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宅子里除了乳娘、小童和厨子外, 再无旁的仆从,几名暗卫把昏迷不醒的顾明鹤抬进客房,余下之事, 便由楚常欢来完成。
顾明鹤跪了小半日, 衣裤被湿气浸透,冷冰冰地贴在身上,令寒气迅速侵蚀,催伤了心肺。
楚常欢替他褪下湿掉的衣物,又打来一人热水给他擦拭身子。
解开中单时,健硕胸腹上的几条狰狞疤痕猝然撞进楚常欢眼底。
顾明鹤是武将,身上难免会有疤痕,但这几条明显是新伤, 痕迹鲜红,仿佛刚落了痂。
楚常欢愣了愣, 旋即用湿热的绢帕替他捂住心口,驱散积寒。
绢帕下同样有一片伤痕, 是他割开皮-肉,剖引心头血所留。
楚常欢百感交集,脑内不断浮现出囚困于金笼里的记忆,捏握绢帕的手在剧烈颤抖。
明明从前受了那么多的苦、晚晚也差点被顾明鹤害死, 为何自己还要心慈手软, 把这人救下来?
他懊恼地仍掉热帕, 起身离开床榻。
可刚走了没两步,又不由自主折回, 替他更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衫。
夜里寒气逼人,客房里冷如冰窖,见暖炉旁有一盆炭, 楚常欢便打开了火折子,欲用木屑引燃灰炭。
但揭开炉盖时,竟发现里面空空如许,没有使用过的痕迹。
他忽然想起上回梁誉夜宿此处时,曾说暖炉受潮,无法引燃炭火。
现下想来,应是梁誉故意为之。
楚常欢静默几息,旋即点燃了木屑,再添入炭块儿,让暖炉渐渐升温。
半盏茶后,小童请来一位大夫,楚锦然业已穿戴齐整,随之入内。
大夫替顾明鹤诊了脉,继而道:“这位郎君心肺淤寒,给他暖暖身子,再服一剂祛寒药,修养几日即可恢复如初,暂无大碍。”
楚常欢道:“有劳大夫了。”
送走大夫,楚锦然问道:“阿欢,你要留下他?”
楚常欢道:“眼下也不能将他扔在外面,待他醒来再赶走便是。”
楚锦然又问:“你是因那个巫药的缘故,才做不到狠心绝情,对吗?”
楚常欢睫羽翕动,沉吟了半晌才应道:“我……我不知道。”
楚锦然摇了摇头,连声叹息着,不多时就离开了。
楚常欢呆呆地站在床前,神游天外。
同心草……当真会让他心软至此吗?
少顷,楚常欢回了神,把木炭尽数倒入炉中后便折回寝室了,并未久留。
梁誉已将晚晚哄睡,这会儿正坐在床沿,默默守着孩子。
房门在这时被人推开,他幽幽侧首,看向来人。
楚常欢走近,瞥了一眼熟睡的孩子,旋即从柜中翻出两床被褥,铺在胡榻上。
梁誉神色不悦,强压住心底的怒火。
——如果不是顾明鹤突然出现,他今晚怎会沦落到睡胡榻的地步?
无论白日里与楚常欢如何亲密恩爱、温存着意,都敌不过顾明鹤那一跪。
梁誉朝他走去,从后方揽住他的腰,把他拥入怀里:“常欢,顾明鹤武功高强,有内力护体,就算在冰天雪地里跪一天一夜都不成问题。他在诓骗你,赌你会因此心软。”
楚常欢淡漠地道:“王爷不也做过同样的事吗?”
梁誉一怔,颇为不解:“我何时做过?”
“那晚夜宿客房,你说暖炉受了潮,无法点燃炭火,实则不然。”楚常欢从他怀里挣脱,回头看向他道,“王爷的武功不比明鹤差,又何尝用内力护过自己?”
梁誉眼眶微红,似恼怒,也似不甘,但语调却甚是镇定:“你明知他是装的,却还要留下他——常欢,顾明鹤心狠手辣,差点要了晚晚的命,你若就这么轻易原谅了他,对我、对孩子何其不公?”
“我没有原谅他,只是不忍将他丢在外面挨冻受寒罢了。”楚常欢道,“毕竟……在成为夫妻之前,我与他还有十三载的挚友情意。”
梁誉咬牙道:“即使他曾囚禁过你、对你用药,你也能看在所谓的挚友情意上对他心软?”
楚常欢道:“我没有。”
梁誉道:“你有。”
楚常欢有些生气了,皱眉道:“梁誉,你不要无理取闹。如果今日换做是你受寒晕倒,我照样不会放任不管,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会和你、或者和他重修于好!”
微顿,楚常欢垂眸,掩去眼底的水润,“我被你们欺负得够久了,不想再战战兢兢、唯唯诺诺地过日子。”
梁誉蓦地一怔,胸口犹如被巨石砸了一下,痛得快喘不过气:“常欢,我……”
楚常欢道:“王爷身份尊贵,您陪晚晚睡床上罢,我今晚歇在胡榻上。”
一番话说下来,彼此已经生疏到极致了。
梁誉心头泛酸,哑声道:“不必了,我皮糙肉厚,将就一宿便是,你和孩子睡床上,莫要受了凉。”
楚常欢没与他拉扯,当即转身走到床前,解了衣,拉下帐幔就此睡去。
梁誉担心他们父子受寒,遂往暖炉里添足了炭,继而吹熄油灯,躺在榻上。
他盯着漆黑的屋顶兀自出神,一想到傍晚顾明鹤问楚常欢的那些话,顿时恨得红了眼。
他二人自幼相识,楚常欢一直拿顾明鹤当挚友、兄长,就算相伴了十三载,也从未有过情愫。
可那个混账竟用同心草掌控他,让他不得不心生爱意,死心塌地做一个贤妻。
纵然如今已识破了顾明鹤的真面目,楚常欢对他竟还有情!
梁誉咬紧槽牙,竖耳聆听帐内的声音,察觉到楚常欢气息平稳,大抵是睡熟了,于是起身穿上外袍,蹑手蹑脚地走出卧房。
——缔命者死,同心草散。
屋外夜色清寒,梁誉满身杀气地推开客房的门,手里不知何时多了把剑,依稀泛着寒光。
他摸黑走近屋内,准确无误地走到床前,举着剑,毫不犹豫刺向了顾明鹤。
然而就在此时,昏迷的人骤然翻身滚进床内,躲过了这致命的一击。
下一瞬,顾明鹤抬脚踹来,趁梁誉闪避之际跳下床,狠声道:“梁誉,你这个卑鄙小人!”
“卑鄙?”梁誉冷哼,“与你相比,我甘拜下风。”
话甫落,再度举剑挥向他。
顾明鹤赤手空拳抵挡对方的杀招,自然要落下乘,且梁誉出手狠绝,大有将他置于死地的念头,以报当初雁门关那一刀之仇。
漆黑如墨的客房内,顿时传来阵阵击打声,利刃破空,琅然清越,如冰碎雪裂,侵肌裂骨。
防守之中,顾明鹤意外摸到一柄夹炭的铁钳,当即横在胸前,挡下梁誉手中长剑绵密纠缠的进攻。
有了武器,顾明鹤顿时转守为攻,两人虽然都被恨意蒙了心,却不约而同地避开了对屋内家具的损坏,以免惊醒熟睡在这所宅子里的人。
面对顾明鹤突如其来的攻势,梁誉一面抵挡一面沉声道:“下作东西,你果然是装的,就为了博取常欢的同情!”
顾明鹤反唇相讥:“那又如何,至少这一招管用。”
“常欢救你,不过是出于心善,若让他发现你在欺骗他,定会恨你一辈子!”
“嗬,你今日也看听见了,欢欢是爱我的,反倒是你——曾经百般糟践他的情,如今又可怜兮兮地求他的心,梁誉,你比我更下作。”
梁誉怒极,将内力倾注于剑身,于黑暗中凝准对方的空门,笔直地刺了过去:“顾明鹤,你一日不死,常欢体内的同心草就一日不解,抛弃晚晚的仇恨也一日不得报。今晚,我必杀你!”
剑势如虹,悍然袭来。
正这时,院中忽现一豆火光,顾明鹤分了分神,听出这是楚常欢的脚步,遂收敛内力,微一侧身,躲过这致命的一剑。
但右臂却被划了条豁口,鲜血如柱倾泻!
房门并未锁上,楚常欢提着一盏灯笼走将过来,刚行至门口,就听见一声痛苦的闷哼。
他疾步走近,提灯一瞧,梁誉手握一柄染血的长剑,阴恻恻地盯着顾明鹤,而顾明鹤只穿了件单薄的中衣,捂着血淋淋的右臂倚靠在床柱上。
梁誉一心想要顾明鹤的命,竟未察觉出有人靠近,直到屋内被灯笼照亮,他才回过神来。
愕然转身,便见楚常欢披着氅衣立于门外,正面无表情地看着屋内这场闹剧。
梁誉提着淌血的剑朝他走近:“常欢,你怎么过来了?”
楚常欢吓得连连后退,脸色煞白。
梁誉赫然止步,把剑扔在一旁,“常欢,你听我解释,顾明鹤他康健如初,并未受寒,方才甚至与我过了数招,若非我全力以赴,恐怕早已被他打伤!他费尽心思想要留下来,你断不可再被他欺骗。”
顾明鹤呻-吟一声,身子缓缓滑倒在地,血迹自指缝里溢出,分外可怖。
他看向楚常欢,虚弱地笑了笑:“欢欢,我没事,不用担心。”
梁誉铁青着脸,恨不能撕碎他的面具!
顾明鹤闭了闭眼,转而对梁誉道:“梁王殿下,既然你这么恨我、想要我死,那就快些动手,给我个痛快,如此一来,欢欢体内的同心草也能得解,算是皆大欢喜。”
梁誉恨得双目通红,额间青筋暴起:“顾明鹤,你真让人恶心!”
顾明鹤不再言语,捂住伤口的手在剧烈颤抖。
楚常欢复又步入屋内,将灯笼放在他的身侧,视线落在那片血迹上,呼吸蓦地一滞。
“家里备了些治疗跌打损伤的药,你等等,我去取来。”话毕,楚常欢提着灯笼返回房间,路过梁誉时,竟被对方扣住了手腕。
梁誉拧眉道:“常欢,莫要被他欺骗了。”
楚常欢淡漠地道:“王爷,放手。”
梁誉心口拔凉:“常欢,我……”
楚常欢挣脱手腕,一径离去。
待灯影消失,客房重归黑暗后,顾明鹤适才出声:“梁誉,你输了。”
第62章
楚常欢手握纱布和止血药重返客房, 替顾明鹤小心翼翼做了包扎。
顾明鹤温柔地望着他,嘴里说道:“欢欢,给你添麻烦了。”
梁誉沉着脸站在一旁, 双目红得淬血。
此人真是无耻至极, 前脚与他斗狠,这会儿就变成了一副弱柳扶风的姿态。
可楚常欢却没有回应,处理好伤口后,便提着灯笼走出客房,径自返回寝室。
桌上的油灯昏黄清浅,映照出两张沉凝的脸。
渐渐的,梁誉的嘴角浮出一抹浅笑:“常欢待你,也不过如此。”说罢便离开了, 未去理会对方的脸色究竟有多难看。
翌日清早,小童依照楚锦然的吩咐去街上订了几箩筐灰炭, 炭翁挑着木炭送至院内,拿了钱就走人了。
小童吃力地搬一筐炭送去客房, 见床前洒了一地的血,顿时大惊失色,竹筐自手中滑落,炭块儿咕噜噜四散滚去。
顾明鹤更了衣, 自围屏后走出, 对他道:“这是我昨晚不慎磕碰的, 勿要大惊小怪。”
小童单纯,信以为真, 卸下防备后担忧道:“郎君磕得严重吗?要不要请大夫?”
顾明鹤笑道:“你家公子昨晚已替我包扎过了,不必再折腾——对了,你家公子这会儿在做甚?”
小童道:“和王爷一块儿给世子洗澡呢。”
顾明鹤的笑意戛然而止。
晚晚满四个月后, 逐渐戒了夜奶,但夜里仍会尿湿两块尿布。
梁誉烧来热水,和楚常欢一道给孩子洗了个澡,而后又用晚晚的洗澡水把尿布清洗干净。
用过早膳,楚锦然前往私塾授课。见四下无人,梁誉对楚常欢道:“那人不肯离去,留下你和孩子在此我不放心,不若随我去驻军府待上几日如何?”
楚常欢回绝道:“不用了,他要是真心想伤害晚晚,我去哪里都逃不掉。”
梁誉蹙眉,犹豫片刻后又道:“那我把梁安留下,他会保护好你们父子。”
楚常欢点点头,答应下来。
待他返回兰州城,楚常欢便带着孩子前往镇上的裁缝铺,打算订做几套应季新衣。
今儿依旧是个晴朗日,晨光灿若金芒,洋洋洒洒铺在婴儿的面上,更添可爱。
楚常欢抱着晚晚进入裁缝铺,托绣娘给孩子量身,并挑好布料交付了定金。
他在这儿并未耽搁太久,事毕又折去隔壁的果脯铺称了些果干和蜜饯。
晚晚被他竖抱在怀,肉乎乎的小脸紧贴在他的肩头,炯炯有神地打量着四周。
楚常欢提着几袋果脯蜜饯缓步往回走去,不慎与一支行色匆匆的商队相遇,因马儿跑得过急,差点冲撞了他,幸而顾明鹤及时出现,一拳打在马头上,令马车歪向了旁侧。
“欢欢,你没事吧?”顾明鹤把人揽在怀里,担忧道。
他方才那一拳用了大力,导致手臂上的伤口撕裂,鲜血很快便将衣料染红,腥气扑鼻而来。
楚常欢皱了皱眉:“明鹤,你的伤!”
顾明鹤道:“你没事就好。”
那支商队的头儿恼羞成怒,横眉竖眼,胡须颤抖,快步走近了道:“岂有此理,你们这群山野匹夫,拦路不说,竟敢打伤我的马!”
顾明鹤理论道:“当街纵马已是触犯了大邺律令,尔等胡人入境,身上可有文牒?”
胡人?
楚常欢闻言仔细一瞧,才发现这几个商人的瞳孔为淡金色,虽是汉人打扮,但幞头帽边缘露出的鬓发却颇为卷曲,鼻梁更是格外高挺。
几位胡商愣了愣,神色古怪地对视了一眼。
为首那人冷哼道:“外出行商,自有文牒傍身,犯不着你操心!”也不再计较坐骑被打伤的事,当即领着一帮子人快步离去。
顾明鹤眯了眯眼,盯着那队人马凝视了片刻,直到楚常欢抱着孩子从他怀里挣脱,才渐渐回神,快速追了过去:“欢欢,近来西北可能不太平,你随我离开可好?”
楚常欢脚不停歇,口里应道:“如何不太平?”
顾明鹤蹙眉,想到那几个胡商极有可能是大夏的探子,便道:“夏、邺两国交战已久,此番大夏新帝继位,势必挥兵南下,届时烽烟四起,生灵涂炭,你和岳丈留在此处非长久之计!
“欢欢,你不是喜欢江南吗?我带你去苏州定居罢,或者杭州、扬州、楚州也行,总胜过留在这里。”
见他不语,顾明鹤瞥向那个目若黑曜石的孩子,咬咬牙,又道,“带着岳丈和晚晚一起离开,我会照顾你们一辈子的。”
听他提及晚晚,楚常欢总算肯停下步伐,回头看向他道:“明鹤,你我自幼相识,我是什么性子你应当知晓。有些事一旦做了决定,就不会轻易更改,你我早已和离,无论你如何纠缠,都无济于事。”
顾明鹤眼底闪过一抹异样的神色,继续道:“常欢,我——”
“你如果还想继续用同心草操控我,我也拦不住。”楚常欢打断他的话,正色道,“但是明鹤,你若真这么做了,我只会越来越讨厌你。”
顾明鹤怔了怔,忙道:“不会,我不会这么做了!”
楚常欢挪开视线,不再言语,抱着晚晚返回宅院。
这天傍晚,梁誉又从驻军府赶到了天祥镇,一并把姜芜也带过来了。
分别数月,姜芜出落得越发水灵,一见到楚常欢,便眼泪汪汪地福身揖礼:“奴婢见过王妃。”
楚常欢愕然:“你……你会说话?!”
姜芜歉然道:“奴婢并非哑女,此前隐瞒了王妃,奴婢罪该万死!”
梁誉解释道:“这丫头原是姜姑娘的贴身侍女,昔年姜家出事,姜姑娘拿命换了她的生路,后来她遇见我,便主动投靠,为的是有朝一日能替姜姑娘报仇雪恨。”
楚常欢对她隐瞒身份一事并不生气,反而心生怜悯,并问道:“是谁谋害了姜指挥使一家?”
姜芜眼眶红润,狠声道:“是杜怀仁那个阉狗!”
正说着,梁安抱着一只火红的狐狸行至屋内。
那狐狸浑身赤红,毛发油亮,一双耳朵尤其漂亮。
楚常欢记得离开兰州之前,球球还是一只半大的狐狸崽子,如今瞧着,体型已有成年犬那般壮硕了。
赤狐盯着他看了片刻,倏然从梁安怀里跳下,朝他扑将过去。
顾明鹤重新包扎了伤口,此刻正坐在一旁吃茶,甫然见此,忙起身护在楚常欢眼前。
“它不会伤害我的。”楚常欢轻轻推开他,蹲了下来,对狐狸招了招手,“球球。”
赤狐凑近,仔细嗅了嗅他的衣角,半晌后竟“呜呜”地叫起来了,撒着娇地钻进他怀里。
楚常欢含笑抚摸赤狐的颈毛:“时隔半载,它居然还记得我。”
梁誉道:“球球也是我们的孩子,你疼了它那么久,理当记得。”
他们的孩子?
顾明鹤阴恻恻地投来视线,讥讽道:“梁王殿下真是好本事,连狐狸也生得出来。”
梁誉对他的讽刺充耳不闻,含笑在楚常欢跟前蹲了下来,揉着赤狐毛茸茸的脑袋道:“以后就由球球和晚晚陪着你,姜芜也会留下来,有他们在,你不会孤独的。”
原本清静的小院,因多了一人一狐而格外热闹。
姜芜不再以哑女的身份自居,偶尔帮着乳娘照顾小世子,偶尔去厨房做做杂役,但多数时候都是在伺候楚常欢。
入了夜,楚常欢前往客房,照例给顾明鹤的伤口换药。
其间视线不经意瞥见对方胸腹处那几道刚落了痂的新伤,楚常欢疑惑道:“这些伤是怎么回事?”
顾明鹤道:“萧太后打的。”
“萧太后?”裹缠纱布的手蓦地一抖,楚常欢骇异道,“她那般疼你,为何会下此狠手?”思忖几息,又道,“莫非是因为那桩亲事?”
顾明鹤无奈一笑:“当初五公主和李幼之里应外合把你送出临潢府,我情急之下冲撞了公主,太后便着人把我关进夷离毕院,令我在牢里反思。
“几天后,萧太后派人来传话,问我是否考虑清楚娶公主一事,我不愿松口,太后一怒之下亲临夷离毕院,用她年轻时惯用的那支软鞭将我抽得皮开肉绽,小半个月下不了床。”
楚常欢没有应话,睫羽却在剧烈颤抖。
顾明鹤凝视着他,继续说道,“后来五公主见我可怜,便向太后求情,将这桩婚事作罢,永不提及。我因放不下你,伤好之后便辞了官,辗转来到兰州相寻。”
默了默,楚常欢又问:“成永为何没随你同往?”
顾明鹤道:“谢叔年纪大了,腿脚又不便,无法随我奔波,成永就留在那边照顾他。何况除了你,我在大邺举目无亲,把谢叔带在身边,只会让他跟着我受苦。”
楚常欢心内五味杂陈,欲开口时,忽闻一阵叩门声响起,紧接着便听见梁誉在门外道:“常欢,晚晚一直在哭,我哄不住。”
孩子是楚常欢的软肋,闻及此言,立刻撇下顾明鹤离开了客房。
眼下正值戌时四刻,理应是陪晚晚玩耍的时间,他急匆匆推开寝室门,朝床榻走去,却没有看见孩子的身影。
正自疑惑,梁誉忽然从身后抱住了他,布满薄茧的手蛮横挤进他的指缝,紧紧交握着。
楚常欢怔了一瞬,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受了骗,不由恼怒:“梁誉,你骗我?”
“我没骗你,方才孩子的确在哭,只不过姜芜把他抱走了。”梁誉就势把人压在床上,在颈侧落下细密的吻。
楚常欢挣扎道:“梁誉,你放开我!”
梁誉将他箍在怀里,用牙齿轻咬柔腻的后颈皮肤。
“别!呜……”楚常欢呼吸一紧,忍不住想要逃离,偏偏身后那人魁梧健壮,他又没有武功傍身,难以撼动分毫。
咬过一回后,梁誉转而伸出舌尖,温柔地舔了舔伤口。
——此刻的他,活像一头摁住猎物的野狼,一面磨着獠牙,一面舔舐爪下的猎物,似在静候时机,将其拆吃入腹。
“常欢,”梁誉轻唤他的名字,附耳道,“你究竟要如何才能对顾明鹤不心软?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在欺骗你!如果你是因为同心草的羁绊才放不下他,我不介意做一回恶,把他杀掉。”
楚常欢咬紧牙关,轻哼几声,身子早已有了情-动的迹象。
他扣住梁誉的手臂,漠然道:“王爷,你若想和我做,就不要说些无关的事。顾明鹤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我自会分辨。”
梁誉闻言,竟顿在了当下。
楚常欢趁势把人推开,旋即起身行至妆桌前,从棱花镜旁的木匣里取出一盒启用过的脂膏,扔进梁誉怀里。
“王爷也知道,同心草是没有解药的,但王爷承诺过,会为我纾瘾,做我的解药。”楚常欢回到床前,跨-坐在他的腿上,“如果王爷铁了心要在这种时候扫兴,我大可另寻他人。”
第63章
梁誉当然还记得自己说过的话。
因着从前的事, 楚常欢恨他、怨他,不肯再做他的王妃,以至于夫妻关系无法延续。
所以他只能退而求其次, 将自己化作一枚解药, 以备楚常欢之需。
——大邺朝举国闻名的梁王殿下,竟学了些勾栏做派,用最不堪的法子挽留一个人。
昔日在含芳园时,他连见到楚常欢自渎都觉得恶心,现在……却极度贪恋这副娇美的身体。
楚常欢坐在他腿上,漠然与他对视,分明是动了情的人,眼底却窥不见半分情意。
梁誉心里莫名难受, 针扎似的疼,不由抚上他的眉梢, 嘴里道:“好,你不愿听这些, 我以后都不说了。”
顾明鹤纵然有万般不好,也不该由他在背地里指责批评,如此只会彰显他心胸狭隘,小肚鸡肠。
闻及此言, 淡漠的眉眼总算熨开了几丝温柔, 楚常欢抬起双臂, 环住他的脖颈,低头吻了上去。
许是从前被爱意温养得太久, 楚常欢非常喜欢与人亲吻,仿佛只需挨着唇,就能令他身软似水、骨化成泥。
不过须臾, 他便主动打开齿关,探出舌尖,意料之中地被那人一口咬住,轻轻吮了吮。
屋内的暖炉烧得并不旺,但空气却在迅速升温。
两人就这般忘情地吻着,偌大的寝室里逐渐漾开潺潺涓流声,泠冽入耳。
直到两人的衣袍四散而开,楚常欢才趴了下来,回头看向梁誉道:“把脂膏拿来。”
那盒脂膏一直被梁誉捏在手里,油膏早已受热消融。他剜一坨在指尖,晶亮莹润,缓缓流淌。
楚常欢目若秋波,含情脉脉,肩胛的芍药恣意绽放,竟比他还要妖冶。
梁誉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旋即倾身,将化开的脂膏抹了去。
甫一贴来,就被他急切地晗住了。
油膏融作细流,半数汇入,半数滴淌。
间或有丝丝梅花凝露的清香浮荡在空气中,平添少许冷幽的味道。
楚常欢狼吞虎咽,把油膏都吃尽了。
嘴里不停哼哼,眼尾愈发润亮。
梁誉气定神闲地坐在榻沿,垂眸凝望,无波无澜。
可那只常年舞刀弄剑的手却远不如他的神色那般平静。
此刻也不知在掏些什么,疾电也似,连掌心都积满了涓流。
经由灯台上的焰苗一映照,整只手显得格外晶莹。
楚常欢像是在低泣,凝脂雪肤上浮了层薄汗。
油膏里的梅花清香越来越浓烈,几乎盈满了整间寝室。
仿若一坛陈年老酒,醉人心魄。
“够了……”楚常欢被同心草迷惑,思绪混沌不清,在喊出“明鹤”这两个字眼之前,及时更改了称呼,“王爷,够了。”
梁誉便依他所言,拿出手指,并问道:“然后呢?”
楚常欢眨了眨眼,心急如焚地说:“进来。”
纵然是功德傍身、修行千年的佛陀尊者,见了这样的楚常欢,也难秉持修为。
那双本就格外漂亮的眸子,此刻盛满了媚态,殷切切地望来,竟比狐媚子还摄魄夺魂。
梁誉非圣贤之辈,无法坐怀不乱。他倏地扣住楚常欢,将自己徐徐沉至内里。
“呜……”楚常欢眼前一黑,呼吸凝在心口,差点未能缓过来。
那物狼犺,却不蠢笨,灵巧而又精准地掠过壁上的籽,直教楚常欢双目泛白,失声尖叫。
不过瞬息,梁誉便捂住了他的嘴,附耳道:“常欢,仔细让人听见。”
楚常欢半醉半醒,浑然不知身在何方。
漂亮的脚趾这会子像是踏进了樱雾花海之中,剔透粉润,极尽爽利。
他听见梁誉在耳畔低声说了句什么,但又没听真切,依稀还有阵阵别的什么声音,如击似撞,甚是清脆,旖旎不堪。
梁誉性子冷傲,不爱在这种时候开口说话,只闷声地捣。
他把楚常欢阗得极满,指腹摁在那两个漂亮的腰眼里,不知用上了几成力。
楚常欢一迭声地唤道:“王爷,慢些……”
梁誉充耳不闻,一如方才那般,沉默地动作着。
楚常欢流着泪,复又撒娇:“靖岩,靖岩,你慢一点。”
听他唤自己的表字,梁誉心内欢喜,果真缓和下来。
楚常欢泪流不止,额头上浮了一层豆大的汗珠。
梁誉不疾不徐地搊出其势,眼见就要全部滑落,冷不丁又送了回去。
“!!”
楚常欢倏然瞪大眼睛,徒劳地张了张嘴,无言以对。
灯台上的油花哔剥溅开,足以掩去他嘴里的嗬嗬声。
察觉到他的挽留与不舍,梁誉便如此反复地顽了几回,直到楚常欢摄了,方肯停歇。
梁誉缓缓退将出来,令他平躺,转而去亲他的唇角。
楚常欢正自失神,本能地回吻。
那两颗熟红的汝頭因动了情而傲立,如今虽然无法再泌汝,可若细品,仍能吃出些甘味。
梁誉的吻寸寸下挪,似热雨淋来,令人舒畅。
楚常欢半阖着眼,眉目疏懒,神色倦怠,却又透着一股子沉-溺。
恍惚间,梁誉把它晗至嘴里,突如其来的爽利登时教楚常欢醒了神。
“王爷……”楚常欢抓住他的头发,呢喃之后,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任何一个男人都无法拒绝这样殚精竭虑的伺候,楚常欢也不例外,他心满意足地捧着梁誉的脑袋,似是在无声催促着。
俗语云,食不言寝不语,梁誉却在此刻摒弃了教养,故意吃出些动静。
仿佛溪涧水流,泠然不绝。
正这时,门外有声音传来:“欢欢……”
楚常欢迷迷糊糊,听得不太真切,只当是巫药作祟,令他产生了幻觉。
直到那声音再度出现,他才愕然清醒。
“欢欢,你怎么了?”顾明鹤就在门外候着,语调难掩担忧。
本该泄气的东西,此刻反而愈发地膨,梁誉的齿尖不慎刮过,教楚常欢不自禁哼哼了一声。
这般旖旎的动静,自然瞒不过门外那人,止一瞬,顾明鹤就反应过来了,脸色骤变:“欢欢!梁誉在做什么?!”
楚常欢唯恐他破门而入,蹩脚地解释道:“他没在这里。你……你为何来此?”
顾明鹤道:“我方才听见了你的呼声,以为你身子不适,特来瞧一瞧。”
“我没事,你别担心。”楚常欢慌乱地推开梁誉,正待更衣,却被梁誉掼回被中,重新抹了脂膏,蛮横地挤将进来。
“不——”话音未落,楚常欢陡然捂紧了嘴,匪夷所思地看向梁誉,疯狂摇头,示意他退开。
梁誉非但不予理会,反而越发起劲儿,比方才还要恶劣。
楚常欢被他扌得泪眼婆娑,一面踹他,一面挣扎。
这样的动静无论如何都瞒不住一个习武之人的耳力,顾明鹤气得脸色铁青,心口滞痛,咬牙道:“欢欢,梁誉到底在不在屋内?!”
这样的问题,明显不需要答案,可他却像是求个心安,盼着楚常欢能给出不一样的回答。
楚常欢捂着嘴不肯出声,梁誉便凑近了问道:“要告诉他吗?”
楚常欢呜咽道:“你出去!”
梁誉道:“我这会儿出去,难免与他撞个正着。”
楚常欢知道这人是故意曲解自己的意思,偏偏又无可奈何,只得央求道:“靖岩,快停下……”
梁誉并不依他,反而大动,令拍-击-声更响了些。
甚至刻意刮过那粒,让楚常欢尖呼了一声。
顾明鹤气得眼前一黑,用力推门,却发现房门被栓得死死的!
那些旖旎的动静并着楚常欢的泣音断断续续传入耳内,顾明鹤杀心毕现,恨不能一脚踹开房门,将梁誉剁碎了喂狗!
正当他准备踹门时,屋内的楚常欢开口道:“明鹤,你、你回去歇息。”
顾明鹤咬紧牙关,眼珠猝不及防布满了红血丝。
“就当是……”楚常欢已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了,“就当是我求你。”
门外渐渐没了声息,顾明鹤大抵已离去。
楚常欢从未经历过如此荒唐的房事,恼怒之余,却又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在心底滋生。
初时还能生气地踹梁誉两脚,但很快就失了力,宛若一具脱线偶人,任凭摆布。
半柱香后,梁誉毫不吝啬地摄给他了,满满当当,直教腹肚隆鼓。
梁誉退去后,楚常欢便一直开着,久不得合。
他失魂落魄地凝向虚空,连呼吸都未回缓。
不知不觉间,淌了些东西出来。
浊洌洌的,煞是惹眼。
梁誉取来绡帕,将它们逐一擦净,还想再压一些出来,竟被楚常欢抬脚踹开了。
这一脚着实没有力度,却全是气性。
楚常欢在生气。
梁誉今晚占尽了便宜,于是又凑近,耐心哄道:“常欢,我帮你清一清,若不弄妥,你又要怀孕了。”
楚常欢仍不肯搭理,默默把脸扭向一旁。
如此已是退让,梁誉当机立断地摁了摁他的肚子,立刻又淌出少许,悉数洇在绡帕之上。
第64章
一宿之后, 天气骤变。
原本朗晴的皋兰县,莫名变得阴沉。
听镇上的人说,西北多旱, 沙尘明显, 尤以春季为主,风中裹狭着层层黄沙,遮天蔽日,令日光照不透这片干涸的土地。
许是昨夜被梁誉折腾狠了,楚常欢起得有些晚,梳洗更衣后迅速前往暖厅,还未靠近,就听见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楚常欢急匆匆进入屋内, 担忧道:“爹,您还好吗?”
一旁的顾明鹤忙斟了杯热水递与楚锦然, 楚锦然接过杯盏,饮毕方道:“老毛病罢了, 不必担心。”
楚常欢道:“您今日就在家好生歇着,私塾那边,我替您去。”
这样突变的天气极易引发旧疾,对楚锦然来说的确是种折磨, 他应了儿子的提议, 权且在家将养着。
少顷, 梁誉抱着晚晚来到暖厅,刚吃饱奶水的孩子精神头十足, 嘴里咿咿哦哦地嚷着,令人心悦。
因着昨晚那场荒唐的房事,顾明鹤一见到梁誉, 目光遽然变得阴冷。梁誉若有所觉,侧首与他对视了一眼。
楚常欢并未发现他们的异常,当即从梁誉手里接过孩子,温柔地哄了哄。
梁誉不再理会顾明鹤,继而在楚常欢身旁坐定:“再过十来天晚晚就满五个月了,乳娘说她的奶水已经不养人了,届时可以给孩子喂些辅食,出牙后就能断奶。”
晚晚躺在楚常欢的臂弯里呀呀乱语,其间想要吃手指,却被制止了,不由急得直哼哼。
楚常欢含笑道:“一听见吃的,这孩子就迫不及待想要尝味儿了。”
楚锦然道:“我记得阿欢还未满五个月就开始吃米糊了,你母亲将胚芽米炙熟,碾成粉,佐以山药粉及熟羊乳搅拌成糊状,甚是鲜甜,头一回就吃了小半碗。”
一听他提及楚常欢幼时的事,暖厅里另外两个男人都来了兴致,梁誉问道:“常欢何时出的牙?”
“大约半岁左右就冒了两颗小小的下门牙,成日里涎水不断,总爱吃手指。”楚锦然回忆道,“老人说孩子出牙时牙床极痒,故而有吃手指的习惯。于是我就削了一枝花椒木,将其打磨光滑,以细绳绑缚在阿欢的腕间,让他用来磨牙。”
听见父亲说起自己襁褓里的事,楚常欢不禁耳热,细声阻止道:“爹,别说了……”
顾明鹤也好奇道:“岳丈可还记得欢欢学语时,先唤的是爹爹还是娘亲?”
老一辈人常说,孩子学语时,若先喊出娘亲,则娘亲命苦,反之亦然。
楚锦然笑了笑,无奈道:“阿欢学语时,不巧县里出了一桩命案,那时我忙着处理公务,鲜少在家陪他们母子,等结了案,阿欢已经能清晰喊出‘爹’和‘娘’了。”
用过早膳,楚常欢拿着父亲的书本前往私塾。
外头风沙肆掠,灰蒙蒙一片,梁誉为他取来帷帽戴妥,并叮嘱道:“西北春季沙尘严峻,你出门时务必戴上帷帽或者面帘,以免吸进风沙。”
楚常欢点点头,转身欲走,梁誉又道,“我送你。”
不等楚常欢开口,顾明鹤走将过来,说道:“欢欢,还是我送你罢。”
两道锐利的目光交错,如寒芒交锋,足以拂开滚滚风沙。
楚常欢道:“我自去便好。”话毕,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门内两人不约而同跟了上去,彼此间的气氛异常冷冽,楚常欢视而不见,快步流星赶往私塾。
直到他进了学堂,梁誉才冷漠地开口:“顾明鹤,你要纠缠他到几时才肯罢休?”
顾明鹤哂道:“我与他有过婚书,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你只是个见不得人的外室,有什么资格跟我提‘纠缠’二字?”
梁誉气极反笑:“外室?我与常欢恩爱时,你不知廉耻地在门外偷听,究竟谁才是真正的外室?”
一提及昨晚的事,顾明鹤便气得胸口发胀,这个贱人明知他在屋外,还要故意折腾欢欢!
但他不想让梁誉舒坦,于是也笑了笑:“欢欢和你恩爱时,唤的可是我的名字?”
梁誉脸色倏变,眼里杀气毕现。
顾明鹤又道,“他的第一次给了我,与他缠绵两年的人也是我,就算为你育有一子,他的心依然在我这里。”
梁誉咬紧牙关,下颌线绷得极紧。
不等他砸来拳头,顾明鹤就已转过话锋,继续说道,“镇子上来了一支胡人商队,应是大夏的探子假扮。昨晚他们在屋外徘徊,我寻了出去,击杀了两人,因有伤在身,无法全力以赴,让余下那几个逃走了。”
昨天夜里,顾明鹤本欲冲进屋内,将奸-污他娘子的恶人剁了喂狗,谁知竟发现了探子的踪迹,这才轻点足尖掠出院门,朝那几个行迹诡异的人追去。
梁誉道:“我知道兰州潜进了不少探子,正在派人加紧搜查,不劳你费心。”
顾明鹤冷哼:“王爷莫要多想,我此举并非为了大邺的江山,而是担心欢欢出事。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王爷如今是河西的元帅,梁王妃亦在兰州,夏人若想对付你,势必要从你身边之人下手,而欢欢便是不二人选。
“那些探子或许已经得知梁王妃不在驻军府,且你又时常来往天祥镇,这般招摇过市,难免引人注目,所以他们才会寻着味儿找来。”
梁誉倒是没想过此事,闻言色变。
见他这般粗心,顾明鹤狠声道:“倘若欢欢因为你有个三长两短,我必将你千刀万剐!”
这番话引起了梁誉的警觉,他当即命人暗中彻查,将那几位从顾明鹤手里逃脱的夏军探子一网打尽。
虽然夏、邺两国还在休战,但边境近来频频有异事突发,想是离交战不远了。
梁誉往返天祥镇的频次愈来愈少,能留在此处过夜的次数亦是屈指可数。
他知道楚常欢身体特殊,同心草的药效每隔几日就要堆积成瘾,为免被顾明鹤捷足先登,梁誉几乎是掐着日子赶到镇上,主动给楚常欢当解药。
三月初二那日,天都王野利良褀率领夏军大举进攻会州,梁誉领兵前往防守。
午正,楚常欢从私塾归来,刚迈进院门,姜芜便急匆匆迎上,递给他一封书信:“王妃,这是王爷派人送来的急信。”
楚常欢快步进屋,展信一阅,方知梁誉已领兵去了会州。
战场凶险莫测,九死一生,饶是主帅也不例外。
楚常欢心神不宁地捏着信纸发呆,良久才回神,将其折拢,随手放在书架上了。
寒食节将近,禁火三日。
入了夜,整个天祥镇深陷幽暗,煞是沉寂。
其他人早早就入睡了,楚常欢这会儿并不困,便将梁誉留下的那颗夜明珠放在床头,取来几只竹编的鱼鸟虫兽陪晚晚玩耍。
晚晚似乎对这些不再有兴趣,趴在枕上哼哧哼哧地嘬着手指。
楚常欢无奈地扒开他的小肉手,转而取来祖父为他削磨好的花椒棒,晚晚握着木棒便往嘴里塞去,啃得涎水直流。
孩子已有五个月大,估摸着再过些时日就要出牙了,每天辅以羊乳山药米糊果腹,倒是越长越胖。
许是啃累了,晚晚的眼皮半开半合,昏昏欲睡。
楚常欢见状,小心翼翼从他手里拿走花椒棒,而后轻轻拍抚孩子的后背,不出片刻便睡熟了。
正这时,有人叩响了房门,楚常欢警觉道:“谁?”
门外那人道:“欢欢,是我。”
楚常欢皱了皱眉,起身行去,打开房门:“什么事?”
顾明鹤道:“今日禁火,夜里无光,我不放心你,特来瞧瞧。”
楚常欢道:“宅子附近有王爷的人守着,不会有事。”
顾明鹤道:“我想与你说说话。”
楚常欢回头看向熟睡的孩子,一口回绝道:“天色已晚,有什么话明日再说罢。”
“我不会伤害他的。”大抵是瞧出了他的担忧,顾明鹤顿觉心如刀绞,“欢欢,不要如此防着我好不好?”
楚常欢眨了眨眼,终究还是妥协了,引他进到屋内。
那颗夜明珠并不大,光亮微薄,仅可照亮方寸间。
晚晚原是侧卧,不知何时改为趴睡了,一双小手露出被褥,甚是招人喜爱。
顾明鹤的目光在孩子身上并未停留过久,那毕竟是梁誉的孽种,他多看一眼就会生气、嫉妒。
两人静坐在桌旁,须臾,楚常欢问道:“有什么话现在就说吧。”
顾明鹤道:“欢欢,即便你我已经和离,可还有十几年的竹马情分,你……就不能像从前那样对我吗?”
楚常欢抬眸,透过夜色看向他:“你要说的便是这个?”
顾明鹤心口抽痛,语调却格外平静:“如今河西战事四起,你留在此处绝非长久之计,为了晚晚和岳丈,你应该离开这里,去一处避世净地,将孩子抚养长大。”
孩子是楚常欢的软肋。
也只有拿孩子说事,才能劝动他。
楚常欢沉吟不语,好半晌才开口:“人人都知楚常欢已死,我现在唯有在天高皇帝远的地方生活,方能光明正大,不至于遮遮掩掩。如果离开,还能去哪里?”
今日种种,皆因平夏城那场败仗,若非遭奸人陷害,他二人何至于夫妻分离、双雁离心?
顾明鹤心底有恨,但更多的是无奈:“你不愿意离开,究竟是舍不得他,还是旁的什么原因?”
楚常欢没有回答,睫羽却在轻轻颤动。
顾明鹤呼吸蓦地一紧,只觉得有什么东西要冲破胸口,撕裂心脏,“欢欢,你果然还爱梁誉,对不对?”
“我不爱了。”楚常欢果断地说。
“是么?”顾明鹤绷紧下颌,红着眼道,“你若不爱,又怎会纵容他当着我的面奸-污你?”
楚常欢顿时恼怒:“顾明鹤,我能有今日全是拜你所赐,你有什么资格如此抱怨!”
顾明鹤愣了愣,一时无话。
楚常欢冷冷地看着他,又道,“你我既已和离,就应分道扬镳,形同陌路。从今以后,我是去是留、与谁共枕同欢,都和你没关系了。”
第65章
近来风沙频繁, 楚锦然旧疾难愈,甚少离家,私塾之事几乎已经移交至楚常欢手里了。
会州战事吃紧, 朝廷去岁新征的兵卒有半数都调来河西了, 除作战之外,梁誉还得操练这群毫无作战经验的新兵。
最初那几日,楚常欢每天都能收到前线的来信,详略得当地陈述了两军交战的事宜。
信笺虽未署名,但他认得出,那是梁誉的字迹。
但从昨日起,楚常欢就再没收到会州的来信,战况如何, 不得而知。
午间授完课业回到家中,楚常欢吃了一杯热茶解渴, 旋即坐在厅中兀自发呆。
直到听见院门被人推开,适才猛然回神, 立时起身奔出门外,对来人道:“你去哪了?”
姜芜道:“奴婢去米行买了两斤胚芽米和胚芽油,用来给世子做些辅食。”
楚常欢的目光挪至她手里,果真只有胚芽米和胚芽油, 并无旁的什么东西。
姜芜见他神情失落, 不禁问道, “王妃可是有什么想吃的?您且吩咐,奴婢这就买来。”
“我没什么想吃的。”楚常欢应了姜芜, 转身折回暖厅。
顾明鹤立于廊下,将他的神态尽收眼底,于是行至厅中, 掩了门,紧步来到他身后。
不知从何时起,楚常欢的反应又变得迟钝木讷起来,全然没意识到有人靠近。
顾明鹤碰了碰他的发梢,迟疑几息后又收回了手,温声开口:“欢欢。”
突如其来的声音令楚常欢骇了一跳,他惊魂未定地转过身,看清是顾明鹤后,苍白的面容方渐渐恢复血色:“你何时进来的?”
“方才与你一起。”顾明鹤皱眉,“——你没发现?”
楚常欢摇了摇头,不过转瞬,目光又变得呆愣。
倘若是同心草催发的欲念令他失魂落魄,那就无法正常授课了,可他这两日都去了私塾,瞧着并无任何不妥,所以这副呆愣模样,约莫是藏有心事。
——或者说,是在担心某个人。
此番大夏宫变,李元褚在其娘舅野利良祺的势力帮助下成功坐上王座,如今野利良祺再度挥师南下,大有攻破河西、为大夏开疆拓土的野心。
野利良祺手段狠毒、城府极深,平夏城那一战,顾明鹤便是败于他之手,纵然邺军里无人与他暗通款曲、提前在红谷关设伏,顾明鹤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与他对阵。
放眼整个大邺,恐怕只有当年的萧老侯爷以及顺平王云时卿能与之一战。
楚常欢对朝廷的事知之甚少,对战场更是一窍不通,可他心里记挂着梁誉,担忧梁誉的生死。
一如当年那般。
顾明鹤妒意泛滥,面上却浮着浅笑:“你在等他的信?”
楚常欢眨了眨眼,否认道:“没有。”
顾明鹤还想问些什么,可一想到楚常欢此前说过的那些绝情话语,只能将到嘴的疑惑咽回腹中,转而道:“我今日煲了一锅老鸭汤,味道尚可,你去请爹过来吃饭。”
楚常欢不免诧异:“你煲的?”
两人相识数年,他竟不知道顾明鹤还有这样的手艺。
顾明鹤含笑道:“学了好几日才勉强煲出一锅像样的汤,赏我个面子罢。”
楚常欢的确有些饿了,便没推辞,请来楚锦然一道用午膳。
老鸭汤原是武皇时期的一道宫廷美食,后来流传至民间,倒也变得稀松平常了。
顾明鹤晨间从市集买来一只散养了三年以上的老鸭,将它与时鲜的萝卜文火慢炖两个时辰,方得这么一小锅汤汁浓白、鸭脂黄亮的老鸭汤。
因着味道可口、汤鲜而无腥,楚锦然接连吃了两碗浓汤,饭毕,便径自回房,去陪孙儿玩耍了。
楚常欢夹了一块炖得软烂的萝卜,拌着米饭一同食用,顾明鹤往他碗里添一块骨酥肉烂的鸭腿肉,微笑道:“从前你就爱吃云生结海楼的老鸭汤和芙蓉并蒂羹,待天气暖和,新藕出了芽,我再来研究芙蓉并蒂羹的做法。”
楚常欢道:“我现在已经不喜欢芙蓉并蒂羹了。”
顾明鹤顿了顿,复又道:“你想吃什么,尽管告诉我,我学着去做。”
“大可不必。”楚常欢放下竹箸,看向他道,“明鹤,你手臂上的伤已经痊愈,无需人照顾了。”
顾明鹤目光沉沉,心口隐隐作痛:“欢欢,你当真要撵我走吗?”
“你英明神武、才学渊博,又何必拘泥儿女情长,困囿在这方寸之间?”楚常欢道,“你与我……本就不该有姻缘,这世上,总有人比我更适合你。”
顾明鹤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双目微微泛红,良久才肯开口:“我不走。”
这样的回答并没让楚常欢觉得意外,静默须臾,他道:“可是明鹤,我们已经回不去了。”
顾明鹤哑声道:“你连梁誉都肯原谅,偏偏对我如此绝情。”
楚常欢道:“我并未原谅他。”
顾明鹤道:“那你为何一次又一次地与他做尽夫妻之事?”
楚常欢抬眸,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王爷只是我的解药。”
解药?
顾明鹤一怔:“仅此而已?”
楚常欢道:“仅此而已。”
沉积在顾明鹤心底的那片阴云渐渐散开,他够来汤匙,盛一碗浓白的老鸭汤递与楚常欢,微笑道:“欢欢,再吃一碗热汤罢。”
吃饱餍足后,楚常欢便去了父亲的房内,赤狐球球亦在此处,这会儿正盘踞在晚晚身侧熟睡着。
晚晚与祖父玩至兴头上,一见了他,便伸出肉乎乎的小手,咿咿呀呀嚷着要抱。
楚常欢将他抱在怀里哄了哄,这时,楚锦然忽然开口道:“阿欢,王爷今日是否有来信?”
“并无来信。”楚常欢道。
楚锦然轻叹一声:“也不知会州那边战况如何了。听说野利良褀不是个善茬,他阴险狡诈,王爷又是个性情中人,两相对阵,怕是有些吃亏。”
楚常欢道:“王爷身边有个智计无双的军师,有他在,应当能应付夏军的进攻。”
楚锦然问道:“可是那个叫李幼之的男子?”
楚常欢点了点头。
楚锦然又道,“为父听王爷提过,前朝时期的柳州李氏可是名门望族,其祖上有平定安史之乱的卓伟功绩。李氏后人,当是英杰。”
前些时日,梁誉闲暇时曾与楚锦然交谈过河西的局势,其间不可避免谈及了李幼之。
楚常欢道:“李大人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奇才。”
楚锦然皱眉道:“希望河西的战事早日平息,会州这一战,恐怕又有不少流民要涌往皋兰县了,你近来出门时多加小心,万不可大意。”
楚常欢应道:“儿子知晓。”
玩耍片刻,晚晚疲累地睡了过去,楚常欢把孩子放在父亲的床上,转而折去书房,翻了几页旧籍。
与梁誉分别已久,同心草的药效日渐明显,即使自渎,也难以驱尽那瘾。
正因为此,楚常欢的精力欠缺,白日里也极易困乏,不多时便趴在书案上熟睡了。
恍惚间,他看见了一片滚滚黄沙,灰蒙蒙的沙尘里,有万马千军正在搏杀,兵器碰撞,杀声震天,甚是可怖。
忽然,一支冷箭破空而来,“嗖”地一声射在裹穿了战甲的烈马头部,利刃击碎马儿的头骨,剧痛令它嘶鸣不已,竟失控地腾跃起来。
坐在马背上的将领登时被甩出几丈开外,后方的骑兵蜂拥而至,将他踏得粉身碎骨、鲜血四溅。
尘土飞扬,最终覆盖在那张血淋淋的脸上。
楚常欢定睛一瞧,被马蹄践碎的人居然是梁誉!
他张了张嘴,却喊不出声儿来。
可再一次瞧去时,那张脸竟又变成了顾明鹤!
楚常欢惊恐醒来,举目四顾,屋内盈满了书卷气,并无半点血腥的痕迹。
没有黄沙,没有战争,亦没有被马蹄践踏致死的人。
他惊魂未定地喘息着,额间早已布满了冷汗。
正这时,院内传来一阵躁动,楚常欢仔细辩听,似是姜芜在与谁交谈。
他揩掉汗渍,起身行出书房。
刚打开门,就撞进了一面宽阔温暖的怀抱里,楚常欢微有些愣怔,还未及开口,对方就已抱紧了他,急切地唤道:“常欢,常欢。”
楚常欢眨了眨眼,片刻后从来人怀里挣脱:“王爷,你怎么来了?”
梁誉道:“夏军战败,已退至会州城三十里外扎营,我便趁此时机过来看看你和孩子。”
顾明鹤站在院中,目光阴恻恻地凝在梁誉的身上。
楚常欢将他打量一番,旋即道:“王爷退敌有功,定能得圣上嘉奖。”
接连交战了好几日,梁誉比离去时更为憔悴,鬓发里落了些沙尘,尽显狼狈:“我不想听这些恭维的话。”
楚常欢唇角翕动,欲言又止。
梁誉虽盼望他能说几句关心自己的言语,却也知晓,如今的楚常欢不会再向从前那样关心他、担忧他。
少顷,梁誉对姜芜道:“去烧热水,本王要洗澡。”
姜芜立刻烧了一锅热水,随后由梁安提至王妃的寝室,一股脑儿倒进浴桶里。
梁誉洗完澡,更了衣,方与孩子亲近。
傍晚用膳时,楚锦然吩咐小童烫了两壶酒,权当为梁誉庆功。
楚常欢已有许久不曾饮酒,便贪嘴多吃了两盅。
他原先酒量甚好,但今日不知为何,三四杯清酒下肚,竟已微醺,双腮透着粉,目光亦变得朦胧柔媚。
那厢楚锦然还在举杯敬梁誉,楚常欢就软绵绵地趴在桌上了,顾明鹤见状,当即将他扶了起来,揽在怀里道:“欢欢?欢欢?”
楚常欢贴着他的肩,应道:“嗯。”
梁誉目光一凛,顾不得饮酒,立刻放下杯盏,靠了过来:“常欢,你醉了吗?”
楚常欢半醉半醒,迟疑了几息才道:“我不胜酒力,头晕得厉害,便不作陪了。”
说罢从顾明鹤怀里挣脱,起身离去。
梁誉和顾明鹤不约而同地离开凳子,向楚锦然请辞,追了上去。
“欢欢。”
“常欢。”
两人一左一右拉住楚常欢的手,梁誉冷冷地瞥向顾明鹤:“放开他。”
顾明鹤就势把人拽了过来:“该放手的是你。”
梁誉不甘示弱,腕骨微一用力,楚常欢又跌进他的怀里了。
如此折腾一番,楚常欢头晕目眩,两腿发软,不悦道:“你们闹够了没!”
他二人未再争抢,可眼里的怒火与杀心却分毫不减。
潜龙无声老蛟怒,回风飒飒吹沙尘。
楚常欢被风沙吹迷了眼,不由攀住梁誉的手臂,对他道:“王爷,送我回屋罢。”
顾明鹤蓦地一怔,正待开口,就见梁誉轻蔑地扫了他一眼,而后将楚常欢打横抱起,快步流星地朝寝室走去。
第66章
寝室尚未掌灯, 幽暗无光。
梁誉凭着习武之人的本能避开屋内的桌椅及围屏等物,把楚常欢轻轻放在床上,继而点燃了油灯。
转身时, 但见他醉醺醺地倚在床头, 鸦羽长睫低垂着,状若沉思。
梁誉走近坐定,握住他的手问道:“在想什么?”
楚常欢抬眸,眼底醉意朦胧:“听说天都王骁勇善战,手段高明,乃大夏第一勇士。会州战事尚不足半月,他怎就落败了?”
梁誉道:“你不信任我?”
“我并非质疑王爷的作战能力,只是觉得野利良祺败得太过蹊跷了。”见他面色沉凝, 楚常欢又道,“我对战场的事一窍不通, 不过随口妄议了几句,还请王爷勿怪。”
梁誉耐心解释道:“李元褚的王位, 乃是天都王野利良祺拿八万亲兵的性命换来的。大夏王室历来纷乱不断,朝廷上下对李元褚颇有诟病,野利良祺急需拿下兰州为外甥李元褚稳固根基,这才贸然出兵。
“说是贸然出兵, 其实也不尽然——野利良祺善用兵阵, 纵使手里只有几千精兵, 也能短暂地抵御数以万计的兵马进攻。此番战败,乃因他旧伤未愈, 我不过侥幸赢之。”
楚常欢皱着眉,还想再问些什么,梁誉倏然止住他的话头:“常欢, 我今日来此,不是和你聊战事的。”
因着醉了酒,楚常欢的眉眼间无端多出几分柔情,盈盈望来,顾盼生辉。
梁誉抚了抚他的眉,温声道,“别忘了,我是你的解药。”
楚常欢没有接话,手指无意间碰了碰他的掌心,男人眸光微变,似是意会,当即倾身,在白净柔腻的面颊上落了一个浅尝辄止的吻。
热烈的气息交织相融,两人俱都心潮沸涌。梁誉盯着那双震颤的睫羽瞧了片刻,忽而扣住楚常欢的后颈,急切舔吻他的唇。
不过瞬息,楚常欢就给予了回应,双臂柔柔地环搂着对方的脖颈,启唇,探出舌尖,供他品味。
今晚的酒并不浓烈,可楚常欢却醉得厉害,甫一亲吻便开始迷糊,呼吸甚为急促。
近在眼前的分明是梁誉的脸,然而脑内却不自禁回荡着顾明鹤的声音,昔日夫妻恩爱的画面,竟如走马灯般浮现出来。
他仿佛又回到了被同心草迷惑的日子,满心满眼都是顾明鹤的影子。
情难自抑时,果真唤出了那个名字:“明鹤……”
解开衣襟的手猝然一顿,梁誉抬眼,目光沉沉,颇有些不悦:“我是谁?”
楚常欢愣了愣,登时清醒不少:“王、王爷。”
“喊他喊得那么亲密,但对我就用敬称——”梁誉难免吃味儿,“常欢,你偏心。”
楚常欢颦蹙着眉,欲言又止。
然而梁誉却不像从前那般恼羞成怒、大发雷霆,反倒从袖内取出一只锦盒来。
楚常欢正疑惑这是何物,前襟就被人拉开了,梁誉打开盒盖,取出一对镶了红宝石的金铃儿。
那金铃有拇指大小,圆润锃亮,呈镂空状,雕了两样花色。
金铃下端坠有一串红穗,甚是好看。
瞧着,倒像是一对耳坠,但若挂在耳朵上,难免大了些。
楚常欢问道:“这是什么?”
梁誉道:“治偏心的。”
治偏心的?
楚常欢犹自纳闷儿,对方便把他扶了起来。
中单大廠,露出襟前的一片肤。
梁誉轻轻捏开金铃上端的金夹,转而将它夹在楚常欢的左侧熟红上。
被金铃衔着,教楚常欢轻呼出声:“呜……痛!”
梁誉充耳不闻,复又将另一枚金夹也掰了开来,一如方才那般,为他衔在右侧。
楚常欢早喝过麦芽水,但双侧仍有些隆,仿若没长开的婷婷少女。
除却初时的轻微震感,楚常欢很快便缓了下来,轻轻挪动时,那双金铃就会叮铃铃响个不停。
或酥或麻,足以击溃神魂。
楚常欢忍不住想要取下,毫无意外被制止了。
梁誉捏着左边那只金铃,轻轻拉了拉,两粒熟红骤然被扯开,竟莫名香甜。
楚常欢大叫一声,忙扣住他的手央求道:“王爷,不要……”
梁誉古井无波地投来视线,旋即又扯动另一只黄金铃,立时让楚常欢疼得冒汗,泪汪汪地说道:“王爷,住手,别拉了……”
“怎么还这么偏心?”梁誉屈指弹动两枚黄金铃,令它们振得更厉害了些。
楚常欢哆哆嗦嗦地抓住他的手腕,唤出他的表字,不让他再做恶:“靖岩……靖岩,你放过我。”
听见这个称呼,梁誉神色稍霁,不再拨动镶了红宝石的铃儿,转而把手下挪,将楚常欢握住,令它在手心里逐渐长大。
楚常欢哼哼唧唧,眼角滚落了一滴泪。
谷雨未至,夜里的气温依旧有些凉。梁誉大发慈悲地把楚常欢的衣襟拢上,金铃受压,又让他喊了出来。
而那掌中之物,亦不争气地吐了些氺。
梁誉就着这份便利将稠氺抹至密褶上,直到完全拓开,方躺回床榻。
楚常欢会意,两手撑在褥间,缓缓坐了下来。
灯台上的油灯光焰明亮,照尽人间之乐。
楚常欢双瞳含星、香腮带赤,如海棠着露,姣艳明丽。
那两枚做工精巧的黄金铃铛早从衣襟颠出来了,叮铃叮铃,甚是悦耳,仿佛连不远处的客房都能清晰可闻。
这一夜,铃声响个不停。
及至最后,楚常欢浑身狼狈,不知被摄了多少。
连金铃上的红宝石都染了几滴白物,莫名旖旎。
梁誉眷恋地注视着楚常欢,过了好半晌才用巾帕将他擦净,旋即吹熄油灯,搂着他合眼入眠。
寅时初刻,天光未明,万籁俱寂。
梁誉醒来后,缓缓抽-出手臂,将紧贴在胸膛的美人轻轻挪至一旁。
楚常欢皱了皱眉,不满地哼哼着,眨眼又挤进他的怀里了。
梁誉无奈叹息,掌心轻触他的脸,柔声道:“常欢,我要去会州了,野利良褀此人狡诈诡谲,我不敢有半分懈怠,需谨慎应对——过几日再抽空回来陪你可好?”
楚常欢迷迷糊糊睁开了眼,透过夜色瞧向枕边人。
少顷,他往床内挪去,淡淡地道:“战事要紧,王爷莫要误了正事。我很乏,就不起身相送了,王爷慢走。”
解了瘾,他又变成这副淡漠的姿态。
梁誉心内不畅快,但目下又不是惩罚他的时候,于是只得将这笔账默默记下。
“时候尚早,你接着睡罢。”话毕,梁誉起床更衣,旋即匆忙离去。
他走后,楚常欢反而无法入睡了,昨晚被金铃夹过的地方颇为不适,若是沾了衣料,则火辣辣地疼。
他从屉盒里翻出一盒药膏,涂抹之后方有所缓解,又辗转反侧了许久,直到天际露白,才沉沉睡去。
因着这个回笼觉,导致他去私塾晚了两刻,好在学生们都听话,乖乖温习,并未吵闹。
午间回府,顾明鹤已备好了饭菜羹汤,楚常欢瞥向满桌的菜肴,开口道:“明鹤,你——”
“先吃饭,有什么话晚会儿再说。”顾明鹤拉着他入座,旋即盛一碗芋蓉翡翠羹递与他,“喝点羹汤罢,暖暖身子。”
顿了顿,楚常欢接过汤碗,默默用膳。
偶尔不经意抬眼,竟见顾明鹤神色落寞地望着他,眼底蓄了些令人捉摸不透的情绪。
——也不知那些动静有没有惊动顾明鹤,但顾明鹤是个聪明人,一定清楚昨天夜里他和梁誉做过什么事。
若在从前,楚常欢或许会为此胆寒,可今非昔比,他与顾明鹤早已不是夫妻了,即便和旁人行了鱼水之欢,顾明鹤也无权干涉。
楚常欢心不在焉地吃完了饭,旋即起身离席。
顾明鹤罕见地没有追上来,仍旧坐在桌前,神态如初。
昨晚的铃铛响了足足一个时辰,他是习武之人,耳力选盛常人,自然将那些声音全都听了进去。
顾明鹤心如刀绞,目眦尽裂,却又无可奈何。
从前,他以为凭借同心草就能把楚常欢套牢,所以才会以爱的名义强占了他,甚至肆无忌惮地做出一些伤害他的事。
可如今看来,同心草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
早在五年前,楚常欢就把所有的爱都给了梁誉。
相较之下,他们的两载夫妻情分,仿佛是一场荒唐的梦。
每思及此,顾明鹤便痛不欲生。
他闭了闭眼,竟自嘲般笑出声来。
*
是夜,天降微雨。
河西久旱,此乃今春的第一场雨。
楚常欢把晚晚放在床头,更换了尿布后,便钻进被中,哄着孩子入睡了。
正这时,外面忽然响起一阵异动,他起床披上氅衣,打开房门瞧了瞧。
“珰——珰——”
院中武器交戈声乍现,刀光寒芒划破雨夜,莫名森寒。
楚锦然等人俱被惊醒,纷纷走出房门一探究竟。
“欢欢!”顾明鹤握着佩剑疾步走来,把他推进屋内,“把门窗锁好,莫要出来。”
楚常欢焦急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顾明鹤道:“约莫是天都王派了人来,恐对你不利。”
“天都王野利良褀?“楚常欢疑惑道,“他为何派人对付我?”
顾明鹤的目光骤然变得阴翳起来:“因为你是梁誉的王妃。”
楚常欢后背发凉,大惊失色,愣了愣,他忽然拉住顾明鹤,恳求道:“明鹤,请务必保护好我爹,不可让他们伤害他。还有……还有我的孩子……”
“别担心,梁誉留了很多暗卫,对付这群人足矣。”顾明鹤温柔地抚摸他的脸,宽慰道,“有我在,没人能伤害你。”
第67章
屋外兵戎交锋, 杀声不断,连雨声亦变得躁动,淅沥沥地淋在青瓦之上。
楚常欢原想将晚晚带在身边, 可院中缠斗的身影太过肃杀, 他若此时现身,只会让己方的人陷入僵局。
梁安身手不凡,姜芜似乎也会些拳脚,有他俩在,晚晚定会平安无事。
良久,打斗声渐止,顾明鹤推门而入,衣衫与发梢皆被雨水淋湿, 莫名狼狈。
“明鹤!”楚常欢疾步走近,“那些人走了吗?我爹和晚晚怎么样了?”
顾明鹤道:“别担心, 他们都没事。”
楚常欢暗松口气,目光凝在他身上, 复又道:“你有没有受伤?”
顾明鹤眸光翕动,不答反问:“你在担心我?”
楚常欢愣了愣,继而转身,没去看他。
顾明鹤却不依不饶, 绕至近前, 握住他的手追问道, “欢欢,你心里还有我, 对不对?”
“我担心你,也担心外面那些暗卫兄弟,此乃人之常情。”楚常欢抽出手, 淡漠地道,“人命关天,我又非铁石心肠,怎可视而不见、充耳不闻?”
顾明鹤欲言又止地看着他,心口胀痛难受。
须臾,顾明鹤忽然拽住他的臂膀,目眶微红:“你这般对我,如何不是铁石心肠?”
楚常欢挣扎未果,便有些生气:“我的铁石心肠,远比不上你对晚晚的狠。”
顾明鹤绷紧了下颌线,眼眶愈发红润:“因为那个孩子,你此生都不肯原谅我了?”
“孽种”二字,被他硬生生卡在喉咙里了。
楚常欢迎着他的目光,定定地道:“如果当初在我产子之前,你没有给予承诺,兴许我不会怪你。可你既答应了我放他一条生路,却又在我产子后做出抛弃幼子的事,教我如何介怀?”
顾明鹤呼吸滞涩,紧扣他手臂的指节在剧烈颤抖:“明明你爱的是我,你的夫君也是我,可你……”
却为别的男人生了孩子,焉能不气?
缓和片刻,顾明鹤闭了闭眼,哑声道,“欢欢,你杀了我罢。”
楚常欢蓦地一怔:“你、你说什么?”
顾明鹤手里握着一把精铁宝剑,乃方才与天都王的人交手时从房内取出的,上面依稀残余着些许血渍。
他把剑柄塞进楚常欢手里:“杀了我,你体内的同心草就能得解,以后不必再受情-欲的折磨了,我也无需忍着苦痛,眼睁睁看着你们恩爱如夫妻。”
“你疯了!”楚常欢不由分说地扔掉佩剑。
顾明鹤苦涩道:“十几年的情分,竟敌不过贡院前的惊鸿一瞥,就算疯了,也在情理之中。”
楚常欢后退两步,对他道:“明鹤,你回屋歇息罢,今晚……就当是我欠你一份情。”
“我们之间已生疏至此了么?”顾明鹤自嘲一笑,“也罢,今晚这份情,我会讨回来的。”
闹剧过后,一切又重归宁静,雨夜依旧清寒。
楚常欢去乳娘房中瞧了孩子一眼,索幸孩子无恙,旋即被楚锦然叫去屋内问了话:“今夜之事,你可知其因?”
楚常欢道:“明鹤说,这些人是天都王所派,大抵是因我而来。”
“因你?”楚锦然蹙眉,略一思索,忽而道,“难不成与会州之战有关?”微顿几息,惊诧道,“莫非野利良祺想利用你来威胁梁王退兵?”
楚常欢的想法与父亲不谋而合,听说野利良祺阴险狡诈,若是被他盯上,恐怕不会有好果子吃。
“天都王知晓梁誉有个王妃,却不清楚当初他迎娶入府的是个男人。”楚常欢道,“只盼着天都王查不到我身上来,如此,您和晚晚才能安然无恙。”
更何况,梁誉是个识大体的人,断不会为了一己私欲置江山社稷于不顾,抓走他,天都王讨不到便宜,兴许会恼羞成怒,杀了他也未可知。
楚锦然正色道:“近来世道不太平,你就别往私塾跑了,待在家里最为稳妥。”
楚常欢道:“可是爹,您的身子——”
“我日日服药,已经大好。”楚锦然笑说道,“你安心照顾孩子,旁的事,就别去记挂了。”
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令梁誉的暗卫受伤惨重,天都王派来的人亦没捞着半分便宜。
翌日,楚常欢给小童一锭银两,吩咐他前去药房买些内服外用的药材回来,又让梁安把这些药分发给受伤的暗卫。
至晌午,天空依旧飘着细雨,气温寒凉,仿若初冬。
暖厅的地龙烧得极旺,球球盘着尾巴睡在胡榻上,任由一旁的孩子揪扯它油亮赤红的茸毛。
楚锦然去了私塾,这会儿便由姜芜在陪孩子,楚常欢拌了一碗热腾腾的胚芽米糊,里面添了两勺无盐肉酱。
他舀一勺浓稠的米糊,吹至温热,转而喂给晚晚,饥饿的孩子大口大口地吃,不出片刻碗内的食物就已见底。
姜芜笑说道:“世子长大了,胃口也越发充实。”
楚常欢替孩子擦净嘴角,又喂他喝了几勺温水:“晚晚早产,能平安长大已是不易,我只盼他无病无灾,康健安乐。”
姜芜道:“王妃心善,世子定有福报。”
晚晚吃饱喝足,挪了挪身子,咕咚一下扑在球球的肚皮上,球球好脾气地摆了摆尾,由始至终都未睁眼,似在熟睡。
姜芜抚摸着狐狸,柔声道:“当初王妃离开后,球球有好几日不肯进食,整天趴在床头等王妃回来,瘦得皮包骨,连毛发也掉落了不少。”
去岁梁誉出使临潢府时,也曾说过球球的事。
楚常欢垂眸看向赤狐,心底格外地暖。
少顷,姜芜又道:“王爷也是。”
楚常欢一时没反应过来,不由愣了愣:“王爷怎么了?”
姜芜道:“为了从临潢府带回王妃,王爷不惜以河西之危为由,往京城发出几道急信,恳请陛下降旨,向盟国北狄借兵增援。
“河西之固,关乎中原的存亡,陛下不敢大意,便命王爷出使北狄。王爷踌躇满志,以为能顺利带回王妃,可最后回到兰州的,只有他一人。
“后来有很长一段时间,王爷几乎是彻夜难眠,即使白日在军营里,也时常对着王妃的东西发呆。
“有一次,王爷吃醉了酒,竟只身冲进狼群,赤手空拳打死了七八只成狼。王爷虽骁勇,但草原上的野狼以凶残闻名,一通发泄下来,王爷的左臂也被狼咬伤了。
“后来大夫为其包扎时,王爷发了好大的脾气,嘴里不断嚷着,当年为何要那么执拗。”
那颗麻木的心,在听见这番话后,竟莫名泛着疼。
楚常欢看向姜芜,淡淡地道:“这些话,是王爷教你的?”
姜芜连连摇头:“奴婢虽是王爷的下属,但对王妃从来都是真心以待。”
楚常欢道:“难道你忘了,他曾用脚镣把我囚住,让我难以逃脱。”
姜芜眼眶一酸,有什么滚热的东西快要溢了出来。
楚常欢轻叹一声,道,“你是个好姑娘,不必为了他人之事感怀于心。我和王爷之间,注定不会有结果。”
红尘纵有千般味,一入红尘半世哀。
陈观主卜的卦当真是灵验至极。
梁誉并非他的良人,顾明鹤也不是。
他的红尘,从来都身不由己。
无论如何纠缠,到头来都是一场空。
自从昨晚一事后,顾明鹤便鲜少出现在楚常欢眼前,他仍会为楚常欢做些吃食,却不像此前那般殷切了。
他不喜梁誉的孩子,更不喜楚常欢疼爱那个孩子,他能做的,便是眼不见为净。
又过了两日,天气总算放晴。
春雨之后,沙尘消退,碧空白云重现。
趁着朗晴天,姜芜把宅子里的所有被褥都铺在院中暴晒,一并将楚锦然栽植的花草也修剪了一番。
这个时节,若在汴京,恐怕已经能吃上时鲜的樱桃了,但西北气候苦寒,上个月还在下雪,如今正逢桃李开花,春色迟来。
眼下已是三月下旬,过了谷雨,天气越发暖和。
入了夜,弦月高悬,月色皎白,透过窗洞纸零零碎碎地投进屋内,平添几许寂寥。
楚常欢今夜睡得早,晒过太阳的被褥格外舒坦,软乎暖和,催人入眠。
迷迷糊糊间,他做了个梦,梦里的梁誉格外凶悍,挥拳揍向野狼,毫不手软。
可渐渐的,本该打狼的人,竟不知何时与顾明鹤交起手来了,两人打得不可开交,他急忙劝解,反而使他们打得更厉害了些。
倏地,楚常欢自梦里醒来,双目凝向漆黑的帐顶,发着呆。
正这时,他惊觉床前坐了个人。
屋内幽暗,并未掌灯,饶是借着微薄月色,也难看清此人的面貌。
他开口道:“王爷,你何时回来的?”
同心草尚未完全积瘾,无需纾解,论理,梁誉不该在这个时候回来。
出乎意料的,那人没有回答,仍笔挺挺地坐着。
楚常欢愣了愣,旋即又道:“明鹤,是你吗?”
那人仍旧不答。
醒来已久,楚常欢逐渐适应了黑暗,能从幽光中看出此人的面部轮廓。
——是一张长了胡须的方脸!
梁誉和顾明鹤俱是清秀俊朗的长相,但此人不是!
楚常欢心口一紧,顿觉后背发凉。
他的房间,不知何时进了个陌生人!
楚常欢惊骇不已,忙出声呼救:“明——”
然而还未来得及呼出顾明鹤的名字,那人就捂住了他的嘴。
而后一记手刀劈在他的颈侧,登时教他失去了知觉,昏睡过去。
第68章
明月皎洁, 夜色清寒,风沙与马蹄疾踏声在耳畔呼啸。
楚常欢于颠簸中缓缓睁开了眼,脖子酸麻不已, 尤带几分疼痛的余韵。
他试着动了动身子, 适才发现自己被人放在了马背上,双手绑缚在后腰,连嘴也被布条封住了,无法出声。
烈马疾驰,四周广袤无垠,借着月色打量了一番,此处应是一片绿植稀疏的荒漠。
西北的日出要比中原迟上一个多时辰,头顶的弦月悄然西沉, 估摸着目下已近辰初。
楚常欢暗自盘算,从他被人打晕到现在, 竟过去两三个时辰了!
这匹马的脚力之快,远非普通战马能及, 他的腹部紧贴马背,颠得五脏六腑都快散架了,几近呕吐。
而在他们身后,还紧跟了一队人马, 借由月色瞧去, 皆是胡人装扮。
若没猜错, 这些人极有可能是天都王野利良祺的部下。
几天前,他们来了一场突袭, 导致梁誉的暗卫受伤严重,原以为野利良祺不会再派人来,没想到……
如此看来, 那晚不过是一探虚实,今夜才是有备而来。
察觉到他已转醒,驭马之人用蹩脚的汉话问道:“梁王妃,您醒了?”
楚常欢口不能语,便未回应。
那人问了这么一句就没再多言,一扬马鞭,急促往前行去。
这队人马在荒漠中疾驰,及至日出时分,方驶入一座城郭。
西北的建筑多以夯土为主,此处也不例外。
然而相较兰州和天祥镇而言,这里的百姓毫无疑问是血脉纯正的胡人,男子头戴毡帽、着圆领长袍、腰间挂着袱带,垂绅及地;女子则戴着尖圆领金冠,插花簪,着左右开褉的窄袖长袍,袍内搭有百褶裙,裙侧垂绶,脚穿翘尖履。
若家境贫苦者,则以短袄短褥为主。
这一路太过颠簸,楚常欢快搭进了半条命,只来得及往街道上匆匆一瞥,便浑浑噩噩地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已是正午。
他躺在一张铺有兽皮的胡榻上,屋内陈设简陋,墙壁悬挂着一张长弓,以及几颗象征狩猎成果的干枯兽头。
楚常欢暗自打量了一番,旋即起身下床,穿了鞋行至门口。
刚打开房门,就被两名持刀护卫拦住了去路。
这些人长得凶神恶煞,身材魁梧高大,一看便知是不好相与的。
他悻悻地退回屋内,转而推开窗叶,又与院中当值的侍卫目光相撞。
都说蛮夷凶残,嗜杀成性,楚常欢不敢轻举妄动,只好静坐屋内,等侯天都王来见他。
约莫半柱香后,一名长有络腮胡的中年男子来到此处,对他行礼后,用一口流利的汉话道:“天都王召见,烦请梁王妃随在下一同前往。”
楚常欢没有回拒的余地,遂与此人同去。
从天祥镇来到此处不过几个时辰的路途,应该离会州不远,这儿或许是天都王退兵后的扎营地。
楚常欢一面随行,一面打量四周,这座宅子随处可见守卫巡值,就连平整的夯土屋顶亦驻有弓箭手,守备极其森严。
梁誉和顾明鹤知道他失踪后,定会前来救援,只怕这般严密的防守,于他们不利。
绕过了两条游廊,那名络腮胡男子领着楚常欢行至一间铺有羊绒地毡、陈设同样简陋的房舍,与他那处住所不同的是,这间房子里多了一张围屏,以及几盏璀璨夺目的琉璃灯。
迈进门槛后,与他同行的男人就退将出去了,一并关上了房门。
楚常欢莫名胆怯,小心翼翼地候在原地,不敢轻举妄动。
几息后,一名穿着青色左衽锦袍、墨发高束、戴玉冠的男人自围屏后款步走出。
男人身形高大魁梧,皮肤黝黑,眉飞入鬓、目如鹰隼,五官意外地好看。
他的面容不显年龄,颌下也无胡须,但姿容神态却颇显阅历。
楚常欢心道,此人应该就是传闻中的大夏国第一勇士——天都王野利良祺。
野利良祺在围屏前止步,朝他投来视线,甫一开口,嗓音浑厚,中气十足:“你就是梁王妃?”
楚常欢道:“我是男人,怎会是王妃。”
野利良祺道:“男人又如何?中原的权贵最爱豢养男宠,从前的嘉义侯顾明鹤更是不顾世俗指教,娶了位男妻,梁誉有个男妃,有甚么稀奇的。”
微顿几息,又道,“那位小世子,是你生的?”
一听他提及晚晚,楚常欢便格外忧心,蓦地瞪大了双眼:“你把孩子怎样了?!”
野利良祺似笑非笑道:“如此看来,你的确是梁王妃无疑了。”
楚常欢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着了他的套。
“对了——”野利良祺又道,“听我下属说,那晚与他们交手的人里,有一人神似嘉义侯顾明鹤,王妃可知他是谁?”
楚常欢垂眸,淡淡地道:“不认识。”
野利良祺挑眉:“听说顾明鹤与梁王不睦已久,断不会为了梁王的王妃如此搏命,更何况顾明鹤早已战死在了红谷关,我的下属看花了眼也未可知。”
楚常欢知道他在套自己的话,索性不语。
野利良祺在案几前的蒲团上跪坐下来,斟了一壶热茶兀自饮下,“敢问王妃尊姓。”
楚常欢没有理他。
野利良祺不恼,示意他入座:“此茶产自福建,叫什么……岩茶,吃着有股子甘甜余韵,王妃可要尝尝?”
楚常欢站在原地,漠然道:“我不渴。”
野利良祺道:“本王今日请王妃来此,未敢怠慢,还望王妃莫要拘谨,权当是做一回客。”
天都王的名声楚常欢早有耳闻,阴险狡诈、凶狠嗜杀,哪能轻易将他奉为座上宾?
如此位高权重的一个人,楚常欢的心眼自然不及对方,他不敢轻易说什么,只能谨慎应对。
默了默,楚常欢来到案几旁,在野利良祺对面落座。
野利良祺又斟了一杯热茶递与他,似是不经意问道:“你身为王妃,为何要待在乡野?”
楚常欢捧着茶盏,思忖片刻后道:“因为王爷不喜欢我,早在我产子之前就已将我逐出驻军府了。”
野利良祺道:“不喜欢你还会隔三差五来探望,甚至派那么多人保护你?”
楚常欢不由惊诧,原来天都王早已洞察了梁誉的一举一动。
“他保护的不是我,而是他的孩子。”楚常欢道,“王爷若是决意拿我威胁梁王退兵,恐怕要失策了。”
野利良祺不露声色地道:“是么?”
楚常欢低头饮了一口热茶:“王爷大可不信。”
野利良褀轻掀眼眸,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不多时,一名侍卫在门外求见,野利良褀唤其进来,两人用大夏语言交流,楚常欢一个字也听不懂,只在一旁静坐着。
未几,侍卫退下,野利良褀面色如常地道:“王妃暂且回屋歇息罢。”
楚常欢道:“你就算将我扣留到明年也无济于事,梁誉绝不会因我而退兵。”
野利良褀道:“如果梁王不肯退兵,就证明他真的不喜欢你,既如此,我就成全了他,届时将你首级割下,亲手交给梁王。”
楚常欢后背一凉,眼底闪过几分畏惧。
天都王嗜杀成性,取他性命轻而易举。
野利良褀笑道:“王妃莫要害怕,倘若梁王肯退兵兰州,本王绝不为难你。”
话毕,立刻唤来两名侍卫,“将梁王妃送回寝室,仔细照看,万勿怠慢。”
楚常欢被送回至那间简陋的房子里,他心神不宁地坐在蒲团上,思虑着天都王会否再度派人前往天祥镇,将晚晚也摄来此处。
他一人为质不足为惧,若把孩子也牵涉其内,恐怕就真的没有退路了。
两刻后,侍女送来两碟烹熟的牛羊肉,并一碗滚热的酥油茶。楚常欢无心进食,便分毫没动。
他被困在此处,与囚禁无异,四处均有侍卫看守,就连房门也不得随意出入。
如此过了一宿,翌日清晨,楚常欢正熟睡,忽闻屋外人声躁动,他猛然醒来,以为是梁誉派人来救他了,当即穿上衣袍行至房门。
“王爷吩咐过,任何人不得靠近此处,小王爷请回罢。”门外的侍卫这般说道。
那侍卫口中的“小王爷”不悦道:“什么人如此金贵,连小爷也不能见?还不赶紧滚开!”
听其声,约莫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
侍卫欲再阻拦,小王爷已踹开了房门,楚常欢当即后退两步,若迟一些,恐怕就要被他踢中身子了。
少年的目光凝在楚常欢身上,怔了怔,道:“父王何时有了这种嗜好?”
侍卫忙解释道:“这人是大邺朝那位异姓王梁誉的王妃,王爷将他摄来,便是逼迫梁誉退兵。”
野利玄越发疑惑了:“王妃?怎么是个男的?”
侍卫道:“这个……属下也不得而知。”
野利玄几步走近,绕着楚常欢来回瞧了瞧,忽而道:“你叫什么名字?”
他虽是野利良褀之子,但年少纯真,远不及他父王那般老练深沉。
楚常欢忽然觉得,这个小王爷或许可以助自己离开。
顿了顿,他淡淡地道:“清泽。”
第69章
一只游隼在屋顶盘旋着, 须臾,它调转羽翅,猝不及防地朝着下方俯冲而来。
野利良褀倏然抬高手臂, 那只游隼便精准无误地落在了他的小臂之上, 继而取下隼脚的信筒,拆开了一瞧,里面卧着一卷笔墨尚未完全干涸的密信。
这封信是从皇都兴庆府捎来的,他展开信笺粗略瞧了瞧,神色渐变。
“王爷——”这时,一名下属进入屋内,匆忙行了一礼,道, “邺军主帅梁誉已知晓王妃失踪了。”
野利良褀用内力捏碎手中的信笺,淡淡地道:“然后呢?”
下属道:“他好像……没有营救王妃的打算。”
野利良褀闻言紧锁眉梢, 掠来视线道:“如何判定他没有救人的打算?”
下属道:“邺军目前毫无动静,若梁誉真想救王妃, 早该派人来与王爷和谈了。”
野利良褀道:“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兴许在你看不见的地方,已经潜伏了梁誉的暗卫——把梁王妃看紧了,不得让任何人接近他。”
若不能尽早拿下兰州, 恐怕兴庆府那边就无法交差了。
不管用上何等手段, 兰州势在必得。
野利良祺将手里的信纸碎屑丢进泥炉里焚烧殆尽, 正思忖时,一旁的下属犹犹豫豫地道:“回禀王爷, 今日晨间,小王爷他……”
野利良褀眯了眯眼:“小王爷怎么了?”
下属道:“今日晨间,小王爷强行闯入东院, 见了梁王妃。”
野利良祺神色稍霁,淡淡地道:“不必理会那个混账。”微顿,又道,“对了——让你调查梁王妃一事进行得如何了?”
下属回答道:“去年梁王娶妃排场极大,都言他娶了位貌若天仙的娇娘,只可惜是个哑巴,且身娇体弱,不堪风吹,就连进宫面圣都佩戴有面帘及帷帽。可谁成想,竟是个男身!”
野利良祺沉吟不语,良久方笑了一声。
*
小王爷野利玄离开后,东院复归沉寂。
楚常欢依然只能待在简陋的房间里,没有笔墨书册供他消遣,便独自坐在窗旁的案几前发呆愣神。
他牵挂幼子,也担忧老父,而今却囚困于方寸之间,什么也做不了。
这日傍晚,小王爷又来到了楚常欢所在的东院,少年气宇轩昂,神态略显跋扈:“听说你原是平夏城人士,平夏城汉人胡人杂居,论理,你该认识大夏文字、会说大夏的语言。”
楚常欢淡淡地道:“我是汉人,不识得蛮夷的字。”
野利玄冷哼道:“‘蛮夷’只是你们中原人对我们的称呼,殊不知在我们眼里,尔等亦是蛮夷。”
楚常欢抬眸,似笑非笑道:“小王爷来此,便是与我争论蛮夷之说?”
野利玄道:“小爷才没那等闲心呢。”
楚常欢问道:“不知小王爷大驾光临,所为何事?”
少年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半晌,忽而道:“你是个男人,怎就做了王妃?”
楚常欢道:“听说你们大夏王室有个习俗,父亲死后,其子不仅可以继承王位,连父亲生前的宠妃也能占为己有。如此败坏伦理之事都能奉若神明,男人怎就不能做王妃了?”
野利玄怔了怔,登时胀红了脸,喝道:“谁告诉你的?!简直胡说八道!”
楚常欢道:“话本里都是这么写的。”
“话……话本?”野利玄又是一怔,“你从哪里看的这些邪书辟传,根本就是无稽之谈!”
楚常欢皱眉:“难道你们大夏王室没有这等习俗?”
野利玄不禁翻了个白眼,漠然道:“当然没有。”
楚常欢笑道:“那便是我被话本误导了。”
他笑时双眼似月牙,野利玄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竟忘了要说些什么。
几息后,楚常欢又道:“我乃河西驻军元帅梁誉的王妃,与小王爷是敌非友,小王爷这般明目张胆地来到此处,就不怕天都王责怪?”
野利玄收回目光,轻哼一声:“我只是随意瞧瞧,父王才不会责怪我呢,毕竟在我们大夏国内,还没有迎娶男妻的先例,小爷觉得稀罕,所以才……”
楚常欢瞥了他一眼,见他欲言又止,便没再接话。
未几,侍女送来晚膳,仍是切成片的熟牛肉和熟羊肉,并一碟芥末蒜瓣与热酥油茶。
楚常欢吃不惯这类口味清淡的食物,只饮了半碗酥油茶,野利玄疑惑道:“为何不吃肉?”
楚常欢道:“吃惯了我爹做的油爆牛肉,这些淡口的实在难以下咽。”
野利玄哂道:“你如今与阶下囚无异,竟还挑三拣四。”
楚常欢道:“阶下囚又如何?夏军战败,退兵三十里,梁王迟早会攻打过来,将我营救出去。”
野利玄咬咬牙,趾高气昂地道:“梁誉算什么东西,若非我父王有伤在身,恐怕他早就成了我父王的刀下鬼!”
楚常欢气定神闲地嘬了一口酥油茶,道:“败就是败,何须拿旁的事做借口?”
野利玄颇为愠恼,一把夺过他的茶碗,用力放在桌案上,碗中浓白的茶汤登时溅了出来:“你再这般出言不逊,仔细小爷撕烂你的嘴!”
楚常欢不屑地挪开视线。
少年气得面红耳赤,生气地道:“我看你是梁王妃做久了,不知天高地厚!既然不爱吃,以后就饿着罢——来人!把这些东西统统撤走,没有小爷的命令,谁也不许给他送吃食!”
待小王爷走后,楚常欢这才暗松口气。
野利玄是孩子心性,对付他就要用些偏激的法子,若一味顺承,只会适得其反。
经由他这么一闹,第二日果真没人敢往东院送食物来。
入了夜,小王爷再度来到东院,板着脸推开了门,见他坐在桌前摆弄着什么,不由好奇,走近后瞄了一眼,问道:“这是什么?”
楚常欢没有理睬。
野利玄不悦道,“小爷跟你说话,你聋了吗?”
楚常欢依然自顾自地弄,全然无视了他。
野利玄又气又恼,偏又不能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下狠手,槽牙快要磨碎了也想不出法子来治理他,索性威逼利诱道:“饿了一天,定是不好受。你若肯回答,小爷这就命人给你送些饭菜来——油爆牛肉,想不想吃?”
楚常欢似乎铁了心不搭理他,竟将桌上的物什悉数收将起来。
金尊玉贵的小王爷何时受过这等气,一把拽过楚常欢,狠声道:“小爷耐性有限,你到底说不说?”
楚常欢终于肯抬眼瞧他了。
这位爷虽年仅十六七岁,但身量竟比楚常欢还要略高两寸。
楚常欢道:“小王爷没见过调香吗?”
“调香?”野利玄皱了皱眉,“我又不是女人,哪管什么香不香的。”
楚常欢便又不言语了,野利玄气得牙痒痒,猛地松开了他,头也不回头地离去了。
接连饿了两日,楚常欢的精气神远不及初来此地时那般抖擞,且又因同心草的药瘾复发,在体内沉积了,令他逐渐变得木讷呆愣,即便自渎也无济于事,迫切地想要交-欢。
野利良褀这几日忙于皇城之事,早忘了楚常欢这号人,等他一回到这所临时驻军的府邸,立马有人向他汇报了梁王妃的事。
野利良褀闻言,行至东院,叩响了门,却未得应答,于是推门而入,见楚常欢正在熟睡,便缓步走近。
这间简陋的屋子里留有几味香料,楚常欢闲来无事,便调了两份香。
甫一进到屋内,香气扑面而来。
野利良褀愣了一瞬,顿时警觉,恐这香气有异,于是敛息,不让它渗入肺腑。
楚常欢到底不是习武之人,自野利良褀迈进这间屋子伊始,他就不曾睁开眼,半点戒备也无。
野利良褀行至床前静立片刻,见他迟迟不醒,于是转身。
正欲离去,忽闻熟睡之人喃喃开口:“靖岩……”
靖岩,此乃梁誉的表字。
野利良褀倏又回头,看了楚常欢一眼。
这时,楚常欢悠悠转醒,星眼朦胧,盈盈望来,尤带几分水雾。
他问道:“王爷,你怎么来了?”
野利良褀道:“听说你惹恼了吾儿,两日不曾进食,特来询问缘由。”
乍一听见这浑厚深沉的嗓音,楚常欢顿时清醒过来,眼底闪过一抹惊诧。
因是初醒,又积了瘾,便将来人误认成梁誉了。
谁知竟是天都王野利良褀!
显然,野利良褀也察觉到他认错了人,不由道:“王妃方才唤的,是哪位‘王爷’?”
楚常欢蓦地坐起身,拧眉不语。
野利良褀转而又道,“你与吾儿发生了何事,为何他要下令断了你的饮食?”
楚常欢道:“此事,王爷还是亲自去问小王爷罢。”
野利良褀古井无波地凝视着他,遽然一笑:“听说梁王早已知晓你失踪了,可他却迟迟不肯派人前来寻你,看来真如你所说那般,梁誉的确不喜欢你。”
楚常欢心口一滞,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顿时盈满了五脏六腑。
于情,他不希望梁誉为了他大动干戈,置大邺江山于不顾。
可是于理,他又盼着梁誉能来救他。
楚常欢如今有了孩子,便有了牵挂,他不想死在这里,亦不想困在这里。
他想看着晚晚平安长大,用尽一生去爱那个孩子。
然而……
野利良褀观他神色,嘴角逐渐浮出一丝浅笑:“王妃可还记得我曾说过的话?”
楚常欢回神,怔怔地看向他:“什么?”
野利良褀道:“如果梁誉不肯退兵,亦没救你的念头,我便割下你的首级,亲手交给他。”
第70章
“咔嚓——”
一把弯刀自雪白的后颈豁然劈下, 登时将楚常欢的头颅削落,骨碌碌滚到梁誉的身前。
那张秀美的脸上裹满了血迹与黄沙,难以看清其原本的五官和容貌。
“常欢!”
梁誉从睡梦里惊坐而起, 瞳孔尚未凝聚, 冷汗如瀑,胸口剧烈起伏。
目下天光未明,星月交织,平添几许冷寂。
他掀开被褥下了床,就着单薄的寝衣行至屋外,兀自凝视着北方的星斗出神。
正这时,一柄飞刃破空而来,自他面颊划过, 直插在身后的廊柱上。
梁誉回头瞧了一眼,旋即进屋更衣, 快步行出驻军府。
往东走了数丈,借由月辉瞧去, 街角的那处亭子里,有一人正负手而立,静候他的到来。
梁誉走近了问道:“找我何事?”
顾明鹤转身,一把揪住他的襟口, 沉声质问:“你究竟打算什么时候把欢欢救出来?”
梁誉:“时机未到。”
“时机?什么时机?”顾明鹤咬牙道, “野利良祺乃出了名的阴狠诡谲, 欢欢在他身旁多待一日,便少一分活命的机会, 你却还要等待时机!梁誉,这就是你口口声声说的‘爱他’?”
“我何尝不着急!”一想到方才那个血淋淋的梦,梁誉就忍不住心惊胆颤, “但我不能为了一己私欲妄动干戈。”
顾明鹤嘲道:“你清高,你大义,你为了权利与富贵不惜放弃那个曾不顾性命也要救你的人!既如此,我也不指望你了,欢欢就交给我罢。从此以后,还请梁王殿下自重,远离我们夫妻二人。”
“你如何救他?”梁誉道,“天都王的护卫个个都武力超群,你单枪匹马闯入,无异于螳臂当车。”
“总好过你待在富贵窝里什么也不做!”
“如今大夏局势动荡,李元褚继位后并不被权贵所接受,野利良祺为了稳固外甥的王位,不得不出兵南下,可他在宫变中受了重伤,如今大夏兵力远不如前,贸然进攻只会损失惨重,所以他才想出这等计策,劫持常欢为质。”
见顾明鹤不语,梁誉又道,“邺军同样衰颓,未敢一战。你也出身仕宦,自然明白当前的局势于我们反而是有利的,天都王非但不敢动常欢一根毫毛,反之,还会好吃好喝地招待他。”
顾明鹤松开他的衣襟,冷声道:“说到底,你还是将欢欢放在了末位,置他的生死于不顾。”
梁誉哂道:“去年你在平夏城那一战致邺军折损过半,元气久难恢复,如今这等形势,我岂敢贸然进攻?
“别忘了,西有纳藏、北有北狄、南有大理,纵然与我朝都是盟国,可利益当前,难保不会有人伺机发难。”
顾明鹤道:“平夏城之战,你明知我是被人陷害,不必在此出言讥讽。若换做你,恐怕早已死无全尸了。”
梁誉道:“看来嘉义侯也明白,我如今的处境并不好过。常欢我定然要救,但兰州也不能拱手相让。”
顾明鹤冷冷地道:“莫要别忘了,欢欢体内的药瘾已积攒过久,若不纾解,恐会招来大麻烦。”
*
天都王的话,教楚常欢心口一紧。
他万分肯定,眼前这个久经杀伐的男人无需用上任何兵刃,就能轻易拧断他的脖子。
可他心里也清楚,野利良祺若非忌惮梁誉,根本犯不着将他掳来此处做人质。
无论这位王爷会否割下自己的脑袋,楚常欢都不敢轻易开罪。
此刻的他早已吓得面色惨白,却还要佯装镇定道:“王爷一生杀戮无数,多我这颗脑袋又有何妨?要杀便杀,何必惺惺作态。”
“有胆识。”野利良祺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我可以把你的命多留两日,若两日后你的夫君还能沉得住气,我便不再手软。”
楚常欢屏住呼吸,须臾才开口:“想必王爷已经摸清了梁誉的态度,梁家驻守边关,世代忠良,为的便是江山社稷,岂会因我而舍弃一座城池?”
野利良祺道:“会与不会,非你说了算。”
说罢一径离去,没再滞留。
直到屋内重归宁静,楚常欢一改方才的镇定,后怕地缩紧了身子,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但很快,这股子惧意就被体内的欲念取而代之,他褪去亵裤,躲在被中兀自解瘾。
翌日晨间,侍女送来一碗肉粥、一块馕饼、一叠酱菜并几味甜口的糕点。
侍女安安静静地放下碗碟,又安安静静地退离,两刻后进屋收拾,发现桌上的餐食竟原封不动地摆在那里。
侍女目光轻移,看向坐在窗旁走神的男子,不由愣住。
楚常欢晨起后尚未梳洗,乌发垂肩,面容秀美,一袭汉人的素色道袍更添几分清姿。
真乃十足的美人,却因饿了两日之故,整个人消瘦不已,尽显单薄。
侍女小心翼翼地问道:“王妃为何不吃早饭?”
楚常欢目光呆滞,未予回应。
侍女走近,又询问了一番,却始终没有得到他的回话,只能悻悻然退将出去。
约莫半盏茶后,野利玄板着脸来到东院,大步流星踏进屋内,生气地道:“清泽,小爷命人给你送了饭食,你为何不吃!”
楚常欢眨了眨眼,片刻后回神,抬头看向他:“你父王两日后就要将我斩首,早晚会死,吃与不吃又有何异?”
野利玄愣了愣,道:“那、那就做个饱死鬼!听说饿死鬼不入轮回,要在地狱永世受苦。”
楚常欢沉吟不语。
以为他心生怯意,野利玄敛了气性,在他身旁坐定,又道,“你先把肚子填饱,若是父王高兴了,指不定哪天就放了你。”
楚常欢道:“这话——小王爷你自己相信吗?”
野利玄被他堵得哑口无言,冷哼道:“你真是不知好歹!”
说罢,怒气冲冲地离开了。
半个时辰后,野利玄又折回此处,手里提着一只食盒。
他将食盒放在几案上,从中取出一叠沙葱蛋饼、一叠糯米卷,以及一碗煮沸的牛乳,狠声威胁道:“你若再不吃,小爷就掰开你的嘴,把这些东西用木杵捣进你的喉咙!”
楚常欢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旋即捧着碗,饮下几口牛乳。
饿了两日,乍一闻见油腥气,令他忍不住作呕,于是又饮了牛乳,适才有所缓解。
楚常欢吃了小半块沙葱蛋饼,渐觉饱腹。由于糯米卷太过甜腻,他只尝了一口便作罢,旋即道:“我吃饱了,小王爷赐饭之恩,来日定当涌泉相报。”
他这般阴阳怪气,令野利玄心头不爽,不过好在他肯进食,少年遂没计较:“哼,早这么听话多好。”
四月在即,天气转暖,西北的风沙不复此前那般浓烈。
楚常欢整日被关在屋内,徘徊于方寸之间,不免烦闷,且近来药瘾淤积,令他愈发心躁,思绪也远不如从前那般活络。
在天都王手下活命本就战战兢兢,若是反应再变得迟钝些,恐怕更为不利。
是夜,他及早吹熄油灯上了床,熟稔地做着消乏之事,直至疲累方才歇息。
倏然,有人悄无声息地推开窗户,潜进屋内了,他却浑然不觉。
与此同时,一支冷箭“嗖”地射来,在黑影靠近床榻之前,就已将他射杀。
恍惚间,楚常欢听到一声短促的闷哼,他还没反应过来是何响动,紧接着就闻见了刺鼻的血腥气。
不过须臾,门外有脚步声靠近,他骤然清醒,自被褥中惊坐而起。
紧闭的房门由人自外向里推开了,几名侍卫提着灯笼疾步入内,天都王野利良褀紧随其后。
借由光亮瞧去,楚常欢才发现自己的床前死了一个黑衣蒙面人,冷箭穿透他的身体,将心脏击碎,溅出一片殷红的血迹。
楚常欢的面上顿时血色全无,眼里只余惊惧。
一名侍卫拉下黑衣人的面巾,是一张陌生而又普通的脸。
野利良褀瞥向神色惶恐的楚常欢,转而扬了扬手,侍卫会意,立刻押来两名黑衣人,野利良褀问道:“你们是梁王的人?”
两名黑衣人俱都不语,亦未看楚常欢。
野利良褀笑了一声,“果然啊,梁誉终究还是按耐不住了。”
话音落,又抬了抬手,对侍卫道,“拖下去,严刑拷问。”
“不!不要!”楚常欢迅速下床,赤脚奔向野利良褀,“天都王,可否放他们一条生路?”
野利良褀冷哼道:“王妃还是顾一顾自己罢。”
楚常欢欲再求情,可梁誉派来的那两名暗卫竟不约而同地咬碎了藏于齿间的毒药,眨眼就已咽气!
眼睁睁瞧着三条人命亡绝,楚常欢两眼一黑,直挺挺地晕了过去。
翌日巳时,楚常欢被一阵争吵声唤醒,他木讷地瞪着屋顶,脑内混沌僵乱,直到屋外的争吵声消失,方悠悠回神。
他听真切了,是小王爷野利玄的声音。
估摸着是想进来看看他,但被其父的侍卫阻拦,因而恼怒,便忍不住破口大骂。
欲念堆积在体内,蚕食了楚常欢的理智,令他日渐变得呆傻笨拙。
他缓缓起身,良久才想起昨夜之事,那三人的死历历在目。
床前的血迹早被清理殆尽,一切如旧,然而屋内的血腥气却经久不散,浓烈得令人作呕。
楚常欢痴痴地坐在床头,宛若一只木偶娃娃,毫无生气。
少顷,一名侍卫叩响房门,道:“天都王召见,烦请梁王妃移步。”
楚常欢更衣梳洗,而后行出寝室,与传话的侍卫一道离去。
至前院正堂,但见野利良褀端坐上首,神色异常平静。
天都王皮肤黝黑,目如鹰隼,投来视线时,压迫感十足。
楚常欢垂眸,死气沉沉地站在五尺开外。
野利良褀开门见山道:“本王说过,若梁誉沉得住气无所作为,我便取你首级,亲自送至他手里。可目前看来,梁誉似乎按耐不住了。”
楚常欢竭力保持理智,问道:“天都王打算如何处置我?”
“你的命值钱,可以留下。”野利良褀道,“但我有一物要赠与梁誉,希望他见了此物,能做退让。”
楚常欢蹙眉:“何物?”
野利良褀将他打量了一番,继而道:“自然是从你身上取下的东西。”
楚常欢正疑惑,便听他对屋内的侍卫道:“砍掉王妃的一根手指,务必将它送往兰州,交给梁誉。
“倘若一根手指换不了兰州城,那本王明日就再送一根给他,直到砍尽为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