱。
打听完这些东西的来历后,楚常欢便陷入了沉思,良久,他将机关铜雀等物揽入怀中,对梁誉道:“这些我都要了。”
梁誉心头舒畅,倏又想起了什么,遂问道:“你方才想说什么?”
楚常欢道:“王爷此前允诺过,若我想出去,你会陪我,不知这话还作不作数?”
梁誉没应声,淡淡地看着他。
楚常欢垂眸,瓮声瓮气地道:“我许久不曾出过府门,早忘了汴京城是什么样子了。”
见梁誉不答,楚常欢便挪了过来,抓住他的手,软声央求道:“王爷……”
梁誉盯着那双水盈盈的眸子,实难辞拒,便道:“你身体未愈,明日再说。”
得了应允,楚常欢心满意足地笑了笑,遂重拾牙箸安静用膳,待到翌日巳时,便缠着他要出门。
自打楚常欢从牢里出来后,梁誉就没有从他脸上看见过半分笑意,如今带他至各处坊市走动,即便隔着帷帽和面帘都能觉察到他的欢喜,整个人鲜活了不少。
楚常欢想去瓦肆听戏,梁誉道:“瓦肆人多眼杂,三教九流尽归于此,恐有不便。你若想听,我让戏班来府上即可。”
楚常欢点点头,又道:“我想吃云生结海楼的芙蓉并蒂羹了。”
“云生结海楼早已不做芙蓉并蒂羹了,”梁誉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你不知道吗?”
楚常欢愣了一瞬,而后摇头。
梁誉没再多言,遂与他同去云生结海楼。
云生结海楼临汴河而建,内里结构参仿了江南水乡的风韵与典雅,并依照四时节令分设出“梅”、“兰”、“竹”、“菊”四苑,每苑各有雅间六室。楼中侍者精通文墨书画,更擅品竹弹丝,堪堪迎合了京师的达官权贵们。
梁誉并非附庸风雅之辈,鲜少踏足此处,进了前院,不等侍者引路,楚常欢便轻车熟路地朝左面那条石径走将过去,侍者见状紧步跟上,笑说道:“原来王妃喜竹。”
到了竹苑雅室,立刻有两名貌美的姑娘近前侍奉,一人煮茶,一人点香,待问清了两人的口味喜好后方才派人通传与后厨。
半个时辰后,菜肴陆陆续续呈上桌来,梁誉将屋内一应侍从都屏退至竹苑外,楚常欢摘了帷帽面帘,迫不及待地吃下一块松黄饼垫肚。
桌上有一壶松花酿,名曰“仙人醉”,是楚常欢的心头好。梁誉往他杯中斟了酒,说道:“你身子弱,不宜贪杯。”
楚常欢腹中的酒虫早被佳酿唤醒,忍不住吃了半杯,松木的清香滚过唇舌,留下几丝余甘,他贪恋得紧,便又嘬饮了一口,回味片刻,再嘬再饮。
在他吃完第二杯,还想拿酒壶时,被梁誉一把夺走,淡声道:“吃饭。”
楚常欢不情不愿地拾起玉箸,默默用膳。
香炉里渗出丝丝白烟,雅室里逐渐盈满了檀香的气息。
松花酿美其名曰仙人醉,却只是一味清酒,醉心难醉人。楚常欢酒量极好,可此刻竟莫名有了几分醉意,身子逐渐发热,脑袋亦变得昏沉。
见他酒气盈腮,双颊泛红,梁誉不禁奚落:“让你别贪杯,吃这么急,轻易就醉了。”
楚常欢道:“我没醉。”
梁誉一面往他碗里布菜,一面敷衍道:“嗯,你没醉。”
楚常欢生气地放下玉箸:“我说了没醉,你竟不信我!”
面上多了许多情绪,不再死气沉沉,倒真有几分从前的飞扬跋扈。
梁誉曾经最不喜的就是他这股飞扬跋扈的劲儿,但现下,却莫名让他愉悦。
他甚至生出了恶劣的心思,开始逗弄:“都醉得说胡话了,还在这逞强。”
楚常欢瞪了他一眼,旋即起身走到他跟前,不由分说地?夸坐而下,一把捂住了男人的嘴。
没料想他居然胆大至此,教梁誉愣了好半晌。
楚常欢的掌心紧贴着他的唇,又软又热,仿佛是一味烈酒,引他品尝。
楚常欢的双颊愈发红润,眼神也趋渐迷荡,盈盈望来,满目春情。
梁誉心念一动,探出舌尖,舔了舔他的掌心。
楚常欢猛地缩回手,梁誉便趁机勾住他的腰,把人拉了过来,捏住下颌吻了上去。
唇舌相接的一瞬,楚常欢立时软了身子,双臂攀上他的肩,讨好般回吻。
梁誉已然忘了来云生结海楼的目的,与满桌的海味山珍相较,眼前的人更令他胃口大开。
他吻过楚常欢的下颌,轻轻舔着那截白腻的脖颈。
太后赐的愈肤膏当真有奇效,仅过了半个月,便将此处的疤痕消抹殆尽。
这么漂亮的颈子,就不该留些难看的东西。
楚常欢在他怀里不断地发颤,嘴里断断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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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渗出几声猫儿似的轻吟。
须臾,楚常欢贴在他耳畔,软声软语地道:“抱我去里间的贵妃榻。”
梁誉神色微变,停止了亲吻:“你怎知里面有贵妃榻?”
楚常欢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猛然抬头看了男人一眼,霎时间,欲念渐退,面色苍白。
梁誉冷笑道:“青天白日的,你也能认错人?”
本该绵软无力的身子此刻莫名变得僵硬,梁誉怒意辄起,不给他起身离开的机会,一把将他搂抱起来,绕过围屏朝里间走去。
这里果真有一张贵妃榻,想来顾明鹤也曾与他在此厮混过,思及此,梁誉越发火大,把人扔在榻上,解了衣,欺身压下,再无半点温柔。
回到王府后,楚常欢径自坐在槛窗旁发着呆,他的双目红肿,像是哭了许久。
梁誉心底的怒火早已平息,他也懊恼自己在云生结海楼对楚常欢太狠了些,偏偏楚常欢对他不理不睬,亦如此前那般冷漠,梁誉难得服软,对他道:“明日大相国寺开市,你喜欢热闹,我下朝后便陪你去走一走。”
楚常欢对他的话置若罔闻,一言不发地注视着窗外。
梁誉吃了闭门羹,沉默半晌便离去了。
翌日下了朝,梁誉被丞相寇洪叫走。
原承诺要在今日陪楚常欢去大相国寺,现下不得已失约,梁誉便命梁安回府向楚常欢解释原委,楚常欢神情恹恹,毫不在乎。
接下来这几日,梁誉仿佛被什么大事绊住了脚,每天归来都是二更天了。
今岁春涝,以致长江几州受灾严重,朝廷拨款赈灾时牵出了一桩救济蔡州瘟疫的旧账,引来丞相的怀疑,经由一番抽丝剥茧,果见端倪。
涉入其中的文臣武将不下十人,其中有一人是枢密院的官吏,不巧正是梁誉的部下。
是夜,梁誉回到府上,见楚常欢已入睡,便未做打扰,径自退出寝室后向姜芜询问他的境况,得知他依旧少言寡语,闷闷不乐,便道:“我近来政务繁忙,无暇顾及王妃,你这两天陪他出府散散心,务必紧跟在他左右,护他周全。”
姜芜点点头,应承下来。
蔡州瘟疫贪墨案牵连甚广,其中不乏杜怀仁的党羽,此时若能让他伤筋动骨,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寇相还说,顾明鹤在平夏城的那场败仗,极有可能与杜怀仁脱不了干系。
梁誉并不在乎顾明鹤是怎么死的,但倘若他的死能扳倒杜怀仁及其党羽,倒也是死得其所。
寇相很清楚他和顾明鹤之间的恩怨,便没有多说什么,只道已派人暗中查探去了,静候结果便可。
忙完政事回府,正值亥初,梁誉在花厅吃了一杯淡茶,旋即赶往后院更衣洗沐。
他推开房门,寝室内空无一人,灯台上的烛火静静跳跃,映出一片死寂。
梁誉以为楚常欢在泡浴,便折去浴房,可是这里也没有他的踪迹。
梁誉心里隐隐有些不安,迅速走将出来,喝道:“梁安!”
未几,一名侍卫闻声赶到:“回禀王爷,梁大人戌时出了府,还未回来。”
梁誉冷着脸问道:“王妃呢?”
侍卫见他面色阴沉,战战兢兢道:“王、王妃午后就出府了……”
正这时,梁安飞奔入后院,不等他开口,梁誉就急切地问道:“楚常欢去哪里了?”
梁安不敢隐瞒,如实道:“王妃今日想吃福芳记的五味杏酪鹅,姜芜姑娘便陪王妃同去了。至掌灯时分,属下见王妃还没回来,心下担忧,便派人外出寻找,可是……”
梁誉只觉心口一滞,怒道:“找!接着找!”
他连官袍都未来得及褪换,便冲出了王府。
那一刻,梁誉满脑子都是楚常欢病重时说的那句胡话。
他想离开。
他要离开。
他竟……真的离开了!
12. 第 12 章
汴京城的夜晚灯明火彩,喧嚣鼎沸,各类叫卖杂耍层出不穷,一派繁盛之象。
此时,一道紫色人影如疾电般穿梭在熙攘的人群中,凡遇身着杏色衣袍抑或佩戴面帘帏帽之人,他总要一把拉过查明了面貌方肯放手。
被查验之人无不惶惑愤懑,但当看清来人是梁王时,却又敢怒不敢言。
梁誉整张脸阴沉至极,双目染了怒意,变得猩红狰狞。
他不知见过多少背影与楚常欢相似的人,可走近了细看,又都不是。
他早该料到的,楚常欢连做梦都想离开,如今许他自由,便是给了他可乘之机!
楚常欢从前骄纵,本就是个废物,成婚后又被顾明鹤养傻了,如今体弱多病,离开梁王府后毫无疑问只有死路一条。
他宁可死也不愿意留在自己身边。
为了顾明鹤,竟能做到如此地步!
梁誉跑遍了大街小巷,可都未能寻到楚常欢的身影,街市上的行人逐渐变得稀疏,仿佛连月色也黯淡下来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名侍卫匆忙来报,道是在外城发现了王妃的踪迹,梁誉来不及细想,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眼下已近子时,外城只剩零星几个摊肆尚在营业。梁王的烈马如疾风般掠过街道,马蹄声震彻天际。
他还是白日里临朝时的矜贵模样,紫袍玉带,头戴官帽,风流天成,可眉宇间的戾气却远胜朝堂之上——那是只有在战场上杀敌时才会显露的狠厉神色!
恍然间,一辆马车悠悠驶出街角,梁誉一眼便认出了那是王府的马车,他勒紧缰绳,自马背上跃去,踩上车辕的一瞬就掀开帘幄闯了进去。
车厢里的楚常欢和姜芜都被他吓了一跳,姜芜下意识想要护住楚常欢,却被梁誉冷声赶走了:“滚出去!”
车厢内昏暗无光,悬挂在车檐上的羊角灯也无法映照进来,楚常欢看不清他的脸,却能察觉到他浑身的戾气。
楚常欢没由来地涌出一股惧意,身子悄悄往角落里挪去,梁誉在幽光里一言不发地盯着他,颈侧的青筋几欲冲破皮肤。
“邦——”
“邦——”
“邦——”
三道清脆的梆子声传入耳内,楚常欢愣了愣,不知不觉竟已是三更天了。
他看向身侧的男人,大抵明白了他的来意,不过楚常欢此刻疲累至极,实在不愿开口说话了,索性倚在引枕上昏昏欲睡。
良久,马车在王府正门前缓缓停止,楚常欢正沉睡,忽觉身体一轻,陡然悬空,他惊慌失措地醒来,便见梁誉面色不虞地抱着他下了马车,大步流星地行入府内。
四周仿佛有数道视线落在他二人身上,教楚常欢混不自在,他轻轻推了推梁誉的胸口,低语道:“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梁誉充耳不闻,将他抱得更紧了,脚步也愈来愈快。
楚常欢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他的怒意,便不再多言。进到后院寝室,梁誉“砰”地一声关上房门,楚常欢趁势从他怀里挣脱,还未来得及迈开步伐,就被一股重力拽了过去,后背猛然撞在门上,疼得他眼前一黑。
冲击之下,藏在怀里的一只锦盒振落在地,盒盖裂开,滚出来一支质地莹润、通身翠萼的玉簪。
楚常欢正要去拾捡,却被梁誉一把掐住了脖颈,贴在房门上动弹不得。
梁誉双目猩红,胸口似有一簇火在燃烧,嗓音气得直发抖:“你为什么要跑?”
楚常欢呼吸困难,双颊憋出了几分乌青血色,他本能地拍打男人的手,颤声道:“我没……没有跑……”
“那你去什么地方了,为何迟迟不归?!”
“我……咳咳……我没……我去了……”
楚常欢脑袋昏沉,已说不出完整的话了。
梁誉渐渐收了力,怒意丝毫未散:“我给你自由,你却想着要离开。既如此,以后就不必再踏出这道门了!”
楚常欢还未缓过气来,不由愕然:“你……你还要囚禁我?”
梁誉道:“你若觉得不够,我可以用铁链将你锁住,让你寸步难行。”
楚常欢面色煞白,后背发凉:“为……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梁誉冷笑了一声,不答反问:“为什么?你觉得是为什么?”
楚常欢的脖颈上留了几道鲜红的指印,他定了定神,解释道:“我没想离开,只是听说鬼市新到了一批货,便决定去走一遭,看看能否买到……”
话说至此就噤了声,楚常欢瞥向掉落在地的玉簪,立马拾起,并用袖角拭净簪身的尘粒。
见他如此怜惜此物,梁誉恍然大悟,心口气得发胀:“你去鬼市赎买嘉义侯府的东西?”
楚常欢道:“我只是想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梁誉夺过他手里的玉簪,用力掷地:“一个死人的东西,何至于让你不顾性命去跑一趟!他究竟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竟让你如此——”
“啪!”
话音未落,楚常欢一巴掌掴在了他的脸上。
那玉簪被摔得粉碎,已不见全貌。
楚常欢眼眶泛红,泪水止不住地往下落。
他扑通跪地,颤颤巍巍地将碎掉的玉簪划拢,一片一片捡在手心里。
梁誉被这一巴掌打得失了神,欲发作时,只听楚常欢哽咽道:“你为何总要把我的东西弄碎?”
他正值气头上,这话未免太过刺耳。
“这是我娘留给我的遗物。”楚常欢道,“五岁那年,我娘就去世了,拢共留给我两样东西,一枚玉坠,一支玉簪。当年你出征时,我曾赠与你一枚锦囊,里面便是我娘留给我的玉坠,但被你厌弃地摔碎了。本以为这支玉簪还能留存下来……”
他把脸埋进臂弯,泣不成声。
梁誉如遭雷击,眼前阵阵发黑。
心底的怒气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则是无尽的愧疚。
当年他确实扔掉了楚常欢的锦囊,没想到竟是如此重要之物。
现在又……
他无措地看着楚常欢瘦薄的身影,缓缓蹲身,去牵他的手。
“你别碰我!”楚常欢尖叫着推开他,眼泪流得更凶了。
梁誉竟真的没再碰他,只沉默地注视着。
须臾,楚常欢用锦帕将碎掉的玉簪包裹妥善,小心翼翼地存放在棱花镜旁的木奁里。
梁誉走近,正待开口,却听楚常欢道:“王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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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静一静罢。”
梁誉在他身后站了许久方离去,屋内的油灯燃了一宿,楚常欢在镜前坐了一宿,梁誉也在院里站了一宿,直至早朝才离开王府。
朝中暗流涌动,梁誉不得不全身心地与寇相一道清理毒瘤,傍晚回到府上,楚常欢却将房门拴紧了,把人拒之门外。
梁誉担心他寻短见,便命姜芜看紧他,而后拖着疲累不堪的身体去了书房,在胡榻上和衣睡去。
翌日下朝后,梁誉直奔皇城司大牢而去,找到了奄奄一息的嘉义侯府老管事。
嘉义侯府的人入狱已有月余,每日备受折磨,尚存活者不足半数。
老管事实在命硬,被剥了手筋、断了十根脚趾、脊椎也折了,却依然还活着。
梁誉步入牢房,遣退了狱卒,在老管事身前缓缓蹲下。
老管事的双目被血痂糊住,费了许多力气才勉强睁开一丝缝隙,待看清来人的面貌时,喉咙里发出几声弱兽的嗬嗬声,艰难吐字道:“卑……鄙……小……人……”
梁誉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道:“顾明鹤的死与我无关。”
老管事嘲笑了一声:“别……别装了……”
梁誉道:“你家侯爷的死,是有人蓄意为之,但那个人不是我。”
老管事浑身一震,猛地看向他:“是谁?!”
“寇相正在暗查。”梁誉道,“我今日来此,不是和你谈顾明鹤的,你在侯府多年,可知楚常欢有哪些心仪之物?”
老管事疑惑地看着他:“你问……我家少……少君做……什么?”
梁誉冷笑道:“他早已不是什么侯府少君了,他现在是梁王府的王妃。”
老管事惊诧不已,绵软的身子猛然一震:“你、你说……什……”
梁誉懒得听他说话,直截了当地道:“你只需告诉我楚常欢有哪些心仪、或是看重的物品即可,若能说得明白,我可以想法子救你出去,让你不必再受皇城司的酷刑折辱。”
老管事似乎仍未从他方才的话里缓过神来,不可思议地道:“少……少君……还活……”
“他还活着。”梁誉道,“就在我府上。”
老管事闻言,又嗬嗬笑了起来:“梁誉,你究竟用……用了何种手段,让我……我家少君……屈……屈服于你?少君与侯……爷恩爱不疑,他怎会做……做你的……王妃!”
梁誉忍住怒火,沉声威胁道:“本王只想知道他喜欢什么东西,没空听你聒噪。”
见梁王吃瘪,老管事笑得愈发得意:“看来少君他……并未……屈服于你呀。”
梁誉起身,一脚踹在他肩头,怒道:“你到底说不说!”
老管事嘴里吐出一口血沫来,一字一顿道:“罪民不知。”
梁誉闭了闭眼,倏而撩袍,复又在他身前蹲了下来,语调平静地道:“都说嘉义侯府的管事是个忠仆,今日一见,果真令人敬佩。
“但你也知道,我梁誉不是什么善茬,如今不过是图个新鲜罢了,倘或我厌倦了你家少君,一把就能拧断他的脖子,再将他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话说至此,梁誉淡淡一笑,“你若不想楚常欢死,还是老实交代为妙。”
13. 第 13 章
楚常欢在寝室里待了足足三天,其间从未踏出过房门半步,整日少言寡语,连饭食也吃得愈来愈少。
姜芜见他又坐在槛窗前望着芭蕉发呆,心里不禁泛酸,几步走近了,递给他一碟尚有余温的松黄饼。
松花清甘,蜜香浓郁,本该是楚常欢最喜之物,但他却瞧也不瞧。
好不容易养了一点肉,短短几日又消瘦下来了。
姜芜眼眶湿润,对他道:你生王爷的气,不该作践自己的身子。
楚常欢好半晌才回应道:“我不饿,你出去罢。”
姜芜强忍泪水,将松黄饼置于他身旁的小几上,起身走将出去。
不多时,身后又传来一阵细微的脚步声,楚常欢恹恹地道:“你怎么又来了?”
脚步声停顿下来,几息后方才靠近。
余光瞥见一抹紫色衣角,楚常欢下意识抬头,便见梁誉正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手里不知拿了何物,鼓鼓囊囊一大袋。
楚常欢撇开视线,不再去看他。
梁誉在另一只蒲团上落了座,并将手里的布包解开,一堆器物哗啦啦散开,琳琅满目,流光溢彩。
“嘉义侯府的财帛都充归国库了,流入鬼市的并不多。”梁誉道,“这些都是你的东西,我替你买回来了。”
桌上这堆东西,大多是顾明鹤为讨他欢心千方百计弄来的,但楚常欢早已玩腻,没放在心上了。
他轻描淡写地扫了一眼,并无半分喜悦。
梁誉颦蹙眉头,问道:“不喜欢?”
楚常欢道:“以前喜欢过,现在不想要了。”
梁誉仿佛被泼了一盆冷水,久久未语。
楚常欢不想再看见他,遂起身走向床榻,脱了鞋履和衣躺下,朝里侧睡着。
梁誉静坐半晌,旋即来到妆桌前,轻轻打开了棱花镜旁的木奁。
碎裂的玉簪仍被包裹在锦帕里,纵然是手艺高超的工匠也无法恢复它的原貌。
恍惚间,梁誉又想起那年出征前,楚常欢将一只绣囊塞进他手心,满目担忧地道:“靖岩,战场上凶险莫测,你把这个带在身上,可护你平安。”
他想,倘若那时自己接了绣囊,而非将它掷地,今时今日又当如何?
梁誉的胸口莫名发涨,泛着疼。
他将碎玉重新收放妥帖,转身来到床前坐了下来:“两日后陛下携群臣前往大名府天鹿苑春蒐围猎,你随我同去罢。”
楚常欢没有吭声。
须臾,梁誉又道,“那日是我不好,不分青红皂白毁了你的玉簪。”
楚常欢仍旧未回应,梁誉踟蹰良久,接着道,“你不是一直都很在意顾明鹤的死是否与我有关吗?”
楚常欢闻言,立刻坐起身,一瞬不瞬地看向他。
梁誉强压住心头的不快,语气平和地道:“当初他率领三万邺军在红谷关遭遇伏击,凭他的本事,突出重围并不困难。然而军中出了叛将,致使他身陷重围,孤立无援。”
楚常欢眼里蓄了泪:“你怎么知道?”
梁誉道:“近来朝中暗流涌动,长江春涝致灾,陛下发拨粮饷时牵出了一桩贪墨旧案,寇相顺藤摸瓜,查出了受贿官员有半数是杜怀仁的党羽,其中一人名唤高芚,原是蔡州知州,后晋升为河南府通判。
“高芚有勇有谋,擅用兵阵,昔年胥王政变、囚困幼太子与皇后时,高芚便是营救太子的功臣之一,其后又随顾明鹤的父亲北御大夏,立了军功,此后一直为他们父子所用。
“岁初的平夏之战,高芚为游击将军,协同主帅作战。而红谷关一战,高芚也在其中,除他和两名先锋队正之外,另几名将军与顾明鹤俱都战死。”
楚常欢颤声道:“你如何判定他就是害死明鹤的人?”
“我只是怀疑,并不肯定,寇相还在暗查此事。”梁誉道。
楚常欢闭了闭眼,泪水成串滑落:“就算是他又如何呢?明鹤已经死了。”
梁誉有些后悔将此事告知于他了,这仿佛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提醒他楚常欢有多爱那个死了的人。
未几,楚常欢问道:“那明鹤通敌叛国之事是否也是遭人构陷?”
梁誉冷漠地道:“尚未可知。”
楚常欢抹净眼泪,复又躺了回去。
两日后,春蒐围猎,庆元帝携群臣前往大名府。
此番春猎,梁誉原是没打算把楚常欢带在身旁,一来他体弱,不宜车马劳顿,二则春猎人多眼杂,恐暴露了他的身份。
但经由玉簪一事后,楚常欢肉眼可见地沉郁下来,整日整夜地把自己关在房中,长此下去身体必然吃不消,梁誉心中愧疚难安,故而有了此决定。
大名府远在千里之外,车马行进缓慢,两日后方才抵达。
步入天鹿苑行宫后,楚常欢当即摘下帏帽,迫不及待地饮下两杯温开水解渴,气色似乎比在王府时更差了。
梁誉问道:“身体可有不适?”
楚常欢摇了摇头。
梁誉又问,“肚子饿不饿?”
楚常欢仍在为那日的事怨恨他,但这会儿确实有些饥饿,于是淡淡地道:“我想吃松黄饼。”
梁誉便依了他,命人取来一碟松黄饼,并一盅鸡油薏米羹。
松黄饼是楚常欢的心头好,无论吃多少都不厌,不过这鸡油薏米羹略有些腥腻,他仅吃一口就推开了。
梁誉倒也没强迫他,命人撤走碗碟,待他休憩片刻后便着人备了热汤供他洗沐。
傍晚,御厨传膳,梁誉独自去往行宫正殿,囫囵吃了一碗饭就离席了。刚穿过花园,寇樾就紧步追了上来,口里不住念叨着:“表哥,你慢些,等等我!”
梁誉顿步,回头看向他:“何事?”
寇樾嘿然一笑:“你近些时日和我爹忙于肃清毒瘤,无暇他顾,如今来天鹿苑时又寸步不离地陪着表嫂,想见你一面真是难如登天。”
一面说,一面从襕袍衣襟内取出一幅短卷仔细展开,“这是我六天前从一位高丽商贩手中所购之《列女图》残卷,乃六朝四大家之一的长康先生所作,烦请表哥掌掌眼,辩其真伪。”
梁誉问道:“你每月俸禄多少?”
寇樾不明就里,如实应道:“贴职钱四十贯、米二十石、面五石、绢八匹、罗一匹、冬棉三十两。”
“这画多少钱?”
“整一百两。”
话毕,寇樾幡然醒悟,“依表哥之意,这画是长康先生的真迹?!”
梁誉道:“你每月的俸钱都用来买古玩了,不打算娶妻生子?”
寇樾笑呵呵道:“古玩令人愉悦,妻儿只会教我头疼,可比不得表哥你,娶了个风华绝茂的娘子——对了,我还未见过表嫂,不知表哥能否引我一见?”
“不能。”梁誉斩钉截铁地道。
寇樾嘟囔了一句小气,随后便收妥画卷请辞了。
目下天已黑尽,梁誉回到行宫寝室时,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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芜正在整理床褥,枕边叠放着一套干净的中单。见他走进,当即放下手头活计施以一礼。
梁誉问道:“王妃呢?”
姜芜指向东面那扇围屏:王妃正在沐浴。
“嗯。”梁誉应了一声,旋即在床沿坐定。
姜芜审时度势,毕恭毕敬地退出寝室,并拉上了房门。
屋内顿时变得空寂,梁誉静坐于此,只听见围屏后不断有水声灌入耳内。
——那声音并不明显,但他自幼习武,耳聪目明,任何风吹草动都难逃他的五感。
极目而望,依稀能透过围屏窥见浴桶里的莹白身躯。
梁誉收回视线,起身踱至黄梨木方桌前,兀自斟一杯冷水饮下。
“哗啦——”
正这时,围屏后传来一道清冽的水击声,梁誉侧首,便见楚常欢自浴桶内起身,继而从衣桁上扯下一块布巾披裹在身上,并将湿淋淋的头发拨至肩侧。
他赤着脚自围屏后走出,水渍滴溅了一地,冷不防见到梁誉,不由一怔。
梁誉拿过枕边的中单朝他走近,见他一步一步地往后退,顿时不悦:“怕什么?”
说罢便要去解他身上的布巾,楚常欢忙拒绝道:“我……我自己来。”
梁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旋即将中单置于桌面,背过了身。
楚常欢手忙脚乱地擦净水渍穿上衣裤,梁誉转身时,他已坐在镜前揩拭头发。
许是太过慌乱,他竟忘了穿鞋,双脚仍覆有水珠。
梁誉在他身前蹲下,抬起楚常欢的一条腿搁在自己膝上,不紧不慢地揩着水痕。
楚常欢被他紧紧握住脚踝,竟挣脱不得,犹如脱了力。
常年持兵器的手实在太过粗糙,茧子刮在皮肤上,激出一阵酥而麻的痒意,教楚常欢不禁打颤。
梁誉替他擦拭脚趾缝时,见那几根漂亮的趾头微微蜷紧,不由一顿,而后松了些钳制脚踝的力道,手上动作亦轻柔了不少。
倏然,梁誉脑内涌出一个念头,他想,倘若给这几根脚趾也染上蔻丹,不知是何光景?
此念一闪而过,梁誉神色倏变,暗道了一句荒唐。
待穿上鞋袜,他欲从楚常欢手里接过擦拭头发的布巾,楚常欢察觉到他的意图,遂将物什藏于身后,道:“我自己来便好。”
梁誉并不言语,转而揭开香炉,点燃了安神香。
楚常欢一头乌发垂泄至腰际,若要揩干,需费上好些功夫。
暮春之夜虽不再寒冷,但他衣衫单薄,难免受凉,梁誉遂将窗叶合拢,并取来一件氅衣披在他身上。
棱花镜中映出一豆昏黄的灯影,焰苗微动,明灭不定。
梁誉剪掉一截燃尽的灯芯,不经意抬眼,正好与镜中之人的视线相交。
他回头看向楚常欢,询问道:“可要我帮你?”
楚常欢顺从地将布巾递与他,在他接过之时,一并抓住了他的手。
那双漂亮的眸子不再冷漠无神,反之,盈满了绵绵春情。
这样的眼神,梁誉已经见过很多次了,但都不是对他绽露的。
在楚常欢即将缠上来时,梁誉倏地扣住他的双肩,沉声道:“楚常欢,你看清楚了,我不是他。”
楚常欢眨了眨眼,瞬间清醒过来,立刻松了手。
沉积多日的愧疚在这一刻烟消云散,梁誉猛地将他拉入怀中,冷笑道,“也罢,看清了就好,一会儿可莫再叫错人了。”
14. 第 14 章
不知从何时起,楚常欢的身子就有了瘾。
当初在嘉义侯府时,顾明鹤把他照顾得无微不至,只要微皱眉头,对方便能知晓他想要什么。
一旦起了欲,顾明鹤则会义无反顾地为他疏解,从不冷落他。
而现在,楚常欢只能不知廉耻地索要。
他心里清如明镜,如今与他朝夕相对的人并非顾明鹤,而是那个曾将他的真心践踏入泥、对他厌恶至极的梁誉。
可他的身子竟魔怔到主动去纠缠,仿佛不解此瘾,便会死去。
梁誉近几日对他的千依百顺在这一刻烟消云散,楚常欢挣扎推打,不让他碰自己,梁誉便撕碎了他的中单,将他的双手绑了起来。
楚常欢泪眼婆娑,可怜至极,梁誉索性再撕一块布把这双眼睛也蒙上,冷冷地道:“顾明鹤或许会喜欢你的眼泪,但对我没用。”
“顾明鹤”这三个字是他的禁忌,但他今晚却频频提及,说出口的话字字句句戳人心肺:“你又不是第一次与我承欢,还装什么贞洁?顾明鹤早就知道你背叛了他,死不瞑目呢!”
楚常欢浑身一僵,皮肤滚热,心却已经凉透。
梁誉取来脂膏,胡乱抹了些,就着方才生气时弄出的便宜将他占为己有。
热意相融,楚常欢脑内顿时变得空白,他下意识抬起腿,讨好般迎了上去。
恨与欲只在一瞬,有了瘾,他就轻易地忘却了恨,嘴里发出愉悦的轻呜声。
那双纤瘦白净的手被绑在了床头,此刻因极致的爽利开始挣扭,泣声央求道:“明鹤,别这样对我,放开我,放开我好不好……”
梁誉恼怒不已,一巴掌扇在他的腿侧:“我不是顾明鹤!”
楚常欢的身子又是一僵,好半晌没再出声,直到理智渐渐被撞散,方又哼哼唧唧地埋怨起来。
良久,梁誉解开他的手,迫使他转了个面,跪伏着。
肩胛处的朱红芍药赫然入目,梁誉定定地凝视着,倏而弯腰,贴在他耳畔问道:“你后背这朵芍药刺青是他给你纹的?”
楚常欢没有吭声,半清醒半沉沦地任他胡作非为,直到难以承受之时,方开口求道:“轻着点儿,我肚子疼。”
梁誉伸手,摸了摸他的小腹,察觉到肚皮下有一狼犺物话儿,隐约可触其轮廓,便冷笑道:“是这个让你疼吗?”
楚常欢咬紧嘴唇,从齿缝里挤出一句话:“梁誉,我恨你。”泪水早已将蒙眼的布匹淋湿,顺着面颊潺落。
梁誉哂道:“你也只有在恨的时候才能想起我是梁誉。”
他的掌心仍覆在楚常欢的肚皮上,那处浸着丝丝寒意,久难捂热。
犹记新婚第二日,楚常欢自宫里回来后就大病了一场,浑身高热,唯有肚皮是凉的。
彼时梁誉并未在意,以为是敞了衣之后受了寒,不成想今晚亦是如此。
念他方才喊了疼,梁誉就没再过分地欺负,温温吞吞折磨了半个时辰方罢休。
楚常欢身子弱,行完房事便昏睡过去了,梁誉命人备来热水后替他仔细擦净身子,并将那些脏东西压引出来。
事毕,梁誉吹熄屋内的油灯在他身侧躺下,过不多时,楚常欢摸摸索索挪了过来,往他怀里钻,还将一条腿搭在他身上,睡姿极其不雅。
梁誉的怒气渐渐消散,心情舒畅地搂紧了他,正待合眼时,倏地涌出一个念头来。
——为何楚常欢每次起了欲念,都会将他错认成顾明鹤?且他情动得太过突然,满眼皆是欲,仿佛吃了合欢之药。
梁誉冥思苦想,始终不得结论,却也因此留了个心眼,想知道楚常欢究竟因何而动欲。
翌日巳正,天鹿苑狩猎。
文武百官陆续赶到围猎场,不多时,庆元帝赵弘也姗姗而来。
赵弘尚未及冠,后宫亦无嫔妃,现下正独坐高台,目视群雄。
自太.祖伊始,本朝便有了崇文抑武之风气,然边境不安,常年战乱,朝廷又不可无武将,因而赵皇室为巩固兵权,便与朝中武将联姻,其后几位皇帝的正宫娘娘大多出自武将世家,唯沈太后一人是文臣之女。
今日入林围猎者,除一众擅骑射的臣工外,世家女亦在其中。
这些女子俱都穿着窄袖襕袍,乌发束于脑后,巾帼之姿,英秀飒拓。
不过众人的目光并未在那群武将之女的身上逗留太久,反而好奇地打量起梁王殿下身旁那位身着杏色窄袖襕袍、头戴白绡帷帽的“女子”。
听闻梁王妃生得美貌,但却弱柳扶风,新婚第二日入宫谒见太后时不甚受了凉,回府就大病了一场。不成想今日围猎,她竟也到场了。
众人正疑惑,赵弘道:“王妃体弱,为何不在行宫将养身子?”
楚常欢百无聊赖地绞玩着手指,忽闻皇帝开口,不由一愣,还未来得及想出应对之策,梁誉便替他回答道:“近来天气转暖,荆妻身子渐好,成日待在屋里难免烦闷,臣便带他出来走一走。”
楚常欢的确不想来猎场凑热,但梁誉又不放心把他留在行宫,故而带在身边,寸步不离地护着。
闻言,赵弘道:“如此也好,出来走走,对王妃的身体或许更为有利。”
话甫落,场下一名蓄有胡髯的中年男子含笑开口:“陛下,臣听说王妃原是平夏城冀翼军第三指挥使姜邵之女,生于边塞,擅骑射,与中原女子略有不同。臣下斗胆,恳请王妃向吾等展露一手箭术。”
此人乃宣徽院检校康有常,平素惯爱拍须溜马,又极欺软怕硬,现下敢这般说话,多半是有人授意。
梁誉冷漠地看了他一眼,道:“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看王妃骑射?”
楚常欢有几斤几两,梁誉心知肚明,他自幼贪玩,不学无术,除了吃喝玩乐,其他一概不通。
康有常被梁王羞辱,面上有些挂不住,欲说些话反驳,却又没那个胆量。
这时,有人出来和稀泥,笑道:“梁王殿下视王妃如珍宝,怎舍得让王妃的手碰这些东西。”
杜怀仁也笑了笑:“张大人说得对,王妃体弱,的确不宜拉动弓弦。”
寇樾不禁翻了个白眼,对康有常道:“王妃到底是王妃,康大人身为下臣,却这般僭越,当真是轻浮孟浪。”
康有常涨红了脸,指着寇樾道:“寇侍郎,你休要胡言乱语!”
赵弘解围道:“今日有诸多将门虎女在场,列为大人若想观巾帼风姿,定能如愿,何须惊扰王妃玉体。”
圣上发话,众臣工自是不敢再有异议,但楚常欢心里清楚,上次入宫时他的字引起了猜疑,恐怕眼下是赵弘对他的试探。
记得姜芜得闲时曾说过她的幼年事迹,的确是个会骑射的姑娘。
只是没想到,他们会把姜芜的过往调查得这么详尽。
思虑再三,楚常欢看向梁誉,用手语向他传达自己的想法,梁誉看罢神色微变,低声斥道:“胡闹!”
赵弘等人被这边的动静吸引,当即投来了目光,只见王妃不停地比划手语,而梁王的脸色却愈来愈沉。
赵弘问道:“王妃怎么了?”
梁誉拱手道:“承蒙陛下垂怜,荆妻无碍。”
这时,赵弘身后的一名内侍官开口道:“启禀陛下,王妃好像在说她会骑射,愿在内场一试。”
梁誉抬眸,看了那内侍一眼。
赵弘道:“你懂手语?”
内侍官垂首道:“臣略懂一二。”
赵弘道:“既如此,便让王妃试一试罢,也教朕开开眼。”
梁誉扣住楚常欢的手,低语道:“莫要胡来。”
楚常欢不敢出声,只能以手语道:王爷放心,我自有分寸。
少顷,殿前司侍卫牵来一匹骏马,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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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有长弓与箭矢。赵弘道:“王妃,请——”
楚常欢踩着脚蹬上了马,杏色衣袂迎风翻飞,更显身形瘦薄。
他掀起白绡钩挂在帷帽两侧,露出了半张被面帘遮挡的脸。因相距甚远,众人只能依稀看见点在他眉心的那朵朱红花钿,星眼凝视着箭靶,可窥些许锐气。
“慢!”楚常欢正欲扬鞭,忽闻梁誉出声。他侧首望去,便见梁誉拱手对赵弘道,“陛下,方才那内侍说他对手语略懂一二,不如由他来记测箭令,倘若王妃有个什么要求,他也能及时转述。”
那名懂手语的内侍官目瞪口呆,脸色煞白,下意识看向了杜怀仁。
赵弘道:“就依梁王所言。”
杜怀仁笑意不减,对内侍官道:“还不快去。”
内侍官双腿发软,战战兢兢地朝箭场走去,在离箭靶三丈开外的木台上站定。
几息后,楚常欢扬鞭笞打马臀,烈马受惊,嘶鸣几声后猛扬前蹄,在场内疾速奔腾起来。
梁誉骤然拧眉,正欲迈步,却见楚常欢勒紧缰绳稳住了身形,旋即迫使马儿停在当下。
彼此适应了片刻,再扬鞭时,那匹马明显温驯了许多。
少顷,楚常欢反手从箭囊里取出一支箭羽,一面挽弓拉弦,一面用双腿夹紧马腹,身体因烈马奔腾而微微起伏,但却稳健。
这样的楚常欢,一改往日的沉寂,倒真有几分意气风发的模样。
犹如脱笼的囚鸟,振翅远飞。
梁誉神情复杂,双拳在袖中暗暗收紧。
“嗖——”
箭羽离弦,笔直地插在箭靶之上。
虽未中靶心,却也相差无几。
梁誉怔了一瞬,在他的记忆里,楚常欢可是个连刀都不会握的娇贵公子,何时有了这等箭术?
骏马驮着楚常欢在场内奔走,须臾,他掉转马头,又取来一支箭羽,将弓拉满,从容不迫地放了箭。
他许久没碰过长弓了,难免手生,这一箭比方才那支还要偏颇了几分。
如此又拉了六七支,尽管都未能正中靶心,不过足以让独坐高台的庆元帝信服了。
箭囊里还剩下最后一支箭,楚常欢的胳膊趋渐酸软,他看了看箭靶一侧的内侍官,对他做了个手语:别动。
那内侍官不明白这句话是何意,直到楚常欢将搭了箭羽的长弓对准他时,内侍官方才反应过来,目瞪口呆地顿在原地,后背遽然发凉。
杜怀仁见状,忙对赵弘道:“陛下,许是风太大让王妃迷了眼,错将安珂认作箭靶,您快些阻止,莫要弄出了人命!”
梁誉笑道:“天子跟前,王妃怎敢害人性命?杜大人这是在质疑王妃的箭术?”
杜怀仁嘴角微僵,讪讪道:“下官不敢。”
那位名叫安珂的内侍官早已吓破了胆,褐色的裤腿忽现一片深色水痕,竟是尿了。
楚常欢终究没有放出这支箭,他缓缓勒马,将弓和箭仍在地上。梁誉立刻走近,扶着他下了马,一并拉下帏帽的白绡。
赵弘微笑道:“王妃箭术卓然,令朕大开眼界。”
这场试探到此为止,未几,一众擅骑射的臣工及武将千金纷纷持弓涌进围猎场,梁誉和楚常欢也各自上了马,不疾不徐地行入林中。
待四周无人时,梁誉方开口问道:“累不累?”
楚常欢揉了揉酸痛的胳膊,无声点头。
梁誉又道:“你的箭术是从何处学来的?”
楚常欢微微一愣,却是不答。
梁誉勒马,朝他靠近,“这里无人,你可以开口说话了。”
静默半晌,楚常欢道:“是明鹤教的。他在兰州驻军时,每日都要带我去附近的草原,教我骑御箭术。那时我懒怠,他便哄——”
“驾!”
话音未落,梁誉用力扬鞭,沉着脸策马而去。
15. 第 15 章
微风拂面,簟凉如秋,楚常欢午倦,倚在摇椅里昏昏欲睡。不多时,有人抓握住他的手,柔声道:“欢欢,别贪睡了,我陪你出去走走。”
楚常欢不愿睁眼,便软语央求道:“我好困,你别扰我。”
顾明鹤无奈一笑,索性把他抱了起来,缓步往外行去。
身体陡然悬空,骇得楚常欢立马清醒过来,慌张地搂紧他的脖颈:“明鹤,你要做什么?!”
顾明鹤道:“去草原,我教你拉弓射箭。”
他抱着楚常欢穿堂过屋,不时地引来道道目光,楚常欢羞赧不已,忙压低了头:“下人们都看着呢,快放开我。”
顾明鹤并不打算放手,反而搂得更紧了些:“让他们看便是,你我是夫妻,无需遮遮掩掩。”
行出府邸,两人乘马车出了兰州城,缓缓驶向西面的草场。
待下了马车,立刻有人牵来一匹烈马,顾明鹤翻身上马,伸手将楚常欢也拉了上来,揽住他的腰,附耳道:“你从前被狼咬伤过,我今日便教你猎狼,如何?”
楚常欢极惧野狼,尤其是荒漠的群狼,单单听见这个字眼就足以让他心惊胆战,面色煞白。
许是察觉到他在害怕,顾明鹤安抚般吻了吻他的脸,改口道,“欢欢别怕,这里没有狼,为夫方才瞎说的。”
将他安抚下来后,顾明鹤适才命人移来箭靶,手把手地教他如何挽弓拉弦。
起初那几日楚常欢学得格外费劲,顾明鹤每每放开手后,他便紧张得拉不满弓,手臂亦不自禁地颤抖。
顾明鹤于是道,箭羽由心,心随意动,只需将前方的箭靶当做心里最恨的那个人,便可肆无忌惮地放箭。
最恨的人……
楚常欢那时恨透了梁誉,恨他糟践自己的真心;恨他在自己舍命相救后不言感激、反倒恶语中伤;更恨他为了救另一人不惜与顾明鹤做交易,亲手将自己塞进喜轿,浑浑噩噩地嫁为人.妻。
是以在顾明鹤放手之后,楚常欢的第一支箭便射中了靶心,狠厉果决,毫无偏差。
今日在行宫内场时,他亦如当初那般,将箭靶化作了恨,可射出去的箭,却没有一支击中靶心。
马蹄声渐行渐远,楚常欢亦回了神,径自凝视着梁誉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视野,眼里方闪过一抹冷意。
每年春蒐秋猎时期,天鹿苑行宫的侍卫们便会提前捕捉一些野兽投入围场,以供圣上及百官围猎。
现下梁誉气恼地离楚常欢而去,四周的丛林又格外僻静,难免有野兽蜇伏,他不敢久留,当即调转马头往回行去。
过不多时,有一人从旁侧的小径打马而来,手里提着几只毛绒绒的野兽。楚常欢放缓马速,不露声色地避至一侧。
但那人却在他身前停了下来,道:“王妃表嫂?”
楚常欢抬眸,隔着帷帽看向来人。
寇樾笑道:“在下寇樾,是梁王殿下的表弟——表嫂为何一人在此,我表哥呢?”
楚常欢识得此人,他乃当朝丞相寇洪之子,任职兵部侍郎,是个喜好古玩的主儿。从前楚常欢往常往将军府里跑,倒是与寇樾打过几次照面。
见他不语,寇樾尴尬一笑,“瞧我,竟忘了表嫂不能说话。”
他对手语一窍不通,即便楚常欢搭理了他,恐也难懂其意。
僵持片刻后,楚常欢向他请辞,寇樾却顺势拦在他前方,道:“林中多野兽,表嫂一人独行怕是不妥,不如由我护送表嫂回行宫罢。”
楚常欢一怔,连忙摆手,回绝了他的好意。
白绡随风拂动,隐约可窥帷帽下的那张脸,奈何他还戴了一张面帘,生生遮掩了容貌。
寇樾想起方才在内场时的那一瞥,露在面帘外的那双眸子着实有些眼熟,心里不免好奇,遂盯着白绡又端详了几眼。
少顷,他笑了笑,道:“表嫂,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楚常欢心头一凛,不由握紧了缰绳。
寇樾看向那双染了蔻丹的手,又道,“表嫂莫要紧张,我护送你回行宫罢。”
正待转身,林中忽然传出一阵马蹄声,两人齐齐回头,便见梁誉策马而来,左手抓着一只胡乱蹬腿的赤狐幼崽。
他瞥向寇樾,淡淡地道:“你怎么在这?”
寇樾反将一军,道:“我还想问你呢,为何留表嫂一人在此处?平日护得紧,这会儿就不怕她被野狼野熊野狗野猪之类的叼走?”
梁誉哂道:“野兽没有,野人倒是有一个。”
寇樾丝毫不惧他的臭脸,轻嗤一声:“懒得与你计较,告辞。”说罢扬鞭,疾驰而去。
四野霎时又变得寂静,楚常欢握紧马鞭,正欲驭马,却见梁誉手里的幼狐又挣动了几下,嘴里发出“吱吱”的叫声。
他掀开白绡一瞧,那幼狐被梁誉提着后颈皮瑟瑟发抖,水灵灵的眸子里盈满了恐惧。
梁誉问道:“喜欢?”
楚常欢别过头:“不喜欢。”
“幼狐肉嫩,你既不喜欢,我让人将它烹了便是。”
“不可!”
楚常欢急忙探过身子,从他手里夺过幼狐藏于怀中。
梁誉凝视着他,须臾,道:“走罢,我陪你去猎兽。”
楚常欢摇头道:“我有些累,就不与王爷同行了。”
梁誉道:“嗯,那就回行宫。”话毕,随他一道折回天鹿苑行宫。
回到行宫,楚常欢兴致勃勃地逗弄着幼狐,奈何那小兽胆怯,自他怀里跳脱后便窜入床底不肯出来了,任凭楚常欢如何逗弄引诱,都无法将它唤出。
目下适逢正午,擅骑御的臣工们尚在林中狩猎,庆元帝及余下的文臣儒士则留在了东面的菖蒲阁用膳午憩。
楚常欢疲乏难当,双臂因拉了弓而泛酸,此刻也顾不得哄那只小狐狸了,洗沐之后便入睡了。
待他睡熟,梁誉则命梁安从御厨那儿要了一碗鲜羊乳,履轻步缓地来到榻前,放置在脚踏板上。
半晌,赤狐从床底探出毛绒绒的脑袋,不停地耸动鼻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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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嗅着碗里的羊乳。试探一番后,开始舔舐起来。
这只赤狐实在太过幼小,身量与两三个月大的狸猫相差无几,浑身绒毛稀疏,估摸着还未断奶。
梁誉捡到小狐狸时,它正被一只猎鹰盯上。他是个驰骋疆场的战神,并未把这类小东西的生死放在心上,但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楚常欢会喜欢这只狐狸,于是动了恻隐之心,将它从鹰爪下救出。
现下看来,楚常欢的确很喜欢它。
梁誉心情渐好,连同方才因“顾明鹤”这几个字带来的不悦都消散了不少。
趁赤狐崽子吃羊乳时,梁誉一把揪住它的后颈,在它发声之前疾步走出寝室,继而将幼兽扔进梁安的怀里,吩咐道:“去给它洗干净。”
梁安不明就里,问道:“洗完之后如何处置?煎煮烹炸?”
梁誉冷冷地道:“这是王妃的狐狸,你煎煮烹炸试一试。”
梁安:“……”
申正,围猎的臣工陆续归来,菖蒲阁外的内场里堆满了战利品,今日入林的将门千金亦是收获颇丰,不输须眉。
楚常欢午睡醒来,一双胳膊酸痛难耐,棍锤棒打也似,任凭菖蒲阁如何热闹,他也不愿再踏出房门半步了。
姜芜担心他饿肚子,便将事先备好的甜糕呈与他吃。楚常欢没甚么胃口,敷衍般吃了半块松黄饼。
他没在屋内寻见梁誉的身影,倒是发现月洞窗前的条桌上置放了一只铁笼,晌午带回行宫的那只小狐狸正盘着尾巴在笼中睡觉。
楚常欢几步走近,姜芜紧跟其后,用手语道:梁安已替它洗过澡了,身子是干净的。王爷担心它逃走,特意用铁笼锁住。
不知为何,楚常欢一见这铁笼便觉窒闷,似有一口气堵在胸腔内缓不过来。
他当即打开笼门,把狐狸抱进怀里,温柔抚摸着。
“把这笼子扔了,我不想看见它。”楚常欢呼吸渐疾,眼眶莫名发热,“小狐狸逃便逃了,我不会强留的。”
姜芜见他情绪有变,忙将铁笼拿走,迈出房门时正巧撞上了迎面而来的梁誉,梁誉瞥向她手里的铁笼,问道:“为何要把笼子拿走?”
姜芜便将楚常欢方才的反应告知于他,梁誉皱紧了眉,忖度片刻后道:“拿走罢。”
他缓步入屋,见楚常欢盘腿坐在临窗的蒲团上安抚怀里的幼狐,双目空茫,又现死气。
梁誉徐徐朝他走来,在另一侧坐定,沉吟几息后开口道:“你打算把这只狐狸带回京城?”
楚常欢似在走神,好半晌才眨了眨眼,点头道:“嗯。”
未几,梁誉又问:“顾明鹤以前对你好吗?”
楚常欢不明白他为何突然有此疑问,因而道:“你为什么这么问?”
梁誉淡淡地道:“好奇。”
“明鹤待我自然是极好的。”话说至此,楚常欢又恐惹他生气,压低嗓音道,“他事事都依我顺我,从不让我受半点委屈。”
梁誉凝视他半晌,意味深长地道:“是么?”
16.第 16 章
酉正时分,阖宫掌灯,内侍官御前传膳。
今日猎场围猎所得尽皆用来烹了菜,无疑是一场鲜野盛筵。
因楚常欢不宜在用膳时露面,故而梁誉就以王妃身体抱恙为由推了御膳,不出一刻,杜怀仁便领着几名内侍官来到梁王的行宫外等候通传。
梁安火急火燎地跑进屋内,道:“王爷,杜怀仁来了。”
楚常欢正在逗弄幼狐,听见这个名字,不由蹙紧了眉。
从前他过得无忧无虑,对朝廷里的风云一无所知,直到侯府被查抄,他锒铛入了狱,方知其中的水深火热。
那日圣上下令处死他时,杜怀仁也在场,这宦官无论何时都是一副笑眯眯的嘴脸,就连楚常欢饮下毒酒的那一刻,他的脸上依旧挂着笑,教人脊背发凉。
此前听梁誉提及过,顾明鹤是被人设计致死的,而始作俑者,极有可能是杜怀仁一党。
思及此,楚常欢心里没由来地涌出一股恶寒,令人作呕。
见他面色倏白,梁誉立刻取来面帘戴在他脸上,道:“别怕,我来应付。”话毕,抬手解了楚常欢的发带,让满头乌发垂泄在肩背之上。
梁安受了令,当即走出小院儿,将杜怀仁请了进来。
杜怀仁进入内殿时,便见梁王妃侧身坐在美人榻上,一袭湖色广袖道袍、一张白绡坠珠面帘,怀中偎着一只赤色的小狐狸,仿若太阴仙临凡,道一句“姣花软玉”并不为过。
就是这样一个弱不经风的王妃,今日在内场里拉满弓弦,差点要了他徒弟的命!
杜怀仁含笑走近,揖礼道:“下官拜见王爷、拜见王妃。”
梁誉负手而立,未发一言。杜怀仁向身后的几名内侍官招了招手,众人会意,立刻来到黄梨木八仙桌前,从各自所提之食盒中取出菜碟,一一呈放在桌。
“往年围猎,王爷和顾侯……”杜怀仁顿了一瞬,忙改口道,“王爷神武英发,往年总能在猎场上大展身手,今儿为了王妃,未能入林狩猎,陛下那儿甚是遗憾呢。”
梁誉道:“没了对手,围猎自然无趣。”
杜怀仁自然明白他的意思,笑道:“朝中能与王爷争锋之人的确无几。陛下念及王妃体弱,特意命下官备了热菜与王妃享用,皆是今日猎捕的野味。”
楚常欢极有耐心地抚摸小狐狸,这崽子与他熟络了,渐渐变得大胆,贴着他的手指温驯地撒欢儿。
那双浓密的睫羽始终低垂着,教人看不清他眼里的神色。眉间的花钿尚未清洗,仍明丽动人。
杜怀仁未能得到王妃的回应,于是含笑拱了拱手:“陛下还等着下官前去伺候,下官便不打扰王爷和王妃用膳了。”
梁誉道:“杜大人慢走。”
杜怀仁携众内侍官离去,屋内遽然冷清下来。
八仙桌上摆满了菜肴,俱是野味,香气萦绕,扑鼻而来。
梁誉对楚常欢道:“吃饭罢。”
姜芜立刻端了一盆水来,楚常欢放下幼狐净了手,旋即摘掉面帘来到八仙桌前坐定。
今日的晚膳以肉食为主,其中不乏炙鹿肉、鲜笋麂骨汤、玉脍羊肚等,梁誉替他盛了一碗浓白的麂骨汤,又往他的碟盘里夹了几片炙得焦香的鹿肉,道:“多吃点。”
楚常欢尝了一勺白汤,虽鲜,却有些腥,他吃不惯,便推在一旁了。
梁誉问道:“不合你口味?”
楚常欢道:“御厨的手艺自然是不差的,但我吃不惯麂子汤,太腥了。”
梁誉并不言语,径自用膳。
须臾,见楚常欢尝了一片鹿肉后拧紧了眉,又问道,“怎么了?”
楚常欢道:“腥。”
梁誉不禁犯惑,这些东西虽是野味,可是凭御厨们的手艺,不至于连腥膻味儿都抹不净。于是他也尝了一片炙鹿肉,只觉入口焦脆,爽口鲜香,并无半点荤腥气儿。
楚常欢捡着两道素菜吃了几口,又喝下半碗玫瑰银米羹,而后放下牙箸离了席,来到美人榻上坐着,逗弄小狐狸。
入了夜,楚常欢梳洗后上了床,径自朝里躺着。
梁誉盯着他看了半晌,不禁思索起昨夜之事,遂在茶几旁静坐,以观他是否会有什么变化。
但等了许久都没发现任何异常,仿佛昨晚的楚常欢只是突然来了兴致,想与他共枕同欢罢了。
梁誉没再多疑,起身行至床前,脱了鞋在他身旁躺下。一夜相安无事。
三日后,御驾启程回京,众臣工同行。
姜芜仔细收拾行李,并把晨间小狐狸没吃完的半碗羊乳装进水囊里,免它在途中饥饿。
楚常欢穿戴齐整,正欲从床上抱过幼狐,余光瞥见梁誉提了一只铁笼进来,心下一惊,忙问道:“你做什么?”
梁誉道:“路程遥远,不能一直让狐狸待在马车上,把它关进笼中,由梁安照顾便是。”
楚常欢蓦地急了眼:“不要!不能关它!”
梁誉朝他走近,问道:“为什么?”
楚常欢还没回话,眼泪倒是先落下来了:“没有为什么。”
梁誉用指腹拭去他的泪水,淡淡地道:“若我执意要关它呢?”
楚常欢愣住,全然不知自己为何对笼子这般抗拒,即便是关小兽的,也会令他无端涌出一股惧意。
他不说话,梁誉的神色逐渐冷了下来,对梁安道:“把那小畜生锁进笼子里,回王府后再放出来。”转而取来帷帽戴在楚常欢的头上,语调突然变得温柔,“我的王妃总是这么爱哭,若让旁人知晓,还以为我欺负你了。”
拉下白绡遮了脸,梁誉又去牵他的手,“走吧,回家。”
楚常欢抗拒地挣脱了,梁誉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而后一把拽过他,扛在肩上往外走去。
楚常欢目瞪口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拳打脚踢地叫了起来:“梁誉你干什么!松手!放开我!”
梁誉压着他的腿不让他乱蹬,楚常欢便用力捶打男人的背,未果,一怒之下,他索性撑起了身子,一口咬在梁誉的左肩。
这一口实在太狠了些,饶是隔了几层衣料,也教他尝到了血的味道。
梁誉猝然吃痛,顿步在当下,楚常欢趁势溜了下来,隔着帷帽狠狠瞪了他一眼。
梁誉掀开白绡,对上那双通红的眸子,冷笑道:“有脾气。”
因着这么件不愉快的事,回京途中楚常欢一言不发,即便两人同乘一辆马车,亦是井水不犯河水。
几日下来,楚常欢的饮食愈来愈差,每顿仅食些清粥小菜,几乎不沾半点荤腥油腻。梁誉只当他还在生气,是故没怎么放在心上。
回京后,疏罢多日的政务一股脑儿涌了上来,文武百官无不是灰尘耳乱,案牍劳烦,堆积在枢密院的事亦不在少数。
不久前的贪墨旧案贬黜了一批官吏,梁誉手底下那位签书枢密院事也因此被革职入狱,现下经由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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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院学士章辅夷及吏部尚书陶方同举荐,擢升兵部侍郎寇樾为签书枢密院事,自此入主枢密院。
寇樾虽升了官儿,但他并没打算大张旗鼓设宴摆席,只悄悄对梁誉道:“表哥,如今我在你手底下做事,看在咱们从小一块儿长大的份儿上,你且对我宽松些,我请你吃两杯清酒,如何?”
梁誉道:“没空。”
寇樾诧异:“枢密院这么忙吗?”
梁誉不答反问:“你在兵部很清闲?”
寇樾道:“梁王殿下说笑了。”
梁誉瞥了他一眼,又道:“过两日我便要前往兰州了,你在陈副使手底下做事万望谨慎,若是教他挑出一星半点儿的毛病,有你好果子吃。”
寇樾一怔,问道:“去兰州作甚?”
梁誉道:“河西近来动荡,大夏蠢蠢欲动,陛下派我暂去兰州驻军。”
兰州一直是嘉义侯的驻军之所,自顾明鹤死后,兰州驻军便群龙无首,如今夏人趁机来犯,朝廷断不会坐视不理。
只是岁初平夏城那一战太过伤筋动骨,倘若再战,于邺军必是不利。
如今庆元帝命梁誉前去兰州驻守,无非是倚仗梁氏一族的声威,或能震慑夏人,使其莫敢轻易动戈。
思及此,寇樾蹙眉道:“可是……兰州兵将皆是顾明鹤的人,他们焉能服你?”
梁誉冷声道:“军令如山,岂敢不从。”
回到王府,正值酉初,梁誉更了衣,见楚常欢在院里逗弄小狐狸,便去书房梳理了几卷文书,待掌灯时方才折去厅中用膳。
瞧着满桌的素食酱菜,他拧眉道:“又不是礼佛日,为何全吃素?”
梁安道:“回王爷,此乃王妃的吩咐。”
一听是楚常欢的意思,梁誉就没再过问,待楚常欢到来,与他一道落了座吃饭。
回京已有两三日了,楚常欢甚少搭理过梁誉,仅昨晚起了欲,缠着他要了一回,此后更是无话可说。
饭毕,见他起身离席,梁誉也放下牙箸,道:“后天我便离京了。”
楚常欢顿步,却没有回头:“嗯。”
梁誉道:“此行恐要数日才能回来,我让梁安留在府中护你周全。”
梁安是他的贴身侍卫,无论何时都伴其左右,如今竟然把他留在府中,不免令楚常欢起疑:“你要去哪儿?”
梁誉道:“河西。”
楚常欢追问:“河西什么地方?”
梁誉不肯细说,道:“总之这是陛下的旨意,你安心待在府中即可,若要出府游玩,务必让梁安跟在你身边。”
他不愿明说,楚常欢便没再追问,径自返回寝室,陪小狐狸玩了片刻就梳洗入睡了。
两日后,梁誉从军营里挑选了一队精锐,随他一同前往兰州。
临出发前,他特意赶回后院见一见楚常欢,眼下日头足,楚常欢正躺在摇椅里晒着太阳睡懒觉,那只小狐狸也疏懒地偎在他胸口上舔舐毛发。
梁誉缓步走近,在他身旁蹲下,唤道:“常欢。”
楚常欢轻轻应了一声,似在梦呓。
沉吟半晌,梁誉道:“我走了。”
也不知楚常欢听没听清,胡乱应了一句后翻了个身,胸口的小狐狸猝不及防滚落在地,委委屈屈哼唧起来。
梁誉没再多言,起身离去。
待脚步声消失后,楚常欢倏地睁开眼皮,双眸清澈,毫无半点倦意。
17.第 17 章
入了夜,星月高悬,万籁俱寂。
梁安烧了几桶热水送往后院,仔细叮嘱姜芜几句方才离去。
寝室里灯影绰绰,却空旷寂寥,楚常欢倍觉无趣,便倚在桌沿翻阅话本。
小狐狸傍晚吃得餍足,此刻正盘尾趴在他的肘边呼呼大睡,偶尔被他摸一摸,就欢喜地露出了肚皮。
姜芜缓缓走来,向他比划着手语:王妃,您该梳洗入睡了。
楚常欢倦怠地合上书页,折去浴房洗澡。临入睡时,他对姜芜道:“我夜里觉浅,你把球球带去耳房,莫让它惊扰我。”
姜芜点头应下,替他盖好被褥后抱着沉睡的幼狐退至耳房。
楚常欢吹熄床头的落地灯,屋内霎时暗沉下来。
梁誉虽未告知他此行要去往何处,但楚常欢还是从姜芜那里套出了话,梁王是奉圣谕前往兰州驻军,以固河西变乱。
兰州曾是顾明鹤的驻军地,梁誉不肯对他说,大抵是担心他会同往。
楚常欢不禁冷笑,夫君已亡故,他逃离那等伤心之地都来不及,又怎会巴巴赶去呢?
梁誉是巳时三刻出的府,算一算脚程,目下应该到了辅郡境内,再行两日即可抵达洛阳。
他不在京城,正好给了楚常欢离开的机会。
——或许,这也是楚常欢唯一能离去的机会。
梁王府戒备森严,但也有百密一疏的地方。
楚常欢在这里待了数日,早将王府各处的防守摸得一清二楚。待姜芜入睡后,他悄无声息地下床更换衣着做好伪装,转而从衣橱里取出事先预备的细软,翻窗来至一处角门,趁守卫松懈时溜了出去。
只要能离开这里,偌大的天地,总有他的容身之所!
星月交辉,夜凉如水,楚常欢手持王府令牌一路无阻地出了城,乘夜疾驰往东行去。
虽然姜芜夜里不会进寝室惊扰他,但明日一早准会发现他离开王府了。
上回他去鬼市赎买母亲的遗物,因而耽搁了些时辰,事后差点被梁誉掐死,若这次教他知道了,指不定又要受到怎样的折磨。
楚常欢不敢细想,只得拼命地逃。
大抵是许久未骑马奔波了,出城行了十几里后,便觉腹部开始泛疼,楚常欢本能地放缓马速,待缓过这阵劲儿后适才继续赶路。
此番若能顺利离开,那就在江南落脚。
顾明鹤说,江南处处好景致,绿瓦白墙连恒天,风柔雨润,最是滋养人。
楚常欢一刻不停地向东而行,及至丑时,身体实在太过疲乏,他方在就近的小镇上寻了家客栈暂作休憩,待天明后用了早膳继续赶路。
时逢孟夏,天高云阔,正午的日头尤为炽热。
行至一处分叉路口时,楚常欢勒马停步,迷茫地环视了一遭。
未免走错方道,他当即下了马,向附近务农的婶子打听去路。
婶子瞥见他的绯色指甲,又打量起这一身的粗布行头,最后将目光凝在那张贴了胡须、但仍显清秀的脸蛋儿上,好心提醒道:“姑娘只身在外,万莫大意,这沿途一带山匪横行,听老身一句奉劝,还是及早归家罢。”
楚常欢微怔,道:“多谢婶子好意,烦请婶子告知在下,哪条路能通往应天府。”
婶子无奈地摇了摇头,指着左前方那条小径,道:“从这儿去便是,姑娘你——”
话音未落,楚常欢就已翻身上马,道一声谢后疾驰而去。
顶着烈日又行了十里地,最后他不堪饥饿,在一处草亭歇了脚,旋即从行李中取出一块酥饼,就着囊里的水咀嚼入腹。
这酥饼是他今晨买来备做干粮的,里面裹了些许肉馅儿,吃半块就能顶饿。
然而楚常欢仅咬了一口便吐出来了,味道腥腻,令人作呕。
但他实在太过饥饿,只能强忍肉腥气儿撕下几口边角料充饥,小憩片刻后继续赶路。
如此折腾了一个日,总算在天黑之际踏入了应天府界内。
楚常欢疲惫不堪,在客栈里随意吃了碗清粥,又泡了个澡,旋即点燃一支安神香,拉拢帐幔躺了下来。
此去江南还有一千余里,走陆路实在有些吃不消,楚常欢暗自合计了一番,决议明日前往渡口,搭乘商船沿汴河南下。
正当他合眼入眠时,身子没由来地开始发热,沉息了好几日的欲念竟在这一刻汹涌袭来。
楚常欢难耐地解了衣,用那双染了蔻丹的手取-悦自己,双腮酡红,满目盈情,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喘-息。
至情浓时,他浅浅地呜咽几声,嘴里唤的仍是顾明鹤的名字。
一番消乏得了趣,人也彻底累倒,他连亵裤都懒得提了,就这般裹着被褥沉沉睡去。
翌日醒来,天光大亮。
楚常欢盯着帐幔兀自发呆,醒神后疏懒地掀开被褥,见下半身不着寸缕,小腹上遗有几片干涸的白斑,脑中猛然盘旋过昨夜之事,顿时面红耳热,羞臊不堪,遂将亵裤提起,撩开帐幔下了床。
正欲脱衣梳洗时,目光瞥见老旧的八仙桌前坐着一个身姿俊拔的男人,冷不丁吓了一跳,待看清那人的面貌时,顿觉浑身僵硬,后背发凉。
是梁誉!
男人面色铁青,目若幽潭,额角青筋毕现,俨然是一副盛怒的模样。
楚常欢不禁战栗,问道:“你……你怎么在这?”
梁誉冷笑:“我倒想知道,我的王妃为何会出现在这间破烂的客栈里。”
目光落在他衣襟微敞的小腹处,眼底的怒意愈发不可收拾,“看来是我这个做夫君的不够称职,竟让王妃跋山涉水来到此处偷欢寻乐!”
楚常欢慌慌张张地拉拢衣襟,畏惧早已盖过了那点微不足道的羞耻。
梁誉起身朝他走来,勾过他的腰,一把将他推回床榻上,楚常欢大惊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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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手忙脚乱地去推他:“你干什么!”
梁誉扣紧他的双手举至头顶,一并撕开他的中衣,恶狠狠地吻了下来。
楚常欢胸口猝然泛疼,眼泪倏地溢了出来,他拼命挣扎,却远不及梁誉的半分力道。
一如砧上鱼肉,亟待宰割。
“梁誉!你这个疯子!你放……唔……放开我!”
梁誉恍若未闻,唇齿间的力道渐次加重。
楚常欢疼得眼前发黑,只觉胸前的肉要被他咬烂了,万念俱灰之下铆足劲儿挣脱了束缚,掀开他的脑袋,一巴掌掴了上去,清脆响亮。
梁誉鬓发凌乱,阴恻恻地盯着他,面上很快便浮出了一个鲜红的掌印。
楚常欢蜷进床角,无声落泪,身子止不住地发颤:“梁誉,你到底想干什么……”
梁誉双目赤红,呼吸急促,难掩怒意:“为什么要跑?”
楚常欢道:“你我终究不是一路人。”
“不是一路人?”梁誉气极反笑,咬牙问道,“那谁与你是一路人?死去的顾明鹤吗?”
楚常欢并不言语,埋首于膝间,眼泪止不住地往下落,连腹痛也未察觉。
梁誉握紧双拳,忍住要掐死他的冲动,冷冷地道:“楚常欢,我的忍耐有限,莫要再惹我生气了。”
楚常欢泣声道:“放我走罢,求求你。”
梁誉胸口胀闷,几欲将后槽牙磨碎了:“你是我十里红妆、八抬大轿娶进王府的正妻,走?你想去哪?!”
楚常欢道:“与你缔结婚书的是姜芜,不是我。我的夫君是顾明鹤,即便他已不在人世,我也只能是他的未亡人。”
梁誉下颌绷紧,沉吸一口气后朝他靠近,轻声问道:“说完了吗?”
楚常欢抬眸,脸上尤挂着泪,疑惑道:“什么?”
话甫落,身子遽然僵住。
梁誉封住他肩头的穴道,旋即褪尽他的衣衫,一并拉下了帘幔,朗声唤道:“梁安!”
少顷,房门应声而开,梁安捧着一叠崭新的衣裙进入屋内,却没敢抬头:“王爷。”
梁誉的指腹划过楚常欢胸口处的咬痕,疼痛翻卷,令他止不住地发抖,额角瞬间渗出一层细密的汗。
梁誉冷笑一声,取过衣裙替他穿戴齐整,最后将目光凝在那双白腻纤细的脚踝上。
“你以前也逃过?”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教楚常欢愣了片刻。
梁誉捧住他的脚踝,温柔地抚摸着,“脑子这么笨,居然还想逃?难怪顾明鹤要用金笼把你锁住。”
楚常欢听不懂他这话是何意,可当看清他脸上那抹不达眼底的笑意时,脊背陡然发寒,欲要挣脱,偏偏身不能动,口不能言。
忽然,一抹凉意倾覆在光洁的脚踝处,突如其来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了骨头上。
楚常欢心头一紧,垂眸瞧去,双足已被脚镣锁住。
18.第 18 章
碧空如洗,万里无云,今天的日头依旧毒热。
梁安驾着马车往西疾行,不敢耽搁片刻,他竭力摒去五感,却始终无法忽略掉车厢里的锁链声。
楚常欢衣衫不整地倚靠着车壁,嘴上绑了一条布巾,双手亦被捆得严严实实,挣脱不得。
敞开的衣襟处狼藉一片,分不清哪些是咬痕,哪些是吻痕,就连戴了脚镣的踝骨上也有两片吮来的绯色,靡艳旖旎。
“常欢,我许你自由,并非为了让你逃走。”梁誉埋首在他颈侧,款语温言地道,“以后还跑吗?”
楚常欢眼眶红肿,战战兢兢地摇了摇头。
梁誉心情舒畅,又问道:“告诉我,谁才是梁王妃?”
楚常欢的神色被惧意覆盖,不假思索地“呜呜”了两声。梁誉便解开封嘴的布,楚常欢一面喘气,一面颤声道:“是、是我。”
梁誉笑了笑,又问:“你的夫君是谁?”
楚常欢抿唇不语。
梁誉敛了笑,怒道:“说!”
楚常欢惊骇失色,眼泪倏地又落了下来:“是……是王爷……”
梁誉亲吻他的嘴角,旋即向下探了手,将那块堵在幽处的绡绢扯了出来,原本洁净的绢子,此刻被浸得湿淋淋的。
身体陡然一空,楚常欢本能地瑟缩,蜷起双膝时,又牵动了踝上的脚镣,哗啦啦直响。
梁誉将那块绢子扔出窗外,旋即替他整理衣裤,可楚常欢却害怕地往后退,不肯让他触碰。
梁誉脸上的阴戾逐渐消散,温声道:“我不做什么了。把衣服穿妥,莫要受了凉。”
楚常欢活像一只被饿狼逐至绝境的兔子,浑身止不住地发抖。
见他这般,梁誉不由心生怜悯,遂解开了绑缚手腕的布条。楚常欢慌乱地穿上衣裙,而后环抱双膝,蹲坐在车厢一角。
梁誉原本已过辅郡,再行半日即可抵达洛阳,可当梁安快马加鞭赶来告诉他,楚常欢已不在王府了,他仿佛失去了理智,不顾一切地往回赶,多方打听之下,方知他往应天府方向逃去了。
为寻楚常欢,途中跑死了足足四匹马,梁誉这两天连眼皮都没敢合一下,生怕一不留神就错过了他。
明明从前那么厌恶楚常欢,明知他心里早已没了自己,可梁誉还是疯怔般想把他留在身旁。
似乎只有这样做,才能减轻对顾家的恨。
现下人已寻到,梁誉总算得以喘息,疲累席卷周身,催人欲眠。他将楚常欢揽入怀中用力箍紧,合了眼,低语道:“别动,让我睡一会儿。”
楚常欢不敢挣扎,只能任他抱着,可恨意却在眼中盘旋不散,逐渐染透了瞳仁,鲜红似血。
不知适才是梁誉做得太狠,亦或是马车颠簸所致,楚常欢的小腹隐隐泛着疼,他下意识想要抚摸,却在抬手时被身后之人用力扣住了腕骨,唯恐他挣开逃走。
楚常欢强忍不适偎在他怀里,直到那股疼劲儿消散,方就着这个姿势倦怠地睡了过去。
快马加鞭行了整整四日,三人总算抵达辅郡,在驿馆内落了脚。
驿馆长吏听闻梁王到来,疾步出门相迎,在他跟前站定后躬身揖礼道:“卑职卢长洲见过王爷——”目光瞥向他怀里那位头戴斗笠、指染蔻丹的“女子”,思量着这应该就是传闻中的梁王妃,复又道,“见过王妃!”
“免礼。”梁誉绕过他,抱着楚常欢径自入内。
卢长洲紧步跟上,口里笑盈盈地道:“王爷几日前不是已经去兰州了么,为何今天又折回辅郡了?”
梁誉没有应声,沉着脸往二楼行去。卢长洲正欲跟上,却被梁安一把拉住,笑道:“烦请卢大人命人烧些热水送到王爷房里来,另备一桌晚膳。还有——王妃喜静,楼上就不必再招待客人了,让手下小吏也别去叨扰。”
卢长洲一叠声应是,旋即领着一帮下人毕恭毕敬退至后院。
进了房间,梁誉将怀中人轻轻放至软榻上,双脚刚一沾地,藏于裙摆下的锁链便“哗啦啦”滑落下来,在榆木地板上震出几声沉闷的动静。
半柱香后,驿馆的小吏呈来几碟热腾腾的菜,有荤有素,羹汤齐全。
待小吏退去,梁誉摘下楚常欢的帷帽,道:“吃饭罢。”
楚常欢静坐在此,不为所动。
梁誉便将他抱到桌前,往他碗里布菜,楚常欢闻着那股油腥味儿顿觉反胃,忙捂住嘴,没让自己吐出来。
梁誉担忧道:“怎么了?”
楚常欢唇色微微发白,摇头道:“无碍。”
驿馆的菜太过油腻,实难下口,楚常欢免强吃了半碗白水泡饭,旋即拖着沉甸甸的脚镣离了席,独自来到窗前坐定。
他这两日的饮食比在王府时更差了些,身形瘦薄如纸,从后方瞧去,倒真像个温婉贤淑的闺英闱秀。
梁誉此时也颇有些懊悔,那天他气恼过头,做了些强迫之举,以至于楚常欢每晚做梦都在哭喊着向他求饶,醒来后更是沉默呆楞,无论他做什么,楚常欢都不反抗。
——抑或说,他不想反抗了。
饭毕,小吏进屋收拾残羹剩饭,一并将烧好的热水注入浴桶,而后毕恭毕敬地退了出去。
梁誉替他解了衣,抱他进浴桶洗沐。
胸前那片咬痕结了痂,不复此前的狰狞,两粒稚嫩的花骨朵儿被热水浸得格外娇妍,莹润透亮,靡靡如绯。
楚常欢疏懒地倚着桶壁,双目凝视虚空,略显木讷,满头乌发铺于水面,宛如黑锻。
他就像一只脱线木偶,由着人揉圆搓扁。
梁誉只有在洗澡时才会解开他的脚镣,此刻经水一泡,踝骨处的勒痕便清晰绽露。
梁誉轻轻揉捏这片痕迹,不经意间又瞥见了腿腹的兽齿牙印,遂用指腹按了按,问道:“你这处疤痕究竟是怎么弄的?”
楚常欢道:“狼咬的。”
“狼?”梁誉拧眉,“何时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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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常欢恹恹地道:“很久之前了。”
他似乎不愿谈及此事,梁誉就没再过问,不多时便将他抱了出来,仔细揩净水渍,连同湿淋淋的头发也慢慢擦至干爽。
中衣轻薄,可窥肌肤,肩胛处的鲜红芍药若隐若现,直进梁誉的眼底。
他拨开楚常欢的长发,拉下那片衣料,用布满粗茧的手抚摸盛放的芍药,问道:“疼吗?”
楚常欢没有应声,他便又问,“纹这朵芍药时,疼不疼?”
“不疼。”楚常欢淡淡地道,“起初明鹤也担心我会疼,便在行房事时纹了它。这朵芍药纹了多久,我们就做了——”
“楚常欢!”梁誉厉声打算他的话。
楚常欢拉上衣襟,回头看了他一眼:“是王爷要问的,我不过如实回答,王爷何必动怒。”
梁誉定睛凝视着他,忽而冷笑:“他也没有多爱你,犯不着拿他来气我。”话说至此,梁誉又凑近了些,贴着他的唇角细语道,“顾明鹤从前将你关在金笼里,可你仍对他死心塌地,我估摸着你应是喜欢被人囚禁,故而特为你备了这副脚镣——可还满意?”
楚常欢颦眉,一把推开了他:“你胡说什么,明鹤从未囚过我,他怎会对我用那些东西!”
梁誉道:“侯府东苑藏着偌大一只黄金打造的笼子,如果不是用来囚禁你,难不成顾明鹤背着你金屋藏娇了?”
“不可能!”楚常欢生气地道,“明鹤对我忠贞不二,何来藏娇一说?况且——我在侯府待了两年,从来不知有什么黄金笼。”
他的这番解释对梁誉而言无疑是欲盖弥彰,梁誉心情渐好,微笑道:“天色已晚,王妃该就寝了。”
楚常欢揪紧袖角,避开对方的视线,冷漠地道:“我身子累,今晚不想。”
“嗯。”梁誉并未强迫他,抱起他走向床榻,吹熄床头的烛焰,解衣入眠。
此去兰州山遥路远,倘若快马加鞭,不出半月就能抵达。
河西动乱,边境不宁,梁誉不敢再耽搁,遂命梁安加快脚程,及早赶往兰州。
出了西京洛阳就进入了河中一带。接连奔波数日,楚常欢的身子已有些吃不消,每日频频困倦,连饭食也越吃越少,若是沾了荤腥,则呕吐不止。
这日傍晚,几人行至一个小镇,梁誉见楚常欢神色萎靡,便寻了一家客栈落脚歇息,并让梁安请来大夫,替他探了探脉。
楚常欢浑浑噩噩,头脑也不甚清醒,饶是被他抱坐在怀里看诊,也不觉羞耻。
老大夫隔着手绢搭上他的脉,摸了两把,展眉道:“恭喜郎君,贺喜郎君,尊夫人有喜了!”
霎时间,屋内落针可闻。
见三人都不言语,面上甚至有几分难以言喻的神色,老大夫笑容微僵,以为自己齿落舌钝,没把话说明白,于是又道:“这位郎君,尊夫人有——”
“梁安,”梁誉沉声打算大夫的话,对梁安道,“再去请个中用点的郎中!”
19.第 19 章
楚常欢软绵绵地倚在梁誉怀里,看着大夫一个接一个被请来,又一个接一个被轰走。
但无论来者是谁,诊脉后说的头一句话便是“夫人有喜了”。
楚常欢半阖着眼,绞尽脑汁去思索这句话的意思。
其中一人问道:“尊夫人最近可有腹痛嗜睡、饮食不畅、呕吐之症?若有,再凭这滑脉之相便能断定是有了身孕。”
梁誉闻言,脸色愈发难看:“滚!”
大夫涨红了脸,愤愤地道:“有病!谁家夫君听说夫人怀有身孕后不是欢天喜地的?老夫三更半夜出诊,怎就碰了见这么个疯子,真是晦气!”
梁安赶在他家王爷动怒之前把人推出门外,掏一块碎银塞进大夫手里,赔笑道:“劳您费心走这一遭了,如有得罪,还望海涵。”
不等大夫骂咧,梁安便关上了房门,屋内霎时又恢复沉寂。
这一刻,楚常欢似乎清醒过来了,抓住梁誉的肩不停地问:“大夫方才说了什么?他说什么?谁有身孕了?”
梁誉握住他的手,温声道:“庸医胡言,不可信之。”
楚常欢头脑空白,满目惊慌:“我是男人,我怎么能……怎么会……”
“不必理会他们。”梁誉把人抱向床榻,吻了吻他的面颊,宽慰道,“近日马不停蹄地在赶路,你的身子的确有些吃不消,今晚便在此处好好休整一番,明早醒来定会无恙。”
梁安踌躇半晌,谨慎地道:“王爷,属下有一句话,不知当讲否。”
梁誉有些不耐:“说。”
梁安道:“男子受孕虽有悖阴阳之道,却也并非没有先例。昔年崇宁帝遭人迫害,误中奇蛊生下了先帝,如今王妃……或许……”
崇宁帝产子一事,梁誉曾听父亲提及过,那蛊源自魔教,名唤“昆山玉碎”,遇酒生香,极为淫邪。
思及此,梁誉遽然蹙眉,不禁回想起楚常欢每次与他缠绵时,都是一副醉魂酥骨、忘情萦逗的模样,待得了疏解,整个人便冷漠如冰,再无半分情意可言。
且他的情-欲来得太过突然,又常把自己错认成顾明鹤,但那样的楚常欢,绝不正常。
梁誉兀自沉吟,良久,他对梁安道:“你明日前往太原,将李大人接到兰州,他原是傩师,对巫蛊之术略有所闻,或许知道如何解王妃的病症。”
梁安应道:“是。”话毕退出屋外。
梁誉侧首,注视着呆坐在床沿的楚常欢,见他双手无措地贴在腹部,便道:“此处山穷水恶,大夫医术鄙薄浅陋,你无需将那些话放在心上,待去了京兆府,再寻名医问诊也不迟。”
楚常欢默不作声,脑海里仍盘旋着大夫的话,宛如魔音经久不散——
「夫人有喜了!」
「夫人脉相平稳,身体并无大碍,腹中胎儿估摸着已有月余!」
喜?
喜从何来?
明明是个男人,却有违乾坤之道,孕育胎儿,这便是喜?
亡夫尸骨未寒,他就怀上了别人的种,这也是喜?
楚常欢当然不肯相信自己的肚子能怀孩子,可他一沾荤腥油腻便吐个不止,七八个大夫看了诊都说是喜脉,一人言之,尚且荒唐,众口如一,焉能弗信?
蛊也好,天生怪体也罢,都抹不掉他肚子里已经有了一个孽种的事实。
几息后,他拖着沉重的脚镣朝床内爬去,就着满身疲惫合了眼。
这一夜,两人都各怀心事未能安睡,至天明时,楚常欢浑浑噩噩地入眠,不出半个时辰就被梦魇惊醒,而后一头扎进身旁的温暖胸膛里,泣声道:“对不起……明鹤……对不起……”
梦里,顾明鹤满目悲戚,哀哀地对他道:“欢欢,你背叛了我,你怀了梁誉的孩子。”
他百口莫辩,只能用力抓住顾明鹤的手,拼命地道歉。
顾明鹤哂笑一声,厌弃地掰开他的手指,道:“欢欢,你脏了。”
楚常欢心口一沉,痛得喘不过气,忙扑进他的怀里,哭着唤他的名字:“明鹤……”
不过瞬息,他便被人推开了,紧接着,梁誉的声音自头顶传来:“又梦见顾明鹤了?”
楚常欢骤然清醒,惊诧地坐了起来,梁誉一言不发地看着他,面色阴沉至极。
楚常欢脊背发凉,连呼吸都变得格外谨慎,唯恐又惹恼此人,被扒光了衣服狠遭凌辱。
片刻后,梁誉下床梳洗更衣,旋即只身离开了客栈。
屋内复归平静,楚常欢却骇得面色苍白,全然忘了自己如今正怀着梁誉的孩子。
初晨露冷,□□风寒。平息良久,楚常欢赤脚来到窗前,推开百叶窗俯瞰而去,便见梁誉正候在一家蒸糕铺前,挑选了几块热乎乎的米糕,用油纸仔细包裹妥帖,转而又折向身后的果脯摊,买了两袋蜜饯果干。
往来行人络绎,独他一人身似修竹,面如冠玉。
楚常欢一瞬不瞬地凝望着,梁誉若有所觉,倏然抬头看了过来,他匆忙闪至百叶窗后,眼里有掩不去的惧意。
少顷,梁誉返回客栈,见楚常欢赤脚坐在窗旁吹着晨风,当即取来一件氅衣披在他的肩头,并耐心地为他穿好脚衣和鞋履。
桌面上的油纸无声散开,露出几块冒着热气的米糕,甘甜糯香扑鼻而来。
楚常欢原本不觉饥饿,此刻闻到了香味儿,倒有些禁不住嘴馋。
梁誉道:“这是红米枣糕,佐以青梅酱蒸制,酸甜绵密,你尝一块,看看合不合口味。”说罢,一并将果脯的纸袋也解开了,“这里还有杨梅干和山核桃,你若喜欢,我再买些回来。”
方才他离去时分明还沉着一张脸,现下如此温和,反倒让楚常欢颇感不适。
这么久了,他仍没有习惯梁誉的阴晴不定。
楚常欢默默吃下一块红米枣糕,因着味道不错,在梁誉的注视下又吃了两块。
餍足饱腹后,便有些犯困,不知不觉间,楚常欢已趴在桌上熟睡过去。梁誉小心翼翼地把他挪到床上,目光凝在那面平坦的腹部。
须臾,他掀开楚常欢的中衣,将掌心贴于小腹,所抚所触,一片清凉,与四周的温热肌肤大相径庭,无论他渡入多少内力,都无法捂暖。
梁誉不禁怀疑,楚常欢体内是否真的有传说中的昆山玉碎蛊,若有,又会是谁给他种的?
难不成……是顾明鹤?
可人人都说嘉义侯对楚少君疼宠入骨,他怎舍得在楚常欢体内种下此等阴毒的东西?
蛊虫损阳伤根,如果不能及早解蛊,则对宿主极为不利。
梁誉心绪纷杂,莫名烦躁,他看向沉睡之人,旋即又蹑手蹑脚地把他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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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起来,戴上帷帽走将出去。
从河中前往京兆府足有四五日的脚程,再向西行,需经过秦州、熙州、茂元等地,最后方可抵达兰州。
边境动荡,大夏随时可能举兵进犯。然而军中有将无帅,定会人心不稳。
梁誉此番乃是奉旨镇守河西,倘若他未能按时抵达,便是抗旨不尊,轻则革职,重则杀头。
但以他们现在的行进速度,恐怕要一个月以后才能赶到兰州。
梁誉没在河中滞留,载着楚常欢直奔河西而去。
越往西行,越显荒颓,行至京兆府时,马车蓬壁上已覆了厚厚一层尘土。
梁誉没去驿馆,而是就近挑了一家客栈落脚,并央烦掌柜替他请来一位名医,替楚常欢问诊切脉。
许是途中太过颠簸,楚常欢的气色愈来愈差,这两日更是连酸口的糕点也难以进食了,吃一块入腹,足以将苦胆水呕吐出来。
大夫探过脉,慈祥一笑:“孕初害喜乃常事,郎君尽管放心,尊夫人身体并无大碍。只是头三个月胎息不稳,需静养,勿再舟车劳顿,也不可行房事。”
梁誉送走大夫,回头见楚常欢又在发呆,便在他身旁坐定,还未及开口,就听楚常欢道:“不必再找大夫了,我腹中的确怀有王爷的骨肉,纵然是虢大夫诊脉,也掩不去这个事实。”
梁誉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楚常欢笑向他道:“此去兰州还有一千余里,行程紧要,王爷别再耽搁了,免教陛下怪罪下来。”
难得见他用这般温柔的态度对自己,梁誉不由放柔语调,道:“兰州的事我自有安排,你安心休养即可,不必操心。”
楚常欢不再言语,脱了鞋躺回床上,渐渐沉睡。
河西之事并不棘手。
岁初平夏城那一战委实伤筋动骨,即便是大夏也无法在三五个月内恢复元气,兰州城的驻军是顾家父子一手调-教出来的,战力绝不输给雁门关的梁家大军。
现在最令人头疼的,反而是楚常欢。
他本就体弱,如今又怀有身孕,若把他带去兰州,这一路恐怕要吃不少苦。
然而京兆府离汴京也有一千余里,将他送回王府,梁誉反而放心不下。
思来想去,只能向京兆府尹慕万里求助了。
——慕万里曾是梁老将军的旧属,颇为可信,眼下最好的法子便是将楚常欢暂时安顿在慕万里的府上。
入夜后,楚常欢洗完澡,坐在镜前擦拭头发,梁誉将此事告知于他,楚常欢道:“一切听从王爷的安排。”
梁誉没有迟疑,当即前往慕万里的府邸。临行前,他叮嘱道:“夜里凉,别出去。”
楚常欢撩起裤管,淡淡地道:“我这个样子,即使想走也挪不开步。”
梁誉便不言语,转身离开了客栈。
楚常欢放下巾帕,起身来到窗前,透过窗缝朝外瞧了几眼,确认梁誉走远后,当即戴好面帘,拖着脚镣打开房门,敲响了廊上的铜铃。
不多时,客栈小二眉开眼笑地从楼下赶来,向他躬身揖礼:“夫人有何吩咐?”
楚常欢示意他走近,并附耳详述。
小二闻言,面露难色,不等他开口推拒,楚常欢便将簪发的一枚金簪拔了下来,塞进他手里,压低嗓音道:“有劳小哥了。”
20.第 20 章
翌日鸡鸣时,楚常欢被早市的喧嚷吵醒。
京兆府虽不及汴京城繁盛,但因其是先唐旧都,故而物博地广,胡商往来,亦是一派昌荣富庶之象。
他畏寒喜暖,夜里熟睡后总要不知不觉地朝梁誉靠近,每每醒来,都被对方紧紧搂在怀中,今日也不例外。
楚常欢醒了醒神,悄无声息地往后挪去,却惊觉自己的腿被他用双膝夹住,轻易动弹不得。
梁誉体热,将那双脚镣都捂暖了,粗粝的手掌紧贴在楚常欢腰际,似一块烧熟的铁,炽烈滚烫。
楚常欢昨夜吩咐小二之后就早早入睡了,他觉浅,惯爱用安神香助眠,近来却因怀有身孕而变得嗜睡,全然不知梁誉何时返回了客栈。
眼下两人离得近,呼吸缠绵交织着,一如贪欢时那般亲密。
他下意识仰头躲避,梁誉竟趁势把脸埋了过来,贴着他的脖颈,细语道:“醒了?”
唇瓣滑过颈侧皮肤,似是在亲吻。
楚常欢身子一软,呼吸渐渐变了调。正欲把人推开,却在伸出手的那一瞬被对方紧攥在胸前,十指相扣,严丝合缝。
原本躺在他身侧的人,此刻已经压了上来,燥热的唇贴着下颌缓缓游移,最终落在他的唇面。
楚常欢微怔,试图拒绝,然而唇角翕张之际,梁誉伺机探进了舌,舔在软-腻的内壁上,恶劣地戏弄那截胆怯后退的舌头。
中衣的系带被轻巧解开,布有薄茧的手掌无声覆了上来。楚常欢被吻得失神,身软似水,口中全是梁誉渡来的气息。他难耐地蹬了蹬腿,无意牵动足间的脚镣,在被褥里发出一声脆响。
欲念辄起,楚常欢亦不再推拒,双臂虚虚地攀在梁誉肩上,乖巧地回吻着。
然而梁誉却在这一刻停了下来,趴在他身上,附耳道:“常欢,我明日便要去兰州了,你暂且留在京兆府,慕大人会好好照顾你的,待摆平了河西的事,我就带你回京。”
楚常欢神色淡然,嘴里温顺地应道:“嗯,我等着王爷。”
因顾及他腹中的胎儿,梁誉便没再继续,只借了他指头消乏,天光大亮时,楚常欢疲累地睡了过去,直至午时方醒。
眼下正值用膳的时间,梁誉命小二备来一桌清淡小菜,一并烫了壶青梅锞子茶。
楚常欢近来害喜,闻见油腻荤腥气便会呕吐不止,今儿桌案上的菜肴俱是少油淡盐的,间或有两碟过了醋的酱菜,酸味儿浓郁,扑面而来。
但他仅吃一口便放下了竹箸,微颦着眉,似是难以下咽。
梁誉也尝了尝碟里的菜,确实寡淡无味,因而道:“我让他们另备一桌。”
楚常欢捧着一杯暖融融的青梅锞子茶,向他道:“王爷,我想吃甑糕。”
他主动相求,梁誉心头莫名愉悦,问道:“还要吃什么?”
楚常欢略一思索,说:“蜜炙青梅脯、燋酸豏、还有泽州饧,每样都想尝一口。”
梁誉便依他所言前往市集采买果干糕糖,少顷,有人叩响房门,并唤了一声“夫人”,楚常欢道:“进来。”
小二鬼鬼祟祟地进到屋内,旋即从袖中取出一帖药递与他,笑盈盈道:“夫人,这是您要的东西。”
“有劳了。”楚常欢遣退店小二,并将那帖药藏匿稳妥,不多时,梁誉折回客栈,手里提着几只油纸袋,毋用多想便知里面都有些什么。
楚常欢不免心虚,没敢正眼去瞧他,接过甑糕糊乱吃了几口。
梁誉并未发现他的异样,兀自说道:“慕万里已派了人过来,吃饱后咱们就去他的府上。”往他杯中续满了青梅锞子茶,又道,“姜芜也来京兆府了,现下正在慕大人的府上。有她照顾你,我比较放心。”
楚常欢一怔:“姜芜也来了?”
梁誉道:“你不希望她来?”
楚常欢赶忙挪开视线,道:“只是有些意外。”
梁誉道:“她把球球也带过来了。”
楚常欢点点头:“嗯,知道了。”
饭毕,两人离开客栈,前往慕府。
马车在正门前悠悠停下,一位身着玄青色圆领襕袍的中年男子阔步迎来,拱手道:“下官见过王爷、见过王妃。”
此人便是京兆府尹慕万里,姜芜跟在他身后,满目期冀地注视着马车。
梁誉抱着楚常欢下了马车,随即与慕万里一道进入府邸,分花拂柳地行至西院厢房。
慕万里含笑道:“寒舍简陋,不及王府宽敞豪奢,若有怠慢之处,还请王妃海涵。”
楚常欢没有回应,梁誉握住他的手,道:“慕大人与我父交好,值得信任。”
楚常欢悟明其意,便也一拱手,温声道:“慕大人见外了。”
虽然早就知道眼前这位穿着女子行头的王妃是个男人,甫一听见他的声音,还是教慕万里愣了愣,面上挂着尴尬的笑。
待他走后,梁誉摘掉楚常欢的帷帽,在他身前蹲了下来,继而撩开裙摆,替他解开沉甸甸的脚镣。
楚常欢怔在当下,不及他开口,梁誉便道:“常欢,你腹中有我的骨肉,我不会再锁着你了。”
楚常欢没有接话,默默逗弄着怀里的小狐狸。
姜芜盯着那串脚镣,心尖蓦地一震,但她没敢过问,当即背过身整理楚常欢从客栈带来的行李。
取出衣物时,她仿佛嗅到了一股子似有若无的药味儿,只当王妃是在吃药固胎,不甚沾了些药气儿在衣料上,便没在意。
傍晚,慕万里备了一桌佳筵宴饮梁王及梁王妃。
席上不乏海味山珍、美酒佳酿,楚常欢仅闻上一闻就呕吐起来,慕万里吓了一跳,唯恐怠慢,一叠声问道:“王妃怎么了?莫非是菜肴不合胃口?”说罢立刻唤来侍婢,伺候王妃漱尽口里的秽物。
梁誉道:“他身子弱,沾不得油腻带腥之物。”
慕万里忙道:“是下官一时疏忽,下官这就命厨子再炒几个清淡些的小菜。”
梁誉道:“有劳慕大人了。”微顿,又道,“近来恐要劳烦贵府的厨子了,荆妻不宜食重油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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牲畜禽鱼,只需备些寻常果蔬即可,口味偏酸些的更好。”
慕万里暗自思忖,这不是他家娘子昔年怀子时的饮食习惯么,怎的这个男王妃也好这一口?
但楚常欢毕竟是个男人,慕万里便没往这一处想,含笑应道:“下官领命。”
楚常欢吃了一盅热茶,逐渐压下喉间的不适,席上慕万里一直在劝酒,梁誉不想拂他的盛情,便接连饮尽。
饭毕,两人返回西院。
趁梁誉在洗澡,楚常欢将客栈小二买来的那帖药藏于床底,待梁誉从浴房出来时,他早已睡熟。
梁誉吹熄油灯徐徐躺下,不多时,楚常欢寻着热源朝他靠近,猫儿般偎进他怀里。
——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会主动靠近梁誉,仿佛这是他长久以来养成的习惯,需有人抱着方可安睡。
没了脚镣的绑缚,楚常欢睡得更恣意了,一条腿压在梁誉的腿上,颇有些不雅。
虽然知道这些习惯极有可能是顾明鹤娇纵出来的,梁誉却罕见地没有生气,轻轻揽住楚常欢的腰,温声唤道:“常欢。”
楚常欢迷迷糊糊应了一声:“嗯……”
梁誉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直到困意来袭,方搂着他合眼入眠。
翌日,梁誉用过早膳便启程了。转身时见楚常欢正站在西院外的假山旁相送,踟蹰片刻,复又折回,对他道:“外面风大,回屋去罢。”
楚常欢点点头,旋即转身,朝厢房行去。
球球吃饱餍足后就盘在院儿里的石桌上睡觉,听见有脚步声传来,它疏懒地睁开眼,冲楚常欢摇了摇尾巴。
楚常欢此刻无暇陪它玩耍,疾步走进寝室,弯腰去取藏在床底的药。
可摸索半晌,始终不得一物,他索性趴了下来,仔细查验床板。
姜芜见状,忙跑来问及缘由,楚常欢道:“你晨间扫洒时可有看见床底的东西?”
姜芜摇头,又问他是何物,楚常欢却不回答,嘟囔道:“难不成是球球叼走了?”
姜芜劝他莫要心急,随后主仆二人便屋里屋外地搜罗起来。
*
离了京兆府,其后的路则愈发荒芜,纵然是走官道,也难免会碰上几个不长眼的山匪蝥贼。
为保梁王身家安全,慕万里特意挑了七八个身手利落的侍卫护送。行至西市时,梁誉忽然想起一事,当即勒停了马,直奔医馆而去。
他从襟内取出一包物什搁置在案,对正在称药的郎中道:“烦请大夫替在下辨认一遭,看看这是一剂什么药。”
大夫头闻声抬头,见此人英朗矜贵,面容却冷厉,一看就不是好相与的主儿,便不敢怠慢,当即拨开裹药纸,扒出几味草药瞧了一瞧,口里念叨着:“红花……莪术……三棱……这都些破血逐瘀、峻下逐水的药。”
梁誉颦蹙眉梢,神色微变。
大夫以为他没听明白,又道:“寻常人可用这些药来治个气滞血瘀、胸痹心疼、瘀滞腹痛等,但孕妇若误食,可是要落胎的。”
21.第 21 章
找寻多时,仍旧一无所获,楚常欢疲惫地坐在案前,不禁怀疑那药是否是姜芜晨间扫洒时偷偷拿走了。
姜芜是梁誉的人,她自然不会向着自己,是以楚常欢不敢把药的事告知于她,若教梁誉知晓,后果不堪设想。
这个孩子,无论如何都不能留下来。
他记得那晚有个大夫言这孩子已有月余了,推一推时间,正好是在含芳园里怀上的。
彼时正逢清明,楚常欢起了欲,神魂游荡间误把梁誉认作顾明鹤,与他荒唐了一回。
——白日里还在祭奠亡夫,夜里就与别的男人赴巫山之会,楚常欢满心愧疚,悲痛万分,只怕日后死了,也无颜去面对顾明鹤。
梁誉从前就那般厌恶他,他又何尝没有恨呢?
每每忆起过往,楚常欢便会落泪,他的一颗真心,何其卑贱。
所以,腹中的孽种必须打掉。
“为何哭了?”
正走神时,身后冷不防传来一道询问声,楚常欢蓦地回头,竟见梁誉立于垂花石门外,目不交睫地注视着他!
楚常欢心下一凛,慌乱地站起身:“你……你怎么回来了?”
梁誉一袭绛色圆领襕袍着身,腰系玉带,雍容矜贵,面貌更是脱尘无双。
偏偏神色阴翳,令人足底生寒。
他款步走来,托着楚常欢的手,嘴角浮出一丝笑:“我若不回来,又怎知王妃对我如此不舍,暗暗垂泪呢?”
楚常欢被他这抹不达眼底的笑骇得脊背发凉,连忙抽了手,后退两步道:“我没……”
梁誉敛了笑,对檐下的姜芜道:“给王妃收拾行李,出发去兰州。”
楚常欢震愕:“去兰州做甚?大夫说头三月胎息不稳,不宜再舟车劳顿了,我留在此处等王爷便是。”
梁誉道:“放心,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楚常欢顿时慌乱起来,若真去了兰州,就再无机会落胎了,他连连摇头,拒绝道:“我不去!”
梁誉面色阴沉,由不得他拒绝,当即把人拦腰抱起,疾步走出了西苑。
“王爷!”楚常欢太过瘦薄,凭他如何挣扎都无济于事,口里不断央求道,“王爷,求你放了我,我不想去兰州!”
梁誉收紧双臂,履步匆匆。
至前院时,慕万里自游廊快步赶来,拱了拱手,问道:“王爷这是做什么?”
楚常欢恳切地看向他,唤了一声“慕大人”。
梁誉冷漠地道:“王妃身娇体弱,需由我亲自照顾方能安生,留他在此,我不放心。”
这是梁王的家事,慕万里本无权过问,但见楚常欢目眶微红,眼角有泪,应是不情愿的,于是道:“下官虽是个粗人,但府上的丫头们还是能尽心照顾王妃的,西行之路崎岖,下官以为,让王妃留下来才是最稳妥的。”
慕万里不禁回想起当年之事,梁誉入仕后初次随父出征,楚常欢亦偷偷前往,蒙混进了军营,后来也不知因何缘故,梁誉将楚常欢狠言厉辞地骂了一通,并把他连夜赶出军营了。
自此,慕万里就再也没见过楚常欢了。数日后,汴京传来消息,道是楚常欢已嫁入侯府,成了顾明鹤的男妻。
再后来,便是顾明鹤兵败平夏城,并落了个叛国的罪名,而本该被圣上赐死的楚少君,如今摇身一变,竟做了梁誉的王妃。
梁誉此刻怒火攻心,言语不免莽撞:“慕大人,本王的家事,就不劳您操心了。”
慕万里怔了一瞬,旋即拱手道:“是下官僭越了。”
离开京兆府后,车马沿渭水一路西行,极目所见,绿草如茵、牛羊成群,与中原风貌迥然不同。
楚常欢几番央求未果,便没了心思赏马观羊,一路上寡言少语,偶尔倦乏时则倚着车壁入眠。
时日一久,他的初孕之症就益发严重了,起初只是厌食油腥,过了熙州一带,更是连寻常果蔬粥水都难以下咽了,每天翻来覆去地吐,人也日渐消瘦。
其间梁誉找了好几个大夫为他诊脉,皆言他身体无碍,等熬过头三个月就会有所好转。
梁誉面色虽冷,却也寸步不离地守在他身旁,把他照顾得无微不至。
再行两日即可抵达兰州了,然而越是临近,楚常欢的心就越难过,他总是情不自禁地思念顾明鹤,以至于每个梦里都有亡夫的身影。
傍晚,马车在一处水渠旁悠悠停下,梁誉解开水囊,取了一壶清洌可饮的活水,姜芜则与几名护卫在渠边搭灶生火烧晚饭。
楚常欢这会子正在困觉,梁誉没去惊扰,便在一处沙石上坐定,目视着天际的红霞,渐渐失了神。
“砰——”
倏然,车厢内传出一声闷响,他疾步奔向马车,掀开了幄幔:“常欢!”
楚常欢星眼微饧,茫然地看向他,呢喃道:“明鹤……”
梁誉抬步入内,离得近了,楚常欢也就看清了他的面貌,陡然清醒过来。
梁誉并未生气,兀自把水囊递与他,旋即环抱双臂,闲闲地向后倚去。
车厢内异常寂静,楚常欢犹豫了半晌,攥住他的袖角道:“王爷,我可否不去兰州?”
梁誉把人揽入怀里,缓声叹息道:“听话,别再惹我生气了,好吗?”
言辞温柔,犹如夫妻间的软语温存,可楚常欢却莫名胆颤,一时间,连呼吸也变得局促起来。
他妄图挣脱,梁誉却把他搂得更紧了些,楚常欢踌躇几息,小心翼翼地道:“王爷,我肚子疼。”
可梁誉却没有任何反应。
楚常欢又道,“腹中胎儿尚不足两月,此番舟车劳顿,我已有些吃不消,孩子也经不起这般折腾,王爷若怜惜我,就把我——”
“你也知道腹中的孩子经不起折腾?”梁誉遽然打断他的话,松开手臂,抬起他的下颌,似笑非笑道,“你买落胎药的时候,可有想过他经不经得起折腾?”
楚常欢脸色煞白,目瞪口呆地凝视着他:“什……什么落胎药?”
梁誉不知从何处掏出一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草药,举至他眼前:“十天前,王妃藏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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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府西厢房床底的药,这么快就忘了?”
待看清那物后,楚常欢眼前一黑,整颗心仿佛沉入了谷底。
“谁给你买的?何时买的?是不是打算等我一离开京兆府就煎水服下,把腹中的骨肉化作血水?”梁誉一叠声问个不停,额角青筋毕现,俨然是在压抑着什么。
楚常欢浑身发抖,一言不发地望着他。
梁誉磨着槽牙,嘴唇隐隐在颤抖:“为什么?”粗粝的手紧贴在楚常欢颈侧,仿佛微一用力便可将它折断,“告诉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楚常欢脑内空白,眼眶逐渐变得滚热。
良久,他垂下睫羽,哑声道:“我与你之间,不该如此。”
梁誉闻言一怔,气极反笑:“不该如此……好一个不该如此。就因为怀了我的种,便觉得有愧于顾明鹤,对吗?”
楚常欢不语,滚落了几滴泪。
彼尔维何?维常之华。
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他的眼泪流之不尽,仿佛每一滴都是为顾明鹤而洒。
梁誉心口滞涩,嘴里却笑了一声。少顷,他掀开幄幔,着一人快马驶入兰州城,命其将自己的口谕转述给梁安,待用过晚饭,方与众人赶往二十里外的小镇借宿歇脚,翌日天明后继续赶路,至掌灯时抵达了驻军府。
马车还未停稳当,梁安便火急火燎地迎了上来,拱手道:“属下见过王爷、见过王妃!”
兰州驻军左武大夫薛远山及右武大夫邓安昊亦在阶前站定,拱手揖礼。
这两人皆是顾明鹤麾下的猛将,自然也识得楚常欢。
在楚常欢出声之前,梁誉就已封了他的穴道,继而戴上帷帽,抱着他下了马车,朝府里走去。
薛远山和邓安昊显然没料到梁王妃也在随行之列,不由面面相觑,迟疑半晌方才入内。
楚常欢曾在这座府邸待了数月,饶是隔着帷帽也能瞧清四周的光景,往事历历在目,仿佛每一处都残存有顾明鹤的气息。
他的心莫名绞痛,眼泪又一次淌落,热滚滚地滴溅在梁誉的虎口处。
梁誉若有所觉,脚步猝然顿住。
少顷,他问道:“神龛在何处?”
梁安道:“回王爷,东面那间耳房便是了。”
楚常欢不记得驻军府内有什么神龛,正疑惑时,梁誉已抱着他往东行去。
“咯吱——”
房门应声而开,梁誉阔步入内,在一张黄梨木供案前止步。
屋内燃有明灯与檀香,为祭祀所用,楚常欢被这股子气息熏得心魂震荡,不及憾惑,头顶的帷帽被人轻巧摘下,梁誉将他放在供案前,却没有解他的穴道:“常欢,你瞧瞧,这便是你朝思暮想的顾明鹤。”
楚常欢定睛瞧去,只见供案上摆放着一块漆黑的牌位,上刻“先夫顾氏念安之神位”。
察觉到怀中的身形陡然僵住,梁誉淡淡一笑,扣住他的手,轻轻贴放于他的小腹,温声道:“来——告诉他,你腹中怀有我的骨肉,以慰他在天之灵。”
22.第 22 章
河西的夜静谧祥和,却也冷幽清凉。
姜芜打了洗脸水来,见楚常欢跪坐在窗槛前望月发呆,便放下水盆,缓步走近了对他道:王妃,夜里凉,您该梳洗入睡了。
楚常欢没有回应,眼眶微有些红肿。
傍晚入府时,王爷带着王妃去了东院那间临时搭设的神龛,姜芜不知里面供奉了谁,可再出来时,王妃整个人失魂落魄,面上泪痕犹未干。
打从进了含芳园伊始,她就鲜少见王妃展露过笑颜,每回与王爷说不了几句话就要落泪,王爷也总因他的眼泪而生气,饶是王妃现在有了身孕,两人的关系也未见和缓。
姜芜静默几息,在他身旁蹲下,又比划道:奔波了数日,身子难免疲惫,王妃还是及早歇息为妙。
楚常欢眨了眨眼,许久才回过神来,应道:“嗯。”
戌时末刻,梁誉在前厅与左武大夫薛远山、右武大夫邓安昊、兰州参军向淳以及军师李幼之等人议事,至子时方回寝室。
夜里凉,屋内又无安神香,楚常欢睡得并不踏实,在梁誉躺下的那一瞬便寻着热源靠了过来,一双赤脚格外冰冷,径自往他身上贴来。
不用细想,定又把他当作顾明鹤了。
明明两个时辰前还在顾明鹤的灵牌前哭得梨花带雨,此刻又投进他的怀抱了。
梁誉心头压着一簇火,偏偏不得发泄,沉寂片刻,捞起楚常欢冰冷的双足贴放在他的腿上,待捂热了才安心睡去。
翌日破晓,梁誉前往教场检阅,返回驻军府时,楚常欢正在用早饭。
他近来害喜,能吃的东西并不多,晨间姜芜给他熬了一盅浓稠的梗米粥,并一碟酱拌沙葱,佐以胡椒和芥末,酸辣爽口,倒是让他开了胃,陆陆续续吃了大半盅。
梁誉在他身旁落座,问道:“今日起床可有呕吐?”
楚常欢不愿搭理他,但又恐惹他生气,便摇了摇头。
须臾,梁誉又道:“你腹中胎儿应是与巫蛊之术有关,我的军师李幼之原是天水城的傩师,对巫蛊之术略通一二,让他给你瞧一瞧,或许可以得解。”
“若得解,王爷会让我打掉这个孩子吗?”楚常欢问道。
梁誉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
楚常欢冷笑,“我不想见李幼之。”
梁誉正欲开口,忽闻门外有人道:“王妃为何不愿见我?”
话甫落,一道白色人影缓步入内,在离桌七尺外站定,拱手揖礼道:“下官李幼之见过王爷,见过王妃。”
此人丰神俊朗,秀色夺人,手持一柄十二骨乌木折扇,举止端庄,不乏书墨之气。
但楚常欢不喜欢他。
昔年朝廷派兵出征凉州,乃是梁誉父子挂帅。楚常欢放心不下,便偷偷离京,随一支商队前往河西,历经艰辛终至凉州前线,并费尽心思混进军营后厨,勉强立住了脚。
过了数日,他总算寻得机会接近梁誉,却发现梁誉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个容貌清丽的男子,两人同进同出,亲密无间。
楚常欢从未见过梁誉对人如此耐性温柔,顿时慌了神,他想冲过去问个明白,却被刘大厨的徒弟孙梧一把拖到营帐后方:“你要干什么?”
楚常欢焦急问道:“梁誉身边的小白脸是谁?”
孙梧当即比出一个噤声的手势,低声斥道:“胆敢直呼梁小将军的名讳,你不要命了!”
楚常欢抓住他的肩膀晃个不停:“告诉我,那个小白脸是谁?!”
“别摇了别摇了,早饭都快被你摇出来了……”孙梧被他晃得头晕目眩,无奈道,“那小白脸叫李幼之,原是天水城的一个什么祭祀,专跳傩舞。后来不知犯何事触怒了天水城的百姓,被处以火刑。将军等人途经天水时,李幼之已被青烟熏晕了去,是梁小将军出面救了他,自此便一直将他带在身边。
“听说那李幼之腰如韧柳,舞姿尤胜女子,还抚得一手好琴,说不定梁小将军对他——”
“你胡说!”不等孙梧说完,楚常欢便厉声打断了他,嗓音竟有几分颤抖。
“你激动什么呀?”孙梧不明所以地瞥了他一眼,“师父说,京中权贵擅养男宠。梁小将军虽在军营里长大,但到底是名门望族,且他出身科举,免不了文人的风流,更何况李幼之模样俊俏,又蒙小将军搭救,以身相许并不为过。”
楚常欢被这番话刺得心脏抽痛,眼眶止不住地发热,嘴里喃喃道:“不会的……梁誉不可能喜欢他……”
“叽里咕噜说什么呢?”孙梧揽住他的肩,推搡着往前走,“赶紧回去替师傅打下手罢,否则咱俩又要挨骂了。”
自那之后,楚常欢就时常偷溜去前营,试图找梁誉问个明白,奈何前线吃紧,硝烟不休,梁誉随父上阵杀敌,鲜少待在营里。
见不到梁誉,他便待在暗处观察李幼之,此人除却一身好皮相之外,举手投足风雅俱现,文书笔墨精巧绝伦,就连琴技造诣也远胜京中名师。
楚常欢未免嫉妒,可转念一想,李幼之不过是会些琴棋书画罢了,与云生结海楼的侍者并无两样。梁誉心高气傲,焉能看上这等俗物!
然而他瞒得了自己的心,却瞒不住自己的眼,梁誉回营后,李幼之几乎是寸步不离地伺候在左右,夜深时,灯下更是人影成双。
楚常欢忍不住胡思乱想,心里一阵阵地泛酸,他冲进营帐时,便见李幼之手忙脚乱地从梁誉手里夺过一物藏于身后,楚常欢又气又恼,质问道:“你们在做什么?!”
“楚常欢?”梁誉眯了眯眼,语调冷厉,“你怎会在此?”
楚常欢看向李幼之,不答反问:“梁誉,你为什么要把这个人留在身边?”
梁誉哂道:“我想留谁便留谁,莫非还要经过楚公子同意方可为之?”
楚常欢张了张嘴,竟说不出半个辩驳之词。
须臾,梁誉又道:“楚公子一无官衔,二无圣谕,如今私自潜入军营,已是触犯了法纪,当以严刑惩处。”
楚常欢指着李幼之道:“他也没有官衔和圣谕,你若罚我,也当罚他!”
“他是我的人,置身军营理所应当。”
“什……什么?”
梁誉没理会他的错愕,正颜厉色道:“你若不想吃皮肉之苦,就立马离开。”
楚常欢脸色煞白,唇瓣轻颤:“梁誉,你……”
梁誉已无耐心,语调骤然变得凌锐:“滚出去,别再让我看见你!”
楚常欢从未想过,似梁誉这般冷清的,竟会对一个跳傩舞的人如此上心……
后来他回了京,为情所困日夜买醉,甚至在酒楼里误把顾明鹤认作梁誉,开口求了姻缘。
再后来,顾明鹤与他同游端午,意外撞见了梁誉,两人一番交谈,让楚常欢知悉自己是被梁誉下了药,并亲手将他塞进花轿送给了顾明鹤。
梁誉之所以这么做,则是因李幼之被奸人所掳,不巧顾明鹤又有法子营救,梁誉未假思索就与他达成了交易,拿楚常欢换了李幼之一命。
直到那时,楚常欢才彻底醒悟,此生此世,他与梁誉,再无可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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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他久久不语,梁誉道:“常欢,李大人与你说话,可有听见?”
楚常欢渐渐回神,抬眸望向李幼之:“说了什么?”
李幼之微笑道:“下官方才问王妃,是否愿意让下官取一点指尖血查验查验。”
沉默半晌,楚常欢点了点头,姜芜当即取来匕首和碗,李幼之道:“王爷,动手罢。”
梁誉怔了怔,蹙眉道:“动什么手?”
李幼之不禁失笑:“取王妃的指尖血啊。”
梁誉的目光凝在那双染了蔻丹的手上,眉峰渐渐拧蹙起来。
李幼之挑眉,揶揄道:“王爷征战沙场,斩敌无数,怎么今日连一把匕首都不敢碰了?”
梁誉仍是不为所动。
李幼之摇了摇头,旋即扣住楚常欢的手,用匕首在他食指上划出一道裂口,挤了些血水注入碗内。
待取完血,姜芜立刻用纱布替楚常欢包裹住伤口,梁誉问道:“如何?”
李幼之低头嗅了几嗅,而后端着碗,起身朝外走去:“王爷请随我来。”
两人行至花厅,梁誉当即遣退下人,合紧门窗,问道:“有什么问题吗?”
李幼之不语,自袖中取出一只琉璃瓶,瓶中蛰伏着一双通体漆黑、壳甲油亮的虫子,他揭开瓶盖,将黑虫拨进碗内。
那两只虫子一闻见血便兴奋地饮嘬起来,直到腹肚滚圆时,李幼之择其一置于桌案,用瓶身用力碾碎,“啪”地一声,黑虫爆裂,溅出一滩苍翠的浆汁。
须臾,他又用同样的法子碾碎了另一只黑虫的身体,爆出来的汁液却是墨一样的颜色。
李幼之皱了皱眉,道:“是同心草。”
梁誉问道:“何为同心草?”
李幼之道:“同心草又名连理枝,是九黎族特有的一味巫药,其叶如针,一株双生,五年方结一果;其果性寒,若以心头血饲养,食之可逆乾坤阴阳,并与蒂命者永结同心。
“此果若与蚕沙相佐,又是一味至烈的合欢药,可诱人情动。”
逆转阴阳,即指男人产子,而安神香里有蚕沙,与同心草相融,则生情-欲。
细细一想,楚常欢每回情动时,屋内的确都焚了安神香,难怪他会……
梁誉闭了闭眼,道:“你方才说,同心草需以心头血饲养,若让人服下,即可与蒂命者结同心之好?”
李幼之道:“不错,且服下同心草的人会永远忠诚于蒂命者。”
梁誉面色铁青,怒与恨在这一刻放肆地蔓延开来。
——难怪楚常欢对顾明鹤情深意重,原来是受巫药所控!
他二人本是青梅竹马,关系非同一般,顾明鹤怎舍得下此狠手,对他用这么阴毒的药!
愤然之际,他又想起了从嘉义侯府搜罗出来的那只金笼,问道:“同心草是否能抹去一个人的记忆?”
楚常欢畏惧囚笼,偏偏对顾家的黄金笼一无所知,现下看来,必然是忘记了某些事。
李幼之点了点头,梁誉握紧双拳,又道,“可有什么法子换回记忆?”
李幼之道:“此事恐怕只有九黎族的巫祝才能解决,我不过是多看了几本书,略识几株草罢了,帮不上半点忙。”
梁誉顿觉胸口闷痛:“如何解掉常欢体内的巫药?”
李幼之道:“蒂命者死,同心草散。”
“可顾明鹤已经死了,为何楚常欢仍……”话音未落,梁誉和李幼之都愣住了。
屋内异常沉寂,几息后,李幼之道:“难不成……顾明鹤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