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落针可闻，只有铜漏滴答，记录着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终于，庞景之向前一步，孑然而立，打破了沉寂。他的声音如同金铁交击，在空旷的大殿中激起回响：“陛下！回纥此书，通篇皆是虚伪！其口口声声和平互市，实则包藏祸心，意在借机试探我朝虚实，窥探应对之策！他们真正想要的，绝非互市带来的蝇头小利，而是想借此麻痹我大唐，诱使我边防懈怠！其所求‘惩责’，也绝非为了所谓的公道，而是要借此挑起朝廷内部纷争，窥伺我朝在国防大计与朝堂倾轧之间可能出现的缝隙！”
他话音刚落，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的章相徐步出列，手持玉笏，沉声道：“庞世子所言，固然有其道理，回纥狼子野心，不可不防。然则，圣上明鉴，江南道之患未靖，平叛大军主力尚在江南鏖战。江北诸道兵力需拱卫京畿、震慑四夷。若于今夏仓促对回纥用兵，且不说师出之名尚需斟酌，单是兵员征调、粮草转运，便已是千头万绪，力有未逮。户部昨日呈报，今岁江南漕运因乱受阻，关中粮仓存粟已显不足，国库金银调拨更需慎之又慎。回纥纵有图谋，观其国书，亦未至全面开战之刻。臣以为，当务之急，应加固边城，整饬武备，增派斥候严密监视回纥动向，同时遣使周旋，争取缓和局势。待江南平定，粮饷充裕，再图后计不迟。”章相一番话，慢条斯理，着重强调现实的困难，代表了朝中主张稳妥应对的一派意见。
庞景之剑眉紧锁，不待章相话音完全落下，便立刻转身，朝着御座方向深深一躬，声音更加急切：“陛下！丞相虽是老成谋国之言，然臣却不敢苟同！回纥此举，正是其惯用的缓兵之计！其国书看似留有转圜，实则以世子之死为要挟，以互市为诱饵，意在拖延我朝反应，麻痹我军斗志，为其秋季马肥膘壮之时大举南下进犯赢得时间！一旦其计得逞，待今秋北地大雪纷飞，道路难行，我军尚未完成整顿集结，回纥铁骑便可趁虚而入，届时仓促应战，恐……恐有倾覆之危！”他话语铿锵，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决绝，“陛下，臣请旨！愿即刻北上，奔赴安西，整军经武，先发制人！趁其内部因世子之死暗流涌动、尚未完全统合之际，主动出击，打乱其部署，震慑其野心，以防不测之祸！”
“庞世子此言差矣！”章相一派中，立刻有一位御史中丞站了出来，声音洪亮地反驳道，“庞世子忠勇可嘉，心忧边陲，然则未免过于激进，有失偏颇！我朝当前重中之重，乃是尽快平定江南道之叛乱，恢复漕运，安定民心，充实国库！此乃社稷根本！至于回纥之事，其世子之死本就蹊跷，真相未明，贸然兴兵，师出无名，更易授人以柄，陷我朝于不义！其他边患问题，皆应以稳为主，静观其变，待时而动！岂能因边陲一隅之小摩擦，而动摇江南平叛之国策？”这位中丞的言辞犀利，直指庞景之策略的“本末倒置”和“风险巨大”。
面对质疑，庞景之毫不退缩，他挺直脊背，目光如炬，继续陈述，试图以更具体的情报打动圣心：“陛下！臣有安西密报！回纥老王年迈昏聩，其膝下诸子为争夺汗位，早已势同水火！王世子之死，绝非偶然，实乃其内部权力倾轧之结果！此事已如烈火烹油，彻底引爆其内部矛盾，各部族首领人心浮动！此正是我朝千载难逢之良机！若陛下允臣北上，臣必联络北庭，整肃边军，择其薄弱处雷霆一击！或可一举震慑其野心，甚至助其亲善我朝之势力上台，瓦解其犯境图谋！若一味拖延，坐视其内部整合完毕，或使仇视我朝之人得势，则战机尽失，后患无穷啊陛下！”他的话语充满了对战机敏锐的捕捉和强烈的主战意愿，但也透出对朝廷决策迟缓的深深忧虑。
御座之上，圣人一直闭目倾听，手指的敲击声时缓时急。
此刻，他缓缓睁开眼，那双深邃的眸子扫过殿下争辩的双方，最终落在庞景之微微泛红的脸上。他沉默了片刻，终是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压下了殿中所有的声音：
“江南道之乱，牵动国本，讨伐大军一时难以抽身。户部所奏粮秣不足、金银吃紧，亦是实情。朕意已决——”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章相，最终又落回庞景之身上，“着令安西都护府、北庭都护府，就现有驻军，自行筹措部分兵马与钱粮，加固城防，整训士卒，严密监视回纥动向。然，未得朕之明旨，绝不可轻启战端，擅动刀兵！”
他的目光锐利地钉在庞景之身上：“庞卿——你，暂不可离京。”
“陛下！”庞景之如遭重击，猛地抬头，脸上血色尽褪。他撩起袍角，重重跪倒在冰冷的金砖之上，额头触地，声音带着压抑和恳求：“陛下！臣深知国库艰难！然回纥凶蛮，其心昭然若揭！若待其秣马厉兵，率先发难，我西北边陲必首当其冲！届时烽烟四起，生灵涂炭，百姓遭殃！臣愿立军令状，只求陛下允臣北上！臣必竭尽全力，以最小代价，御敌于国门之外！陛下——！”最后一声呼唤，带着武将的赤诚与不甘，在大殿中回荡。
圣人看着跪在阶下的年轻将领，眼神复杂难明。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语气中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深意：“庞卿之才，国之干将，不可轻动。你在朝中安稳，替朕参赞军务，朕心……方定。”
在朝中……安稳？庞景之猛地抬头，眼中一瞬间充斥了难以置信的愕然与一瞬间的茫然。圣人这话，表面是倚重，是挽留，可落在他耳中，却像一道无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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枷锁，更像是一种……不信任的暗示？难道圣人疑他……？他喉头一哽，后面的话生生噎住，一股寒意从脊背窜起。殿中众臣亦是屏息凝神，空气仿佛凝固，让人喘不过气。御座旁侍立的大监，连拂尘的流苏都停止了摆动。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一个清朗沉稳的声音响起，打破了僵局。
“陛下。”只见户部尚书崔怀瑾从容出列，行至御阶之前，躬身行礼，姿态恭谨却不失风骨，“臣以为，庞世子与章相、诸位大人所言，皆是为国分忧，各有所据。然观回纥国书，其世子之死乃其发难之由，无论真相如何，其必不会放过今秋高马肥之良机，或大举寇边，或以兵威迫。战端固不可轻启，然防务之备，刻不容缓！”
他微微抬头，目光澄澈而坚定，朗声道：“微臣崔怀瑾，愿请旨——前往西北陇右、河西周边数府！以巡视为名，行筹措之实。自盐铁转运司、常平仓司、及兵部驻地方之武库司入手，暗中协调，竭力筹集钱粮、军械，秘密输送至北庭、安西前线，助其加固城防，增储军资，以备不虞！尽量解边军燃眉之急，强其筋骨，也不惊动回纥，授其口实，更无需动用京库根本，影响江南平叛大局。”
章相闻言，捋须的手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轻轻颔首，附议道：“崔大人此议甚善！不动干戈而强边防，密行其事而不惊扰四方，确为老成谋国、两全其美之良策。老臣附议。”
御座上的圣人，目光终于从庞景之身上移开，落在了崔怀瑾清俊而沉稳的脸上。他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缓缓开口：“崔卿……再具体一点说与朕和诸位大人。”声音听不出情绪。
崔怀瑾早有腹案，从容应道：“回禀陛下，臣拟先赴陇右道之秦州、甘州二府。此二府地处要冲，有不少商家富裕，仓廪充实。若此二府支应得力，臣再视情转往河西道之凉州、西宁府，暗中联络诸府长官及驻军将领，晓以利害，令其秘密整备，共御外侮。沿途臣必谨慎行事，以巡查盐务、仓储为名，绝不泄露真实意图。”
他这话说得委婉，其中之‘不少富裕商家’，圣人却听明白了 --- 朝中无钱，只能杀富济贫，养了这么多年的羊，该宰了！
圣人沉吟着，手指在御案上那封回纥国书的黑色箭印上轻轻划过。殿中落针可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御座之上。片刻后，圣人终于颔首：“崔卿思虑周详。准卿所请。着你暂离京畿，密行此务。然限旬月之间，务必归返。沿路行止，务须机密——此乃密令，不得泄露于无关人等。”
“臣，领旨！谢陛下信任！”崔怀瑾深深俯首，声音铿锵有力，带着肩负重任的肃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