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浑浑噩噩间, 楚常欢做了个梦。
他疲惫不堪地行走在漫无边际的沙漠中,四周异常宁静,唯余脚踩沙砾的簌簌声, 堪称诡异。
“铛——铛——”
正这时, 一阵兵器碰撞的声响灌入耳内,他极目寻望,却被黄沙迷了眼,难见分毫。
“铛——铛——”
那声音震耳欲聋,近在咫尺。
楚常欢提心吊胆地前进,奈何沙砾绵软,每走一步,身子便会陷进一寸, 及至最后,寸步难行。
他试图张嘴呼救, 可喉咙里竟无法出声。
倏然,一道剑光劈开沙尘!
楚常欢定睛一瞧, 只见顾明鹤持剑自黄沙中走来,本该温润如玉的面容,此刻染满了血迹,莫名变得阴森可怖。
他举着淌血的剑, 神色阴翳地行至楚常欢身前。
下一瞬, 顾明鹤将自身内力倾注于剑身, 义无反顾地刺了过来!
楚常欢目瞪口呆,眼里闪过一抹惊恐。
“噗——”
那是利刃穿透皮肉时发出的声响, 漫天黄沙中骤然浮出一股子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楚常欢面色煞白,连呼吸也凝在当下了。
他下意识摸向自己的胸口,却发现完好如初, 待回神时,才意识到顾明鹤早已随剑越过了他,径自刺向他身后之人。
楚常欢猛然回头,便见那柄长剑贯透了梁誉的肩胛,鲜血如注倾泄!
反观顾明鹤,竟也被一口宝刀刺穿了身子,血水淅沥沥地滴进黄沙里,转瞬不见。
累积在两人身上的新仇旧恨,似乎在这一刻得到了宣泄。
却也是玉石俱焚。
楚常欢蓦地僵在当下,挣扎着呼喊道:“不要!!!”
“常欢?”梁誉拧眉注视着怀里的人,“做噩梦了?”
楚常欢惊骇醒来,呼吸疾热,鼻尖亦沁着汗珠:“王爷?怎么是你?”
他记得自己明明是睡在顾明鹤的床上,为何又在这人怀里了?
梁誉一脚踢开寝室的门,抱着他走将进去,把他轻轻放在榻上,温声问道:“是个什么梦?”
楚常欢没有回答,眼里仍有几分恐惧,但很快便恢复如初,继而变得死气沉沉。
见他如此,梁誉不再追问,旋即在他身旁坐定。
半晌后,楚常欢开口道:“前线战事未歇,王爷怎么回来了?”
梁誉道:“野利良祺元气大伤,今日难得止战,思量着你的药瘾应当发作了,我便匆忙返回。”
那双浓黑似鸦羽的睫毛剧烈颤动了几番,楚常欢咬紧唇瓣,须臾,他颤巍巍地解下绯红长袍的系带,淡声道:“既如此,那就做吧。”
他的眼里分明藏满了欲,却无半点情。
一想起方才他和顾明鹤同床共枕的情形,梁誉的气就不打一出来。
楚常欢嘴上说着恩归恩,怨归怨,对两人的态度俱是一样,但如今瞧着,分明是偏向了顾明鹤!
然而如今这一切皆是因自己而起,当初是自己亲手将楚常欢送给了顾明鹤,彻底践碎了一颗本该属于他的心。
梁誉气恼,但更多的是懊悔和无奈,无论楚常欢对他死心与否,他都不可再犯往日的错了。
对常欢千依百顺,或许是如今这方困局里唯一的解法。
——至少,他们还育有一个孩子。
空气微凉,眼见楚常欢就要褪尽衣物了,梁誉忙制止道:“我去洗澡,等我。”
楚常欢拢紧衣袍,愣愣地坐在床沿,脑中思绪纷杂混乱,教他无从理顺。
半盏茶后,梁誉自浴房走出,中单半敞,精壮结实的胸膛清晰可见。
正午的日光最是明亮,借由光影瞧去,楚常欢微垂眼眸,乌发披肩,一袭绯衣着身,安安静静地坐在床头,像极了当初洞房花烛夜的模样。
梁誉定睛凝视了半晌,方举步行至床前,在他身侧坐定。
“常欢,其实我此番——”
话音未落,楚常欢便迫不及待地缠上了他,宽大的袖角无声滑下,露出一双纤白的手臂。
温热的唇瓣紧贴着,极富技巧地索吻。
不过瞬息,楚常欢就坐在了他的腿上,衣襟散落,雪肩微露,连左侧肩胛处的鲜红芍药也一并显现。
梁誉丹田滚热,气血上涌,不由握住他的腰,回应并加深了这个吻。
静谧的寝室里,忽闻水音潺潺,两股热烈的喘.息声交织在一处,泠然如情.动。
楚常欢被吻得难以呼吸,逐渐失了力,双臂再也挂不住,柔柔地滑了下来。
梁誉趁势将他压.进榻间,吮.吻他的脖子,一并拉开系带,解去那件美丽却又碍事的绯衣。
眨眼间,楚常欢已是一览无余,仿若秀美无双的神明堕入人间,沾染了满身的红尘。
数日未曾见过这副漂亮的皮囊,曾哺育过孩子的地方逐渐恢复至原本的模样,仅可窥见些微的轮廓。
只是那两粒玫红仍旧肥硕,有别于寻常男子。
梁誉爱不释手,捻.了又.捻,教楚常欢直哼哼,扣住他的腕骨低声央求道:“靖岩,别玩了……”
梁誉果真不再玩儿,转而取来脂膏,替他拓了开来。
楚常欢得了爽利,粉面如春,眼神里逐渐多出几许媚意。
大抵是被同心草夺走了理智,他迫切地想要得到眼前之人,双.膝早已情难自抑地打开了。
蓄在梁誉心底的那簇火焰骤然变得炽烈,足以将他浑身的血液烧至沸腾。
在楚常欢挺着肚子离开兰州之前,两人明面上仍是夫妻,可那时,楚常欢于房事中总归是不情不愿的,他念着亡夫、记挂着亡夫,纵然神志不清了,也要为亡夫守节。
后来,他带着亲骨肉又回到了兰州,一并向梁誉挑明了关系,彼此各取所需,无关情爱。
正因为此,楚常欢变得主动热情,不复从前那般抗拒扭捏。
诚如他所说,梁誉是他的解药。
只是解药。
仅此而已。
男人的下颌线蓦地绷紧,额上的青筋突突直跳。
他瞬也不瞬地盯着那张覆满欲念的脸,忽然伸手,用指腹按在不断淌露的孔隙上。
榻间的美人“呜”了一声,眼神愈发妩媚。
片刻后,梁誉松开了手,却也牵出一丝莹亮清澈的水线。
略有些黏,悬在他的指尖,欲滴未滴。
楚常欢面红耳赤,不忍直视。
梁誉喜欢他羞赧的模样,于是俯身亲了亲他的鼻翼,旋即拉着他的手,令他握向自己,低语道:“王妃,拿好它,放进去。”
楚常欢愣在当下,有些不知所措。
这个男人和顾明鹤不一样,行房事时总是闷头苦干,默不作声。
可今日,居然起了这样恶劣的心思。
楚常欢罕见地没有生气,竟真如他所言,扶起那狼犺之物,一点一点,艰难放入。
待彼此彻底相融,梁誉适才重归主动,履行其责。
渐渐的,寝室里盈出一丝细微的哼唧声,但很快,那声音愈来愈响,犹如一颗明珠被撞坏了,零零碎碎,四散而开。
梁誉今日格外蛮横,每一分力道都带着些说不清道明的情绪。
他将自己沉得极深,享受着楚常欢层层叠叠的热情。
如此捣了数下,梁誉把人抱了起来,令他坐住。
楚常欢趴在男人的肩头,彼此相拥。
静默几息后,他开始主动觅食。
纤,腰沉,浮不定,如缎的乌发亦随之摇曳,竟晃出了残影。
梁誉浑身的肌肉都在这一刻绷紧,仿佛稍有不慎便会被怀里的妖精夺走精魄。
他不由得掐住楚常欢的腰,意欲勒停,可楚常欢却一反常态,愈来愈急促了。
梁誉忍了又忍,终究没有这么快妥协出来,而是埋头在他的颈侧,咬了一口。
楚常欢遽然吃.痛,总算停歇下来,嘴里发出一声细幽的哭声:“明鹤,我疼……”
梁誉已许久不曾在床笫之间听过这个名字了,这会子莫名闻得,心尖拔凉——
楚常欢只有在忘情时才会下意识喊出顾明鹤的名字。
原来这般主动,是认错了人。
倘若顾明鹤没有受伤,那么自己今日回来见到的,就不止是两人单纯躺在一处的情形了。
梁誉甚是恼怒,即便自己只是一根解药,也不允许楚常欢把他当作别人来对待!
他捏住美人的下颌,迫使对方看清自己:“王妃方才是否喊错了?”
楚常欢眨了眨水光潋滟的眸子,渐渐清醒了几分。
须臾,他抬臂攀住梁誉的肩,轻唤他的表字:“靖岩。”
这样的弥补并不足以消弭梁誉的怒气,他的面色阴冷至极,几乎把所有的怨气都沉至下方了,毫无征兆地、疾速地捣将起来。
楚常欢被颠得语不成调,又迷迷糊糊喊了一声“明鹤”,直到最后告饶时,才接连唤出梁誉的名字。
临近暮色,光影婆娑。
宽大的拔步床内异常凌乱,楚常欢泪眼汪汪地陷在褥间,乌发铺陈,美艳不可方物。
梁誉与他温存片刻后,方依依不舍地退出,盯着那久久难阖之处看了片刻,忽然道:“常欢,自己想法子把它们生出来。”
楚常欢腰酸腿软,实在没有多余的力气去踹他,气鼓鼓地别过头,不去看他。
倏然,思绪轻转,似是想到了什么,楚常欢用仅存的力气爬了起来,背对着梁誉,跪坐在床头。
下一刻,他用双臂撑着床柱,微微抬高身子,转而塌了腰。
楚常欢将自己毫无保留地展现在梁誉的眼前。
曲径幽深,绯红细润。
一舒一缩间,潺潺稠白淌落,洇透了膝下的被褥。
梁誉呼吸一滞,熄灭的焰苗又有了重燃的迹象。
然而他们厮混了两三个时辰,若再继续,楚常欢定然会吃不消。
梁誉当即移开视线,哑声道:“你累了,睡会儿罢。”
楚常欢的确疲累至极,将赃物排尽后,便顾不得满身汗渍,就这般躺了下去,迅速入眠。
梁誉命人烧来热水,耐性地替他清洗一番。
日头落尽,暮色四合。
楚常欢睡得正熟时,隐约察觉到有人在玩他的脚,冰冰凉凉的物什裹住了脚趾,令他打了个寒噤。
但他实在太过困乏,不愿睁眼,便任由对方把玩着。
良久,那人撕开裹缠在脚趾上的鸢尾叶,并用沾了热水的湿帕擦拭趾甲周围的残迹。
待洗净污垢,方在足背落下一吻。
第82章
二更左右, 楚常欢饥饿难耐,朦朦胧胧醒了过来。
他午间陪在顾明鹤身旁熟睡,忘了用膳, 随后又与梁誉厮混至天黑, 全身精力耗尽,更遑论进食,是以饥肠辘辘,头晕目眩。
掀开被褥起身时,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脚趾不知何时染上了蔻丹,鲜红靡艳,妖冶至极。
左脚踝骨上甚至佩戴有一串做工精巧的黄金脚链,更衬他肤白胜雪, 凝脂如玉。
楚常欢垂眸瞧了半晌,旋即下床更衣, 趿着鞋走出寝室。
院中静谧,灯火萦萦, 姜芜不知在此候了多久,甫然听见房门打开的声音,快步迈上石阶,道:“王妃醒了, 厨房依照王爷的吩咐留了饭菜, 奴婢这就给您呈来。”
楚常欢问道:“王爷呢?”
姜芜顿足, 回头应道:“王爷戌初便回军营了。”
楚常欢暗忖,原来他真是为了替自己解瘾而来。
饭毕, 楚常欢又去乳娘房中看望了孩子。
晚晚刚洗完澡,正坐在床上玩儿着祖父给他编织的竹篾狐狸,狐狸腹中的铃球儿在他手里叮叮当当晃个不停。
孩子尚小, 并无世情观念,但甫一见到楚常欢,仍会欢喜得手舞足蹈,软乎乎叫了一声“爹爹”。
楚常欢心内甚暖,却也愧疚难当——这几日因着同心草之故,他分不出多余的精力去顾及孩子,时常独自待在一处走神发愣,这会子得以纾解,特来照看晚晚。
他俯身与孩子玩了片刻,继而对乳娘道:“今晚由我陪着世子,你早些歇息罢。”
乳娘应道:“是。”
楚常欢抱着晚晚返回北院,将孩子放在褥间,旋即脱掉鞋上了床。
许是方才吃得太饱,亦或是白日里被梁誉折腾狠了,楚常欢刚醒没多久,此刻又觉困倦,哄孩子之余,一并将自己也哄睡了。
翌日醒来,身侧空空荡荡,早已没了孩子的身影。
“晚晚!”他惊骇起身,意欲寻找,却发现孩子不知何时爬至床尾了,正贴着他的脚酣然大睡。
短小肥硕的指头还勾着他的脚链,作玩具般爱不释手。
楚常欢暗松口气,蹑手蹑脚地把孩子抱进怀中,轻轻放在枕边,并盖好了薄褥。
盏茶后,姜芜盛一盆热水进来伺候他梳洗,束发时瞥见他颈侧那道鲜红的齿印,不由愣了愣,而后匆忙挪开视线,耳根微有些发热。
少顷,她道:“既是在府上,王妃就无需束冠挽发了,奴婢觉着用发带绑缚亦不失素雅。”说罢,便将他的乌发分拨出一缕垂放至锁骨处,堪堪遮住了暧昧的齿印。
楚常欢自棱花镜里瞧去,大抵也发现了梁誉留在他脖子上的痕迹,遂由着姜芜用发带替他缚了发。
待晚晚醒后,乳娘立时送来一碗热腾腾的梗米粥,并煎了两块小世子最爱的沙葱饼。
趁着乳娘和姜芜照顾孩子的间隙,楚常欢折去了客房。
在驻军府内休养四五日后,顾明鹤的伤口已然有了结痂的迹象,晨间换药时,能勉强坐起身来。
楚常欢穿过花园的青石小径,适逢侍婢为顾明鹤送早膳,楚常欢驻足当下,静默须臾,叫住了侍婢:“把食盒交给我罢。”
这些时日以来,后院的仆从皆知一直是王妃在照顾顾明鹤的饮食,顾明鹤也似赖上了他,非他喂而不食。
侍婢见怪不怪,忙将食盒转交与王妃,躬身退下。
楚常欢提着黄梨木食盒走进东苑,推开客房门,迈步入内。
顾明鹤正试图下床,甫一见他,登时缩回了脚,微笑道:“欢欢,你来了。”
楚常欢将食盒置放在床旁的案几上:“大夫令你静养,莫要随意起身,你为何不听?”
“在床上趴了数日,委实难受。”顾明鹤道,“我身强体壮,伤口已结痂,不日即可痊愈,起身坐一坐也无妨。”
楚常欢不与他争辩,于是揭开盒盖,从食盒内取出热粥与酱牛肉,道:“先吃饭。”
顾明鹤静坐在床头,没有动手。楚常欢对此习以为常,不露声色地夹了两片酱牛肉放入碗内,与清粥搅在一块儿喂给他。
止一宿未见,楚常欢已是容光焕发、精神奕奕,蜕去满身死气后,又变得明丽动人了。
毋庸置疑,是梁誉替他解了瘾。
两人昨日大抵是厮混得太久了,以至于他的眼尾处还残余了几丝被过度疼爱的媚意。
顾明鹤温温吞吞嚼着酱牛肉,瞬也不瞬地凝注着曾经的发妻。
遽然,垂泻在楚常欢肩头的乌发随他舀粥的动作而微微漾开,顾明鹤瞥见他颈侧有一道颇为瞩目的鲜红齿印,即使藏得极深,可还是不小心显露出来了。
本该柔润如暖玉的目光,在这一刻蓦然变得阴冷。
“贱人!”
顾明鹤怒火中烧,不禁脱口而出。
楚常欢满目错愕,惶惑地看向他:“什么?”
瞬息间,顾明鹤的神色已重归平静,解释道:“我没有说你。”
——梁誉那个贱人,简直是一条标记领地的狗!
顾明鹤气得胸口胀痛,连眼眶也不自禁泛红。
楚常欢瞥了他一眼,便不再言语,把酱牛肉悉数夹入热粥里,慢条斯理地搅弄着,拌匀后,又一勺一勺喂给了他。
两人自幼相识,做了十来年的挚友,后来结为夫妻,更是亲密无间,不成想今时今日,已是相顾无言。
顾明鹤味同嚼蜡,食难下咽,不顾后背的伤痛豁然抬臂,抚上那道令人恨得牙痒痒的咬痕。
楚常欢惊诧起身,捂住脖子道:“你做什么?”
顾明鹤皱眉问道:“疼吗?”
楚常欢怔了一瞬,旋即摇头。
顾明鹤绷紧下颌线,强自挤出一抹笑意,却什么话也没说。
两日后,河西战火重燃。
萎靡不振的天都王大军因王廷补给的辎重而重振旗鼓,守住了卓啰城这座防线。
野利良祺用兵如神,能在粮草短缺的情况下与邺军斡旋数日,已非常人所能及,现如今有了支援,反守为攻不在话下。
此前进攻卓啰城时,前线每天捷报频传,可眼下,驻军府已有好些日子没收到来信了。
这日正午,楚常欢哄孩子入睡后,欲往市集走一遭,然而尚未来得及戴上帷帽,就见梁安神色匆匆地走了过来,拱手道:“属下见过王妃。”语落,当即谈及正事,“有密信传来,言陛下已离开汴京,正赶赴兰州。”
楚常欢神色微变,愣怔片刻后方道:“陛下来兰州作甚?”
梁安道:“此前王爷命属下送了一封密函回京,交给了丞相寇洪,事关顾郎君平夏城一役的清白,陛下此行极有可能是为了这件事。”
密函?
梁誉此举,莫非是想替顾明鹤平冤昭雪?
可他俩互为仇敌,不睦已久,每每见面都恨不能咬死对方,梁誉为何要这么做?
楚常欢苦思难解,沉吟在了当下。
须臾,梁安又道:“王爷让属下转告王妃,陛下来兰州后,少不了与您碰面,您需再学学手语,勿要被识破了身份。”
楚常欢垂眸,良久方开口:“前线战况如何了?”
梁安踟蹰道:“属下……属下也不知道。”
见他犹犹豫豫,有所隐瞒,楚常欢识趣地没再追问,转而戴上帷帽,淡声道:“府里憋闷,我出去走走。”
梁安道:“属下陪您同往。”
楚常欢去市集走了一遭,买了些果脯及香料回府,思量着得闲时还能依照自己的喜好调配出几味香来,不至于太过乏味。
入了夜,沐浴毕,楚常欢百无聊赖地从书房取来一本泛黄的医书翻阅着,未几便觉困乏,遂将医书置于案上,吹熄油灯缓缓躺下。
眨眼已近五月,夜间温度清凉宜人,楚常欢偷懒没有解衣,连被褥也未拉上,就这般惫怠而又随意地侧卧着,渐渐阖了眼。
倏然,紧闭的房门被人无声推开。
迷糊间,楚常欢察觉到身后的床褥微微下陷了几寸,紧接着,一面坚实的胸膛贴上他的脊背,将他严严实实揽进怀里了。
炽热的气息盈在脖间,令他下意识申吟了一声。
此间乃梁王殿下的驻军府,能在半夜闯入北院寝室的,非梁王莫属。
楚常欢困得不愿睁眼,身子却舒舒服服地倚靠着男人,呢喃道:“王爷怎么又回来了?”
身后之人没有应声,绵-密的吻倾覆而来,很快就淹没了他的疑问。
“梁安说……”楚常欢感受着颈侧的潮热,不由放柔了语调,“梁安说,你命人往京中送了一封密函,可是要为明鹤平反?”
那人仍旧不语,布满薄茧的手已然掀了他的衣角(……)
楚常欢脑内浑浊不堪,嘴里还在问密函的事:“天都王此人颇为棘手,无疑是河西的一颗瘤子,你这么做,莫非是为了与明鹤联手对付天都王?”
在他说话的间隙,对方早已除尽了碍事的布料,(……)
“有明鹤帮你,或许能及早结束河西的战事,还兰州一片……呜……王爷——”
楚常欢的声音戛然而止,眼前阵阵发黑,吐息亦十分艰难,宛如死去。
(……)
如此过了半晌,他在极致的爽利间忽然意识到了有什么不对之处——
同心草的瘾尚未累积,梁誉无需连夜赶回来给他当解药,更何况前线战火未歇,身为主帅的梁王殿下岂可随意离去?杜怀仁既是监军,又怎会放任他目无法纪、胡作非为?
最要紧的是……梁誉之物虽狠,却微有些弯,而他目下所含,甚直,很明显非梁誉所有。
思及此,楚常欢猝然一震,脱口惊呼道:“明鹤!怎么是你?!”
顾明鹤拥着他,附耳道:“终于认出我了?”
微顿,又道,“欢欢,告诉我,你是如何辨认的。”
第83章
昔年在云生结海楼, 有一回顾明鹤吃醉了酒,脾气素来温和的小侯爷难得失态,对着一众伺候的侍者动了怒。
楚常欢无奈道:“你等退下, 备些热水送来即可。”而后拖着浑身酒气的顾小侯爷折进雅室内间, 将他挪上软塌。
未几,侍者送来热水,复又毕恭毕敬退了出去,楚常欢笨手笨脚地扒掉顾明鹤的衣物,欲替他擦净浑身酒渍,却在见到那庞然大物时愣了一瞬。
——大家俱是男子,偏偏顾明鹤天赋异禀,即便此刻沉睡着, 依旧狰狞可怖。
楚常欢难为情地移开目光,凝神专注手中的活计, 可是渐渐的,他发现那东西仿佛苏醒一般, 竟从皮内抬起了头。
浑圆硕大的一颗,泛着粉光。
整条疲物,顷刻间变得笔直,其壮硕之程度, 非他一手所能擒也。
楚常欢眨了眨眼, 忙抬头看向顾明鹤, 惊诧地发现醉得不省人事的小侯爷正一瞬不瞬地凝注着自己,覆满酒气的眼眸, 在那一刻变得无比清醒。
他骇了一跳,慌忙起身,支支吾吾地解释道:“我……我……你喝醉了, 不肯让旁人服侍,我只能……明鹤,我没有冒犯你的意思!你……”
话声未落,顾明鹤倏然阖眼,醉呼呼睡了过去。
那是楚常欢初次见到顾明鹤的器具,从没设想过,平日里看起来温和知礼的谦谦君子,居然生了这样一副狰狞之势,远非他能企及。
他想,倘若顾明鹤以后娶了妻,其妻定要吃上好一阵子的苦。
没成想,顾明鹤娶的妻子,竟会是他。
后来,他被关进了黄金笼,顾明鹤给他种下同心草,又喂了心头血,并强迫他圆了房。
曾令他畏惧的东西,就这样不遗余力地凿至内里。
又凶又狠,不容他抗拒。
然而时日一久,楚常欢已由初时的畏惧逐渐变得渴盼,甚至能清楚地感知到它深埋时的形廓。
直到他被梁誉掠去并占有后,才微妙地发现两人之间的区别。
两具器势,两种弧度,带来的爽利也迥然有异。
顾明鹤贴在他的耳畔,一面捣着,一面说道:“我方才一言不发,你却能区分出我和梁誉,莫非对我们的身体已了解到了如斯程度?”
楚常欢的面色忽青忽白,只顾着申吟,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顾明鹤掰过他的脸,用力吻他的唇,隐忍数日的妒意在这一刻倾数爆发,足以令之疯魔。
“明鹤……明……”楚常欢语难成调,嘴角不住地淌涎水,“这是王爷的寝室,你不能、不能如此……”
顾明鹤双目赤红,冷声道:“难不成王妃做久了,你竟忘了这也是我住过的地方?我们也曾在这张床上鸾颠凤倒,他给你用的脂膏,还是我留下来的!”
说着,竟又大动,“你如今处处向着他,铁了心要与他做夫妻是吗?”
楚常欢舒畅得要命,偏偏心里窝着火,不禁在他肩上捶打了几拳:“你胡说什么!”
顾明鹤咬牙闷哼,身形微僵。
止这一声,便让楚常欢猛然想起,他的箭伤还未痊愈,强行行此道已是极限,方才打这两下,定然又加剧了疼痛,不由面露忧色:“明鹤,你的伤……”
顾明鹤恍若未觉,仍在吃醋:“欢欢,你当真要选他?”
楚常欢又气又恼,于是卯足力气荚了一下:“我不想听见这些话。”
“你不听,我却偏要说的。”顾明鹤差点被他荚摄,缓了缓,嘴里越发得了劲儿,“我不是梁誉,做不到以退为进!失去你已经要了我命,如今还要我眼睁睁看着你们琴瑟和鸣,恩爱胜过真夫妻,这教我怎么忍?!”
“我何时与他恩爱了?”楚常欢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翻身坐了起来,摁住男人的肩,咬牙道,“顾明鹤,我说过,你和他一样,都是我的解药!仅此而已。”
顾明鹤后背猝然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痛,令他眼前蓦地一黑。
缓和须臾,他慢慢抬臂,熟练地找到楚常欢的腰眼,掼了下去:“可解药也分高低贵贱。他梁誉趁人之危,夺人爱妻,本该遭天谴、下地狱!”
楚常欢倒抽一口气,泪眼婆娑地望着他:“你当初那般对我,与他有什么区别?”
“我是爱你的,和他当然不一样!”顾明鹤颈侧青筋虬突,连同手背的骨线也逐一显现。
他骤然坐直了身子,抱紧楚常欢道,“欢欢,我顾明鹤并非忍辱负重之人,从前既然抢了,现在也要争一争的。”
楚常欢被颠得死去活来,好半晌才拼凑出一句完整的话:“顾明鹤,你简直不可理喻!”
顾明鹤后背滚热,想来是愈合的箭伤又撕裂了,正流着血。
但他毫不在意,托着楚常欢的腰,沉声道:“你我相识十余载,莫非今日才知我是个什么人?”
楚常欢冷笑道:“我若早知道,断不会与你走得这般近。”
“晚了。”顾明鹤呼出一口气,道,“欢欢,喂给我,我要吃。”
屋内的灯焰早已熄灭,伸手不见五指,楚常欢看不清他的脸,却明白了他的意思,漠然没有理会。
顾明鹤也不着急,刻意浅摩,继而停将下来。
两年的心头血喂养,令楚常欢格外依赖这个男人,由内而外、由心至身,无一不是。
经由他一番顽弄,眼见就要得趣,孰料那股子畅快竟戛然而止,楚常欢自然不乐意,甚至有些生气,但更多的却是期盼。
执拗了片刻,终究没能敌过同心草激发的本能,他捧着那双曾养育过晚晚的肉,将其喂止顾明鹤嘴里。
虽不似从前那般圆满,可顾明鹤依旧爱不释手,吃得津津有味。
良久,楚常欢从这场极致的幸艾里回了神,双臂揽住怀里的人,久久未肯放手。
恍惚间,掌心似触到了一抹黏稠,他下意识感受了一番,惊觉那是从顾明鹤的箭伤里渗出的血,登时骇异道:“明鹤,你的伤口裂开了!”
顾明鹤捧着他的脸缱绻亲吻,哑声道:“没事。”
“在流……”楚常欢甫一张嘴,就被他掠了进来,将话语骤然吞没。
顾明鹤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任由伤口崩裂,他把楚常欢紧紧箍住,不给对方逃脱的机会。
双手触摸到的血液愈来愈浓,黏糊糊沾了整张手心。
楚常欢又惊又怕,情急之下在他下唇咬了一口,顾明鹤吃了痛,这才松开他。
两人在黑暗中对视一眼,几息后,楚常欢徐徐抬起身子,脱离了他。
顷刻间,一线稠白自那大张未阖处淌落。
淅淅沥沥,倾数滴在了顾明鹤身上。
楚常欢此刻已顾不得许多了,胡乱披了件衣衫下床,赤脚行至桌前,点燃了案上的油灯。
屋内霎时变得明亮,楚常欢疾步返回,吩咐道:“转过去,我瞧瞧。”
顾明鹤无动于衷:“欢欢,我真没事。”
楚常欢不由分说地绕至他身后,原本已结痂的伤口赫然裂开,鲜血倾泄,连身下的被褥亦被浸染,煞是可怖。
楚常欢颇为恼怒,气呼呼地瞪了他一眼,旋即走出寝室,朝东苑客房奔去,取来了止血药。
时至此刻,顾明鹤方觉出几分痛意,因而识趣地趴在床头,任由他给自己敷药。
事毕,楚常欢又命姜芜送来了热水,于围屏后兀自清洗。
顾明鹤这会子刚涂了药,没打算去戏弄他,便安安静静地坐在床沿,等他归来。
盏茶时刻后,楚常欢洗完澡,穿着中单回到床前,一双赤足轻盈盈地踩在羊绒地毡上,没有发出任何动静。
顾明鹤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待他走近,遂把人拉入怀里,亲了亲他的面颊:“欢欢,你好香。”
楚常欢道:“这是王爷的寝室,你还不速速离去?”
顾明鹤道:“我连王妃都睡了,留在此处过夜又能如何?”
楚常欢蹙眉,羞恼地推开他,旋即抬脚上榻,爬至里侧。
“叮铃铃——叮铃铃——”
一阵细微的铃声在夜色里漾开,灌进顾明鹤的耳内。
他循声望去,惊讶地发现楚常欢的脚踝上不知何时系了一条脚链,悬垂其间的几颗铃儿因他爬行的动作微微作响,甚是清脆。
除此之外,本该莹润清透的十根脚趾,竟也染了蔻丹,绯红靡丽,妖冶不可方物。
顾明鹤眸光一凛,霍然抓住那截纤瘦白腻的脚腕子。
楚常欢倏地顿住:“明鹤?”
顾明鹤红着眼质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楚常欢缩脚未果,便道:“我也不知。”
顾明鹤磨了磨槽牙,额间青筋几欲爆裂。
“那天我累得不省人事,醒来便是这副模样了。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楚常欢如实解释,鹅而又望向他,楚楚可怜道,“明鹤,你弄疼我了……”
顾明鹤松开发颤的手,果见白玉般的脚踝上覆了一圈红痕,俨然是他方才所为。
他盯着楚常欢的脚看了半晌,眼底的杀气快藏不住了。
须臾,他勾着唇,皮笑肉不笑地道:“欢欢,我替你将这恶心的蔻丹擦去罢。”
楚常欢无力道:“我累了,不想再折腾。”
顾明鹤还想再说什么,楚常欢已躺了下来。
桌案上的灯油所剩无几,即将燃尽,焰苗散出一缕黑烟,袅袅腾升至夜色中。
顾明鹤似一尊石像呆坐在床头,沉吟不语。
楚常欢背对着他,无法看见他眼底的恨,正待合眼时,整个人又被顾明鹤笼罩在身下了。
“明鹤?”楚常欢惶惑地开口,“你干什么?”
“干
你。”顾明鹤直截了当地回答道。
楚常欢怔了怔,忙扣住他作,乱的手:“你疯了?!你的伤刚止血,若再——”
“那就让我死。”顾明鹤一口咬在他的唇上,狠声道,“能死在梁王妃身上,是顾某的福气。”
楚常欢听出了他话里的恨与醋,当即说道:“明鹤,其实我与王爷……唔!”
话尤未落,顾明鹤已闯了进来。
穷凶极恶,悍匪也似。
第84章
梁誉瞧了一眼手中的舆图, 又将目光凝向沙盘,眉宇间似有几分犹豫。
李幼之走近,对他道:“如今正值紧要关头, 只待王爷您一声令下, 即可撤兵回兰州。”
梁誉合上舆图,沉声道:“野利良祺身经百战,心思缜密,你当真有把握能在兰州将他伏击?”
“天都王已是强弩之末、进退维谷,王爷退守兰州正能诱敌深入,卑职以为,此计可行。”李幼之道,“观今日这一战, 可见野利良褀大有杀鸡取卵之势,其用兵之险, 远非夏军所能承受。”
梁誉思忖半晌,目光逐渐变得坚定:“将欲败之, 必姑辅之;将欲取之,必姑与之。”
李幼之道:“王爷所言极是,此番若在兰州将天都王伏诛,便可乘势直捣黄龙, 攻破兴庆府。”
攻破兴庆府, 就意味着大夏亡国在即。
说来容易, 可真要执行,却是难上加难。
梁誉紧拧眉梢, 沉思良久方道:“立刻召集众位将军,于本王营帐内议事。”
候在一旁的侍卫拱手应了一声“是”,转而快步离去。
仅半盏茶时刻, 杜怀仁便闻讯而来,含笑对梁誉揖礼道:“下官拜见王爷。”
梁誉没有看他,淡漠道:“杜大人负伤在身,为何不在营内静养?”
几日前进攻卓啰城时,夏军自侧翼突袭,杜怀仁与几位内侍官不慎遭遇天都王精锐的追击,梁誉有意让他出糗,没有及时搭救,待杜怀仁被砍了一刀,方姗姗来迟,拉了他一把。
杜怀仁道:“下官这点皮外伤,微不足道,但下官听说,王爷意欲退兵兰州,不知此言是否属实?”
梁誉道:“不错。”
杜怀仁道:“如今形势于我军大为有利,王爷退兵,实在不妥啊。”
梁誉道:“退兵非怯战也,天都王乃大夏举国之栋梁,今若拆下此梁,则大厦倾覆。退兵兰州,正是伏击天都王的绝佳时机,想必杜大人也知道,我军兵力并不充沛,战马更是不足,若利用黄河天险设伏,乃对抗天都王的不二良策。”
杜怀仁笑道:“下官愚钝,不懂王爷如何利用计,但我军士气正是高涨时,此时退兵,恐怕军心不稳、难以服众啊。”
李幼之也笑了一声:“莫非杜大人有更好的应敌之策?”
杜怀仁道:“乘胜追击,一鼓作气。”
李幼之走近,一摇手中折扇,道:“夏军久居塞外,所养战马之肥壮,非我军所能及也。今次退守兰州,夏军势必追击而来,届时会在黄河水草丰茂之处放牧战马,如果能趁机将天都王的战马掠夺过来,于邺军而言岂不是锦上添花?”
杜怀仁沉吟在当下,良久未语。
他虽是监军,却无权干涉主帅之决策,即便梁誉执意退兵,杜怀仁亦无可奈何。
半晌,他笑道:“天都王久战沙场,李大人若想掠其战马,可不是一件易事。本官静候李大人佳音。”
李幼之微笑抱拳:“定不负杜监所望。”
待杜怀仁走出营帐,梁誉立时问道:“掠夺战马一事,你是否已有头绪?”
李幼之无奈一笑:“此乃应付杜怀仁的说法,下官也无十成的把握。不过昔年先祖李光弼于河阳击退史思明时曾用过此计,下官愿效仿,一试之。”
梁誉道:“我信你。”
李幼之拱手,正色道:“王爷知遇之恩,下官铭感五内。”
梁誉道:“你我所谋,皆为大邺江山社稷,何来恩情一说。”
李幼之笑了笑,没再接话。
五月初三这日,邺军自卓啰城外撤兵,一举往南退守七十余里,至兰州方止。
大抵是意识到了邺军的突然离去或许有诈,野利良祺并没有伺机追来,而是在卓啰城按兵不动。
但梁誉知道,天都王如今骑虎难下,不出三五日,定要挥兵南下,进攻兰州。
傍晚,梁誉褪下铁甲返回驻军府,刚迈进府门,就见梁安迎面走来,拱了拱手:“王爷,有密信来报,道是表公子也来兰州了。”
“寇樾?”梁誉蹙眉,“他来作甚?”
梁安摇了摇头:“属下也不知情,想来是寇相安排的罢。”
寇樾自兵部迁入枢密院,任职签书枢密院事后,每日公务缠身、案牍劳烦,与梁誉止通了几次书信,后因赶往平夏城调查高莼,兄弟两人在兰州小聚了几日,其后便鲜有往来。
今次忽闻他来河西,梁誉自是诧异,却没多想,转而朝北院行去,不再关心寇樾之事。
初夏的暮色微微凉,阖府上下俱已掌灯,梁誉穿过后花园,途经东院时,不由放缓脚步,神色逐渐变得沉凝:“顾明鹤还赖在府上?”
梁安点了点头。
梁誉又问道:“他的伤还没好?”
梁安静默须臾,应道:“时好时坏,极难痊愈。”
时好时坏?
梁誉心内疑惑,嘴上到底没问,目光瞥向那间灯明火彩的寝室,少顷便离开了,一径行往北院。
楚常欢沐浴毕,眼下正坐在棱花镜前擦拭头发,甫然听见开门声,以为是顾明鹤又来了,便没有应声。
直到梁誉的身影自围屏后行出,映入镜中,方愣了一瞬。
他放下手中的巾帕,豁然转头,看向来人道:“王爷,你怎么回来了?”
梁誉走近,接过他手里的巾帕,一面为他揩头发一面道:“不希望我回来?”
楚常欢道:“我并无此意。听闻前线吃紧,王爷忽然回府,令人意外。”
梁誉道:“我已下令撤军,退守兰州。”
楚常欢诧异地瞪大双目,不解道:“为何突然撤军?”
梁誉道:“黄河天险,可攻可守,兰州或许是结束河西之乱的绝佳战场。”
楚常欢不懂时局,便不再多问。
梁誉看向镜中的美人,倏而俯身,贴在他耳畔,低声问道:“儿子晚上没跟在你身边?”
楚常欢摇了摇头:“晚晚这几日一直睡在乳娘那里。”
梁誉拨开他鬓边的乌发,轻轻抚摸他的眉梢:“距离我上次回府已过去八.九日了,你身子可还舒适?”
楚常欢垂眸道:“我没事。”
有些话不必细说,彼此都心知肚明。
梁誉自然也没刨根问底,只是心尖泛着酸,教他难受。
如此一来,更加坚定了将顾明鹤驱赶出府的决心。
片刻后,他道:“陛下不日就要抵达兰州,你的手语学得如何了?”
楚常欢道:“姜芜又教过我,能应对自如了,王爷放心便是。”
梁誉淡淡地应了一声,两人相继无话。
不多时,梁安备来热水,梁誉解了衣,遂折去浴房洗沐。
楚常欢在镜前静坐片刻,忽而抬眸,与镜中的自己对视了一眼。
他缓缓拉开衣襟,露出一片如雪的肌肤,可上面却覆满了痕迹,或青或红,或吮或咬,新旧不一。
少顷,他面无表情地合拢衣衫,起身走向床榻,侧躺了下去。
盏茶时刻,梁誉洗沐归来,待拭干头发后,便吹熄油灯,上了床。
楚常欢睡意朦胧,察觉到有一股热源贴近了自己,登时清醒过来。
男人坚实有力的胸膛紧覆在他身后,长臂将他紧紧揽住,彼此身量的差距在这一刻突显得淋漓尽致。
梁誉身上隐若残留着几分潮气,灼热的呼吸落在楚常欢颈侧时,令他下意识蜷了蜷脚趾。
“王爷,我今晚不想……”他轻轻扣住男人的手腕,似在推拒。
梁誉把脸埋进他的颈窝,淡声道:“我不做,就这样抱着便好。”
话虽如此,但楚常欢明显觉察到了他的异样。
紧贴腰眼处的器具,委实难以让人忽视。
但他到底言出必行,没有做出半点出格的举动,就这样一声不响地搂抱着楚常欢。
许是连日来的征战太过疲劳,不消多时,梁誉的呼吸逐渐变得平稳,俨然已沉睡。
楚常欢被他箍在怀里,捂出了一身薄汗,于是尝试掰开他的手臂,让自己挣脱出来,孰料梁誉竟用腿将他压得更严实了,分毫也动弹不得。
楚常欢挣扎未果,便由他抱着,直到夜深时,方从他怀里离开,蹑手蹑脚地下了床,简单揩净身上的汗渍,而后更衣,行至屋外。
月初难以窥见月色,但河西的星空却甚是浩瀚。
楚常欢伫立在院中,抬头凝望着漫天星河。
正这时,一道玄色身影自垂花石门外走进,院里灯影幽暗,瞧不清来人的面貌,楚常欢心下一凛,正欲开口,那人已行至眼前,温声开口:“这么晚了,为何还不睡?”
听见这熟悉的声音,楚常欢顿时卸下心防,道:“睡不着,出来透透气。”
身后的寝室并未掌灯,静谧无光,略显沉寂。
顾明鹤抬眸望了一眼,转而道:“他欺负你了?”
楚常欢道:“王爷连日征战,疲惫不堪,早早便歇息了。”
顾明鹤闻言暗松口气,于是握着他的手,柔声道:“去我那歇息罢,如此也不会打扰他。”
楚常欢道:“你伤势未愈,宜静养,还是莫要操心我了。”说罢便挣脱了顾明鹤的桎梏,径自来到石榴树下坐定。
石桌旁的灯珠隐隐泛着柔光,将楚常欢的眉眼映得愈发柔润,凝眸时,连目光也变得温和了不少。
自从他产子后,整个人就与从前大相径庭,顾明鹤也知道,他这份温和的面目皆因孩子而来,与旁人没有任何关系。
顾明鹤解下外袍,披在他的肩上,叮嘱道:“夜里凉,你身子骨薄弱,仔细受寒。”
楚常欢捏紧衣角,本想问他,梁誉如今退守兰州,能有几分胜算伏击野利良褀。
可话到嘴边又犹豫了,他二人彼此看不顺眼,无论是当着顾明鹤的面提梁誉,亦或是在梁誉面前谈论顾明鹤,都会引发一场不必要的口角纷争。
思忖几息,终究忍住没有发问。
见他如此,顾明鹤担忧道:“欢欢,你怎么了?为何愁眉不展?”
“没事。”楚常欢道,“我乏了,回屋歇息去,你也早些入睡罢。”
话毕,举步离去,徒留顾明鹤一人在院中。
进屋后,楚常欢心绪不宁地合上房门,惦念着是否趁兰州的战火还未点燃时带父亲和孩子离去,蜀中也好,江南也罢,他只想最在乎的两个人平安康健,万事无忧。
母亲走得早,他是父亲一手拉扯大的,也正因为幼年丧母,楚锦然将他养得格外骄纵,即使他不愿识文断字,楚锦然亦无半点怨言。
如今父亲年迈,身体羸弱,楚常欢自然要尽孝膝前。
正思索着,忽觉身旁有一道细微的呼吸声响起,在寂寂冷夜里尽显森然诡异。
楚常欢骇得四肢发凉,面色煞白,但很快反应过来这是梁誉的声音,于是开口道:“王爷怎么醒了?”
梁誉倚在板壁上,双臂环抱,语调难辨喜怒:“听见屋外有动静,便醒来了。”
楚常欢听出他的弦外之音,默了默,没有应声。
少顷,留在院里的顾明鹤也离去了,脚步声渐行渐远。
“睡觉罢。”梁誉扒下楚常欢肩头那件令人恼火的外袍,拉着他朝里间走去。
三日后,庆元帝赵弘的御驾抵达兰州,知州康谦早已命人将驿馆由内而外翻修了一遍,却又不敢太过铺张浪费,于是唯唯诺诺地将赵弘迎入驿馆了。
梁誉赶往驿馆时,杜怀仁早已伺候在庆元帝身侧了,签书枢密院事寇樾、兰州知州康谦以及通判刘守桁亦侍奉在其左右。梁誉拱手,向皇帝揖礼:“臣梁誉,见过陛下。”
赵弘起身走近,含笑托住他的双臂道:“梁王驻守河西抵御强敌,可谓是居功至伟,有此良将,乃大邺之幸,亦朕之幸。”
梁誉道:“此乃数万将士们的功劳,臣不敢独揽。”
赵弘笑道:“自然,自然,河西卫士,人人功不可没。”
梁誉道:“臣想利用黄河天险阻击天都王的进犯,因而退兵兰州,未能拿下卓啰城,是臣之过,还请陛下降罪。”
赵弘道:“杜卿已将此事告知于朕了,梁王擅用兵道,朕相信你定能完胜野利良祺,何罪之有?且大夏如今内乱不止,野利良褀亦是黔驴技穷,拿下他,指日可待。”
梁誉看了杜怀仁一眼,又道:“兰州免不了有一场恶战,陛下乃万金之躯,留在此处怕是不妥。”
赵弘轻声叹息,转而坐回上首,持一盏温茶饮了几口,方道:“朕不是个好皇帝,将翁翁和父皇治理的太平盛世弄得风雨飘摇。河西本就贫瘠,又连逢战乱,百姓身处水火之中,焉能安居乐业?”
寇樾和梁誉对视一眼,似乎无法理解小皇帝的意图。
未几,赵弘复又道,“朕此次西行,便是为了平定河西的动荡,还边境一片安宁。”
梁誉怔了怔,恍然大悟。
——小皇帝这是要御驾亲征。
*
亥时两刻,寇樾随梁誉来到驻军府落脚。
兄弟两人久未相逢,一路侃个不停,直到进入府邸,方渐渐终止了谈话。
寇樾在花厅吃了一杯清茶,搓了搓手,微笑道:“今日特来叨扰,便是为了见一见我的侄儿,不知小世子这会儿是否已入睡?”
梁誉唤人询问,得知小世子还未歇息,便命乳娘将其抱来。
寇樾小心翼翼地从乳娘手里接过孩子,轻轻掂了掂,调侃道:“这小子真沉。”
晚晚嘴里嘬着花椒棒,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睛瞬也不瞬地盯着寇樾,咿咿呀呀了几声,忽然开口,软乎乎叫道:“爹爹~”
寇樾笑得合不拢嘴,指着梁誉道:“我是表舅,那人才是你爹。”
稚子盯着他看了几眼,大抵认出他不是楚常欢,忽然蹙起眉稍,似是生气了。
寇樾愈发欣悦,捏了捏孩子肉嘟嘟的面颊,揶揄道:“这小子,生起气来和你如出一辙。早知如此,我也该娶一房娇娘,生几个孩子玩一玩。”
梁誉淡漠道:“你生孩子便是为了玩?”
“不尽然也。”寇樾嬉皮笑脸地道,“但像侄儿这般逗人喜爱的,自然要用来疼惜。”
听他如此夸赞,梁誉心头欢喜,嘴角不由浮出一抹浅笑。
这时,忽闻寇樾轻啧一声。
梁誉疑惑道:“因何叹息?”
寇樾道:“这孩子,长得像一位故人。”
梁誉心口一紧,下意识沉了脸。
寇樾摸了摸晚晚的眉眼,笑说道:“陛下让表哥明日携王妃和世子前往驿馆一见,倘若陛下也有我这样的想法,你当如何解释?”
梁誉眯了眯眼,看向他道:“不知阿樾所指,是哪位故人?”
寇樾一面逗着孩子,一面应道:“当然是早已死在皇城司大牢里的侯府少君——楚、常、欢。”
第85章
听了这番话, 梁誉眯了眯眼,神色骤然变得冷厉。
寇樾迎着他的目光,嘴角笑意不减:“表哥别动怒, 我不过随口一说, 切莫当真。夜里光影昏暗,想是瞧花了眼也犹未可知。”
花厅内灯明火彩,若非盲疾,断无看花眼的可能。
这位寇大公子睁眼说瞎话的本事梁誉自幼便知,他无视了对方的嬉皮笑脸,正色道:“你是如何得知的?”
寇樾惶惑道:“得知什么?”
梁誉俨然不悦:“少在这儿装傻充愣。”
寇樾敛了笑,捏着孩子胖乎乎的小手,道:“去年春闱, 我便瞧出异样了。”
春闱那日,皇帝有意为难梁王妃, 刻意在围场设局,考验王妃的射御。
彼时楚常欢从容不迫地持弓上场, 箭术虽不是登峰造极,却也打消了小皇帝和杜怀仁的猜疑。
待射御结束,梁誉扶着他的王妃下了马,撩开帷帽时, 劲风拂过白绡, 一双顾盼生辉的眸子赫然闯入寇樾的眼底。
虽然对方戴了面帘, 但他还是一眼就瞧出了端倪。
后来围猎时,梁王妃在林中落单, 寇樾本想借机试探一番,可他还未来得及出手,就被去而复返的梁誉阻截了。
京中人人都说梁王妃身娇体弱, 不堪风吹,因而常养在深宅内院里,即便入宫谒见太后,也没有摘下遮风的帷帽。
直到那一刻寇樾方明白,梁王妃并非体弱,而是无法见人。
他那不苟言笑的表哥,竟也玩起了金屋藏娇的把戏。
且藏的还是仇人之妻。
再后来,梁誉执意要调查顾明鹤平夏城战败的真相,甚至意图给顾明鹤平反,想必多半也是为了博佳人欢心。
听完他的解释,梁誉不露声色地饮了半盏茶,显然是默认了楚常欢的身份。
寇樾观他神情,复又笑了起来:“表哥真是胆大包天,敢在圣上眼皮底下把人偷走,还堂而皇之娶进府里,冠了个王妃的名衔,你就不怕被人发现后,落个欺君罔上的罪名?”
梁誉道:“顾明鹤既非通敌叛国之人,楚常欢自然也无罪,我保他一命,何罪之有?”
“罪不在你,而在明堂。”寇樾压低了嗓音,肃然道,“无论顾明鹤蒙冤与否,给他定罪的人却是当今圣上,赐楚少君鸩酒的人亦是圣上,你如今决议为顾明鹤沉冤昭雪,可有想过如何保全陛下的名声?”
梁誉蹙眉,欲言又止。
寇樾抱着晚晚,叹息道:“在至高无上的权力面前,真相往往没那么重要。”
梁誉轻掀眼帘,淡淡地望着他:“所以——你此番来河西的目的,便是为了阻止我替顾明鹤平反?”
寇樾顿了顿,无奈笑道:“表哥,我与你穿一条裤子长大,何时坏过你什么事?”
梁誉道:“你的话不无道理,圣上的名节固然重要,可眼下河西局势紧张,若有人助我一臂之力,定能大捷。”
“这个人非顾明鹤不可吗?”寇樾诧异道,“难道我不行?”
梁誉道:“你若不想亡国,就别上战场了。”
寇樾被奚落了也不恼,转而看向怀里的孩子,又问道:“所以……这小子当真是表嫂所出?”
梁誉点了点头 :“嗯。”
寇樾啧啧称奇:“莫非嫂嫂也和崇宁帝一样,中了那个什么什么蛊?”
“大差不差。”
“如果顾明鹤沉冤昭雪了,你是否会将嫂嫂拱手相让?”
梁誉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不答反问:“何时回京?”
“圣上来河西,父亲放心不下,特命我随行保护,更何况——我也想看看圣上会如何处置杜怀仁。”寇樾莞尔,转过话锋道,“战事一触即发,倘或军中差人手,表哥吩咐一声便是,小弟文韬武略,定当为表哥肝脑涂地。”
梁誉冷哼道:“甭给自己脸上贴金了,你不帮倒忙已是万幸。”
寇樾无视他的揶揄,自顾自地道:“明日圣上召见,你和表嫂如何应对?我能瞧出小世子长得像表嫂,圣上和杜怀仁自然也看得明白。”
梁誉蹙眉道:“陛下一心平定河西,断不会将目标落在我们一家三口身上,让你表嫂称病,或许能瞒过去。”
寇樾淡淡一笑,又逗了会儿孩子方回房歇息。
花厅登时变得沉寂,只剩下晚晚啃咬花椒棒的动静。
梁誉静坐半晌,而后抱着孩子回到北院,见楚常欢倚在美人榻上熟睡,便将窗叶合上,一并取走了他手里的古旧书册。
楚常欢觉浅,止这一点动静便让他醒了过来,晚晚立刻向他伸出手,软乎乎地唤着“爹爹”。
晚晚如今已出了两颗下门牙,整日涎水不断,楚常欢接过孩子,用手绢擦净嘴角的水渍,问向梁誉:“晚晚为何还没睡?”
梁誉道:“寇樾随我一道来了驻军府歇脚,嚷着要见侄儿,便和晚晚在花厅内玩了一会儿。”
楚常欢自美人榻上起身,抱着孩子回到了拔步床,温柔地哄了哄。稚子困乏,很快便趴在他怀里入眠了。
梁誉坐在床沿,道:“阿樾已认出你的身份了。”
“什么?!”楚常欢蓦地抬眸,神色震愕,“他……我已许久不曾与他碰面,他是如何认出的?”
梁誉道:“晚晚长得像你,阿樾一眼便认出了。”
楚常欢顿时语塞,担忧道:“寇大公子会将此事告知皇上吗?”
“他不会。”梁誉道,“但陛下要我明日带你们父子前往驿馆一见,若陛下也看出端倪了,恐怕你的身份就藏不住了。”
楚常欢不假思索道:“既如此,你何不趁此机会向皇上说明平夏城战败之事?一旦明鹤洗清了罪名,我就不再是罪臣之妻,纵然皇上识破了我的身份,也不会——”
“你以为真相大白后,陛下就不会拿你怎么样?”梁誉截断他的话,冷声道,“还是说,你想趁此机会回到顾明鹤的身边,继续做他的楚少君?”
楚常欢面色骤变,不悦道:“梁誉,你在说什么!”
梁誉心里有怨,胀得胸口作痛。
他不在府上的这些日子,可想而知两人是如何厮混的。此前顾明鹤总骂他是强占人妻的畜生,如今的顾明鹤何尝不是如此?
忍耐良久,梁誉淡声开口:“你我之间已有了孩子,就算顾明鹤来日洗清了罪名,你们也不会有结果了。”
楚常欢没想到他还在计较这件事,冷笑了一声,却没接话,而后躺回床上,紧挨着晚晚,不予理会。
梁誉吃了瘪,坐在床沿沉吟不语,目光注视着楚常欢清瘦的身形,渐渐将所有怨恨都咽进了腹中。
——他只是一味解药,奢求太多,反而过犹不及。
少顷,梁誉亦躺了下来,抱紧楚常欢,附耳道:“明日找个借口,且说晚晚受了凉,哭闹得厉害,不宜面圣。”
楚常欢闭了眼,淡漠道:“听凭王爷安排。”
翌日辰正,日光破云,梁王携妻前往驿馆面圣,途经后花园时,正逢寇樾摇着一柄折扇朝两人走来,及近了,笑盈盈地拱手揖礼:“表哥,表嫂。”
他更换了一身行头,湖绿色圆领襕衫掩去满身的纨绔劲儿,倒显得书生气十足。
楚常欢戴着帷帽,对他微微颔首,梁誉问道:“可要去驿馆?”
寇樾道:“自然要去。”
梁誉瞥了他一眼:“走罢。”
三人一同行出府邸,楚常欢坐进马车,兄弟二人翻身上马。未几,梁誉忽然开口道:“你此行的目的既是保护陛下安危,为何昨晚不留在驿馆?”
寇樾笑道:“刘通判早已调来数名精兵把守驿馆,更何况圣上身边高手如林,无需我贴身保护——此非渎职,表哥可别借机训我。”
梁誉总觉得他有事瞒着自己,可寇樾无论何时都是一副玩世不恭的姿态,其所言虚虚实实,真假难辨。
半柱香后,几人抵达驿馆,面见了庆元帝赵弘。
得知小世子身体抱恙无法出门,赵弘并未加以责备,只令梁王夫妻照顾好孩子,旁的亦没多说,随后便与知州、通判及梁王等人共议河西战局。
楚常欢本以为皇帝会为难他,早在来驿馆的路上就想好了应对之策,岂料赵弘一心扑在战事上,对他这个王妃视而不见。
偌大的房间内人声嘈杂,字字句句皆是为了大邺的江山社稷。
梁誉隔三差五向他投来目光,见他呆呆地坐在一旁,百无聊赖地绞玩手指,待议事毕,遂向皇帝请辞,将他送回了驻军府。
临别时,赵弘抬眸,悠悠看着眼前这位头戴帷帽、身娇体弱的梁王妃,微笑道:“河西荒芜,春季风沙肆掠,冬日又严寒凛冽,王妃在此吃了一年的苦,着实委屈了你。”
楚常欢怔了怔,旋即用手语应道:王爷征战沙场,凶险莫测,臣妾放心不下,便也跟了过来。
杜怀仁身旁的内侍官将他的意思转述给赵弘,赵弘闻言,笑向梁誉道:“王妃对你一片痴心,你当好好珍惜之。”
梁誉凝注着楚常欢,而后拱手道:“臣得妻如此,甚感荣焉。”
赵弘点点头,又道:“可惜我那侄儿抱恙,未能得见,实在遗憾。”
他口中的侄儿,便是晚晚。
梁誉正色道:“是臣之过,未能尽父亲职责,待犬子病愈,定来拜望陛下。”
赵弘道:“王妃身子骨弱,早些回府歇息罢。”
楚常欢福身拜别,随后与梁誉一并退出房屋,返回了驻军府。
虽说今天侥幸没让庆元帝发现晚晚的秘密,但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时日一久,迟早要露馅儿。
楚常欢惶惶不安,不知不觉间连呼吸都变得急促。
梁誉察觉到他的异样,轻轻摘下帷帽,询问道:“怎么了?”
忖度了片刻,楚常欢正色道:“我和晚晚的身份恐怕瞒不了多久了,一旦东窗事发,王爷必受牵连。”
梁誉拧眉:“你想我怎么做?”
楚常欢道:“皇上如今心系河西战事,无暇他顾,王爷何不趁此机会放我们父子离去?”
“放你们离去,我又该如何向陛下交代?”梁誉眸光一凛,槽牙几欲磨碎,“还是说——你要和顾明鹤私奔?”
“梁誉,你是不是有病?”楚常欢忍无可忍,“我几时说过要跟他走!”
梁誉仿佛失去了理智,双目猩红地望着他,好半晌才平复心绪:“既已做了决定,为何还要询问我?”
楚常欢哂道:“王爷若不松口,只怕我前脚刚走,后脚就被人抓住了,届时再用一条铁链将我锁住,便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梁誉被他堵得哑口无言,好半晌才出声:“就算要走,也不急于一时。”
楚常欢问道:“不知王爷打算何时放我离开?”
“放”之一字,冷冰冰地抹净了两人的夫妻情意,令一切都荡然无存。
他和顾明鹤之间好歹有过一纸和离书,而到了梁誉这里,却什么也没留下。
听着马车辘辘的声响,梁誉只觉胸腔闷痛难耐,仿佛一记重锤狠狠地凿在他的心上。
他不记得自己究竟是何时爱上了楚常欢。
或许是得知楚常欢嫁为人妻后。
亦或是决定把他从死牢里救出来的那一刻。
但一切都晚了。
想要挽回一颗情根深种的心,何其艰难。
问世间情为何物,不过是三十三重天,四百四十病。
半晌,梁誉淡声道:“等这场战役结束,我就送你离开,从此两不相欠。”
语音微顿,又补充道,“但在此之前,你仍是我的王妃,不可与别的男人纠缠不清。”
第86章
不出三日, 天都王野利良褀便挥军南下,驻军在兰州城十里之外的草原上。
两军虽未交战,但目下的形势格外严峻, 梁誉回府的频次逐渐减少, 即便偶尔归来,也已过了四更。
晨间日光未现,风寒露浓。楚常欢起床梳洗一番,随后用炭炉热了一盅鲜羊乳,正待送往乳娘的处所时,姜芜急急忙忙赶了过来,喘息道:“王妃,方才军、军中来人了, 要将顾郎君带走!”
楚常欢神色微变,问道:“是皇上的旨意, 还是王爷的命令?”
姜芜摇头道:“奴婢不知。”
楚常欢将手中的羊□□给她,叮嘱道:“你把这份羊乳送到乳娘房内, 我去前院瞧一瞧。”
姜芜接过陶盅,见他走得匆忙,立刻提醒道:“王妃,面帘!”
楚常欢折回屋内, 戴上面帘迅速赶往前院, 适逢顾明鹤从客房走出, 于是疾步上前,低声问道:“明鹤, 你要去哪?”
露在白绡之外的那双眸子溢满了忧色,顾明鹤心口微微发热,握住他的手道:“去军营见陛下。”
楚常欢疑惑道:“莫非是王爷将你的事告知给陛下了?”
“兴许罢。”顾明鹤道, “倘若陛下此番能为我正名,我顾明鹤从此不再背负叛国的骂名,届时——我定会把你要回来,堂堂正正做我的妻子。”
楚常欢愣了愣,还未来得及反驳,顾明鹤就已松开他的手,径自离去。
庭院的风呼呼作响,吹动枝绦摇曳翩飞。
楚常欢渐渐回神,不由想起顾明鹤方才的话,慌忙追了出去,可等他迈出府门时,早已没了顾明鹤的踪影。
回头见梁安正往这边走来,楚常欢立刻拦住他道:“梁安,送我去军营!”
梁安恭声道:“王爷交待过,让您务必留在府内,不要轻易外出。”
楚常欢懒得与他争辩,赌气道:“既然你不愿帮我,我也不能逼迫你,晚些时候我自己过去便是。”
梁安一愣,忙道:“王妃,万万不可啊!您身份特殊,不可前往军营。”
楚常欢未予回应,转身行往后院。
梁安望着他的背影,倏而又道,“敢问王妃因何要去军营?”
楚常欢顿步,回头道:“几天不曾见到王爷,我想他了。”
*
午时初刻,李幼之领着一名侍卫来到军营,直奔皇帝所在的营帐。
还未走近,就听见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嚎,李幼之放缓脚步,竖耳倾听,原是杜怀仁的声音。
“微臣对大邺忠心耿耿、对陛下忠心耿耿,绝无可能戕害同僚!微臣是被冤枉的,望陛下明鉴!”
“本官去年七月初前往平夏城查探时,高莼已将始末尽数交代,杜大人在嘉义侯身旁安插了多少眼线,你心里当真没数吗?”
说话此人正是寇樾,他一改素日里的吊儿郎当,口吻难得变得正经。
杜怀仁嘶吼道:“放你祖宗的狗屁!寇大公子一门心思栽赃我,究竟为了什么,你心知肚明!”
“栽赃?”寇樾冷笑,“杜大人可别玷污了这个字眼。”
杜怀仁复又泣声道:“陛下!微臣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通敌叛国啊!顾明鹤与天都王暗通款曲一事早已板上钉钉,他的印章断不会假手于人,还望陛下明鉴,还微臣一个清白!”
这时,梁誉冷声开口:“杜大人从头到足俱都污浊不堪,哪来的清白?三年前,国子监王祭酒因‘玉观音’一案被革职入狱,不出三日便在狱中自戕,此事可是你所为?”
杜怀仁顿了顿,尖声道:“不是我!”
梁誉又道:“同年五月,江浙洪涝,朝廷拨放的一百三十万赈灾饷银被层层贪污,最终斩首了八名官吏。然而这八人却是代人受过,此事杜大人可还清楚?”
杜怀仁颤声道:“我、我不清楚!梁王,你休息污蔑我!”
梁誉冷笑道:“本王若没猜错,杜大人历年贪墨所得之财物,早已运往齐州了。”
杜怀仁曾任齐州刺史,先后在齐州置办了多处屋舍产业,仅奴仆便有两百余人。
闻及此言,杜怀仁好半晌没出声。
寇樾笑了笑,道:“陛下早在来河西之前就已派人查抄了杜大人的党羽,方才梁王殿下所说的那两桩旧案,大理寺已重新介入,杜大人是否被人污蔑,很快便能真相大白了。”
杜怀仁再度哭嚎,泣不成声:“陛下……陛下……微臣……”
沉吟良久的庆元帝忽然开口道:“拖下去。”那厮闻言,哭声愈发洪亮了。
不过须臾,杜怀仁就被两名侍卫架着胳膊从营帐内强行拖走,鬓发凌乱,狼狈至极,嘴里仍不住在喊冤。
李幼之看了一眼这个曾把朝廷搅得天翻地覆的宦官,温和平静的眉宇难得露出几分厌恶之色。
几息后,他举步前行,却见身后的侍卫目不转睛地望着杜怀仁,于是提醒道:“还不走?”
那侍卫回神,立刻跟了过来。
两人进入营帐之中,相继向庆元帝拱手见礼,而后立于左侧人群之末。
赵弘道:“顾卿蒙冤,乃朕之过。即日起,顾明鹤官复原职,承正二品侯爵之名,兼秦凤、利州、永兴军三路指挥使,协助梁王平复河西之乱,共御外敌。”
顾明鹤面色平静地拱了拱手:“谢陛下恩典。”
静默须臾,赵弘又道:“顾卿心里委屈,朕都知晓,今日凡有所求,朕必允之,顾卿尽管开口便是。”
此言一出,站在李幼之身旁的那名侍卫神色不安地瞥向顾明鹤,暗暗收紧的拳头。
顾明鹤不假思索道:“臣的发妻楚常欢也因平夏城一役遭受牵连入了狱,背负着叛臣之妻的骂名,令楚家蒙羞。臣今日斗胆,恳请陛下——”
“嘉义侯——”倏然,久未出声的梁誉打断了他的话,“楚少君一事的确遗憾,陛下也是迫不得已才赐了那杯毒酒,但人死不能复生,还望嘉义侯节哀。”说罢,拱手对赵弘道,“陛下圣明,自当会为楚少君正名。”
赵弘愧疚道:“这是自然,这是自然。”
梁誉又道:“陛下,臣妻不久前被天都王所掳,欲以其性命换兰州城之归属,幸蒙嘉义侯不计前嫌仗义出手,方救王妃于水火。嘉义侯对王妃的恩情,王妃一直铭记在心。”
顾明鹤恨不能现在就拆穿这个强占人妻的畜生的真面目,偏偏他拿楚常欢说事,无疑是在威胁自己。
顾明鹤咬紧槽牙,哂道:“我为何救王妃,梁王殿下难道不清楚吗?”
梁誉气定神闲地道:“嘉义侯深明大义,本王敬佩。”
顾明鹤忍无可忍,对赵弘道:“陛下,臣妻其实——”
“哗——”
遽然,角落里的一座灯台轰然倒塌,登时引来了众人的目光。
立于李幼之旁侧的侍卫吓得面色煞白,忙跪倒在地,战战兢兢道:“小人、小人粗笨,不慎撞翻灯台,罪该万死,请陛下降罪!”
这侍卫其貌不扬,身形瘦小,在营中站了许久,竟无一人注意到他。
此刻乍然听见他的声音,梁誉似是想到了什么,面色陡变,就连顾明鹤也震撼了一瞬。
不等他二人开口,赵弘便道:“一盏灯台而已,何来降罪之说?起来罢。”
侍卫叩首谢恩,旋即起身,规规矩矩地站在李幼之身后。
梁誉从侍卫身上收回视线,冷冷地睨了顾明鹤一眼,后者不再谈及发妻,此事便就此揭过。
未几,另一旁的知州康廉拱手问道:“杜怀仁结党营私、戕害忠臣良将,不知陛下要将其如何处置?”
赵弘道:“暂且交由康大人带回衙署,回京后于曹门外枭首示众。”
康廉道:“臣遵旨。”
议事毕,众人相继请辞,待远离小皇帝营帐后,梁誉拦住李幼之,幽幽地看向他身旁的侍卫。
李幼之自知瞒不住了,含笑道:“下官有事先行告退,便不打扰王爷了。”
侍卫垂首,紧紧跟上李幼之的步伐,却听梁誉沉声道:“站住。”
李幼之头也不回地离去了,徒留那侍卫立在原处。
“你怎么来了?”梁誉把人拉至僻静处,盯着那张易了容的脸看了片刻,低声斥道,“胆敢在天子眼皮底下故弄玄虚,你不要命了?”
楚常欢不再掩饰,迎着他的目光道:“我又不是头一回在天子眼皮底下放肆,王爷今日为何这般紧张?”
梁誉道:“今非昔比。”
楚常欢道:“我若不来,明鹤今日已经向陛下说明实情了。”
梁誉没想到他是为了阻止顾明鹤说出真相而来,语调顿时变得和缓:“你是担心陛下得知真相后,会降罪于我?”
“王爷多虑了。”楚常欢别过头,淡漠道,“我只是担心他借陛下之口将我要回去。”梁誉正疑惑,只听他又道,“这些年,你二人将我折磨得半生不死,如今尘埃落定,我不会再受你们任何一个人的摆布了。”
梁誉愣住,下意识去握他的手:“常欢……”
楚常欢道:“王爷放心,我现在仍是你名义上的王妃,不会让你难堪的。”
梁誉似乎有许多话要说,可临到头来,又不知从何说起。
沉吟良久,方无奈道:“军营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一会儿我命人送你回驻军府,安心照顾好晚晚,莫再乱跑了。”
楚常欢点了点头:“嗯。”
梁誉将他带去自己的营帐,让他在此处暂且歇息。
不多时,梁誉被下属火急火燎地叫走了,楚常欢百无聊赖地吃了一碟糕点,随后便趴在桌沿睡了过去,醒来已近申时。
眼下日头正盛,军营内却异常宁静。
楚常欢朦胧起身,掬一抔冷水洗了脸,忽闻营帐外闪过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他难掩好奇,掀开幄幔一角瞧了瞧,原来是殿前司的侍卫,正朝小皇帝所在之处赶去。
楚常欢对军营布局一无所知,他不敢随意乱跑,只能在此处等候梁誉回来。
眼见更漏缓缓流逝,天色也愈来愈晚,却始终不见梁誉的踪迹,就连顾明鹤也没有出现,这令他非常不安。
约莫过了盏茶时刻,楚常欢有些坐不住了,决定寻人问一问。
可就在这时,幄幔被人掀开,梁誉大步流星地走将进来。
楚常欢立刻迎了上去,问道:“你去哪儿了?”
梁誉正色道:“野利良褀麾下的一员猛将率两千精锐渡过黄河,直逼兰州城。我收到急讯后便带人前去支援了,费了些神,现下才回来,让你担心了。”
楚常欢微有些愕然:“进攻兰州城?那现在情况如何了?”
“已将那两千精锐驱逐过河,我们与他们并未正面交锋。”梁誉顿了顿,又道,“但城门已经封锁,若无圣意,任何人不得出入。”
楚常欢道:“这么说……我回不去驻军府了?”
梁誉亦忧心忡忡,可眼下除了留在军营里,别无他法。
默了默,他对楚常欢道:“你且待在我身边,我会想法子送你入城的。”
而后倾身,安抚般在他额上落了个吻,“无论如何,我都会护你周全,绝不让人再伤你分毫。”
第87章
夜黑如墨, 簟纹似水。
下半夜的军营格外宁静,就连蟋蟀也早已停止鸣叫,隐入了月色中。
大抵是白日里太过劳心劳神, 梁誉今晚并未索取, 只压着楚常欢亲吻片刻便搂着他入眠了。
楚常欢却如何也睡不着,因午间夏军渡河强袭兰州城,导致城门封锁,进出无望,他被迫留在军营里,难免会记挂孩子。
心绪烦闷地躺了许久,楚常欢意欲出去透口气,于是掰开男人搭在自己腰间的手臂, 小心翼翼下了床。
此刻正值丑末寅初,乃守卫们换值的时刻, 他避开守卫绕至营帐后方的一片僻静处,寻了块石头坐定。
弦月西沉, 繁星璀璨,楚常欢抬头凝望着广袤无垠的夜空,不禁回想起从前在汴京时见过的夜幕与星河。
离开中原已有一年的光景,于他而言却恍如隔世, 这其间发生的种种, 是他以往逍遥快活时从未料想过的酸与苦。
夜风轻拂, 撩起鬓角的一缕细发,楚常欢麻木地眨了眨眼, 嘴里渗出一丝几不可闻的叹息声。
“为何叹气?”
忽然,身后传来一道疑惑,他慌忙回头, 见来者是顾明鹤,顿时卸下心防,起身揖礼道:“小人见过嘉义侯。”
顾明鹤朝他走近,伸手捏了捏他的脸。
楚常欢不明就里,下意识后退两步,避开了他的触碰。
顾明鹤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温声道:“欢欢,就算你易了容,我也认得出来。”
楚常欢愣了愣,暗道李幼之的易容术天衣无缝,偏偏在梁王和嘉义侯眼前全无作用。
“今日为何要在圣上面前阻止我说出真相?”顾明鹤蹙眉询问。
楚常欢道:“王爷已经答应了我,待战事结束就会放我离开,我不想在这个时候节外生枝。”
顾明鹤眯了眯眼,将信将疑道:“他答应了放你走?”
楚常欢点头道:“嗯。”
顾明鹤的面容出奇地平静,他望向不远处的兰州城,眼底映出零星灯火:“晚晚也会跟你离开吗?”
“他是我拿命生下来的,我自然要带走他。”
“梁誉同意了?”
楚常欢顿了一瞬,语调忽然变得不坚定:“当、当然。”
梁誉的确答应放他离开,却从未提过孩子的事,倘若届时再拿晚晚要挟他,岂非无法脱身?
顾明鹤微微一笑,当即转过话锋道:“这么晚了,为何不睡?”
“也不知何时才能回城,我担心孩子,夜不能寐。”楚常欢侧首看向他,反问道,“你呢?”
顾明鹤道:“我没想过陛下会将我官复原职,甚至命我与梁誉共同御敌。”
他和梁誉之间新仇旧恨不断,纵然并肩作战,也难消隔阂。
小皇帝这番安排,不知是有意化解顾、梁两家的积怨,还是另有所谋。
静默须臾,楚常欢皱眉道:“你的伤还未痊愈,若此时披甲上阵,恐会不利。”
顾明鹤淡淡一笑:“无碍。”
楚常欢不再多言,两人静立于此,任由夜风拂面。
良久,顾明鹤忽然开口:“欢欢,对不起。”
楚常欢虽然疑惑,却没发问,甚至没有侧首看他一眼。
这句“对不起”,毫无疑问是对那段强娶而来的婚姻的致歉。
顾明鹤勾着他的腰,把人揽入怀中,紧紧抱住:“我会想办法给你解了同心草,即使日后离开了我们,你也能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不必再受欲念的折磨。”
楚常欢愣怔道:“明鹤,你……”
“连同心草都留不住你的心,我也没必要纠缠不清了。”男人把脸埋进他的颈侧,悄然留下一片湿热的水渍。
楚常欢以为自己听错了,直愣愣地任由顾明鹤抱紧自己。
大抵是感知到了他的难受,楚常欢的心亦有些胀痛,下意识抬手,轻轻搂住他。
漫漫星河之下,两人就这般静默相拥,俱都无话。
犹如从前那般,恩爱两不疑。
但很快,楚常欢便回过味来。
凭他对顾明鹤的了解,顾明鹤绝无可能就此放手,这个男人心思深沉,惯爱争抢,倘若自己真离开了梁誉,于他而言无疑是天赐良机,怎会说出解了同心草的话?
白日里还试图向庆元帝开口把他要回去,这会子就言放手,也忒假了些。
意识到他又在算计自己,楚常欢登时不悦,忙把人推开,淡漠道:“我乏了,回去歇息了。”
顾明鹤还想挽留,他却头也不回地行往梁誉的营帐。
五月十七,平息多日的战火再度点燃,整个河西一片混乱。
此番主战场虽在兰州,但难免会殃及周边的城镇,梁誉派出几名得力副将领兵前往各县御敌,余者则与他一同留守兰州。
一时间,硝烟弥漫,纷乱迭起。
兰州城门已封闭了整整三天,以目前的局势来看,唯有等辎重到来,方可暂解封禁。
巳时初刻,楚常欢食不知味地吃了几口胡麻饼果腹,旋即按李幼之教给他的易容术做好伪装,将营帐内收拾一番方出了门。
黄河是兰州的护城河,因水势湍急、河面广阔而形成了易守难攻的险势。
然而天都王不止一次与邺军在兰州交战,三天前又派出两千精锐强行渡河,此天险于他而言已不具威胁,甚至早已建造了几艘火船,准备运载兵马,长驱直入。
楚常欢每日零零碎碎听得一些消息,难免忧心。
这场战役不知何时才能停止,邺军能否得胜亦犹未可知。
父亲如今独自留在天祥镇,也不知他现在如何了……
梁誉和顾明鹤俱已去了战场,军营里仅剩庆元帝赵弘和一众殿前司的侍卫,楚常欢不敢招摇,只得老老实实守在梁王的营外。
不多时,一名士兵持戟走来,在他身旁站定,将他打量几眼后轻声问道:“你是哪个营的,俺以前怎么没见过你?”
楚常欢往旁侧挪开两步,道:“我是驻军府的人,王妃担心王爷在军中食宿无依,特派我前来照顾王爷。”
那士兵笑了笑:“听说王爷和王妃感情甚笃,看来是真的。”
楚常欢也淡淡一笑,不再多言。
未几,士兵又朝他靠近,压低嗓音打探道:“俺还听说,王妃是个大美人儿,咱们王爷费了好大一番心思才把人娶回家,你在王妃身旁当差,可有见过她的容貌?”
楚常欢含糊其辞:“王妃何等尊贵,岂是我这样的人能见的。”
那士兵闻言,兴致缺缺地瘪了瘪嘴,而后转过话头,叹息道:“俺家里也有个漂亮的娘子哩,只可惜俺和她刚成亲不到半年,俺便从军来到了河西。俺离家时娘子刚怀上孩子,这几天正是她临盆的日子。”
他说话时,眼底盈满了笑。
“恭喜你。”楚常欢真心实意向他道贺,“听你口音,似是中原人士,不知兄台何时从军?”
“去年夏天征兵时,俺就该入伍了,但那时俺娘身子不好,县里的官爷念在俺的一片孝心上,让俺秋后再去衙署应征。”士兵轻叹一声,又道,“后来俺娘给俺找了一房媳妇,急急忙忙成了亲……”
楚常欢心口蓦地一紧,无端涌出一股难言的悲凉。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这军中不知有多少像他这样与妻儿父母分离之人,不远万里来到河西,为江山安宁、为百姓安居而战。
也不知有多少人能活到战火平息的那一日,荣归故里,阖家团聚。
那士兵见他垂眉不语,遂用手肘轻轻碰了碰,问道:“俺叫刘成,你叫甚么名儿?”
“我……”楚常欢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听闻前方传来一阵哄闹,无奈被几座毡房阻挡了视线,难以窥清缘由。
“也不知发生了何事,你要不要和俺去瞧瞧?”士兵道。
楚常欢点点头,两人不约而同朝前方行去,竟见数名受伤的将士被抬回了军营,哀嚎声里混杂了浓烈的血腥气,触目惊心。
军医岑大夫立刻带人将伤患送往左面的一间毡房,嘴里问道:“有多少人受了伤?”
一人回应道:“估摸着有百余人。”
对于一场战役来说,伤亡数百人实为常见,岑大夫思忖片刻后,又着手安排人进行救治。
楚常欢心急如焚,随手抓住一人打听道:“王爷回来了吗?他受没受伤?还有嘉义侯……嘉义侯如何了?”
“我不知道。”那人甩开他的手,帮衬着把伤员送往毡房内。
楚常欢怔在当下,无措地蜷禁了手指。
正这时,岑大夫自他身旁路过,一把将他拽走:“发什么愣,还不速速搭把手!”
楚常欢被岑大夫拉去协助救治伤患,他虽翻过几页医术,但到底是个门外汉,只能帮忙捣捣药。
军中大夫不多,以岑大夫为首的几名医者片刻也未敢停歇,不住地为受伤的将士止血敷药,倘若有人伤口里留有残箭,还需用刀生生剖开。
一时间,毡房内惨叫声迭起,楚常欢强忍眼底的酸涩,只管埋头捣药。
待处理完所有伤者,已近亥时,暮色悄然降临。
不知不觉在此待了四个时辰,楚常欢捣了足足十余斤草药,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双臂更是酸麻胀痛,仿若失去了知觉。
岑大夫看向这位其貌不扬、任劳任怨的士兵,问道:“饿不饿?”
楚常欢如实点头。
岑大夫笑道:“我也饿了。”说罢命人备来几份热饭,一面吃,一面与他道,“你参军前可有学过医术?”
楚常欢嘴里塞满了饭菜,摇头道:“不曾学过。”
“你能分辨药草,多少懂点门道。”
“小人浅识得几个字,有幸翻阅过几页医书,勉强认得几味药草。”
岑大夫眉眼微弯:“你这孩子,说话真有趣。”
楚常欢担心说多错多,索性闭了嘴,扒完饭便向岑大夫请辞了。
他疲惫不堪地往回走,四肢绵软乏力,好几次都险些跌倒。
途经一座毡房时,忽觉手臂一紧,楚常欢尚未来得及反应,便被人拉进了灯影照不透的角落里。
他下意识想要开口呼救,待看清眼前之人的样貌后,登时停止了挣扎,担忧道:“明鹤,是你!”
“是我。”
“你旧伤未愈,今日这一战定然又添了新伤,你……你随我去找岑大夫罢。”
顾明鹤轻轻抚上他的脸,温声安抚道:“我没事,旧伤也不打紧,让你担心了。”
楚常欢呆呆地望着他,一时间竟分不清这份担忧是出自本心,还是因为那味巫药的缘故。
顾明鹤叹息道:“欢欢,你心里分明有我,却总要摆出一副绝情绝义的模样。”
楚常欢道:“我并非——唔!”
话尤未落,顾明鹤便捏住他的下颌,蛮横地吻了过来。
楚常欢万分惊愕,急忙去推他的肩:“放……明鹤你放开……唔……”
甫一张口,便给了对方可乘之机,灼热湿润的舌头立刻钻了进来,将他吮得呼吸不畅,语难成调。
楚常欢本就累得浑身酸软,此刻被他这么一吻,顿觉骨头都酥化了,似一汪春水沾在顾明鹤的身上。
两年的夫妻温存,令彼此的身体相楔相合,仿佛只要有一方求索,另一方便会无条件地给予。
他由最初的挣扎逐渐变得不再抗拒,继而沉陷其中,双臂柔柔地挂在顾明鹤的脖颈上,回应着这个吻。
意乱情迷时,楚常欢难耐申吟了一声,他缓缓睁开湿漉漉的眸子,试图推开顾明鹤,遽然,一道人影猝不及防地闯入眼底,染血的银甲在幽暗夜色里散发出森冷寒气,直教他手脚发凉。
察觉到他的僵硬,顾明鹤停止亲吻,疑惑道:“怎么了?”
楚常欢面色苍白,双目直勾勾地盯向暗处,不知那身着银甲的是人是鬼。
顾明鹤循着他的视线瞧去,也看见了那道似鬼魅的身影,拧眉斥道:“谁在那儿?”
不过瞬息,藏在暗处的人就已缓步行出,顾明鹤定睛一瞧,竟是梁誉。
楚常欢蓦然怔住,显然也没料到他会出现在此处。
梁誉目光沉凝,寒芒毕露,脸上写满了“抓奸”的愤怒。
他一言不发地扣住楚常欢的手腕,试图带人离开。
可这时,顾明鹤却用佩剑拦住了两人的去路:“放开他!”
梁誉的眉梢尤挂着血迹,神色格外阴翳:“滚。”
顾明鹤冷笑了一声:“他不是梁王妃,你没资格带走他。”
梁誉反唇相讥:“我没资格,难道你有?”
“我当然有!”顾明鹤道,“若非今日事出突然,我早已揭开你强占人妻的真面目。”
不等梁誉再次出声,楚常欢忽然开口道:“别吵了。”
两人齐齐看向他。
少顷,楚常欢又道,“王爷,我们走罢。”
第88章
梁誉的盔甲上沾了许多血, 面上亦如是,离得近了,腥气扑鼻, 令人作呕。
回到营帐后, 沉默了一路的楚常欢立刻问道:“你受伤了?”
梁誉摇摇头,说道:“这些都不是我的血。”
楚常欢心下稍安:“王爷既然无碍,那就早些梳洗入睡罢,征战了一天,难免疲累。”
他对方才的事只字不提,似乎与顾明鹤亲吻只是出于偶然,绝无偷情之意。梁誉忍住了追问的念头,目光凝在那双浮肿的手腕上, 一把抓住,蹙眉道:“手怎么了?”
仔细一瞧, 掌心和指腹磨出了一片骇人的水泡,大大小小足有七八个。
楚常欢道:“白日里运回数名受伤的将士, 军中医兵人数短缺,我便去帮岑大夫捣了些药材。”
他素来娇生惯养,十指不沾阳春水,今日竟将一双手磨成这般模样, 委实惹人怜惜。
梁誉道:“我给你抹点药, 这几颗水泡若不慎破裂, 你会痛不欲生。”
楚常欢缩了缩手:“我自己来就好,王爷满身血迹, 还是快些洗沐罢。”
梁誉对他的话充耳不闻,兀自取来一盒膏药,用清水为他净手, 揩干后适才小心翼翼涂了药,并用纱布仔细缠妥。
案上的灯影轻晃了一瞬,映得男人眉眼深邃,俊美无双,仿如当初杏花树下的惊鸿一瞥。
楚常欢静静地凝视着他,心内五味杂陈。
片刻后,梁誉系好纱布,温声叮嘱道:“这几日别再做粗重活了,安心养着便是。”
楚常欢点点头,旋即撕开易容之皮,露出原本的面貌。
梁誉又道:“天祥镇如今也不太平,李幼之已将你爹接走,暂时安置在兰州城外的一处清净之地。”
楚常欢心下一喜,忙向他道:“多谢王爷对家父的照拂。”
他这番疏离的话令梁誉听着颇为不爽,却又无法发作,于是沉着脸卸下盔甲,绕至围屏后洗沐。
夜色寂寥,毡房沉静,楚常欢坐在案前,听见细细碎碎的掬水声,半晌后开口道:“这一战是不是很难打?”
梁誉一面擦洗身子,一面应声:“再过两天便能打开城门,届时我会派人送你回去,不必担心。”
“我没有担心自己,也并非贪生怕死。”楚常欢道,“今日送回那么多伤患,明日呢?明日又要送回多少人?”
围屏后那人沉吟在当下,良久方淡声开口:“打仗哪有不死人的。”
战火缭乱,刀剑无眼,就连他这位主帅也无法保证自己能否无恙,更何况是冲锋陷阵的士卒。
楚常欢又问:“你有几分胜算?”
梁誉道:“战场之上瞬息万变,谁胜谁负亦未可知。”
楚常欢道:“你与明鹤都是戍边大将,也与天都王交过手,何不放下成见齐心御敌?”
此言一出,沐浴之人顿时止声,久久没有回应。
正当楚常欢困惑时,只听“哗啦”一声,梁誉自浴桶里起身,扯过一条浴巾裹在腰间,湿淋淋地走了出来。
他的身上有几条陈年旧疤,此刻被水浸湿,显得格外狰狞。
块垒分明的肌肉上水痕淋漓,顺着肌理纹路悉数没入浴巾里。
楚常欢虽早已将他的身子看遍,却从未在行房事之外的时候见过,顿觉耳根发烫,遂挪开了眼。
梁誉在桌案另一侧坐定,瞬也不瞬地凝住着他:“在你心里,我就是个是非不分的人?”
楚常欢一愣,忙摇头道:“我并无此意。”
梁誉道:“夏人久居草原,战马肥壮,天都王手下之骑兵骁勇善战,远在我军之上。今次迎战,对上的全是天都王的骑兵,所以伤亡惨重。”
楚常欢皱紧眉头,思忖道:“骑兵之威,马为其一,兵为其二,两者缺一不可。”
梁誉道:“你说得没错,若想破阵,战马是关键。”
楚常欢鲜少过问战场之事,可今日见了那么多的伤兵,难免忧心:“王爷可有法子攻破天都王的骑兵?”
梁誉默了默,道:“且看今夜罢。”
这一夜,两人相拥而眠,劳累大半日的楚常欢难得睡了个好觉。
翌日醒来,身旁早已没了梁誉的身影,他睡过的地方冰凉如斯,不留半点余温,想必是天色未明就已离去。
楚常欢起身更衣,见案上留有一只食盒,便走近了打开笼屉,里面乃一块馕饼和一碗沙葱粥。
而紧邻食盒的木匣里,则是他用来易容的器具。
吃完馕饼和粥,楚常欢又换回那副其貌不扬的模样,行往收治伤患的毡房。
岑大夫此刻正在配置药方,着手下弟子捡了药来煎煮,但将士们多为外伤,仍需大量药草外敷,方可双管齐下。
见众人忙得脚不沾地,楚常欢主动请缨,接手了捣药的活计,岑大夫观他双手裹着纱布,因而问道:“你手受伤了?”
“昨日捣了太多药,起了几个泡,没甚要紧的。”楚常欢笑了笑,如实回答。
岑大夫调侃道:“你这细皮嫩肉的身子,不像是来打仗的。”
楚常欢愣了愣,忙解释道:“小人……小人原是驻军府的,因王妃担心王爷在军中食宿无依,特命小人前来照拂,小人只会做一些杂活儿,的确不是提刀上阵的料。”
岑大夫笑道:“原来如此。”
楚常欢也不知这话能否令岑大夫信服,但他不愿再解释什么,继续埋头捣药。
过不多时,岑大夫的几名弟子进来取药,岑大夫叮嘱道:“这几味药的药性极烈,敷药时万不可多取一分,亦不能减料,稍有不慎就会要人性命。”
几名弟子异口同声应了“是”,楚常欢不禁好奇,向岑大夫请教这些都是什么药,岑大夫从匣中取来几株药草,将它们的药效、毒性及适配用法都逐一告知。
见他记得认真,岑大夫打趣道:“瞧你这般好学,不如拜我为师,我教你岐黄之术如何?”
楚常欢满眼期冀:“当真可以?”
岑大夫笑了笑:“你是王爷的人,我收你为徒不合适,若真想学,只管发问便是,我必倾囊相授。济世救人嘛,总归没错。”
楚常欢心内欢喜,忙放下药杵,起身向岑大夫拱手见礼。
及至正午,所需药材俱已捣碎,岑大夫见他手上纱布有几片湿痕,想必是水泡被磨破了,便揭开纱布,给他敷了药膏。
水泡磨破,嫩肉表露,甫一沾上药物,疼得楚常欢倒吸一口冷气。
“这几日就别碰水了,以免伤口化脓。”岑大夫如此叮嘱一通,又道,“估摸着今日不会有多少伤兵送来,你且回去歇着,不必过来捣药了。”
楚常欢诧异道:“您怎知今日不会有伤兵?”
岑大夫道:“天都王的骑兵是我军的一大威胁,而其用马俱是肥壮的公马,所以王爷昨晚派人放出十几匹待配种的母马,于敌营外盘旋。那些公马嗅见母马发情的气味,便嘶鸣着冲破栅栏跑了出来。”
楚常欢一愣,喃喃道:“如此一来,夏军骑兵锐减,兴许……”
岑大夫道:“所以今日这一战,我们不会吃亏。”
“不知昨夜诱出的公马降服后能否为我军所用?”
“自然是雪中送炭。”
楚常欢仍有不解:“听闻公马野性难驯,情绪极其不稳,故而鲜少上战场。为何天都王手下骑兵用马清一色为公马?”
岑大夫道:“这个季节正值母马产子,公马上战场不足为奇。”
难怪昨晚梁誉会说那样的话,看来掠夺夏军战马一事早在他的计划之内。
用过午饭,楚常欢又在岑大夫的教导下替毡房内的伤患换了药,忙完早已是大汗淋漓。
时逢傍晚,大军归来,他揉着泛酸的手腕往回走,不巧与遇见了梁誉和顾明鹤。
两人正欲向小皇帝汇报今日的战况,见了他,纷纷顿步。
楚常欢心里一咯噔,忙拱手揖礼:“小人拜见梁王殿下、拜见嘉义侯。”
因他易了容,两人便只将他当寻常士兵对待,并无任何出格的举动。
楚常欢行完礼就匆匆离去,回到营帐后,他立刻叫人送来两桶热水,迫不及待地脱下汗湿的衣衫,打算舒舒服服泡个澡,直到解开裹手的纱布,方想起岑大夫的忠告。
掌心的泡几乎全部破裂,正火辣辣地疼,如今天气逐渐炎热,若是沾了水,难保不会化脓溃烂。
犹豫半晌,他放弃了洗沐的念头,正待穿衣时,忽闻营帐的幄幔被人掀开,他骇了一跳,匆忙裹上衣服问道:“谁?”
来人没有应声,举步绕至围屏后。
见是梁誉,楚常欢暗松口气,不慌不忙地穿妥衣衫。
梁誉瞥向浴桶,问道:“洗完了?”
楚常欢道:“我手上水泡裂了,岑大夫叮嘱我最近几日不要碰水。”
“让你安心养着,又去帮他捣药了?”梁誉虽如此责备,嘴里却关切道,“我给你洗。”
楚常欢心口猛然一跳,忙摇头道:“不、不用了。”
梁誉没有理会他的拒绝,一径褪下盔甲和里衣,浑.身.赤.裸地走进浴桶,轻掀眼帘,淡声开口:“进来。”
楚常欢非常清楚两人共浴会有什么后果,可他犹豫片刻后,还是拖着汗涔涔的身子泡了进去。
军营里的浴桶并不宽阔,容纳两名成年男子难免吃力,楚常欢双手搭在桶沿,未敢沾水,任由梁誉为自己洗澡。
断奶数日,他的身子已恢复如初,胸脯不再似妇人那般丰腴,但哺育过孩子的地方仍旧肥硕熟红。
梁誉镇定似君子,毫无浮浪之意,直到从水里捞出楚常欢的双足时,古井无波的神色方起了些许涟漪。
涂染蔻丹的脚趾如春笋着露,趾尖泛着海棠新粉。足背骨线明晰清透,肌肤胜过新雪,系在踝骨处的那串金铃儿也被热水洇得莹亮至极,摄魂夺魄。
梁誉双目如炬,谨小慎微地捧着那双白皙漂亮的脚,摩了又摩。
楚常欢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他试图缩回双足,却被对方抓得更紧。
“王爷……”他张了张嘴,轻声提醒道,“别在水里,我手上有伤。”
梁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旋即起身,抱着他离开了浴桶。
楚常欢今夜难得温顺,无论梁誉如何作为,他都欣然接受。
两人之间在此事上素来安静,鲜少有甜言蜜语自梁誉的嘴里说出,楚常欢早已习惯,倒也乐得享受。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楚常欢忽觉面颊一热,他在灵魂神游的极致畅快中倏地回神,溃散的瞳仁渐渐凝聚,入眼所见,乃是一张双目猩红、盈满泪水的俊逸面庞。
梁誉他……竟然哭了!
楚常欢骤然愣住,迫切地想要询问缘由,奈何对方仍在其中,他几次欲开口,都被男人打断了。
须臾,他用指腹摸了摸梁誉的脸,颤声问道:“王爷这是怎、怎么了?”
梁誉俯身,一口咬在他的唇上,低语道:“王妃,你唤我一声可好?”
楚常欢不假思索道:“靖岩。”
梁誉用力掐住他的腰,哑声央求:“像寻常夫妻那样,唤我‘夫君’。”
楚常欢顿时沉默。
梁誉讨好般舔吻他的唇角,嗓音已近哽咽:“兰州这一战想必很快就要结束了,咱们之间的夫妻情分亦将缘尽,你当真不肯如此称呼我吗?”
“既然缘尽,何必强求?”楚常欢半是清醒半是迷醉地望着他,柔声道,“我不想在这个时候拂了兴致——靖岩,给我罢。”
他温柔地拒绝了梁誉的诉求,仰面回吻,娇声道,“不要吝啬,将我,喂饱。”
第89章
庆元七年五月廿一, 因天都王战骑被掠、战力锐减,夏帝李元褚为鼓舞军心,亲临前线披甲上阵。
夏帝李元褚天性懦弱, 乃是被他的母妃以及舅父野利良祺强行扶持继位的傀儡皇帝, 就连此番御驾亲征亦是不得已而为之。
闻及李元褚挂了帅,赵弘这厢也与主帅梁誉同赴疆场,对阵夏帝。
楚常欢晨起梳洗后,正欲用早膳,忽闻毡房外有人开口道:“王妃,今日辎重送达兰州,城门大开,属下奉王爷之命护送您回城。”
军营里耳目众多, 这人胆敢如此称呼,想必四周没有小皇帝的人, 楚常欢心下稍安,应道:“等我收拾片刻便出发。”
梁誉的营房内布置极简, 并无东西可收拾,他在屋内转悠了一遭,而后提笔,留下几句叮嘱之言, 望梁誉与顾明鹤齐心御敌, 平息兰州的战火。
离开军营后, 马车迅速朝兰州城奔去,最终赶在辎重入城前返回了驻军府。
得知王妃归来, 姜芜立刻抱着小世子赶往前院,甫一相见,她便止不住落泪, 一面施礼一面哽咽道:“外面兵荒马乱,王妃多日未归,奴婢以为……”
楚常欢接过晚晚,温声道:“我这些天一直待在军营里,有王爷在,不会有事的,让你担心了。”
姜芜瞧见他双手裹着纱布,担忧道:“王妃受伤了?要不要紧?”
楚常欢道:“破了点皮,没什么大碍。”
姜芜还想再开口,忽闻晚晚唤了一声“爹爹”,肉乎乎的小手亲昵地贴在楚常欢的面颊上,令人心软成泥。
一别数日,楚常欢难免思念幼子,此刻得以重逢,自是欢喜。
少顷,姜芜又道:“老爷已被梁安接入府里,这会子正在西厢歇息。”
楚常欢愣了愣,问道:“何时接来的?”
姜芜道:“比王妃先到一步。”
楚常欢当即抱着晚晚前往西苑厢房,父子二人便在此叙阔,互道近来之事,及至吃过午膳方散去。
邺军辎重进城后,知州康谦便解除了封锁令,可让百姓自由出入。
夜里,姜芜伺候王妃洗完澡便退至耳房了,楚常欢独自将孩子哄睡,鹅而又披了件衣裳,一径行至院里,望月发呆。
少顷,梁安穿过垂花石门朝他走来,拱手揖礼:“属下见过王妃。”
楚常欢知道他定是带了什么消息,便开口相问:“可有军中来信?”
梁安点了点头,旋即从襟内取出一封信笺毕恭毕敬地呈给他:“方才王爷派人送回一封信,属下本以为您已歇息,便想着明日再交给您,没想到这么晚了,王妃还未入睡。”
楚常欢并未多言,接过信笺折回屋内,于灯下刮掉蜡封,展开信纸一观。
纸上字迹遒劲潇洒,尚余几分墨香,信上所言,皆是对今日战状况的简略概述。
李元褚和赵弘对阵军前,两军士气大涨,战况异常激烈。夏军除李元褚外,天都王之子野利玄亦披甲上阵,短短半日便斩杀了数名邺军士兵。
乍然看见“野利玄”这个名字,楚常欢脑海里登时浮出一张稚气未散的脸。
那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如今竟也随父出征了。
楚常欢愣怔片刻,而后将信纸架于油灯上点燃焚尽。
*
五月廿四,久旱多日的河西迎来了今夏的第一场雨。这个时节的瓜农陆续摘了些甜瓜和西瓜入市售卖,每每天不亮便已售罄。
天将露白时,姜芜赶去市集买了几斤新鲜的甜瓜,回府后立刻削一只熟透的甜瓜捣成果泥,待稠粥熬熟,便拌入甘甜如蜜的果泥。
她盛着热粥行至北院寝室,伺候小世子用膳,无意间发现楚常欢从匣中取出了几块玉坠和一堆珠宝首饰,正疑惑时,楚常欢已走了过来,将这些财帛用巾帕包裹妥善,放在她身侧的桌案上:“待会儿将这些珠玉拿去典当了,换些银票回来。”
姜芜不解道:“这都是王爷送您的,为何要典当?”
楚常欢道:“如今前线战火纷飞,每日不知有多少将士受伤流血,军中药材定然吃紧,这些东西我也用不上,何不换了钱买药,救人性命?”
姜芜笑道:“王妃心善,王爷能娶到您,是王爷的福气。”
楚常欢没有接她的话,转而提笔蘸墨,又在宣纸上写了几味药材交给姜芜:“军营里最常用的乃止血和镇痛之药,你按照我所写的购置便是,记得多带些人手。”
姜芜点头:“奴婢知道了。”
他虽将此事交由姜芜置办,但所需药材数量太过庞大,到底放心不下,于是楚常欢思虑再三,把孩子交由父亲照料,而后更换衣衫,戴上帷帽,与姜芜一道前往城中各大药铺购买药材。
自古商人重利,乱世中尤甚,伺机抬价者比比皆是,但楚常欢今日乃是以梁王妃的身份采购药材,各大药铺的掌柜便不敢肆意涨价,更不敢以次充好、随意糊弄。
雨淅淅沥沥地下,将兰州城笼罩在一片朦胧烟雾之中。
楚常欢带着人马奔波了三个时辰,几乎将全城的药铺都走了一遭,刚过酉时,天色愈发昏暗,他疲倦地坐进马车,吃了半块酱牛肉果腹,正欲合眼小憩片刻,冷不丁听见身后传来一道厉喝声,仔细辩听了一番方知是州府衙署的差役。
姜芜被这动静唬了一跳,透过车窗往外瞧了瞧,不等她开口,那群差役便追了上来,将马车团团围住。
姜芜蹙眉,掀开帘幔对前方的差役道:“不知几位差爷因何拦路?”
为首那人识得她是两王妃身边的人,遂抱拳道:“两刻前衙署逃走了一名朝廷钦犯,我等奉知州大人之令搜查全城,若有冲撞之处,还请姑娘见谅。”
姜芜道:“马车内载的是王妃,没有差爷要找的逃犯。”
衙役们不便搜寻王妃的马车,便将目光凝在后方那几辆马车上,姜芜不悦,拧眉道:“这些可是王妃拿体几钱购置的草药,全数运往前线军营,你们连梁王妃也敢怀疑?”
为首的差役立刻拱手道:“姑娘误会了,在下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对王妃不敬,只是……”
见他犹豫,楚常欢挑开另一侧的帘幔,比划了两句手语,姜芜将他所言转述给衙署的差役:“王妃问你,是何人逃脱了?”
那差役犹豫了片刻,应道:“兹事体大,卑职不便透露,还请王妃见谅。”说罢,向楚常欢拱了拱手,旋即调转马头扬长而去。
既是州府衙门的事,楚常欢也没再过问,回府后将采购得来的几百斤草药誊装入袋,并令梁安连夜送往了军营。
忙活了一整日,楚常欢早已精疲力竭,他拖着倦乏的身子陪孩子玩了盏茶功夫,待孩子入睡后适才回房梳洗。
他手上的伤还未痊愈,仍不能沾水,姜芜伺候他洗完澡,又备了几味清淡小食送入房中,道:“王妃傍晚没有吃饭,这会儿定然饿了,奴婢为您备了几道甜点,您吃完再歇息罢。”
楚常欢微笑着点了点头:“好。”
姜芜退至耳房,屋内顿时变得沉寂,他吃了几块糕饼果腹,渐渐觉得困乏,一面咀嚼,一面昏昏打盹儿。
“来人啊!快来人……”
遽然,一个女人的惊呼声划破了夜空,令楚常欢清醒过来。
这是……乳娘的声音?!
楚常欢心下骇然,穿着单薄的寢衣冲出房门,直奔乳娘的寝室,府里的护卫也蜂拥而至,只见乳娘捂着鲜血喷涌的脖子在地上艰难爬行,气若游丝地道:“世子……世子殿下……”
“叫大夫!快去叫大夫!”楚常欢将乳娘搂在怀里,拿手去摁她颈侧那条足有一指见长的豁口,温热的鲜血自他指缝里喷涌溢出,水柱也似。
乳娘虚弱地抬手,指向东面那堵围墙:“世子……被人……劫走了,奴婢罪……”
楚常欢蓦然怔住,心口犹如被一柄巨锤狠凿了几下,震得他耳晕目眩。
梁安带着大批人马运送药材未归,如今府上守卫亏空,竟教贼人趁虚而入,劫走了晚晚!
楚常欢心急如焚,却也很快冷静下来,他猜测此事十有八.九与天都王脱不了干系,河西之战夏军颓势渐显,野利良祺阴险狡诈,走投无路之际竟打起了一个孩子的主意。
同样的招数,他已经用过两次了。
既是做筹码,晚晚暂时便不会有危险,楚常欢遂将乳娘交由侍婢照看,而后唤来一众侍卫追了出去。
临行前,他特意折回屋内取了一柄长弓,以备不时之需。
寂夜冷肃,即便是初夏时节仍有些清寒,马蹄踩着蒙蒙细雨疾驰在行人稀疏的街道上,溅起一片片脏污的水渍。
楚常欢等人刚行出不远,就与州府的衙役碰了面,他此番走得匆忙,竟忘了佩戴面帘,好在衙役们并不认识他,观他身后那群侍卫的装束便知是驻军府的人,于是拱手道:“列位可是在搜寻杜怀仁那奸贼的下落?”
“杜怀仁?”楚常欢蹙眉,思忖瞬息,恍然道,“莫非你们白日里追捕的逃犯便是他?”
衙役应道:“正是。没想到这个奸贼还有党羽蛰伏在兰州城!”
“差爷可知其行踪?”
“方才我手下兄弟瞧见几名黑衣人正往北逃去,估摸着就是他们了。”
杜怀仁和梁誉素有恩怨,倘若晚晚落入他手里……
楚常欢面色煞白,四肢冰凉,他不敢细想下去,当即勒紧缰绳,挥鞭驭马向北城门奔去。
那群人既然劫走了梁王世子,又遭州府衙役追捕,势必不敢在城内久留,而驻军府位于兰州城西北方位,唯有从北门离开更为快捷。
楚常欢赶到北城门,竟见守城的兵吏俱已负伤,他立刻驱策烈马疾驰出城,直到追出十里之外,方发现杜怀仁等人的踪迹。
雨夜漆黑,他并不能及时看清黑衣人的身影,可空旷的原野上却有孩子的哭声漾开,楚常欢心口一紧,厉声喝道:“站住!”
那群人听见追兵的动静,当即加快了行进的速度,楚常欢毫不犹豫地挽弓拉弦,朝着模糊晃动的黑影射出一支冷箭。
大抵是射中了马臀,前方骤然传出了马儿的嘶鸣声。
得见烈马受惊,随行的侍卫们立刻加快马速,不多时便将劫持世子的贼人包抄围住。
待靠得近了,楚常欢才看清眼前的景象,晚晚被一个身材微微发福的男人抱在怀里啼哭不止,那人蒙着面,只露出了一双阴翳的眸子。
不等楚常欢出声,对方便开了口,尖细的嗓音随冷风灌入耳内:“楚常欢,果然是你!你没死!”
“我没死,倒是令你失望了。”楚常欢冷冷地道,“杜怀仁,把世子还给我。”
杜怀仁道:“这个孩子长得可真像你,莫非是你生的?”见楚常欢不语,他又哂笑了一声,“你这个不男不女的怪物,竟引得梁誉和顾明鹤为你出生入死,若赵弘知道你还活着,绝不会轻易放过你!”
“此事不劳你费心了,还是尽快把孩子还给我罢。”楚常欢的面容甚是平静,可握住缰绳的手却在剧烈颤抖,掌心渗出的冷汗几乎将绳索洇透了。
杜怀仁冷笑:“痴人说梦!”
孩子的哭声透过蒙蒙细雨传入耳内,几欲将楚常欢的理智击垮,他强忍酸涩,镇定地道:“莫非你想拿我的孩子向野利良祺投诚?”
杜怀仁眯了眯眼,没有回应。
楚常欢续道,“杜大人在牢里关了这么些日子,恐怕不清楚河西当下的局势,你即便去了天都王麾下,也难得安宁。”
杜怀仁抹掉脸上的雨渍,狞笑了一声:“我才不管什么局势不局势!当年我拼死救了赵宏一命,如今他却想置我于死地!哈哈哈,最是无情帝王家……”
楚常欢道:“你作恶多端,丧尽天良,纵然有十条命也难以肃清罪孽。”
杜怀仁淬道:“呸!我有罪与否,轮不到你这个废物来评判!你若识相,就速速放我离去,否则——我现在就要了这孽种的性命!”
话甫落,他竟从靴筒里拔出一把匕首,刃尖直指晚晚的太阳穴。
“不要!”见稚子性命堪忧,楚常欢声嘶力竭地道,“杜怀仁,你敢伤我儿一根毫毛,我定将你碎尸万段!”
杜怀仁冷笑道:“王妃,眼下可不是威胁我的时候,您还是下令放我离去罢,倘若我不小心伤了世子殿下,那可就罪过了。”
孩子的哭声愈来愈烈,宛如针尖扎在楚常欢的心口,令他进退维谷。
就在此时,州府的人闻讯赶来,通判刘守桁道:“此人为排除异己无恶不作,掌权多年滥杀了数条性命,断不能放他离开!”
楚常欢焦急不已:“可世子还在他手里!”
刘守桁并不清楚他就是梁王殿下捧在手里的王妃,淡声道:“王爷心系天下,定知取舍。”
楚常欢被这句话刺激得两眼一黑,杜怀仁伺机嘲讽道:“堂堂梁王妃,竟然连一州通判都奈何不了。”
刘守桁道:“这里哪有什么梁王妃?杜怀仁,你还不束手就擒!”
杜怀仁道:“刘大人,你当真不顾世子殿下的死活吗?”
刘守桁冷漠地下令:“给我拿下这个乱臣贼子!”
州府的差役闻声一拥而上,楚常欢心乱如麻,立刻拦在众人马前:“我就是梁王妃,今日谁敢越我一步,立斩不饶!”
众人下意识顿步,纷纷望向通判大人。
刘守桁扫了他一眼,哂道:“一个男子,也敢冒充王妃。”
楚常欢怒道:“刘守桁,你放肆!”
“放肆的人是你!”刘守桁道,“杜怀仁乃陛下关押在州府衙门的要犯,你胆敢为了一个孩子放走他,便是蔑视天威、欺君罔上!”
杜怀仁恶狠狠地盯着他们,忽然握紧了刀柄,欲将匕首刺进晚晚的脑袋。
楚常欢见状,当即厉声制止,眼角不自禁地滚落了几滴泪:“不要伤害我的孩子,杜怀仁,我放你走!”
杜怀仁笑道:“可人家不相信你是梁王妃。”
楚常欢道:“是与不是,用不着他来评判。”
刘守桁还想再说什么,楚常欢已先他一步开口道:“今夜之事,倘若陛下问责,皆由我楚常欢一人承担——放他走!”
驻军府的人自是听命于他,闻及此言,纷纷退至一旁,让出一条路来。
杜怀仁一手箍着孩子,一手紧握匕首,双腿轻夹马腹,一步步退至豁口处。
“王妃,咱们后会有期。”说罢,一扬马鞭疾驰而去。
刘守桁神色复杂地瞥了楚常欢一眼,转而又看向杜怀仁离去的身影,鹰隼般的眼睛里迸出几许凶光。
倏然,一支冷箭划破夜空,“嗖”地一声飞射出去。
瞬息间,策马而去的杜怀仁砰然倒地,怀中的孩子亦滚落下来了。
那一箭直中杜怀仁的要害,直到死,他都未能合上双眼。
刘守桁愣在当下,他蓦地侧首,竟见楚常欢仍保持着拉弓的姿态,本该盈满眼泪的眸子,此刻却决绝如斯。
一旁的侍卫早在杜怀仁落马的瞬间将世子抱了回来,并裹上了干净的包被。
刘守桁愕然道:“你……”
楚常欢又从箭囊里拔出一支羽箭,毫无征兆地对准了他:“通判大人方才的激将法的确有用,差一点就让我放走了这位朝廷钦犯。”
第90章
箭在弦上, 寒芒微露,仿佛随时能夺人性命。
刘守桁没料到眼前这位长相柔弱的男子竟有如此精妙的箭法,能在细雨濛濛的夜色里将杜怀仁一举射杀。他面色微变, 故作镇定道:“王妃这是何意?”
“王妃?”楚常欢哂笑了一声, “我是男子,岂敢蒙大人称一声‘王妃’。”
刘守桁眯了眯眼,说道:“本官乃圣上朱笔钦赐之兰州通判,你今日无故杀我,圣上焉能放过你!”
楚常欢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刘大人就不必拿圣上压我了,若圣上知道你就是放走杜怀仁、并在去年平夏城一战中里通外国、出卖嘉义侯顾明鹤的罪魁祸首,定会诛你刘氏九族。”
刘守桁愕然,厉声道:“你胡说什么!”话毕, 左手悄然摸向身后,取出一枚淬毒的暗器捏在手里。
然而不等他有所动作, 驻军府的侍卫已然逼近,两口长刀凌驾于他的脖颈上, 令他动弹不得。
刘守桁狠声道:“你一无实权、二没官府文书,怎敢缉拿朝廷命官!”
楚常欢漠然道:“叛国之贼,人人得而诛之。”
不等刘守桁辩驳,他便下令着人将其押解回衙署, 交由康知州处理。
雨势未歇, 孩子的哭声已近嘶哑, 楚常欢立刻从侍卫手里抱过晚晚,将他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遭, 确认孩子安然无恙后,紧绷的心弦适才松懈下来。
晚晚与他血脉相连,是他铤而走险生下来的亲骨肉, 若非方才急中生智,察觉到刘守桁和杜怀仁在用计激自己,楚常欢也不敢拿孩子的性命做赌注,于是将计就计,放杜怀仁离去。
至于刘守桁与杜怀仁之间有什么利益牵绊,又是因何通敌,楚常欢暂时想不通,也懒得去想了。他今日奔波市集采购药材,早已倦怠乏身,眼下又与杜、刘两贼斡旋许久,心神俱已消耗殆尽,再无力于雨中久候,当即抱着孩子返回城中了。
乳娘被人一刀割喉,药石无医,楚常欢回到驻军府时,她的尸体早已凉透。
地砖上的血迹被侍婢清洗殆尽,可屋内仍有挥之不去的血腥气,令人悲伤难耐。
楚常欢心口胀痛,在乳娘的房内站立半晌后对姜芜道:“把我剩余的钱财全部整理出来,替我转交给乳娘的家人。”
姜芜点头道:“是。”
这天夜里,晚晚随楚常欢歇在北苑寝室,因淋了雨受寒,孩子五更左右忽然高热不退,姜芜等一众侍婢忙进忙出,折腾了大半个时辰才给小世子退热。
楚常欢心力交瘁,至天明时方合了眼,浑浑噩噩间,竟又被梦魇缠身,他瞧见梁誉拖着残肢断臂蹒跚走来,眼角淌着殷红的血,嘴里凄声唤道:“常欢……常欢……”
他自噩梦中惊醒,下意识喊着“靖岩”,双瞳布满了恐惧。
雨后初晴的日光正懒洋洋地洒进屋来,在拔步床前投下一地浮光碎金。
楚常欢被这片碎金映得面色苍白,心有余悸地喘着粗气。
他不清楚自己为何会做如此可怕的梦,可一想到战场上刀枪无眼、凶险莫测,便有些六神无主。
缓和良久,他起床梳洗更衣,见晚晚还在熟睡,便吩咐姜芜温了一碗羊乳送来,旋即唤醒孩子,将羊乳一勺一勺喂与他吃。
姜芜一面整理床褥一面道:“世子还未断奶,王妃是否打算再寻个乳娘?”
楚常欢道:“晚晚将满八个月,也该给他断奶了。”
姜芜道:“世子乖巧得很,又极爱吃羊乳,断与不断也没甚要紧的。”
她深知王妃还在为乳娘之死而耿耿于怀,当下也只能如此宽慰。
晚晚吃饱喝足后便爬进床内独自玩耍,楚常欢心不在焉地看了他一眼,嘴里问道:“梁安运送药草回来了吗?”
“今日丑时一刻方回府上,这会子应当在前院——王妃可要传唤?”姜芜道。
楚常欢摇头:“罢了,他若是带了什么重要消息,定会告知于我。”
姜芜沉吟须臾,担忧道:“王妃昨夜未作伪装便出城了,身份已然暴露,倘若此事传到圣上跟前,恐怕……”
楚常欢道:“圣上英明神武,想必不会为难于我。”
话甫落,梁安便叩响了房门:“王妃,属下有事求见。”
楚常欢道:“进来。”
梁安步入内殿,向他拱手揖礼:“王妃所购药材已尽数送至军营,圣上得知此事后,称赞王妃仁义。”
楚常欢并不在意小皇帝称赞与否,问道:“前线战况如何?王爷可有受伤?”
——昨晚那个噩梦教他心神不宁,梁誉拖着残肢断臂流着血泪朝他走来的画面记忆犹新,浮于脑内的恐惧尤未消散。
梁安道:“王爷安好。昨日那一役,他于两军阵前斩杀了天都王之子,令我军大胜!”
“什么……”楚常欢愣了愣,“他杀了野利玄?”
梁安道:“不错,正是小王爷野利玄。”
楚常欢心里五味杂陈,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接话。
那个为了维护他而处处与天都王作对的少年……死了?
见他不语,梁安又道,“此次兰州之战我军大捷,陛下不日将启程回京,王爷说陛下回京之前或许要来驻军府看望世子殿下,让您及早做好准备。”
楚常欢无奈一笑:“昨夜晚晚被人掳走,我大张旗鼓追了出去,还射杀了杜怀仁,并将刘通判送进了府衙,想必陛下已经知道我的身份了,王爷让我做准备,无非是等候陛下发落罢了。”
梁安皱了皱眉,满面愧疚:“属下该死,昨天不应带走那么多人。”
“此事不怨你,运送药材乃重中之重。”
“可是……”
楚常欢笑道:“世子夜里高热,我照顾了半宿,此刻甚是疲惫,你们退下罢,让我再补个觉。”
姜芜和梁安带着晚晚离开寝室,楚常欢遽然又想起了什么,问道:“梁安,嘉义侯是否安好?”
梁安默了默,应道:“嘉义侯虽有旧伤,但岑大夫医术高明,他不会有事的,王妃尽管放心。”
楚常欢令他二人退下,而后和衣躺在了床上,原本困乏的他此刻却如何也睡不着了。
这几天顾明鹤也陆续有来信,但信中皆是嘘寒问暖之言,从未提及过旧伤,连日出征,他的身子多半是吃不消的。
辗转良久,楚常欢焦躁地起床,行至月洞窗前,在书案前坐定,兀自挽袖研墨。
可踌躇半晌,他竟不知如何落笔,临了只得将滴了墨汁的宣纸揉皱拂开。
翌日晌午,楚锦然带着晚晚去后花园捕蝴蝶,楚常欢闲来无事,便与姜芜把书房内的书籍搬至院中翻晒。
正忙活时,一名小厮急匆匆跑来,揖礼道:“王妃,圣驾来驻军府了,陛下宣您前往花厅一见!”
楚常欢和姜芜俱是一怔,姜芜当即问道:“王爷回来了吗?”
小厮摇头道:“只有圣上和一众殿前司侍卫来此,对了——寇大人似乎也在随行之列。”
楚常欢放下手里的旧籍,转身朝后院走去。
姜芜紧步跟上,语调难掩焦急:“王爷也真是的,明知陛下要来府上看望世子,却在这时撇下您不管!”
楚常欢迅速更衣,一并找来面帘戴在脸上,对她道:“前线虽已告捷,但战火始终未消,王爷身为主帅,焉能随意离营?”
姜芜蹙眉:“但陛下那里……”
“倘若我真有什么三长两短,王爷断不会坐视不理。”楚常欢淡淡一笑,“去把世子抱来,让他随我一道面圣。”
未几,主仆二人行至前院花厅,姜芜被御前侍卫拦在石阶前,楚常欢遂从她怀里接过孩子,径自迈向厅中。
赵宏端坐上首,正悠悠吃着热茶,一袭赭色襕衫尽显少年锐气。寇樾则从旁随侍,形容难得正经。
楚常欢抱着晚晚近前,对上首那人见礼。
“爹爹~”这时,晚晚忽然扯了扯缀有珍珠的面帘,吓得楚常欢赶忙扣住他的手,小心翼翼瞥了赵弘一眼。
赵弘对寇樾道:“寇大人,你先退下罢。”
寇樾拱手应是,视线在楚常欢身上停留了几息,旋即大步流星地走将出去,一并把房门拉拢。
偌大的花厅骤然变得鸦雀无声,晚晚还想去扯楚常欢的面帘,却被无情制止了,不禁委屈地哭出声来。
楚常欢此时不敢开口,只能轻拍孩子的背,以做安抚。
未几,赵弘举步走近,伸手道:“让朕抱一抱小世子。”
楚常欢将孩子交给他,晚晚顿时止声,好奇地打量着眼前这张陌生的脸庞。
赵弘笑道:“世子模样甚俊,长大后定是个风流人儿。”
楚常欢不知这话有何深意,此时用手语回应想必小皇帝也难以看懂,索性沉默在当下。
“朕听说昨夜有贼人劫持了世子,幸而王妃箭法卓然,方将世子营救回来。”赵弘抱着孩子坐回太师椅上,又道,“兰州通判刘守桁乃野利良祺养在河西的棋子之一,如今他能伏诛,王妃功不可没。”
话说至此,小皇帝也不再兜圈子,开门见山地道:“王妃,摘下面帘罢。”笑了笑,又道,“或许——朕应该唤你一声‘楚少君’?”
楚常欢道:“罪民不敢!”说罢摘了面帘,伏跪在地。
赵弘道:“你何罪之有?”
“罪民假死脱身,冒充梁王妃苟活至今,罪不容诛。”
“朕早就知道梁王妃另有其人了,若要治罪,何须等到今天?更何况嘉义侯早已平冤昭雪,他不是叛国之贼,你也不是罪臣之妻。”
楚常欢愕然抬头,不可思议道:“陛下……”
赵弘道:“当初在太后宫中,朕从你的字迹里瞧出了端倪,可太后却镇定自若,佯装不知,朕那时便明白了,太后和梁王有事瞒着朕。
“后来朕派人查探了一番,诚如所料,是太后在那杯鸩酒里做了手脚。既然太后出手救了你,朕自然不会再为难你。”
楚常欢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赵弘看向怀里的孩子,温声道:“此子乃你和梁王所出?”
楚常欢应道:“是。”
赵弘又问:“莫非也是中蛊所致?”
楚常欢点了点头,继而又摇头。
赵弘沉默不语,眼底闪过一抹哀思——
他的父亲乃是崇宁帝中蛊后怀孕所出,只因那蛊太过霸道,致使父子二人同命相连、一损俱损,所以崇宁帝辞世后不久先皇就已病体沉疴,最终也撒手人寰,留下寡母与幼子承天下之任。
男人生子,原本就是逆天而为,楚常欢自是知晓其中的因果。
少顷,赵弘从腰间取下一枚金镶玉递给晚晚,逗他玩耍:“若论辈分,晚晚还得称朕一声叔父。”
楚常欢原想说“不敢”,可见小皇帝对晚晚并无厌恶之意,只得将到嘴的话咽回腹中,转而道:“承蒙陛下垂爱,小儿不胜感激。”
赵弘道:“你且起来罢。”
楚常欢这才起身,在小皇帝的示意下落了座。
“兰州通判刘守桁里通外敌,致使去岁平夏城一战邺军惨败,今又试图放走奸佞,朕已传旨,将刘守桁枭首示众,头颅悬于昌化门外,以儆效尤。”赵弘正色道,“此番若非王妃机敏,恐怕这条通敌的漏网之鱼又要在河西兴风作浪了。”
楚常欢道:“陛下盛赞,令臣无地自容,臣也是救子心切,才能侥幸识破刘大人的真面目。”
赵弘道:“你购置草药救治伤兵,亦是大功一件,待回京后,朕自会赏赐于你。”
楚常欢道:“臣不要赏赐。”
赵弘挑眉:“那你要什么?”
楚常欢起身,向他拱手:“臣曾嫁与嘉义侯为妻,如今又担了个梁王妃的名分,且这名分还是圣上赐婚所得。所以……臣今日斗胆,恳请陛下许臣自由。”
赵弘眯了眯眼:“你想和离?”
楚常欢道:“臣与王爷并没有缔结婚书,谈不上和离,只盼来日,臣不会因圣上之故而一直困囿于梁王左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