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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80

作者:森木666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71章


    楚常欢怔在原地, 骤然变得齿落舌钝,直到天都王的侍卫走近,将他押在桌案上、强行掰开五指时, 才蓦地反应过来。


    他用力挣扎着, 看向天都王道:“你宁断我指,也不肯取我性命,野利良祺,你卑鄙至极!”


    野利良祺道:“本王的名声素来不好,梁王妃莫不是现在才知道?”


    楚常欢仍在反抗,修长白皙的手指痉挛地蜷缩着,但很快又被铺开,手背上的骨线亦狰狞地虬凸起来。


    “甭说是砍我的手指, 即便你把我剁碎了扔回邺军营帐外,梁誉也未必肯多看一眼!”楚常欢目眦尽裂地道, “野利良祺,你若还有半点王者风范, 就一刀杀了我,何必行此玷辱之事!”


    野利良祺道:“本王不过取你几根手指罢了,留下性命,你们夫妻还能团聚。”


    楚常欢红着眼道:“我与梁誉从来都不是夫妻, 我不想与他团聚!”


    野利良祺斜倚在椅柱上, 饶有兴味地注视着面色苍白的美人, 忽而一笑,指尖敲击着椅柱, 云淡风轻地下令道:“动手。”


    一名侍卫拔出腰间的弯刀,用刀柄击在胡乱挣扎的腕骨上,只听“咔嚓”一声, 楚常欢手腕脱臼,顿时失力,五指瘫软下来。


    剧痛令他眼前一黑,整个人跪倒在地,痛苦地趴在桌沿,双肩颤抖不已。


    那名持刀侍卫再度扒开他的手指,淬寒弯刀映出肃杀之气。


    楚常欢的目光落在那几根苍白无力的指头上,眼角逐渐变得湿润。


    侍卫高举着弯刀,还未来得及挥臂,紧闭的房门忽然就被人撞开了,野利玄急奔而来,厉声道:“父王,住手!”


    野利良祺眯了眯眼:“你来干什么?”


    少年一脚踹开侍卫,看向自己的父亲道:“父王,士可杀不可辱,你怎能断人手指呢!”


    野利良祺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儿子竟在帮敌国的人质说话,顿时不悦:“混账东西,让开!”


    “父王,你不能这么做!”


    “好,那为父就如你所愿,今日不断他的手指,取他性命便是。”


    野利玄蓦地一愣,正欲开口,楚常欢已站起身来,冷声道:“不用你们动手。”


    话甫落,野利玄迅速回头,竟见楚常欢毅然决然冲向一旁的石壁,猛地撞了上去。


    “砰”的一声闷响,夯土的石壁上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嫣红血迹,宛如盛放的芍药,艳烈至极。


    “清泽!”野利玄踉跄着扑过去,一把接住那具缓缓滑落的身体。


    本该旖丽秀美的面容,此刻淌满了血,额间那块伤口尤其狰狞!


    显然野利良祺也没料到楚常欢竟这般果决不怕死,不由僵了一瞬。


    小王爷捧着那张染血的脸连声呼唤,然而楚常欢早已昏死过去,无法回应。


    野利玄一面用袖角为他擦拭血渍,一面对屋内的侍卫道:“还不去请大夫?!”


    侍卫们面面相觑,下意识看向他们的主子。


    野利良祺面色沉凝,旋即点了点头。


    野利玄抱着楚常欢回到他的卧房,很快就有侍女盛来热水,替他洗净面颊的血迹。


    楚常欢左侧眉骨上方有幼童拳头那般大的一道伤口,皮肉被夯土墙壁撞得零碎不堪,狰狞外翻,依稀还有几粒土屑嵌在其中。


    侍女擦完血迹便不敢妄自触碰伤口了,待侍卫请来军医,方着手清理伤肉里的残渣和土屑。


    “他怎么样了?”野利玄拧眉问道,“有没有伤到要害?能醒过来吗?”


    军医包扎完毕,应道:“回小王爷,梁王妃并未伤及要害,暂无性命之忧,只是失血过多,需仔细调养。”


    野利玄小声道:“那就好。”


    未几,野利良祺派人来此,对他道:“小王爷,王爷召您前去书房。”


    少年行至书房,向书案后的男人揖礼:“父王。”


    野利良祺悠悠抬眼,沉声问道:“方才为何要替他求情?”


    野利玄道:“父王乃大夏第一勇士,用这种卑劣手段对付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实在有悖您的勇士称号。”


    “卑劣手段?”野利良祺冷哼道,“你表哥初登王位,朝中旧势对他颇有诟病,唯一能依靠的人便是我,若我不为他打出天下,新王如何立足?我们野利家又该如何应对群狼环伺的局面?”


    野利玄抱怨道:“表哥懦弱,本就不适合坐上那个位置,是您强行扶持了他,如今遭人非议,实乃情理之事。”


    野利良祺盛怒,一巴掌掴在儿子的脸上:“混账,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这一巴掌用了些力,打得野利玄连连后退,耳畔嗡嗡作响。


    他舔了舔嘴角,尝出一股子血腥味,不由振愕:“儿子哪句话说得不对?姑母争了一辈子,斗了一辈子,临死又得到了什么?表哥生来就不是做皇帝的料,您与姑母何必逆天而为?”


    野利良褀鲜少绽露情绪,可今日却极难克制,神色肉眼可见地变得凌厉:“为了那个梁王妃,你竟这般顶撞父亲,连姑母和王上都不放在眼里了!”


    少年道:“此事父王本就不占理,纵使对待俘虏也不该肆意凌辱,父王却断其指来威胁梁誉退兵,如果一根手指真能换一座城,那邺、夏两国这百年来的战争岂非是场笑话?”


    野利良祺罕见地语塞,沉声道:“用不着你来教我。”


    野利玄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听父亲又道,“从此刻起,离梁王妃远些。”


    “为何?”野利玄颇为不解。


    野利良祺道:“我看你的魂儿快被他勾走了,再不阻止,焉能活命?”


    野利玄豁然梗住,涨红了脸道:“父王胡说,我对他绝无非分之想!”


    野利良祺冷哼道:“是么?”


    小王爷义正辞严地挺了挺胸:“儿子不敢欺瞒!”


    野利良祺不再与他废话,着人把他轰了出去。


    *


    楚常欢自一阵剧痛中醒来,他睁眼瞧着屋顶,初醒时的朦胧令他久难缓和,视野甚是模糊。


    额头上的伤口早已敷药包扎,虽止了血,却压不住疼。


    他缓缓坐起身,又有一味痛楚自腕间传来,楚常欢愣怔片刻,方反应过来自己的手腕被天都王的侍卫用刀柄击脱臼了。


    他尝试自行复位,竟疼得冷汗如瀑,两次之后便不得不放弃。


    正这时,有人推开房门走将进来,他抬眼瞧去,目光依旧朦胧,看不清来人的面貌。


    楚常欢眨了眨眼,却始终窥不真切,直到来人出声,方知是谁:“你醒了!伤口疼不疼?可有什么不适之处?”


    楚常欢直勾勾地望着对方,哪怕近在咫尺,也只能依稀辨出一张略显稚气的轮廓。


    顷刻间,他似是慌了神,用尚未受伤的右手去触摸野利玄的脸:“小王爷,我……我看不清你的脸了。”


    野利玄闻言一惊,忙凑近了问道:“这样呢?”


    楚常欢连连摇头,眼眶里不自禁地蓄满了泪:“看不清……还是看不清……”


    少年亦有些慌乱,立刻着人请来军医,军医瞧过之后道:“梁王妃脑袋受到撞击,致瘀血堵塞,视而受阻,调养几日,兴许就能恢复如初。”


    “兴许?”野利玄对这个说法颇为不满,“到底能不能恢复!”


    军医道:“医者不敢妄夸海口,属下也无法保证……”


    野利玄把人喝退,适才发现楚常欢的左腕有异,便问道:“清泽,你的手怎么了?”


    楚常欢静坐在床头,睫羽轻颤,抖落了一滴泪。


    野利玄拧紧眉梢,沉默地盯着他。


    “应是脱臼了。”楚常欢讷讷开口,目光胡乱游移,试图瞧清什么,却始终模糊。


    野利玄托着他的手,道了声“忍一忍”,旋即捏住那截瘦薄的腕骨,微一用力,便令它复位了。


    此时此刻,身上任何一个部位的疼痛都不及双目无法视物来得振击人心。


    楚常欢本就不太聪明,目下又被同心草折磨得理智全无,面对野利良祺那样阴狠诡谲的人物,几乎毫无应对的能力,所以他才会在小王爷闯进来时铤而走险,佯装自戕。


    ——只有这样,才能博得这个少年的同情,从而寻得机会逃出生天。


    竟不想,代价会是他的眼睛。


    “好了,没事了。”野利玄揉了揉他的手腕,宽慰道,“你安心休养,父王不会再断你的手指了。”


    楚常欢抬手触摸自己的双眼,本该炽亮如星的眸子,现下盈满了惊惧与惶惑,热泪止不住地往下淌。


    野利玄心内五味杂陈,几息后拉住他的手,试着将他揽入怀中,见他没有挣扎,不由收紧双臂,语调莫名别扭:“只要……只要你别再惹小爷生气,小爷定会护你周全,即便是父王也伤不了你分毫。”


    楚常欢一心扑在自己的眼睛上,全然没把他的话听进耳朵里,待意识到两人这般亲密相拥时,方醒过神,蓦地从少年怀里脱身。


    野利玄心情大好,便没与他计较:“清泽,可有什么想吃的,我命人备来。”


    楚常欢摇了摇头。


    野利玄道:“那你仔细养着身子,或许睡一觉就好了。”


    傍晚,用过晚膳,楚常欢在窗前站立了片刻,入目所及,无一不是朦胧的土墙影迹,就连院里当值的护卫也无法看个明白真切。


    他恹恹地合上窗叶,不慎牵动额头上的伤,忽觉晕眩阵痛来袭,便坐在一旁的胡榻上小憩。


    欲念久不得纾,令楚常欢麻木又痛苦,小腹内仿佛积攒了何种东西,针扎似的胀疼。


    他疏懒地倚着引枕,揉了揉小腹。


    可那种疼痛非但没有缓解,反而催引着朝下涌去。


    迷糊间,楚常欢不禁想起了梁誉带给他的爽利,转而又念及着顾明鹤的温柔。


    他二人在房事上各有千秋,梁誉只管闷声大动,竭力伺候,而顾明鹤却总爱说些令人耳热的话,还会用上一些个稀巧的器物,教他梦生梦死。


    无论与谁享衾裯之爱,楚常欢都异常舒坦。


    但现在,他已经忍了好些日子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委屈盈满胸腔,楚常欢眨了眨眼,泪水悄然滑落。


    自从离开临潢府后,他已许久不曾流泪,以为心死了,便不会再难受。


    却不想,竟被一味巫药折磨至此。


    楚常欢泪眼婆娑地按着肚子,忽然,一道模糊的身影闯入眼底。


    那人站在七尺开外,一动不动,楚常欢的理智所剩无几,仔细分辨了片刻,开口道:“靖岩……”


    来人迈步行近,楚常欢迫不及待地起身,扑进他的怀里,软声道:“你可算来了。”


    然而眼前之人无比木讷,并未回应。


    大抵是察觉到自己认错了人,楚常欢赶忙抬头,捧着那张刚毅却又模糊的脸,语调比方才更柔了些:“明鹤,我知道是你,你疼疼我……你疼疼我好不好?”


    第72章


    当年离开黄金笼后, 顾明鹤便带着楚常欢前往兰州驻军了。


    初来兰州那晚,许知州和杜判官宴饮了嘉义侯夫妻,楚常欢贪嘴, 在席上多吃了两杯酒, 回到驻军府时已有些熏熏然了。


    他趴在月洞窗旁的案台上拨弄灯芯,醉意朦胧时,忽见梁誉朝这边走来,他愣怔了片刻,旋即起身,跌跌撞撞地扑进对方怀里,紧紧搂住,呢喃道:“靖岩, 你终于来了。”


    来人不语,楚常欢便连声埋怨道, “为何你如此狠心,不仅骗我饮下那杯酒, 还把我塞入喜轿、嫁进了嘉义侯府?你对我当真半点情意也无吗?”


    对方身形微僵,呼吸渐渐变得粗沉。


    他一面流泪,一面说:“我恨你,我好恨你啊……”


    然而即便有恨, 楚常欢还是情难自抑地抬起头, 亲吻着对方的唇。


    被顾明鹤调-教了数日, 他早已习惯并享受接吻,此刻正极富技巧地舔舐那双薄唇, 并试探着伸出舌尖,去撬眼前之人的齿关。


    直到对方被用力捏住下颌,中止了这个吻时, 楚常欢才茫然地睁开眼。


    一张温润清秀的脸赫然入目。


    顾明鹤眼角噙笑,柔声道:“欢欢,是我啊——你的夫君,顾明鹤。”


    楚常欢如梦初醒,后背猛然作寒。


    因着那次醉酒认错了人,令顾明鹤颇为不悦,以至于楚常欢在床上吃了很多苦,后来他再也没有喊过梁誉的名字了。


    如今被同心草迷惑,恍惚间仿佛又让楚常欢回到了从前,两人仍是夫妻的时候——


    既是夫妻,他唤出别的男人的名字,便是对夫君的不忠。


    他若不忠,明鹤定然要生气。


    所以,在意识到自己喊错了人时,楚常欢赶忙找补,捧着来人的脸,又叫了一声“明鹤”。


    并让他疼疼自己。


    欲念似潮,积久不纾,生不如死。


    楚常欢亲昵地贴着男人的脖子,去解他的束腰,软着声儿撒娇:“夫君……”


    恍惚间,他摸到一条丝绦系带与一串玛瑙环佩。


    这样的装扮,他只在一人身上瞧见过!


    楚常欢骤然僵住,心口没由来地发紧。


    他尝试去看清对方的五官,奈何视线太过模糊,所见皆为残影。


    “你……你是天都王?”楚常欢惊骇地后退,腿腹不慎撞在胡榻的边缘,令他猛然向后倒去,跌回榻上。


    野利良祺神情淡然,由始至终都没有碰过他分毫,饶是他软绵绵地投怀送抱,亦未动容。


    他进入屋内时,楚常欢正倚在软枕上按压小腹,衣衫颇有些凌乱。


    那双眼睛尤其漂亮,似狐狸般含着情,勾魂摄魄。


    如此姿容,的确称得上“绝色”。


    但野利良祺没有那种癖好,对男人的兴致不大。


    直到楚常欢喊出“明鹤”这个称呼时,天都王的脸上方浮出几分讶异。


    他朝楚常欢走去,倾身问道:“你方才喊我什么?”


    近在咫尺的灼热呼吸宛如一瓢滚油浇在楚常欢的面上,使得药瘾点燃的火迅速蔓延开来。


    他早已忘了自己喊过梁誉和顾明鹤二人的名字,只盼着夫君能疼爱自己。


    眼前的美人早被欲念折磨得半生半死,就着这股子炽烈的气息扯开了衣襟。


    雪肤入目,更显妖冶。


    在他贴来时,野利良祺忽然用力掐住他的脖子,将他掼回胡榻:“别发骚。告诉我,顾明鹤是不是还活着!”


    后背猝然吃痛,令楚常欢立时清醒了几分,脖颈被一只粗粝的手紧紧掐住,呼吸极为困难。


    他眼泪汪汪地挣扎,却没有换来男人的丝毫怜惜,指头反而愈收愈紧。


    楚常欢艰涩地咳嗽了几声,一并合拢衣衫,遮住微凉的胸口:“我、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野利良祺冷笑道:“顾明鹤是你的夫君,这么说来,我该称呼你一声‘楚少君’才对。”


    楚常欢面色苍白,眼底的情绪早已将他的身份彻底暴露。


    “难怪那晚有一个与顾明鹤长得极其相似的男人拼命保护你,原来他是你的夫君啊。”野利良祺挑眉,“可你又是梁誉的王妃,并且给他生了孩子——本王记得,梁誉和顾明鹤互为世仇,他二人是如何做到共享一妻的?”


    楚常欢摇头反驳:“我不是他们的妻子……我不是……”


    野利良祺眸光翕动,指腹再度收紧:“顾明鹤早在平夏之战就已死去,为何还活着?”


    楚常欢呼吸艰难,边挣扎边拍打他的手:“我……咳咳……咳咳咳……我不知道……”


    这个男人久经沙场,手上沾满了鲜血,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拧断楚常欢的脖子。


    吸入肺腑的空气愈渐稀薄,楚常欢双眼泛白,唇色蓦然发绀。


    他蹬了蹬腿,身子无力地软了下去。


    倏然,他听见野利良祺道:“当初可是由本王亲自带人埋伏在红谷关,并一箭射穿了顾明鹤的太阳穴,他焉能活命?”


    楚常欢双目怒张,溢出几滴痛苦的眼泪。


    濒死之际,野利良祺松开了手,雪白纤细的脖颈上留有一圈深红色的指印。


    楚常欢贪婪地深吸了几口气,喉咙里仿佛被利刃剐过,剧痛不已。


    缓和良久,他漠然抬头,那双看不清事物的眸子里蓄满了泪水:“是你害的明鹤!”


    野利良祺不置可否,正欲转身,忽见楚常欢拔下头顶的发簪,决绝地朝他心口刺来。


    野利良祺哂了一声,轻而易举就扣住了他的手腕,微一翻转,便让那根玉簪从手里滑脱了,“当啷”坠地。


    “想杀我,为他报仇?”野利良褀问道。


    楚常欢咬牙道:“似你这种阴毒之人,死不足惜!”


    “楚少君,本王没记错的话,你可是被庆元小儿赐死了——”野利良祺饶有兴味一笑,“怎么就做了梁誉的王妃呢?”


    楚常欢抿唇不语。


    野利良祺又笑了一声,“原以为你是梁誉养的宠物,谁料性子竟这么烈,连死都不怕,着实出乎本王的意料。”


    楚常欢庆幸此刻看不见东西,无需面对天都王的嘴脸。


    他挣脱了手,冷哼道:“王爷既不杀我,也不肯放我,究竟意欲何为?”


    野利良褀道:“吾儿说得没错,如果用你的手指轻而易举地换来一座城,便显得夏、邺两国这百余年来的战争是场笑话。


    “本王也不为难你,三日后带你去鸠峰山,那儿离邺军军营不远,如果梁誉能从我手里把你带走,咱们从此是敌非友。


    “倘若他不能,那你就随本王回兴庆府。”


    楚常欢一怔,问道:“我为什么要随你去兴庆府?”


    野利良褀道:“要不要去兴庆府,就看梁誉怎么做了。”


    说罢,天都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楚常欢久久未回过神,他想不透野利良褀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在胡榻上静坐了片刻,身体又变得躁动起来。


    思量着天都王应该不会再折回了,于是楚常欢将房门拴紧,吹熄油灯,躺回床上,解了衣自行纾解。


    去过一回后,药瘾短暂地压下几分,楚常欢疲惫不堪地合上眼,连衣裳都没有穿妥便已熟睡。


    这天夜里,他久违地深陷梦魇了。


    “少君,侯爷回来了!”


    楚常欢正在寝室困午觉,忽闻下人来报,于是匆忙起身更衣,欣喜地走出房门。


    然而候在门外的仆从却是一身白孝,眼眶红红地望着他。


    楚常欢蹙眉:“这是何故?”


    仆从忽然跪地,掩面而泣:“少君,侯爷他……侯爷他没了!”


    没了?


    没了是什么意思?


    楚常欢只觉得心脏被人用力揪住了,泛着疼。


    他拔步奔向前院,一口漆黑的棺椁正静静地摆放在那儿,院里跪满了仆从。


    初春的正午并不温暖,日光照在身上,莫名冷寂。


    楚常欢亦步亦趋地迈向棺椁,双腿如有千斤重。


    明明只有几丈之遥,他却走了许久。


    棺椁里躺着一具被黑布覆面的尸体。


    楚常欢怔怔地望着,半晌后揭开那块黑布,竟见那尸身残缺不全,一条手臂被利刃生生削断,只剩下血淋淋的半截,能清楚地看见森森白骨。


    本该俊秀的面庞早已被重物砸烂,两侧的太阳穴各有一个血窟窿,应是箭矢穿透,遗留的痕迹。


    楚常欢不愿相信这人是他的夫君,于是撕开对方的衣襟,以做辨认。


    直到胸口处的旧疤浮于眼底时,他终是忍不住落了泪,整个人瘫软在地。


    原本寂静的庭院,因他这副失魂落魄的姿态蓦然变得沸腾,披麻戴孝的一众仆从不再压抑,纷纷恸哭起来。


    “明鹤……”


    楚常欢张了张嘴,嗓音几近沙哑。


    “明鹤……”


    他喃喃地呼唤,却无人应答。


    忽然,一道浑厚深沉的嗓音在耳畔回荡着——


    “本王亲自带人埋伏在红谷关,一箭射穿了顾明鹤的太阳穴,他怎可活命?”


    野利良褀……是野利良褀杀了明鹤!


    楚常欢愤怒不已,胡乱挥臂,试图与天都王搏命,却在不经意间抓到一只炙热宽大的手,粗糙的茧子足以将他从梦魇里唤醒。


    止一瞬,楚常欢就醒了过来。


    屋内漆黑,他双眼有疾,什么也看不见。


    但他能察觉到,床沿坐了个人。


    这种熟悉的恐惧令他后背发凉,想要失声尖叫。


    可就在他开口之前,那人及时捂住了他的嘴,低语道:“别出声,是我。”


    第73章


    几天前, 梁誉派出几名心腹探子前往天都山,潜入了野利良祺的驻军营地。


    然而野利良祺早有防范,即使那些探子身经百战, 却还是落入了对方事先设下的圈套里, 在救出王妃之前,就已伏诛。


    最后仅一人逃出生天,向梁誉复了命。


    顾明鹤实在放心不下楚常欢,是以与梁誉商议后,便决定由他潜进天都山,暗中保护楚常欢的安危。


    方才进屋时,楚常欢正深陷梦魇,顾明鹤本欲叫醒他, 忽闻他唤了自己的名字,顾明鹤一时顿住, 竟忘了出声。


    果然,欢欢心里还有他!


    直到楚常欢愕然醒来, 顾明鹤才堪堪回神,出言宽慰。


    楚常欢虽看不见,但听得真切,于是颤巍巍地摸向来人的脸, 仿佛在确认什么。


    顾明鹤俯身凑近, 任他抚摸, 听见了一声细微的抽噎后当即开口:“对不起,欢欢, 你这些天受苦了。”


    楚常欢趁势抱住他,往他怀里挤去,哽咽道:“明鹤, 我好难受,你帮帮我。”


    顾明鹤亲吻他的唇,柔声道:“好,我帮你。”


    一面说,一面探向被中,却惊讶地发现他并未穿小衣,腿上附着一片黏斑。


    在顾明鹤愣怔之际,楚常欢竟一把勾住他的脖颈,把人拉近,急切地回应这个吻。


    漆黑简陋的寝室里,逐渐腾升出些许暖意,泠然如溪涧的潺潺之音在两人的齿尖不断迸溅,莫名清冽。


    绵-密的吻如热雨骤降,在瓷白的肌肤上留下片片痕印。


    虽然知道他早已喝了麦芽水,可当顾明鹤看见那两只丰-腴变小时,还是下意识惋惜了一瞬,但仍喜欢得紧,于是俯首,仿若婴孩般吃将起来。


    楚常欢熬了许多日子,已经有些等不及了,他捧住顾明鹤的脑袋,瓮声瓮气地道:“明鹤,别亲了。”


    顾明鹤抬头,便听他又道,“扌臿-


    进来。”


    风季的夜晚最不宁静,窗外风沙呼啸呜咽,捎来几许凉意。


    古来丝绸之路,最为繁庶,而今的河西却因战火纷飞略显萧瑟,不复往日的极盛。


    顾明鹤遂了他所愿,在风沙滚滚的夜晚温柔地进至内里。


    自临潢府一别,他们的夫妻情分已然缘尽,即便顾明鹤饱尝牢狱之苦后跋山涉水地寻来,也没能唤回楚常欢的心。


    没想到时隔半载,他又履行了夫君的职责。


    楚常欢轻声呜咽,眷念地晗1着他。


    仿佛是一只极鲜的蚌,锁住了擅闯其中的恶蛟。


    顾明鹤一如从前那般,由最初的温存着意,逐渐变得凶蛮。


    “呜……”楚常欢不禁落泪,顾明鹤忙捂住他的嘴,附耳道,“欢欢,小声些,别让外面的人听见了。”


    楚常欢心惊胆战,忙止了声儿,但又倍觉畅快,便贴着他的掌心哼哼唧唧。


    想到来时听见的那几声呼喊,顾明鹤心内暖融融的,不由呷住楚常欢的耳珠,温声哄道:“许久不曾唤我夫君了,欢欢,叫一声我听听。”


    楚常欢意乱神迷,早已忘记和离之事,被他哄得如置云端,飘飘忽忽,忘情忘性。


    “夫君,我的好夫君……”楚常欢撒娇似的抱紧了他,亲吻他的掌心。


    顾明鹤呼吸一凛,不再相忍,遂将攒了半年的爱意倾数灌给了心上人。


    月上中天,冷风猎猎。


    楚常欢却觉无比燥热。


    他的眼睛看不见,便用手去摸顾明鹤的眉宇,喘吁吁地道:“明鹤,我还要。”


    顾明鹤尚未出来,却也没急着伺候,而是借由月色居高临下地打量他,问道:“欢欢,你爱我吗?”


    楚常欢难受至极,如有蚁噬,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爱,我爱你。”


    这般急切而又敷衍的回答并不能令顾明鹤满意,欲再让他从自己和梁誉之间择一人,冷不防又想到他曾说的那些话,便生生忍住了。


    一味索求,倒真与卑贱的外室无异。


    梁誉尚且懂得以退为进,自己若苦苦相逼,只会让楚常欢越发生厌。


    思及此,顾明鹤不再逼问,就着眼下的便利,重新捣将起来。


    这般做了两三次,药瘾渐得纾解,楚常欢的神智稍显清明。


    顾明鹤问他是否还需要再来一回,楚常欢摇摇头,疲惫地道:“不用了。”


    顾明鹤便替他用绢子擦理,一并将方才灌的那些引了出来。


    楚常欢精疲力尽地躺在榻上,由着他胡作非为,半晌方开口:“我爹和晚晚还好吗?”


    顾明鹤应道:“都好。”


    许是怕他担忧记挂,复又道,“近来天暖,爹的身子大有好转,渐渐断了药;晚晚又长胖了不少,姜芜每日变着法儿地为他做吃的,未曾懈怠。”


    楚常欢思念幼子,不觉眼眶发涩,须臾才道:“去岁平夏城一役,是天都王杀了你。”


    正在挖脏物的手蓦地一顿,顾明鹤抬头:“你怎么知道?”


    楚常欢道:“是天都王亲口所说。”


    顾明鹤蹙眉,指节倏然曲起,教楚常欢不自禁地哼了一声。


    男人回神,忙挪了手:“当初我率兵行入红谷关时就察觉到了不对之处,想要撤退,已为时晚矣。


    “我与一众将士被埋伏在四面八方的敌人重重包围,又有半数士卒临阵倒戈,风刀雨箭,暗无天日。


    “彼时情况危急,我身中数箭,命悬一线,是一名身量与我相仿的兄弟顶替了我留在红谷关继续作战,而后成勇就带着我冒死突围。


    “等我醒来,已身在北狄了。”


    楚常欢唏嘘不已:“当日尸身运回京城时,我亲自辨认过,那人虽面目全非,但他胸口也有一道旧疤,与你的如出一辙,所以我才误以为你战死疆场了。”


    顾明鹤道:“伤疤可以作假,只是……苦了你。”


    楚常欢眨了眨眼,转过话锋道:“我听小王爷说,他父亲天都王身负重伤,故而无法与梁誉交战,被迫退兵。如今他又知道你还活着,便以为你会和梁誉联手作战,颇为忌惮。”


    顾明鹤道:“赵室负我,焉有再为其卖命之理?河西的战事,我断不会参与其中,更何况嘉义侯叛国之事早已板上钉钉,若我这时现身喊冤,无疑是在质疑当今圣上的为君能力,到那时,恐怕真要与你天人永隔了。”


    楚常欢静默了片刻,旋即侧身向里:“明鹤,你快些离开罢,这房子附近全是天都王的人,你只身来此,并非明智之举。”


    顾明鹤道:“我潜进天都山便是为了护你周全,岂有离开之理?”


    “我暂时并无性命之忧,你无需担心。”顿了顿,楚常欢又道,“天都王说,三日后带我去鸠峰山,那儿离邺军军营很近,梁誉若能将我从他手里带走,从此便与他泾渭分明,否则——他就要带我去大夏皇都兴庆府。”


    顾明鹤紧锁眉梢道:“他带你去兴庆府做甚?”


    楚常欢道:“我也不知。你若想救我,便立刻返回兰州,把此事告知梁誉。”


    顾明鹤道:“送信一事无需我亲自奔跑,自会有人效劳。”


    言下之意,他要留下来,直到梁誉设法营救出楚常欢为止。


    楚常欢劝说未果,遂不再多言,身子酸麻倦怠,陷在软绵绵的被褥里舒适极了,不消多时便熟睡过去。


    翌日晨间,楚常欢正自熟睡,野利玄火急火燎闯了进来,趴在他床沿道:“清泽,我父王昨晚有没有为难你?他……有没有把你怎样?”


    楚常欢转过脸,循声望去,只能看见一张模糊不清的脸。


    他道:“我没事。”


    野利玄将信将疑:“当真没事?”


    楚常欢不悦地挪开视线,呛道:“小王爷很希望我有事?”


    野利玄冷哼:“真是不知好歹。”


    说罢又从襟内取出一只牛皮纸袋,打开袋口道,“这是去岁的黑果枸杞,你每日吃几粒,可护肝明目,对你的恢复或许有利。”


    楚常欢微一愣怔,没想到这个小王爷待他如此细心。


    正欲抬手接过牛皮纸袋,野利玄竟已掏出几粒黑枸杞,不由分说地送至他嘴边:“张嘴,小爷喂你。”


    楚常欢道:“不必了,我——”


    话音未落,野利玄一手扣住他的后颈,一手贴着他的唇,将黑枸杞喂进他嘴里。


    湿热的唇瓣甫一沾上掌心,立刻洇开几丝暖润的酥麻感,令少年浑身一震。


    野利玄还未来得及问出那句“甜不甜”,便觉心跳骤然加快,面颊滚烫如熟铁。


    他迅速松手,起身远离了床榻,慌乱地道:“你、你好生休养,小爷先走了!”


    楚常欢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亦看不清少年是何表情,等他开口相送时,屋内早没了人影。


    小王爷离去后,立刻有侍女进屋来伺候他梳洗更衣,并送来了早膳。


    少顷,一名身量颀长的侍卫步入寝室,趁四下无人时在楚常欢身旁坐定,焦急问道:“欢欢,你的眼睛怎么了?还有额上的伤是如何弄的?”


    来人正是易了容的顾明鹤。


    昨晚两人云雨了一番,却因昏暗无光而没有发现他的异常,若非那个小王爷来此闹了一通,顾明鹤恐怕还蒙在鼓里。


    楚常欢将原委简略告知,旋即去摸他的脸,掌心里登时浮出一张陌生的轮廓:“你易容了?”


    顾明鹤满目怜惜,握紧他的手道:“嗯,是李幼之教的我,不会轻易暴露身份。”


    楚常欢虽见识过李幼之的易容术有多精妙,但仍是放心不下:“明鹤,你走罢,两天后与王爷一起去鸠峰山救我。”


    顾明鹤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神色渐渐变得晦暗。


    方才小王爷与楚常欢的一番对话,顾明鹤在屋外听得一清二楚。


    他当然看得出来,小王爷对他的娘子心有不轨。


    昨晚因来得及时,替楚常欢解了瘾。倘若再晚几个时辰,教这小子闯了进来……


    顾明鹤呼吸一滞,怒意难消,口里却温声道:“欢欢,别赶我走好不好?我绝不给你添麻烦。”


    楚常欢无奈地摇了摇头,索性不再言语,兀自用膳。


    日光破云,寒意渐散,及至正午,空气中渐渐有了几分暮春时节的暖意。


    昨晚虽纾了药瘾,却没有仔细清洗,这会儿天气转暖,楚常欢便觉身子黏糊糊的,遂命人烧了几桶热水送入寝室。


    因他双目有疾,难以视物,顾明鹤本想帮他洗澡,但又念及自己如今的身份不得便利,只得退居门外,仔细看守。


    约莫过了半盏茶,小王爷野利玄又来到了这座小院。


    眼见他就要推门而入,顾明鹤忙拦住了他:“王妃正在沐浴,小王爷请回罢。”


    野利玄挑了挑眉,不悦地看向眼前这位比自己高出半个头的侍卫:“这里何时轮到你给小爷下命令了?”


    顾明鹤欲再阻止,野利玄已然推开房门,大步流星地迈了进去。


    第74章


    楚常欢舒舒服服地泡进热水里, 周身皮肤被浸润,变得格外瓷白莹亮。


    西北多旱,艰苦简陋, 远不及他在嘉义侯府及梁王府时过得舒坦, 沐浴没有新采的时鲜花瓣,亦无上好的凝露增香。


    但只要有一桶洁净的热水,便足矣。


    楚常欢倚在桶壁,倦怠地舒开双膝,乌发铺在水面,柔亮顺滑,宛如江南织造的丝绸。


    他瞧不清周遭的事物,自然不会知晓自己身上有多狼狈, 只依稀感觉到体内尚残存着脏物,默了默, 便曲指将其挖了出来。


    白乎乎的一块儿,浸了热水, 登时变得粘稠。


    楚常欢只顾着把那些东西弄出来,并未注意到门外的动静,直到一道模糊的身影闯入视野,方惊讶地回神。


    经过几日的相处, 已然能分辨出来人是谁, 毕竟这间屋子等闲时候不会有人贸然进出。


    楚常欢从容不迫地取出手指, 一双漂亮明丽的眸子直勾勾盯向来人:“小王爷怎么又来了?”


    野利玄呆愣愣地站在浴桶旁,目光凝在他胸前那片雪白的肌肤上。


    ——他是男人, 可身体与男人又有区别,本该平整的地方,竟似尚未长开的婷婷少女!


    两颗樱果早已熟透, 鲜红似血。


    而在熟果附近,竟还有同样鲜艳的痕印!


    少年神色一凛,下颌线倏然绷紧:“清泽,你……你身子上的痕迹是如何弄的?”


    顾明鹤在门外听得清清楚楚,一想到那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正盯着自己心上人的身子看,便怒火中烧,杀气毕现。可他这会儿不便入内,只能暗自握紧拳头,打碎了牙咽下肚。


    楚常欢怔了怔,猛地反应过来昨晚顾明鹤都做了些什么,于是捂住胸口,惊慌失措地缩进水里。


    野利玄喝道,“说话!”


    楚常欢道:“这个时节,蛇虫出没,被叮咬几口不足为奇,小王爷何必大惊小怪。”


    “蚊虫叮咬?”野利玄遽然凑近,扒开他的双臂,咬牙切齿道:“蛇虫什么身子不咬,偏爱咬你这种的?”


    楚常欢又羞又恼,正待开口,却听野利玄忽然压低了嗓音,呼吸粗沉地问他,“是父王、父王他强迫你为之,对不对?”


    楚常欢蓦地一顿,就连门外的顾明鹤也颇感讶异。


    野利玄眼眶红润,兀自道:“我晨间明明问过,父王是否为难你,可你……你骗我……”


    楚常欢总算明白过来,原来他以为自己这一身痕迹与他的父亲天都王有关。


    “你没反抗吗?”野利玄用力捏住他的手腕,问道,“你没呼救吗?”


    那双鸦羽似的睫毛剧烈震颤着,楚常欢抿了抿唇,淡漠地道:“我反抗有何用?呼救了又有何用?”微顿,又道,“小王爷,你会来救我吗?”


    野利玄一时无言,须臾应道:“我当然会救你!”


    “他是你父亲。”


    “那又如何!”


    楚常欢的一头长发在水中铺开,愈发显得他肤白如玉,楚楚可怜。


    也衬得那几片印痕靡艳非常,不消多想,就能知道他昨晚遭遇过怎样的蹂躏。


    野利玄目眦尽裂,一拳打在水面上。


    楚常欢的脸颊被溅了几朵温热的水花,连同额上的纱布也洇湿了不少。


    他下意识阖了阖眼,而后别过头,淡淡地道:“小王爷若想救我,何不送我离开?”


    “离开?去哪儿?”话甫落,野利玄后知后觉地想起,眼前这个柔柔弱弱、但性子执拗的美人,是大邺朝那位异姓王梁誉的王妃。


    他早已是别人的娘子。


    野利玄木然地松开对他的钳制,额头上的青筋肉眼可见虬突起来。


    楚常欢目不能视,不知这位金尊玉贵的小王爷此刻是何神态,他下意识将身子往浴桶底部又沉了几寸,让热水漫过双肩,遮住那些令人不堪的痕迹。


    霎时间,屋内没了动静,顾明鹤不由提着一颗心,静静聆听里面的动静。


    野利玄虽然还是个少年郎,可他到底是男人,对楚常欢有着别样的心思。


    如今楚常欢眼睛看不清,又不着寸缕地泡在水里,野利玄若想做些什么,他便毫无反抗的机会。


    自己养了十几年的娘子被梁誉抢走不说,目下又来了个番邦少年与之争夺,顾明鹤岂能不恨!


    一旁的侍卫见他面色阴翳,不禁问道:“你怎么了?”


    顾明鹤敛去情绪,淡淡一笑:“没事。”


    少顷,楚常欢道:“小王爷,你出去罢。”


    野利玄双目猩红地盯着他:“你在命令我?”


    楚常欢道:“我在求你。”


    野利玄气急败坏道:“小爷就不走,你奈我何!”


    楚常欢便不再言语,就这般安安静静地坐在浴桶里。


    大抵是担心浴水转凉,令他受寒,野利玄当即转身,从衣桁上取下一面浴巾,沉着脸递与他。


    楚常欢没有接。


    野利玄磨了磨槽牙,道:“你对我甩什么脸子?欺负你的是我父王,又不是我!”


    楚常欢仍是不语,低眉垂眼,楚楚可怜。


    见他这副姿态,野利玄的怒气逐渐消散,片刻后开口道:“我出去了。”


    走出寝室,途经看守房门的侍卫身侧时,忽然察觉到一股子肃杀之气,小王爷回头,看向方才拦他的那个人:“把王妃看好了,若再有人来此,无论是谁,立刻告知于我。”


    顾明鹤道:“是。”


    未时,楚常欢用完午膳,略有些犯困,正待小憩,忽闻门外有人通传,道是天都王召见。


    楚常欢倦意全无,当即随来人赶往天都王的处所。


    离开时,见易容成侍卫的顾明鹤满面忧色,他暗自摇头,予以示意,顾明鹤虽放心不下,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往前院行去。


    野利良祺今日穿着一袭玄色道袍,腰系金带,颇有几分汉人的风姿。


    那头微卷的长发束于脑后,别以木簪,尽显儒雅。


    他的面容不显年纪,单这么看去,也称得上是一号风流人物。


    但楚常欢的眼睛尚未恢复,不知他是何模样,及近了,便拱手道:“见过天都王。”


    野利良祺皮肤黝黑,无论何时都是一副肃然冷厉的模样。


    他一言不发地凝视着楚常欢,忽然把人拽向一旁的胡榻,不由分说地撕开他的衣襟。


    突如其来的变故教楚常欢愣了愣神,几息后方反应过来,慌乱地捂紧破碎的衣衫往后挪去:“你干什么?!”


    野利良祺冷哼道:“听玄儿说,昨晚本王强迫你行了周公之礼,本王倒想知道,他是如何判定的。”


    目光凝在那张花容失色的脸上,须臾又道,“都言自古女人多祸水,没想到你这个男人也能使尽狐媚手段,不仅迷惑了梁誉和顾明鹤,如今连我儿也为你神魂颠倒。”


    楚常欢缩在榻角,没有开口。


    野利良祺倾身,试图拉开他的手,却被他拳打脚踢制止了。


    “我从未说过是你强迫了我!不过是小王爷的片面之词,与我何干?”楚常欢道,“莫非天都王真要行此等卑劣之事?”


    “卑劣?”野利良祺冷笑,“你离间我们的父子关系,有什么资格说我卑劣?”


    楚常欢道:“我没有。”


    野利良祺问道:“你身上那些痕迹是哪来的?”


    楚常欢顿了顿,道:“蛇虫咬的。”


    野利良祺沉声道:“你可以骗骗玄儿那种未经人事的孩子,但休想糊弄本王。偌大的府邸,若无本王授意,无人敢动你分毫——说,与你苟且之人是谁?”


    脑内忽然浮现出两人昨晚的对话,野利良祺阖了阖眼,忽而道:“梁誉乃河西元帅,肩负家国大任,轻易不能离开兰州,更不会涉险赶到天都山,如此说来——是顾明鹤?”


    楚常欢神色微僵,但很快又恢复如初,镇定自若道:“恕我愚钝,不懂王爷在说什么。”


    野利良祺笑了笑,用力捏住他的下颌骨,淡淡地开口:“顾明鹤这会儿还在府上对不对?”


    楚常欢道:“明鹤早被你杀死了,如何出现在这里?”


    野利良祺哂道:“王妃不必装糊涂,你不说也无妨,我有的是法子令他现身。”


    楚常欢蓦然一惊,欲言又止。


    野利良祺皮笑肉不笑地道,“我若找几个身强体壮的男人伺候你,你会喜欢吗?”


    楚常欢脸色煞白,厉声道:“野利良祺,士可杀不可辱!”


    野利良祺冷哼,旋即扣住他的手腕,猛一用力便把他拉进怀里了。


    楚常欢大惊失色,挣扎道:“放开我!你放开我!”


    野利良祺不顾他的挣扎与呼喊,径自把人往外拽去。


    楚常欢担心顾明鹤沉不住气突然现身,于是急忙唤道:“小王爷!小王爷救我!”


    过不多时,野利玄果真被他喊来了,见父亲怀里搂着一个衣衫凛乱的美人,登时涨红了脸:“父王,你这是做甚?”


    野利良祺不愿与他解释,冷声吩咐侍卫:“把这个混账给我锁起来,别让他坏了本王的好事。”


    楚常欢泪眼婆娑地对野利玄道:“小王爷……”


    野利玄来了气性,登时将迎面走来的侍卫踹开:“放肆!”


    “放肆的人是你!”野利良祺对侍卫们道,“尔等如果不想领罚,就立刻将小王爷押回屋严加看守,若能打断他的手脚,本王将论功行赏!”


    楚常欢心下一凛,没想到野利良祺如此狠毒,竟拿亲生儿子的死活做功禄筹码。


    他看不清眼前到底是何局面,朦胧的视野里,依稀可见一道俊拔健硕的少年身姿。


    如今他自身难保,更遑论去顾虑野利玄的安危,等他回过神时,已被天都王拽出了府门。


    野利良祺从随侍手里接过一把长弓,继而提着楚常欢的腰,将他仍在了马背上。


    楚常欢腹部受创,疼得两眼一黑。


    下一瞬,野利良祺翻身上马,一手按住挣扎不休的楚常欢,一手紧握缰绳,两腿紧夹马腹,绝尘而去。


    第75章


    马儿驶离了驻军府, 一路往北疾驰。


    楚常欢趴在马鞍上,五脏六腑几欲颠碎,他忍着疼痛质问道:“野利良祺, 你要带我去何处?”


    方才野利良祺威胁他, 道是要寻几个身强体壮的男人伺候他,可目下看来,天都王并无这个打算。


    但不管出于何种目的,对楚常欢悉皆不利。


    野利良祺冷笑了一声,却没回应,而是按压着他的后背,不让他动弹分毫。


    两人一马疾行在黄沙滚滚的荒漠之上,马蹄溅起的沙尘足以掩盖他们的去向。


    楚常欢惊讶地发现, 此行竟只有他和野利良祺两人,广袤的荒漠上, 再无第二匹马的动静。


    往北行去七里,便是天都山。


    天都山, 美其名曰为“山”,实则仅有零星几棵松木攀长在阳坡的峭壁之中,荒颓的草皮与杂乱的石块儿才是此山的主心骨。


    野利良祺驭马驮着楚常欢来到山麓,渐渐的, 马儿止步, 焦躁不安地在原地打着转儿, 不肯再前进分毫。


    时逢晌午,日光温和, 可自天都山刮来的风却格外森寒。


    野利良祺下了马,一并将楚常欢也拉了下来。


    楚常欢茫然无措地环顾着四周,奈何他视线朦胧, 只能瞧见一片片荒芜的残影。


    “这是什么地方?”周围寂静得可怕,令他心里没由来地涌出一股子惧意。


    野利良祺道:“此乃天都山,王妃可有耳闻?”


    楚常欢拧眉道:“你带我来这里做甚?”


    野利良祺含笑道:“当然是引蛇出洞、将昨晚与你苟且的那个人找出。”


    楚常欢正疑惑,忽闻身后的山坡上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下一瞬,天都王的坐骑竟躁动地扬起前蹄,喷鼻嘶鸣起来。


    马儿唯有在受惊之时方有如此反应,楚常欢陡然意识到,身后可能有什么凶悍的野兽正在趋近。


    而沙漠里,多以狼、豹为最。


    思及此,楚常欢登时骇得面无血色,本能地朝野利良祺靠了过去。


    可这时,野利良祺竟翻身上马,勒紧缰绳,丢下他独自往来时路折回。


    楚常欢听见马蹄离开的声音,大惊失色:“天都王!三日之期未满,你怎可将我推入狼口?!”


    野利良祺背着一把长弓,回过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本王不会要你的命,但你能否安然无恙,就要看顾明鹤什么时候现身了。”


    楚常欢张了张嘴,欲再出言,便听见马蹄声渐行渐远,四周骤然变得空寂,徒余山坡上碎石滚落的动静。


    他什么也看不清,却能感知到危险的临近。


    出于对活命的渴求,他毫不犹豫地朝着前方奔去,坡上的狼群意识到猎物在逃离,不由加快了步伐,龇牙咧嘴,蜂拥而至。


    山麓碎石横陈,楚常欢双目有疾,本就行动艰难,这会子被群狼追赶,整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里。


    恍惚间,他又回想起当年在凉州,被野兽撕咬的痛楚——


    健壮的成狼将他扑倒在地,利爪摁住他的肩胛,犬齿穿透皮肤,只听“噗”的一声,顿时撕咬下来巴掌大一块皮肉。


    腿腹、后背、肩胛、臀部……无一幸免。


    陈年的恐惧汹涌袭来,楚常欢脚下一软,失足踩在一块碗口大的卵石上,身子蓦然摔倒,跌在凹凸不平的碎石路上。


    野兽的脚步声窸窸窣窣地逼近,楚常欢不甘就此葬身狼口,趔趄着爬了起来,继续往前跑。


    “欢欢!”


    身陷绝境时,顾明鹤打马而来,自箭囊里取出三支箭羽,挽弓拉弦,齐齐射出。


    即将扑向楚常欢的那三只野狼瞬时被利箭穿透颅脑,尚来不及呜鸣,就已气绝身亡。


    顾明鹤接连发出数箭,竟无一落空。


    他策马疾驰,朝楚常欢赶来,在拉出最后一支箭后,当即俯身,扣住楚常欢的腰,一把将他提上马背,揽着他迅速离开此地。


    身后狼群的数量似乎并未减少,而顾明鹤的行径无疑激恼了那些野狼,只听为首的狼仰头一声鸣叫,蛰伏在天都山附近的野狼闻讯纷纷涌现。


    楚常欢早被吓丢了魂,此刻饶是被顾明鹤抱在怀中,身子仍在剧烈颤抖。


    “别怕,欢欢别怕。”顾明鹤紧贴着他,温声安抚,“那些狼都死了,它们没有伤害你。”


    楚常欢目光呆滞,眼角倏地滚落一行热泪:“靖岩……靖岩……”


    顾明鹤神色微变,但语调仍显柔润:“我带你离开。”


    正这时,一群铁骑自荒漠四周围抄过来,马蹄声轰隆隆,足以令地面震颤。


    顾明鹤不由勒紧马缰,迫停坐骑。


    野利良祺挑眉:“嘉义侯,许久未见,别来无恙。”


    顾明鹤冷笑:“托天都王的福,顾某又多活了一年。”


    野利良祺道:“嘉义侯骁勇,奈何赵室负你,视你为叛国贼,何不弃暗投明,择良木而栖?”


    “良木?”顾明鹤哂道,“似李元褚那等软弱无能、需倚仗女人庇佑方能坐上王位的人也配称之为‘良木’?”


    野利良祺闻言,眼中闪过一抹厉色,嘴里却笑了笑:“王上性情温和,体恤百姓,如此明君,当受万人敬仰,自是良木。”


    顾明鹤也笑了一声:“他是你们野利家的良木,与大夏的百姓无关,天都王可千万要庇护好李元褚,否则——野利亡矣。”


    这番话彻底激怒了野利良祺:“顾明鹤,本王给过你活命的机会,是你不要。既如此,就休怪本王无情了!”


    一阵冷风拂过,令楚常欢回过神来,他扣住顾明鹤的手道:“我对野利良祺尚有利用价值,你无需管我,快离开这里!”


    顾明鹤道:“你我本是夫妻,焉有弃你不顾之理?”


    楚常欢咬牙道:“我们早已和离,夫妻情分已尽,我的死活用不着你来操心!”


    顾明鹤欲再辩驳,忽见几名持刀铁骑呼喝而来,当即转动手中的长弓,将横劈而来的利刃回挡了去。


    紧接着,又有几名铁骑自后方攻来,他压着楚常欢的身子用力前倾,避开了罡风般的刀气。


    不过眨眼双方便陷入了缠斗,他一人独挡,见招拆招,又需得时刻凝神护着怀里的人,逐渐落了下乘。


    眼见他不敌,楚常欢央求道:“明鹤,你走罢,明日去鸠峰山救我便是,莫要在此丢了性命。”


    顾明鹤手中的长弓已被弯刀劈断,他便用随身的佩剑格挡敌人的攻势,竭力护住楚常欢的空门:“野利良祺奸诈阴险,今日差点害你命丧于此,此乃言而无信。如今我又暴露了身份,他岂会守诺,把你带去鸠峰山?欢欢,这次无论如何,我都要把你平安救走。”


    楚常欢蓦地怔住。


    铁骑的进攻愈渐猛烈,顾明鹤单枪匹马,显然有些力不从心。


    楚常欢不想让他分神,便不再多言,紧挨着他,尽可能不去拖累他。


    野利良祺虽然在平夏之战与顾明鹤交过手,却没料到他竟这般勇猛,若非身旁有个累赘,恐怕这数名铁骑都不是他的对手。


    野利良褀转而将目光凝在楚常欢身上,对余下的十几位铁骑道:“梁王妃是顾明鹤的软肋,尔等速去,务必将王妃擒拿过来。”


    “是!”众人得令,驭马加入战场,与顾明鹤缠斗起来。


    这群铁骑的战力并不出众,但胜在人多,饶是顾明鹤武力超群,也无法在护住楚常欢的同时大杀四方。


    “明鹤,后方!”楚常欢发现有两道模糊的身影出现在视野里,当即出声提醒,顾明鹤遂抱着他侧身闪避,躲掉了两骑的进攻。


    野利良祺观望良久,直到顾明鹤不敌,适才挽弓拉弦,“嗖”地一声射出了箭矢。


    顾明鹤眼疾手快地挥剑砍断这支箭羽,竟不料野利良祺又发了一箭,这次居然是冲着楚常欢而来!


    顾明鹤明知他是以楚常欢为饵,诱自己上钩,却还是义无反顾地替楚常欢挡下了这一箭。


    “噗”的一声闷响,利刃穿透他的皮肉,直入肺腑。


    剧痛来袭,顾明鹤眼前一黑,整个人无力地压在了楚常欢的身上。


    “明鹤!”楚常欢承受不住他的重量,双膝一软,搂着他跪坐在地。


    顾明鹤握紧剑柄,勉力撑起了身子,安抚道:“我没……没事。”


    楚常欢看不清他的面容,于是用手去摸他的后背,登时摸到一支直入背心的羽箭,以及一手湿热粘稠的东西。


    无需多想便知那是什么。


    周遭的铁骑并未因此而止战,甚至驭马践踏而来!


    顾明鹤吐了口血,更加用力地抱紧楚常欢,把脸贴在他的肩头,低语道:“别担心,我们不会有事的,梁誉的人马上就到。”


    楚常欢脑内嗡嗡作响,知他在哄自己,却没有拆穿,反而闭上了眼,从容等待死亡的来临。


    千钧一发之际,一只信炮在几里开外的上空点燃,中止了铁骑的行进。


    野利良祺愣在当下,眼底闪过一抹讶色。


    须臾,他厉声道:“回军营!”


    说罢,自马背上纵身一跃,直奔楚常欢而来。


    他试图带走楚常欢,孰料顾明鹤还有气力反抗,猛然挥剑,将他拦下。


    那群铁骑飞速赶回军营了,只余野利良祺一人在此,与顾明鹤交战。


    方才那只信炮是迎战之意,极有可能是顾明鹤与梁誉里应外合,趁野利良祺不备,来了一场偷袭。


    若真如此,那就更不能放楚常欢离开了!


    可野利良祺如何也没料到,顾明鹤身负重伤还能与他一战,况且他自己也有旧伤在身,不宜久战。


    权衡之下,野利良祺不得不放弃楚常欢这个人质,转而翻身上马,疾驰回营地。


    “噗——”


    顾明鹤吐出一口血沫,手中佩剑当啷一声滑落在地,难再支撑,倒在了楚常欢的怀里。


    楚常欢连声唤道:“明鹤!明鹤!明鹤你怎么样了?”


    怀中人并未回应,楚常欢心下一紧,艰难地把他扶了起来,旋即朝着骏马所在逶迤行去。


    沾满血迹的手摸到了马缰,楚常欢忙架着顾明鹤的手臂,将他往马鞍上推。


    顾明鹤吊着一口气,配合他的力道上了马。


    插在后背的那支箭羽伤及了肺腑,迫使他不断地咳血,楚常欢也迅速坐上马背,令他的双手环在自己腰间:“明鹤,我眼睛看不见,你来给我指路,告诉我如何行走。”


    顾明鹤整个人贴在他的脊背上,气若游丝地道:“好。”


    楚常欢握紧马缰,轻夹马腹,喝道:“驾!驾!”


    身后之人一言不发,仿佛将所有重量都压在了他的身上。素色的衣袍渐渐被鲜血渗透,湿淋淋地浸润了他的皮肤。


    楚常欢的手似在颤抖,他哑声开口,问道:“明鹤,我该往何处走?”


    顾明鹤撑开眼皮,抬起头,环视了一眼。


    须臾,又无力地趴在他肩上,道:“一直……往前走便是。”


    楚常欢道:“我怕狼,荒漠狼群繁多,你替我防着点可好?”


    顾明鹤忍不住阖眼,虚弱地道:“别怕,我……会保护你。”


    两人一骑疾行在广袤无际的荒漠里,连头顶的日光亦在此刻暗淡下去。


    烈风扑面,刮得楚常欢的双目剧痛不已,他眨了眨眼,盈出一片湿热。


    这一路上,他不停地与顾明鹤说话,初时顾明鹤还有回应,可渐渐便止了声儿,无论楚常欢如何呼唤,都得到不应答。


    良久,一支军伍出现在前方,楚常欢不知是敌是友,不敢贸然行进,迅速勒停了马。


    正这时,久未出声的顾明鹤开了口,嗓音浑浊沙哑,喉咙里仿佛浸满了血沫:“是……梁誉……”


    话音未落,搂在楚常欢腰间的手无力滑脱。


    失去知觉的顾明鹤无法再拥抱他,身子没了着力点,“扑通”一声从马背上摔落在地。


    梁誉策马而来,还未靠近,便见楚常欢慌乱地翻身下马,跌跌撞撞扑向顾明鹤,眼角淌着泪,一迭声地唤着“明鹤”。


    第76章


    目下并无军医大夫, 顾明鹤重伤不醒,危在旦夕。


    梁誉下了马,几步走近, 瞥他一眼后在楚常欢身侧蹲下, 目光凝视着额上那圈沾满尘埃的纱布,担忧道:“常欢,你受伤了?”


    楚常欢闻声抬头,神色焦急地抓住他的双臂:“王爷,你救救他,你救救他……”


    梁誉紧锁眉梢,犹豫瞬息后折断那支染血的箭,并吩咐随行的侍卫将顾明鹤抬上马, 驮回军营。


    楚常欢立时起身,摸索着往前跟去, 梁誉察觉到他的异样,拦住他道:“你眼睛怎么了?”


    “一点小伤, 并无大碍。”楚常欢说罢,翻身上马,紧随顾明鹤而去。


    但很快便顿在当下,不由勒马, 回头对梁誉道, “王爷, 明鹤的身份如何能去军营?”


    梁誉道:“此处离天祥镇有好几个时辰的路程,若驮他过去, 必死无疑。”


    闻及此言,楚常欢不再出声,策马疾驰而去。


    此番因是突袭, 所以梁誉并未打算大举进兵,在无全胜的把握下,他只来了一招声东击西,将天都王大军的粮仓烧毁了几个。


    眼下楚常欢已平安归来,他便撤了军,随楚常欢一道赶往军营。


    顾明鹤的箭伤伤及肺腑,其间吐了不少血沫,送回军营时,脉相已十分微弱。


    楚常欢急匆匆地跑进营帐,不慎被碎石绊脚,眼见就要摔倒,梁誉眼疾手快地把他扶住,眉宇间忧色毕现:“常欢,你的眼睛究竟怎么回事?”


    楚常欢简略解释道:“撞伤额头所致。”


    梁誉追问:“无缘无故,怎就撞伤了?”


    楚常欢道:“王爷,明鹤的伤要紧,先救救他。”


    “军医正在为他处理伤口,让我瞧一瞧你的伤。”说罢就要去解纱布,却被楚常欢制止了,“我的伤已痊愈,王爷不必担心——明鹤在哪儿,我去看看他。”


    梁誉沉声道:“你的眼睛也很重要。”


    “不碍事,我已经——王爷!”话音未落,身子陡然凌空,楚常欢惊骇出声,双手本能地攀住男人的肩,低语道,“快放我下来……”


    梁誉一言不发地抱着他走向自己的营帐,将他放在榻上,旋即解掉额上的纱布,一块足有鸡蛋大小的褐色伤疤悚然入目。


    梁誉蓦地怔住,面色逐渐冷凝:“怎么弄的?”


    楚常欢眼神闪躲,道:“不……不小心碰的。”


    梁誉咬牙切齿地道:“如何不小心碰成这个样子了?”


    楚常欢欲言又止,须臾方肯开口,道出实情:“天都王欲断我指,以此来威胁王爷割让兰州,我不堪受辱,便佯装自尽,没想到颅内瘀血,以致目不能视。”


    那张冷厉清俊的面容逐渐显露出几许惊愕的情绪,梁誉盯着他的伤疤看了半晌,登时心生怜悯。


    良久,梁誉倾身,把他揽进怀里,柔声道:“常欢,对不起,我总是害得你伤痕累累。”


    楚常欢道:“此事与王爷无关。”


    梁誉道:“太后赐的愈肤膏还有少许,待回京后便用上,不会留疤的。”


    楚常欢早已没了回京的念头,如今父亲留在西北,他自然要尽孝。


    但他此刻不想谈这些,因而从对方怀里挣脱,道:“我被天都王摄去的这些天,断断续续得知了一些消息,不知对王爷是否有用。”


    梁誉道:“说来听听。”


    楚常欢道:“去年岁末大夏宫变,野利良祺为扶持新王登基,不惜得罪了诸侯世家。如今为稳固新王王位,野利良祺不顾世家反对,大举进攻兰州。倘若此番战败,非但李元褚的王位不保,恐怕连野利一族也会遭受牵连。


    “简而言之,兰州一役是野利良祺和李元褚发动的战争,而非大夏王廷的主意。”


    梁誉听完,微微拧眉,似是陷入了沉思——


    若事实果真如此,那么只需断掉野利良祺的兵马便可旗开得胜。


    然而野利良祺号称大夏第一勇士,他的生死关乎大夏的存亡,即便世家们对他多有诟病,也绝不会拿整个王朝的命运做赌注。


    李元褚的确软弱,可但这并不意味着大夏的门阀世家昏聩无能,就算自己侥幸战胜了野利良祺,那些世家也绝不会坐视不理。


    静默良久,梁誉道:“常欢,多谢你告知我这些事。”


    须臾,他唤来军医,替楚常欢看了眼睛,军医言其并无大碍,只待脑内瘀血散尽便可恢复,随后为他开了一帖活血明目的药,煎服几日,观其疗效后再做治疗。


    待军医离去,楚常欢问道:“我爹和晚晚可还安好?”


    梁誉道:“都好。自从你被掳后,我又增派了不少侍卫保护他们祖孙的安慰,一切无恙。”


    楚常欢道:“有劳王爷费心了。”


    见他对自己这般生疏,不由回想起方才他担忧顾明鹤、为顾明鹤流泪的模样,梁誉心内莫名恼怒。


    他甚至有些后悔救下顾明鹤了!


    只要顾明鹤不死,楚常欢体内的同心草便经久不散,他对顾明鹤的情意就难以抹去……


    正思忖时,楚常欢已起身,借着朦胧视线走将出去。


    梁誉紧步跟上,扶着他道:“你要去什么地方?”


    楚常欢道:“明鹤伤得那么重,我应去瞧瞧。”


    “你眼睛看不见,有什么可瞧的?”梁誉板着脸,语调亦有些不悦,“军营重地,你未戴面帘,还是勿要乱走的好。”


    楚常欢闻言,神色骤然暗淡下来。


    这副我见犹怜的模样,到底让人不忍苛责,静默几息后,梁誉遣散顾明鹤营帐外的将士,牵着楚常欢行至内里。


    野利良祺威名在外,其箭法精绝无双,若非顾明鹤闪避了寸许,否则那支箭早已击穿他的心脏,毫无生还的可能。


    亦或说——早已击穿了楚常欢的心脏。


    军医替他剪碎衣料,又用清水洗净血迹,而后将匕首淬入黄酒里,并架于焰苗上焚热,待纳凉,再割开顾明鹤的伤口,将没入皮肉深处的断箭取了出来。


    这等蚀骨锥心之痛非常人所能忍耐,即使顾明鹤尚在昏迷,也疼得闷哼了几声,额间冷汗如瀑,浑身肌肉俱在打颤。


    那支箭矢穿透他的皮肉足有五寸之深,甫一拔出,鲜血喷涌而出,煞是骇人。


    梁誉下意识捂住楚常欢的双眼,然而很快便意识到他看不见这样血淋淋的一幕,不由暗松口气。


    楚常欢虽目不能视,可他嗅到了一股浓浊的血腥气,顿觉心惊胆战:“明鹤怎样了?”


    军医替顾明鹤止住血,用细钳夹住那支淬血的残箭,仔细观摩片刻,又低头细嗅,道:“万幸箭上无毒,没有在旦夕间致命。但伤了肺叶,亦不容小觑。”


    梁誉淡漠地问:“能活吗?”


    军医道:“下官尽力为之。”


    梁誉沉吟,未再言语,侧首时无意瞥见了楚常欢眼底的水雾。


    ——他在担心顾明鹤,甚至为顾明鹤难过流泪。


    梁誉脸色铁青,眼底有压不住的妒火。


    可转念一想,今日种种,不过是同心草作祟罢了,常欢对顾明鹤早没了情意。


    少顷,梁誉面无表情地走出营帐,不多时又折回,握住楚常欢的手把他也拉了出去。


    楚常欢不情不愿地紧随其后,直到进入另一只营帐,方开口道:“王爷,明鹤他——”


    梁誉倏地捂住他的嘴,不让他说些令自己不高兴的话。


    楚常欢尝试去掰他,竟是未果,末了只得放弃。


    梁誉捧着他的脸仔细打量。


    这双眸子虽然难以视清事物,但眸光清澈无比,没有丝毫欲念掺杂其中。


    无需多想,定是顾明鹤为他解了瘾。


    自从顾明鹤寻到天祥镇后,梁誉就千方百计地防着他,从未让他近过楚常欢的身,可这一次,却是防不胜防。


    妒忌、愤恨、不甘、愧疚……所有情绪蜂拥而至,几乎盈满了梁誉的心腔。


    下一瞬,他松开捂嘴的手,低头吻在那双嫣红的唇瓣上。


    楚常欢怔愣不已,一面挣扎一面推他,却不想被男人搂得更紧,那个吻炽热凶残,近乎掠夺。


    楚常欢被他箍在怀里,毫无逃脱的可能,渐渐软了双腿,整个人无力地滑落下去。


    梁誉立时将他打横抱起,走向一侧的床榻,放下他,继续亲吻他。


    “呜……”楚常欢脑内混沌空白,竟忘了自己要说的话,连推拒亦变成了迎合,双臂紧紧缠住男人的脖颈。


    “我送你回天祥镇。”忽然,梁誉温声开口,在他唇边低语道,“岳丈很担心你,孩子也需要你。”


    楚常欢猝然清醒,视野里映出一张模糊的脸:“王爷,你会救明鹤吗?”


    梁誉舔了舔他的唇,淡然道:“我与他之间,新仇旧恨难消弭。”


    楚常欢眨了眨眼,睫羽剧烈颤动。


    不知不觉间,梁誉的吻已落在柔腻纤白的颈侧皮肤上,细密如春雨。


    楚常欢迅速回神,推开男人的脑袋,起身欲走,对方却将他摁在床头,质问道:“去哪?”


    “回天祥镇。”楚常欢淡淡地道。


    梁誉轻叹一声:“我不救他,你便生气了?”


    “我没有生气,只因欠他一条命,于心不安罢了。”楚常欢道,“今日在天都山,若非他将我从狼群里解救出来、并替我挡下野利良祺致命的一箭,恐怕我早已横尸荒野。”


    “狼群?”这个字眼犹如禁忌,令梁誉闻言色变,“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为何会深陷狼群?”


    楚常欢晨间被野利良祺带去天都山遭狼群追捕,后又驮着顾明鹤一路疾驰,身心俱疲。他闭了闭眼,蜷紧身子,淡淡地道:“事情已然过去,我不想再提了。”


    顷刻间,营帐内沉寂如斯,落针可闻。


    梁誉的双臂撑在楚常欢身侧,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


    沉吟良久,男人妥协般开口,哑声道:“放心,我不会让顾明鹤死掉的。”


    第77章


    是夜, 顾明鹤高热不止,军中无冰块降温,梁誉便派人前往兰州, 向知州大人取了一桶冰。


    四月的河西并不炎热, 夜里甚是清凉,那桶冰运回军营时,只消融了三成,但足够为顾明鹤退热了。


    军医本已熬了一盅清热泻火的白虎汤,无奈顾明鹤昏迷不醒,难以服饮,因而只能用冰退热。


    军医用棉布包裹住冰块,贴于其腋下及膻中穴, 如此反复更换几次,方渐渐止了热。


    临近寅时, 星月密布,万籁俱寂。


    梁誉正熟睡, 忽闻营帐外有脚步声靠近,他遽然睁眼,一手摸向床头的佩刀。


    须臾,来人低声开口:“王爷, 小人斗胆叨扰。”


    得知是营中将士, 梁誉遂放松警惕, 但又不想吵醒身侧的楚常欢,便蹑手蹑脚起了床, 走出营帐,问道:“何事?”


    将士拱手道:“那人反复高热,嘴里说着胡话, 岑大夫说他可能性命不保,恳请您拿个主意。”


    梁誉默了默,而后随他离去。


    行至那座营帐内,一股淡淡的血腥气扑鼻而来,昏黄灯影下,神色疲惫的军医岑大夫正在包裹冰块,往顾明鹤腋下塞去。


    梁誉走近,还未开口,便听顾明鹤神志不清地呢喃道:“欢欢……别走……”


    “我的……是我的……”


    “杀了你……”


    梁誉不禁哂笑,这人已经不省人事了,却还惦记着杀他。


    岑大夫起身向他揖礼:“王爷,那支箭伤及了他的肺腑,以致外邪入侵,风热不断,属下……尽力了。”


    梁誉盯着那张苍白无血色的脸看了片刻,淡漠地道:“岑大夫既已尽力,便是他命该如此。”


    顾明鹤的死活,于他而言并不重要。


    虽答应了楚常欢要救顾明鹤,但他药石无医,回天乏术,怨不得别人。


    梁誉转身离去,返回自己的营帐,甫一掀开幄幔,就见围屏后的床头上坐着一道清瘦身影,他疾步走近,温声道:“为何不睡了?”


    楚常欢道:“我梦见明鹤他……”


    梁誉心下一凛,尚未开口,便听他又道,“王爷,我心里不踏实,你带我去见见他可好?”


    营帐内甚是幽暗,教人瞧不清梁誉的神色。


    少顷,他取来氅衣披在楚常欢身上,道:“走罢。”


    楚常欢抓住他的手臂,摸黑来到另一座营帐,双目触光,视线隐约变得清晰了不少。


    顾明鹤因后背有伤,只能趴在榻上,半张脸侧向外,煞白无血色。


    夜里清寒,岑大夫替他盖了一张薄褥,堪堪遮住了血肉外翻的狰狞伤口。楚常欢行至榻前,似乎能看见顾明鹤的脸了,可他坐定了细瞧,仍觉眼前蒙了一层薄雾,不甚清明。


    顾明鹤此刻安静下来,没再胡言乱语,楚常欢伸手探向他的鼻尖,察觉到一丝灼热的鼻息,心下稍安,转而又摸了摸他的臂膀,竟被烫得缩回了手,顿时骇然:“怎么这么烫!”


    候在一旁的将士道:“他一直高热不退,胡言乱语,岑大夫说可能——”


    话音未落,便被一旁的梁誉用眼神斥止。


    楚常欢问道:“大夫说什么?”


    那将士颔首,不敢多言。


    楚常欢大抵明白了什么,眼神在那一瞬间变得空洞茫然。


    营帐内陡然陷入沉寂,唯余一阵急促粗旷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桶里的冰块渐渐消融,所剩无几,少顷,岑大夫的徒弟小李又取出一块儿冰,用棉布包裹着,小心翼翼地塞进顾明鹤腋下。


    正这时,顾明鹤忽然开口,虽有些含糊不清,但楚常欢还是听见了,他唤的是“娘子”。


    犹豫了片刻,楚常欢倾身凑近,道:“明鹤,天都王首番派人来袭时,是你救了我,我也欠了你一份情,你若醒来,我便将那份情还与你。”


    也不知顾明鹤是否听见了,片刻后,竟又喃喃喊出一声“欢欢”。


    梁誉面色铁青,目光凝在那个快要死去的人身上,情绪莫名纷杂。


    未几,他对楚常欢道:“夜里凉,你身子骨弱,还是回去歇息罢,这里有人看守,他不会有事的。”


    楚常欢道:“我留下来照顾他。”


    梁誉极力压下心头的不悦,沉声道:“王妃,你眼睛的看不见,留在此处也无济于事。”


    如今这里里外外皆为梁誉的心腹,他们自然知道楚常欢是什么身份,梁誉没有避讳,刻意加重了“王妃”二字的称呼。


    楚常欢仍坐在榻沿,没有理会,梁誉便握住他的手腕,强势地把他带离此处。


    一回到营帐,楚常欢就挣脱了他的钳制,淡漠道:“王爷不必如此,我虽不是你的王妃,但在旁人面前亦会做足样子,免教你难堪。”


    梁誉自诩是个体面的人,他将情绪深藏于心,也把无边的妒意埋在了黑暗里,可楚常欢仅需三言两语就能令他失去理智、撕开伪装,袒露出所有的愤怒与嫉妒。


    他的双瞳犹如淬了血,一瞬不瞬地看向楚常欢:“他给你的那些屈辱和痛苦,仅仅因为替你挡了一箭便一笔勾销了吗?”


    楚常欢道:“恩归恩,怨归怨,我待他如此,对王爷也一样。”


    梁誉冷笑了一声,没有接话。


    他心如明镜,知道楚常欢对顾明鹤定是余情未了,就算他们之间没有那十几年的情分,也会受同心草蒂命的影响,深爱至极。


    可他已经答应了楚常欢,要保顾明鹤一命,若此时反悔,势必会令楚常欢怀恨在心。


    ——即使楚常欢不爱他,也好过记恨他。


    梁誉似妥协般闭了闭眼,再睁眼时,一切又重归平静:“常欢,你已脱离野利良祺的魔爪,该回去给岳丈报个平安了。”


    “我爹不是王爷的岳丈,还请王爷慎言。”楚常欢言毕,几步回到床前,脱掉氅衣径自躺下。


    顾明鹤如今生死未卜,他也没了睡意,就这般呆愣地注视着毡顶,脑内情不自禁地浮现出天都山的情形。


    五更天的荒漠一片死寂,营帐内亦是如此。


    梁誉坐在案前,跃动的灯焰将他的眉眼映照得格外深邃,黝黑的瞳仁里尽是楚常欢的身影。


    所幸再无人来禀报,想必顾明鹤暂无大碍,直到天际露白,楚常欢的一颗心方沉了下去,合上眼帘,缓缓入睡。


    巳时,他迷朦醒来,睁眼瞧向四周,惊觉视线比昨日又清晰了不少,依稀可见门口幄幔上的图案。


    楚常欢愣怔片刻,旋即打量自己的双手,近在咫尺的掌心纹路赫然入目。


    岑大夫的药确有奇效,只服两次便恢复了六七成,若继续服用,不日就能恢复如初。


    他起身下床更衣,正梳洗时,梁誉掀开幄幔缓步入内,手里拿着一张缀有蚌珠的绡纱面帘。


    军营简陋,并无铜镜,楚常欢梳了发,插玉簪时微有些生疏,梁誉当即从他手里取过玉簪,稳稳当当地插入髻中。


    楚常欢道:“多谢王爷。”


    梁誉似乎对他的生疏习以为常了,转而为他戴上面帘,一并抚顺了散落在他肩头的乌发:“此番天都王折损严重,我不想错失良机,所以决定进攻。吃过早饭后,我会派人送你回家。”


    楚常欢怔了怔,回头看向他:“你当真要冒险一搏?”


    梁誉道:“朝廷派了监军,命我趁此机会攻打卓啰城。”


    “监军?”楚常欢蹙眉,“是谁?”


    梁誉道:“杜怀仁。”


    楚常欢冷不防想起此前在私塾给学生们授课时,曾提过韩信之死——


    食无求饱,居无求安。


    位盛危至,德高谤兴。


    顾明鹤兵败平夏城乃因有人蓄意陷害,如若梁誉现下出兵……


    一想到杜怀仁是河西军的监军,楚常欢后背陡然一凉,他对梁誉道:“王爷,你不能出兵!”


    梁誉道:“圣上旨意,我岂能不从?”


    楚常欢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野利良褀甚是奸诈,王爷若无必胜把握,断不可轻易与之交战。”


    他能轻易明白的道理,梁誉怎会不知?


    梁誉笑了笑,道:“行军打仗的事你就不必操心了,回去后记得按时服药,岑大夫医术不错,定能医好你的眼睛。”


    楚常欢神情执拗,静默不语。


    梁誉捧住他的脸,隔着面帘用指腹轻摩着,温声道,“数日不见,晚晚该想你了。”


    楚常欢淡然点头:“嗯。”


    梁誉又道:“杜怀仁既为监军,日后你尽可能别出现在他眼前,此人对你的身份颇有怀疑,能避则避。”


    楚常欢思绪纷乱,半晌后开口道:“王爷也要多加小心。”


    “好,我听你的。”梁誉低头,在他额间落了个吻,继而又道,“用不了几日杜怀仁就要来会州了,届时我会将顾明鹤送走,免教杜怀仁察觉。”


    楚常欢道:“不如让明鹤今日随我一道回天祥镇。”


    梁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说道:“他伤得重,现在不宜动身。”


    楚常欢不再言语,用过早膳便要启程了,临行前不忘去探望了顾明鹤。


    打从天都山归来,他已昏迷了整整十个时辰,昨晚整宿都在发热,直至天明方降了温。


    楚常欢步入营帐,见他趴在床头,正用狄管饮水,不由开口道:“明鹤,你何时醒来的?”


    顾明鹤吐掉狄管,虚弱地道:“刚刚转醒——你眼睛能看见了?”


    楚常欢道:“已好了六七成。”


    顾明鹤肺腑受创,一说话便止不住地作痛,他注视着楚常欢,忍痛道:“欢欢,你走近些,让我瞧瞧。”


    楚常欢行至榻前,缓缓坐定。


    顾明鹤道:“摘了面帘。”


    楚常欢便依他所言,摘掉遮面的绡纱。


    顾明鹤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眼里盈满了眷恋。


    少顷,楚常欢重新佩戴上面帘,道:“明鹤,我要回天祥镇了,父亲和孩子都等着我。你在此休养几日,待有了好转,王爷便会把你送回镇子。”


    顾明鹤垂眸,神色难掩失落:“你回去罢,不用管我。”


    楚常欢看向他后背那道狰狞的伤口,良久后低语道:“谢谢你救了我。”


    顾明鹤罕见地没有回应。


    一时间,两人竟都沉默在当下。


    未几,梁誉走将进来,对楚常欢道:“王妃,该启程了。”


    楚常欢看了看顾明鹤,后者始终垂眸,神色略显落寞。


    梁誉担心楚常欢心软,不肯离开,于是握住他的手腕,牵着他大步流星往外行去。


    正这时,一名侍卫急匆匆跑来,对梁誉拱手道:“王爷,杜大人来了!”


    楚常欢闻言一震,下意识摸向面帘。


    梁誉蹙眉,冷声道:“杜大人不是几日后才到兰州吗,为何已经来会州军营了?”


    侍卫道:“属下、属下不知。”


    想来定是京中送来的信报有误,梁誉来不及细想,对楚常欢道:“去我的营帐。”


    “来不及了!”侍卫道,“杜大人已经进了军营,若王妃此刻过去,定会撞见杜大人。”


    梁誉面色沉凝,思忖几息后竟将他推进身后的营帐,叮嘱道:“好好待着便是,余下的交由我来应付。”


    视线轻移,登时与顾明鹤四目相对。


    楚常欢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旋即转身,朝顾明鹤走去。


    第78章


    晌午, 烈日当空,骄阳灼肤,胜似酷暑伏夏。


    杜怀仁下了马, 一径往军营腹地行去, 甫然见到梁誉,眼角登时堆满了笑褶,深深一揖:“下官见过梁王殿下。京师一别,竟有一载,王爷可还安好?”


    梁誉仔细听着身后营帐内的动静,须臾方应道:“托杜大人的福,本王一切俱好。”


    杜怀仁笑呵呵地道:“圣上和太后都惦念着王爷,尤以太后为甚, 多日未见到王爷,人也消瘦了许多。”


    嘴里说着客气话, 可言下之意,却暗喻太后待他比亲儿子还要亲厚。


    因着这层关系, 梁誉没少被朝中那群酸儒弹劾,他们动不了太后,便指责梁誉有违君臣之道,以外戚专宠的身份左右朝廷兵马大权。


    可笑的是, 大邺数以百万计的兵马, 先帝交给梁家的兵权仅有二十万, 平夏城增援顾明鹤折损了万余,去岁年末与天都王交战, 又折损万余,如今河西的几万兵马皆为嘉义侯旧部,真心服他的不足五成。


    这等微末权利, 却值得被人屡屡上书,数次恳请小皇帝褫其王爵冠冕,降为三品武将。


    陈年旧事,梁誉不屑回想,他瞥了杜怀仁一眼,道:“圣上和太后的恩宠,臣感念于怀。”


    微顿须臾,又道,“本王收到来信,言杜大人三日后方抵达会州,不料大人来得这般早,军营又如此简陋,未能相迎,着实唐突。”


    杜怀仁道:“王爷真是折煞下官了,下官身负皇命,断不敢行途逗留,是以日夜兼程赶往会州,整好趁天都王兵颓之际赢得战场主权。如今大夏新王继位,内忧不止,若能一举击溃,王爷定能流芳百世、名垂千史。”


    梁誉冷笑道:“本王又不是那沽名钓誉之辈,流芳也好,遗臭也罢,本王并不在乎。”


    “王爷抛却荣辱,一心为江山社稷,真乃忠义。”杜怀仁含笑拱手称赞,欲再开口,忽闻眼前的营帐内传来一声异响,不由惊疑,“这是……”


    梁誉眸光翕动,瞬息后,面不改色地道:“此乃王妃的住所,方才他说要沐浴,大抵是不小心溅了水。”


    杜怀仁怔了怔,不由失笑:“军营重地,妇孺不得擅自闯入,即便是王爷您的妻室亦不可违令。”


    不等梁誉开口,一旁的副将便道:“王妃几日前被天都王掳走,昨天方逃离魔爪,一时间还没来得及离去。”


    杜怀仁皱眉道:“被天都王掳走?”


    那副将雄赳赳地道:“天都王欲以王妃为质,逼迫王爷退兵、割让兰州。王妃唯恐自己成为大邺江山的累赘,便以死明志,为此连双目也短暂失明了,现下尚未痊愈。军规固然重要,但王妃如此大义,足以功过相抵!”


    杜怀仁闻言,面露讶色,继而拱手向营帐道:“王妃当真是巾帼女杰,是下官陈腐,多有冒犯。”


    梁誉神色冷漠,并未接话。


    杜怀仁又道:“早先听闻王妃因不忍与王爷分离,遂在王爷前往河西驻军时便从京城跟了过来,甚至诞下了小世子,圣上此番特命下官为王爷、王妃及世子带了一份贺礼,还请王爷笑纳。”


    梁誉道:“臣——谢陛下隆恩。”


    杜怀仁道:“下官已有许久不曾见过王妃了,今日欲作叨扰,拜幸一二。”


    梁誉的目光冷冷掠来,淡声道:“妇道人家,不宜露面,且王妃素来体弱,产子后更是风吹病倒,傍晚便要回驻军府调养了,恐怕要拂了大人之美意。”


    杜怀仁微笑道:“是下官冒失了,既如此——下官便先行退下,随后再向王爷及诸位将军商议进攻卓啰城一事。”


    外面的动静,皆被营帐内的两人听进耳内了。


    顾明鹤一动不动地趴在榻上,眼里有一闪而过的杀意——


    倘若平夏城一役当真是杜怀仁设计,那么自己“死”后,楚常欢也间接遭他迫害,嫁与梁誉为妻。


    简而言之,杜怀仁便是分离他们夫妻的罪魁祸首!


    顾明鹤暗自咬牙,恨不能此刻就冲出营帐,一剑了结那宦官的性命。


    楚常欢静静地坐在一旁,双手绞玩袖角,隐隐有些不安。


    他已有一年不曾用过手语了,从姜芜那里学来的东西,大多已忘却,如果不慎与杜怀仁碰面,又该怎样应对?


    他二人各怀心事,谁都没有出声,直到杜怀仁的脚步渐行渐远,顾明鹤才开口唤他:“欢欢。”


    楚常欢回神,问道:“怎么了?”


    顾明鹤道:“你在想什么?”


    楚常欢道:“杜怀仁突然到来,恐怕不止是为了监军。”


    顾明鹤道:“你担心他对梁誉不利?”


    楚常欢不置可否,默了默,又道:“你如今重伤未愈,不得动弹,而我的身份本就引人猜疑,若教杜怀仁发现你我,只怕事情很难收场,届时不止我们性命不保,恐怕梁誉也……”


    顾明鹤的叛国罪名不除,至死都是大邺的罪人,梁誉将他藏在营中,便是党羽,罪同谋反。


    顾明鹤道:“此前在临潢府,梁誉曾向萧太后讨过你,筹码便是为我平反。”


    楚常欢怔住:“什、什么?”


    顾明鹤眼眸深邃,沉声道:“他手里有高芚与天都王来往的证据,他知道我是被人陷害的。”


    楚常欢问道:“你为何不告诉我?”


    顾明鹤张了张嘴,竟什么也没说。


    不多时,梁誉走将进来,目光在顾明鹤身上凝了片刻,旋即对楚常欢道:“常欢,杜怀仁既已来此,天祥镇便不能再去了,待我与他议事时,李幼之会护送你前往兰州驻军府,届时再另派护卫,将晚晚也接过去。”


    楚常欢问道:“明鹤怎么办?”


    梁誉瞧了那人一眼,淡漠地道:“他也不能留在军营了,我自有安排,你无需操心。”


    楚常欢自榻沿起身,朝他走来,轻轻抓住他的袖角:“王爷,明鹤通敌乃因被人陷害,你手里有证据可以为他洗清罪名,对不对?”


    梁誉拧眉不语。


    楚常欢又道,“杜怀仁居心不良,陷害忠义,他既能对付明鹤,便会用同样的手段对付王爷,王爷何不将他的罪证交予圣上,早做防范?”


    梁誉道:“我没有证据。”


    “你明明有!”楚常欢呼吸渐疾,似在生气,“你为了一己私欲,竟不惜放纵奸佞当朝!”


    梁誉亦有些恼怒,他瞥向顾明鹤,不知道此人给楚常欢吹了什么耳旁风,才会教楚常欢来质问他。


    但他很快便冷静下来了,好容易才让楚常欢不那么恨他,若此时当着顾明鹤的面与之争辩,只会教他的心越发偏向顾明鹤。


    思忖几息,梁誉道:“常欢,此事非你想的那般简单,待时机成熟,我自会上书皇帝,将杜怀仁的罪行昭告天下。”


    这时,顾明鹤开口道:“欢欢,不必为我的事操心了,你安心回驻军府,莫要让杜怀仁察觉你了的身份。”


    楚常欢沉默须臾,肃然道:“明鹤,你随我一起离开。”


    梁誉听见这句“随我一起离开”,心脏蓦地一紧,整个人凝在当下。


    待反应过来,楚常欢言下之意,只是带顾明鹤离开军营,登时暗松口气。


    少顷,梁誉道:“事已至此,别无他法了,我让李幼之过来为他易容,如此,倒也能掩人耳目。但他需以王妃护卫的身份走出军营,不可有半分病态。”


    楚常欢闻言大骇:“他伤得这么重,如何像寻常人那般走出军营?”


    梁誉沉着脸,并未应声。


    顾明鹤强颜欢笑:“皮肉之伤,不足为惧,欢欢无需担心。”


    梁誉冷眼注视着他,不禁从鼻腔里轻哼了一声。


    这天傍晚,吃过饭后,趁着杜怀仁与梁王等人在前方议事时,岑大夫刻不容缓地为顾明鹤换药,李幼之在一旁准备易容器具,楚常欢则坐在案前出神,几人俱都没有说话。


    换药毕,顾明鹤撑着榻沿,颤巍巍坐了起来。


    那箭伤极深,根入肺腑,牵一发而动全身,仅这瞬息,他便疼得冷汗淋漓,齿关不住在打颤。


    楚常欢抬眸,对他道:“明鹤,我让王爷想法子留你在军营休养,你的伤口还在流血,实在不宜动身。”


    顾明鹤忍痛道:“杜怀仁此番监军,本就居心叵测,若让他发现我,梁誉亦会吃不了兜着走。”


    顾明鹤自然不会在意梁誉的生死,但楚常欢是他明面上的王妃,他若出事,楚常欢焉能独善其身?


    闻言,楚常欢犹豫道:“可你的伤……”


    顾明鹤微笑道:“不妨事。”


    岑大夫道:“王妃大可放心,王爷方才叮嘱过,让下官也一道随行,若嘉义……顾郎君有何不适,下官能及时医治。”


    正这时,李幼之开口道:“好了,易容之后便可出发。”


    顾明鹤缓缓挪动双腿,坐在榻沿,双手因疼痛而紧紧揪住腿上的布料,手背青筋几欲爆裂。


    楚常欢的眼睛能瞧个七八,自然将他痛苦的神色都看进眼里了。


    李幼之托着一张羊脂面具走来,仔仔细细地贴在顾明鹤的脸上,而后又为他另画一副五官,不消一刻,整个人已与此前大相径庭,半点也瞧不出原本的模样。


    当初在临潢府时,楚常欢就见识过李幼之的易容术有多精绝,相传此术与傩舞息息相关,李幼之本就聪颖,耳濡目染之下,自是比旁人学得多、学得精。


    少顷,岑大夫从医箱里取出一粒褐色的药材,道:“此为元胡,可行气止痛,顾郎君不妨含一块在舌下,待行出军营,岑某再为郎君另想它法。”


    顾明鹤疼得面无血色,当即将那粒药含在舌下,须臾,楚常欢戴上面帘和帷帽,道:“事不宜迟,快些走罢。”


    几人随他走出营帐,顾明鹤刚迈开步伐,便觉后背的伤口有撕裂之势,疼痛钻心,饶是含着药也无济于事。


    他忍痛随行,本该惨白的脸却因有了羊脂面具做遮掩,反而变得分外正常。


    他似走在刀山火海之上,每一步都足以要了他的性命。


    众人行过一座营帐时,忽然有人掀开幄幔,梁誉和杜怀仁先后走了出来。


    楚常欢心下一凛,顿了步,隔着绡纱看向两人。


    杜怀仁快步走进,拱了拱手,深深一揖:“下官见过梁王妃。”


    楚常欢不忘自己的“哑女”身份,长身而立,一言不发。


    杜怀仁含笑道:“王妃在河西诞下世子,没能待在京中调养,太后和陛下甚是挂念,担忧这边的婢子伺候不周到,恐王妃落下病根,于是特命下官带了些滋补之物,盼王妃玉体康健。”


    楚常欢仍未回应,梁誉的视线掠过人群,在一张陌生的脸上停留了片刻。


    须臾,杜怀仁又道,“下官临出发前,陛下一再叮嘱下官,此番无论大捷与否,回京时,务必将王妃和世子带回京城,小世子虽非皇家血脉,可他到底与陛下隔了几层血亲关系,于情于理,陛下都不会放任小世子在此受苦。所以,还请王妃——”


    话音未落,楚常欢忽然转身,跺了跺脚。


    梁誉立时绕至他眼前,掀开帷帽绡纱,对上了一双焦急的眸子。


    梁誉会意,于是抬手,在他面颊抹了抹,道:“别生气了,我这就命人送你回兰州。”


    楚常欢比划着手语,杜怀仁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一旁的小宦官凑近,附耳道:“王妃说,师父您忒聒噪了,她……她讨厌您。”


    杜怀仁拱手道:“下官唐突,无意冲撞了王妃,是下官之过,还请王妃责罚。”


    梁誉放下绡纱,淡然道:“王妃双目未愈,昨天又受了惊吓,当回兰州静养,圣上及太后的美意,本王与王妃自当感泣。”


    杜怀仁含笑退让至一侧,笑向楚常欢道:“下官恭送王妃。”


    楚常欢看着梁誉,正待举步,梁誉忽然拉着他的手,把他轻轻拥入怀里,温声道:“回兰州后照顾好我们的孩子。”


    楚常欢无声点头。


    他没敢过久滞留,当即领着一众护卫走出军营,踏上车辕,躬身进步车厢内。


    马车悠悠离去,楚常欢掀开窗帘,故作不舍地望着梁誉。


    杜怀仁默默凝望,直到马车驶入广袤的荒漠,他才折身返回营帐,继续观摩着沙盘。


    梁誉趁人不备,唤来一名暗卫,低语道:“去天祥镇通知梁安,让他即刻将世子送往驻军府,然后带着我此前交托给他的那封密函回京,务必送到丞相寇洪手中,不得有半点差池。”


    暗卫道:“属下领命!”


    第79章


    马车方驶出军营, 楚常欢便掀开幄幔,见坐在车辕上的人浑身颤栗,摇摇欲坠, 遂低语道:“明鹤, 你还好吗?”


    易了容的顾明鹤没有回头,握住马缰道:“无碍。”


    语调含糊浑浊,似喉咙里含了一口沙浆。


    楚常欢觉出异常,当即往前挪去,抓住他的手臂道:“此刻已离了军营,不必再有顾忌,你且进马车里——”


    话音未落,顾明鹤猝不及防地倒在他怀里, 嘴角溢满了血沫。


    “明鹤!”楚常欢大惊失色,左手撑在他的后背, 竟摸了一手黏糊糊的血!


    一旁的李幼之见状,立刻唤来岑大夫, 并与之一起将顾明鹤抬进马车。


    顾明鹤蜷在一角,鲜血渗透衣衫,很快便把引枕浸湿,殷红可怖。


    楚常欢扔掉帷帽, 屏息折回车厢, 还未坐定, 顾明鹤就已挪进他怀里,贴在他颈侧, 气若游丝地唤了两声“欢欢”。


    楚常欢呼吸滞涩,下意识抬手环住男人的腰。


    岑大夫趁势剪开顾明鹤后背的衣料,刻不容缓地为他止血。


    从军营出来的路程并不遥远, 可对于一个被利刃刺伤肺腑的病人来说,这短短一程,竟比野利良祺那一箭更为致命。


    顾明鹤嘴角不断渗出血沫,热滚滚地洇在楚常欢的肩头。


    马车颠簸,岑大夫敷药的手亦在颤抖,楚常欢欲叫停马车,李幼之却说,继续走,不要停。


    车厢逼仄,却容纳了足足四个人,岑大夫这会子有些手忙脚乱,额间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李幼之自觉帮不上忙,因而退出马车,握住马缰稳稳驾车。


    楚常欢看不见顾明鹤后背的情况,但凭盈在车厢内的血腥气,就能断定他的伤口撕裂得有多厉害。


    “欢欢……”


    耳畔忽然传来一丝呼吸声,楚常欢应道:“嗯,我在。”


    顾明鹤嘴角微弯,艰难一笑:“倘若我……我撑不过今日,你能否……”


    “明鹤!”楚常欢沉声打断他的话,“我不想听。”


    顾明鹤道:“可我想问。”


    楚常欢闭了闭眼,哑声开口:“你想问什么?”


    顾明鹤咽下嘴里的血沫,竭尽余力抱紧眼前之人:“若我没撑过去,你能否,就此,原谅我?”


    楚常欢蓦地一怔,眼眶倏然发热。


    李幼之驾车,骏马行进速度放缓,车身不复方才的颠簸,岑大夫总算能安安稳稳包扎伤口了。


    久久未等到回应,顾明鹤的心逐渐冷了下去,却不肯放手,仍紧紧抱着他,“不原谅我也不打紧,欢欢,你咳……”说话间又呛出一口血,“你……爱过我吗?”


    楚常欢呆呆地凝望向车顶,眼角不断淌着泪珠。


    顾明鹤多想看看他此刻是何神色,无奈身子已痛麻木了,再难使出半点力气。


    车厢内异常沉寂,唯余一道浑浊的呼吸声在剧烈起伏。


    岑大夫仿佛没有听见方才的那番话,径自系好纱布,道:“顾郎君的血暂时止住了,此后万不可再随意动弹,至少需静养半月余,否则性命休矣。”


    话毕,躬身退将出去。


    顾明鹤无力地趴在楚常欢身上,双臂的劲儿渐渐散去,两手垂在他的腰侧。


    楚常欢由始至终没有开口说话,任由他这般压着自己。


    不知不觉间,顾明鹤在极致的疼痛中昏迷过去,整个人的重量都垒在楚常欢身上了,楚常欢却恍若未觉,呆愣愣地坐在那里,直到暮色四合,荒漠里隐约传出几声狼叫,方堪堪回神。


    李幼之知道他畏狼,便命人点燃火把,将方圆几里地的野狼都驱逐殆尽。


    夜色宁静,车轮碾在黄沙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楚常欢被压得浑身酸麻,双腿已然没了知觉。他不敢把人推开,就这般负重地靠在引枕上,渐觉疲乏,恍恍惚惚合了眼。


    待醒来时,已近午夜。


    李幼之隔着幄幔向马车里的人道:“王妃,因顾郎君伤势较重,下官便自作主张,先行将他送去休养,再护送您回驻军府。”


    楚常欢问道:“你要把他送往何处?”


    李幼之道:“王爷命人租了所宅子,以备顾郎君养伤。”


    楚常欢怔了怔,道:“让他随我一道去驻军府罢。”


    这回换李幼之愣住了,半晌未语。


    但他终究还是依照楚常欢的吩咐,把顾明鹤也一并载去了。


    马车在驻军府外悠悠停下,及早候在此处的梁安当即领着几名小厮疾步走近,向马车深深一揖,唤了声“王妃”。


    李幼之道:“速速把人抬进府里。”


    梁安以为要抬的人是王妃,一马当先跳上了车辕,可当他看清车内的情形后,登时拉下幄幔,神情复杂地退了出来。


    李幼之道:“顾明鹤为救王妃,被天都王野利良祺一箭射伤了肺腑,命在旦夕,不得已之下将他带来此处。”


    闻及此言,梁安心下稍安,于是对另几人招手,示意他们把人从王妃身上挪开。


    几名小厮合力,小心翼翼将顾明鹤抬下马车,旋即送往客房。


    楚常欢试图起身,可双腿却使不出半点力气,李幼之单手撑着幄幔,见他揉捏着膝盖,遂问道:“王妃还能走吗?”


    楚常欢看了他一眼,缓缓摇头。


    李幼之道:“王妃若不嫌弃,就由下官背王妃入府罢。”


    话甫落,人已钻进车厢,并转身蹲在楚常欢面前。


    楚常欢犹豫了几息,而后戴妥帷帽,趴上他的后背。


    李幼之反手勾着梁王妃的膝弯,将他背下马车,大步流星地走向北院。


    迈过月洞门,璀璨灯影映入眼帘,楚常欢还未抬头,便听见姜芜的声音自廊下传来:“王妃!”


    他掀开帷帽绡纱,凝眸一瞧,姜芜小跑着朝他奔来,“王妃可算回来了,教奴婢好生担忧!”


    楚常欢的双腿仍没知觉,李幼之索性把他背至屋内,轻轻放在美人榻上。


    脚掌甫一触地,骤然漫开一阵针扎似的疼痛,令他倒抽一口冷气。


    姜芜骇了一跳:“王妃的脚怎么了?”


    李幼之道:“坐了几个时辰的马车,双腿酸麻而已,你不必担心王妃的脚,倒是他的眼睛尚不能完全看清事物,需得仔细照拂,万勿马虎。”


    姜芜早已知晓他眼睛的事,连连点头道:“奴婢省得。”


    李幼之看向楚常欢,拱手道:“夜已深,王妃早些歇息,下官便不做打扰了,先行告退。”


    楚常欢道:“有劳李大人了。”


    李幼之淡淡一笑,转身离去。


    楚常欢道:“晚晚在哪儿?”


    姜芜道:“世子就在内间寝室,已经熟睡。”


    楚常欢又问:“我爹呢?”


    姜芜应道:“老爷暂时留在了天祥镇,一切安好。”


    楚常欢便不再言语,待双腿渐渐恢复了知觉,这才起身行至寝室,就着烛影一瞧,宽大的拔步床内果真躺着一个白白胖胖的幼子,肉乎乎的一双手握成了拳,高举在头侧,煞是可爱。


    数日未见,晚晚竟又长大了不少,楚常欢心尖一暖,快步来到床前坐定,温柔地摸了摸孩子的脸。


    “晚晚……”他轻声呼唤,眼里俱是爱意。


    姜芜道:“世子甚是乖巧,最喜与祖父相处,近来咿呀学语,已会喊‘爹爹’了。”


    楚常欢闻言一愣:“什么?”


    姜芜笑道:“老爷每日不厌其烦地教世子说话,头一句喊的便是‘爹爹’,可清晰哩!”


    楚常欢捏着晚晚的小拳头,静坐良久后起身洗沐,事毕,方回到寝室,陪着孩子入眠。


    翌日清晨,他被一阵软乎乎的哼哼声唤醒,睁眼一瞧,晚晚正蠕动着身子,往他胸口处爬来。


    顷刻间,楚常欢的睡意烟消云散,忙伸出手,把孩子抱在怀里,低头亲了亲他的面颊:“我的好孩子。”


    晚晚手里不知何时抓住了一缕头发,用力扯了扯,嗫嚅道:“爹爹,爹爹。”


    楚常欢喜不自胜,一时间竟顾不得头皮的疼痛,应道:“爹爹在!”


    孩子又喊了一声“爹爹”,楚常欢便继续回应,父子俩有来有往,乐此不疲。


    天光明澈时,晚晚不再与他嬉闹,骤然变脸,焦急地哼唧起来。


    楚常欢知他定是饿了,遂起床披上氅衣,唤来姜芜,命她为孩子备些吃食。


    姜芜早有准备,盛来一碗热腾腾的肉糜粥:“世子爱吃鱼,奴婢便用鲤鱼汤熬了粥。”


    晚晚一瞧见那只白釉青花碗,便雀跃地咂起了嘴儿。


    楚常欢将孩子放在腿上坐稳,一手托住腰,一手扶着肩,免教他摔倒。


    姜芜立刻舀一勺热粥送至孩子嘴边,晚晚迫不及待地一口吸入,甚至没有咀嚼,就这么吞咽下肚了。


    在姜芜舀第二勺时,他便主动张大了嘴,等待喂食。


    楚常欢见他这般狼吞虎咽,不由失笑:“这孩子,竟像是饿慌了神。”


    姜芜也笑道:“奴婢若喂得慢了些,世子还会发脾气,咿咿呀呀地斥责奴婢。”


    楚常欢道:“这性子,倒是与王爷有几分相似。”


    姜芜又舀一勺热粥喂给晚晚,随口应道:“世子殿下可是王爷的亲骨肉,能不像嘛。”


    楚常欢敛了笑,没再接话。


    待孩子吃饱喝足,楚常欢适才梳洗更衣,冷不防想起了顾明鹤,于是行至客房,刚迈过门槛,就听顾明鹤唤道:“欢欢。”


    男人趴在床上,侧脸望向门口,似是凭借脚步声辩出了来人的身份。


    楚常欢观他面色依旧苍白,走近了问道:“换药了吗?”


    顾明鹤的声音甚是虚弱:“换过了。”


    楚常欢又问:“可有吃东西?”


    顾明鹤道:“伤口疼,吃不下。”


    楚常欢皱眉道:“打从受伤后,你就粒米未进,长此下去,如何康复?”


    顾明鹤忍痛一笑:“我听你的。”


    不多时,府上侍婢端来一碗清粥,跪坐在脚踏板上,小心翼翼地伺候顾明鹤进食。


    但顾明鹤却不肯张嘴。


    楚常欢自然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可这时又不便与他计较,因而道:“把碗给我,你且退下。”


    侍婢当即将粥碗和汤匙交给楚常欢,毕恭毕敬退至屋外。


    楚常欢坐在脚踏板上,耐性地舀了一勺清粥,顾明鹤乖乖张嘴,吃进一半,另一半则顺着嘴角洒落在枕上了。


    楚常欢忙用绢帕替他擦净,再喂时,就愈发谨慎了些。


    顾明鹤口唇木然,食不知味,只吃几口便牵动了背部的箭伤,疼得冷汗如雨,浑身发颤。


    楚常欢吓得不轻,欲起身去叫大夫,却被顾明鹤一把拉住了。


    “我没事,你别担心。”顾明鹤笑了笑,手指亦在颤抖,“欢欢,你比任何灵丹妙药都更具止疼之效,就在此处陪陪我可好?”


    楚常欢道:“先让大夫瞧一瞧。”


    顾明鹤执拗道:“我只要你。”


    楚常欢到底是于心不忍,默了默,遂放下粥碗,重新坐定。


    曾经的恩爱夫妻,如今相顾无言,顾明鹤痴痴地望着他,而后者则始终垂眸,教人猜不透他心内所想。


    李幼之不知何时到来,见二人如此,轻咳一声,叩了叩大敞的房门。


    楚常欢猝然回神,迅速抽出被顾明鹤握住的手,起身看向来者:“李大人。”


    李幼之举步进屋,拱手揖礼:“见过王妃。”


    顾明鹤面无表情地盯着来人,不禁想起他曾设计带走了自己的娘子,心中难免涌出一股子恨意。


    李幼之与他对视一眼,旋即对楚常欢道:“杜怀仁既已监军,与天都王一战就在所难免,下官粗略读过几本书,侥幸被王爷相中,投身军营,下官自当为王爷效犬马之劳。还请王妃安心留在府里,照顾好几身与小世子,无论两军战况如何,都莫要随意前往。”


    言下之意,他会竭尽所能助梁誉赢得此次的战役。


    楚常欢道:“李大人放心便是。”


    李幼之点点头,复又看向顾明鹤,似笑非笑道:“顾郎君,保重。”


    说罢,一撩袍摆,转身离去。


    第80章


    两日后, 河西战火星燃。


    趁着大夏粮饷补给未到,邺军大举进攻卓啰城,即使天都王早有准备, 仍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晨间, 顾明鹤换药毕,正趴在床头吃着楚常欢喂来的热粥。


    见他心不在焉、一勺接一勺地往自己嘴里舀,顾明鹤迅速咽下,急忙唤道:“欢欢……”


    楚常欢回神:“怎么了?”


    顾明鹤无奈一笑:“你慢些,喂太快,我吃不了。”


    楚常欢面露歉色,垂眸轻轻搅动汤匙。


    他从天都王野利良褀的驻军处归来已有四五日,论时间来算, 同心草的瘾已有了苗头,走神发愣乃情理之中, 但顾明鹤总觉得,他在担心梁誉。


    因为那个人, 方如此心不在焉。


    可即使拈酸吃醋,顾明鹤也只得默默忍下。


    “明鹤,”这时,楚常欢忽然开口, “你从前与野利良褀交过手, 知道他的底细, 倘若此番是你挂帅攻入卓啰城,你有必胜的把握吗?”


    他果然是在担心梁誉——顾明鹤忍住不快, 道:“焚烧夏军粮草的确可以削减战力,但野利良褀并非吃素的,就算动用卓啰城的储备粮, 亦或从百姓家中征粮,也要抵御邺军的进攻。”


    楚常欢道:“可我听说天都王与那些世家利益相左,进攻兰州乃野利良祺一意孤行、为新王筹功绩的决策,不少人盼着他兵败,若真如此,我军是否有可乘之机?”


    顾明鹤道:“大夏王廷虽然内乱不止,可如今关乎一国存亡,即使他们再不和,也会同心御外。野利良祺只是暂时没有增援,这并不意味着他会一直孤立无援。”


    楚常欢似乎又在走神,好半晌才应声:“如此说来,此役未必能攻下卓啰城。”


    顾明鹤心内五味杂陈,又酸又恨:“欢欢,你对战场之事毫无兴致,为何如今这般在意?”微顿片刻,又问道,“我从前出征时,你也会这样担心我吗?”


    楚常欢怔了怔,淡声道:“我没有担心梁誉,只希望早些结束战事,还河西一片安宁。”


    顾明鹤的伤口还未结痂,方才说了太多的话,喘息不免急促,胸口亦在发疼。


    楚常欢忙放下碗勺,皱眉问道:“你怎么了?”


    顾明鹤强颜一笑:“没事。”


    他的唇色发白,额上浮了层细汗,楚常欢道:“可是伤口疼?我去叫大夫。”


    “不必,我歇一歇就好。”顾明鹤拉住他,哑声道,“你这几日总是来了就走,从不肯多待片刻,当真要对我如此绝情?”


    “我若真绝情,早在得知同心草的真相时就和你鱼死网破了。”楚常欢欲抽回手,却被他握得更紧,如此一来,顾明鹤额上的汗珠也愈发密集,就连臂膀亦在颤抖。


    他宁可疼痛,也不愿放手。


    楚常欢便不再挣扎,道:“你松开,我不走。”


    顾明鹤果然松手,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唯恐他丢下自己,再度离去。


    一时间,客房内落针可闻,两人俱都没有出声。


    良久,他二人又同时开口,唤着彼此的名字:


    “欢欢——”


    “明鹤——”


    顾明鹤含笑道:“你先说。”


    楚常欢道:“这次……谢谢你救了我。”


    “我救你并非图你的答谢,只是盼你平安无恙。”顾明鹤道,“我本就亏欠于你,若能以命相抵,也在所不惜。”


    楚常欢没有接话,顿了片刻,问道:“你刚才想说什么?”


    顾明鹤踌躇几息,说道:“若我能平冤昭雪,你愿意回到我身边吗?”


    楚常欢平静道:“明鹤,我们已经和离了,不再是夫妻。”


    顾明鹤神色黯然,淡淡地道:“我知道了。”


    因他伤得过重,客房内需时时有侍婢或小厮看守照料,唯有在王妃到来时方需避嫌。


    兰州驻军府后院的仆从均已调换,皆是汴京城梁王府的人,他们知道王妃的真实身份,也清楚他与顾明鹤的过往,只是惊讶于自家王爷竟如此大度,将过去的政敌、如今的情敌接来府上养伤!


    甚至让王妃亲自照顾他!


    众人虽在心内胡乱揣测,却无一人敢妄自议论,王爷脾气不好,倘或让那些话飘进他的耳朵里,定然要吃不了兜着走。


    翌日巳时,晨光煦暖,楚常欢坐在院里石榴树下的摇椅中晒着太阳,一袭如火的织锦长袍铺满了整张竹编的椅子,胜过压满枝头的绯红石榴花。


    因药瘾复发,他的精气略显萎靡,整个人疏懒地陷进摇椅里,目光呆滞地望向天际,就连花朵落在鬓间也恍若未觉。


    不多时,球球踱至树下,在绯色衣袍上轻蹭一番,旋即蹬腿一跃,跳在楚常欢的腿上,盘尾卧下。


    突如其来的重量令他短暂地回了回神,修长的手指轻柔抚摸着赤狐的颈毛,未几,那张昳丽的脸蛋又变得木讷呆滞,毫无生气。


    忽然,有小厮匆忙跑来,对他拱手道:“王妃,不好了,那顾郎君又起了高热!”


    楚常欢眨了眨眼,渐渐回神:“你方才说什么?”


    小厮一怔,重复道:“顾郎君又起了高热,因烧得有些糊涂,将后背的伤口挣裂了。”


    楚常欢闻言一惊,忙丢开球球,起身朝东院奔去。


    客房里浮荡着一股子似有若无的血腥气,大夫为顾明鹤敷药止了血,继而取冰降热,片刻也不敢耽搁。


    楚常欢匆忙赶来,目光凝在顾明鹤身上,见他昏迷不醒,便问大夫道:“大夫,他怎样了?为何又起了热症?”


    大夫道:“回禀王妃,顾郎君肺腑的伤自愈缓慢,隔三差五出现高热实属正常,小人已为他止血,静待出汗退热即可。”


    楚常欢点了点头,少顷,大夫与侍婢相继离去,屋内骤然只剩他尚留在此处。


    在床前站立了片刻,楚常欢行至一旁的黄梨木八仙桌前,斟一杯热水解渴。


    虽有冰块降温,但顾明鹤还是渐渐出了热汗,月白色中单很快便被汗水浸透,湿哒哒地贴在身上。


    他受伤至今一直食用粥水,整个人清瘦了不少,背部肌肉不复从前那般丰实,瞧着略显单薄。


    良久,楚常欢折回床前,伸手探向他的额头,察觉到温度趋近寻常,于是令侍婢打来热水,为顾明鹤擦洗。


    侍婢端着一盆热水进屋,并从衣橱内取出一套干净的中单,旋即小心翼翼地扯下顾明鹤的湿衣。


    顾明鹤高热过久,仍在昏迷,隐约察觉到有人解了自己的衣衫,下意识抬手,欲将人推开,嘴里含糊斥道:“走开。”


    侍婢愣了愣,只当他在说胡话,并未理睬,于是继续脱他的中单。


    倏然,余光瞥向那张苍白的脸,竟对上了一双阴翳冰冷的眸子!


    侍婢骇了一跳,豁然松开手。


    一旁的楚常欢见状,忙问道:“怎么了?”


    侍婢看向顾明鹤,对方眉目温润,面容苍翠,与方才那副欲将她生吞活剥的神态大相径庭。


    “顾……顾郎君醒了,奴婢、奴婢倍感欣慰。”侍婢颤声应道。


    楚常欢纵目一瞧,顾明鹤果然已转醒,遂吩咐道:“快些给他洗净汗渍,莫要受了凉。”


    侍婢一想起方才顾明鹤看向她的眼神,顿觉心惊肉跳,犹豫片刻后对楚常欢道:“奴婢……奴婢肚子疼,急需如厕,斗胆请辞!”


    楚常欢不疑有他,应道:“去罢。”


    侍婢脚下生风,眨眼就已奔逃而去。


    顾明鹤的中单被褪了下来,此刻光着半截身子趴在床上,不免微感寒凉:“欢欢,我有点冷,可否给我盖一张被褥?”


    楚常欢立刻走近,从铜盆里捞出巾帕,拧干水后给他擦洗汗渍:“你方才高热,出了一身汗,洗一洗,总归要舒坦些。”


    顾明鹤趴着不动,温声道:“有劳欢欢了。”


    楚常欢避开那处箭伤,仔仔细细为他擦去汗渍,一并连锁骨及腹部也小心翼翼擦拭了一番。


    待穿上中单,楚常欢又解掉他的亵裤,重新拧干巾帕,耐心擦洗。


    顾明鹤身量高大,宽肩窄腰,一双腿尤其修长,但最令人震撼的,还是那双饱.满.挺.翘的臀.肌。


    从前两人是夫妻,行房事时,楚常欢总爱把腿盘在他的腰上,足跟所触,便是臀.肌。


    每每捣动时,肌肉也随之虬膨,颇具力量。


    不知不觉间,楚常欢回想起了曾经的快-活事儿,全然没意识到自己的手正贴在了不该贴放的地方,神情痴痴愣愣,眸中盈满了欲念。


    顾明鹤回头看向他,自是知道他如今的境况,奈何自己有伤在身,动弹不得,无法为他纾解,心中不免懊恼。


    正思忖着如何帮他解瘾,楚常欢已挪开了手,重新打湿巾子,拧干后继续擦拭。


    折腾良久,方洗净周身汗液,楚常欢替他穿好亵裤,旋即端走水盆,再返回时,面上疲态尽显。


    他今日并未束发,一袭红袍更衬凝脂雪肤,教顾明鹤看得痴迷。


    楚常欢喜素,平日的衣衫多以月白色为主,似这般艳丽华美的,唯有在成婚那日穿过一回。


    须臾,顾明鹤道:“欢欢,你累了,歇会儿罢。”


    楚常欢道:“好,我回房歇息,让侍婢过来照顾你。”


    “别走!”顾明鹤忽然伸手,拉住一片如火的衣角,“我不习惯梁誉的人待在我身边,你留下来可好?”


    大抵是同心草的药瘾作祟,楚常欢竟没拒绝,甚至有些渴慕他的气息,迫切地想要靠近,与他做尽亲密之事。


    犹豫片刻后,楚常欢脱掉鞋,越过他爬向床内,在一旁躺下。


    顾明鹤轻挪手臂,勾住他的手指,紧紧握住。


    楚常欢罕见地回握了,但很快便又松开,像是在自我挣扎。


    渐渐的,困倦难当,楚常欢合了眼,沉沉睡去。


    顾明鹤瞬也不瞬地凝视着一袭红衣的美人,眸中尽是贪恋。


    从前的楚常欢被他用心头血调.教得温顺乖巧,是个一心一意对待夫君的俏佳人,即使偶尔生生气、使使性子,但只消哄上一哄就能重现笑颜。


    可现在,他哄不好了。


    顾明鹤心头泛酸,情不自禁地去抚摸他的脸:“欢欢,你究竟要怎样才肯原谅我,重新回到我身边?”


    *


    王妃巳时进入客房后,就再也没出来,眼下已过午膳的时间,下人们都不敢贸然闯入客房,唯恐撞见什么不该撞见的事儿。


    梁安和姜芜的面色青一片白一片,虽然两人都清楚顾明鹤如今掀不起风浪,王妃亦不会做出格的举动,可他们毕竟做过夫妻,难免遭人口舌。


    姜芜思量一番,决议抱着世子前往客房,届时再设法让世子哭一哭,定能让王妃出来。


    刚迈出垂花石门,就见王爷回了府,正疾步朝这边走来!


    姜芜心下一凛,忙福身揖礼:“奴婢见过王爷。”


    梁誉走近,从她手里接过孩子,一边逗弄一边问道:“王妃呢?”


    晚晚与他相处的时日并不多,纵然血脉相连,也难免生疏。


    孩子盯着他瞧了瞧,旋即伸手扑向姜芜,嘴里嚷着:“爹爹,爹爹。”


    姜芜无奈,只能抱回晚晚,解释道:“王爷风尘仆仆,世子一时未能认出,还望王爷莫要生气。”


    梁誉断不会与自己的亲骨肉计较,于是又问道:“王妃可在后院?”


    姜芜手脚发凉,不敢隐瞒:“王妃他……他在东院客房。”


    “东院客房?”梁誉皱了皱眉,目光冷冷地扫向东院所在。


    他原命人在兰州城内租赁了一所宅子,仁慈地供顾明鹤养伤,但李幼之回军营后却告诉他,王妃将顾明鹤带回驻军府了。


    梁誉没有迟疑,举步赶往东院。


    他推开紧闭的房门,甫一入内,便见两人同塌而卧,十指相扣!


    梁誉沉着脸行至床前,顾明鹤不由收紧了手,阴冷地看向来人。


    彼此沉默,俱都无话,可眼里的杀意却藏不住。


    楚常欢睡得正熟,并不知晓周遭的气氛有多冷凝,嘴里无意识喊了声“明鹤”,轻轻软软,似在撒娇。


    顾明鹤徐徐靠近,在他唇上落了个吻:“欢欢,我在。”


    梁誉气得两眼一黑,忍住拔刀的冲动,目光盯在那道绯色的身影上,几欲咬碎了槽牙。


    瞬息后,他紧贴床沿,越过顾明鹤,俯身把人抱了起来。


    顾明鹤瞪大了眼,问道:“梁誉,你要做什么?”


    梁誉冷笑:“我要做什么,你心里难道会不清楚?”


    顾明鹤呼吸渐疾,咬牙道:“贱人!”


    梁誉面无表情道:“顾郎君,好生养伤罢,莫要急火攻心,一命呜呼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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