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锦绣》
1. 绣坊初遇
第一章绣坊初遇
长安,宣阳坊,春光正好。
轻风拂过坊门外的茶棚,卷起几片桃花瓣,散落在茶客们的盏旁。卖胡饼的波斯郎君正用铁钳翻着炉子,油香混着新麦的焦香直往人鼻尖钻。几个梳双丫髻的小娘子围着糖人摊子叽叽喳喳,黄铜小锅里熬着的饴糖咕嘟冒泡,引得她们不时发出惊呼。贩夫走卒的吆喝声、妇人的交谈声夹杂着远处的马蹄声,将坊内的喧闹勾勒得愈发鲜活。沈知微立在坊口一侧的石桥下,略略仰首,眺望街巷尽头那一片人声鼎沸的市景。宣阳坊距东市不远,市面上百货琳琅,唯牲畜奴隶不见买卖。而论物价,这里又稍高过东市,更显出些许精致与从容。
“小娘子让让嘞——”身后突然传来急促的铃铛声,沈知微忙往石栏边避让几步。只见个戴浑脱帽的胡商赶着驴车疾驰而过,车上满载着用青布包裹的波斯地毯,金线在日头下晃得人睁不开眼。驴蹄子溅起的泥点子沾了她月白裙角,沈知微低头用帕子擦拭,忽然听见桥洞下传来稚嫩的童谣:“三月三,桃花仙,绣个荷包换铜钱......”
沈知微垂眸轻叹,她生于江南锦绣大户,家中曾是向宫中进贡绣品、锦帛的皇商,却不知卷入何事,一夕之间家破人亡。阿耶故去后,阿娘硬撑着将她送往驶向长安的渡船,令她投奔舅父,没几天便香消玉殒。初来时,舅母张氏尚唏嘘怜惜,时日不久,便言“长安米贵,居大不易”。因此虽然阿娘在当日状况下拼命给她匀出几箱织锦、首饰做傍身之物,却也实在有限。舅父许谦在礼部为官,不过位卑言轻的主事,俸禄不高,日子虽比平常人家强些,却也奢谈宽裕。新调任来的礼部侍郎乃博陵崔氏出身,少年状元,一路高歌猛进,不过二十六七岁便已身着绯袍。为人似温和实刚烈,自上任以来颇有些铁腕手段。许谦本就官位卑微,更因性情温吞,不免每日如履薄冰。
这日午后,许谦归家,眉头深锁,双手捧着官袍,满面无奈。沈知微细看,那官袍胸腹处竟被刮开一条三寸来长的裂口,正好破在山形纹刺绣之上。那山形纹绣工精巧,纹理繁复,色彩祥和又庄严,乃是礼部官员的常服标识。如今被划出一道口子,既有碍观瞻,更恐招来同僚非议,留下不守仪容的坏印象。“这可如何是好?”许谦叹道,手指小心地捋着破损处的丝线。
张夫人站在一旁,端详了片刻,无奈摇头:“破得巧了。这样的纹路,寻常绣娘恐怕无法补好,便是东市有名的绣坊,怕也难在半日之内修复妥帖。”说罢,她眉间漫上愁色,暗暗盘算即便寻得绣娘,如此精细急活,这花费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沈知微站在一旁,垂首默想。
她自幼长于绣坊,耳濡目染,对针线颇有心得。记得八岁生辰那日,阿娘握着她的手在缭绫上绣牡丹,说“江南沈家的女儿,闭着眼都能让丝线开花”。眼下时间紧迫,她的心中已有计较,便开口道:“舅父舅母勿忧。虽说这刺绣难补,却也并非全无办法。若用套接之法,将破损处以相同纹样补绣,再稍作细工,当能不露痕迹。若舅父信儿,不若让儿一试?”
许谦闻言,颇为诧异:“熙熙,虽知你父家先前以绣工闻名,但这山形纹乃礼服纹样,极其讲究,可非寻常之物,你当真能修复?”
沈知微抿唇一笑,从针线筐里拈起根绣花针:“舅父可记得上月补的那幅《春山图》?”见许谦恍然点头,又道:“那画上的皴法笔触与这山形纹理异曲同工,用接针法掺入两股金银线,既保纹路走向,又能藏住针脚。”
“儿不敢妄言,但若得一晚功夫,当可试上一试。”沈知微欠身,言辞恳切。
许谦犹豫片刻,忽又想起当年沈家绣坊之名。那时沈父的绣坊曾为宫廷供绣品,一时风头无两,甚至被誉为“巧夺天工”。最风光时,连太后娘娘的蹙金绣云纹披帛都指明要沈家娘子亲手缝制。念及此,许谦心中升起三分侥幸,点头道:“若真能补得妥帖,舅父感激不尽。”
沈知微接过官袍,向张夫人行礼道:“舅母,儿需采买些针线,请容儿暂去坊间片刻。”
张氏急忙取出个钱袋递给她,又叮嘱道:“万万小心些,莫回得太晚。”
沈知微应声告退,转身踏入熙攘的街巷。
快步穿过宣阳坊坊门,朝东市方向行去,坊间街巷熙攘热闹,贩夫走卒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偶有车马疾驰,卷起一阵尘土,惹得行人纷纷侧身避让。她紧了紧披帛,将面容隐于绸缎间,仅露出一双清亮的眸子。
东市,乃长安繁华之地,商贾云集,街道两侧铺陈着琳琅满目的货物。虽有市令巡检,然仍难掩其热闹喧嚣。沈知微举目四望,见到‘青纹锦’三个字悬于门楣的匾额,方才停步。刺绣坊门口垂挂帷幔,针线手工精致,一望即知非寻常坊肆。
沈知微整了整衣袖,迈步入内。掌柜见她进来,连忙迎上前,叉手行礼道:“小娘子可是选购绣品?小店丝线、套针俱是上品,定不叫娘子失望。”说着掀开青瓷罐,各色丝线如虹霓倾泻,在乌木托盘上铺开斑斓星河。
沈知微从袖中取出一块缝有山形纹的官袍布料,递予掌柜,微微欠身道:“烦请掌柜留意,可有与此纹样相配的丝线?另需套针一副,针头须极小,方能使纹样无失分毫。”
掌柜接过布料,仔细端详,眉头轻轻一挑,低声道:“小娘子,这可是礼部官袍?如此细密的针脚,补绣不易啊。”他举着布料对着天光细看,"这金线掺了雀羽,银线里混着冰丝,也就礼部司衣房的手笔......"转身吩咐身旁伙计道:“快去库房,将那江南所送的上等丝线取来。”
沈知微站在一旁,目光扫过坊内陈设,心中暗忖:许谦官袍上的山形纹虽非难得一见的精细,却是礼部所用之制,要补得无迹可寻,稍有差池便会贻笑大方。
片刻,伙计端着托盘上前,将各色丝线和精制套针摆在桌上供她挑选。沈知微低头细看,正打算试用几根,忽闻门外传来一阵清脆的马蹄声。她下意识转眸望去,只见一辆乌檀木镶铜边的马车缓缓停在坊门外,一名男子自车上步下。
那男子身着天水蓝圆领长袍,纹饰暗隐,袖口与衣摆上均绣有细致回纹,精巧低调,不见奢华却自带雅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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腰间蹀躞带悬着鎏金鱼符,随着步履轻晃,在春阳下划出细碎金芒。他腰束青玉饰尾的漆皮革带,发髻梳得整齐,用一根乌玉雕琢的鸦羽簪固定,清洁高雅。他脚踏一双云纹乌皮靴,靴口干净如新,仿若未沾凡尘。
沈知微目光稍作停留,随即垂眸。她虽非贵胄,却识得几分好物。这天水蓝的布料,分明是江南织造所贡,光泽与垂坠感无可挑剔。能在坊间穿着此物的,非富即贵。
掌柜见那男子入内,急忙躬身施礼,神色恭敬:“侍郎大人驾临,小店蓬荜生辉!大人可是来查看礼部所订布料?”
那男子微微颔首,语气沉稳道:“听闻近日送来的绣料稍有偏差,顺路查验,烦请掌柜取样。”声音似玉磬叩冰泉,清冷中带着宝相庄严。
沈知微闻言,心头一震。侍郎?她立刻想起舅父曾提起新上任的礼部侍郎崔怀瑾,严谨至极,素来不容敷衍,难怪连此事都要亲自过问。
掌柜匆忙去库房搬取布料,路过案几时,不慎碰翻了丝线匣。彩色丝线散落一地,其中几根滚至沈知微脚边。那孔雀金线正巧缠在她绣鞋的并蒂莲纹上,在青砖地上逶迤成一道细碎光华。
她略一犹豫,俯身拾起丝线,轻轻放回托盘。正欲起身,抬眸间却撞上了崔怀瑾的目光。对方神色清明,虽并无多余表情,却自有几分威仪。他略一点头,淡然道:“多谢。”
沈知微微微欠身,垂首回道:“侍郎大人客气,小女子顺手而为,不足挂齿。”动作间,发间银步摇只微微轻颤,在鬓边投下细碎光影。
崔怀瑾将目光移回掌柜手中布料:“礼部所用丝线与布料纹样须无分毫差池,务必按规修整,切莫敷衍。”指尖拂过布料边缘,“这锁边针脚比规制多了半针。”
掌柜连连点头称是,额角已沁出汗珠。暗忖这崔侍郎果真如传闻中眼利如针,连尚服局老绣娘都难辨的细微处,竟被他一眼看破。
然则,崔怀瑾目光一转,又看向沈知微,语气略显郑重:“小娘子手中所选,似亦是官袍用物?”
沈知微未料对方如此敏锐,忙答道:“确是如此,家中长辈不慎损了官袍,小女子不敢劳烦他人,斗胆试手。”说着将布料往袖中藏了藏,那山形纹的一角却固执地露在外头,在春光里轻轻招摇。
崔怀瑾闻言沉吟,稍作思索后道:“补绣官袍,当注意针法规制,尤以细密为上。若有疑问,可至礼部司衣房查阅详图。”
沈知微暗自讶然,礼部侍郎竟如此见微知著。她低头微微行礼,谦声答道:“多谢大人提点,儿谨记于心。”
崔怀瑾未再多言,大步离去。
沈知微望着他的背影,收回目光,心中暗忖:如此严谨细致之人,果然如舅父所言,是个不容轻忽的角色。但眼下补绣之事紧要,她也不敢多作停留,提起丝线与套针,匆匆朝坊门外行去。转过街角时,忽听得身后传来清脆的童声:"阿姊的荷包真好看!"回头见方才绣坊门口的小娘子正举着新得的桃花荷包,粉缎子上歪歪扭扭绣着只胖兔子,倒让她想起江南旧宅里养过的那只......
2. 礼部司衣房
第二章礼部司衣房
夜色如浓墨化开,宣阳坊的青砖院墙在更鼓声中泛着幽光。沈知微端坐于前厅西窗下,指尖银针在烛火中划出细碎流光。她轻蹙眉尖,天水蓝丝线在绯色官袍裂口处游走,山行纹的云头纹样正待收尾,偏生这最后几针的走势教人拿捏不定。
旁边的许谦轻咳两声,显得有些局促。他坐得笔直,目光却不自觉地飘向自己那件尚未修补完好的官袍。身为礼部主事,他性情木讷,素来奉行“凡事不争”的为人之道。此刻虽心里却不免为官袍上的瑕疵而暗自忧虑,但还是开口道:“熙熙啊,别太费心了。明日上值我系条革带遮挡便是。礼部同僚都知我素日不讲究这些,那刘郎中还夸过我这叫‘魏晋遗风’呢。”
沈知微闻言噗嗤一笑,抬眸时眼底映着烛光潋滟:“舅父可曾听过前朝张太常的典故?他老人家也是‘魏晋遗风’,上元节宴饮时被御史台参了本,说他的袍子破得兜不住席间葡萄。”
许谦一噎,张夫人正端着漆盘进来,闻言险些洒了盘中新煮的杏酪。她将青瓷盏往案上一搁,嗔道:“你这丫头,促狭。居然编排起前朝大员了。”转头却对许谦正色道:“老爷,熙熙这话虽顽笑,理却不差。上月韦中丞巡视礼部,不就把江员外郎的蹀躞带长短说了半日?”
许谦闻言,眉头微蹙,略显疲惫。他身为礼部官员,自知官袍非比寻常,每一针一线皆是朝廷规制,岂容轻视?想起那日同僚被训得面红耳赤的模样,顿时觉得这袍服重逾千斤。只是为这事要劳烦外甥女耗尽心神,心里不免愧疚。
沈知微放下针线,眉眼弯弯,语气轻快:“舅父莫忧,这裂痕已修得八九分妥帖,只剩一处微瑕,待儿前往礼部的司衣房细看便可。至于明日,就像你说的,系上一条革带,既能遮掩,又添几分风仪。”
说着,她从张夫人递来的几条革带中挑出一条鸦青色,正中嵌着一块温润白玉,庄重中透着一抹精致的。走到许谦身边,将革带在他腰间轻轻比划:“便是这一条,容儿在款式上略作修饰,便可巧妙遮挡,旁人瞧见了,或许还会以为舅父换了件新花样。”
许谦低头看着腰间的革带,苦笑道:“这革带虽好,却也太也花俏富贵,只怕弄巧成拙,叫人以为我一夜之间竟变得讲究起来了。”
沈知微闻言摇头,认真说道:“舅父,这并非讲究,而是礼部官员应有的风仪。规矩看似冰冷,实则细节处方显人品。您自家端正大方,旁人又岂会多言?”
许谦听罢拈须赞同,又惊觉时辰已晚,不宜与女眷再对坐下去。于是低声嘱咐几句,又嘱咐张氏多看顾些,便回房歇息去了。
次日清晨,天光微熹,长安城的街巷尚笼罩在一片薄雾之中,家家户户的烟火气逐渐升起,夹杂着柴草香与淡淡的茶味。沈知微送许谦出门后,换上素雅的衣裙,携带绘制好的纹样草图,又将那纸笔收拾妥当,随身带着,径直前往礼部的司衣房。
司衣房位于礼部后院一隅,陈设虽简,却窗明几净。屋檐下悬挂着几幅刚织好的官服,料质上佳,针法细腻,散发着淡淡的丝线清香。沈知微递上许谦的名刺后,被引入内堂查阅纹样样本。一位年长的司衣官捻着胡须,笑呵呵道:“主事家的小娘子?倒是少见。官袍破损,通常直接送来补缀,像小娘子这样亲自上门查样的,可不多。”
沈知微微微欠身,语气恭敬:“长辈穿戴,小辈怎敢懈怠?烦请大人赐教,助儿一臂之力。”
司衣官见她态度谦和,仪态自有芳华,颇为欣赏,亲自引她到堆满绢帛与卷轴的内室,并细细指点了几幅关键样本。沈知微小心翼翼地翻阅那些纹样卷轴,指尖触过一幅幅精美繁复的绣纹,心生感叹:仅一幅山行纹,竟可细分出十余种针法变化,实乃匠心之极。
她正聚精会神地记录着,不远处却传来几位司衣官低声议论:
“这些废料怎么还没处理?”
“唉,这么些料子,因误而废,实可惜。”
“可不是,上月为鸿胪寺赶制蕃客袍服,偏生这联珠纹对得不齐,剩下的锦缎都废了。”
沈知微循声望去,目光落在角落堆放的小丘般高的废布上。她走近几步,拾起一块暗红色锦布,指尖轻轻摩挲着布料的纹路,细细感受它的质感。忽而她回眸对司衣官道:“敢问大人,这些布料可有处置规矩?”
司衣官愣了一下,答道:“并无定例。这些料子已裁得零散,难以再制,通常弃置不理。”
“若以此料为底,勾画出一组连绵的梅枝,再添几笔流水纹,岂不成一幅‘梅溪泛舟’?”她指着一条天青色废料转身向司衣官说道。
司衣官闻言又一怔,旋即哈哈大笑:“小娘子真是巧思,这等废布在旁人眼里是垃圾,到了你手中竟成了画卷。”
不远处,一个年轻学徒凑近几步,目光上下打量着她手中的废料,忍不住出声:“这些破布被小娘子一拼凑,竟当真脱俗。”
沈知微抬眸浅笑:“废物若可再造,便是化腐为奇,还有这个。”说着她又拾起一块金线绣波斯纹样,接缝处错开半寸的布料,倒像是月下叠影般生出别样趣味。她指尖轻点,比划着交错处道:“若将这错纹裁作团扇面,再以银线勾出流云纹遮掩接缝,岂不成了胡汉交融的雅物?”
那学徒愣怔,司衣官闻言抚掌大笑,震得案上铜香炉轻颤:“妙哉!前日鸿胪少卿还抱怨蕃客嫌宫扇太过文气,这般改造倒合了胡商眼缘。”司衣官笑着拍了拍小学徒肩膀:“你这小子,见识不及一位娘子家,平日里定是惫懒了。”学徒脸一红,忙不迭地点头,向沈知微行了一礼:“小娘子果真是有眼力。”
沈知微轻轻颔首道声“客气”,转而看向司衣官:“大人,这些废布既无处置规矩,儿是否可以取用些许?”
司衣官思索片刻心想这些废布朝廷并无处置制度,又零零碎碎,也干不成什么事,捋须点头:“既是废料,留在此处不过积灰。小娘子若有妙用,尽管拿去便是。”
沈知微谢过后,从废料堆中挑选了颜色和纹样各异的布料,小心翼翼地包好放入自己的布囊中。
离开司衣房后,沈知微特意绕道东市,打算采购些细针细线。东市街巷人流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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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叫卖声此起彼伏,烟火气氛愈发浓烈。沈知微穿梭其中,心中却盘算着那些废布的用途。想着在这个世道若要自食其力,恐怕还得重操前世旧业。前世她是一名服装设计师,科班学裁剪设计出身,这辈子生于锦绣大家,可谓实操与理论齐飞,养活自己怕是还得从绣织业着手。
途经一间裁缝铺时,门口的老妇人正对着错纹联珠锦发愁,见沈知微手持针黹女红之物,想她许是个善针线的,忙招手:“小娘子快帮婆婆瞧瞧,这料子...”
沈知微端详片刻,以手比划,“婆婆且看。若将锦缎斜裁三寸,错落的金纹顿时化作疏影横斜,前朝褚河南写《雁塔圣教序》时,误将‘佛''字少写一横,后人反赞这是‘天机偶得''呢。”
老妇人若有所思,连连点头:“小娘子好眼力。”
沈知微笑笑,正待转身离开,一小女童忽然从布堆里钻出来,杏子红丝绦随动作在耳边晃荡,举着块靛青碎布嚷道:“阿姊你看!这个像不像阿爷讲的孔雀明王?”
老妇一看自己这小孙女儿扰了沈知微,分外不好意思,忙拉着她道:“你这孩子,怎的在这里,快家去,不许浑闹。”
沈知微笑对老妇摆摆手道:“无妨。”就着夕阳细看那靛青碎布,织坏的绿雀尾羽在光影中竟似流霞。她抽出发簪在布上穿孔引线,转眼做成个缀着穗的香囊:“这叫‘误织方胜'',比正经纹样还难得。”
小女童欢天喜地,又指向裁缝铺前的废布堆,“阿姊再瞧,云霞落在布堆里了!”
沈知微随她指得方向看那堆七彩零布浸在阳光里,倒真似打翻了染缸的云霞。
“小娘子好眼力。”沈知微蹲身与她平视,从布堆里抽出半幅残破的雀纹锦,“你瞧这尾羽,若是裁成这般——”指尖翻飞间,碎布竟成了个戴镂空冠的小人轮廓。
女童眸子倏地亮了:“像弘文馆壁画上的供养人!”
“比那更有趣。”沈知微用银针挑起绯色缎角,“若给这偶人做几套襕袍,把山纹改作缠枝纹,御史台的獬豸换成玉兔...”她故意压低声音,“还能悄悄换装呢。”
老妇人闻言吓得直摆手:“使不得使不得!哪里敢给偶人穿官服!”
“婆婆莫慌。”沈知微笑着将碎布拼成鹘衔绶带纹,“您瞧,这只是个囫囵玩偶、稚子玩物,断不会犯禁。”阳光透过布纹在她掌心投下斑驳光影,倒似幅活了的《职贡图》。
女童早已扯着沈知微衣袖雀跃:“还要鸿胪寺使节穿的翻领袍!"
沈知微将布偶雏形塞进她手心,眨眼道:“待我添上蹀躞七事如何?”
……
待起身时,沈知微瞥见布堆里几缕银线,忽想起前世在博物馆见过的唐代舞俑,一个念头如灯花般炸亮——若将各司官袍改制为可换装的玩偶,再依官袍纹样略作变动,裁成小衣供玩偶换装。远观隐隐透着仕宦之气,细看却与正品有别,不至犯下违制之忌。这样的玩偶以“学官仪、循正道”为名,既能让贵胄子弟知晓官仪,又不至如木偶戏般呆板,岂非比国子监的《百官志》生动百倍?
3. 舅父的形象问题
第三章舅父的形象问题
却说沈知微于坊间思索人偶之际,许谦正在礼部僚署上值。
晨光自高窗洒落,映得案上青瓷笔洗泛起粼粼波光。许谦衣袍整肃端坐在主事厅的案前,腰中革带以精致的青缎包覆,上镶一块素雅白玉,边角纹饰犹如流云般清雅流畅。虽然式样不算华丽,却自有一份沉稳、庄重。革带将许谦原本略显随意的身姿勾勒得笔挺,将腰间稍许的宽松掩得恰到好处,衬出他身形清朗,儒雅端正。这一身打扮,与许谦平素的质朴形成对比。尤其是革带末端缀饰的流苏,微微摇曳间,似有一丝灵动之气,使他原本稍显木讷的气质添了些许生动。
“许主事今日这身行头,倒像是从《职贡图》里走出来的。”员外郎郑昌捧着茶盏悠悠踱步过来,细长的眼睛眯成缝,“这革带的云纹镶玉,怕不是出自西市胡商之手?”
许谦搁下松烟墨,刚要起身回礼,却被郑昌按着肩膀压回座席:“莫慌莫慌,某不过白问一句。上月犬子及冠礼的玉带钩,就是托波斯商人寻的蓝田玉料——” 他忽然压低声线,俯下身,自以为轻言细语:“听说平康坊新开了家粟特人铺子,专售大食国螺钿,改日…”
正说着,主客司郎中李穆捧着卷宗从廊下经过,闻言驻足笑道:“郑员外莫要带坏老实人。许主事这身装束,正合《开元礼》''文官常服,青缎为要,佩玉以彰德''的规制。“他目光扫过许谦腰间,“倒是这流苏结的编法,好巧思,倒像是借鉴了吐蕃使臣的蹀躞带样式?”
许谦耳尖微红,忙起身作揖:“郎中慧眼。下官家中甥女顽皮,非说蹀躞带上的缨络能压住袍角,这才......”
“妙哉!”郑昌突然抚掌大笑,“上月鸿胪寺接待回纥使团,那群胡儿见着某的蹀躞带好看,就嚷着要换酒喝。许主事这革带风仪更胜,可小心些这帮粗人,没得两坛剑南烧春你恐怕护不住啊。”
许谦听罢,连忙拱手作揖,面上虽谦逊,心中却略感得意。他素日里性情木讷,常觉不为人注目,今日竟因仪容获赞,心中欢喜。“谬赞,谬赞!下官何敢妄言风仪,不过是昨夜家中外甥女顽愚,见官袍有损,擅自修补。又因嫌我不谙打点,替我整理衣冠,这才显得稍具精神,实不敢当诸位夸奖。”
众人谈笑间,崔怀瑾恰自值房缓步而出,未曾开口,听到大家所议话题,目光微转,略停于许谦腰间的革带与衣襟交接处。只见官袍经精心修缮,针脚细密,纹理规整,连山形纹里暗藏的金线都重新捻过,在日光下流转着碎芒。唯有云纹末处的几针稍显纤微差异,但被革带巧妙遮掩,丝毫不损整体气度。他忽而记起日前在‘青纹锦’绣坊,曾见一女子仪态端庄,言辞温雅,正在挑选针线,说是为家中在礼部任职的长辈修补官袍。今日听闻许谦言及衣袍补缀出自外甥女之手,心下不禁暗合。
再细看许谦腰间那条白玉同色的革带将青色官袍勾勒得线条分明,沉稳之中透出几分清隽之气。相比往日平平无奇的模样,整个人气度焕然。崔怀瑾暗忖:果然得体的装饰能化人气韵,巧饰点睛往往令人焕发新貌。
散衙后,许谦自官署回来,脚步轻快,显然心情颇好。竟特地绕道东市,破天荒买了包糖渍樱桃,用油纸包着揣在袖中。刚进家门就撞见厨娘端着蒸饼出来,那胡麻香气勾得他肚子咕咕直叫,才觉得半日时光与同僚攀谈,实在也是件耗费体力的事。平日僚属里大家聊天,他思辨不够机智,口舌慢,往往并不多话,只埋头打下手,未察觉这你来我往间的机锋如此累人。
他换下官袍,抚着整齐的衣襟,笑着对沈知微说:“熙熙,今日你的巧手可是让我倍受称赞,连李郎中都夸我仪容得体,我哪里敢当,只道家下外甥女指点。”说着从袖中掏出糖渍樱桃,“东市老刘头家的,记得你最爱这个。”
沈知微闻言,正将一卷仿画的细纹样式图收入锦囊,抬眸笑回:“舅父是朝廷官员,位高德隆,今日之赞誉与其说是儿之巧,不若说是舅父自身风骨使然。”指尖拈起颗樱桃对着光细看,琥珀色的糖衣里裹着玛瑙般的果肉,“舅父素日里不关注这些小东西,今儿上来一买就挑得如此好......莫非舅父今日散衙时被胡商附了身?”
许谦被外甥女打趣,佯怒瞪眼:“好没规矩!”自己却先憋不住笑,又从袖中摸出个油纸包,“还有你妹子最爱的毕罗饼,趁热......”
“儿今日往司衣房学得一式针法,稍后再将官袍补得更为妥帖,免教舅父再有丝毫失礼。”沈知微笑着接过饼,酥皮簌簌落在绣绷上,忙用手拍开。
许谦听乍闻外甥女说他‘位高德隆’,不由赫然,却更有些自得,含笑点头,揶揄道:“我素来懒于打点,若非熙熙执意为我整理,恐难得众人青眼。今日堂上郑员外郎还问起此技何人所授,我言外甥女心巧,不料他竟托我转告一事。”
沈知微闻言略一挑眉:“何事竟教舅父提及?”
许谦笑着将手中茶盏放下,正色道:“郑员外郎言其夫人近来烦于幺女及笄礼的衣物之事,意欲请你代为斟酌。郑员外郎言辞甚为诚恳,看来非戏言。”沈知微一怔,许谦又道:“熙熙,若你愿接此事,也算是为自己挣一份名声,未来于嫁娶上也有益,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沈知微陷入沉思,郑员外郎的请求固然能打开局面,但她更关注的是自己的目标——创制具有长安特色的玩偶与服饰,而不仅仅停留于传统的针线活儿。然则能从官员后宅起步也是一种市场开拓,寻找起机会来总比东市摆摊便利些。走出去,无论如何要先走出去才知道未来怎么走?往哪里走。
思及此处,沈知微开口道:“舅父好意儿感激万分。郑员外郎有意相托,儿自当接下。”
许谦捻须点头,将郑员外家庭情况一一介绍给外甥女。
是夜,庭院清辉如水,灯影交织。沈知微案上摊开一幅新草图,笔触细腻流畅,勾勒出一套简化的礼部衣饰轮廓。她将针脚精心点缀于袖口与衣领处,配以童趣意象,设计了一尊模样可爱的官服人偶。细细勾勒小人偶的眉眼,沈知微神色专注,脑海中不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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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现昨日在绣坊一瞥的那位礼部侍郎崔怀瑾。他不过二十多岁,却已身居四品高位。一身绯袍加身,气度沉稳清隽,谈吐间含而不露。
沈知微心中暗想:“如此人物,便是那些贵族夫人们口中‘别人家的儿郎’,若能借他气韵设计出一套玩偶样式,说不定能打开一条路子。” 然而,她深知朝廷服制严谨,便在设计中做了些巧妙变动,腰带改窄,袖纹稍减,领口略加柔化,只借些礼部服饰的意象点缀人偶,并未违制。为了贴近孩子的喜好,她将人偶的五官描得更为稚气,唇边添了一抹俏皮微笑,令整尊人偶生动许多。忽而,她笔锋又一转,给人偶添了个酒窝,登时将那点相似又冲淡了些许,纵使崔侍郎亲临,也挑不出错处。
“呵呵,不知有朝一日崔侍郎看到自己成了畅销‘文创’作何想法?”沈知微心中暗笑。
刚将最后一针收线,门外传来轻敲声,沈知微起身开门,见舅父之女许灵初正提着一篮点心站在门前。她着一身桃红襦裙,头发梳成双丫髻,眉目清秀,唇边挂着几分天真的笑意,目光澄澈明亮道:“表姐,我特地为你送些点心来!”
“灵初!”沈知微嘴角微扬,微微侧身将她让进屋内。夜风趁机卷入,吹得案头灯花噼啪炸响,在墙上投出姊妹二人交叠的身影。
许灵初笑嘻嘻地递过篮子,柔声说道:“新做的杏仁糕,给你送些来。顺便看看表姐又在做什么新奇物件。”说着忽然"咦"了一声,从篮底摸出个布包,"差点忘了,这是安息香,我看表姐今日颇为熬夜费神,点上可宁心静气。"
沈知微接过篮子,随手放到桌上,笑道:“新奇倒也算不上,不过是个玩偶罢了。”
许灵初已被桌上的小人偶吸引住目光,惊喜道:“这人偶模样别致,竟还带着些书卷气,表姐真是巧手。”她双手捧起人偶仔细打量:“这官服的样式,看着倒像礼部的衣饰?”指尖抚过革带上的白玉装饰,“呀!这石头凉沁沁的,莫不是真玉?”
沈知微闻言,面露浅笑:“这不过是借了些礼部服饰的意思,稍作改良。”说着她执起剪子将线头修齐,"真玉可舍不得,用的是西市淘来的月光石碎料。"
许灵初掩唇轻笑,低声道:“虽不全似,却也有几分神韵。这样的玩偶,城中那些贵人家中的孩童必然喜欢。”她顿了顿,叹口气道:“表姐心思巧妙,若是儿郎,说不定能成就一番事业。”
沈知微笑她俏皮,眼中却有光华闪现:“世人多以为女子只需嫁得良人便是事业,可我却觉得,若能掌握自身去向,才是真正的如意。
许灵初抬眸望着她,神色微怔,眼中流露钦佩之色,片刻后又垂眸低声说:“表姐志向如此,初初不敢比肩。若真能得一位如意郎君相扶持,也未尝不是福分。”话到末尾几不可闻,手指无意识绞着披帛,将海棠花都揉皱了。
沈知微望着她,一叹,笑着将人偶递给她:“既是喜欢,便赠你作个念想。”
许灵初捧在手中,爱不释手,眸中光彩潋滟:“多谢表姐!”
4. 社交初体验
东风送暖,柳絮飞扬。长安城的春色在大街两侧次第铺展,柳条垂落如碧玉帘幕,坊墙内探出的杏花枝头缀满粉白,偶有衔泥的春燕掠过青瓦檐角,在澄澈天幕下划出灵动的弧线。沈知微倚在雕花木窗前,任由暖阳将鬓角茸发染成棕色,耳畔传来市坊间此起彼伏的驼铃声与货郎叫卖声,却都化作朦胧的背景,唯有案头那方青瓷香炉袅袅升起的沉香细烟,与她纷飞的思绪缠绕不休。
三日前郑府递来的鎏金请帖还搁在妆奁匣中,烫金云纹在阳光下泛着微芒。张夫人特意交待沈知微要带着许灵初一同去,并将她初唤到跟前,将及笄礼筹备的差事说得轻巧:“不过是帮着郑家小娘子选几匹衣料,再给那丫头描几个时兴的花样。”可沈知微分明瞧见舅母说话前,刚放下那支嵌着拇指大南珠的簪子——这是每逢大事才会佩戴的饰物。
沈知微对这一安排没有异议,寄人篱下,行事自当审时度势。她心底亦明白,这一趟郑府之行,张氏是想让许灵初在社交场合露露脸,未来或许能在相亲市场上往高走。对沈知微自己,她考虑的则是寻找长远发展的契机。
拜访日期一定下,许灵初便兴致勃勃地翻出箱笼中的几套衣裙,反复试比,却总觉不甚满意。她笑盈盈挽住沈知微的手臂,兴奋道:“表姐,头一回去郑府,可得穿得体面些才不失礼。”
沈知微微微一笑,温声说:“既是拜访员外郎府上,自然需得妥帖。”言罢,她目光落向存放布帛的箱笼,那里有她不多的库存。忽的,她目光落在一匹粉绿薄锦上,这锦缎质地轻盈如烟,隐隐泛着柔光,其上点缀着含苞未放的淡粉桃花,仿佛春日初绽的一抹生机,绿粉相间,清雅别致。这薄锦乃是阿娘旧时留存,阿娘素日常言她丽质天成,宜着鲜亮之色,以映衬女儿家的俏丽柔美。可惜物犹在,人已逝。沈知微指尖轻触锦面,微凉的触感似勾起一丝旧忆,然悲怀未起,便被她压下。布帛虽是心爱之物,然物尽其用方显珍贵,她当用则用。
沈知微将薄锦搭在许灵初肩头,细细打量,目中闪过几分欣赏与思索,笑道:“不若用这薄锦裁一条披帛,搭配你那件浅碧对襟襦裙,再在衣襟与裙摆处绣上飘零的桃花瓣,与披帛呼应,仿佛春风吹过桃林,灵动又典雅,如何?”
许灵初听罢,双眸一亮,连连点头,仿佛那身打扮已浮现在眼前。那碧色襦裙乃她阿娘年初托人精心裁制,尚未穿过,如今得此巧搭,无疑相得益彰。她欣然点头,目光却又落回薄锦上,神情间露出几分犹疑。
“可这是表姐阿娘留下的锦帛,我怎好用它?”虽有推辞之意,目光却黏在薄锦之上,眷恋之意溢于言表。
沈知微莞尔,道:“丝帛非束之高阁之物,若能锦上添花,为你增姿添色,便是它最好的归处。”
许灵初闻言,也不再推辞,轻轻将锦帛揽在怀中,满脸欣喜地道:“多谢表姐相赠,我知表姐要缝制小玩偶送与郑府小郎君、小娘子,我虽手拙,不及表姐巧思灵慧,然绣工也尚可入眼。若表姐不嫌弃,不若由我来助一臂之力,可好?”沈知微闻言,心下亦是一喜。这些玩偶虽不算难制,但既需匠心构思,又要亲手裁缝,约定之期将至,难免事多手忙。能有许灵初相助,不仅分担劳作,也添一份乐趣。爽朗道:“如此,便要劳烦初初了。”许灵初虽娇养惯了,却非贪懒之人,闻言亦欣然,二人对坐,又将几个玩偶的模样设计细细商议了一番,言笑晏晏,倒将一屋子春光映得更加明媚。
去郑府拜访的日子转眼便到了。许灵初果然穿着先前商定的衣饰,带着满身春光,款款步入沈知微的屋中。那碧色襦裙与粉绿披帛相得益彰,裙摆间绣的桃花瓣轻盈散落,似被春风拂起,将要翩然飞舞。因年纪尚小,她梳着俏丽的双环望仙髻,似是为彰显郑重,髻间特意簪了一只垂珠流苏步摇,随着步履轻摇慢曳。
沈知微则选了一条橙色齐胸襦裙,胸襟处精致的花鸟纹刺绣细密繁复,团窠间花朵与翩翩鸟雀交相辉映,映得整袭裙装灵动兼有端庄之致。襦裙配以墨绿色胸系,带尾曳地,又罩上一袭杏色薄锦披帛,披帛边缘饰以墨绿色繁花纹镶边,与胸襟的花鸟纹交相辉映。披帛尾端微垂,随步履轻摇,似彩霞流动,风姿摇曳,间或隐约散出一缕淡雅清香。她梳着典雅的双螺髻,发间簪有一枝镂花金钗,簪首点缀珍珠数颗,莹润如露,光华温润,阳光洒落时更添一抹盈光。髻上绕着一圈金色丝绦,丝绦以墨线勾勒蔓草纹。鬓旁茸发服帖如云,映得眉目如画,肤若凝脂。一身打扮端正中不失灵动,清丽中兼具体统,既无矫饰之态,又极和谐得宜,宛若春日画卷中走出的仕女,步履轻盈,笑靥如花,教人不由移不开目光。
“表姐,你今天真也美极!”许灵初一阵惊叹,再从镜中端详自己,将原先的自满减了两分。“表姐,你来帮我看看,我总觉得我这一身还略欠缺了点啥,却又想不分明。”许灵初拉过沈知微说。
沈知微上下端详许灵初几许,道:“表妹这身本娇俏明媚又不失温柔,但髻间布摇却过于繁复郑重。如若换成珍珠簪饰或更温润可人?”许灵初听罢目光一亮,抚掌道:“甚是有理!阿娘为显我端正,非让我戴这布摇。我总觉得似有不妥,却又道不出原因,表姐所言真是醍醐灌顶,我这就去换,表姐且等我一等,我速去速回。”说罢急急离去。
沈知微失笑,左右离约定的时间还很远,便在屋内将今日给员外郎家小郎君、小娘子们准备的玩偶挨个再看一遍,并在包装外用真丝绸缎精心打上礼结,作为第一批流入市场的产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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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显出它的品味来。
不一会儿,许灵初回来,果然换了珍珠点翠,并搭配了一对儿珍珠耳环,二者相得益彰。她挽起沈知微,边往堂屋走边笑说:“阿娘听闻你所言,直道有理,因着我平日里首饰也不多,这珍珠点翠还是阿娘闺阁时的压箱底,今儿拿出来与我戴,直说‘没得便宜了我’。”
二人边说边走,很快来到堂屋拜别许谦。
“你二人今日到员外郎府上,务必多听少言,尤其是初初。”许谦目光微沉,语气中透着一丝肃穆,“你须得懂得察言观色,紧紧跟着你母亲,切不可添乱。素日里我常与你说‘万言万当,不如一默’,这话你时刻谨记在心。”许灵初听了,忙不迭地娇声答道:“阿耶放心,初初醒的。”那声音虽软糯,却藏不住几分雀跃,显然对即将出门拜会郑府之事兴奋得很。许谦转而看向沈知微,神情稍缓了些,道:“熙熙,我已提前与郑员外说了,称你不过闺阁中人,未必有许多巧思。若是有灵感,便提点几句,若无也罢,毋需伤神。”沈知微听罢,心知舅父是替自己设想了周全,心中感激,欠身对舅父道:“熙熙谨记舅父教诲,不敢有失。到郑家定会跟随舅母左右,谨言慎行,绝不行差踏错。”许谦见她妥帖,捻须点头,欣慰道:“你素来沉稳,我再无不放心的。只你这妹妹,平日被你舅母惯得娇纵了些,你也替舅父多看顾一二。”沈知微闻言,正欲谦辞几句,却见张夫人已不耐烦起来,瞪了许谦一眼,嗔道:“你且没完没了,熙熙素来稳妥,初初又不是顽劣之人,哪里需要你这样多番嘱托?依我看,你自去忙你的好了。”心里却道‘做个闷嘴葫芦,如何给女儿觅得好夫婿?!’言罢拉着两个少女往外走去,留下许谦站在堂屋无奈。
郑府坐落于与宣阳坊一坊之隔的永宁坊,虽非高门大宅,却自有几分清雅之气。府门用青砖黛瓦垒筑,檐下悬挂一方木匾,上书“永和居”三字,笔力遒劲中透出几分气韵。门前石阶两旁各立一对小石狮,雕工虽不繁复,但形态生动,含蓄中自显主家气度。
张夫人带着二人随引路仆妇步入府内。转过一道雕花小照壁,便见庭院开阔,正值暮春,数株玉兰树花开正盛,浓淡相间的花朵在阳光下摇曳,幽香袅袅。庭院正中设一座小池,池中铺着几片青石,石间流水淙淙,轻声悦耳。池旁伫立一座玲珑小亭,亭中放置石桌石凳,四角悬挂缀有牡丹纹的彩灯,随风微微摇曳。再往里,便是正堂。屋宇依唐制而建,黑瓦翘角,檐下嵌一排细雕木窗,显得沉稳而不失清雅。堂内悬一幅笔墨山水图,画中峰峦起伏、溪流潺潺,几案上摆放两件青瓷瓶,瓶内斜插几枝翠柳,添了几分生机。几案旁的铜镜与一方镂花漆盒并列,更显得陈设简单却不失雅致,衬得堂中肃穆间多了一丝书卷气。
5. 服饰搭配小能手
今日休沐,正堂之中已齐聚一众郑家人。员外郎郑昌年过五旬,面目慈和,身材略显清癯,须髯整洁,身着深青色团花锦袍,腰间系玉带,整个人显得沉稳儒雅。郑夫人些微富态但端庄慈和,着石青色襦裙外罩密合长褙子,襟边绣有丹色花草纹样,发髻间簪着一支玉簪,与气质相得益彰。二人招呼张夫人入内,随后众人循礼见面,气氛祥和。
郑员外的长子郑名郑明朗,约莫三十上下,国字脸,眉宇间透着几分严肃,官位已与其父比肩,是刑部的员外郎。此刻,他安静地坐在主位下右上手,虽不多言,却自有一股沉稳之气。只是膝头摊着本《唐律疏议》,书页间却夹着片小儿涂鸦——原是幼女偷偷塞进去的‘大作’。
郑员外次子郑明晖,国子监录事,风度翩翩,眉目间透着温文儒雅,很有种大学老师的气质。只是好似他刚偷摸将胡麻糖往侄女嘴里塞,被郑夫人瞪了一眼,慌忙用宽袖掩住。
郑大郎的妻子赵氏抱着一个粉雕玉琢的三四岁女童,旁边坐着一个七八岁的男童,正是她的一双儿女。小娘子嘴里含着颗胡麻糖,睁着大眼睛水灵灵看着来客,发间别着对金铃蝴蝶钗,随着脑袋晃动似翩翩起舞般颤动。她的哥哥到底是大一些,端正坐着,已有些君子端方之态。
而郑二郎的幼子约莫六岁,乖巧地依在祖母身边,不过手里捧着个鎏金香球,止不住‘咔哒’‘咔哒’上下按机关,泄露了他活泼的天性。
郑员外夫妇的幺女郑文秀则坐在她母亲身旁,身着桃红团花交窬裙,天水兰绣花瓣大袖衫,裙裾下隐隐露出翘头履上缀的珍珠,虽然并不大,但每颗都一般大小,随着足尖轻点如露珠滚动。蜜藕色半袖上绣着交窬裙同款团花,胸系为天水缎带,头梳双丫髻,髻上簪着一对小巧的碧蓝点翠,那翠羽在光线下流转着的蓝彩,衬得她娇俏可人。她虽微笑不语,但一双明眸在看到许灵初和沈知微的衣着打扮时掩饰不住的闪亮起来,带着欣赏与雀跃,
众人见礼之后,张夫人拿出为主人家备下的礼物,用螺钿漆盒装着的江南新茶、西市胡商处最新的热卖品波斯珐琅彩香炉,还有许谦亲手誊抄的《女则》笺注本。郑夫人抚着笺注本上工整的字体连连赞叹:“许主事这笔小楷,怕是国子监博士见了都要汗颜。”
而沈知微则给小朋友分发了亲手制作的玩偶。郑小大郎的玩偶是一位身着礼部便服的年轻官员,左手持卷、右手支颌,似在深思。身旁一个锦袋竟真能打开,里头装着迷你《千字文》绢册。小大郎虽仍年幼,却处处留意要有哥哥风范,只把人偶抱在怀中细细端详,虽显克制,眼中却难掩喜悦光彩。最后终于忍不住,指着玩偶袍服惊呼:"阿耶快看!这纹样跟祖父的一模一样!"
郑小二郎看见愈发期盼自己的玩偶是什么样,拆开后惊喜地发现是一个舞剑的少年郎,神情矫健,剑尖微挑,宛如随时准备迎敌。他跃跃欲试地比划了几下,眉目间尽是欢喜。
而郑大郎家的小娘子则得了一只嫦娥抱兔的玩偶。玉兔眼睛用月光石镶嵌,随着角度变换泛着幽幽蓝光。嫦娥衣袂飘飘,神态温柔,宛如月宫仙子。小娘子欢呼雀跃地抱着玩偶不愿撒手,哇哇的发出天真烂漫的小奶音,围着沈知微转。
郑文秀虽是小姑姑,但年龄小,日常颇受宠爱,便也没那么多规矩束缚,见状忍不住称赞:“沈姐姐,这玩偶如此精致,实在太可爱了!”长辈们都笑起来,堂中气氛一时无比融洽。
郑夫人道:“沈姑娘果然巧手,这些玩偶不仅模样新颖,寓意也好,难怪孩子们都爱不释手。”她笑意满面,心中暗想,许谦那人守旧刻板,没想到外甥女倒有巧思,更难得这份不卑不亢的气度,倒比有些端着架子的世家女更清丽大方。
沈知微微微一笑,温言道:“小物件算不得贵重,只赋予茁壮成长的象征,盼小郎君能奋发有为,小娘子聪慧灵秀。”
郑夫人连连点头,又招呼众人向内堂就座,婢女适时捧来套秘色瓷茶具。十二棱碗中茶汤澄碧,映着窗外桃花倒影,恍如盛了满碗春水。
稍作寒暄后,郑夫人领着张夫人和两位姑娘一同来到郑文秀的闺房。房门推开,一阵淡淡梅香混着桃花的甜润轻柔扑面而来,仿佛少女亲自迎接的轻语问候。入目处,一片粉白柔光透过明净窗格洒入,窗纸上还贴着不知哪年重阳剪的茱萸纹样,金箔在阳光下微微发亮。
房间一面主墙覆着淡粉色壁布,隐约可见上面绣着精致的云纹花鸟。正中摆放着一张雕有海棠纹的檀木书案,案上摆了剪纸、画册,还有几只细颈小瓷瓶插着新摘的杏花,香气袅袅,点缀着几分春日的盎然生机。
书案后是一张桃木榻椅,覆着粉色软垫,榻边搭着一条刺有繁复花卉纹的绣巾。靠墙摆放着一个描金嵌珠的妆奁,妆奁旁是一排排列整齐的小摆件,其中包括几只粉彩瓷鸟和一盏莲花状琉璃灯,灯体散发柔和气韵。整个房间少女心意呼之欲出,宛如一幅灵动的画卷。沈知微环视一周,心下暗想:文秀小娘子果然钟情活泼少女风,这布置处处透露着她的灵动与天真。
众人鱼贯而入,郑夫人笑对为首的张夫人说:“文秀虽是幺女,却也是咱家不可或缺的一份子,这次的及笄礼,全家都盼着她能有一番好光景。”郑文秀听她母亲这么说,微微红了脸,低头边摆弄裙边流苏,边嗔道:“阿娘!”
郑夫人拍拍女儿,转身从柜中取出三匹布料,铺展在几案上,分别是浅粉、鹅黄和碧绿三种颜色的锦缎。其上各自绣有繁复而精美的花卉暗纹。她解释道:“这些布料是我特意为文秀的及笄礼挑选的,原想裁制成三件襦裙,但总觉得平平无奇,不知沈娘子是否能给些建议?
沈知微点头,将三匹布料一一展开细看。鹅黄色的锦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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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绣有迎春花枝,花朵虽小,却生动精致;桃粉色的锦缎则以芙蓉花为主,花瓣层叠,娇艳欲滴;嫩绿色的锦缎上则是大片的荷叶与点点荷花,清新雅致。她略一沉吟,结合郑文秀的审美偏好,很快有了主意。
“这三匹布料材质、纹样、绣工皆极为上乘。依儿拙见,可在衣裙款式上做些变化,使得既符合大礼场合的典雅大方,又能突出文秀妹妹的娇美气质。”沈知微一边说着,一边拿起纸笔,快速勾勒出几幅设计图。
“这件以淡黄色锦缎为主,裁制圆领长襦裙,袖口收紧绣以阳光花草纹,裙摆层叠的金线云纹增加仪式,腰间束一条双层花藤纹长带,末端垂以小巧珍珠,每走一步都好似沐浴着清晨的阳光;桃粉色锦缎可设计为交领襦裙,裙摆下层以三层渐变薄纱制成,色调由粉至藕荷过渡,每层纱边都精绣飞舞的芙蓉花瓣,配以小披帛,披帛两端饰有珠玉流苏,整体犹如花雨落下,衬托文秀妹妹的娇俏与灵动;而绿色锦缎则可为礼服,设计为对襟大袖襦裙,袖口和襟边以荷叶形滚边装饰,裙摆满绣莲花纹,腰间加一条由墨绿重磅真丝制成的宽腰缎带,这条腰带我们不打袒结改打大蝴蝶结,且蝴蝶结不打在身前,改打在腰背处,增加整套裙装的质感。裙装在腰带所系的上半截保持合体剪裁,腰带下裙身则增大裙摆幅度,视觉效果活泼又不失高级。”
沈知微说着特地画了个蝴蝶结的效果图,由于兴奋,不由自主带出些许现代形容词,差点脱口而出加大腰臀比这样‘不雅相’的话语。然而大家都并未在意这些,都被她新颖的设计吸引。
郑文秀看着沈知微画出的效果图,双眼放光,连连称赞:“沈姐姐的巧思果然与众不同!这些设计实在是美得很。”
郑夫人也是喜不自胜,连连点头道:“确是绝佳。”
赵氏在一旁笑道:“沈娘子的巧思真叫人佩服,文秀这一回的及笄礼有此装扮必定光彩照人。”众人纷纷附和。
待将一些细节商议妥当后,郑夫人又邀请众人用膳。饭后,张夫人带着沈知微和许灵初辞别郑家。三人一同步出郑府,夕阳的余晖洒在街道上,铺成了一条淡金色光带。路上,许灵初兴奋地拉着沈知微的手,笑道:“表姐,你真是厉害,那些设计不仅郑夫人喜欢,连我看了都想穿上一穿!”
沈知微望了眼天际渐沉的日轮,微微一笑:“喜欢便好,待日后你做新装,姐姐给你参详。”她搂过表妹,言辞间透着自信,也甚是喜悦。
许灵初拍掌笑道:“这可是你说的!”
张夫人见二人如此,袖中手指无意识摩挲着郑夫人回赠的错金书签,暗自思量这外甥女之前觉得略添负累,现下看也不是一无是处,勉强算沉稳,也小有一点才情,将来或有所成也未可知,而此行也算圆满,心中便觉快慰。夕阳下,三人所乘马车渐行渐远,留下一路欢声笑语。
6. 又见郑二郎
回到许宅后,已经是日落时分。院中微风轻拂,带来了一丝凉意。沈知微走进内室,关上门,将外衣挂起后静静地倚在窗前。案头琉璃盏里养着的菖蒲新抽了嫩芽,水面上浮着片海棠花瓣,许是晨间表妹来时落下的。
从郑家回来的这一路上,沈知微脑海中一直萦绕着为郑文秀设计的服饰,尤其是那套绿色裙装配墨绿重磅真丝宽腰带扎大蝴蝶结的设计。这其实是她的一次浅浅的试水,看看大唐时下的淑女们能否接受这样一种从未有过的服装设计方案。没想到大唐人民的包容能力超乎想象,大家不但欣然接受,还能提出独到见解,并加以点评升华。
沈知微感到无比兴奋,心中那股潜藏已久的野心似乎在这一刻迸发了出来,像朱雀大街胡商卖的焰火,咻地窜上天际炸开万千星子。她要有一天,能走出这座院落,走向更广阔的天地。然而作为一个两世加起来已过几十年的成年人,她深知,虽然大唐民风开放,但毕竟处于封建时代,不能过于激进,她必须小心谨慎,步步为营。眼下,沈知微在许家的庇护下,勉强算有尺寸安身之地,未来她要以每一针每一线、每一次细致的设计,稳稳地裁出属于自己独立的天地。
就这样又过了几天,这日午后沈知微正在设计一名金吾卫玩偶,她回忆起那天在郑府,郑二郎的儿子明显对武将玩偶更有兴趣。那孩子抱着玩偶在前厅里蹦跳,险些撞翻郑明朗的茶盏,倒让严肃的刑部员外郎露出难得的笑容。也是,谁小时候不想象自己身手高超,没有个快意江湖侠客梦呢?正在琢磨金吾卫要不要搭配一名‘吾卫犬’,忽然有婆子来通传,说郑家二公子郑明晖来访,舅父请她也去前厅一见。沈知微微微一怔,郑二郎?这位国子监录事,素日里温文儒雅、恪守礼节,却在此时请求见她,不知所为何事。
沈知微心中不由得一阵狐疑。大唐虽讲究礼仪,但外男拜访家中,内眷若无事宜是不轻易出见的。如今,郑二郎能特意要求见她,必定另有缘由。她抿唇起身,对镜理一理鬓发,披上一件淡紫色外赏,缓缓走向前厅。裙裾扫过廊下新开的小花,惊起几点露珠。
前厅,郑明晖正端坐在客位上捧着青瓷盏饮茶,听见环佩微响,抬头一眼看见沐着春晖款款行来的沈娘子。她今日穿着月白齐胸儒裙,外罩淡紫色袖衫,衫角用银线绣着卷草纹,日光一照便泛起星点波光。披帛如练,在身后迤逦如月华倾泻。发间点缀一朵和袖衫同色,尚未盛放的芍药花,花苞上似还凝着晨露,素净且端庄。郑二郎心头不禁一动,脑海中浮现李白的诗句: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转眼,沈知微步入内室,她首先向坐在主坐的许谦行了一礼:“舅父。”许谦捻须点头示意,目光温和地看向郑明晖。沈知微又向郑明晖一福:“郑郎君,不知郎君此来,有何事吩咐?”
意识到刚才自己思绪漂浮的郑明晖早已端正仪态,垂目叉手行礼道:“沈娘子,打扰了。”说完抬眼看了看微笑的沈知微,略有点羞赧,说:“实不相瞒,那日小娘子拜访寒舍时赠予犬子的玩偶,他甚是喜爱,日日抱在怀里,舍不得放手。”他顿了顿,又无奈道:“然而,犬子天性活泼,前些日子与其他小郎君一同玩耍时,曾将那玩偶拿出来炫耀,没成想被人抢了去。”
沈知微微微一怔,心下了然。原来如此,那只玩偶被他人抢走,想来郑家不可能因为一个玩具与对方交涉。沈知微思索片刻,郑二郎继续说道:“孩子很是伤心,家中虽然与对方有些交情,但也不便去要回。本想买个类似的,谁知哪里也没有如沈娘子做得这般惟妙惟肖的玩偶,小儿啼哭不止,今日更是发起了热,实在不忍他伤心。因此,某冒昧地恳请沈姑娘再做一只,不胜感激。”说到此,他深深鞠了一躬。
沈知微轻轻侧身,微微避开了郑二郎的行礼,道:“郑郎君勿忧,些许小事不足挂齿。”她略一沉吟,接着说道:“既然上一个玩偶被他人所夺,那这次何不做一件不一样的?不知家中小郎君有何特别喜好?”
郑二郎听后,眼中闪过一丝喜色,随即道:“太感谢沈娘子了。犬子崇敬祖父,又顽劣喜爱武艺,不知能否将礼部威严与武道结合…”他一边说,一边再次露出些许羞涩,低头行礼,“实在是郑某挑剔了。”
沈知微心中已有了构思,她稍微欠身,轻声道:“既具礼部威仪,又能展现武道英姿的玩偶……不如做一位持剑主持大典的礼部侍郎,如何?”郑二郎闻言,不禁愣住了,脑海中一个模糊的身影浮现——崔怀瑾?他微微愣神,眼前不由得浮现出一个英俊的青年官员的身影,那股英气逼人的气质,与沈知微所提的玩偶仿佛应景。他抬头看向对面的少女,沈知微眨眨眼睛,学着那日在‘青纹锦’绣坊所遇的冷峻官员,故做面无表情道:“少年状元,吾辈向往,令郎楷模。”二人相视,不禁笑起来。
郑二郎再行礼:“沈娘子匠心,郑某佩服。”
沈知微回礼:“不敢,郑郎君放心,我会尽快开始设计,待玩偶成型时,定会亲自送至贵府。”
郑明晖点点头,随即又从怀中取出几张请柬,恭敬地递给正在一边微笑吃瓜的许谦:“这是幺妹文秀的及笄礼请柬,恳请世叔和婶子、二位娘子届时光临,和我们一同庆贺。”
许谦接过请柬,抚摸着上面细腻的质感,目光在金色的字迹上游走,感受到郑家对这场仪式的重视。他点头道:“请景澄转告员外郎,许某全家定如约前往。”
郑二郎与许谦客套了几句,随即告辞。临走时,他轻声对沈知微道:“劳烦沈娘子了,若有需要随时告知郑某,某必当鼎力相协。”
沈知微回礼,轻轻答应:“多谢郑郎君,若有需要,必不客气。”
待郑二郎离去,沈知微不由得轻叹,心道:这郑二郎温文尔雅,果然是个客气人。不过人家客气归客气,她也不能太当真,还是赶紧把活儿干了。
许谦从前厅回来,刚踏进自己屋内,张氏便迎了上来问道:“刚才那郑二郎来所谓何事?为何还要见熙熙?”
许谦脱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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罩,递给张氏,淡淡说道:“不过是为了孩子手中的玩偶罢了。他那小儿不小心把偶人丢了,如今又闹着要,特意来拜托熙熙再做一个。”
张氏却不信,嗓音微扬:“一个破玩偶至于劳烦他郑二郎亲自登门?”她走近一步,低下声去:“老爷,你就不觉得奇怪吗?依我看,这郑二郎莫不是对熙熙上了心!”
许谦听了这话,皱起眉头,厉声道:“张氏,不许胡言乱语!郑家清贵,郑二郎为人端方正派,你怎能如此诋毁?再说,熙熙虽说只是我的外甥女,但蒙我庇护,也算半个管家子女,郑家若真有意联姻,会直接与我们提及,不会如此唐突。你莫要无端生事。”
张氏却并不买账,依旧不依不饶:“我说什么坏话了?只是老爷你想想,郑二郎是什么人?堂堂国子监录事、礼部员外郎嫡子,将来前途无量。如今他特意登门拜托只为了求个小玩偶,你说这心思能单纯到哪去?”
许谦见她越说越离谱,冷哼一声:“不过是件微末小事,你竟能编出这许多臆测。郑二郎礼数周全,没半句出格话。你要再这般胡搅蛮缠,我…”说到此处想要威胁自己那老妇一番,梗半天却接不上来,最后憋出一句:“我...我今夜睡书房!”
张氏被这话一噎,知这老叟吐不出什么厉害话,根本不在意,继续嘟囔道:“不就是做个玩偶嘛,初初不是也会做吗?再说了,就那些活计,初初帮了多少忙?何必偏偏要她出面?”
许谦听了这话,直摇头,指着张氏道:“我说你这妇人,怎能偏颇至此?初初是我们的亲女儿,我自然心疼。但怎能为了一己私利把黑的说成白的!熙熙这孩子没了父母,寄人篱下,难得性子懂事,从不肯让咱们为难。如今她在这针线手艺上有所长进,你怎可…”
张氏见许谦似动了气,终究有些心虚,但仍嘴硬道:“好吧,老爷你说得倒也有些道理。但下次再有这等抬头做配郎子的好事,你可不能只想着你那好外甥女”
“呸!什么做配郎子!这等话都被你说出口。传出去以为我许家是那等言辞浮浪的破落户!”许谦挑眉,指着张氏的手都要抖起来,声线愈发冷,“张氏,莫不说郑家万没有这番心思,就算未来有人家遣官媒来给熙熙说亲,是高嫁还是低嫁,那是熙熙的缘法,我断不许你在其中生事端!”
许谦认真要发火,张氏还是不欲生事端的,又似突然想起什么,一拍大腿低声咕哝:“我才不趟你许家浑水呢,这郑二郎条件再好也不过是个鳏夫,娘子前年才殁,这才隔一年就着急起来,也非是什么长情之人。”
许谦摇头,拂袖坐下,从怀中摸出郑家请柬,洒金笺上‘及笄礼’三字尤为显眼。他不愿再与张氏对牛弹琴,只淡淡道:“郑家的事,你别再掺和了。郑二郎来时顺带递了请柬,邀我们一家去参加郑小娘子的及笄礼,到时候记得别生是非。”
张氏一听郑家还特意递了请柬,半晌低声嘟囔一句:“生不了是非,儿郎们又不是死绝了,我可不给初初找鳏夫!”
7. 郑二郎,加班狗!
沈知微并不知内院的这一番争执。暮色渐浓时,她才搁下手中湘妃竹绷架。铜灯台上跳跃的烛火将她的影子投在青砖墙上,随着穿堂风摇曳出深浅不一的波纹。她揉了揉酸胀的肩颈,望着案头堆积的玩偶草图若有所思——根据郑二郎的要求,她先粗粗画了个正在主持大典的官员,尝试着加入礼部侍郎的元素,将威仪与轩昂结合。然则,做得过程中,她还须随时调整细节,以免有违制僭越的风险。
“礼部侍郎持剑主持大典……很梦幻啊。是不是要在腰间多添几缕垂坠的绶带?剑柄的细节也要雕刻得更有仪式感……”她边想边画,忽然听见外头传来一阵轻轻的敲门声:“姑娘,可用晚膳了。”是厨娘阿香的声音伴着叩击门板的脆响传来。沈知微应声而起,却不慎带翻了案头青瓷笔洗。清水漫过散落的画稿,将未干的墨迹晕染成水墨烟云。她慌忙抢救,却见一幅被浸透的草图上,原本工笔细描的冠冕竟在墨色氤氲中生出几分飘逸,倒比先前更添神韵。
这一夜,沈知微辗转难眠。月光透过雕花窗棂,在锦被上织就银白藤纹。“虽然莫名来到这个时代,又身世堪怜,但有屋住有衣穿有亲人,一切就算过得去。若用心筹谋,没准能找到一番别样天地。尽一百分的努力,有八十分的收获就很让人满足了。”她笑笑,睡不着索性披衣起身,借着月色将白日里浸湿的画稿重新铺开。画稿在夜风中微微颤动,那些被水渍模糊的线条仿佛活了过来,在她眼前交织成绯衣官员持剑而立的剪影。
待沈知微完工已是两天后。将最后一针细密地缝合,随后将小玩偶轻轻摆正,她长舒一口气。窗外传来许灵初的嬉笑声,混着檐角斑鸠叽叽喳喳,倒像支欢快的曲子。这次的新作——持剑小侍郎,较之前更加精致考究。不过她特意在细节设计上取神似而非形似,避免因过于逼真而显得僭越。
腰间的绶带虽然飘逸自然,却稍稍简化了礼制纹饰,用银线勾勒出流云纹,远看如银河倾泻。袖口的云纹也只是点到为止,像晨雾中若隐若现的远山,隐约可见但并未过于显眼。冠帽上的金线虽添几分华贵,却以流畅的线条代替复杂的细节,以保有一份轻松雅致的趣味。
她将玩偶摆放在一个竹条编织的精致小篮里,竹篾上还残留着新竹的清香。上覆一层透明冰纨纱,这样玩偶的整体形象一目了然。这种包装不费什么成本,却算得有点意趣,又方便展示。
许谦此刻正在书房内修改一份公文,案头摆着个鎏金香炉,青烟袅袅中隐约可见‘明经科’几个字。此刻,他正望着手头公文出神。礼部与国子监为着科考改制之事已‘交流’月余。作为从主事,他虽不必直面那些唇枪舌剑,却也嗅得出朝堂上涌动的暗流。
“舅父安好。”沈知微清泉般的声音打破沉寂。许谦抬头,正见外甥女提着竹篮盈盈立于门前,晨光为她鸦青的鬓角镀上金边。他忙招呼外甥女,沈知微笑盈盈进屋,将小篮双手奉上:“舅父,这是郑二公子托付制作的玩偶,现已完工,劳烦您代为转交。”
许谦接过小篮子,拿出玩偶细看,不禁露出赞叹之色。“熙熙这手艺真是越发精湛了。这简直就是…”‘崔侍郎本人’几个字在许谦嘴里打了个转,又觉得拿玩偶比喻上官不妥,于是把话咽了回去:“神形兼备啊!这般精致的玩偶,我都要忍不住想收藏一个了。”说完呵呵笑了起来。
沈知微忙道:“舅父过奖,不过是尽力而为。如果郑二公子有任何不满意之处,还请您转告,儿随时改动。”
许谦还在甚有兴味地对着玩偶端详,“这绶带......”许谦指尖抚过银线绣就的流云纹,“可是参照了《舆服志》里的规制?”
“儿还是略作变化了。”沈知微垂眸浅笑,“礼部官员的章纹岂敢僭越?这云纹取的是《山海经》中''其光如云''的典故,既合礼制又不逾矩。”
许谦闻言点头:“连气度都绣了出来,真是巧夺天工,必无有什么要改的了。”
沈知微适当做受夸奖后的羞涩,谢过舅父便告辞离去。
暮色初上时分,许谦提着竹篮往郑府去。行至永宁坊转角,忽见郑明晖夹着公文疾步而来。青色公服下摆沾着墨迹,玉带钩也歪在腰间,显是刚从案牍中抽身。“二郎怎的这般匆忙?”许谦笑着拦住去路。
郑二郎见到许谦慌忙叉手行礼,额角还挂着细汗:“许叔,国子监今日事务繁杂,晚辈忙得不可开交,没个闲时,几乎成了牛马。这不,方才家母遣人来催了,说小儿哭闹…”
话音未落,许谦已掀开竹篮上的冰纨纱。暮色中,绯衣玩偶的银线云纹泛起微光。郑明晖一时怔住,指尖悬在半空竟不敢触碰——这哪里是孩童玩物,分明是件精雕细琢的艺术品。“这玩偶,我那外甥女辛苦了几日,已然完工了。你拿回去给你家小郎,他一高兴,你就能享受天伦之乐,也当是放松。”
“沈娘子这手艺......”郑明晖喉结滚动,忽然想起月前在平康坊见过的波斯商人。那些号称‘丝路奇珍’的异域玩偶,比起眼前之物竟显得粗陋不堪。“当真巧夺天工。”
许谦抚须而笑:“你家小郎若喜欢,便是这玩偶的造化了。"说罢将竹篮往前一送,青竹篾片在暮色中泛着温润的光泽。
郑二郎连连点头,接过竹篮,再次施礼:“谢许叔关照,沈娘子辛苦。这几日我定要登门致谢。”
许谦忙回礼:“贤侄不必如此客气。”说罢,笑嘻嘻告辞,负手离去。
郑明晖目送许谦离去,随即从篮子里取出小玩偶细细打量。只见一位宝相端庄的郎君手持长剑,似乎正在主持某种仪式。他眉目清朗,神采奕奕,尽显礼部侍郎之风范。郑明晖默默一笑,心道:若说这便是崔大人,倒也形神俱似。只袖口的云纹简化了些,绶带设计也少了几分繁复。然而,每一针每一线并未因简化而显得随意,反而透着灵动之气,别具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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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忍不住伸手轻触,意外发觉这玩偶所用的布料竟与礼部官员的衣袍布料如出一辙。
郑明晖暗叹:好精巧的心思。这官员服饰的布料乃是朝廷特供,为显廉洁,并不选用过于昂贵之物。但它却象征了寒窗苦读、铨选入仕的荣耀,官员们怎能不珍爱?更何况,坊间素有规矩,此布料非官服不得用,也不在市面流通。不知这沈娘子从何处得来,竟用在玩偶身上,还避开违制之忌,颇有意趣。
正当他对此玩偶浮想联翩之际,忽闻身后马蹄声急。回头望去,却见国子监杂役策马而来:“郑录事,博士大人有事相召,请即刻前往。”他跑马跑得满头大汗,手中还攥着卷竹简。
郑明晖闻言,只得将玩偶轻轻放回篮中,长出一口气,匆匆赶回国子监。
国子监书房内,春日暮光斜照案几,竹简卷帙在光线下熠熠生辉,氤氲出几分书卷的沉静气息。崔怀瑾端坐客案之后,与祭酒大人正潜心商议明经科目改革之策。时下士林风气重进士而轻明经,即便崔怀瑾本人,乃至在国子监任祭酒已达十八载、德高望重的陈老祭酒,也都是进士科中的佼佼者。
然而,出身并不代表观念。崔怀瑾,这样一个以状元及第步入仕途的读书人,显然对士林风气有着自己的看法。他屡次向圣人进言,直言朝廷如今并不缺治政的官员,却愈发显露出对术业专才的迫切需求。
“若论扭转当下风气,让进士科的士子也能欣然接受术业技能的学习,而非将其贬为奇技淫巧,”崔怀瑾抚案沉思,“此非科目之争,实关士风、国是、朝廷之兴替。”
陈老祭酒闻言,轻抚花白的胡须,缓缓点头。沉浮官场数十载,他如何不知冗官冗员、尸位素餐者何其多,而真正能为国效力的专业人才却屈指可数。然而,明经科的地位逊于进士科已有百年之久,骤然改革,势必触及许多人的利益,恐怕推行起来阻力重重。
“若安所言极是,然欲改风易俗,需讲究循序渐进,”陈老低沉地说道,语气中透着深思,“若无士林共识,怕是难以推行。”说着从案头取过茶盏,盏底游鱼纹在茶汤中若隐若现。
崔怀瑾目透坚定:“正因如此,晚辈以为,国子监作为天下学子的最高学府,若能率先垂范,当可引领风潮。若从今年春季起,让学子们选修一门技科,先为选修,后逐步改为必修,以此渗透世人观念。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知晚辈这番想法,可有疏漏之处?”说至此,他恭恭敬敬地起身,向陈老祭酒行了一礼。
陈老祭酒眯着眼,目光掠过桌案上的竹简,似在权衡,片刻后缓缓道:“若安之策,不失为一条可行之路。只是技科之选,需慎之又慎,不可贻笑大方。”
崔怀瑾闻言,神色中微露欣慰,叉手道:“晚辈定会细思谋划,尽早拟出方案。”说罢起身整衣,再度行礼,欲告辞离去。陈老祭酒亦起身相送,二人行至大堂正遇上匆匆赶回来的加班狗郑二郎。
8.这不是崔若安么?甚有意趣!
郑明晖步履匆匆,手中却提着一个小篮子,与他一贯的儒雅气质显得有些违和。篮上的冰纨纱因疾行而微微散开,露出一只做工精巧的玩偶,赫然是一个着绯袍的小郎君,煞是引人注目。
廊柱阴影里突然传来声轻笑,惊得郑明晖险些碰上廊下的铜鹤香炉。陈老祭酒目光锐利如炬,一眼便瞧见那篮中玩物,语带笑意地招呼道:“郑录事,这么晚还赶来?莫不是揣着宝物来贿赂老夫?”
同僚们都在,他却下值,结果被叫回来也罢,偏偏还撞上大领导和别的部门的二把手 ---崔怀瑾就站在老祭酒身后,绯袍上的银雁纹在暮色下泛着冷光,倒与那玩偶的刺绣如出一辙。这局面真让人尴尬,这位老领导如此‘亲切’地招呼他这浑身上下透着拒绝加班气息的‘牛马’。郑明晖霎时分不清这问候是调侃还是关怀,只觉得后背沁出薄汗,硬着头皮站定,恭敬行礼:“见过祭酒大人,见过崔侍郎。”
崔怀瑾微微颔首以示回应,陈老祭酒却笑眯眯地盯着他的小篮子问:“你这篮中装着什么宝贝?”
郑明晖忙将篮子捧起:“不过是家中孩童的玩物,下官刚拿到来不及送回,只能带在身边,失礼了。”
陈祭酒却饶有兴致,指了指那露出的小玩偶道:“可否一观?”
郑明晖忙双手呈上玩偶,绯袍小人随着动作晃了晃,冠冕上的金线反射了阳光,在崔怀瑾衣襟投下一道流金。陈老祭酒接过一看,眼中顿时露出笑意,将玩偶举到崔怀瑾面前:“哈哈!这不是崔若安么?做得甚是有趣!”
崔怀瑾惯来思绪敏捷,然此刻见到神似自己的玩偶,竟一时无言,暮色透过树影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倒与玩偶的轮廓重叠了三分。他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口银纹,半晌才道:“祭酒说笑了。”
老祭酒见状,更加乐不可支,打趣道:“若将此物摆在国子监,倒可作个吉祥物。少年状元郎,二十余岁着绯袍。若安,你说众学子会否趋之若鹜?”
崔怀瑾眉间带着几分无奈,语带调侃:“未必人人都愿意看见如此‘逼真’的‘别家儿郎’日日晃于眼前。”说着瞥了眼玩偶腰间蹀躞带,竟与自己今日所佩样式相似。
祭酒笑声更甚,将玩偶还给郑明晖,随意问道:“此物精巧,是何人所制?老夫倒想讨一个带回去给小孙子‘增添乐趣’。”
郑明晖不敢迟疑,忙答道:“此乃家中友人所制,能得大人垂青,实为荣幸。若大人不弃,便将此物带回,赠与贵孙玩乐。”说罢将玩偶双手奉上。
陈祭酒捋了捋那把花白的长须,摆手道:“先来后到!岂能夺人所爱,让你的友人闲时帮忙再做一个即可。”随即继续与崔怀瑾谈笑送别。
待崔怀瑾离去后,陈祭酒折返内厅,走到郑明晖案前,轻咳一声:“景澄,方才老夫唐突了,那玩偶精巧,定是费工甚多。若你的友人愿意,烦请代老夫购置一个,理应付费为礼。”他说着从袖中掏出个锦囊,“这是前日圣人赏的瑞龙脑,权当定金。”
郑明晖连道不敢,心道正好他也要谢沈娘子,这谢礼就备厚一点吧,便说:“大人宽厚,晚生定将您的意思转告友人,妥善办理。”
陈祭酒闻言颔首,满意笑道:“甚好,甚好。”
夜色如墨,崔怀瑾带着些许倦意回到宅邸,随侍阿策提着灯笼相随,暖黄的光晕里飞舞着几只趋光的青虫。
行至内宅前,见烛火亮着,便抬手示意:“把公文送至书房,你便去歇着吧。”阿策低声应下,却仍跟随几步,将手中的灯笼举高,为他照亮通往内宅的小径。
崔宅唯一的女眷内院里灯影摇曳,付氏正坐在一把月牙凳上,手中拿着绣帕,帕上鸳鸯的眼睛用孔雀羽线绣成,在烛火中流转着虹彩。她眼神略有些游离,听见门响,抬头望去,见是崔怀瑾归来,眉眼间带上了笑意:“六郎回来了,用过晚饭没有?厨下温着羊乳糜,可要进些?”
“阿姨不必挂心,我在衙门里已经用过了。”崔怀瑾语气温和,脱下外袍递给侍女春杏,坐到付氏对面。他目光落在绣帕上,轻声道:“阿姨的针线依旧极好。”
付氏摆摆手:“不过是闲来无事罢了,不值六郎夸赞。”她将绣帕收进螺钿匣,匣中赫然躺着枚褪色的长命缕,盖上匣子,她转身对婢女道:“春杏,把安神汤端来吧。”
崔怀瑾微微一笑,心知付氏一贯谨慎,即便他早已将她视作至亲,她却始终恪守分寸,从未逾矩。付氏是崔母的陪嫁婢女,随崔母嫁入博陵崔氏。崔父是崔氏嫡出幼子,生性淡泊,迷恋求仙问道,常效仿竹林七贤,做出一副狂士不羁的模样。尽管出身名门,崔父却疏于正事,不喜女色,专心追求精神世界的自由。主母王氏出自琅琊王氏旁支,性情恬淡浪漫,与崔父共赴理想的彼岸,夫妻二人虽然名为夫妻,却更像是一起沉浸在理想世界的伴侣。家中琐事皆由陪嫁女付氏打理,渐渐地,崔父便将其纳为妾室。崔父醉心丹药,最终药石无灵,早早撒手人寰。崔母失去了依靠,又不谙世事,家中产业很快被崔氏宗族兄弟瓜分。崔母日复一日泪水洗面,惶恐不知如何抚育幼子,不几年也随崔父西去。反倒是无所出的付氏,在逆境中肩负起重担,将年幼的崔怀瑾抚养成人。
“近日衙门事多,恐难早归。”崔怀瑾接过春杏呈上的瓷碗,碗底游鱼纹正对着付氏担忧的眉眼,“阿姨早些歇下,不必等我。”崔怀瑾见她面容微微带着疲惫,语带关切。
付氏摇头,低声道:“家中只你一个主心骨,我哪里能安心歇着。”她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六郎你年纪不小了,人生在世,哪能总是独来独往,身边有个人陪着,也好帮衬些。”站在一旁侍候的青杏抬眼瞧了瞧付氏的神色,又看了看崔怀瑾,悄悄地退了出去,顺手带上了门。付氏目光怜惜,声音微微压低:“六郎,这些年,你一步步走到今日,我看在眼里,疼在心里。那些外头的闲言碎语……不值一提,你且莫挂怀。”
崔怀瑾眉目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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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语带释然:“人言如浪,来时汹涌,散时无踪。阿姨放心,我心中坦荡。”
付氏颔首,语带怜惜:“六郎心性宽厚。”她顿了顿,终道:“罢了,你总是有自己的主张,阿姨多说也是无益,只盼着我家六郎一切顺遂。”她转身从绣架格子屉中取出个荷包,“这是新缝的,里头装着伽楠香,能宁神静气。”
崔怀瑾起身,整了整衣袖,接过荷包,朝付氏微微一揖:“阿姨挂心,我必记在心中。时候不早了,您也早些歇息。”
付氏替崔怀瑾抚了抚袍上并不存在的褶皱,目送他离开。
走出内室,夜色已深,崔怀瑾知道,付氏这些年频频在他面前提及婚事,背后隐含的关切无非是担忧外界议论他孤寡命硬的传闻。当年,圣人尚是太子,其姑母大长公主意图效仿其母则天武后,篡夺太子之位,朝堂内外风起云涌。恰逢崔怀瑾的父母相继辞世,而他又未有婚约,叔伯和宗族便替他定下了长公主一派的御史中丞之女。明知崔怀瑾和太子有交情,还定下这么一门亲事,其用意明了,既要在两派占得一席之地,又图借联姻留下后路,然而两头想讨好只能两头不落好。彼时前大长公主权势滔天,太子式微,崔怀瑾身为家族后代并无话语权,只得接受这一安排。然而,这段婚约与他而言,仅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并未引起情感上的波澜。命运弄人,随着大长公主的败落,那位未婚妻的父亲未能幸免,死于流放路上,而她本人则随母一同没入掖庭,不久因病去世。崔怀瑾的官职日益升迁,他也渐渐有意与家族疏远,最终与旧日恩怨划清界限。时光荏苒,不知何时起,坊间便有了崔家六郎孑然一身‘孤寡命硬’的流言。尽管他相貌英俊,才气出众,宦途无限,但长安的贵族父母却将他视作‘不宜嫁娶’的对象,谈及就是叹息:“可惜了。”仿佛看见那挂在枝头上熟透多汁的柿子,垂涎欲滴又不敢摘取。
夜风拂过,他步入书房,窗外月光如水,洒落在案几上。展开白天未处理完的卷宗,朱批的血色刺得他眉心微蹙。他指尖在案上轻敲几下,脑中闪过付氏收在螺钿匣中的长命缕,那是母亲生前最后的手艺——五色丝线早已褪色,却仍固执地维系着某个上巳节的回忆。崔怀瑾揉了揉眉心,从暗格取出个褪色的布老虎——虎脖子下的铃铛早已哑了,却是他那不擅针线的母亲在他开蒙那日所赠。指腹抚过虎脑上歪扭的‘王’字,忽然轻笑出声,若教陈祭酒瞧见……他想起白日在国子监见到的玩偶,小郎君模样的玩物竟与自己几分神似,倒真如陈祭酒所言,活脱脱一个‘吉祥物’。想到此,他摇头,心中暗叹:就像无人愿住破庙,却日日供奉神佛。
更漏声声,烛泪堆成小小的雪山。夜风穿堂而过,崔怀瑾将回忆收回暗格,那格底还放着支断裂的玉簪。那是多少年前某个雨夜,族老们逼他孤儿寡母让出宗族产业时摔碎的,当时若非阿姨死死抱着自己,后果未知。簪头雕着的玄鸟如今只剩半翼,倒像极了那些折在朝堂风波里的故人。
9.国子监祭酒之邓不布利多玩偶
春日晨光斜斜洒在许宅的乌头门上,郑明晖提着沉甸甸的礼盒立在阶前,青竹纹的袍角被晨风掀起又落下。这是他第二次叩响这座宅邸的铜环,心情并不比第一次来少几分踟蹰。虽然祭酒大人亲求人偶也证明沈娘子心灵手巧,然小娘子家做手工,本是闲情雅趣,自己一而再再而三的登门相扰,实也说不过去。
许谦得知来意后,心中却喜不自胜。他手中转着的文玩核桃不慎滚落,骨碌碌撞在青瓷笔洗上,溅起几点墨渍。侍候的老仆忙递上帕子,却见他浑然不觉,径自抚掌笑道:“快将前日新得的顾渚紫笋沏来!”转头又吩咐:“把那新制的蔗浆菱角糕装一匣,让二郎带回去给他家小郎君尝尝鲜。”
这可是绝佳的机会,陈祭酒是国子监的领袖人物,日常遥不可及,如今竟然因一个小玩偶与许家扯上关系,实在是天大的荣耀。他一面热情招待郑明晖,一面忍不住感慨:“家下外甥女的拙作竟然入了陈祭酒的眼,实乃许家的荣幸,亦是吾家女郎沈氏之幸。”许谦接过郑明晖递上的礼单,见上头列着澄心堂纸、李廷珪墨等文房珍品,指尖微微发颤,“祭酒大人这般抬爱,倒叫我们惶恐了。”说话间,家中老仆捧着鹦鹉纹铜壶替他续茶,袅袅茶烟模糊了他眼角的细纹,似是一句谢词不足以表达自己的‘惶恐’,他又复言:“区区小儿玩物,还带这些礼品,祭酒大人实乃仁厚守礼,二郎你也太过客气了。”说罢,许谦便吩咐下人去请沈知微过来,好让她亲自与郑明晖商量细节。
郑明晖客气谢过许谦,坐下端起案上茶盏略抿一口,茶水升腾起热气,氤氲中看见沈知微款款走了进来。她身着一袭纯白上襦,袖边绣有暗花,下配深青印橘色碎花齐胸儒裙,胸口用橘色丝帛系带,肩披浅灰色披帛,上绣上襦同款暗纹。裙裾翻飞时隐约露出绣鞋尖上缀着的米珠,在青石板上踏出细碎的流光。与之前见她时略不同的是,想是天热的缘故,这次她束起了盘发,发间点缀橘色花朵搭配固发用的金色插簪,小巧的碧色耳坠与橘色碎琉璃项链相得映彰,整个人妍丽而清新。想是来时路过庭中花架,晨风带落了几片花瓣缀在她肩头,倒像是特意添的妆饰。
郑明晖忙起身行礼,心有赞许,这沈娘子果然擅于衣饰搭配,时下贵女们追求华贵富丽,而她似浑不在意,每次虽非贵重装束却处处透着巧思。
寒暄过后,郑明晖说明来意:“那日所得沈娘子之作,未及回家便被陈祭酒瞧见。他甚为喜爱,欲请娘子为其孙也制一个类似的玩偶。老大人言道,此物精巧费心,定要备礼相托。”
沈知微闻言笑道:“祭酒大人厚爱,儿自当尽力。只是不知他老人家有何具体要求?”
郑明晖闻言忆起那日陈祭酒调侃崔侍郎的话,略一思量道:“就像小娘子送给犬子类似款吧。”又怕自己表述得不够直接,补充:“侍郎版。”语毕,他抬眼看向沈知微,投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沈知微微微挑眉,略显促狭地回了一个“我懂”的表情。
送走郑明晖后,沈知微回到房中沉思。若是照样制作一个崔侍郎玩偶,不过是轻车熟路的事,实在提不起新意。她忽然灵光一现:既然陈祭酒对玩偶感兴趣,何不将国子监的师生风貌也通过玩偶展现出来?
沈知微是个说干就干的人,当下收拾了纸笔,决定第二天去国子监周围走走。虽然国子监内不得擅进,但门外找个地方坐着,总能看到进进出出的教授与学生,观察他们的衣着装束以及神态举止,或许能为她提供制作玩偶的灵感。
国子监坐落于务本坊,离宣阳坊一坊之隔。次日一早,身着胡服的沈知微便来到斜对国子监大门的一家茶室,点了一壶碧螺春,选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茶博士送来茶水,顺带赠送碟金乳酥,酥皮上撒着的胡麻粒还带着灶火气。茶室里人声低微,沈知微目光轻扫国子监大门,偶尔垂眸抿一口茶,显得格外悠然自得。
不久,一队穿着青色长袍的学子从大门中鱼贯而出,步履轻快,言笑晏晏。他们的腰间系着浅色革带,广袖翻飞间露出内衬的竹叶暗纹,这是太学生特有的装束,书卷气十足。为首的一位学生显然年纪稍长,腰间挂一枚玉牌,眉宇间透着一股沉稳,似是学生中的领头人,举手投足颇有分寸。当他驻足与人交谈时,沈知微注意到他玉牌上刻着‘崇文馆’三字,忙在素笺上记下这细节。
沈知微将这些细节默默记在心中,低声自语:“学生们的装束简单大方,又不失身份的雅致,这青袍与浅革带倒是相得益彰。”她拿出纸笔,沾着和伙计要的墨汁勾画草稿,墨水图稿上晕染开来,恰似学子们翻飞的袍角。
随后,又有几位年长的教授缓步走出。他们的袍服颜色稍深,腰间玉佩古朴,步伐沉稳,神情肃穆。沈知微注意到走在最后的一位博士总爱用指节叩击怀中《唐律疏议》的书脊,这可能是他讲学时养成的习惯,她觉得这个细节很能反应一位老师的行为特色,便也随手记录下来。队伍中另一位年长者正与同伴边走边交谈,路过茶肆,话音隐约可闻。
“近日律学那边的学生倒是出色,竟在课堂上与章博士对答如流。只可惜敬学之心稍显不足。”
“敬学之心需从日积月累中养成,这也是国子监设六学的意义所在。律学重理,算学重技,太学则讲经义。若能兼修并蓄,才不负圣人之道。”
“说到德才兼备,据说马上要开设选修之课,教习明经科内容?”
“据说是礼部崔侍郎提议,祭酒大人已然同意了。唉,下官怎么觉得进士科和明经混在一起不甚合理。”
“嘘…子辰慎言!”年长教授突然驻足,目光如电扫过茶肆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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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沈知微忙低头佯装饮茶,听得自己腕间银镯碰在瓷盏上叮当作响。
待声音消失不见,沈知微低头押一口茶,啧啧,这小崔侍郎可真是 … 处处都有他。
感慨完八卦又思考片刻正事,她掸掸衣袍,打算起身离开,忽然注意到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缓缓步出国子监。阳光为他镀上金边,深灰襕衫下摆的云纹随着步伐若隐若现,腰间玉佩在转身时折射出七彩光晕。他步履从容,神情温和却威严,偶尔捋须,有道骨仙风之气。他的目光清明,点头回应行礼的学生时,浑身上下透着一种让人敬仰的风骨。
沈知微不由得多看了几眼,心中暗想:“这位老者莫非就是陈祭酒?”她注意到老者抬手时,袖口内衬用银线绣着方胜纹,再细看腰间玉佩,雕的也不是寻常瑞兽,而是‘麟吐玉书’的典故。她听舅父说,这位祭酒年过花甲,依然在国子监担任要职,以一己之力统筹六学一馆,维系整个国子监的秩序。他既是学者,又是师长,更是无数学子心中的榜样。沈知微仔细端详,忍不住联想到《哈利波特》中的邓布利多校长,悄悄弯起嘴角。
回许宅前,沈知微特地在坊间有名的‘禾月村’采购了些时兴的点心,水晶龙凤糕用新鲜荷叶裹着,尚带着袅袅蒸汽。她拎着糕点绕道司衣房,打算向那位好说话的司衣官再讨要些残布。这回碰上这位司衣官正耐心和上次遇见过的那位小学徒说着什么,似在温言安慰。小学徒一看有外人来访,紧着抹了把脸躲了开去。沈知微很知趣得佯装没看见,笑着和司衣官打招呼,递上点心说明来意。司衣官也认出了这位很有点意思的小娘子,大度的行了方便。
回到许宅后,沈知微埋头设计,将从观察中获得的灵感付诸笔端。她决定为国子监六学一馆的教师和学生各制作一款玩偶。教师玩偶将体现各学科的特点:律学教授手持竹简,面容端正,象征律法的严谨;书学教授一手执笔,一手捧卷,展现书法家的优雅;太学教授则端坐讲经,神态祥和儒雅。学生玩偶则更注重青春与活泼的特点,分别展现不同性格与姿态。
至于陈祭酒的玩偶,沈知微格外用心设计。他的形象须发皆白,手捧书卷,长袍飘飘,神色智慧而温和,动作微微前倾,仿佛在倾听学生的问题,又宛如一位睿智长者正在温言教诲。
暮色透过茜纱窗棂洒在案头,仆妇来添灯油时,见她正用银粉在陈祭酒玩偶的画稿须发上勾画光泽。
几日后,沈知微将初稿完成,她看着纸上的图样,心中颇感满意。六学博士的画版玩偶在草图上排成半月形,学生们或坐或立环绕四周,中间的陈祭酒玩偶手持书笺,银须上跳动着细碎金光。这套玩偶不仅展现了国子监的六学风貌,更通过陈祭酒的形象表达了她对这位长者的敬意。
小小拍一下马屁,嘿嘿。
10.及笄礼的小混乱
春日晨光漫过郑家府檐,檐下一对筑巢的雨燕叽叽喳喳。郑文秀的及笄礼如期而至,郑家府邸内院中搭起的华盖映衬着花木扶疏,十六扇螺钿屏风围出个牡丹花阵,日光斜照时在地上洒出斑斓碎影。院落雅致而庄重,青砖地上新铺的波斯氍毹还带着安息香的余韵。
郑家女眷早已布置好现场,穿柳黄半臂的婢女们捧着鹦鹉纹银盘穿梭其间,盘中堆着各色糕点。宾客们纷纷簇拥而至,不时响起阵阵欢声笑语,惊得池中锦鲤甩尾跃出水面,溅湿了水榭边垂落的茜纱。来者多是长安城中官家的夫人和小姐们,其家主品级与郑员外郎相当,时有几个世家大姓的妇人携女出席,气氛很是热络。春暖花开,天气朗润,正适宜大家换上款式更为鲜艳的深春裙衫,西市新到的‘雨丝锦’与蜀地贡来的‘浮光绫’交相辉映,小娘子们各个青春靓丽、争奇斗艳。
郑文秀作为今日的主角,更是因新颖的礼服赚足了夫人娘子们的眼球。迎宾时,她以一袭淡黄色锦缎圆领长襦裙亮相,层叠的金线云纹在光线下熠熠生辉,腰间束起的花藤纹长带垂着小巧的珍珠,步伐轻盈,仿佛带着晨曦的温柔。众人纷纷称赞她的装扮清雅与华丽并存。
正礼环节,她以一袭绿色对襟大袖襦裙惊艳登场。荷叶形滚边与莲花纹浑然天成,象征新生与高洁。最重要的是,这套裙装在腰背部点缀的大蝴蝶结,是从没未见过的设计,增加了整套裙装的仪式感,也衬托出穿着它的女子纤细的腰肢。有位穿鹅黄半臂的小娘子看得痴了,手中越窑茶盏倾了半盏在桌台上竟浑然不觉。
礼毕宴会时,郑文秀又换上桃粉色交领襦裙,裙摆的渐变薄纱与飞舞的芙蓉花瓣相得益彰,披帛两端的珠玉流苏随着步伐轻摆,每走一步都似搅动满池春水,宛若仙子下凡,令众人屏息凝神。
“文秀妹妹今日的装扮当真是惊艳。”一位官家小姐轻声赞道,周围立刻有人附和。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婢女们撤下鎏金摩羯纹银盘,换上盛着透花糍的琉璃盏,大家渐渐放松,话题也变得随意起来。“不知郑娘子的裙装在哪家绣坊定制的?如此巧思。”有一位小娘子问道,她发间金累丝蝴蝶簪随着转头动作轻颤,翅尖珍珠扫过耳畔碧玺坠,打扮之细微,显然是对服饰潮流非常关注之人。话题一出,瞬间引起了众人关注,场面立时安静下来。
郑文秀自得一笑,望向沈知微方向,柔声说道:“承蒙沈姐姐的巧手,替我设计了这几套衣裙,才又了今日这般得体的打扮,可没有哪家绣坊能比得上沈姐姐的巧思。”
众人纷纷把目光投向坐在不远处水榭转角处青玉案旁的沈知微,眼中带着几分好奇。只见沈知微身着彩绘朱雀纹背子,身披彩绘轻纱宝花帔子,一袭绛粉与暗红相间的百褶襦裙,裙褶间暗绣流云纹,行动时似有霞光流淌,时尚又独特,文静中透着几分调皮。她眉眼间自有一种从容气度,与周围那些打扮华丽的贵女截然不同。听闻她正是这些衣饰的设计者,众人纷纷向她投来笑意,有几位年轻娘子已悄悄挪动坐垫往她这边靠,几位活泼的小娘子更是忍不住问她是哪家闺秀。沈知微坦然答道:“儿是礼部许主事的外甥女,暂寄居于舅父家中。”
此言一出,气氛立刻微妙起来。方才还热络的官家小姐们纷纷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不远处一穿天水碧襦裙的小娘子突然将银箸往缠枝莲纹碗上一搁,傲气地皱了皱眉,鼻尖一颗淡褐色小痣随表情微动,语气略显轻慢地说:“原来是寄居许主事家那位绣坊商户出身的沈娘子,难怪做得一手好衣裳。”她特地在‘商户’二字上咬了重音,四下里突然沉静下来。
闻此言,沈知微尚未怎样,坐在她身旁的许灵秀刷地红了脸,急道:“我阿姊母家出自渭南许氏,再说,在坐谁能有我阿姊审美天分高?”话音刚落,气愤更加微妙。有那穿翠蓝半臂的小娘子用团扇掩嘴,却掩不住眼中兴味;还有的垂眸抚弄胸前锦缎系带,唇角勾起若有似无的笑。
沈知微暗自诧异,自己这小表妹平日里娇弱天真,没想到却是个护内的。只是看来不善吵架,这一句怕是一竿子打翻全场人。她无意让事态升温,安抚轻拍许灵初手臂,示意自己并不介意。
郑文秀见状,欲开口调和气氛,然而那傲慢的小娘子牙尖齿利,轻哼一声,看都不看许灵初,也不待郑文秀开口,只倨傲道:“文秀妹妹的及笄礼本就该风光无两,不过,毕竟是咱们闺阁女子的重要场合,请了外人来,总是让人难免觉得……”她话未说完,但其中的不屑之意已经跃然言表。
“你!”许灵初气愤看向那小娘子,憋红小脸一时找不到反击之词,发间金丝缠就的蝴蝶须也随急促呼吸颤颤巍巍。此刻,周围的娘子们表情各异,或自持身份默默不语只慢条斯理地抿着茶汤,或悄悄将坐垫又挪远半尺,或欲打圆场却不知如何开口,也有那冷眼旁观的,一时众人神态各异,气氛微妙。旁边有夫人听到这边动静,心道得罪那沈氏娘子无所谓,但恐伤及郑家面子,忙过来转移话题打圆场,指着池中突然跃起的金鳞鲤鱼惊呼,也就将这事儿岔了过去。
郑文秀心怀歉意,此时恰有婢女捧着鎏金盏壶过来添热汤,她趁着无人注意时,悄悄拉住沈知微的手,耳语道:“沈姐姐勿怪,那是孙家五娘子,早先便听说有些小性儿。其实这孙家的祖辈便是商户起家,到祖父时才捐了个宣义郎的散职,她父亲倒是先帝时的进士,如今在京兆府任都检点。许是正因如此,她对商户出身很是敏感。”沈知微听罢秒懂:越自卑什么,越嫌弃什么。投射!思及此,她笑道:“无妨的,文秀妹妹莫扰,我并不介意。”
二人正在私语,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骚动。一位身穿藕荷色襦裙的小娘子不慎将茶盏碰翻,越窑青瓷盏在青玉案几上滚了三滚,茶水正巧泼洒在那孙五娘的裙摆上,深棕色茶汤在天水碧襦裙上洇出长长一道污渍。孙五娘脸色瞬间大变,猛地站起,发间步摇垂珠乱颤如急雨。她欲要发作,待看清对方是李家二娘时,脸上怒气顿时凝滞。李二娘的父亲是工部郎中,官位比孙五娘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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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更重要的是,不像孙家家世单薄,李家背靠清河庞氏,这次与她同行的正有庞氏嫡支的庞三娘,这让孙五娘的火气堵在喉头。
“五娘,真是对不起。”李二娘神色歉然,语气却平淡。
孙五娘站在那里,脸上青白交加,指尖无意识地绞着泥金披帛,将上好苏锦绞出细密褶皱。她身材高挑,周围小娘子的衣服都不合适,自己又未带备用衣裳,焦急中眼眶渐红,竟低低啜泣起来。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郑文秀见状,忙上前宽慰:“五娘莫急,我屋里有备用的裙装,不若我让人取来?”说着示意婢女去取自己那套尚未上过身的月白襦裙,裙上银线绣的竹叶纹正是时下最时兴的样式。
孙五娘看看矮她小半个头的郑文秀,抽泣着摇了摇头,低声道:“我……不想穿别人的衣服。”
沈知微轻步上前,目光扫过孙五娘那污渍斑斑的裙摆,柔声道:若五娘不嫌弃,我可以为你稍作修补,虽不能恢复原貌,但总归能体面些。”
孙五娘一愣,抬起泪眼望向沈知微,见她眸中澄澈如秋日曲江池水,并无半点讥诮,心中泛起一阵纠结,眼中满是犹疑。
“沈姐姐的巧手你方才也见过了。”郑文秀笑着打趣道:“若她出手,必不会让五娘失了颜面。”
在场那好奇心爆棚,想要看如何解决问题的小娘子们点头附和,孙五娘踌躇片刻,见也并无其它办法,终于低声说道:“那便……劳烦了。”最后一个字轻如蚊呐,混着池边突然响起的鸟鸣消散在风中。
得到孙五娘同意,沈知微走上前仔细查看了孙五娘裙装上污渍的位置与形状,沉吟片刻后说道:“孙娘子,若想迅速解决问题,我有一个办法。可以将污渍绘制成芍药花的枝蔓。”说到这儿,她又端详了一下孙五娘的粉蓝上襦及淡粉碧玺耳坠,道“再在上裳插一朵粉色芍药花。你意下如何?”
孙五娘听罢微愣,被这构思弄得有点茫然。好在她人虽傲气,性子倒也爽快,既然也没有别的办法,索性一闭眼,请沈知微随意。
沈知微见孙五娘无异议,转头对郑文秀问:“孙娘子所着儒裙为苏锦,需要用橙芯墨才能在这料子上画出类似印染的效果。文秀妹妹可有橙芯墨?”此话一出,众人先是一愣,有个穿桃粉半臂的小娘子突然轻呼:“可是用橙树芯煅烧三日,再混入赭石粉制成的那个?”随即有几位见识广的娘子反应过来,不由低声议论:“是啊,橙芯墨!那是可以用来在高级绢帛上作画的。”端坐在一旁一直轻轻打着团扇的庞三娘闻此言想起当年在宫中见过尚服局用此物修补贡品,不由微微颔首。
郑文秀闻言立刻遣人去取磨,特意叮嘱要取书房那方青玉荷叶砚来磨墨。又亲自走到花园中,挑选芍药。时下正是芍药盛放的季节,重瓣的‘金带围’与单瓣的‘白玉盘’争奇斗艳。郑文秀思索了一下孙五娘的身形,指尖拂过朵含苞的‘醉西施’,最终折下那枝开得最盛的‘粉妆台’折回,花瓣上还凝着晨露,恰似美人啼妆。
11.服装补救之神来一笔
暮春的熏风裹挟着芍药甜香拂过郑府水榭,孙五娘襦裙上的茶渍在日光下愈发刺目。待侍婢将橙芯墨在青玉荷叶砚中研出莹润光泽,沈知微素手执起紫檀狼毫,笔尖轻点墨池,忽而悬腕落锋,在污渍边缘勾出遒劲枝干。墨色顺着绸缎经纬游走,先在污渍处勾勒出花枝的轮廓,枝条自然向上延展。
廊下侍立的婢子们屏息凝神,只见她皓腕微转,笔锋在丝帛上游走如行云流水,砚中墨香与案头芍药暗香交织。
“沈姐姐这笔法...”郑文秀用泥金团扇掩住半张朱唇,杏眼睁得溜圆。只见沈知微左手轻扯衣料,右手笔走龙蛇,在枝桠间添上三两错落新叶。最妙是趁墨色将凝未凝之际,她忽以指尖蘸取清露,顺着叶脉纹理徐徐晕染。霎时间,原本工整的墨叶竟似被春雨浸润,边缘氤氲出深浅黛色,恍若晨雾中舒展的新叶。
孙五娘紧紧盯着菱花镜,她分明看见那墨色在丝帛上晕染时,沈知微的眉尖微微蹙起,似在倾听绸缎的呼吸。这让她想起幼时看家中绣娘补缀蜀锦,总要对着天光反复比对经纬,可眼前这人却像与绸缎心意相通,每一笔都落在最恰当的丝缕之间。
最后一笔收势时,沈知微额角已沁出细小的汗珠。她自侍女捧着的漆盘中拈起晨露未晞的粉芍,将花茎斜剪三寸,正正别在预留的枝头。这‘粉妆台’芍药原是洛阳名品,重瓣叠蕊足有碗口大小,此刻垂坠在墨色枝桠间,倒似从衣料里生出的活物。更兼花瓣上凝着朝露,随着孙五娘转身,水珠顺着绸纹滚落,在日头下折射出七彩光晕。
镜中少女耳垂上的淡粉碧玺耳坠轻轻摇晃,映着衣上芍药竟似活了过来。孙五娘恍惚间仿佛置身曲江池畔,春风拂过新染的裙裾,带着湿润的草木气息。她忽然记起这上襦原是母亲精挑细选的苏绣,本来要给她配上簪花红宝石步摇,此刻倒觉得那些红宝石、蓝碧玺的都比不过这一枝水墨芍药的灵动。
“这...这当真是...”孙五娘指尖抚过裙面,又扯一扯前襟。上襦被这么一扯,多出几道褶皱,倒衬托鲜花几分随风摇曳的灵动。她又忆起去岁上巳节,自己穿着蜀锦襦裙,簪着累丝金簪在曲江畔招摇,反被长姊笑作‘彩帛铺子的幌子’,此刻方知何为浑然天成的风韵。
郑文秀适时递上鎏金熏球,镂空球里飘出碧水花香,将方才的墨香冲淡几分。她瞥见庞三娘在月洞门边驻足,团扇半掩的面容辨不清神色,却总觉得那目光似有深意,黏在沈知微的鬓角。
在场的小娘子们无不屏息凝神,有人忍不住小声惊叹:
“真像是裙子原本的设计!”
“真真妙手回春!”
“若非亲眼所见,倒要以为是司衣房的手艺。”
廊下忽有黄鹂啼啭,惊破一室寂静。
孙五娘又对镜自顾一番,她一时不知该如何表达,半晌敛衽一礼,低声说道:“多谢沈娘子。”语气中虽还有些别扭,但已没了方才的倨傲。
沈知微还礼,发间步摇纹丝未动。她目光扫过孙五娘微微发红的耳尖,想起幼时阿娘说过的一句话‘绸缎如人,破绽处未必不能成点睛之笔。''此刻方知其中真意。
她灿然一笑:“五娘客气了,举手之劳而已。”
郑文秀适时开口,打趣道:“我说吧,沈姐姐的巧手无人能比。如此奇思妙想,当真令我开眼界。”此话一出,众人点头赞同。见问题解决,有人提议投壶,众人便各自玩耍去了。
投壶用的青铜矢壶被搬到庭院,侍女们忙着在壶耳系上朱红流苏。李二娘故意将矢箭抛得老高,银箭擦着壶耳落入草丛,惹得小娘子们笑作一团。
与李二娘一起来的清河庞氏的庞三娘自始至终静静站在不远处,手握团扇,目光不着痕迹地落在沈知微身上。她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将每一个细节都收入眼底:沈知微沉稳的气度、从容不迫的应对——尤其是在孙五娘那般倨傲的态度下,仍然不卑不亢,以德报怨,举手投足间尽显风度。待到整个活动结束,大家三三两两告别时,庞三娘摇着团扇,款款走到沈知微身边,语带亲切地说:“沈娘子真乃才情卓著,孙娘子那裙子实在改得妙极!”
沈知微大方笑回:“庞娘子谬赞。不过是幼时随家母打理绣庄,学得些民间野趣。”
庞三娘点头轻拍了拍沈知微的手臂,笑携着李二娘离去。
此时张氏也招呼许灵初、沈知微与郑夫人、郑文秀辞别,三人踏上马车,许灵初挽起沈知微手臂,倚靠在表姐身上,笑着说:“今日便宜了那孙家五娘,捧高踩低的模样,看着就气人。李二娘泼她一身茶,她怎么一句话不敢说?阿姐你就不该管她,让她好好现现脸。”
张氏今日原本不悦,孙五娘奚落沈知微时,她坐在夫人群里也听到些许,当时便顺着那孙小娘子的思路,觉得脸上无光起来。她心下埋怨许家世代读书,却把小姑子许给商人,带来个拖油瓶,将来可万万别带累了初初的亲事。待看到许灵初替沈知微出头,更是急的不知如何是好。欲要出头阻止,又怕别人觉得自己这个舅母不慈。不出头阻止,又怕自己女儿名声被连累,真正坐卧不安。好在有别家夫人打圆场,才算糊弄过去。至于后来沈知微又出了点风头,也算稍许挽回点颜面,但无论如何不能抹去商户女的出身,未来也不可能议上好亲事。
她紧紧攥着帕子,又想起去岁为初初相看的常山卢家郎君,卢夫人便推说八字不合,她当时就觉得是因着沈知微寄居许家的缘故。今日孙五娘当众发难时,邻座王夫人那掩嘴看好戏的神情,像根刺扎在心头。
不行!怨不得她不心善,实在她就一个女儿,绝不能叫人给拖累了。又思及许谦那死要面子、重名声的性子,心中不免烦躁。正当她出神,忽听见许灵初和沈知微说话,转过头看到女儿孺慕地挂在她那表姐身上,愈发不能忍耐,指着许灵初,语气夹枪带棒:“你看看你这坐姿,哪像个官家小姐的样子?你父亲说了多少次让你多看少说,你倒好,嘴上没个把门的,一味的出头要强。小娘子们的口角,人家自己还没出声,你出什么头!”说罢故意瞥一眼沈知微。
许灵初听她母亲越说越不像话,偏又不敢顶撞,有些愧疚地看了眼表姐,只连忙插科打诨,把话题岔过去。沈知微全程脸上笑意不减,只将扇子轻轻摇动,仿佛未曾听出任何不妥,举手投足间仍是风姿典雅。
从郑文秀的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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笄礼回来后,沈知微便继续投入到玩偶的制作工作中。她又将自己的设计稿细化,对六学一馆服饰、器物做了详细考究,反复推敲设计稿,力求在细节上精益求精。儒冠上的花样子、学子腰间的刻字玉佩,甚至教师玩偶的衣袖上细绣的图案,除了避讳违制的某些简化,其它细节无一不精益求精。
烛芯爆出灯花,惊醒了伏案小憩的沈知微。她揉着酸痛的腕子,就着残烛查看刚绣好的国子监玩偶——靛青襕衫要掺银线才显暗纹,博士的戒尺需用真正的黄杨木雕刻。最费神的是陈祭酒玩偶的胡须,为求逼真,她特意托人从西市胡商处购得天马尾毛。
数日后,当最后一个玩偶被装入小竹篮,覆上纱绢,她终于舒了一口气。
玩偶制作完毕后,沈知微沉思片刻,最终决定亲自将玩偶送到郑府,而不是再麻烦许谦代为转交。
她执笔写了一张措辞谦逊有礼的拜贴,不多时便收到了郑文秀热情的回信。信笺上染着茉莉花香,郑文秀在末尾画了只圆头圆脑的狸奴,墨迹未干就急着封缄,在火漆印旁蹭出一道痕迹。沈知微对着那狸奴儿轻笑,这丫头倒和许灵初一样,都是被宠坏的小女儿情态。
春日午后郑府内,满是绿荫的庭院透着阵阵清凉,隐隐传来鸟雀啼鸣。娇俏灵动的少女闺房里,郑文秀对着排列整齐的玩偶惊叹不已:“沈姐姐,你这可太厉害。小崔大人惟妙惟肖就不说了,这祭酒,简直就是陈大人本人!连他微微上扬的眉头都绣得如此精准!”
沈知微微笑颔首:“还请文秀妹妹替我转交你二兄。”说着,她指了指侍郎玩偶,“这个,是陈祭酒指定要的。”接着又指了指包括祭酒在内的其它玩偶说:“其余这些,是知微赠与国子监的,想着活跃一下学习环境,请祭酒大人随意处置。”郑文秀一口应承,并为玩偶细致打包,再三保证绝不会有丝毫闪失。
当日,郑二郎下值后回到府中,正在整理文书,便见郑文秀领着侍女用托盘托着一堆玩偶,面带笑意的走了进来。“二兄,你快看看,沈姐姐托我转交给你的玩偶。这么多,惊不惊喜?”
郑二郎吃惊地看着侍女将玩偶们逐一摆放妥帖,目光在各个玩偶上慢慢扫过,缓缓道:“沈娘子确实,巧思心细。”他指着那祭酒玩偶问,“这是特别为陈祭酒准备的?”
郑文秀连连点头,复述了沈知微的嘱托:“沈姐姐说,这些个玩偶是赠予国子监的,让祭酒大人随意处置。”
郑二郎颔首,他对沈知微不时带来的意外之举已渐渐习惯,这细腻又不逾礼的做法,让他倍感欣赏。他吩咐随侍:“将这些妥善收好,明日上值时带去国子监。”
次日清晨,郑明晖趁陈祭酒尚未开始忙碌之时,将玩偶呈上。陈祭酒见状,颇为惊讶,一一端详后,他拿起侍郎玩偶细看,轻声感叹:“瞧这神态,竟连崔家六郎那一抹端方之气也描摹得淋漓尽致。”又拿起模仿自己做出的玩偶,对郑明晖笑:“哈哈哈,这太美化老夫,沈小娘子促狭了。”
他当即决定,崔侍郎的玩偶带回家‘激励’小孙子,而属于自己的那个,则摆放在案前,其余的玩偶被分发到国子监的六学一馆,成为吉祥物。
12.第一桶金
国子监藏书阁的铜漏滴到申时三刻时,太学生王七郎正趴在《五经正义》上打盹。忽觉眉眼间发痒,不知谁在捣乱。他不耐烦地睁眼,便见同窗举着个两掌大的布偶晃悠——那小人头戴进贤冠,手持卷轴,眉心还绣着朱砂痣,活脱脱是博士讲《周礼》时吹胡子瞪眼的模样。
“哪儿得的?”王七郎顿时睡意全无,伸手要夺。
“轻些!这可是明经科专属玩偶。”同窗宝贝似的护在怀里。
周围学子眼风不约而同四下里都往这边瞟过来,要知道这玩偶在国子监那日日苦读、精神紧绷的学子中挂起了一阵旋风。毕竟在日复一日枯燥的生活里,能看到几个萌态可掬的小人偶,很是能在缺乏娱乐生活的古代高等学府里抚慰一下莘莘学子孤寂的内心。这些小玩偶不仅形态栩栩如生,神情呆萌,还分别巧妙凸显了六学一馆的差异与文化象征,让学子们爱不释手。于是,不少家中有弟妹或子侄的学生,甚至连国子监的老师,都心生购买之意,想要将其作为礼物赠与亲朋好友。
没过多久,便有消息灵通的学生辗转打听到,这些玩偶似乎与郑录事有关。一时间,郑明晖的僚署前络绎不绝,不少学生以各种方式向他表达希望求购玩偶的愿望,有提着礼物上门请求的,有借着请教《春秋》义疏塞银铤的,各种各样,不胜枚举。
郑明晖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热潮,颇为犹豫。他一向亲和好说话,若是平日里的小事,自然不吝帮忙。然而,这些玩偶毕竟出自沈知微之手,他既无权擅自应承,怕因胡乱答应而给她带来麻烦,也不好冒然代替她拒绝。思忖再三,他决定再度登门,与沈知微商议。
第一次拜访时,沈知微正被许灵初拉着在闺房内搭配衣裙。听闻郑二郎登门拜访,心中暗自猜测必然和玩偶有关。她和表妹略说了说原委,便匆匆去了前厅。前厅里,依旧是笑眯眯的舅父正在品茶,而郑二郎则端坐在一旁。一见沈知微进来,郑二郎叉手行礼,开门见山地提起玩偶风靡国子监的事情,并道出了学生们的请求。
“沈娘子可知,如今国子监学生管这叫‘登科偶’?"郑明晖从袖中取出个锦囊,倒出个迷你小玉牌,“昨日李博士召我问话,原以为要训斥我招惹学生们玩物丧志,谁知...”他忍笑指着玉牌,“老人家说,那天看了祭酒带回家去的侍郎玩偶,说也想要给孙儿讨个彩头,还要把这个挂在玩偶袍服上。”
沈知微接过细看,那玉牌竟是真青玉所制,上刻有四个小字‘博学笃行’雕工精妙绝伦。
“博士大人说了,断没有白拿的道理。”郑明晖又从怀中掏出个荷包,拿出一条小银鱼儿:“这是老人家赐予购玩偶之资。”
沈知微略显惊讶:“何以值当这么多银子。儿原以为,这玩偶只是祭酒大人一时雅兴喜爱,竟不料会引一些反响。”
郑二郎含笑道:“主要还是沈娘子巧思巧手无人能及。这些玩偶能不仅抚慰人心,还寄寓志向,说是探亲访友、逢年过节给晚辈的佳品一点不为过。”
沈知微若有所思:“若真能激励学子奋发,何尝不是一件好事?不过……”她顿了顿,露出几分迟疑,“制作这些玩偶有些耗时,若接下这么多订单,只怕交货时间不会太快。郑郎君觉得求购之人能否等候?”
郑二郎闻言沉吟片刻:“确实疏忽了这一点,是在下思虑不周,不若容某再去打听打听,同时评估一下大家欲要求购的数量。”
沈知微心中一喜,心道做生意要具体数字做预算啊亲,你领悟了就好。忙上前几步,郑重拜谢。郑明晖如何敢受礼,急忙避开,只觉得这位沈娘子不但风姿出众,心思灵巧,手艺卓绝,还思虑缜密,真是无处不令他心折。自己略帮一二实在算不得什么,况且这事儿起头也是因为自家那混小子,不知道沈娘子介不介意自己鳏夫的身份。突然意识到一瞬间自己居然产生了这许多‘龌龊’念头,郑二郎脸红起来,赶紧端正思想,向沈知微还礼,不敢再生杂念。
沈知微哪里知道郑明晖电光雷鸣间这些九曲十八弯的想法,只暗暗盘算起这玩偶带来的商机。
不几日,郑明晖便带来了更详细的请求。他特意在洒金笺上用蝇头小楷列出了一份可能的订单数量及对时间是否有要求的备注,并将这份清单交给沈知微,希望她能据此做出判断。
沈知微接过细看,喃喃道:“若真要如此规模地制作,成本需仔细核算,价格也得定得合理。”
郑二郎颔首道:“沈娘子所言极是。不过依我所见,能在国子监读书的儿郎们一般都家境优渥,大家对玩偶的质量也非常认可,对价格的容忍度较高,只要不离谱,倒也不会影响订单量。”
沈知微稍作思忖,坦然道:“既然如此,我便试着估算一番,明日…”沈知微想着自己这点事,不能总麻烦郑明晖跑来许宅,或许该另择场地商议。未等她思虑清楚,郑明晖福至心灵,忽然get到了女郎的意思,立马接茬:“国子监对面有家…”他想说有家‘龙门酒家’,电光火石间觉得上来就请小娘子吃饭很是造次,话风一转,“有家‘来仪茶舍’,如小娘子不弃,未时中某可在那里等候小娘子答复。”
沈知微暗赞对方心思通透,她就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省时省力,当即应下!
送走郑明晖后,沈知微独自在小院内展开了详细的计算。她将原材料、工时以及制作过程中可能出现的损耗一一列出,反复推敲每一笔可能的开销,最后拟定了一个初步的定价方案。许灵秀闻讯后主动请缨协助制作,她本就还算手巧,平日里常与沈知微讨论刺绣与制作技艺,之前也曾帮助沈知微绣过玩偶,算得上熟手。沈知微很感激,与许灵秀商定了具体分工,将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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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序交由她负责。
次日,沈知微已做好了决定,按约定时间到达‘来仪茶舍’。她今日为求方便,穿一袭月白印藕色暗花对襟窄袖胡服,绣深红色滚边,露出的里衣小翻领亦为深红。头扎单刀半翻髻,上插一支款式简洁的镶暗红宝石银簪,除此之外再无任何装饰。然即便如此,早已等候在此的郑明晖仍然一眼看见了被小二引进来的沈知微,他连忙起身相迎。沈知微似男子搬叉手对郑明晖行礼,便落了坐。她将自己的方案呈给郑二郎,二人一边饮茶一边讨论了价格、制作时间与交货方式,并达成一致。郑明晖几次欲提议共进暮食,又恐留下轻浮印象,或带累沈知微在许家不好交待,话在舌上来回滚了几次,终未出口,只坚持送沈知微回许宅。夕阳的余晖下,他的余光落在沈知微因对前途有了希望而发光的脸庞,只觉得从务本坊到宣阳坊的路途实在太短了。
随后的三个月,沈知微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忙碌时光。她将自己的闺房隔出一片空间当成 ‘锦绣工坊’,开始全心投入玩偶的制作中。窗边竹架上悬着五色丝线,案头堆满从西市淘来的碎玉边角料,连熏笼都改成了烘干颜料的暖箱。为了提高效率,她重新设计模版,将复杂细节简化为可批量制作的方案,并制定工序时间表贴在墙上。在许灵秀的协助下,许多细致的刺绣与拼接工序都得以更快速地推进。而她自己也在忙碌中生生大幅提高了女红能力,只是某日为给玩偶绣《兰亭序》片段,不慎把‘惠风和畅’绣成‘惠风和汤’,被沈知微笑了整三日。
订单一单接着一单地完成,太学生们拿到玩偶后无不赞叹。更有甚者,定做完一个后不过瘾,又接连下单把六学一馆做了个遍,堪称忠实粉丝。有些学生还想托郑二郎向这位神秘卖家致谢,表达对这些“励志吉祥物”喜爱之情的同时,问方不方便一见以便定制自己的专属玩偶,若不便不见面根据自己的画像做也可。这种情况,郑二郎不知出于何种心态,想都不想便婉拒了。事后他也暗暗反思是不是不该擅作主张,然而下一个提出此种要求的人出现时,他还是毫不犹豫地推拒了。
三个月后,沈知微累计完成了一百三十二单订单,除去给许灵初做了三套裙装并购置一套头面,给郑明晖一套文房四宝致谢外,她共计净赚四十六两银子。她坐在矮榻上数着这笔‘巨款’,眉眼弯弯。果然如郑二郎所言,这国子监学生出生优渥、家境富裕,各个出手都还算大方,不还价不算还时常打赏。“果然有钱人的生意好做。”她幸福地自语,指尖拂过装着‘巨款’的匣子,有一技之长果然不但‘走遍天下都不怕’,且‘穿到哪里都可以’啊!——如果忽略手上被绣针扎出的十八个针眼的话。
是夜,沈知微坐在案台前完善账本,抬眼望向窗外夜色,对着窗外夜色心中生出一个念头:或许,是时候正式开始自己的事业了。
13.创业之店铺选址
礼部主客司郎中李穆刚下值,踏出僚署大门。暮色中的皇城笼罩在青砖黛瓦的阴影里,檐角铜铃在晚风中发出细碎清响。今日他幼子生辰,黄口小儿不必大办,然妻子疼爱幺儿,定要他尽早回去家宴。李穆正埋头要往家赶,忽见幼弟李承的小厮匆匆迎上,将两个覆着绢纱的小篮恭敬递上,一边微微弓身说道:“我家阿郎说课业繁忙,恐无暇回家为六郎庆生,特命小的送上这两个玩偶,请老爷代为转赠,祝小公子生辰快乐!”
李穆略感诧异,掀开其中一个篮子的纱绢,映入眼帘的是一枚精致的太学生玩偶:身着青色长袍,手执简牍,神情专注中透着几分童趣。那玩偶不过两个巴掌大小,衣褶纹理却纤毫毕现,腰间蹀躞带上的玉扣竟是用琉璃烧制,在暮色中泛着温润光泽。李穆嘴角微扬,带着好奇又揭开第二个篮子。“哈哈”,这下他直接笑出了声,一眼认出这个捋须而笑、道骨仙风的老者玩偶正是国子监那德高望重的陈老祭酒。
李承的小厮最擅察言观色,见状立刻赔笑,机灵地补充道:“我家阿郎还特意吩咐,这祭酒玩偶一定要放在小郎君的学案上,日日相伴,看着他,定能……”他抓耳挠腮想了片刻,忽然灵光一现,连忙接道:“下笔如有神!”
李穆望着小厮额角的薄汗,想起去岁冬至家宴时,幼弟捧着新写得的策论献宝似的给自己看,青竹纹样的衣袖边角还沾着墨渍——那孩子分明是躲在书房琢磨了半宿。如今这玩偶虽精巧,但他实在不必惦记着一些没用的事情,耗去不少精力和温书时光。
李穆敛了笑意,向随侍示意,随侍即刻上前接过两个小篮。他转而看向小厮,语气温和却不失严肃地说:“承儿有心了。但你转告他,安心用功读书便好,切勿因这些琐事分心。明年便要下场应试,若有疑问,务必虚心请教博士们。三人行必有我师焉,学问无涯,当不耻下问,切不可因一时羞怯耽误了学业,也不可自骄自矜,自以为是。”
小厮一时只觉满耳皆是文绉绉的训诫,脑子里兜转几番,只连连点头应声:“是,是,小的必定如实转告。”
正此时,一道绯色身影掠过李穆眼角,礼部侍郎崔怀瑾从僚署门内缓步而出。他目光扫过李穆那随侍捧着的玩偶,停下脚步,开口道:“李郎中,这玩偶很是别致啊。”
李穆后颈微微发紧。这位年轻的礼部侍郎未及而立,却是当年先皇钦点的最年轻的状元郎,前月刚与鸿胪寺卿一起处置了鸿胪寺蕃客接待的弊案,手段雷霆令人侧目。此刻他唇角含笑,目光却似能穿透纱绢。
李穆闻声连忙转身行礼:“侍郎大人见笑,此物乃舍弟赠予犬子的,年轻人行为欠妥,竟派人送到这儿来,实是思虑不周,大人见谅。”
崔怀瑾微笑摆手道无碍,又仔细打量几眼那玩偶。李穆见这年轻的侍郎似也颇感兴趣,陪笑着说:“此物最近在坊间颇为流行,据说连国子监老祭酒案上也摆了一枚。”崔怀瑾着重看了看那‘陈老祭酒’,心中暗笑:那日还笑玩偶似我,这个类他的倒好,更惟妙惟肖啊。笑道: “果然精致有趣,可知令弟从何处购得?”
李穆放松了几分,招来李承小厮,问:“可知你家阿郎从何处购得?”那小厮见了绯袍高官诚惶诚恐,此时听到问话更是竹筒倒豆般答道:“小的听说是从国子监郑录事处求得,但小的思量郑录事也是朝廷命官,哪有时间做这个,故而必是代为采买。具体细节,却未曾细问。”
崔怀瑾闻言,略略点头,没再多说什么,和李穆点头道别,随后转身大步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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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那边玩偶制作人沈知微与表妹许灵初结伴逛街,寻找合适的店铺。自从她挣得“第一桶金”,自立门户的念头便扎根心底。许灵初得知表姐的计划后兴奋不已,硬是要亲自随行,充当“市场考察员”。此刻她正举着新买的糖画,粉荷色裙裾在秋风中翻飞如蝶:“阿姐你看,这糖画师父能把太液池的九曲回廊都画出来,若是在咱们铺子门口摆个做糖人的......”
“打住。”沈知微笑着截住话头,“咱们卖的是上百文甚至一两一个的精品玩偶,若叫糖渣子粘了客人衣袖再沾在玩偶身上,怕是要赔出去更多。”
沈知微的玩偶定位高端,售价不菲,目标客群是那些寄托深厚期望于子女的贵族妇人。选址因此格外讲究:一,必须是富裕阶层聚集的购物区;二,离宣阳坊不能太远,以保证每日往返许宅的安全和便利;三,周边环境最好是商业聚合体,能带来稳定的客流量。长安城一百零八坊,看似选择众多,但能同时满足这些条件的却寥寥无几,沈知微筛选后只锁定了崇仁坊和永乐坊两处。
崇仁坊地处皇城之侧,附近多为权贵宅邸,环境最符合要求,但想必租金高昂。为图省些银钱,沈知微决定先去靠南的永乐坊一探究竟。永乐坊号称高端‘小西市’,各种铺子玲琅满目。路过一家三开间的首饰行时,许灵初指着橱窗里鎏金步摇直呼精致,待看清标价,吐吐舌头拉着表姐疾步离开。
然而,永乐坊虽然繁华,竟然一上午也未发现有“旺铺”待赁。两人颇为失望,只好在坊中一间小饭馆稍作歇息,点了两碗玉尖面,外加一份酥山解热。许灵初用小勺戳着渐渐融化的酥山,懒懒对沈知微道:“这做生意原来这么费劲,光寻个铺面就如此累人......"
填饱肚子后,二人商议再探崇仁坊。
寄予厚望的永乐坊并没有带来任何惊喜,考虑到崇仁坊周围聚集的都是贵族宅邸和达官显贵,沈知微一路行来就未抱多大希望。崇仁坊中商铺鳞次栉比,青砖铺就的街道两侧,彩帛行楼上垂着茜色纱幔,金器铺门前立着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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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的铜貔貅,就连酒肆招旗都用金线绣着西域文字。沈知微边走边打量四周,一边默默评估着店铺的布局和环境,而恢复了体力的许灵初则兴致勃勃,拉着沈知微跑进一家布匹店,看起了绸缎花样。
沈知微无奈,正打算随表妹踏入这家颇为高档的布店,却瞥见隔壁书肆门口赫然贴着一张告示——“铺契转让”,字迹清晰,颇为醒目。
“这家书肆的位置不错,左手侧是一家上等布匹店,右手侧是家高档首饰铺子,是个好地方。”沈知微轻声自语,目光微亮。
“表姐,那咱们进去瞧瞧!”许灵初也很同意沈知微的看法,立刻调转脚步拉着她朝书肆走去。
书肆不大,大约五十平上下,但陈设精致雅致。书架上分门别类,琳琅满目,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沈知微随手翻开几本书,内容有趣但文风偏阳春白雪,偶有些书文辞晦涩,显然不太适合普通读者。“这书肆,恐怕有些曲高和寡啊。”她心中暗自评估,又往书肆深处走了几步,来到儿童书籍专区,随手抽下一本翻看几页,发现内容生动活泼,语言流畅,意趣盎然。再取下一本游记,同样制作精良、内容有趣。唯一可惜的是缺乏插画,如果改成画本,定更加精彩。她低头一看书页上的署名,竟写着“六一先生”。沈知微忍俊不禁,心中腹诽:“莫非也是穿越客?这六一,不就是‘六一儿童节’的梗吗!”
书店掌柜见她专注翻阅,微笑着上前招呼:“小娘子,这些书可还入眼?小店即将搬迁,这些书可以适当让利,若小娘子有中意之物,尽可挑选。”
沈知微随手合上书,状若无意问道:“掌柜的,这些书都做得这般好,为何不继续经营下去?”
掌柜闻言,叹了口气,苦笑着说:“小娘子有所不知,这附近虽热闹,但顾客多是妇孺。您看,这东边布店,西边首饰店,对面是饭店,还有鞋履店。书肆开在这里,平日里哪有几个读书人来光顾!”说到这里,他摇头苦笑: “某也不明白当初家主为何在这里开书肆?隔壁务本坊那才是合适之地!”
‘呃,掌柜是个话痨,店主是个理想主义者。’沈知微默默评价。她装作若有所思,点头道:“如此佳作却少人赏识,实在令人惋惜。若我手头宽裕,真想把这些书都买下。”
掌柜目露精光,连忙道:“姑娘若喜欢,不妨挑些中意的。价格问题可以酌情相让。”
沈知微点了点儿童读物和几本游记,说道:“这些书写得有趣极了,尤其是儿童读物,连我都爱不释手。”
掌柜眼中闪过一丝得意,点头道:“姑娘眼光独到,这些书确实别具一格,尤其是这套儿童读物,可是长安城不少小娘子、小郎君争相追捧的。”
话音刚落,门口传来一阵轻微的推门声。二人转头望去,见一位气质端方的男子步入书肆,宽袖流云,举步从容,赫然是礼部侍郎崔怀瑾。
14.书肆再遇
崔怀瑾走进熟悉的书肆,抬眸环视了一圈。阳光从雕花木窗斜斜透入,在青砖地上投下菱格花纹,浮尘在光柱中翩跹起舞。他的视线略过沈知微和许灵初,随即对掌柜点了点头。掌柜见状,忙不迭迎上前,笑意盈盈:“崔大人,好久不见了!”
他想起多年前这书肆初开时,眼前这位绯袍贵人还是国子监的学生,常来寻些西域舆图与番邦志异。如今再看那腰间玉带,恍惚间竟有时光倒错之感。
崔怀瑾微微颔首,对着门口方向略努一努下巴,语气温和道:“店门口贴了铺契转让告示,这是要关店,还是另寻地方?”
掌柜连忙解释:“禀大人,小店并非关张,不过是准备搬迁到务本坊,离这儿不算远,您尽可放心。”
崔怀瑾闻言,微蹙的眉毛舒展开来,点点头道:“如此便好。”他随手取下一本游记,翻阅片刻,随即将书搁置到案台上,继续挑选其他书籍。
沈知微悄悄瞥一眼崔怀瑾,脑海中不由浮现出初见时的场景。这位大人虽然年轻但目光如炬,上次在东市‘青纹锦’初遇,他仅一眼就能看透她手中丝线的用途。想不到今日会在书肆再度遇见,想想现在外头已经不少小崔大人玩偶,沈知微没来由一阵心虚。虽极力安自我安慰,他肯定不记得自己,就算天赋异禀、过目不忘对她还略有印象,也不能推测出这玩偶背后和自己有关。不过直觉还是速速告退为妙。思及此处,她拉了拉正忘我投入在一本魔幻儿童读物中不能自拔的许灵初,暗示她赶紧走。
然而,就在她二人准备告辞时,忽然听见崔怀瑾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这位小娘子,今日有缘再见,倒是让我想起一事。不知可否稍待片刻?”说罢,他合上手中书籍,侧头看向沈知微。
沈知微愣怔一瞬,心中一凛,随即故作镇定,微微颔首:“大人请讲。”
崔怀瑾转向掌柜道:“我记得你们这里有一本关于我朝各类人群服饰的研究绘本,内容详尽,配图精美。不知现在是否还有存货?”
掌柜一听,拍了拍脑门,连忙道:“大人记性真好,您说得那本书确实还在。我这就去库房取来,请稍等片刻。”
库房里檀香与墨味交织,掌柜从紫檀匣中取出包着锦缎的书册——家主当年为搜集这本书可是颇费了点功夫。不一会儿,他双手捧着这本厚重的书册走了出来,小心翼翼地递给崔怀瑾:“大人请过目。”
崔怀瑾接过书,随手翻了几页,点点头,随即将书递向沈知微:“这本书的内容极为详尽,尤其是对服饰图案的描绘颇为独到。小娘子擅长此道,不妨一阅。”
沈知微一怔,随即微微福身,礼貌道:“大人谬赞,小女不过略知皮毛,实不敢当‘擅长’二字。”
崔怀瑾温声道:“不过一本科普读物,内容并无太多艰深之处。但其全面性和精确性甚是难得,且绘图直观、细腻,如果能够为你提供些许灵感,也不失其价值所在。”
沈知微不再犹豫,接过书,翻阅起来。她越看越是欣喜,这书中对服饰的描述极为详细,不仅涵盖了士庶百姓的日常服饰、节庆装束,连朝廷礼服、部分番邦外族,甚至个别西洋服饰的图样也涉及不浅,其广博、细致程度在当下的生产力水平下令沈知微都感到震撼。
她抬头问掌柜:“敢问这本书多少钱?”
掌柜闻言,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崔怀瑾,后者不着痕迹微微点了点头,掌柜立刻心领神会,笑着说道:“既是崔大人推荐,小娘子若是喜欢,就算薄利让价,三百文即可。”
许灵初倒吸一口凉气。上月她们在其它坊的书肆也见过描绘服饰的绘本,仅是薄薄一本《胡服图鉴》单册就要价五百文。她垂下的手偷偷碰了碰表姐,暗示机不可失。
沈知微也瞪大眼睛,有些难以置信。她知道,在这个年代,书籍是奢侈品,绘本类书籍更是因制作成本太高,通常只有孤本而价格极为高昂。三百文,这几乎是白送的价格。
她不由看向崔怀瑾,后者神色如常,只淡淡道:“这是一本民间科普读物,三百文的价格还算合理。小娘子若看得上,不妨收入囊中。”
沈知微思索一瞬,随即点头对掌柜的说:“请帮我包起来吧。”又对崔怀瑾道谢:“多谢大人推荐。”崔怀瑾点点头不再多言。
掌柜忍着肉痛用锦缎包书,心中暗想,这小娘子什么来头,得侍郎大人青眼,不过看着确实钟灵毓秀。这小崔大人也真是,讨小娘子欢心不直接送东西,让我这么一转圜,万一人家小娘子真以为那书只需三白文,岂不是傻?思路再一转,唉!哪里是人家当官的傻,吃亏也是书肆吃亏,人家侍郎大人又没亏本。算了!难得一个机会,就当给崔侍郎送大礼包吧… 回头得和家主说说。
付完钱接过书,沈知微与许灵初一同向崔怀瑾施礼告别,崔怀瑾也礼貌叉手还礼。
待她二人离开后,崔怀瑾随手又挑了本书走到案台前,语气淡然:“三本书,一起算账吧。”
掌柜瞬间明白,忙说:“崔大人,那本绘本原本标价二两银子,小娘子已经付了三百文…”
崔怀瑾淡淡瞥他一眼:“按标价算,一并结账。”
掌柜连忙不再多言,小心翼翼地将几本书包好,收下银子后,恭敬地目送崔怀瑾离开。
再说沈知微与许灵初,走出一段路后。许灵初回头望望已看不见影子的书肆,眼中闪过一丝促狭,忽然挽上沈知微胳膊,低声调侃:“表姐,你什么时候认识的崔大人?这本《大唐服志》别说三百文,便是二两银子恐也不止,这位崔大人对你十分照顾啊。”
沈知微瞪了她一眼,轻声道:“莫要胡言。不过是之前买针线时在东市一家绣坊偶然遇见过罢了。”
“偶然遇见都能让崔大人记住表姐,表姐好人才!根本不用开什么玩偶店,一针一线累得半死挣那辛苦钱,要不让我阿耶阿娘给表姐你说一门好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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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岂不快哉?”许灵初笑言。沈知微听到此处实在听不下去,若不是对许灵初太过熟悉,知道她母亲天天给她灌输那些‘嫁人改变命运’的观念,她几乎以为许灵初在讽刺自己。沈知微抬手照着许灵初额头一个栗子轻敲了下去,压低嗓子道:“休得胡说八道,若让旁人听见,以为我们欲图高攀望族,好不害臊。”许灵初缩缩脖子,一边嘻嘻娇笑:“好阿姊,我错了我错了。”一边捏了捏沈知微的手臂,示意自己真的知错。
转过邻坊街角,街边灯火一一亮起。卖毕罗饼的胡商敲着银碟招徕顾客,金发碧眼的舞姬在彩楼上旋开石榴裙。沈知微望着满街璀璨,忽然想起《衣冠志异》里那句‘服饰乃世情之镜’,心头豁然开朗。
她携着表妹继续往前走,微微沉思片刻,择了择措辞,继续说道:“初初,嫁高门未必就是一劳永逸的人生道路。假设家里为你招婿,然那人一无所有,又毫无所能,进了许家,你觉得你阿耶阿娘能长久地对他以礼待之么?就算不考虑你双亲,你自己呢?能敬重他,心悦他么?”
许灵初听到这句话,似有所触动,眼神一闪,若有所思。沈知微话锋一转,补充道:“有句话说,能力与野心要匹配。空有想法却没有支撑的能力,终究是空谈。”她加了把火。许灵初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如同一颗石子投进了心湖,激起了一阵波澜,不觉瞪大了眼睛。
张氏对许灵初的教育,与沈知微刚才的言论大相径庭。在张氏看来,女子唯有嫁入高门,才算是人生的圆满归宿。这种观念,来源于她半生对自己命运的不甘和怨怼。张氏虽出身书香门第,年轻时也曾是闺秀圈中颇有姿色的佳人。彼时,家中长辈为她定下许谦,她还曾借着上香的机会远远看过一眼。那时的许谦,年少举人,外貌俊朗,在一众士子中颇为出挑。虽然家世算不得太耀眼,但渭南许氏也算过得去。她相信凭借两人的努力,日子终归会越过越体面。
然而,现实却不尽如人意。许谦虽饱读诗书,却性情木讷,不善权谋。在官场摸爬滚打多年,始终未能突破主事一职,家中也没有足以倚靠的背景扶持,唯一的妹子居然嫁给了一介商贾,最后还家毁人亡,简直没脸提及。张氏眼看着自己曾经的闺中好友一个个飞黄腾达,过上荣华富贵的生活,而自己却仍在庸庸碌碌的琐碎日子里挣扎,这份对比令她倍感委屈和怨愤。她将自己的不幸归结为‘嫁错了郎’,深以为与夫君一同奋斗不过是赌博,多半输得一败涂地。唯有嫁入高门,才能一蹴而就地改变命运。
这种想法逐渐在她心中根深蒂固,也因此,她将所有的期待和未实现的梦想都寄托在唯一的女儿许灵初身上,决意要为她挑选一个‘如意郎君’。日常的教育更是紧紧围绕如何嫁个好人家展开。许谦虽对张氏的理念并不完全赞同,但他明白妻子心中的幽怨和无奈,多少也有些自责自己仕途不顺。为了避免夫妻争执,他对张氏的教女之道大多默许,只求家宅安宁。
15.小崔大人,原来也是可怜人
当日晚膳过后,许家一家人围坐前厅,喝茶消食。许灵初兴致勃勃地将白日里在书肆中遇见崔怀瑾的事情绘声绘色地讲述了一遍。她眉飞色舞地描述着崔侍郎的谦和有礼、举止端方,还提到他为沈知微推荐了一本颇为珍贵的服饰绘本。
许谦正端着茶盏,听到“崔侍郎”时,手一抖,险些将茶水洒出来。他急忙问道:“崔侍郎?可是礼部侍郎崔怀瑾?”
张夫人也顿时收起悠闲的神情,惊讶地看向女儿:“初初,你说的是博陵崔氏的崔怀瑾?”
许灵初一脸崇敬地点头:“正是他。崔侍郎不仅风度翩翩,而且谦虚低调。虽看似严肃冷淡,实则心细如发,温和有礼。”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脸上皆是复杂之色。他们不约而同地生出一个念头:女儿是不是对崔怀瑾动了心?
许谦轻轻放下茶盏,语气多了一丝严肃:“初初,博陵崔氏门第高不可攀,这等人物与你并无可能。莫要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张夫人虽然希望女儿高嫁,但她也晓得一步登天这样的肉饼子恐怕不存在。因此也附和道:“女儿,这博陵崔氏门第恐也太高了些。虽说崔大人如今没有父母兄长,但他家世显赫,又身为朝中重臣,所交往者皆是高门贵胄,恐怕不是普通人家能攀附的。”
许灵初被父母的反应弄得哭笑不得,连忙摆手:“阿耶、阿娘,您二位误会了!我可没有这样的心思。我只是觉得崔大人品貌端方,对表姐也有几分赏识…”她话到一半,猛然顿住,意识到自己失言,急忙闭嘴,心中暗自懊恼。自己作为亲闺女,随意夸赞外男,不过惹父母一番轻斥,事情便过去了。但若让人误以为表姐借她之口意有所图,那便是表姐存心不良、心机深沉了。想到此她不安瞟了一眼沈知微,见她双手握着茶盏,低垂眼眸,不知道在想什么。
果然,许谦的脸色沉了下来,他重重将茶盏搁在几案上,沉声道:“莫胡言乱语,败坏了你表姐的清誉!”
张夫人一旁听女儿那半截话,心下起疑:莫不是沈知微这丫头青蛙想吃天鹅肉,真想去攀附高枝儿?故意借初初之口试探自己和她舅父那老蠢夫的态度?可恨那老东西,还怕自己亲女儿影响他那好外甥女的清誉!天可怜见,被人卖了还在帮人数钱!思及此,她脸色阴沉几分,冷眼瞧着不发一言。然而细细琢磨,又觉有些不对。崔怀瑾堂堂侍郎,怎会主动对一商户女示好?但若说他看中了她,也未免太过匪夷所思。张夫人忽而想到另一种可能——这崔侍郎莫非是意欲收沈知微为妾?
一念至此,张夫人再也按捺不住,正要出口,却听许谦清了清嗓子,出声道:“如此,大家都莫要胡思乱想,安心过日子罢。”
谁料,他那老妻并不给他面子,突然开口:“初初,还有熙熙,那崔侍郎虽显赫,却命格不顺。你们可知,他幼年丧父丧母不说,曾订过一门亲事,那未婚妻一家,后来无一善终。如今他与博陵崔氏也甚少往来,这种人家,说是攀高门,不如说是找晦气。你们二人切切不要…”
“住口!”许谦听她越说越不像话,竟敢诽谤朝廷重臣,吓得胡须都微微颤动,断喝一声,截断她的话:“崔大人身为朝廷命官,为官刚正清明,岂容你这无知蠢妇在背后妄言诋毁?给我速速闭嘴!”
张夫人闻言冷哼一声,倒也不再多言,只是在心里暗忖:这些传言真假难辨,且不管怎样,先吓唬吓唬沈知微,少些异想天开。免得万一她真不知廉耻给人做小,连累许家声名。
许灵初一看双亲又拌起嘴来,只能无奈地朝沈知微眨眨眼。沈知微却端坐在一旁,神色淡然,心中暗想:小崔大人,原来也是个可怜人。
家庭聊天不欢而散,沈知微回到自己的房间,点燃灯盏,翻开账本开始盘算手头的银钱。崔怀瑾的突然出现让她措手不及,昨日竟忘了向那话痨掌柜问清铺子租金几何。她暗自思忖,转让铺子的事不能耽搁,除了租金,装修、展台的费用也不容小觑,这笔开支需好生规划。若想节约开销又不失店铺吸引力,唯有多加利用现有资源。想到此处,她又想起做玩偶的布料已经所剩无几,决定次日再去礼部司衣房看看是否能多讨些废料。这次,各部的官袍料子都得要,正好开发些新的“IP”。
次日清晨,沈知微早早起身,整理妥当后带着一个空布袋出门。计划是先去崇仁坊询价,再去礼部司衣房取料。
街头晨曦微露,崇仁坊的小吃铺子飘散着浓郁的香气,沁人心脾。她忍不住驻足,在一家早餐铺点了一碗馎饦,舀起一勺品尝,满口鲜香,“果然比许家那什么活儿都得干的‘厨娘’做的好太多了。”她心满意足地吃完早餐,随后按着记忆走向书肆。
书肆内仍旧是那位话痨掌柜,正拿着掸子掸灰。见到沈知微,他立刻笑着迎上来:“哟,小娘子,这么早又来挑书?”
沈知微回以一礼,直截了当地说道:“掌柜的,昨日在门口看到您这铺子要转让,想问问这租金是多少?”
掌柜闻言略惊讶,放下手中的掸子,斜倚在案台边,认真打量一番沈知微,缓缓道:“小娘子,崔侍郎是本店的老主顾,您又是崔侍郎的朋友。您若是真感兴趣,我给您个实价吧。”说着伸出一只手指:“每月一两二钱银子。”
沈知微低声重复,心中快速盘算,又问:“若是签得久些,能否再优惠一些?”
掌柜摸着下巴思索片刻,道:“若姑娘一次签两年铺契,我去请示主家,看看能不能降到每月一两银子。”
沈知微点头致谢:“多谢掌柜的,我会再仔细考虑。”
掌柜摆摆手笑道:“小娘子若真有意,随时来找我。”
出了书肆,沈知微心中对铺子转让事宜有了更清晰的预算,随即转身往司衣房方向走去。路过‘禾月村’,她顺道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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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该店的新款蛋糕---昆仑糕,棕色糕点细腻软糯,散发着与黑森林蛋糕相似的香气。大唐人民在吃这件事上从来不遗余力,想方设法开发各种饕餮美食。带着‘黑森林’,沈知微轻快地迈入司衣房。
阳光穿过枝叶洒下斑驳的光影,老熟人司衣官正低头整理布料,见到她后,露出和蔼的笑容:“沈娘子,好久不见,可是又来找料子?”沈知微点头行礼,递上糕点:“大人有礼。确实是想再讨些料子,不知是否方便?”
司衣官接过‘禾月村’,因好奇看了眼昆仑糕,笑道:“这有何不便?正好,最近又有不少边角料堆积着,若姑娘看得上,尽管拿。”
沈知微道了声谢,这司衣官好似今日不忙,亲自带着她走进内室。刚踏入房间,墙上绣工精美的画卷立刻吸引了她的目光。
“这是‘梅溪泛舟’图?”她忍不住轻声问道。
司衣官闻言‘哈哈’笑起来:“沈娘子还记得初次来时提过‘梅溪泛舟’的创意吗?当时我们的小学徒阿程就在旁边,这图正是他按照你的想法绣出来的。”
正说着,那少年走了过来,恭敬地向沈知微见礼:“沈娘子安好。”
沈知微回礼,笑道:“原来是你绣的?果然巧手如春风,令人叹服。”
少年有些不好意思地挠头:“沈娘子过奖,我不过是揣摩你的创意后照猫画虎,绣得不好,能挂在此处,实是大人悉心鼓励之意。”
沈知微暗笑,三次见这少年,第一次有点憨,第二次在哭,这一次笑意盎然,真是青春年少,情感丰富!不过看这绣工,确实可圈可点。少年退下后,司衣官指着杂物间堆积如山的废料说:“这些边角料里,各个衙门的官袍用料都有,沈娘子可慢慢挑选。”
沈知微道了谢,埋头挑选起来。
司衣官看着她的背影捋了捋须。虽然没有明文规定废料不可赠与,但最初他也曾隐隐担心,别捅出什么篓子。后来想想她是许主事家寄居的小娘子,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直到一天,友人拿着酷似崔侍郎的礼部玩偶来问时,他差点没晕过去。又过段时间,听说还冒出了国子监玩偶,甚至还有陈老祭酒玩偶,却并没有上官来责罚,他才略放下心来。直到最近,又传出这些玩偶千金难求,崔侍郎也曾在国子监和祭酒大人品评这玩偶等传闻,他才放下心来。又暗想:莫不是上边默许?
沈知微不知道司衣官大人的弯弯绕绕,她埋头挑了不少布料。临走时,司衣官又递给她一小卷帛纸,上面记录了各部衣料的典型特征。他笑道:“这些资料平时我们用得少,沈娘子若是感兴趣,不妨带回去参考。”
沈知微双手接过,郑重道谢:“多谢大人厚爱,小女定好好珍惜。”
提着满满一袋布料走出司衣房,街上的人流川流不息,阳光明媚,沈知微心情愉悦,想到今日一切顺利,不禁唇边浮现出明媚的笑意。
16.敲定店铺
傍晚的许宅,余晖洒满庭院。西府海棠新开的花瓣零碎几片落在青石板上,被暮色染成斑驳的粉。廊下微风拂过,有那啄食的麻雀扑棱棱飞上屋顶,檐角的影子斜斜投在沈知微月白色裙裾上。她坐在堂前,看着舅父舅母和气的面容,斟酌片刻,轻声道:"舅父,舅母,儿有一事想与您二位商议。"
许谦闻言,放下手中茶盏,看向沈知微:“何事?熙熙但说无妨。”
张氏捏着湘妃竹柄团扇的手顿了顿,眼风扫过外甥女。
暮色透过茜纱窗,在沈知微侧脸描出淡金轮廓,她轻吸一口气,将自己准备开铺子的计划娓娓道来。她详细讲了自己的打算,包括租赁铺面、制作玩偶的创意,以及吸引客人、如何经营等方面,说得头头是道,显然早有周密思量。
话音落下,堂中一时无声。穿堂风掠过博古架上的邢窑白瓷瓶,发出细微嗡鸣。张氏腕间翡翠镯子磕在案几上,叮的一声格外清脆。
许谦眉头微微蹙起,踌躇道:“熙熙,你自幼随双亲耳濡目染,确实知道些许经营之道,然则知道和亲手经营毕竟不同。如今你住在许家,舅父身为朝廷命官,若放任失怙的外甥女去经商,传扬出去…恐怕…”他本想说‘恐怕会对为官之道有所损伤’,又觉得不太妥当,改为:“未免有损体面。”
廊下传来厨娘阿香叮叮当当收拾东西的声响,沈知微料到说服许谦必不能一蹴而就,他的顾虑早在自己的预料之中,因此沉吟一瞬后开口:“舅舅…”
谁知话还未及开头,张氏已然打断:“老爷此言差矣。熙熙本就皇商出生,这点旁人谁不知道?便是如今开个铺子,也算合情合理。再说了,就算她不开铺子日日闲于内宅,就能变成正而八经的官家小姐了?”团扇柄上的流苏穗子随着她说话摇晃来晃荡去,颇有几分像西市那些铺面前招揽生意的幌子。
许谦听张氏如此说话,面带不愉:“她毕竟是我们许家的骨血……”
张氏摆摆手,颇为不以为然:“老爷此言差矣,熙熙母亲虽姓许,但她可是沈家骨血。再者,开个玩偶铺子,又不挂许家名号,损你什么体面?”
沈知微看着比自己还来劲儿的舅母,心中有点好笑。张氏的真实心思她再清楚不过。许家家资不丰,她这个从天而降的外甥女无论从金钱还是从身份上都是拖累。如今自己愿意自谋生计,张氏岂有不答应的。她这边还在暗自思量,那边夫妻俩继续唇枪舌剑。
许谦刚想反驳,张氏的下一句就蹦了出来:“您也不想想,熙熙在咱们家待着,吃喝用度总不能无止境让咱们掏银子吧?如今她想自食其力,我看是个要强的心思,怎么就不成了?”
许谦的喉结上下滚动。他忆起妹妹被许给沈家后,全族上下可有人敢说一个‘不’字?可有人敢为妹妹鸣过一句不平?谁不知道渭南许氏的女儿嫁给商家是下嫁,就算江南巨富也不能抵消门第上的倾塌。然则,上面的意思,可有一个人敢跳出来反抗?没有!
现在,这张氏说话如此露骨,许谦一阵痛心。
“你……”许谦忿忿:“怎的如此势利!忒不像话!我们家还少了口吃的不成?”
“哎呦,老爷,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一口饭不当什么,但日常用度、月例开支哪样不要银子?再加上日后出嫁的嫁妆,这些可都能从天上掉下来?要不老爷您来个青云直上,把月俸加个十倍八倍的,我断不再开口。”张氏讥讽着,作势摸了摸眼角不存在的湿意。
听张氏说到此处,沈知微适时露出惶恐神色,袖中的手却悄悄松开。她早知道要过这关,特意穿了那素罗襦裙,发间只别了支银簪——全是张氏月初给的行头。
许谦眉头越拧越紧,尴尬不已。张氏却不管他,转头看向沈知微:“熙熙,舅母是爽利人,没得那些死要面子活受罪的矫情心思。你也是个聪明孩子,舅母不和你说装相的话。你想开铺子是好事,舅母支持你。然则丑话说在前,舅母只有一个要求:你做生意也好,出入人前也罢,务必小心谨慎,莫要行差踏错,更不可让旁人生出闲话。你可记住了?”最后一缕夕照掠过张氏发间金雀钗,照得那雀儿眼睛镶的红宝闪了闪。
沈知微连忙起身作揖,恭敬道:“舅母教诲,儿记住了。”
张氏满意点头,心道这可是她自己要求的,过阵子再寻个理由挑唆这不知轻重的外甥女自立门户,断绝掉一切拉低许家门楣的可能,又甩开一个包袱,真是没有更好的事了。遂愉悦地说:“这样就好,我替你舅父也答应了!”
许谦望着外甥女低垂的脖颈,忆起妹子被定给沈家那年,她不愿意,父亲破天荒罚她跪祠堂。那日他偷偷送去糕点时,妹妹也这般低垂着脖颈。许谦叹了口气,心中酸楚更甚,终究没有再多说什么。
待沈知微行礼告退时,许谦望着外甥女渐远的背影,恍惚看见妹妹提着嫁衣掠过月洞门——那日沈家来接亲的画面还如昨日,栩栩在眼前闪现。
张氏看了眼默默不语,面露悲戚之色的许谦,嗤笑出声:“行了,人都走了,别再摆出一付对不起列祖列宗的样子了。”
许谦鄙夷看张氏一眼,一副懒怠搭理蠢妇的样子。
几十年夫妻,张氏也甚看不惯许谦那副优柔寡断的嘴脸,忍不住阴阳:“真要给你那妹子的好女儿逆天改命,老爷您就撑起那男子的气魄来,给家里的娘儿们挣银子挣诰命,封妻荫子,我保管你那好外甥女安分守己在家等着高门大户来提亲!想当年,沈家门第虽不高,然那银子流水一般,说句‘珍珠如土’不为过。过惯了那样的日子,怎能长久忍耐你这家境。好鸟要高飞,舅父大人你挡不住。”说着,也不看许谦的脸色,冷哼一声拂袖离去。
许谦夫妇的鸡飞狗跳不能在沈知微心中引起什么波澜。
得了许谦的首肯,沈知微第二日便去了崇仁坊,将书肆的租赁事宜敲定。那书肆掌柜见她果真要租赁铺子,便告知主家答复:若签两年铺契,租金可降至每月一两,按年支付,但契约明确不可提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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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租。沈知微当即与掌柜签了铺契,爽快地预付了十二两银子。
站在书肆门前,沈知微环视一番,心中渐生主人之感。她脑中已构想起未来铺子的模样,暗暗盘算着如何布置。掌柜带她查看书肆后堂时,她更是惊喜地发现,这铺子虽不算大,却自带一间干净的小仓库和一个里间小屋,可用来存放货物,干点杂事儿。这让她对自己的新事业更加信心十足。二人确认了铺面交接时间,沈知微便带着满心欢喜回了许宅。
接下来几日,沈知微闭门不出,笔耕不辍,一直忙着铺面改造设计和玩偶制作的事宜。
在店铺陈设方面,她决定保留书肆原有的木质地板,毕竟这个年代的地板全是原生态实木,天然质感无可替代。不过,她打算在一些供孩子们跪坐玩耍的区域铺上颜色鲜艳明快的地毯,为整体视觉增添几分活力。墙壁计划粉刷成暖黄色,并挂上几幅和玩偶呼应的卡通形象画,定要萌翻一众古代小朋友。
展示区是她最上心的地方。她计划在店门正中央摆放一张大号展台,用丝绒布精心装饰,上面陈列各式玩偶。玩偶摆放还分小场景,有些在“学堂苦读”,有些在“武场操练”,还有些在“庭院嬉戏”,每一个场景都细致入微,仿佛玩偶们有了自己的世界。店铺内部还会根据玩偶主题,划分不同的成品展示区,方便顾客快速找到心仪的商品。
可惜这个年代尚未发明玻璃橱窗,琉璃价格太过昂贵。沈知微便另辟蹊径,打算在门窗外悬挂一串玩偶造型的小风铃。微风吹过,风铃清脆悦耳,颇具吸引力,定会让人忍不住想要探头一看。除此之外,她亲自设计了一幅大幅宣传画,计划让匠人手绘在店铺外墙上。画中一个卡通小郎君和一个小娘子,分别手持官袍玩偶与仙女玩偶,身旁还有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狗玩偶,二人一狗皆笑得灿烂无比,画面清新生动,极具感染力。
她还对小仓库用途有了新规划:既可用作玩偶制作空间,又能储存完成的成品,一举两得。
玩偶设计也是沈知微的重头戏。除了已有的礼部侍郎和国子监系列玩偶,她又设计了一套‘六部小人偶’。这些人偶各具特色,形象生动:
吏部小人偶穿着端庄的官服,面容严肃,仿佛在思索什么大事;
礼部小人偶一看就带着崔怀瑾的影子,清雅端方中透着些许儒雅书卷气;
兵部小人偶英姿飒爽,腰间佩着小剑,仿佛随时准备上阵杀敌;
刑部小人偶手握令牌,眉目威严,让人心生敬畏;
工部小人偶双手拿着小工具,一副忙于设计的模样;
户部小人偶则是忙碌地翻阅账簿,神色专注,仿佛正为国计民生绞尽脑汁。
每个小人偶都经过精雕细琢,既符合唐代文化,又充满趣味性。设计完这套玩偶后,沈知微活动了一下酸痛的颈椎,心想:可惜了,不认识除礼部外其他五部的大人物。不然要是能观察到他们的言行举止,再模仿出几个更加传神的绯袍官员,该多有趣!
17.锦童斋开业
孩子们的天性大多喜欢小动物。因此,沈知微精心策划推出了一系列与唐代文化和官职相关的动物玩偶系列。这些玩偶不仅是娱乐玩具,还寄寓了唐代社会的文化精神。例如,“吾卫犬”,灵感来源于后世的警犬,形象则像二郎神的‘吞日神君’啸天。一只威风凛凛的小黑狗,身披象征金吾卫的小披风,神态机敏勇敢,寓意“守护家庭,驱除邪祟”;“文判狸” 以判官为灵感,化作一只正襟危坐的小狸猫,手执卷轴,目光炯炯,象征智慧与正义;“书吏兔” 一只活泼可爱的兔子玩偶,怀抱竹简,神情专注,寓意聪颖好学;还有“太府熊”,灵感来自太府寺,憨态可掬的小熊,圆滚身躯背着小仓囊,捧着一堆金币,寓意财富与丰收。这些玩偶既满足了孩子们对小动物的喜爱,又巧妙地将文化内涵融入其中。
沈知微给自己的店铺取名为‘锦童斋’,品牌定义为‘梦想与成长’,希望通过这些玩偶激发孩子的想象力,并鼓励他们勇敢追求梦想。后世有一句广告词,当初对她的影响非常深远,叫:梦想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
做完这些案头工作,书肆的交接日期如约而至。顺利接手空荡荡的店铺后,沈知微更是忙得脚不沾地。白天,她在店里指导工匠们装修铺子;晚上,则回家制作玩偶。许灵初来找她时,只见设计图散落在书案上,手边还放着尚未完成的几个小人偶胚子。看她忙得话都说不上几句,便也帮起忙来,装修的活计她插不上手,便在玩偶制作上出工出力。两人夜以继日地赶工,沈知微心中满是感激,暗自盘算等铺子开张后,一定要好好感谢这个贴心的妹子。
这日午后,沈知微正蹲着看木工给展台抛光。门外突然传来几声轻快的敲门声。她转头一看,竟是郑明晖。
“郑郎君?”沈知微起身迎上前。
郑明晖穿着一身浅灰圆领窄袖衫,手里提着一个竹匣,站在门口。室外光线很强,从沈知微的角度看过去,他整个人都沐浴在阳光下,笑容显得尤其明朗:“我听闻沈娘子在此忙碌,特意前来拜访,并顺便交上近日的订货清单。”他将竹匣递给沈知微,篮中放着几碟精致的点心,散发出诱人的香气。“沈娘子这是要干大事业呀。”
沈知微接过匣子,连声道谢,“郎君说笑了,儿哪能干什么大事业,不过是开个小铺子。”
郑明晖听罢笑笑,并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从袖笼中取出一张便条,里面是他整理的订单明细。
沈知微接过便条,仔细看了一遍,眉头微微蹙起,踟蹰道:“多谢郎君不辞劳苦替我筹谋,然则近日忙于装饰店铺,这些订单儿恐怕要延后一些才能完成,还请郎君替儿向求购者们解释。若他们愿意,二十日后可直接来锦童斋挑选现货。到时,定不负众人所托。”
郑明晖点头,颇为体谅:“无妨,我会转告他们。二十日后,我也定会亲来捧场。”
“如此便多谢郎君体谅了。”沈知微展颜一笑,朝郑明晖微微一福。
十五日后,沈知微的店铺终于开业了。
她站在崇仁坊的街道上,凝视着不大的铺子,看着出出进进的人流,目光中闪动着些许复杂的情绪——紧张、期待、还有一点自豪。崭新的牌匾悬挂在门楣之上,牌匾用上好的木料制成,光滑润泽,上面刻着三个遒劲秀丽的大字—— 锦童斋,每一个笔每一画都饱含着沈知微的心血。
一进店门,脚下的地板被精心打磨得光洁如镜,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地上,明暗交错,映出一片暖意。店铺虽不大,但布局得当。展台和铺着小地毯的孩童玩耍区交错分布,即方便挑选,又兼顾体验。浅黄色的墙上点缀着几幅手绘画作,画中动物正是玩偶系列的拟人形象,唐朝小朋友第一次见这样的动画图片,纷纷睁大了眼睛。
正中央的大号展台上,铺着柔软的绒布,六部系列和国子监系列的小人偶整齐地排列在显眼位置,然则在小客人们的眼中,风头远不及旁边的金吾卫及他们的 “吾卫犬”。这只威风凛凛的小狗玩偶身披金吾卫特制的小披风,机警的神态仿佛能随时护卫四方,很多小郎君简直是看一眼就走不动道了。任凭边上父母怎么哄着,说给买个国子监博士玩偶,都不能令小郎君们转换主意。沈知微看着这一幕幕只想笑,天底下的父母总是望子成龙,天底下的孩子则有自己的主张,从古到今,一贯如此。此外,“文判狸”、“书吏兔”、“太府熊”也各自陈列在不同区域,每一个都显得独具匠心,令人一见便心生欢喜。
靠近角落的货架上,还陈列着玩偶周边,如嫦娥的替换披衫、七仙女的笼裙等小配件。货架上方如门窗外一样,悬挂着玩偶风铃,清脆的叮当声偶尔回响,为店铺增添了一份灵动与生机。墙边的柜台上摆放沈知微设计得几本画册,记录了玩偶设计的灵感来源和‘梦想与成长’的锦童斋品牌寓意,成为家长们的阅读焦点。
许灵初提着点心从后堂走了出来,打量一圈涌动的人群,满意地点头:“阿姐,这铺子真是越看越好。你瞧,小儿郎和小娘子们还互相交流想法呢,真正有趣。”
沈知微目光落在或跪或坐于地毯上的孩童们身上,他们拿着自己心仪的玩偶,时而比划,时而交流。旁边的耶娘们,有的耐心等待,有的轻声催促,那情景真是千年来也没什么区别。沈知微轻舒了口气,揉了揉久站后发酸的后背,转头对许灵初道:“初初,这里没什么事儿了。你耶娘知道你抛头露面帮我做这些事,怕是会生气的,快回去吧。”
许灵初并未觉得自己有多累,反而看着一个个玩偶售出,在忙碌中感到一种从未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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验过的欢快。这里面多少玩偶都是阿姐和自己一针一线缝出来的,它们竟然真的转化成了银子,自己的劳动居然这么有价值,她感觉无比欣喜。
唐朝人民对新生事物的探索热情,丝毫不逊于千年后人们追捧网红店的热潮。锦童斋的开业消息不胫而走,在坊间迅速口口相传起来。如果说开业第一日多是路过的行人出于好奇驻足,第二日则涌来了不少慕名而来的客人,更多的是听闻友人推荐,带着新奇与期待专程登门的夫人们。店中渐渐热闹起来,沈知微忙得不可开交,但始终面带从容的笑容,细心招待每一位客人。
就在她向一位夫人介绍“太府熊”的寓意时,眼角余光看见郑明晖一身青衫,风度翩翩,手中拎着一个雕花木盒,身边还跟着同穿绿色圆领小袍的郑小二郎。呵!这父子俩的形象做成玩偶必然也很萌啊,沈知微心说。
“沈娘子,恭贺锦童斋开业大吉。小小薄礼,还望笑纳。”郑明辉言辞得体,笑意温润。
沈知微赶忙上前接过礼物,笑着连声道谢:“郑郎君客气。”又弯下点腰朝郑小二郎招了招手道:“二郎你好,咱们又见面了。”
郑小二郎面色白净,眉眼间颇有几分他父亲的风采,但此刻却显得有些腼腆。他抿了抿嘴,躲到郑明晖身后,露出半个小脑袋,偷偷打量着沈知微,对这位漂亮又亲切的娘子很有点印象,却又不好意思回应。
沈知微忍俊不禁,正要开口哄他,忽听得后堂传来一声清脆的声音:“阿姐,这是最后几只‘吾卫犬’,我都拿出来了!”话音未落,瞒着耶娘坚持来帮忙的许灵初便端着一个托盘大步走了出来,托盘上整齐摆放着几个威风凛凛的小狗玩偶,正是这两天爆火的“吾卫犬”。
小二郎的目光本就被展台上威风凛凛的“金吾卫”所吸引,这会儿一听许灵初的喊声,抬眼看见那托盘上的“吾卫犬”,顿时两眼放光。他挣脱了父亲的衣袖,小步跑过去,仰头看着托盘,小心翼翼地拿起其中一只,抱在怀里翻来覆去地看。
“耶耶!”他转头欢呼,望着他父亲,眼神中流露出强烈的渴求,那可爱的小模样让人难以拒绝。
沈知微见状一笑,从展台上拿起一个‘金吾卫’,走到小二郎身旁,蹲下身与他平视,说道:“二郎,这是‘吾卫犬’,它的职责是守护皇城;这个是它的主人‘金吾卫’,他们要一起上值,恪尽职守,不能分开哦。”
小二郎认真地接过“金吾卫”,将两个玩偶一左一右地搂在怀里,郑重地点了点头。他仰起脸,奶声奶气地回答:“娘子放心,他们一定会好好上值,不偷懒!”他小脸上的表情认真又坚定,仿佛肩负了一项极其重要的使命。
沈知微忍不住笑了起来,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好,那就交给二郎了。”
18.崔侍郎,知识必须付费
郑二郎带着儿子离开锦童斋时,已是日暮时分。崇仁坊大街两侧有槐花簌簌落在青石板上,碾碎在马蹄下、轮辙间。夏日天黑越来越晚,霞光如流火洒满街巷,将坊市染上了一层柔和的金红色。郑小郎君手里捧着那只威风凛凛的“吾卫犬”,笑得眉眼弯弯,跟在郑明晖身后蹦跳着走远。
锦童斋的喧嚣逐渐退去,窗外余光渐渐消散,只剩下几缕温暖的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屋内。晚风拂过,卷着不知哪家饮子铺传出的淡淡乳香,飘进店里。店内终于安静了下来。沈知微坐在账台旁,专注地将一整天的收入细细核算,许灵初则蹲在柜台边,将零散玩偶逐一整理归位,动作轻巧。
博山炉青烟袅袅,映着格心窗漏进的霞光,在地上织出流云纹样。许灵初指尖轻敲兵部人偶的铜甲胄,与甲片相撞发出细碎清响,她忍不住一笑:“阿姐,今天卖得可不少吧?”边收拾边抬头看向沈知微,语气里满是好奇和期待。
沈知微还在对比‘日销售报表’和‘现金日记账’,听表妹问话抬头,眼中闪过一丝笑意,语气欢快:“还没算完,但应该是比昨日多了一成。”算筹在她指间跳跃,轻巧地如同檐底那只蹦跳的小雀。
许灵初放下手里的玩偶,忽然站起身凑到沈知微身旁,笑得贼兮兮:“阿姐,你有没有觉得那郑二郎对你有意?”她神色顽皮,胸前系带随着动作摇摆扫过沈知微手背,带着新流行的蔷薇露香气飘散开。
沈知微闻言,笔尖一顿,青玉笔杆在暮色中泛着冷光,随即笑着摇头:“别胡说。他不过是带着孩子来逛逛罢了。”
“可他对你态度那么好,连我都看出来了。而且阿姐,如若他对你无意,为何这些时日对玩偶之事这么殷勤?”许灵初拖着下巴,面对自己阿姐狡黠地笑着。
沈知微将笔搁下,刚想给这口无遮拦的表妹上堂思想教育课。却听她话锋一转,又撇撇嘴:“不过,像郑二郎这样家世门第的人,若真有意,当遣媒人去找我阿耶提亲,现下这样,不成体统。”
沈知微暗暗点头,心道这丫头还算清醒,不是全然恋爱脑。只不过当下她对这些婚姻相关的事情毫无兴趣,只觉得既然表妹还是有一定思想的,就不用在这件事上浪费口舌了。遂话题一转:“现下的问题是,锦童斋玩偶的需求量,单靠你我二人,根本忙不过来。”沈知微轻轻叹了口气,将账本合上,青瓷盏中茶汤已冷,浮着片槐花瓣,像艘搁浅的小舟。她暗暗思量,许灵初能帮多久还是个未知数,舅父舅母当下是不知情,一旦知道恐怕还有急风骤雨。思及此她抬眼看向不远处展台上的玩偶,“初初,你知道现做这玩偶生意最重要的是什么吗?”
许灵初一愣,摇摇头。
“从供应链角度讲是出货率。”沈知微语气认真,表面上似在和许灵初探讨,实则目光凝向虚空,更似在自言自语,“我们要跟踪每一个玩偶种类的销售情况,尽力降低库存率。一旦某种玩偶销量不好,必须立刻淘汰并研发新玩偶。”
许灵初挠了挠头…好像没听懂…刚想开口询问,门口铃铛轻响,松木门扉被人推开。她转头望去,一个身影踱步而入。
来人一袭绯色官袍,腰佩玉带,步伐从容,皂靴踏过青砖时悄然无声,唯有蹀躞带上的金鱼符偶尔相击,发出轻微的动静,赫然正是崔怀瑾。
“崔大人?”沈知微一愣,抬起头时,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但随即恢复镇定,面带得体的微笑站了起来,行礼道:“大人光临,小店真是蓬荜生辉。”
崔怀瑾环视店内,目光在展台中的玩偶上略作停留,然后才落到沈知微身上,微微点头:“某下值路过,见崇仁坊新添雅趣,便进来看看。”他语气很温和,却自带威严。
沈知微轻轻颔首:“多谢崔大人抬爱。”
许灵初这会儿却有些不自在。她本就性格腼腆,再加上崔怀瑾那双深邃的眼睛瞥过来时,她竟觉得浑身发紧。支支吾吾说了句“我去后堂看看”,便低着头匆匆逃离了店堂。留下阿姐应付那虽然英气逼人,却让人无端有压力的青年官员。
崔怀瑾随意地在店里转了几圈,目光细细打量那些陈列的玩偶。“小娘子过谦了。这些便是 ‘六部’玩偶?”他伸手拿起一只‘工部小郎君’,眉头微挑,“果然是别出心裁。”
沈知微含笑:“不过是些小玩意儿,能博孩子们欢喜便是幸事。”
崔怀瑾不动声色将玩偶放回原处,手指有意无意拂过玩偶官袍上的孔雀纹。他突然转身,目光如炬:“不知小娘子可曾读过《舆服志》?”言罢,大约觉得自己过于严肃,又收起周身气势,放低语气,缓声说道:“我看这些玩偶虽大致合规,但仍偶有介于违制与不违制之间的细节。若是坊间一时的小玩意儿倒也无妨,可若想长久经营,恐需更加谨慎。”
沈知微听罢,神色微敛,郑重福身:“多谢大人提点,下一批玩偶制作前,儿定细读服制,严格把关。”
崔怀瑾颔首,状似无意地踱到账台前,绯色袍角扫过木地板上斑驳的槐花影。他瞥见案头摊开的账册,朱砂批注间夹杂着奇异的符号。忽而想起进门前听到的对话,随口问道:“既然人手不足,何不雇些绣娘帮忙?”
沈知微暗暗一讪,心道他这是在门外站了多久?听到了多少自己和许灵初的对话?也不知郑二郎的事他听到了没有。但此刻也顾不得这许多,答道:“大人所言极是。然则现下店里的营收有限,需先保证现…银流,维持店铺日常运营,之后方能考虑寻找绣娘。”因为一心二用,沈知微的话中不小心带上了一些现代财务术语。
“现银流?”崔怀瑾微挑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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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然对这个新鲜词汇很感兴趣。他想起有些吐蕃商队的账本中,那些蝌蚪似的文字与眼前符号颇有相通之处。
沈知微见状,赶紧凝神,解释道:“简单来说,就是手头上的流动资金。若一味扩张,没有足够的资金周转,反而会拖累整个生意。‘锦童斋’这两日,生意看似妥当,但刚开张的店铺总是客流量大,真实的经营情况得持续观察才能得知,不能盲目乐观。”
崔怀瑾目光微动,若有所思,点了点头:“很有见地。”
崔怀瑾今日下值时难得无事,想起那转让铺契的书肆,一时意动,便决定来看看。行至街口,看到往日熟悉的书肆屋顶悬挂大大的‘锦童斋’牌匾,再走近,看见铺外墙上的玩偶宣传画,画风甚有创意,那形似玩偶的风铃串儿随风间或发出悦耳的声音。他联想起近日刮起的玩偶风潮,正欲进门细看,忽听到里面小娘子们似乎在讨论郑录事,他撤回正要推门的手想转身离开,又听见那声音似沈娘子的说什么供应链、库存率。这些名词他从未耳闻,但那话的含义他却听明白了。思索片刻,觉得很有点意思,因此决定还是进去看看。
“某有个问题想向小娘子请教。”崔怀瑾忽然正色叉手。
沈知微赶紧一福,做惶恐状:“不敢当,崔大人请随意问。”
“若玩偶一时销量不佳便即淘汰,再以新品代之。那么,敢问小娘子,如何判断新品上架后定能超越被淘汰的旧品从而提高所谓的…‘出货率’?若新品未及展现潜力便又被淘汰,是否会导致长远规划受限?如何在短期与长期之间权衡?”
沈知微…
他在问‘市场需要培育期’问题,这是市场营销学科的范畴,我怎么和你解释?
待得沈知微用最贴近古人能接受的词汇把现代商业理论和崔怀瑾科普个一二时,余晖已褪去,天开始擦黑。崔怀瑾一看天色,觉得虽然还有若干疑问,很想再深入探讨,但来日方长,不急于一时。遂决定结束这场谈话,再度行礼道:“今日多有请教,娘子的见地令我受益匪浅。”
沈知微一笑,决定给自己这些知识找个说得过去的理由,于是还礼道:“崔大人过奖了,儿幼时听耶娘探讨绣坊经营时,常说及这些,耳濡目染,算不得高见。”
崔怀瑾听她提起幼年点滴,想这小娘子好似是寄居在许主事家中,静静看了她片刻,见她谈及旧事并无寄人篱下的颓丧感伤,反而能将旧日潜移默化的知识运用到解决当下的问题中,心道好气度。
忽又听她开口,“崔大人今日赐教在先,儿感激不尽,若‘锦童斋’日后有任何不妥之处,还望郎君能不吝提醒、及时指正!”说罢,沈知微深深纳拜下去,心道大腿必须抱紧,且问东问西这么多,烧得自己CPU都快干了。知识必须付费,崔侍郎,你晓得伐?
19.打脸来得太快
被打蛇上棍要求知识付费的崔大人本能的想用春秋笔法,说点‘如果你觉得你听懂了,那你必然理解错误’的外交辞令、官场套话。可望着小娘子眼角被烛火映出的细碎流光,那些虚与委蛇的辞令忽如春雪消融。不知何故,鬼使神差的他突然不想那般‘拒人千里’。遂凝视着柜台上的小玩偶,忽的用修长手指挑起一只短腿圆臀的三花小狗。这只狗的耳朵微微竖起,嘴角仿佛天生带笑,憨态可掬。他上下打量,眼神中透出几分难得的好奇,开口问:“此犬形貌特异,似非中土之物?”
沈知微微微一怔,随即莞尔一笑,将鬓边碎发别至耳后,青玉耳珰随着动作轻摇:“相传西行万里有大不列颠国,其女王甚爱此犬,常令其着锦袍随驾。”她指尖拂过犬偶背脊,“您瞧这短腿,原是牧牛时钻灌木的便利。”她语气轻快,带着种娓娓道来的韵味,好似在和小儿郎讲故事。
崔怀瑾挑眉,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这番故事,倒是别致。”他忽然想起前日看到鸿胪寺少卿呈报圣人的《西域诸国风物志》,其中确有记载‘泰西之地有犬类,腿短如尺,臀若满月,善驱牛羊’。此刻这异域犬种被眼前小娘子绣成小偶,憨态中竟透出几分雍容,倒像是把胡风汉韵都揉进了这方寸之间。
"沈娘子这铺子,像是把长安城的奇巧都收罗来了。" 他突然抬眸,“小娘子如何得知这般异闻?”
沈知微心道这家伙没完了,又问烧脑的问题,赶紧不动声色胡言乱语:“坊间趣闻耳,但这犬模样可爱,又有如此传奇,孩子们见了都爱不释手呢。”
崔怀瑾捏了捏柯基的小耳朵,眼神带着淡淡笑意:“这犬的模样实在…特别,与中原之犬迥异。”
正说着,门外铃铛轻响,一道清悦的女声传来:“哟,竟还未打烊?”
沈知微和崔怀瑾几乎同时转头,只见庞氏三娘款步入内,手里提着一只描金小包,满面笑容。
这是沈知微第二次见庞三娘,却觉得对方比初见时更清贵出尘。只见她穿着一身淡杏色的齐胸衫裙,烟笼淡紫的半臂,系着一条深紫流苏腰带,衬得身姿纤长而不失俏丽。头发松松挽成堕马髻,手持一把朦胧山水团扇,盈盈笑看向自己和崔怀瑾,似乎永远那么不疾不徐。
“庞娘子?”沈知微愣了一下,连忙起身相迎。
崔怀瑾见来了女客,很快收回视线,将手中柯基犬递给沈知微:“这个给我装起来吧。”
沈知微接过柯基犬,又从柜台中取出另一个玩偶,一并包好:“这礼部人偶,还望大人笑纳,算作鄙店赠品。”
崔怀瑾闻言,略略扫了一眼那穿着礼部官袍的玩偶,看着它仿若自己照镜子,又见沈知微看着自己,笑得见牙不见眼,嘴角也不自觉浮现一抹淡笑:“既如此,那就谢过沈娘子,某改日再来讨教‘牧犬之道’。”说罢接过袋子,又朝庞三娘微微颔首,转身离去。木门‘吱’一声被拉开,又关上,带起一阵清脆的铜铃‘叮当’声,惊走檐角下停着的一只斑鸠。
都是世家出身,同混长安上层圈子,虽男女有别,但庞三娘从小在各种社交场合其实没少和这位有名的崔郎君产生过交集。但她很少看他笑得如此亲切,心中暗自诧异。待崔怀瑾走远,庞三娘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笑问沈知微:“沈娘子与崔大人熟稔?”
沈知微忙摆摆手,道:“不过偶然认识罢了,算不得熟。”
庞三娘抿嘴笑着点点头,扭头将目光移到柜台中的玩偶上巡视片刻,又拿起其中几个左右端详,“这些小东西当真精致、有意趣。”
沈知微心知像庞三娘这类很有想法的顾客愿意有自己的空间,未必喜欢别人在边上陪同引导,于是也不打扰,只道:“庞娘子抬爱了,请随意挑选。”
庞三娘转悠了一圈,最终在一排小官员玩偶前停下,目光定在一只穿礼部官袍的小人偶上。她拿起那只玩偶细看,扬眉笑道:“还说不熟,促狭得很!这玩偶与崔侍郎竟生得这般像。”
沈知微略尴尬,对庞三娘眨眨眼,故作几分自嘲笑道:“实不相瞒,一开始设计这些玩偶,不过是儿斗胆妄为,想着借崔大人天纵英才的名声给玩偶添点彩,也好吸引那些望子成龙的父母。后来越想越觉得这举动实在欠妥,可事已至此,骑虎难下。幸而崔侍郎宽宏大量,不曾与儿计较。”说罢,她故作后怕地朝门口崔怀瑾离开的方向努了努嘴,又抬手抚了抚心口,长叹道:“还好庞娘子你来得及时,方才崔大人在这里,再多待一会儿,儿怕是要吓破了胆。”
庞三娘当然知道这不过是沈知微夸大自嘲,只掩嘴轻笑,放下礼部玩偶,又拿起一只白须飘飘的老者玩偶,“这莫不是陈祭酒?怎生得如此有趣!”
“正是。泰斗出马,寓意好学笃行。”沈知微介绍。
庞三娘越看越欢喜,一口气挑了许多:“这礼部侍郎、国子监祭酒,我各要十二个。族中小郎君众多,正好拿来送礼。”
沈知微为难地看着所剩无几的展台:“庞娘子,这两款销量极好,库存恐怕不足。若不介意,需待几日制作完毕后再取货。”
庞三娘愣了一下,随即恍然:“原来这些玩偶都是你亲手制作?怪道如此精致!”
沈知微微微颔首:“正是如此。若庞娘子不嫌弃,且等我几日。”
庞三娘点点头,从袖中取出个锦囊,若干颗金瓜子叮叮当当地落在木柜案几上:“这些权作定金。不过……”她忽然倾身靠近,手轻轻按住沈知微欲推回金瓜子的手。鬓边垂落的珍珠流苏几乎扫到沈知微的额角,散发出一丝轻柔的香气。
“我要的玩偶,包装须得更加精致。”她低声说道,目光微闪,带着几分难以言喻的期待。“必须要用最为考究的料子、最讲究的工艺,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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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一层如诗如画的锦绣才可。我从未做过‘观之尚可’之事,一切皆需做到极致。”
二人约定好取货时间后,庞三娘便离开锦童斋,转身去了隔壁的布料店。
待送走庞三娘,店铺重归安静。沈知微独自坐在柜台后,望着不少缺货的展台,真实的感觉到疲倦袭来。她长出一口气,轻柔地揉了揉太阳穴。“经营、制作、设计......全都靠自己,确实有些勉强了。”沈知微喃喃自语,思绪回到了先前与崔怀瑾的对话。
方才她能言善辩,口中侃侃而谈现金流的重要性,但现实却赤裸裸地打脸。若无足够的劳动力支持,自己累死事小,长期供不应求,什么商业理念也是空谈。她深吸一口气,抬眼望向灯火阑珊的街道,心中暗暗决定:话不能乱讲,牛皮不能乱吹。管他打不打脸,下一步必须投入成本招募人手。雇人!雇人!必须雇人!
当天晚上,许宅。
昏黄的灯火下,沈知微微蹙眉头,总结开业两日以来的心得体会。更漏声声,烛光印出青瓷灯下疾书的身影。松烟墨混着茶饮子的气息萦绕厢房,账册边角密密麻麻记着"韦侍郎府订二十件"、"吕中丞家要五十套"。
窗外传来打更人的梆子声,她忽将笔掷入笔洗,案头青瓷瓶中斜插的几枝木芙蓉已有些蔫了,沈知微伸手调整花枝时,指尖显出几道新鲜的红痕。那是连日穿针引线留下的印记,在莹白肌肤上格外刺目。她轻叹口气,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镇纸上的貔貅纹——其实‘锦童斋’的问题还不仅仅在于供不应求。
她相信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玩偶并非高精尖产品,很容易被模仿,她必须及早锁定竞争优势,以确保自己的市场地位。
首先,她将目光投向原材料。那些官员玩偶的官服布料皆取自司衣房废料,这些布料属于专供,等闲之辈很难获取,然则以前没人打主意,是因为没有用。现在看到能生银子,恐怕不久就会有人反应过来。若能趁早,将废料尽数包圆,既能保证品质,又能控制生产源头。
其次,她需要创造品牌概念。沈知微想起前世那些成功的商业案例——比如芭比娃娃或是迪士尼的模式。若能将锦童斋打造成大唐孩童心中独一无二的“童趣王国”,让“不是‘锦童斋’的玩偶就不美好”的观念根深蒂固,便可牢牢占据高端市场。
她的笔尖快速舞动:品牌标识、故事背景、产品分类。玩偶不仅是装饰品,更是承载梦想与文化的载体。她甚至想,可以为每个系列设计一个小故事,比如“金吾卫大战不轨之徒”、“文判狸探案奇遇记”,让这些玩偶真正活起来。思及此处,她忽然想起之前在书肆看到的魔幻儿童读物,她后来也略打听了一番,那几套书确实如掌柜所言,在孩童中火爆异常。若能强强联合… 一盏茶的工夫,她的草稿纸上已经密密麻麻写满了内容,连自己的手也染上了些许墨渍。
20.可否签订独家供货协议?
翌日一早,沈知微便踏入了司衣房。晨间清风徐徐吹过青砖黛瓦的官署,吹得满园枝桠旖旎摇晃。她怀中抱着一只精致的司衣官玩偶,那小小的身形穿着与司衣官相仿的官袍,袖摆间流云纹的绣饰细腻逼真,连那略带笑意的神态都惟妙惟肖。
司衣官年过半百,银须飘然,是司衣房的主心骨。此刻,他正端坐于案前,翻阅一本记录各部衣料进出的账册。案头鎏金香炉里袅袅升着沉香,阳光透过茜纱窗棂,在他碧色官袍上投下细密的光斑。见沈知微到来,抬头一笑:“沈娘子,这般早到,可是布料又用尽了?”
沈知微笑着递上手中的玩偶,柔声道:“小女日常多得大人照顾,特制此物聊表谢意,还望大人不嫌简陋。”
司衣官接过玩偶,细细端详一番,不禁露出赞叹之色:“这小玩偶与老夫竟有八分相似!这眉眼神态,简直是从镜中照出来的。小娘子这手艺,实在让人佩服。”说罢,他抚了抚玩偶的官袍纹饰,连连点头,“细节到位,着实讲究。”
沈知微欠身,谦逊道:“大人谬赞了,这不过是些小玩意,也取材于司衣房,小女能得大人宽厚照拂,已是莫大幸事。”
司衣官笑着捋须,目光和煦:“心意难得,也有趣得很。不过,沈娘子今日如此早到,想必不止为此吧?”说着,晃了晃手中的玩偶。
沈知微轻点头,语气郑重:“确有一些事想请教大人,还望垂允。”
司衣官闻言,稍稍收敛了笑意,向旁边的座位一指:“坐下说罢,老夫听听是何事。”
沈知微行礼落座,腰背挺直如春日新竹,袖口露出半截青玉镯与案上青瓷茶盏相映成趣。她略一整理思路,娓娓道来:“想必大人知道,儿近来设计了一些玩偶,服饰材料均取材于司衣房余料。这些玩偶有幸受到孩子们的喜爱,小女也在崇仁坊开了一间店铺,名为‘锦童斋’。如今销路渐广,小女斗胆前来询问,是否能与司衣房签订独家供货协议,使余料长期专供锦童斋?”
司衣官略一挑眉,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沈知微继续说:“与司衣房签订协议,小女有两点承诺。其一,愿将相关玩偶利润的两成上交与司衣房,按月交纳,礼部可随时派人查账。其二,保证所售玩偶品质,司衣房可随时监管,绝不坠了礼部名誉。”说到此处,沈知微顿了顿,又补充一句:“儿窃以为,专供余料也有助于司衣房规范管理,杜绝市面低劣仿品损害官方声誉。”
司衣官捋须沉吟片刻,忽而道:“沈娘子这‘余料专供'',司衣房每月余料多寡不定...”
“大人思虑周全,”沈知微立即接道,“双方可在契约中特别注明‘按实际余料数量供给'',若遇宫中大典余料激增,锦童斋全数接收;若逢淡季余料稀少,亦不敢有半句怨言。”老人眼中精光一闪:“小娘子倒是都思虑到了。”再开口时语气中多了几分郑重:“你这提议新颖,不过此事非我一人可定,还需上报审批才行。”
沈知微起身深施一礼:“若大人愿为此费心,小女感激不尽。听闻大人爱饮蒙顶石花,恰巧前日新得半斤...”
“哎——”司衣官抬手止住她的话头,佯怒道:“老夫是那等收受贿赂之人?”忽又捻须笑道:“不过若是小娘子亲手制的玩偶,倒可多送几个给老夫孙儿。”
“这简直是老大人抬爱,儿不日便给老大人家下送去,只是尚不知老大人府邸何在?”沈知微谦虚笑答,心中却暗自盘算,若得知司衣官的府邸所在,日后人情往来便更加便捷。
司衣官点头,眼中带着几分欣赏,望着少女单薄却挺拔的背影,想这小娘子虽寄居官宦人家,却要自谋生路,心道寄人篱下可见不易,是个有主见的。想起自家那个终日扑蝶嬉戏的孙女,不由暗叹同是女儿身,际遇竟如此不同。遂慈和一笑道:“长安居大不易,年轻人有手艺,又愿意自强自立,老夫自然是乐意助一臂之力。不过,你这般急着想包圆我处余料,可见大有宏图啊。”
沈知微含羞一笑道:“不瞒大人,生意尚可。只是小女一人打点忙不过来,正计划招人相助。”
司衣官笑着点头:“有干劲,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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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炎夏日的上午,蝉鸣切切,从司衣房回到锦童斋,沈知微将店铺所有门窗都打开,感到空气的流通,她坐到书案前,铺开纸笔,开始设计锦童斋的专属标识。
她将‘锦’字的笔画与流动的丝带结合,笔锋转折处特意模仿‘吴带当风’的飘逸,又在起承转合间藏进小篆的筋骨。朱砂与石青在宣纸上交融,渐渐绘出似字似画的图案。在一边营业一边创作中,不知不觉间,日头已偏西。店内客人不多,正当她凝神勾画时,耳边想起一声小心翼翼的轻唤,“沈娘子。”
沈知微抬头一看,竟是司衣房那绣出‘梅溪泛舟’图的小学徒阿程。
见沈知微抬头看他,阿程略显拘谨地拱了拱手:“沈娘子,可否打扰片刻?”少年穿着半旧的靛青布袍,袍角还沾着些许丝线碎,双手略紧张地紧贴身体两侧,露出指节处经年累月留下的针眼。
沈知微点头笑回:“是阿程,有何事?但讲无妨。”
阿程略显局促,声音微带忐忑:“今日上午沈娘子去找司衣大人时,小子正在屏风后做活。恕小子无状,沈娘子与大人所言之事,小子都听见了。”说到此处阿程脸微红,朝沈知微深深一揖。
沈知微点头道无妨。
阿程继续说:“小子听您和大人说要招针线女工,舍妹从小擅长此道,技艺不比小子差,不知可否给她一个机会?”
沈知微略一思索,目光扫过少年磨破的袖口,那处用同色丝线细细缝补过,针脚之密竟看不出破绽。点头道:“自然可以。不过我需先见见她,看看手艺如何。若你明日方便,可带她来此一谈。”
阿程连声应下,喜不自胜。转身时险些撞倒门口一只金吾卫玩偶,忙不迭扶正,又对着玩偶连连作揖,逗得柜台后的沈知微忍俊不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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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阿程带着妹妹阿锦如约而至。阿锦不过十五六岁,眉目清秀,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宁静。她穿着洗得发白的藕荷色襦裙,裙角绣着连绵的忍冬纹,虽已褪色,仍能看出当初精巧的绣工。她略略低垂着头,却在不经意抬眼时,露出双秋水般的眸子。
“听说你擅长针线活,可否让我看看你的绣品?”沈知微笑着问。
阿锦从布包中取出几件绣品递上。沈知微细细查看,线脚细密,针法灵动,尤其是一幅“双燕穿花”的绣帕,燕子翅膀用深浅八色丝线晕染,花蕊以一种似金线又不是金线的材料点缀,色彩层次分明,栩栩如生。
沈知微不由得点头赞叹:“好手艺!难得难得。”指尖抚过绣帕上振翅欲飞的双燕,“这花蕊的晕色,可是把一股丝线劈作八缕?”阿锦轻声应道:“回娘子话,是用草木染的深浅褐线,混着柘浆染的金黄线。阿娘教我将陈年茜草根泡出淡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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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新根泡浓褐色,再与柘浆线交替使用。” 沈知微闻言眼睛一亮:“这配色思路倒是新奇!”少女羞赧摇头:“让娘子见笑了。实在是买不起金线,只好取柘树汁液反复浸染,要染二十遍才得这般颜色。”
沈知微点点头,抬头看着阿锦道:“只我这里聘人,不仅需会针线帮我制作玩偶,还需协助打理店铺。女子抛头露面,你家中双亲可愿?”
阿程见状,微暗了神色,上前解释家中困境。
原来这兄妹的母亲绣工出身,但嫁人不淑,父亲赌博成性,家境用贫寒不足以形容,即便母亲带着兄妹二人一齐做绣活,依然生活难以为继。“最艰难时,我们三人分食一个胡饼,阿娘总说她在厨下吃过了,实则并没有...”
最终其父因欠债被打死,死后他们家境反而有所改善。阿程又因技艺出色,得以进入司衣房工作,“考核那日,阿娘把最后半块银铤熔了,给我打了套新针具...”
本来家庭已渐生希望,不久前母亲却因过度劳累积劳成疾,不幸去世。家中白日只小妹阿锦一人,渐渐便有那浮浪子弟趁阿程上工去骚扰阿锦,“他们在院墙上画不堪的图案,往门缝里塞淫词艳曲...”二人烦恼不已。
阿程思来想去不知如何是好,昨日晨间听闻沈家娘子欲招一擅针线女工,阿程与沈知微有过几次接触,知她是许主事家中女眷。想阿妹若为沈娘子做工,一来官家背景环境安全,二来不指望挣银子,能解决部分饭食也算养活一人,因此鼓足勇气替妹求职。
阿程似是努力压下心头的悲凉,低声说道:“沈娘子,若不是这些经历,我们怎会如此珍惜每一个来之不易的机缘。我妹妹如今针线活也算得精湛,只盼能有一处安身立命之所。像我们这等身份,只要清白做人,能够养活自己,不敢奢求其它。”
阿锦在一旁默默听着,眼眶微红,终究轻轻拉了拉阿程的袖角,柔声唤道:“哥……”
沈知微点头,想了想,将手边一个做工过半的玩偶递给阿锦,让她现场将玩偶缝制完全,以考量她的立体裁制能力。阿锦手指翻飞间,很快便完成了任务。沈知微见她空间想象能力也确实极其不错,便温声对阿锦说:“你手艺很好,若愿留下,我便聘你为锦童斋的绣工。双方签署工契,约定工钱和职责,可好?”
阿锦一听,竟然还发工钱,睫毛轻颤如蝶,抬眸惊喜看向阿程,见兄长点头,便用力应道:“多谢沈娘子!我一定尽力做好!”
沈知微取出一张早已准备好的契约样本,铺在桌上,羊皮纸上的字迹清秀工整,重要条款还贴心画上了标记。想着这兄妹二人出身贫寒,恐怕不能识字,便将内容逐条耐心向阿锦解释:“这是我拟的工契文书,里面明确写明了工钱、职责和双方的权利义务。稳妥起见,你可以先听我读一遍,回家找信得过的人确认内容,若确实没有问题,再回来按下手印即可。”
二人接过契约,点头不迭:“多谢沈娘子,待我们回去商量清楚,明日再来回话。”
沈知微微微一笑:“欲速则不达。不必急着答复,务必要确认清楚所有内容,这样我们合作起来也能更安心。”说着又从柜台下取出个油纸包:"这是今晨买的毕罗饼,现下已经不早了,待你们到家再做暮食得饿坏,带回去热热凑合吃吧。"
兄妹二人千恩万谢,怀揣契约离开‘锦童斋’,阿锦将油纸包紧紧抱在胸前,如同捧着什么珍宝。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少女雀跃的脚步惊起路边觅食的麻雀,扑棱棱飞过坊墙上的忍冬藤。
21.阿锦来了
司衣官的奏报被送到礼部司郎中刘清的案头时,已是午后时分。阳光透过半掩的窗棂洒在堆满公文的书案上,泛出一片光晕。刘清放下手中批阅完毕的文件,随手翻开了这份奏报。
文书的措辞简练,主要内容是玩偶店‘锦童斋’店主沈知微与司衣房洽谈独家供货协议一事。刘清眉头一皱,原以为是司衣房的工作汇报,却没想到牵扯到商户合作。不禁喃喃自语:“商贾之女竟然与朝廷官署谈及独家供货,未免僭越了些……”
他目光扫过‘二成利润’的字样,鼻间轻哼一声。案头那尊错金博山炉突然‘噼啪’爆响,惊得他狼毫一抖,墨汁在奏报上洇开铜钱大的污渍。
他‘啧’一声,蹙起眉头,看那污渍有些懊恼,想断然写下‘不予准许’的字样。狼毫忽然悬在空中,他想起这两日去崔怀瑾书房议事时,案头摆着的那个精致玩偶——穿着绯色圆领袍,腰间悬着鎏金鱼袋,无论是眉眼还是气质,都与崔怀瑾本人有七八分相似。
这刘郎中心中顿时绕起了九曲十八弯,那玩偶莫不是锦童斋的物件?是了,这几日好似也听夫人絮叨过什么斋的玩偶,忽然冒出的玩具店如此火爆,居然敢照着侍郎大人的样子做产品,大人也并不避讳的放在值房。这…背后可有深意?
为了探明情况,他搁下笔,将奏报往鎏金镇纸下一压,扬声唤道:“来人,请司衣官来叙话。”
不过一盏茶工夫,司衣官已疾步而来,叉手行礼道:“下官拜见郎中大人,不知大人唤下官前来,有何吩咐?”
刘清抬手示意他坐下,随即将奏报递了过去:“这是你司衣房提交的奏报,你且细说说,是个什么情况?”
司衣官接过奏报,瞥见那处墨渍,眼角微跳,认真答道:“回郎中大人,这沈娘子乃民间商贾,所经营的铺子叫‘锦童斋’,主营玩偶制作,手艺确有独到之处。”
司衣官缓缓把如何认识沈知微,她又如何用了司衣房的废料做了玩偶,以及这些玩偶如何被市场认可并欢迎,购买之人也多为官员家眷,截止到目前为止并无反对声音等如实诉说一遍。
听罢,刘清捻须沉思,忽问道:“近日,我在崔侍郎案头见过一只似乎很像大人本人模样的玩偶,是否就出自此‘锦童斋’?”
司衣官一愣,旋即回道:“回大人,下官未曾见到那玩偶,因此不管断定。只是目前市面上能用司衣房所废布料做玩偶的,暂且仅‘锦童斋’一家。想来大人所见之物应当是出自此铺。”
他顿了顿,补充道:“这也是下官上报沈氏女提议的原因,并非单纯为了她所承诺那二成的利润,主要想着一则独家铺子专供,制作品质可控,二则这些玩偶可教化孩童,也有些文化传承的意思。”说到此处,司衣官再度叉手一礼,“下官见地粗陋,具体如何还需大人雅正。”
那司郎中闻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正要继续追问,却听见外间传来脚步声,回头望去,却是主事许谦前来送公文。
许谦按礼节上前将今日需提交的文书呈上,便准备退下。却听见面前上官对着侧手边坐着的司衣官开口:“这‘锦童斋’之请求事涉商户,本不应同意,但思及其于教化普惠有一定益处,也不是不能考量。且容本官再思索一二 … …”
许谦本无意听上官议事,然而‘锦童斋’三字跳入耳中,让他猛然警觉。他知道‘锦童斋’正是外甥女沈知微的铺子,这一瞬间只觉得头皮发麻。外甥女做生意本已让他颇感颜面有愧,如今不知为何事,竟被提到礼部衙门里,简直让他这个舅父无地自容。他强压下满腔尴尬,敛衽行礼道:“郎中大人若无其他吩咐,下官先行告退。”
刘清见他神色有异,却未放在心上,挥手示意他离开。
许谦匆匆转身离开,仓皇之间,竟没注意到屋外立着的侍郎崔怀瑾。
崔怀瑾握着卷文书,手背于身后,指尖在文书上轻轻叩击。他绯色官袍上沾着几瓣紫藤花,显是在廊下站了片刻了,礼部司郎中与司衣官的对话也已收入耳中。此时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许谦惶然离去的背影,想起那小娘子说起生意经时放光的双眸,眯了眯眼,暗自思量:这一家子出来的舅甥俩气度如此天差地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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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日,锦童斋内。
沈知微早早便来到店里,打开所有门窗准备营业。清晨的阳光透过细长的窗格照进锦童斋,均匀铺洒展台、地板,洒在一堆堆精致的小玩偶上,显得格外温暖。
各个展台按‘文臣武将’‘市井百工’‘仙侠传说’等分门别类摆着玩偶,最显眼处立着个新出炉的穿金甲小将军,眉眼竟与郑明晖的儿子郑小二郎有三分相似。
沈知微又去端详几款这几日销售不佳的玩偶,心中思索它们受欢迎程度差的原因,是否要拿新品代替它们。忽而又想起那日崔怀瑾问的问题,如何证明一时销量不好的产品就会一直销量不好?如何证明新品必然比想要淘汰的旧品更受欢迎?她对自己说不要心急,毕竟,锦童斋生意才刚刚起步,很多事情要用时间来验证。
正当她敛目凝神时,门口传来了敲门声。
沈知微抬头,一个清瘦的身影站在门口,正是阿锦。少女穿着藕荷色齐胸襦裙,臂弯挎着竹编针线篮,晨光为她单薄的身影镀上金边。
她脸上带着腼腆笑意,恭敬地将手中文书双手递上:“沈娘子,这是已经按了手印的工契,阿锦今日就可以开始工作了。”
沈知微接过文书,翻了翻,瞥见印泥是难得的朱磦色,心知这姑娘定是特意去西市买了上等印泥。
确认一切无误,沈知微将文书放在一旁,“你阿兄今日没陪你来?”
阿锦点头:“阿兄今日要上值,是以未随儿来。不过沈娘子处很安全,且阿锦也不是孩童,与阿兄商议清楚,后续的事便由我自己做主。”
沈知微点点头:“如此,就辛苦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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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锦注意到桌旁的几个半成品玩偶以及散乱的图纸,便开口问道:“娘子,儿便从这些未完工的玩偶开始,娘子以为可否?”沈知微见她眼里有活儿,欣慰点头。
阿锦立刻从随身携带的木箱里取出已经准备好的工具、配件,坐到案台旁迅速投入到工作中。只见她将孔雀蓝丝线劈作若干股,穿针时竟不需对着光,手指翻飞间已在玩偶衣襟上绣出连绵的唐草纹。她动作干净利索,针线娴熟,丝毫没有拖泥带水,沈知微不禁感叹,是个做事细致的人。
看着阿锦的手指在布料上飞舞,沈知微又陷入思索。如何建设‘锦童斋’这个品牌,如何让这些玩偶不单单是孩子们的玩具,更是承载情感与故事的载体,是她亟待解决的问题。她要激发出人们一种想要拥有,且只要拥有‘锦童斋’玩偶的欲望。
“沈娘子,”沈知微的思索被阿锦打断,又见她抬头示意。原来有个牵着五六岁小女童的青年妇人正在问她问题,而她却在出神未曾听见。
那妇人头戴金雀衔珠步摇,显然是官家女眷。小女童穿着石榴红半臂,正踮脚去够展台上的玩偶。
妇人见她回神,笑道:“小娘子琢磨事情太认真了。我是想问问,贵店是否有那种像仙女儿一样的玩偶,不是嫦娥,但可以换衣服的?”
沈知微连忙从案台前起身:“抱歉,我刚才走神了。我们家有嫦娥、七仙女、小龙女等五款小娘子玩偶,都可以换衣服。”她一边说,一边带着那妇人和她的女儿走向相关的展示台。“请问,这位小娘子想要的是哪一款呢?”
话音未落,小女童“呀!”一声,猛地松开了母亲的手,飞扑向摆放着小龙女玩偶的台子。她瞬间抱起一只,转身朝母亲喊道:“就是这个,阿娘,我要!”
那青年妇人宠溺地摸着女儿的脑袋,一边答应着,一边请沈知微将那玩偶连同几件换装小裙一起包起来,又笑着说:“这孩子见她阿姐玩这个,也想要一个。我们找了好几个坊,总算在你这里找到了。再若找不着,我只好自己上手给她照着做一个啦。”说着指了指玩偶裙角的忍冬纹,"这般细密的针脚,怕是学也学不来。"
言罢,大家都笑了起来。
沈知微目送母女二人离去,看着她们的背影,心想:‘锦童斋’的品牌要加紧宣传了,不然恐怕很快就真真假假玩偶满街。
正当她思索之际,听见身后传来阿锦声音:“娘子,您觉得,如果我们能在玩偶上加一些独特的标识,是否能让大家看到这些玩偶就立刻想到咱们‘锦童斋’?”
沈知微回头看着眼前的阿锦。她没想到这位年轻姑娘,才刚刚开始工作不到一天,就能有如此见解。
阿锦见沈知微眼神炯炯地看向自己,微微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鼓起勇气说:“儿观娘子在尝试画‘锦’字样式,要是您定好了最特别的样子,或许可以在每个玩偶的细节之处,绣上您写的‘锦’字标识,这样无论是谁看到,都能立刻想到‘锦童斋’。”
22.苏知州行猎图
沈知微边听阿锦的言语,边点头,心中暗自满意。虽说这本就是她计划中的一部分,但阿锦能够有如此细腻的观察力,沈知微也感到自己真是招到了一个聪明的助手。
“娘子,还有一事。”阿锦轻言轻语道,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案上金吾卫的布样,“儿发现那些威风凛凛的金吾卫很受小郎君的喜爱。儿在想,是否可以在玩偶中增加一些武官?尤其是那种穿着整齐盔甲、英姿飒爽的,比如大将军,甚至是骑兵将领等,或能吸引更多的小儿郎?”
沈知微愣了一愣,随即微微一笑,眼睛中闪过一抹光亮。她忽然想起日前在坊间见着的场景:几个总角小儿举着木剑追逐,口中喊着“金吾卫巡街”,为首的孩童腰间别着的,可不正是‘锦童斋’的金吾卫布偶?那布偶的蹀躞带竟被磨得起了毛边,可见主人何等爱不释手。“阿锦,你的想法很好。威风凛凛的武官确实很能吸引孩子,我们可以多做些尝试。”
阿锦见她认可,心中一喜,又从一旁取出个布偶雏形。虽未着色,但明光铠的甲片已用银线勾出轮廓,腰间悬着的陌刀竟是用薄铁片打制,在晨光中寒芒微闪。"儿私下试做了个样,想着若能在护心镜处缀些琉璃......"
沈知微接过细看,指尖抚过甲片纹路:“做得非常不错。前日我在安仁坊见着右骁骑换防,他们的掩膊该是这般形制......"说着蘸了茶水在案上勾画,水痕蜿蜒成铠甲的弧度,阿锦忙取来纸笔记下。“另外,陌刀不可用铁片,护心镜不用琉璃,凡是尖锐有危险的材料我们一概用软质无风险材料替换。”
阿锦听闻点头道:“须得注意小童安全,儿确实未思虑到这点,这就动手改。还有,我们可以根据不同的官职和身份,设计不同风格的武官。比如金吾卫的百胜将军、戍守边疆的彪骑将军,配上如剑、弓、战马等配件,所有配件都绣上‘锦’字标识,防止将来有人效仿。即便有人仿制,也不过是东施效颦。”
沈知微不住点头 “嗯,我们可以在玩偶的造型和表情上多下功夫,使它们呈现出不同的性格和背景,既能保持威武,又不失可爱。”
忽然,她眼睛一亮,拿起纸笔,迅速开始勾画。不多时,一位纵马狂奔的知州形象便跃然纸上。她想了想,又在这位官员肩头画了只苍鹰,后面还跟了只发足狂奔的猎狗。当然,为了更符合玩偶的特质,她在人物与动物的表现上做了一定的卡通化处理,使整体效果更为活泼可爱。
“阿锦,”沈知微转身对自己的得意员工说:“你先放下手上的活计,来看看这个设计,能否把他们做成玩偶?”
阿锦端详图纸片刻,点头道:“儿这就动手试试。娘子,您赶紧定下‘锦’字标识式样,咱的新玩偶都得尽快用上。”
三日后,阿锦终于完成了沈知微所绘的“骑马知州”玩偶套装。只见那位知州大人头戴锦帽,身披貂裘,大衣下隐约可见官袍,稳稳骑在一匹骏马之上,左边跟随着一只猎狗,右臂高擎着苍鹰,英姿飒爽,威风凛凛。
沈知微看到这一组玩偶,心中大为满意,整体风格中既有豪放的气概,又不失可爱与细腻。为了确保大衣下官袍纹路的正确性,她还特地翻看了早先崔怀瑾‘迫使’书肆三百钱‘卖’给自己的《唐代服饰百科全书》,仔细校对每一处细节。
沈知微将玩偶精心装入一个礼盒,神秘兮兮地捧着回了许宅。那礼盒用的是新制的镂空木雕匣,四角包着鎏金铜片,系带特意选得沉稳的暗红色锦缎——这是之前应庞三娘的要求,她特意为贵客准备的‘锦绣匣’,光是这包装便值百余文钱。
在衙门听到礼部司郎中和司衣官谈话的许谦心中不安与日俱增。他本打算立时找外甥女谈话,却连接几日未能碰上面。这日,忍无可忍的许谦将抱着个礼盒踏入正厅的沈知微堵个正着。
“熙熙。”许谦略显严肃,语气中带着几分担忧,“最近,你和司衣房有交流?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牵扯上了衙门?”
沈知微眨了眨眼睛,随即笑了笑:“舅父莫扰。儿只是和司衣官大人谈了关于玩偶布料的供应问题,并无大事。其实儿今日还有事情要叨扰舅父呢。”
说完,沈知微将抱在怀中的精致礼盒轻轻放在桌上,笑着解释:“儿想请舅父帮忙,将这礼盒转呈崔侍郎,感谢他之前莅临‘锦童斋’时提出的宝贵建议,实在让儿受益匪浅!”沈知微边说边打开礼盒请许谦过目。
许谦惊讶,向盒內一看,但见一位知州服制的玩偶骑马奔驰,旁边还有苍鹰、猎狗,形象威风又可爱。那骏马的眼睛竟是用波斯弹珠镶嵌的,在暮色中泛着幽幽棕色光茫。当然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刚才自己这外甥女说什么来着?
“侍郎大人曾去过‘锦童斋’?”许谦瞪大眼睛望向沈知微。
沈知微言笑晏晏:“是的。‘锦童斋’有幸接待过崔大人,承蒙大人不弃,儿还赠了他一个侍郎玩偶。”
许谦…… 我是该阻止?还是该顺水推舟?这世界真麻烦。
纠结一夜的许主事最终选择赌一把。
第二日他早早起床来到衙署,尽管空气清新,阳光甚好,却难以让许主事紧张的神经松快下来。他远远看到崔侍郎的值房门已开,故作路过,往值房内飞速掠了一眼,见崔怀瑾正手捧文书细看,案台上一角赫然摆着一个着礼部官员服饰的玩偶。那玩偶的幞头竟是用真正的乌纱边角料制成,许谦认得这料子,正是前几个月司衣房报损的那批。
这该不会就是沈知微昨日提到的赠予崔大人的玩偶吧?许谦心下稍安,回到自己位置,仔细检查礼盒,确保没什么遗漏与不妥后,终于抱起礼盒走向崔怀瑾的值房。
他轻敲门扉,崔怀瑾抬起头,目光清明看向许谦:“许大人,请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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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谦低头进屋,将礼盒轻轻放到桌上,躬身道:“大人,家下小儿斗胆,托下官转呈一个小玩意儿给您。”
崔怀瑾被他的话弄得有些懵,但思及这许谦平日胆小谨慎,应该不是什么重大之事,便伸手打开礼盒。映入眼帘的是一组精致的玩偶——一位身着锦帽貂裘,正在骑马的知州,旁边有威风凛凛的猎狗和苍鹰,栩栩如生,气宇轩昂。
他不禁微微一笑,见玩偶边一张细长花笺纸,拿起一看,正面写着“苏知州密州出猎图”,翻过来背面则是一句词: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
好词!崔怀瑾暗赞一句。
看着那玩偶和纸条角落里似不起眼又忽视不了的‘锦’字标识,崔怀瑾对许谦笑道:“许大人,烦请转告沈娘子,服饰合制,玩偶有趣,词句最好!”
许谦松了口气,整个人一下子轻松许多。赶紧施礼道:“谢大人抬爱,小儿冒失,大人不弃实乃三生有幸。”默默擦把汗!
许谦离开后,崔怀瑾将视线落在玩偶上,苏知州… 苏知州是谁?还聊发少年狂。忽而他轻声一笑,将花笺纸又拿起来,夹进手边的书中,随后抱着礼盒走向礼部司郎中的值房。
礼部司郎中刘清正在伏案批阅公文,忽觉光线明暗变化,抬头一看,崔怀瑾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怀里还抱着个盒子。他赶紧站起来一礼,道:“崔大人,可有事吩咐下官?”
“打扰刘郎中了,”崔怀瑾微笑走进屋内,将手中礼盒置于案上,“听闻你家小郎君喜好行猎,恰巧此间有一套行猎玩偶,设计独特、惟妙惟肖,想必适合贵府小郎君赏玩。”
刘清满脑子问号,面上却不敢表露分毫。不容思索,他赶紧接过礼盒。打开一看,但见盒内一中年官员正擎苍带狗,疾驰狂奔,从动作、神态到立意、品质确实无处不精,可以说极具匠心。他又将玩偶拿在手里端详。骑马男子的大氅下露出的官袍显示他应该是位知州,这衣袍上每一丝褶皱都极为细腻,男子的面容英武,眼神坚定。那条猎犬,虽然小巧,却也颇为生动,似能感受到它的凶猛与忠诚。
“这套玩偶名为‘苏知州行猎图’,刘郎中若不嫌弃,便拿去给家中小郎君赏玩吧。”说罢也不待客套寒暄,转身离开了司郎中的值房。
崔怀瑾来去匆匆,刘清深感莫名。
他重新低头审视手中这“行猎”玩偶,忽然在马鞍某处看见一个黑底红字的标识“锦”,接着又在猎狗颈饰处也看到同样的标识。他蓦地心头一震,仿佛明白了什么,用手轻拍自己前额,低声喃喃:“果然!”随即轻轻放下手中玩偶,迅速翻找起案上的公文,终于在一堆文件中找到了几日前司衣房递上的有关‘锦童斋’的奏报。细细翻阅一遍,确认内容、细节无误。他拿起案头的毛笔,果断签下批示,并将印章盖下。
23.独家供货协议落地
庞三娘踏进锦童斋时,店里正热闹着。一个清瘦但是看起来很爽利的小娘子正同时招呼两拨客人,一个是想给儿子定制生日礼物的富家夫人,另一个是慕名而来的读书人。沈知微则站在案台后,一边不时低头记录订单内容,一边穿插着为客人讲解玩偶的设计理念。
阿锦眼尖,看到门口立着的这位娘子一袭葡萄藤石榴花纹样儒裙,外围二十二破浅降纱裙。上身藕色金丝纹鸡心领窄袖衫,额点花钿。再看她审视着店内情景,并不着急进来。观她穿着、举止,恐非一般富家女郎,因此并不贸然上前招呼,只对着沈知微道:“沈娘子,有客人来了!”
沈知微抬眼看见原来是庞三娘来了,立刻放下手中活计,笑着迎了上去:“三娘来了,快请进来坐。”
庞三娘笑着款款走进铺子,“沈娘子,我的玩偶可是做好了?”她嗓音清越如檐角风铃,指尖拂过案台新摆的"文判狸"玩偶——那绯袍狸奴正捧着《大唐律疏》,琉璃眼珠倒映着满室锦绣。
她又抬眸细细端详一番沈知微。只见眼前这位年轻的店铺主人,上着连珠纹锦背子,下搭红黄间色裙,外笼天轻纱,头梳交心髻。素面朝天,却神采奕奕。心道,这沈娘子每见一次都比上一次更有精神,人果然要自己手上有家底儿,方能处处透着从容的气度。
“庞娘子请稍候,早已备好,就等着您来取呢。”沈知微笑着示意阿锦给客人上好茶,又请庞三娘稍等,自己则去了后堂取货。
庞三娘缓步走到案台旁,见刚才沈知微坐着的绣凳很是有趣,外形仿若胡凳又不全然是胡凳。不但高还有一个看似很舒服的靠背,她好奇心大起,不自觉便也坐了上去。
果然舒适,尤其是背部,往那靠背上一倚,后腰很能放松。前面案台一挡,也不算姿仪不雅。
沈知微取回匣子,看庞三娘正感受自己那把按照人体工学设计理念改造过的高脚凳,走上前笑着说:“庞娘子莫笑我不雅相,实在这一天没个歇脚处,腰都会断。”边说边奉上匣子:“礼部侍郎与国子监祭酒玩偶各六个,只衣饰和神态做了细微调整,务求创新又不失形象。”
庞三娘打开匣盖,目光落在里面的玩偶上。但见那侍郎玩偶,有双手抱着一卷未展开卷宗的,有执笔思考的,有抱着茶盏,一副刚刚从忙碌中抽身稍作休息模样的,各个都有绯袍高官的好恣容又有卡通化后的可掬神态。至于国子监祭酒玩偶,但见那身披长袍的祭酒双手负后,胡须微翘,似在吟诗赏月,另一个祭酒玩偶则手捧书卷,神情专注,但脚边不知何时多出了一只活灵活现的小猫,伏在袍角处,懒懒地打盹。每个玩偶行为、表情都不同。不能一一赘述,但各个令人喜爱。
庞三娘看着这几组玩偶,忍不住赞道:“沈娘子真是有趣极了,这侍郎的神情似中正平和又鲜活可爱,这祭酒大人……”
她指着一枚似在规劝学生的祭酒玩偶,笑意更浓,"这祭酒训学生的模样..."她将指尖点在玩偶微翘的胡须上,"倒让我想起十岁时打翻夫子砚台,被罚抄《女则》的旧事。"
沈知微听她如此说,又将早已准备好的‘惊喜’取出——那是一个紫檀匣子,掀起匣盖时带起缕缕沉水香。匣内装着一个约摸大半尺高的娘子玩偶,身穿浅紫色襦裙,外披一件纹着流苏暗花的披帛,头戴珠翠,妆容精致,却在眼尾微微勾勒出一丝俏皮之气,这是沈知微特意仿着庞三娘本人制的:“庞娘子,这是我随心做的一点小物,若不中意,权作笑谈。”沈知微语气温和,将匣子递过去。
庞三娘接过一看,不禁睁大了眼睛,随后发出一声清脆的笑:“沈娘子促狭,你这玩偶,倒比我本人还要生动几分!”再看匣里还放着三套可拆换配饰,一件碧青、一件藕粉、一件银灰,均是上好的宝花缎子所制,更惊喜道:“竟还附了三套更换披帛,真正难为你了。”她摩挲着玩偶的披帛和发饰,越看越爱不释手。
“这是特意照着娘子的样子做的,我见娘子的次数有限,若有不妥之处,还望娘子海涵。”沈知微真诚地说。庞三娘笑着连连点头,将匣子小心翼翼地合上,再三感谢了沈知微后,高兴地离开了‘锦童斋’。
沈知微含笑将庞三娘送出店铺,看着她又走进隔壁布帛店,心想:果然没有一个漂亮娘子能逃过私人订制的恭维,哈哈哈。诶,不过她怎么总去这家‘华采坊’呢?虽然是有名的高级布店,然则也不用次次都去,这是多喜欢做衣服…
庞三娘前脚刚走,铺子门口又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阿锦的哥哥阿程迎面走来,见沈知微似乎正盯着隔壁布店出神,拱手行了一礼,笑着打招呼:“沈娘子。”
沈知微这才从腹诽中回过神来,“哦,阿程啊。今儿不上值么?”
“我们大人让我来告诉您,明日下午请您去司衣房一趟,说您上次和他提得事儿已经办成了。”
沈知微感觉到巨大的惊喜从天而降,庞三娘啥的立刻忘到了脑后。
她嘴角高高上扬,笑得见牙不见眼,止不住地点头:“有劳阿程跑这一趟,实在幸苦了。烦请转告你家大人,明日下午我早早儿就去!”
阿程忙腼腆地摆了摆手:“沈娘子太客气了。”说罢视线往店里掠去一眼,犹豫问:“阿锦她可还得用?她年纪小未经过世面,只盼娘子别嫌她笨,有什么不好的只管教训。”
“阿锦伶俐聪慧,是我的好帮手呢。”沈知微话语诚恳,见阿程还要道谢,笑着摆了摆手,“你若时间宽裕,就进店来坐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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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午后,沈知微整理妥当,从自己的小库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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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心挑选了一幅她的刺绣摹作品 --- 顾恺之的《洛神赋图》。这幅绣品,图案细腻繁复,色彩层次丰富,是她在做玩偶生意之前,闲暇时临摹绣制的。当时她想着,一来为了磨练技艺,免得长久不练手艺生疏;二来为不时之需做准备,现下果然用上了。
时值夏末秋初,虽说时节尚未完全转凉,但炎热已经有所缓解。街头的行人三三两两,沿街的叫卖声隐约传来。沈知微坐在车内静心思索,这次的协议不仅涉及资源的独家使用权,也关乎‘锦童斋’未来的发展,能签下来实在是天大的好事儿。
到达司衣房,沈知微再次见到老司衣官。她将礼物呈上:“总是打扰大人,小女甚感惭愧,略备薄礼,也是小女自己亲手绣制,不值当什么,献丑了,愿大人笑纳。”说罢,将《洛神赋图》双手敬上。
司衣官目光落在那幅绣品上,仔细打量,良久颔首道:“沈娘子实是用心了。”他看似不动声色,矍铄的目光中闪耀的欣赏、喜爱之色,显示出对这份礼物颇为满意。
随即,他示意沈知微落座,立时有侍从上来茶汤。
司衣官着人取出早已拟好的协议书。
沈知微接过协议,细细阅读,眉心略微一蹙。合同中条款写得详尽而严苛,例如:
“司衣房余料不得用于锦童斋之外的任何用途,亦不得擅自出售他人。”
“所制玩偶图样需由礼部定期核查,确保无违制、不侵皇家纹样之嫌。”
这些条款看似为双方合作保驾护航,实则几乎完全是对锦童斋的约束,而对司衣房自身的责任却语焉不详。沈知微心中暗自苦笑,这是典型的“霸王条款”,她作为一商户,根本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不过,无论如何,协议能顺利签下,意味着‘锦童斋’在资源获取上会有巨大的优势。这是她目前最需要的,至于其它的问题属于次要矛盾,人不能既要、又要、还要,需得审时度势,适度妥协。
她抬头对司衣官一笑,执笔签下自己的名字,语音笃定:“多谢大人成全,小女定不负信任。”
司衣官见她识大体,也微微点头:“如此最好。”
他将两份协议盖好章,其中一份司衣房收好,另一份则递给沈知微,又叮嘱了一句:“礼部定期会派人巡查,若有不合规之处,切勿心存侥幸。”
“谨记大人教诲。”沈知微从容答道,起身对着老司衣官深施一礼。
走出司衣房时,日头已开始偏西,阳光洒落在青石地面上,带着些微的暖意。沈知微站在门前,怀中揣着盖上鲜红官印的契约,心头一块石头落了地,尽管条款苛刻,但只要协议能施行,未来面对竞争就多了一重保障。
她上了马车回到店中,推门而入,却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端坐在堂中,正是有一阵未见的郑文秀。
24.插簪礼服设计
沈知微推开店门,木地板在阳光的照射下散发着温暖的光泽,郑文秀正端坐在案桌旁,双手懒散地托着腮,目光凝视在虚无上,整个人发呆得很专注。沈知微走进店里她也浑然未觉,看来是等了有一会儿了。
沈知微将手中文书放于案下收纳盒中,示意阿锦收入库房,朝着放空的少女走去:“文秀妹妹?”
郑文秀抬起头,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沈姐姐!我等了好久,终于等到你了!”
沈知微明媚地笑起来,郑文秀找她必不是为了人偶,能等这么久也绝非顺道溜达。那么,大约是为了服饰?她扫视了一眼郑文秀的打扮,八彩织金晕间裙,搭配狩猎纹焕绿纱裙,外披黄绢帔子,典型的唐代不差钱贵女装扮。沈知微在她手边坐下,阿锦捧上一套白瓷盏,给她二人各上了杯汤茶。
“沈姐姐,我定亲了。”郑文秀挽起沈知微胳膊,亲昵地说:“下个月要行插簪之礼,我想着顺便把请柬送过来。没想到你不在,我只好在这里等。”她从怀中拿出一张请柬,双手递给沈知微。
沈知微惊喜地接过请柬,笑着恭喜她,又接过话题顺势问道:“真是好事,恭喜你了!不知缔结的是哪家良缘?”
“是工部吴郎中之子。”谈及未婚夫婿,郑文秀露出一丝羞涩,只略略一提便迅速转换话题,“沈姐姐,我今天来除了送请柬,还有件事想请姐姐帮忙。”说到这里她略停了停,见沈知微笑望着她,继续说:“记得我及笄礼时,你为给孙家五娘遮掩茶渍,当场设计得那款芍药花纹衣裳吗?”
“嗯,记得。”沈知微点点头,看着郑文秀闪着亮光的大眼睛,不禁微微一笑,“你是想让我给你也设计一款类似的礼服裙装吗?”
郑文秀见沈知微如此善解人意,激动地拉住她道:“正是!好姐姐,能不能给我也设计那样一套别致的装束,我好插簪礼穿。”
沈知微思索片刻,温和地问:“你可是已准备好了布料?花色如何?如果已有繁复的花纹,再似当日孙家娘子那套裙裳用大花点缀,反而容易显得杂乱,削弱裙子的整体感观。”
郑文秀想了想道:“沈姐姐,只要能设计出彩,布料可以随时准备新的,不用担心。之所以念念不忘孙五娘那条裙子,就是觉得那芍药花的色彩和生机太也别致,迎风而动实在美极。”说到此处,她忽然顿住,笑容凝结在脸上,讷讷道:“是啊,现在芍药花都谢了。”
“鲜花虽然美丽,但不一定是唯一的灵动象征。”沈知微笑着拍了拍她的手,“如果你喜欢活泼的风格,我们不妨换个思路。”
郑文秀有些疑惑:“换个思路?”
“是的。”沈知微笑道,“我建议我们选择一款简约的襦裙作为基础,然后通过独特的设计来提升整套服装的层次感,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你看这样……”
她示意阿锦拿来日常做设计图的纸笔,开始勾画设计图,“我们可以选用重磅纯白真丝面料,做一条一体裙,从胸部到脚面,裙身修身,尤其是上装部分,既勾勒出身型,又能彰显真丝的质感。下裙外是多层轻薄真丝薄纱,从腰部一层层交叠覆盖下来,前短后长,从正面看较为收身盖住脚背,从后看却蓬松曳地若许。每层裙摆下方都由稀到密绣上孔雀绿丝绒闪片,远观如同孔雀的羽毛。臂上挽深碧绫罗帔子……”
沈知微的笔尖流畅地在纸上划过,一条优美的裙子逐渐呈现出来,裙身贴合身形,裙摆飘逸动人,披帛如仙子飘然而至。
郑文秀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太美了!像孔雀仙子一般华贵,沈姐姐你简直是天才!你不该开玩偶店,应该开绣庄的,设计衣裙才是你的真正天赋!”
沈知微心中暗想,若有机会做一名唐代的服装设计师,她也非常高兴,那可真是千年等一回,干回老本行。
沈知微将设计图纸卷起,用绸带扎好,递给郑文秀。把设计转化为真实裙子,以她对这个时代的绣娘的了解,恐怕会打折扣,但也能勉强照猫画虎,郑文秀是来找思路的,不是来请她做衣服的,因此她也就点到为止。
郑文秀愉快地接过‘设计稿’,忽而想起一事,转身到金吾卫展台拿起一个‘吾卫犬’:“我那侄子,就是二哥家小郎的这个玩偶又被他妹妹拿走了,正在家里伤心呢,我给他带一只回去。”说罢,又看见另一个展台上一只做发足狂奔状的猎犬。
对的,就是‘苏知州密州出猎图’里的那只。阿锦缝制那套玩偶时,觉得它可爱,单独做了几只拿出来试水。
“咦,这只小狗也很英武,二郎定也喜欢。”郑文秀又拿了只‘猎犬’,示意阿锦结账。转头对沈知微笑道:“我那侄子最是纠结一个小郎君,又要照顾别人感受,玩偶拿走也不肯夺回,又打心眼里伤心,这性子也不知随了谁。”
沈知微闻言点头:“是小二郎为人宽厚善良才如此,也是你这个姑姑细致入微,心中有他才如此体贴。”
一句话说得郑文秀美滋滋,觉得自己这个姑姑当的,果然是不能更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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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晚间,许宅。
晚膳过后,许谦一家子坐在厅堂内,难得的气氛和煦。大家一边品着茶,一边闲聊,话题很快转到了郑家一个月后的插簪礼上。
“阿耶,文秀姐姐的插簪礼,您怎么看?”许灵初问许谦,对于很快又可以参加一场社交活动她是带着期盼的,不过这种期盼仅仅是出于一名活泼少女对社会交往的向往,并不像同样带着期盼的她的母亲,充满着有机会找女婿的投机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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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谦放下茶盏,微微一笑,语气好似淡淡,但也能听出一丝愉悦:“插簪礼虽然不是大事,但作为同僚,收到邀请,还是需得郑重。”他顿了顿,又道,“郑娘子的未婚夫婿是工部吴郎中的嫡次子,于郑小娘子算是高嫁了,届时出席插簪礼的人家必然地位不俗,因此大家要打起精气神儿。我还是那句话,谨言慎行…”
张氏在旁边听着很是愉悦,但见自己夫婿又要开始那一套老生常谈,赶紧插话:“正是如此,这次插簪礼,不仅是郑娘子的大喜事,也是你们两个的机会。”说到此处,目光投向自己女儿道:“初初年纪不小了,合该多接触一些像样的社交场合。”说罢又稍带句:“熙熙也一样。”
许谦点头:“确乎如此。”说罢转头看向张氏:“作为长辈,多教导她们些礼仪,不求仪态万芳,怎么也得展现出许家读书人家的门楣风范。”
张氏思量了一下,自动把许谦这话解读成要给闺女使劲儿打扮以便在人群中脱颖而出,于是说道:“既然如此,我打算给初初挑些上好的布料,做套合适的衣裳,这样也能得体。”说罢想起沈知微在服饰搭配上很有一手,补充道:“熙熙,你也一并做上一件。”
沈知微见话题说到这里,放下手中的茶,抬头看向许谦和张氏:“舅父,舅母,这么久以来蒙二位长辈悉心照料,熙熙一直心存感激。如今儿开始做生意,收入也渐渐有了,且初初这段时间也帮儿不少,儿正愁没有机会表示自己的感激之情。正好借此机会,给二位长辈和初初妹妹买些新料子做赴宴之礼服,是儿的一点心意,请长辈还有妹子一定不要推辞。”说罢,起身郑重行了个福礼。
张氏和许谦闻言,略显惊讶,但很快便笑起来,许谦轻声说道:“你这孩子,太是孝顺。舅父照顾你是应当应分的,你莫需客气生分,只安心住着,一切有舅父舅母,其它想法都不要有。”
张氏今日心情好,想要展现舅母的慈和,于是嘴上说:“你这孩子,刚开始做生意,正是繁难之际,还是要节俭些,心意舅父舅母和你妹子领了。”
许灵初是知道沈知微的真实情况的,着急拉着沈知微的手道:“阿姐。你快别破费了,你那店里刚投入那么多银子,什么也没挣回来呢!”
沈知微抚着许灵初,对许谦与张氏笑道:“舅父舅母慈爱,妹妹也待儿友爱万分。就儿这点心意实则难以回馈舅父舅母关爱之分毫,也就是表示个心意,万望二老定不要拒绝,让熙熙能有个机会尽些微感激之情。”
张氏听了,转过脸对许谦道:“既然熙熙如此说,我们也不要再推辞了吧,免得辜负了孩子的一片心意。”
许谦便点头道:“也罢,我便不再多说,只一句,尽心意即可,切莫奢费了。”他捋须笑看沈知微,眼中隐隐带着几分欣慰。
25.行动忠于内心的舅母
翌日,日上三竿,许府一片静谧,只院子里偶尔传来几声鸟鸣。沈知微早已起身,整理妥当,便等着舅母张氏和许灵初一同出门。昨日,张氏虽然嘴上言辞灼灼“要节俭”,但今日出门,却穿得端庄考究,脸上更萦绕着期待。
“熙熙,初初,今日咱们去崇仁坊挑选布料。初初说你开得‘锦童斋’边上就有家布店,咱们去瞧瞧,顺便看看你的‘锦童斋’,我还从没去过呢!”张氏笑盈盈说道,腕间金镶玉镯,身上环佩相撞,发出细碎清响。
沈知微闻言心下了然,张氏指得是‘锦童斋’隔壁的‘华采坊’,也是庞三娘常去的那家,这‘华采坊’名气不小,连宫中内侍也时常前来挑选布料。昨晚口口声声‘不要破费’的舅母,今天的行为很诚实啊。不过,既然决定要送礼,事情就要办得漂亮,断没有又要做好人又想抠搜的道理,因此只道:“舅母,儿那小铺就在‘华采坊’边上,只是没有‘华采坊’那般富丽奢华。不过我那地方虽小,倒也算干净整洁。若能得舅母光临,实在是熙熙的荣幸。”
许灵初没听出这言语间的机锋,只扬着笑脸道:“阿娘,阿姐店里那些小玩偶,模样可可爱爱,保准让您也喜欢!”
张氏听罢轻摇牡丹团扇,扇面洒金处映着朝阳碎光:“我倒要看看,能做出让你舅父那老古董也夸赞的玩偶店铺,究竟是何等玲珑去处。”
三人乘了马车,不多时便到了崇仁坊。
锦童斋所在是坊内较为热闹的一条街。沈知微一边引路,一边低声向张氏介绍道:“舅母,崇仁坊的铺子相较于其它街区租金较高,然而人流量也大。周围的店铺大多是售卖妇人、孩童所需的小物件,因此锦童斋虽然地方紧凑,却也能够安稳经营。”
张氏一边听着一边点头,目光已扫向‘锦童斋’的门面。
小小的铺子外观装饰活泼、鲜明又雅致,外立面墙上画着一文一武两个玩偶,外加最风靡的吾卫犬,很是吸引眼球。店铺的窗棂大开,透过格窗可以看到里头货架上的玩偶琳琅满目,屋顶的风铃随着微风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瞧瞧这生意,”张氏站在门外看了一眼,忍不住低声说道,“才这会儿,店里已经有那么多人了。”
只见店内七八个妇人正围着货架挑选,有个穿杏红襦裙的小娘子举着玩偶惊呼:“这锦衣郎的蹀躞带竟与我阿耶的一模一样!”
沈知微客气笑着说:“这些都是邻近坊市的顾客,多是买来送礼,或者给家中孩童赏玩用的。大家都喜欢这些玩偶的寓意,觉得既可爱又讨喜。”
三人迈步进店,阿锦正忙得团团转,看到沈知微一进门,立刻迎了上来:“娘子,您来了!”
沈知微摆摆手:“你忙你的,不用管我。”转身又领着张氏四处看看。
张氏指尖抚过架上的锦衣玩偶:“这翟鸟纹...莫不是仿得朝堂上那些老爷们的官袍规制?”
“舅母好眼力。”沈知微笑吟吟捧起另一个玩偶,“用的是司衣房余料,但纹样都做过细微调整,断不会逾制。”
张氏环顾店内,越看越觉得满意,忍不住低声对许灵初说:“你阿姐眼光不错。地方虽小,气派却不差。若是用心经营,未必不是个好买卖。”
许灵初看母亲对‘锦童斋’赞许,愈发想要替表姐证明,挽起张氏手笑道:“那是自然!娘,您不知道,阿姐这些小玩偶可抢手了,每次出新款式都得抢购呢!”
张氏笑而不语,眼中却多了一丝若有所思。她一边走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柜台上的货品,心里暗自盘算:这铺子看似小本经营,却似乎颇具潜力,如果趁着势头还没起来,自己也参个一股两股,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沈知微察觉到舅母的目光流转,但并未知晓她的具体念头,心中升起一丝警觉,只她未露出端倪,依旧气定神闲对阿锦交待了几件事情。待得张氏参观完后,听她颇为满意地说:“这地方确实不错,回头若是有什么需要帮衬的,熙熙你只管和舅母说。”
沈知微连忙笑答:“多谢舅母关心,熙熙定不会客气。”
阿锦适时捧来缠枝莲纹漆盒:“夫人尝尝新制的桂花冻,用的是大慈恩寺的丹桂...”
稍作停留后,三人便移步前往‘华采坊’。别看这家店就在隔壁,一直忙于自己生意的沈知微却是第一次踏进这家有“宫造精选”美誉的布料店。张氏带着两人一进门,店内伙计立刻上前招呼,态度极为恭敬。
店内陈列的布料琳琅满目,色泽鲜艳,花样繁多。许灵初眼尖,没走几步便看到一块极为华丽的料子,连忙拉着沈知微兴奋低语:“阿姐,你看这块布!白缎底绣着绿色蕾丝亮片,多好看!”
沈知微顺着她指得方向看去,心中却是一动。这块布料确实华美,但花纹和她替郑文秀插簪礼上设计的孔雀礼服略有几分相似。她低声提醒道:“这布虽好,但与郑娘子插簪礼的礼服色泽有些相近,若是穿在同一场合,恐怕会喧宾夺主,引人不快。”
许灵初闻言怔了怔,转头看向张氏,又回头问沈知微:“郑娘子来找阿姐讨论仪式当天的裙子款式了?”
沈知微轻点头。
张氏闻言心中一凛,忙对两人说道:“还是熙熙细心。既然如此,初初,咱们再看看其它布料吧。”
伙计听了几人的话,立刻上前介绍另一块锦缎:“这位夫人,您看这块织金缎如何?底色是柔和的月白,花纹绣着暗金芙蓉,华贵又不显张扬,极适合您家小娘子的气质。”
张氏仔细打量一番,心中已然满意,问道:“这块布料如何定价?”
伙计笑答:“夫人慧眼,此布乃江南织工精制,一匹八百文。”
张氏略作思忖,转头看向沈知微和许灵初:“熙熙、初初,你们觉得如何?”
沈知微微微一笑:“初初年幼貌美,若要在气度上再衬托一番,这款布料自是再显高华不过。”
许灵初很犹豫,八百文,快赶上锦童斋一月赁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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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氏听了,心里却越发高兴,不待许灵初说什么,拍板给她定下了这块织金缎,又为自己挑了一块淡紫色暗纹锦缎。沈知微则选了一块素雅的折枝花纹纱罗,打算为自己做件便装。
三人挑选完毕,沈知微结了账,掌柜的捧出个小螺钿匣子:“小店感谢夫人、娘子们抬爱,另赠夫人西域玫瑰露一瓶...” 张氏一见还有赠品,更是心满意足。
几人购完布料后,便在坊中一家雅致的小饭馆用午膳。席间,张氏依旧在琢磨着锦童斋的事,逐渐遮掩不住她那心思,旁敲侧击地问道:“熙熙,‘锦童斋’这些玩偶,看着挺受欢迎的,收入如何?”
沈知微放下筷子,淡淡一笑:“舅母,这店铺刚开不久,虽说客源不错,但毕竟经营初期,许多地方还需要投入,尚且不能维持收支平衡。”
张氏听后,点了点头,继续问:“那这些玩偶制作起来费工夫吗?”
沈知微略思索,答:“确实需要些工时,所以儿雇了个娘子帮忙,至于将来如何,尚难以预估。”
许灵初在旁听得有些不自在,虽不知她娘为何问东问西,但本能想要阻止这种刨根问底式的盘问,低声说道:“阿娘,您别老问这些,阿姐的事她自有打算。”
张氏笑了笑:“我这不是关心嘛!熙熙,舅母可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多了解了解。”说着又想万一未来自己要插手,得留个伏笔,便轻描淡写补充:“若将来能帮上忙,也是好的。”
沈知微心中警觉,面上一派若无其事,嘴上说着:“舅母挂心,熙熙心领了。”
饭后,三人乘车回府,张氏一路上都在思索‘锦童斋’,连目光里带着几分试探。沈知微心下明了,却未再说什么。
送舅母张氏和许灵初回到家后,沈知微没在许宅停留太久,略喝了盏茶,便说要看顾铺子匆匆告别,往‘锦童斋’走去。她一个人没再雇马车,只慢慢向崇仁坊缓行。从宣阳坊到崇仁坊,一路熙熙攘攘,街坊的摊贩和顾客们穿梭在每一条小巷,铺面鳞次节比,生意热络,大唐的都城在这个夏末初秋繁华无比。
待走到‘锦童斋’,她站在门口,深吸了一口气,又细细打量起四周。
“‘锦童斋’的名号,或许还需要更深入人心,”沈知微轻声自语,目光越过店铺里的人群,看向内部陈设,心中开始盘算。既然已经拿到了司衣房的余料独家使用权,这意味着‘锦童斋’的玩偶可以拥有更为垄断的上游供货商,塑造更加高大上的品牌故事。与礼部脱不开关系也就更能凸显‘锦童斋’的高端与品味。那么,接下来,她需要采取哪些措施以进一步提升影响力,让‘锦童斋’成为高奢儿童玩具品牌呢?
“第一步,”她带着思绪走进店里,坐在案台后,拿出纸笔,自言自语开始规划:“把‘锦’字标识彻底定下来。”她手指在柜台上轻轻敲打,思绪在脑中飞快地转动。“这个‘锦’字,现在是黑底红字,但它是不是最合适的儿童品牌标识设计方案呢?”
26.舅母的小算盘
‘确立产品标识,’她落笔写下自己的规划,‘而后每个产品都必须带上标识。”
砚台里的松烟墨泛着幽光,沈知微腕间的玉镯与镇纸相碰,发出细碎清响。
品牌化,要确保每个细节都成为品牌的一部分。每一只玩偶、每一件布料,甚至每一件配件,都必须带有锦童斋的烙印,这样才能让顾客在长期的重复购买中,习惯并牢记这个品牌。最终,若没有''锦童斋''这个标识,她们就会觉得自己买得东西不够好,心中缺少认同感,这样才能最大程度在很快就会到来的仿冒风潮中立于不败之地。
沈知微沉思片刻,接着写下一个计划:“第二步,设置展示窗口。”
阿锦端着新制的樱桃酥山进来,见沈知微对着窗棂出神,凑近笑道:"娘子再盯,那窗就要盯出窟窿来,尝尝这酥山..."
沈知微笑着接过小食,继续思索。
虽然古代的店铺布局与现代有很大不同,橱窗这种概念并不常见。但是她可以借用传统的木格窗,通过巧妙设计,创造出类似后世沿街店铺展示窗口的效果,吸引路人的目光。她脑中已有雏形:将窗格改造放大,放置上当季主打产品,让从街上走过的人不自觉间被吸引。
随着一步步将想法落笔成方案,沈知微的思路愈加清晰。
‘第三步,通过会员制度增加顾客粘性。每个购买玩偶的客人,都可加入会员,赠送会员卡,积累积分。积分可以兑换玩偶、配件或者独家定制的商品,甚至可以享受优先购买新品的特权。
‘第四步,确立品牌形象。’沈知微落笔如游龙,大脑飞速运转。
每个成功的品牌背后,都有一个代表性符号。成功的儿童品牌,更是缺少不了类似迪士尼米奇老鼠这样具有标志性的产品形象。
‘选择一个属于‘锦童斋’的形象代言,它将承载‘锦童斋’的文化与精神。’她写道,并不自觉开始在脑海中暗暗比对几个选择,是尚书玩偶这种父母眼中的‘吉祥物’?还是金吾卫那种小郎君心目里的大英雄?亦或是是哪个火爆的卡通小动物?这款‘形象代言’如何融入‘锦童斋’的文化与精神?
最后,她补充:‘代表性玩偶要设计成大型木偶,立在店铺前,成为顾客远远就能看到的标志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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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厢沈知微在思索着自己的品牌规划大计,那边厢她的小表妹许灵初正在许宅里急切地等着她回来,要探讨郑文秀插簪礼的送礼问题。
许灵初左等右等不见沈知微人影,暗暗跺脚。表姐在自己的生意上太全身心投入了,和阿娘一起买布回来,再一转身,居然找不到她人。
前些时日锦童斋生意刚开始的时候她也日日去帮忙,那会儿也确实一身干劲。看着玩偶卖得好,虽然知道离收回成本还有时日,但那满足感不是假的。后来她早出晚归的多了,她母亲便发觉不对,反复问几次,见自己不承认是去给阿姐打下手,虽也不再逼问,却每日里盯着她做女红针黹,防贼似的怕她出门‘行差踏错’。
也许母亲也没说错,女郎家难道还能一辈子靠打理店铺过日子么?最后还是得嫁人,夫婿贵则妻贵。抛头露面做生意,挣钱不挣钱不好说,就算挣钱,在亲事上也必然受影响。只母亲那比喻也太难听,说什么“青楼女子再有钱,也无甚用处。哪怕内庭教坊司出来,终其一生也是悲惨。”这话可不能让母亲再口无遮拦,隔墙有耳,若让阿姐听见得多伤心。
还有,阿姐尚未挣什么钱,给家里人买布料是她的心意,母亲却指明去‘华采坊’买料子,那可是比东市‘青纹锦’更奢华的地方。唉,不过那料子,真美啊!见过‘华采坊’的东西,那是再也看不进去别的锦帛。
许灵初在这儿思来想去些没边际的事情,站起来坐下去。沈知微倒是踏着暮色回到许宅。她一进前厅,就立刻被迎面而来的许灵初挎住了胳膊:“阿姐,你可算回来了。”
沈知微看着这一惊一乍的小可爱,道:“这是怎么了,才半日不见,怎的如此想念表姐?”
“哎呀阿姐,”许灵初嗔怪,“我都等你半日了,郑文秀姐姐的插簪礼该送什么合适呢?我想找你商量商量。”说着亲自给沈知微端上盏茶汤。
沈知微走到案边坐下,慢悠悠地品了一口茶,脸上带着一丝温柔的笑意:“急什么?我这不回来了么,坐下聊。”
许灵初的脸上依然带着几分急切,她跪坐下来,摆弄着茶具:“今日从‘华采坊’回来后,阿娘说郑娘子的插簪礼需要送点有特色的,我想着这次她订婚,礼物当然要有份量,但也不能太过华丽。所以,咱俩还是得商量商量,送点什么既能体现心意,又合乎分量?”
沈知微轻笑,眼神柔和:“你阿娘那边肯定会送一些正式的礼物,咱们作为晚辈主要是送个心意。其实最主要的不是物件的贵重,而是是否体现了我们的心意与独特性。”
许灵初听罢道,“阿姐,您说得对,心意最重要!我之前也考虑过,送一面精致的团扇怎么样?那种团团圆圆的样式,既有寓意,又显得别致。”
“团扇不错。”沈知微思考一瞬,点点头,“可以绣‘双燕归巢’这类吉祥图案,不仅有寓意,还很有实用性。毕竟,插簪礼本来就表达祝愿,而这扇子,又是日常可以使用的物件,挺合适的。”
许灵初目光闪闪,对自己的想法被认同感到愉快,“嗯,不过图案一定要精致才行。唉,那话怎么说‘书到用时方恨少’,我这是‘花到绣时方恨功夫差’。”
沈知微听罢笑了起来,“那么,我送一对金童玉女的玩偶吧,正好是‘锦童斋’的特色,只是得好好设计一下玩偶的式样。”
“金童玉女?”许灵初愣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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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即一拍大腿,“这个想法有意思,文秀姐姐一定会喜欢。”
二人正低声商量间,屋外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旋即,舅母张氏步入屋内。
她听到两人的话题,眉目含笑,团扇一摆:“我看你二人的礼物都不错,既有心意,又不失体面。”说罢话题一转:“熙熙,午间一回来没来及喝口茶便匆匆出了门,可是铺子里有事?”
沈知微早在张氏进门时便起身行礼,随即亲自扶着她落座,含笑道:“舅母,铺中事务琐碎,儿的确有些操心。午间离开得急,未及同您禀明,倒让舅母挂心了,实在是儿的疏忽。”
许灵初适时奉上一盏新泡的茶,张氏接过茶盏,却未急着饮,指腹轻轻摩挲着盏沿,目光微微一闪,语气带着几分意味深长:“我看‘锦童斋’生意不错。只是,你雇得那个小娘子阿锦一团孩气,性子稚嫩,如今不过是个佣工,未有身契在手,终究不大稳妥。”
沈知微心里警觉,舅母这番话虽是关切之语,实则带着几分试探。她并不知张氏究竟是何用意,但本能地觉得此事不可贸然接话。于是,她微微一笑,语调不疾不徐:“舅母谬赞了,‘锦童斋’不过才开业不久,谈生意兴旺实在尚早。阿锦虽年少,手脚却麻利,眼下铺子里事务虽多,但儿也勤快些,倒还支撑得住。”
张氏闻言,心中暗自盘算。
她原本是打算借着“人手不稳”之由,劝说外甥女将铺中事务掌控得更紧些,而后便可顺势安排贴身嬷嬷邹氏去帮工。一来可借机探明锦童斋的真实经营状况,二来也能安插自己人,待摸清底细后,便可进退自如,手中好有筹码。
然而,此刻沈知微言辞得体,并未露出丝毫可趁之隙,让她一时间难以拿捏。再者,这店铺也确乎太新,许宅不富贵,手头没几个傅母、婢子,若贸然派邹氏过去,自己身边便要少一得力之人。
或者再观察一阵子,确乎有戏再采取措施?
张氏肚子里瞬间想法转了好几圈,眼中闪过复杂神色,终归决定按下心头急切,小丫头片子飞不上天。是以,她幽幽道:“凡事都需循序渐进。不过若真有不便之处,家中总归可以帮衬一二,毕竟,事事掌握在自己手中,才最是牢靠。”
沈知微闻言,心头微微一动。舅母的话虽未挑明,但她对‘锦童斋’存了几分想法,已是不言而喻。她不动声色、似是而非回应道:“舅母说得极是,生意场上,稳扎稳打才是长久之计,操之过急,反而未必妥当。”
话音一落,室内一时静谧下来,气氛却带着一丝暗流涌动。许灵初静静地看着母亲与表姐交谈,她已然察觉自己阿娘对‘锦童斋’有所盘算,只是并未直接挑明。而表姐那边,亦是以四两拨千斤的手法,将话题巧妙收束,既未正面拒绝,也未留下可乘之机。
空气仿佛微微一滞,片刻后,又似一切如常,安乐祥和。
27.插簪礼
初秋的长安,微凉的风携着桂花的清甜气息拂过街巷,路旁的树叶已染上一抹淡黄。时光如白驹过隙,郑文秀的插簪礼转眼间便到了。
这一天,郑府大门外早已张灯结彩,宾客云集。主人们带领着侍从迎来送往,不时传来阵阵欢声笑语。工部郎中的嫡次子与礼部员外郎唯一嫡女的插簪礼在这长安城里算不得多大的事,却也是中阶官员社交圈中的一桩雅趣,近来也算受到关注。
张氏一早便带着沈知微和许灵初抵达郑府。
她身着前些日子沈知微陪她在‘华采坊’挑选的淡紫色暗纹锦缎制成的衣裙,布料上点缀着隐约浮现的缠枝莲花纹理,温雅端庄,袖口和衣襟用细细的杨妃线勾边,华贵中不失稳重。
扶着前来迎接自己的婢女下车时,她望着郑府门楣上‘永和居’匾额,打量宅邸四周郑重、华丽的装饰,忽然想起去年许灵初及笄时的寒酸,鼻尖竟有些发酸。
许灵初的衣裙则是那日挑选的月白暗金芙蓉纹锦缎制成,裙摆轻扬间闪烁着细微的金光,衬得她粉面含春,气质出众。而沈知微则一身团娇纹郁金香绫裙,蜻蜓纹浅碧春罗衫,低调中自有灵动之美,既不与表妹争艳,也不失自家风采。
郑府正厅内处处透着典雅,宾客们三五成群,交头接耳地谈论着今日的仪式和喜庆话语。不多时,郑文秀在丫鬟的簇拥下缓缓步入厅中。
她身着主体为纯白的礼服裙,上装贴身剪裁,勾勒出纤细优美的身形,裙身真丝质感流转,光泽如玉。外叠多层轻薄的真丝纱,从腰部一层层交叠而下,前短后长的设计令正面看上去修长收身,后侧裙摆却曳地而行,步步生姿。每层裙摆边缘点缀着孔雀绿丝绒闪片,在阳光下折射出羽毛般的斑斓光彩,宛若孔雀展翅,华美绝伦。
乐工适时奏起乐曲,箜篌弦动如珠落玉盘。郑文秀裙摆扫过青砖,孔雀绿闪片映着天光,在墙面投出流霞般的幻影。
整个插簪礼,宾客们的目光都落在郑文秀身上。她的未婚夫吴二郎的目光更是不自觉地一路追随着她的倩影。他曾也远远见过郑文秀一两次,虽看得不真切,却大致觉得对方不过长安遍地开花的普通贵女,没什么特别,因此对这桩婚事也没有特别期待。然而此刻,却被未婚妻的出众审美与仪态所打动,觉得全场女眷也没有自己未婚娘子光彩照人、风姿卓绝,心中竟多了几分欣赏。行礼时,二人四目相交,郑文秀含羞带怯,看到吴二郎眼中隐约可见的欣赏,她心中暗松口气,也生出几分自得。
郑夫人见此情景,露出欣慰之色,低声与郑员外道:“看吴家二郎今日的模样,当是对文秀上了心。”郑员外点点头,目中带着笑意,模样亦甚欣慰。“这礼服裙确实点睛,许家那位沈娘子这方面有点才华。”郑夫人忽而又说。
礼毕,郑文秀眸光含笑,款步走向席间女宾的席位落座,举止优雅,仿若孔雀仙子步入凡尘,将整个厅堂的目光吸引在她一人身上。
“这裙子的设计真是别具匠心,孔雀的眼纹远看竟然如此立体生动!”有人不禁赞叹。
“确实绝妙!郑娘子,你是从哪里找到这样巧手的绣娘?”另一位夫人终于忍不住,自觉和郑家关系比较近,开口问道。
郑文秀盈盈一笑,目光投向沈知微:“是沈姐姐为我设计的,若非她,我翻遍长安城也断难做出这般风采的裙子。”
席间忽起窃窃私语:“可是那个做锦衣郎玩偶的沈娘子?”“正是!听说礼部特许她家用官样纹饰...”
宾客们纷纷看向沈知微,也有那长袖善舞的夫人在‘锦童斋’见过沈知微,扭头向张氏笑道:“知道你家这位小娘子的玩偶设计得好,没想到对服饰也这般精通。如今的小娘子可真是不可小觑啊!”
张氏有点拿不准自己的应该用什么态度回应这些‘称赞’,是该显出与有荣焉,还是家中出了商户女的羞赧,那笑意在脸上瞬间几度调整。说实话,她甚至有些怀疑这些人并非在‘赞美’,而是伺机嘲讽自己门楣太低。
张氏手中团扇将腕间跳动的青筋遮得严实:“小孩子家胡乱琢磨的...”
这边话音刚落,那边又有宾客说起看到沈娘子为郑娘子准备的一对金童玉女玩偶贺礼。那金童身着红金圆领袍服,内衬碧色中衣。玉女则服花钗青质连裳,青衣革带韈履,眉眼含笑,栩栩如生。更巧妙的是,两只玩偶底座的设计暗藏玄机,可动态展现拜谢姿态,寓意很是和合美满。众人又是一番赞不绝口,顺带话题一转,夸赞起吴家二郎好仪容来。
相较于张氏那边心态忽高忽低、千回百转,沈知微则平静的多。
她知道郑文秀的礼服必会引起一番议论,这毕竟是她所长,又带着对趋势的预知。这种敏锐的判断和超前的审美比起玩偶创作更让她有自信。可惜,起步资金不够,只能从成本最低的事情开始。然则不积跬步无以成千里。这不,她的服装设计成果已经展示好几次了,机会没准就在哪个拐角也未可知。正当她嘴上自谦,脑中思绪万千之际,听到耳边响起许灵初的声音,“阿姐,陪我去净房更衣可好?”
沈知微和许灵初与张氏说了一声便从侧厅出去净房。更衣后两人沿着回廊穿行,初秋的风吹过,渐次有落花纷飞,为这热闹的场景添了一抹清雅的意境。行走间,迎面碰上两名青年男子。年长一人穿一身月白长袍,面容端正,言行沉稳,正是郑家二郎郑明晖,另一人身型略瘦,眼神精明能干,却过于灵活了些,与郑二郎谈笑间眼风已四散多处。
“沈娘子,许娘子。”见沈、许二人,郑二郎停步叉手行礼,温声招呼,“今日多谢二位参加小妹插簪礼,礼物非常别致,我们全家都很喜欢。”说到此,他又为沈知微和许灵初介绍自己的同伴:“这位是舍妹文秀未婚夫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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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弟,吴四郎。”
吴四郎立刻笑着行礼并附和:“托二郎的福,在下也有幸饱了眼福。金童玉女和团扇都是绝妙之作,尤其是那团扇,‘双燕归巢’绣工细腻得仿佛活物一般,实在令人叹服。”
听到赞美,沈知微轻笑着推了推身旁的许灵初,“这团扇是我表妹亲手绣制的,针黹功夫确实出类拔萃。”
许灵初羞得低下头,小声道:“不过是尽了一点绵之力罢了,实在不值一提,大家谬赞了。”
吴四郎一笑,“许娘子如此巧手过人,可不要谦虚了。我那几个妹子若有许娘子一半的技艺,母亲也不会日日焦心。”
两个小娘子忙道“过誉”,郑二郎却只是温和一笑,没有多说什么。
仪式结束后,宾客们纷纷告辞。张氏带着沈知微和许灵初步出郑宅,发现许灵初的脸颊微红,兴奋中夹杂着一丝羞涩。待到人少处,她转头望向许灵初,狐疑地问:“你们刚才净手,如何耽误那许久?”
许灵初小声回道:“阿娘,我和阿姐在回廊里遇见了郑二郎和吴四郎,随意寒暄几句,所以耽误了些时候。”
“吴四郎?可是郑小娘子未婚夫婿家的郎君?”张氏问。
“正是。”许灵初对她阿娘笑答。
沈知微眼光扫过舅母和表妹,敛下眼睑,不发一语。
张氏挑了挑眉,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叮嘱道:“日后遇到外男,多注意礼仪分寸,别让人有话可说。”
“是,母亲。”“是,舅母”许灵初和沈知微纷纷低头应下。
正欲离开,忽然不远处传来一道清丽的呼唤:“沈娘子。”,三人回首循声望去,却见有一位着石榴红花碧罗曳地长裙的女子施施然走来,正是有一段时间未见的庞三娘。她先给张氏款款施了一礼,又笑着和沈知微、许灵初致意。张氏眼看一位清河庞氏出身的贵女对自己如此客气,心下很是自得,堆起满脸笑容和庞三娘热络,但见她回话客套但眼神却始终在沈知微身上,终于还是把社交主场让给了外甥女。
庞三娘拉着沈知微离开丈许距离,笑着扫眼张氏方向,以扇掩唇道:“怪道沈娘子出来开铺子。”
沈知微背对张氏,也微微扬起嘴角:“手里还是得有点银子,方能自如些。”
庞三娘哈哈一笑,接着说起正事:“郑娘子今日的礼服实在衬托得她风华绝代,沈娘子好手笔。”
沈知微谦逊回应:“庞娘子过誉了,只是出了点主意,主要还是绣娘技艺精湛才能展现出来。”
庞三娘笑意更浓,“明日我想去锦童斋找你,有件事情需要请教,不知可否叨扰?”
有事儿请教?这位大手笔主顾的‘请教’等于银子或者机会。沈知微毫不犹豫点头道:“自然欢迎,庞娘子随时前来便是。”
庞三娘一礼,道声“有劳”,随即转身离去。
28.又一件礼服设计订单
翌日清晨,许宅的院内秋风微拂,气温渐凉。正厅里一家四口吃完朝食,有婆子递上茶盏,看一眼捏着帕子沉思的主母,直觉不应久留,上完茶旋即退了出去。
许谦手中的青瓷盏泛起涟漪,茶水倒映着檐角微晃。他昨夜批阅礼部文书至三更,此刻眼底还凝着倦色。
看一眼正在进茶的许谦,又打量了一眼等着长辈喝完茶就打算出门的沈知微,张氏打破沉默,开口道:“熙熙,昨日你见到那吴郎中家的四郎了?你对他感官如何?”
忽听此问,许灵初的银匙"当啷"碰着瓷盘,沈知微余光瞥见表妹瞬间涨红的脸。
许谦闻言把茶盏一搁:“哪有问小娘子家对儿郎看法的!你这又打什么主意?”
张氏也觉得自己这问题有点唐突,轻咳一声,转头对许谦说:“那老爷你说说,那吴家四郎如何?听说他是工部郎中吴大人的儿子,家世不错,仪表堂堂。昨日还对我们初初赠给郑小娘子的礼物赞不绝口,可见对初初印象颇佳。”
许谦眯眼端详张氏片刻,‘嗤’笑一声,想说她是不是疯魔了,看到一个有点儿家世背景的小郎君就往儿女亲事上靠,难道他许谦的女儿嫁不出去了?但一想到孩子们还在,这么说话未免太不给张氏脸面,他压了压情绪,终于面无表情道:“那吴四郎不过是吴郎中家的庶子,你就这么上赶子了?堂堂儿郎,竟还注意别人家互赠的礼物,成何体统?”
张氏皱了皱眉,显然有些不满,“你这什么态度!初初已经大了,身为女儿家,不考虑亲事,考虑什么?”说到此处,想起丈夫说那吴四郎是个庶子,确实令她扼腕叹息。怼完丈夫,也失望地低叹口气,“怎么是庶子呢。唉,本来是个不错的门第。”
“门第、门第!”许谦不禁感到些许愤怒,他深知妻子这二十年来无时无刻不感慨所嫁非人,自己家世不够官职太低。对于‘门第’二字,张氏心中已有业障,好似有了门第就能改变一切。每每看到她扭曲于此,心中无比羞愤,然则再回头看自己的仕途,当下不行,前途无望,也惶惶然起来,对老妻的忿忿又变成自怨自艾。想到此,他叹口气,摆摆手,示意不必再谈此事。
沈知微坐在一旁,默默听着这对夫妇的争执,她已经从细节中逐渐读懂了他们心中的不安与焦虑。许谦回避话题,早在她的预料之中。她微微低头,静静等待着这一场争论的结束,心中想着赶紧离开,好去‘锦童斋’。
许灵初年龄渐大,对父母之间的怨怼也隐约明白症结所在,只是并不能看透,更谈不上看开,徒劳的陪着父亲尴尬,陪着母亲难受罢了。
经过一番争执,终于,大家沉默了下来。沈知微如释重负,立刻起身告辞:“舅父、舅母,今儿有客人约了一早要去店里拜访,若无它事,儿先告退了。”说着她施礼,待许谦点头,赶紧却行退出。
许灵初见沈知微告退,也瞬间站起身,腰间禁步撞得叮咚乱响:“女儿去看看新制的桂花蜜来...” 话音未落已提着裙摆逃也似的离去。
沈知微推开许宅的大门,清晨的空气格外清新,她深吸了一口气,感觉似乎从那些纷扰的言辞中,恢复了些许清明。路边早已热闹非凡,有货郎叫卖,有蒸米糕的甜香。匆匆走在前往‘锦童斋’的路上,沈知微的心情也渐渐朗润起来。
‘锦童斋’里,阿锦已到了,门窗皆开,风铃随风微摆,迎面而来的是熟悉又温暖的氛围,推开门,迎接她的是琳琅满目的小玩偶,心情也随之松弛下来。
不一会儿,庞三娘带着一股独特的气息出现在门口,她穿着一袭天青色齐胸衫裙,衣料如水般顺滑,随着身体微动泛出流光溢彩,仿佛她整个人都在晨光中流动。她站在门外,微微一笑,眼中几分温婉与从容:“沈娘子,我没来的太早吧?”
沈知微望向她,晨曦中的庞三娘给人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既有世家贵女的高贵疏离,又不乏精明、贴地气。远远看去,仿佛一朵静谧的兰花,清丽脱俗;但走近了,却又不像这个时代其她贵女那般带着偏见,墨守陈规、一成不变。
沈知微一笑,迎了过去,“怎么会,正等着你呢。”
“那就好,走,陪我去‘华采坊’,我有件东西给你看。”庞三娘挥了挥手,拉着她走向隔壁布店。
两人走进‘华采坊’,掌柜的立刻迎上来,躬身问候:“娘子。”庞三娘点点头,对他吩咐道:“沈娘子与我去二楼雅阁,把那匹料子拿来。”掌柜闻言点头应是,没有丝毫犹豫立刻便去办事。
庞三娘带着沈知微来到二楼一间装饰雅致、华贵的内室,立时便有侍女呈上香茗点心。待布置完毕,庞三娘摆摆手,侍女们很有眼色的鱼贯退下。
雅间正墙上挂着《仕女图》摹本,鎏金博山炉吐着苏合香。庞三娘指尖轻触螺钿小几上的水波纹:“沈娘子,不瞒你说,这家‘华采坊’是我的私产。”庞三娘抿一口茶,缓缓开口。
沈知微望着茶汤中舒展的顾渚紫笋点点头。其实在她看见掌柜、侍女们对庞三娘的态度时已有预感,联想起每次庞三娘拜访‘锦童斋’后都来‘华采坊’,显然早有端倪,现下一切了然,也就并不意外。
此时,掌柜的带着手套双手捧着一匹锦缎小心翼翼走了进来,跟在边上的侍女们,立刻着手将桌面收拾整洁,铺上洁白无瑕的缎面桌布,再三确认没有任何可能影响到布料因素,掌柜才小心翼翼将手中锦缎放置于桌面上。
布料展开的刹那,满室生辉。
庞三娘指着那料子道:“这是我最近才得到的一块布料,名为‘晨曦锦’。”
沈知微凝视着桌上锦缎,被它的光泽和质感所吸引。布料如初升的太阳,色泽温润渐变,仿佛晨曦中的柔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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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轻触摸时,能感受到它的柔软与舒适。
无疑,这是一块非常难寻的绝世好料。
“这布真是极美,”沈知微赞道,“这等好料子不常见,要好好设计才能体现它的独特。”
庞三娘点了点头,“这布料是从川蜀来的珍稀品种,花费了不少心力才得到手。二个月后,是寿王妃生辰。”庞三娘接着说道,眼神微亮,“王妃也出自清河庞氏,是我堂姐。在族里待字时便与我关系融洽。”
沈知微点头,表示明了。
庞三娘继续说:“我想请沈娘子为王妃设计一套生辰礼服。看过几次沈娘子的设计,每次都让我眼前一亮,惊艳非常,所以特来请你帮忙。当然,你不必亲自做,只需要给我一个完整的设计方案,其他的交给绣娘们来完成。”
沈知微心中一动,果然机会留给有准备的人。如果自己的设计能得到王妃的赏识,也许能在服装上再打开一片天地也未可知。于是果断点头,道:“既然庞娘子如此看重我的设计,我自然不敢辜负,定会全力以赴。”
庞三娘欣慰地笑了,随即指着那匹布料,对沈知微,“我相信沈娘子的能力和眼光。这块布料我让掌柜的给你拿去‘锦童斋’,这样你每日里对着它,方便激发灵感。”
沈知微又看了看布料,摆手道:“这布料如此贵重,实在不必带走,我对它的质地、花样已有感受,且锦童斋就在隔壁,若是有需要,我随时可以过来查看。”
庞三娘听罢想想也是,这布料过于贵重,若放在‘锦童斋’,恐怕会给沈知微带去压力和不便。因此也便作罢,对沈知微道:“一切听沈娘子的。”
两人随即约定好了交草图的具体日期后,庞三娘转向了另一个话题。“对了,你上次赠我的和我很像的那个小玩偶,实在是太讨喜了!别说我的侄女儿们,便是几个姐妹都喜欢。”
她一边说一边拉起沈知微,“我们再去你店里逛逛,你的玩偶名气已传出长安城了。这两日,我有位族叔和婶娘要回清河族里,我得去挑点儿仙女娃娃,让阿婶带回去给族中的小娘子们。”
沈知微忍不住笑了,二人并排而行,“庞娘子真会说话,儿被夸得心花怒放,若能借你之手多清几件库存,在下实在感激不尽啊。”
庞三娘掩唇笑开,“锦童斋的库存还需要我来清?你去外面随便问问,小娘子们哪个不抱怨仙女玩偶太少?那些一本正经的小官员玩偶,在她们眼里哪有仙女娃娃可爱。”
行至一楼,庞三娘似想起什么,忽然驻足:“方才忘了说,王妃最厌繁琐,却又不拒华丽...",她思索了一下用什么形容词表达,“似有些矛盾,不知沈娘子是否能理解?”
沈知微笑笑点头,“庞娘子放心,儿省得。”
气场!沈知微心道,用白话形容:王妃需要简洁、大气、上档次!
29.新LOGO诞生
秋风渐起,庞三娘与沈知微商议完寿王妃的生辰礼服,又兴致勃勃地买断一展台仙女玩偶后,收获满满告辞离去。
推开锦童斋木门,迎面而来一阵清凉的秋风,长安城已经开始显露出秋高气爽的气息。
沈知微目送庞三娘上马车,回到店里,并未急于投入寿王妃生辰礼服的设计,而是迎来了预约好的第二波客人——西市的几位工匠手艺人。这些人是她早前联系好的木工团队,目的是为锦童斋的橱窗进行一次彻底的改造。
锦童斋的店内陈设虽还算别致,但沈知微却始终觉得它少了几分吸引路人驻足的亮点。店铺橱窗本是展示商品的关键,既要让过路行人一眼便被吸引,也要更好地体现店中主打的创意与巧思。开张时由于资金紧张,改造未能实现,如今店铺生意逐渐稳定,正是时候付诸实践。
几位工匠准时到来,其中领头的是一位年近五十的老匠人,周师傅。他身着朴素的棉布衣,手里提着工具箱,神色间带着几分不苟言笑的专注。
“沈东家,您这次要改橱窗,设计图纸某已经看过,思路确实新颖。”周师傅一边说,一边环视着店内外的布局。
沈知微吩咐阿锦端来若干盏热茶,一一递给工匠师傅们:“周师傅过奖了。图纸是我粗略画的,只有愿景,缺乏实践,很多细节还得您帮忙斟酌。”
几人一同站到橱窗前,周师傅仔细查看了现有的木格窗结构,时而用手敲敲框架,时而蹲下身测量尺寸。片刻后,他点头道:“东家想要的上下抬起式构造并不复杂,但需要更换整个框架。白天窗格抬起,光线透入,橱窗内部更显明亮。晚上关店时再落锁,既美观也安全。”
沈知微点点头:“对,就是这个意思。另外,我还想在临窗最显眼处放置一个展示台,展示当季新品和主推的玩偶系列,展示台的设计也想请您帮忙。”
师傅沉吟片刻,提出了几个具体建议:框架材质可以选择樟木以防虫蛀,窗格边缘可以雕刻简单的花纹来增加装饰性。沈知微一一记录下来,很快便确定了具体方案。
最后,周师傅承诺:“这项工作不算复杂,但需要一些时间细细打磨。我们每天打烊前过来做,干一个时辰,五天内便能完工。”
沈知微微笑致谢,讲细节确认再三后,亲自将工匠们送出门,心中对改造后的橱窗充满期待。
站在铺门前,看着工匠们渐行渐远的背影,沈知微回到案台,开始思考接下来的工作。橱窗的改造已经进入实施阶段,接下来便是店铺门头的改造。现有的墙面漫画已无法满足品牌推广的需求,她计划做一些对唐代群众更具震撼力的设计。
她要选出最具代表性的形象,通过不惧风吹雨打的木质雕刻,将真人大小的玩偶摆放在店外空花圃上。每隔一段时间,便可以更换最受欢迎的形象
但是从哪个最热门形象入手呢?国子监祭酒大人?礼部侍郎玩偶?仙女肯定必须来一个,但仙女代表人物是谁呢?冬天就要来了,得尽快设计一波以冬日为主题的冰雪版精灵玩偶是不是很有必要?还有那新推出的‘苏知州系列’最近大受读书人欢迎,为此她特地开辟了新展柜,有‘苏知州密州行猎’、‘苏知州把酒问青天’、‘苏知州竹杖芒鞋图’等知州系列,不过不敢再直接引用上苏东坡的诗词了,对版权要有尊重,不能瞎来。
“沈姐姐,想什么呢?”一个轻快的声音打破了沈知微的沉思,“你发呆半天了。”
沈知微循声望去,一抹清丽的身影站在案台不远处,正是昨日才行过插簪礼的郑文秀,她身着一件月白色绣梅花儒裙,外披月白褙子,简洁大方。手中抱着一个小卷轴,眉目间含着笑意。
“文秀妹妹,”沈知微忙起身招呼,揶揄对她说:“昨日插簪礼上才见,今日又有幸得妹妹光临,这是多想念姐姐我,真是蓬荜生辉啊。”
郑文秀神秘一笑,将手中卷轴往沈知微手上一递,佯装叹息:“我只是奉命跑腿办差而已,恐怕惦记姐姐的另有其人呢。”
沈知微疑惑地接过卷轴,缓缓展开,目光顿时聚焦其上。
暖金色的字迹映入眼帘,随着卷轴舒展,一个独特的‘锦’字标识跃然纸上。它和沈知微设计的标识截然不同,这‘锦’字橘色中泛着金光,背景由天青渐变到天蓝,宛如晨曦中升腾的初阳,带着无限的希望与活力。整个设计明亮温暖,生动传递出锦童斋 “梦想与成长”的理念。
郑文秀见她静静地凝视,神情肃穆又带着几分惊艳,轻声道:“这是我二哥的手笔。他说,锦童斋现用的黑底红字篆体标识虽古朴庄重,很有美感,却似乎与店铺主打的‘童趣与梦幻’不够契合。所以,他重新设计了这个,希望更能传达‘锦童斋’的精神。他还说,贸然插手店铺设计,冒昧了些,还望沈娘子不要介意。”
沈知微看着那似朝阳升腾的‘锦’字,感受到了郑明晖的个人风格。作为国子监录事,郑明晖在书法上颇有些造诣。他的字线条流畅,气韵生动,既有古韵的深沉,又不乏青年人的神采。特别是在笔画的起伏转折处,更是能感受到他笔端所流露的独特风骨。沈知微暗暗点头,真心佩服大唐人的审美和创意,这份设计无论是从色彩还是字形上,都比她自己设计的要灵动、有意境得多。
“这真是…太别致了,”她情不自禁喃喃感叹。
郑文秀见她如此认可,眉眼间透出一抹自豪:“我一看就知道沈姐姐你会喜欢,不然我可不接这个跑腿活儿。”
“太感谢郑郎君相助,”沈知微小心翼翼将卷轴卷好,“实不相瞒,我为设计这个‘锦’字标识费尽了心思,虽然暂时定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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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底红字的方案,然则总觉得差了些什么。”她朝不远处正在忙碌的阿锦轻轻一点,“后来阿锦都看不下去,日日催促我,才勉强定下来。如今有了这个新设计,真是相见恨晚。”
郑文秀笑着接话:“二哥本想亲自送来,可中午刚下值,便被颜博士派去渭南办差。他怕耽搁了你的生意,这才托我代送。他说办完差事回来,一定亲自拜见你。”
沈知微招手唤阿锦来,将卷轴交与她,道:“你这就去找林阿娘,看看我们定做的标识她开工没有,务必按照这卷轴中的设计修改。”
阿锦接过卷轴,立即应声离开。
郑文秀见沈知微如此果断,忍不住笑叹:“沈姐姐果真不愧是行动派,不拖泥带水。待二哥办差回来,怕是会大吃一惊。”她的眼中闪烁几分俏皮,看着沈知微时,目光难掩对新一季玩偶的兴趣,停留在那套最新的七仙女套装上。
沈知微察觉到她的目光,忍不住笑了:“文秀妹妹是对这套七仙女系列很有兴趣?那边还有不少换装配件,一会儿带走几套。哦,你二哥的小郎君喜欢舞刀弄枪吧?那边苏知州系列有个‘起舞弄清影’,他会不会喜欢?”
说到此处,沈知微忽而想起之前的困扰,决定发动群众力量,于是问:“我正有个想法,文秀妹妹替我参详参详。我考虑重新设计店铺的门头,打算在门外花圃上放几尊真人大小的木质玩偶,吸引过路行人的注意力。你觉得,摆放哪几个玩偶最合适?”
“真人大小的木偶?这倒是一个大胆的想法。”郑文秀感叹一句,又想平日里如此能干的姐姐居然询问自己的意见,有了扛起千斤重担的责任感。她收起笑容,思索一阵,忽然灵光一现,说:“锦童斋玩偶各个都好,与其费劲心思挑选,不如把巧思放在场景设计上。比如一对穿官袍的木偶,站在那儿,摆出像是在讨论政务的姿势,给人一种‘文人风采’的印象。又或者金吾卫正牵着吾卫犬雄赳赳地巡查…”
沈知微听罢,眼前一亮:“妹妹的想法确实有意思!”
郑文秀受到鼓励,继续道:“也可以做一些‘互动型’的设计,比如在木偶身旁设置一小块写字板,放上些简短的对话,让人偶也有了语言。”
沈知微听罢,想起后来的漫画版样,不由得笑了:“这个点子更妙!”
郑文秀掩嘴,目光闪亮:“我说的这些,不过是小心思,沈姐姐可以根据实际情况调整。只要能让人停下脚步,产生兴趣,那就是最好的设计。”
沈知微心念一动,想到更多的可能性,顿觉心潮起伏,拱手道:“多谢文秀妹妹高见,确实真知灼见,真正启发了我。”
郑文秀哪里在做生意的领域得过他人夸赞,瞬间红了双颊,拿帕子掩唇道:“沈姐姐是抬爱我,就我这点粗浅看法哪里上得了台面。”
30.梦想伴随成长
‘锦童斋’的局部改造进展顺利,几天之间,门面、橱窗和店面焕然一新。虽然这次的改动只是门面上的改造,但变化却是显而易见的。
这一天,天气晴朗,秋风轻拂,沈知微和阿锦一同将一块以木棍支撑的木板指示牌插在了门口的花圃中。木板的左侧是个栩栩如生的卡通版圆脸小郎君,手持毛笔和竹简,身姿英挺。绯色官袍用掺了金粉的颜料勾勒,阳光下竟似要跃出画来。木板右侧则写着橙红泛金的卡通体“锦童斋”三个大字,下面小字印刻“长安”,寓意着这小小的玩偶店诞生于这座繁华的都城之中。
沈知微和阿锦站在木板指示牌前,满意地环顾四周。除了这块木板,几个近人高的木制玩偶也被安置在花圃之上,屋檐之下。它们神态各异好似在无声对话,那小将军正要拔剑,边上穿同款铁衣的军犬也仿佛要英勇前扑,一旁的丞相羽扇纶巾似已成竹在胸。
“过段时间,把人偶换成飞天仙女。”沈知微拍拍手上的灰,指着屋檐对阿锦说:“就从屋檐悬挂下来。”
“那感情好,小娘子们可高兴了。”阿锦昂头眯眼看看屋顶,已经开始琢磨从哪里悬挂妥当。"得让木匠在檐角钉铜环,再缠上蜀锦作的云纹..."
二人目光绕过立地玩偶,又落在店铺橱窗和墙面上。临街橱窗已大大扩展,改造得更加宽敞,支起的木格窗最大面积的展示出了铺内展柜,阳光透过窗棱映射在玩偶上泛起金色光晕。旁边墙上刷着一句由五颜六色童体字组成的---“梦想伴随成长”。这是他二人根据锦童斋的立意商讨后,由沈知微拍板决定的店铺slogan。要让每个人一想到梦想、未来、成长,就毫不犹豫的得联想起锦童斋。
几个总角小儿在一旁探头探脑,最胆大的那个忽然指着墙上的彩漆字嚷道:"阿娘快看!''梦想伴随成长'',这是什么字体,我怎么没有见过?"
沈知微循声望去,见那妇人身着青碧襦裙,发间别着鎏金梳蓖。她蹲下身柔声道:"这是专门给孩童看的字体,就像..."她想了想,"绘本里的小动物,是不是比碑帖上的更可亲?"
小儿们顿时围作一团,七嘴八舌起来。
看着走过路过的行人,十有八九会把猎奇又惊艳的目光投向店铺,沈知微满意一笑,拍拍阿锦,满足地给阿锦罐鸡汤:“你看,凡事只要用心去做,就会产生一点点进步。”阿锦也笑起来,认真点点头。
回到店里,阿锦打来清水,二人净手。沈知微将案桌清了清,打算着手捋一捋接下来的任务及进展,做个《日程安排表》。她将桌面上几个玩偶扔进竹筐里,郑明晖所设计的新版‘锦’字标识,已全面替代了原有的黑底红字篆体‘锦’标,被绣制在了每个玩偶的一角。而锦童斋的屋顶上,一面一模一样的‘锦’字标识大幡也立了起来,随风飘扬。
沈知微用镇纸压住素纸的一角,看着天色已渐晚却依然人头攒动的店铺,虽然觉得累,心中却有满足感升腾。她所求不过自立二字,不再仰人鼻息、寄人篱下,‘慢慢来。’她对自己说,‘一步步走,总会过上能自主的生活。’
她不再放任思绪纷飞,而是在脑中过了便近期需要完成的事情,按轻重缓急在心中排好序,便提笔写下:
一、生辰礼服设计。
二、扩充人手,购买一至两名婢子,须善长针线。
三、设计冰雪精灵玩偶。
四、拓展‘苏知州’系列玩偶。
……
写完工作内容后,她有在列表右边写下预估完成时间。寿王妃的礼服设计稿,她已构思了好几个版本,基本能定下来,须得找个安静的时候将其画出。而扩充人手,其迫切程度几乎不亚于给王妃的服装设计稿。
这次她决定买一到两个能掌握身契的婢子,那日舅母从锦童斋参观回去后,说底下人的身契还是要在手里握着,虽然不知道她当时想打什么主意,又为什么没实施,但沈知微却把这话听入了耳中。
买下有身契的帮手,从人力资源角度考虑,用工流动性会最大限度减低,不必担心发生临时急缺人手的情况。阿锦是个很有才华的佣工,但自己不可能永远依赖一个人的力量,将来如果有突变,她的生意运作会受到挑战。
虽然她并不太接受随意掌握他人命运乃至生死的社会制度,但既然已经到了这个时代,沈知微觉得也许按规矩来也并非全然不好。
写完《日程安排表》,沈知微将它糊于案头,日日提醒自己做事情不要有遗漏,且要有轻重缓急。
接着她又开始梳理账目。
“阿锦,过来帮我一起看看。”沈知微拿起账本,见店内客人已陆续结账离开,示意不再忙碌的阿锦过来。
阿锦走近,端坐在沈知微身旁,跟着沈知微默默看着账本上的数字。那一个个奇怪的字符,不知道是不是沈娘子自己发明的,不过阿锦已经学会了,从零到玖,比写字来得清晰好认。
账本上每一笔开销都记录得清清楚楚,房租、改造费用、员工薪酬、材料费……这些不算小的开销似乎已经把她的初期投资压榨殆尽,但看到账本最后的数字,沈知微却感到一丝安慰。
扣除开销后,锦童斋已经开始盈利。
“看,我们的生意开始有起色了。”沈知微眼底闪亮,笑着和阿锦分享。
阿锦也跟着舒了口气道:“太好了!”
沈知微沉吟片刻,抬起头,目光坚定:“接下来就是稳扎稳打完成每件事情。寿王妃的礼服设计稿要尽快完成,时间上稍微紧张些,我需得投入大量精力,店铺会比之前更忙。因此,我决定咱们得扩充人手。我打算,这几天去人市上买一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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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婢子来帮忙。”
阿锦微微一愣:“娘子打算买婢子?”
沈知微点头:“对,阿锦,眼见店里一日比一日生意好,我们需要更多的帮手。但新买的婢子无论如何也不可能马上就能干活,因此我们俩需要互相搭把手,一起培训新人。这也是我带着你一起看账目资料的原因,你要对全局有掌控,所谓预则立不预则废,脑子里有大局观才能知道每日里要做什么,如何做。”
阿锦沉默片刻,她的第一反应是沈娘子要找人分担她的工作,但同时这人也会是自己未来的竞争对手,甚至比竞争对手更严重。婢子的身契是被主家控制的,她们先天在主家眼里比自己更牢靠,那么沈娘子是想找人替代自己么?自己是否什么地方没做好?
思及此,她一瞬间很紧张,她和哥哥的生活刚步入正轨,沈娘子处是略辛苦,但是收入相对可观,且随着店铺的发展,越来越有盼头。最关键是沈娘子这里非常安全,娘子是个女郎,而且是个官家背景的女郎,和很多世家太太小姐都有交往,连那侍郎大人都默许‘锦童斋’一分面子。即便这样,她日常行为举止并无派头,甚至可以说是平等对待自己,这种工作环境哪里去寻?她是无论如何不想退回一人在家冒着风险接零活的日子。
但是阿锦是个聪明人,一瞬间的紧张之后,她又想,如果东家想要找人替代自己,又何必辛苦教自己如何看账,如何经营?既来之则安之,店铺缺人是实情,未来会怎么样,谁也不知道。难道不买婢子,娘子去雇佣和自己一样的佣工就没有竞争了么?只要自己踏实、勤恳、善动脑子,没有走不下去的路。锦童斋的口号是‘梦想伴随成长’,也许她也可以有梦想,也可以成长。
沈知微一边和阿锦说当下要着手落实之事及相关的后续计划,一边观察阿锦的神色。看到她从一瞬的怀疑、紧张等情绪中很快想通并调整过来,心中暗暗点头。是个聪明姑娘,这世上不变的是万变,唯有跟上步伐,甚至引领步伐,才有可能掌握自己的人生。
二人沉浸在讨论中,等回过神来,是被鼓声惊断,原来坊门即将关闭。二人抬眼朝店铺外看去,对面的铺面早已门窗紧闭,路人也纷纷加快了脚步。
“呀!”阿锦轻轻惊叹一声,从案台边跳起,赶紧去关窗户、收拾店铺。
“阿锦,关好窗户你赶紧走,不用打扫了。”沈知微一面帮忙一面说。
“那怎么成,门板还没合拢呢…”阿锦手上不停回答道。
“我有官家背景,一会儿找个理由请坊丁通融,再带个你可就真说不通了。”沈知微斩钉截铁打断阿锦,说得挺似那么回事。
阿锦心知,通融并非那么容易,然而就像沈知微说的,带上自己只能是拖累。窗户锁好后,犹豫看向东家,沈知微冲她摆摆手:“还愣着干啥,赶紧走!”
31.崔大人,想不想搞副业?
崔怀瑾今日觐见完陛下,回府时已接近闭坊时分。马车缓缓行驶在长安城的街头,逐渐驶入崇仁坊。
今晨刚从河西办差回京,陛下又下旨大办‘丝路珍物大展’,以扬我大唐盛世之威。丝绸之路沿线各国将送来最贵重的珍宝参展,各部衙门忙得不可开交。尤其礼部,事务堆积如山,光是如何安排各国使节的接待,就已让人头疼。接下来还有各地乡试,以及未来的春闱......
想到这里,他不由抬手揉了揉眉心,暗想今日怕是难以回府休息,还得折返回礼部处理外出期间积压的事务。
他轻敲马车门棱,只听车外传来随侍阿策清晰的声音:“郎君有何吩咐?”
“去礼部。”崔怀瑾简短道。
随着他的指令,马车当即拐入另一条街道,暮色沉沉,车轮碾过青石路,发出清脆的响声。
车内,崔怀瑾思绪飞扬,回想着今日觐见的情形。
春闱事宜已提上日程,陛下甚是看重,意欲培养新一代的才俊,以期改变朝堂布局。南方的节度使各个强悍,闽南、江南、川蜀,各节度使兵力雄厚,拥兵自重。西域安西都护府则掌握在清河庞家手中,回鹘人这几年又开始不安分了,边防不宁,都护府每年都向朝廷要赈款。
思绪在这些纷繁事务中游走,但不知为何,目光却在这时被一处景象吸引住了——锦童斋的新门面。
这些天政务缠身,加之离京办差,他已有一段时间未曾路过此地。今日偶然经过,不禁为之一振 --- 这铺子的门头焕然一新,已全然不是他记忆中的模样,别出心裁的大胆变化,很是瞩目。
原本简单的招牌如今插在地上,笔画间流露出几分活力,尤其招牌上画得“状元小郎君”形象栩栩如生,神采间很是有点眼熟。
崔怀瑾微微一怔,继而默默捂住额角 --- 这沈娘子胆大有创意,然则实在胆大过了点!
这“状元小郎君”形象,分明与自己有几分相似,只是被刻意地卡通化了些许。
他沉吟片刻,心中有些哭笑不得,半晌,低声叹道:“……这擦边,也太明晃晃了些。”
不仅如此,铺外的布置也焕然一新。花圃中,立着几个人高马大的玩偶,造型各异—— 其中一位披着羽扇纶巾,活像诸葛丞相再世。再结合之前的“状元小郎君”,这店铺明显是有意塑造“士子”文化,迎合长安的读书人。
嗯,临街窗户也拓大了,不错,这改造使店铺看着都宽阔、疏朗不少。
目光再度上移,落在屋顶那迎风招展的‘锦’字幡上。
啧,这个‘锦’字,笔力看着那么眼熟呢?
尚未来得及细想,忽见心中默念的那位女郎手抱一卷轴,手忙脚乱给铺门上锁,行动间满是急切。不过任凭她如何着急,恐怕是难以在闭坊前赶回许宅了。崔怀瑾沉吟一瞬,抬手再度敲敲门棱,对着轿外低语一句。
沈知微使出吃奶的劲儿,用最快的速度关上铺门。抱着给寿王妃设计的礼服初稿,就要往坊门口冲刺,但她已经悲观地预计恐怕是飞起来也赶不及了。
就在苍然无措之际,只听到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沈娘子,我家郎君见天色已晚,担心您赶不上坊门关闭,特让小人来叨扰,是否允许他送您一程?”
沈知微听得一愣,下意识地循声望去,看到在东市“青纹锦”初见时那辆乌檀木马车。车窗后,崔怀瑾端坐其中,透过薄薄的帘幕,向她微微颔首致意。
沈知微犹豫片刻,心中权衡一二。
她与崔怀瑾并不熟悉,孤男寡女共乘一车,会否对自己的清誉不利。然而,这种纠结须臾之间就消散了。
她是一个果断的人。
第一,和崔怀瑾几次浅交,可以看出他似乎是位端方君子。
第二,若他非君子,对她存有不良之心,身份悬殊,她根本避无可避。
第三,若此刻他是真心相助,自己一副清高模样,反倒显得娇柔做作。
最后,坊门眼看就要关闭,她并无更好的选择。
心中已然有决断,沈知微收起心思,对着马车方向微微一福,笑道:“多谢崔大人相助。”说罢,她毫不拖沓地登上马车。
崔怀瑾微微点头,待她坐定,随即轻敲车壁,示意继续前行。
沈知微舒口气,听到外面阿策隐约的声音:“去宣阳坊许郎中宅邸。”
马车一路摇晃,车窗未关,有秋风徐徐吹入,带来清爽的感觉。沈知微松口气,放下抱在怀中的设计图纸,目光顺着车窗望出去,‘锦童斋’的招牌渐行渐远。
“沈娘子这般晚才打烊,看来生意兴隆。”崔怀瑾的声音不疾不徐传来。
沈知微收回视线,对崔怀瑾谦虚道:“崔大人过誉,今日盘点账目,竟未察觉时间流逝,手忙脚乱,倒叫大人见笑了。”
崔怀瑾颔首:“女郎家独自操持店铺,确实不易。”
“儿店里有位佣工,也是位女郎,不过还是人手不够,正计划这两日就去采买一两名婢子帮忙。”沈知微随口道,话音刚落,意识到自己和眼前这位侍郎大人似乎也不是很熟,人家怎么会对这种鸡毛蒜皮的事感兴趣,不过是客气一两句,自己恐怕话太多了,于是打住话头。
然而,崔怀瑾似乎挺感兴趣,反倒随意道:“锦童斋的新门面,倒是别具一格。”
他顿了顿,目光略微一深。“那新标识的‘锦’字颇为别致,很符合贵店立意。”他淡淡说,目光落在沈知微脸上,隐约几分掩藏的锐利。“沈娘子果然才华横溢。”
沈知微一愣,旋即失笑:“唔,崔大人误会了,那新的‘锦’字标识非儿所做,乃是国子监录事郑明晖大人的手笔。”沈知微顿了顿,又说:“因几次为郑录事的妹妹设计礼服,他礼尚往来,特地替儿修改了标识。有造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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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出手就不一样对不对?崔大人一眼就看出这意境高低了。”
“郑景澄。”崔怀瑾重复一遍。
沈知微听出一种意味深长之感,她怀疑自己出现了错觉,抬眼探寻一瞬。
崔怀瑾心道又是郑二,不过虽腹诽,还是补充一句:“郑景澄的字端庄清逸。那‘锦’字笔触,确乎与他的风格不谋而合。”
端庄清逸?沈知微暗忖,这是什么形容,这两个词能放在一起?
二人沉默间,马车突然轻轻一震,沈知微抱着的卷轴不由散开。她低头整理,卷轴的内容便清晰显现了出来,崔怀瑾的目光也随之落在上面。
“这是……”他微微一挑眉,问。
沈知微一边收拾,一遍答曰:“这是为寿王妃设计的生辰礼服。我想在款式上做些创新,要彰显皇家气度,但不能过于张扬。这如何兼具传统与时尚,实在是…”
崔怀瑾朝沈知微伸出手。
沈知微看着他修长的手指又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是要图纸。
‘啧…挺有霸总作风。’她心道,乖乖交过自己的设计稿。
崔怀瑾展开这张设计图,垂目审视。
这是一件晨曦橙为主色调,整体颜色渐变的礼服裙,裙摆采用了多层次的设计,由鹅黄渐变至亮橙,仿若朝霞映照在湖面上的波光粼粼,每一层裙摆都轻盈如烟。领子是交领设计,领口点缀着一簇簇花朵装饰,袖口也纱质材料,如梦如幻。腰间一条同色宽腰带,上有精美花纹,是唐代贵族服饰的常见图案,有富贵与繁荣之象征。披在肩上的白色纱帛轻盈如烟,随风飘摆,有超凡脱俗之感。披帛的边缘同样装饰着花边,与领口设计呼应,看起来和谐统一。
崔怀瑾目光深邃,沉思了半炷香的功夫,忽然打开车内一处暗格,拿出纸、笔和一种立等可用的墨汁。一番神操作让沈知微有点呆,往暗格处又张望一番,没看出可以放下如此多东西的端倪。
她腹诽‘啧啧,狗大户啊,有轿跑就很令人羡慕了,还是私人订制款。’
“颜色很美,裙身设计也很好。领口可以改用袒领,裙齐胸处装饰花朵可用橘、橙、黄、白过度,花朵不必大,但花簇须多,整体拓宽。”沈知微在研究私人‘轿跑’的须臾,崔侍郎已经下笔如飞给她改起了设计图。
寥寥几笔,一简约娘子的形象跃然纸上,裙子的意境也款款呈现。虽然是黑白‘水墨画’,但表达出侍郎大人的修改意见已经戳戳有余。
沈知微侧头看去,但见笔走游龙间,设计图渐渐丰满。“裙摆大,袖摆小更容易凝聚视觉焦点。胸前花朵多,腰带就要窄。”崔怀瑾继续边画边说。“披帛上的花要少一点,甚至可以不要,以免喧宾夺主。”
沈知微盯着逐渐成型的设计稿,抬眼瞟一眼侍郎大人。
很想问,崔郎君,想不想搞副业?我们一起创立大唐版‘香奈儿’你意下何如?
32.买婢(一)
目送沈知微进了许宅大门,崔怀瑾立刻调转马头,加速往礼部方向驶去。青石板上马蹄声清脆如碎玉,惊起道旁梧桐树上几只栖鸟,扑簌簌地往大明宫金碧辉煌的飞檐展翅而去。
陛下即将举办的“丝路珍物大展”成了当务之急,整个礼部和若干相关部门都在加班赶工。
这一场大展表面上是炫耀国威、彰显大唐的繁华富庶,加强与丝路沿线各国的外交与贸易关系,实则却暗藏更深远、复杂的政治用意——朝廷正欲图以贸易、互市等方式捆绑沿线诸国的经济利益,借此腾出手来打压藩镇,维护中央集权。
然而,藩镇势力过于庞大是真,也不应让朝廷的目光尽数转向内政。南昭、吐蕃、回鹘、契丹、突厥……各方势力皆在暗中窥伺,一旦朝廷露出破绽,后果不堪设想。
青铜博山炉腾起袅袅青烟,崔怀瑾垂目坐在紫檀翘头案前,侍者静悄悄地将越窑青瓷茶盏放在案上。茶汤里浮着碾得极细的茶末,正是今年新贡的庐州六安茶。他执起茶盏,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站在门口与上官交谈的许谦身上。
许谦此刻略微佝偻着身形,身上的官服整洁,神情谦卑、恭谨,“这是鸿胪寺新呈的西域诸国名录,下官已按王化深浅分作三等......”
崔怀瑾抿了口茶,香气在舌尖晕开些许苦涩。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沈知微那张秀丽的面庞,她乍看并非艳惊四座的女郎,但是只要对上那双盈盈笑意的眼睛,看见那俏皮、机智的神情,内心好似被清晨露珠浸润,朗朗起来。
真正是和她这舅父半分相似之处也无。
“阿策。”崔怀瑾忽然出声,正在整理案牍的随侍赶紧上前。
年轻郎君修长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茶盏边沿,鎏金竹节纹在指尖投下细碎光斑,“‘锦童斋’的沈娘子,你去查一查她的过往。”
阿策顺着自家郎君的目光,望向门外许谦,心中不免讶异。
“是,郎君。”他压下心中微波,恭敬应声,转身欲走。
然而,刚踏出一步,崔怀瑾又开口:“等等。”
阿策停下脚步,回头望自家郎君。
崔怀瑾垂眸,似乎在思索着什么,片刻后,语气淡淡道:“明日让阿论跟着我即可。沈娘子不是打算买婢子么?人市门道深,小娘子家别被坑了,你带着她去吧。”
阿策微愣。
让他去查沈娘子,他以为郎君对那小娘子心存戒心。可这接下来的吩咐,却不像是怀疑,倒更像是……在护着她?
不过郎君的心思,他哪里揣测得清?他一向只管听令行事,遂立刻躬身应道:“是,郎君。”
转身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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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锦童斋。
秋日阳光透过薄雾,洒在长安的街头巷尾,温暖的光线渐渐驱散了晨间渐起的凉意。有酒肆刚卸下门板,蒸饼的香气混着新酿的浊酒味飘了过来。
‘锦童斋’内,沈知微与阿锦早早开始了工作,擦拭窗台、摆放展品。明媚阳光轻抚过玩偶,照在橙色地毯上,投下光影交织,显得温暖而安宁。
自从店铺改造完成后,日子愈发忙碌。新的门面、显眼的招牌吸引来愈多的顾客,库存渐渐见底。她盘算着,这两日便该去买婢子了。
忽听门口传来一声清朗的唤声:“沈娘子。”
主仆二人齐齐回头。便见崔怀瑾的亲随阿策立在门槛外,玄色劲袍衬得身姿如松,见沈知微转身,对她叉手行礼,笑道:“郎君昨日得知您要采买婢子,特派小的陪您一同前往。”
沈知微诧异打量来人。
这崔侍郎的随侍举止有度,虽说是奉命而来,却连门槛都不曾逾越半步。
阿策见沈知微看向自己的目光从茫然转向讶异,连忙补充道:“郎君说,长安人市买卖水深,恐小娘子被人套路,小的略知几分门道,故而派小的相陪。”
说着,他又挠头笑了笑:“就算不能给娘子意见,小的在侧,也能护得娘子三分安全。”
沈知微:“……”
昨日蹭崔大人马车时,自己好像是说了要买婢子。没想到崔怀瑾竟安排人相陪,这… 这突如其来的泼天好意,几个意思?
阿策眼见沈知微半晌没反应,暗道不妙,不能让小娘子迟疑。
阿郎难得对一个女郎上心,虽然这关心有点突兀,但追逐女郎这种事情唯脸皮厚才能成。自己一定不能让这女郎想出什么拒绝的辞令。遂嘴上不停:“沈娘子若是手头不忙,咱们这就出发?人市生意一早便开始了,现下正是最热闹的时候,越早去挑选的余地越多,再晚恐好人手都被挑走了。”
沈知微眨了眨眼,心道:这还有每日运营的黄金时间?果然三百六十行,行行不一样。也罢,不要为难接了老板活计的打工牛马,人都到门口了,这就出发吧。
“既然如此,那就有劳阿策了。”沈知微含笑对阿策一礼。
阿策见她答应,松了口气。又见沈知微对自己福礼,赶紧侧身避过,心道这女郎的礼自己可不敢收。
沈知微和阿锦交待几句,戴上帷帽便跟随阿策出了店铺往西市方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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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西市,人市。
刚转过西市署的望楼,便见乌泱泱人群挤满三条街衢。戴浑脱帽的突厥壮汉被铁链拴作一排,胸口烙着"官奴"朱印;碧眼的波斯少女跪在草席上,腕间银铃随啜泣轻颤;更有新罗婢捧着印花铜盆跪侍路旁,任买主掰开唇齿验看牙口。
沈知微戴着帷帽,在阿策陪同下穿行于各个售卖奴隶的摊位之间,这里的一切远超她预期。
阿策果然对此地非常熟悉,他身姿挺拔,目光沉稳,时刻留意着周围情况,守护在沈知微身旁,替她挡去有意无意的窥伺。
他虚扶沈知微避开个醉醺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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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胡商,低声解释:“东边棚户是贱口奴婢,西头木台多是放良的雇佣婢。若想要清白身家的......”
话未说完,一个面庞略显浮肿、脸上涂着厚厚脂粉,眼角眉梢带着几分精明的牙婆快步凑了过来,满面堆笑拦住阿策,露出一口黄牙,殷勤地道:“这位老爷,看看我这儿的丫头们,各个都是精心调教过的,伺候人那是没得说。”
说罢,像扯牲口似的从旁扯过一个衣衫破烂的年轻女奴,推到阿策面前:“您瞧,这丫头,模样周正,手脚勤快,若能到您府上,保管把您伺候得舒舒服服的。”
她一边说着,一边用那涂着艳红甲油的手指向其它女奴:“这个要是不入您的眼,那边还有很多。”
眼见猝不及防,一个衣不遮体的年轻女奴几乎被推进怀里,阿策忙后退一步,下意识用手臂护住沈知微。
那牙婆一见这架势,方觉察原来边上这位身姿婀娜的小娘子才是做主的。
想起刚才自己对这郎君说得话,嘿嘿笑着,立刻改变话术:“小娘子是挑婢子吧,看我这儿的丫头,能扫洒会女红,捶腿揉腰,做饭补衣样样拿得出手,人又憨厚老实,断是只干活不惹事的。”
说罢,将刚才那几乎被推进阿策怀里的女奴又拉扯到沈知微眼前。
沈知微差点没笑出声,这可真是,婢子的能力牙婆的嘴。
这牙婆还待说什么,忽然边上伸过来一只手,一把扯住她,紧接着便是尖锐的叫骂声。
一个身穿锦绣裙裳的婆娘一手叉着腰,一手抓住牙婆,啐一口身边瘦弱的女奴,唾沫横飞地破口大骂:“这丫头干啥啥不行!我买她回去是让她伺候我儿子的,谁知道她净惹事,还给我寻死觅活!你这牙婆,可坑死老娘了!”
再看那女奴,虽身形单薄,却挺直着脊背,眼神中透着倔强,却也没有什么生气。
牙婆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常态,赔着笑脸道:“这位娘子,消消气,消消气。这丫头是有什么不太适应的地方,您尽管说,我们一定给您解决。”
婆娘冷哼一声,阴阳怪气道:“适应?她以为自己还是侯门绣娘呢?一个奴婢,还讲什么贞洁烈女!”
说着,婆娘愈发怒不可遏,扯着那女奴的衣袖,几乎要将她拽倒在地。
女奴咬紧牙关,只随那婆娘扯着打骂,并无任何表情。
牙婆脸上露出一丝无奈,说道:“娘子,您再给她点时间,指点指点,会慢慢变好的。这丫头干活还是很勤快的。”
“勤快?对,她就绣花勤快,她那侯门小姐主子如今且不知在哪儿伺候男人,她一个仆婢装得什么相!”婆子越说越气:“要不是老娘买了她,她且不知何处被千人骑万人踏。妈勒个巴子的。”
婆子随手又甩了女奴一个耳刮子,“今天必须把这赔钱货给我退了,将银子还给我!” 她不依不饶叉腰吼道,脸上满是不容置疑。
33.买婢(二)
西市人牙棚内,腥臊之气混着艾草的呛人烟味弥漫四周,空气沉闷污浊。沈知微静静立于青布帷幔之下,冷眼望着正撕扯争执的两人——那妇人揪住牙婆的葡萄纹锦襦,怒不可遏,而牙婆则满脸横肉,皮笑肉不笑地应对。
“这死丫头你是领回去还是弄死她老娘不管,赶紧退钱!” 那妇人双手叉腰,嗓门尖利,“否则我告到京兆府,叫你吃不了兜着走!别怪我没提醒你,我背后的人,你们惹不起!”
四周炭盆中青烟袅袅,熏得人眼睛发涩,角落里几个昆仑奴瑟缩着身子,脚踝上的铁链轻轻碰撞,发出细微的哗啦声。牙婆身后的几个壮汉虎视眈眈,腰间蹀躞带上挂着错金匕首,寒光凛然,映得她脸上的假笑愈发狰狞。
“娘子,这买卖你是自愿的,哪有这般无理取闹的道理?”牙婆冷笑着,眼中透出一丝阴鸷,“想退钱?做梦!一文钱都别想要。你若是不服,尽管去告——咱们这牙行可是正经生意,谁也不是吓大的。”牙婆不疾不徐,眼神透着冷意,语中带着几分威胁。
婆娘闻言,更是火冒三丈,正欲再度上前抓扯,却被牙婆身后的几个壮汉拦住。双方你一言我一语,争吵得面红耳赤,引得周围众人纷纷侧目。
沈知微的目光越过撕扯的二人,落在一旁那名寂静无声的女奴身上。
她形容枯槁,身上单薄的襦裙已被血迹浸透,裸露出的手腕上新伤叠旧疤,触目惊心。然而,她却仿佛对周遭的一切充耳不闻,低垂着头,目光空洞,似行尸走肉般站立着。
而另一边,争吵仍在继续。那妇人气得直喘,似终于耗尽耐心,咬牙切齿地说道:“算了,算我倒霉!八成,还我八成银子!这贱婢你们领回去是浸猪笼也好,配冥婚也罢……若再不答应,就别怪我拼个鱼死网破!”
这番话,倒让周围的人有些惊疑。一个方才还撒泼哭闹的妇人,情绪转瞬即变,言辞冷静得出奇,透着一丝算计。
牙婆微微一愣,脸色变幻不定,显然在衡量利弊。
可她眯了眯眼,旋即又嗤笑一声,语调冷厉:
“八成?想得倒美!谁知道这些天你家里怎么折腾她的?好端端的黄花大闺女,成了个赔钱货。别说八折,五折都不值!再说了,万一肚子里揣上了个种,合着我还得倒贴银子养活她?”
阿策皱眉,见这二人越说越不像话,不是闺阁小娘子能听的,想引沈知微离开。谁知却被她摆了摆手,示意他少安毋躁。
她垂眸思索,方才那妇人话里隐隐透露出一些关键信息——这女奴,竟是个经验不俗的绣工?
“你绣工很好?”沈知微收回目光,对那神情麻木的女奴开口问。
此言一出,婆娘和牙婆同时看向沈知微,唯那女奴依旧呆立不动,眼神虚无,一副求死的样子,对沈知微的问题恍若未闻。
就在此时,牙婆身后展台边奴隶群里传来一个病弱却急切的声音:“娘子,绣儿的绣工特别好,她的名字就是因为手艺精湛由主家赏赐而得,求娘子试试她。”
话音未落,只听“啪”地一声,开口的女奴已被牙婆手下劈头盖脸一巴掌,伴随着一声低喝:“谁让你多嘴了!”
被打的女奴身形一晃,疼得直哆嗦,却不敢再吭声。
这忽如其来的耳光,令沈知微眉头微蹙。而站在一旁的“绣儿”,似乎终于被触动了什么,泪水蓦然涌上眼眶。
她猛地朝牙婆跪下,哀声求道:“别打了……求求您,别再打巧儿了!”
哀求了牙婆,她又颤抖着转过头,朝沈知微重重磕首,声音低哑:“禀这位娘子,奴婢生无所长,唯绣工还算拿得出手。”
沈知微不置可否,只是自袖中取出一方白绸,上面绣着一朵未完成的牡丹。她递到绣儿面前,指着其中一片叶子,道:“你且在半柱香內绣完这片叶子,让我看看你的手艺。”
绣儿接过白绸,微微一愣,随即低下头,飞针走线。
她的手法娴熟,针脚细腻,不多时,那片叶子便已绣成,脉络清晰,过渡自然。沈知微垂眸细看,心中暗暗点头,确实是个好手艺的。
沈知微心中暗暗满意,对片刻前还在闹事的婆娘说:“这位娘子,你刚才说要八折将这绣儿退了。就这个价格,我接手如何?”
那妇人闻言嘴角微微抽动,眼珠子一转,对沈知微笑言:“八折?想是小娘子听错了。这绣儿能干活,会绣工。别说家下活计干得爽利,还能做手工卖花样子挣钱。若不是我儿… ” 她嗓音一顿,掩饰性地咳嗽了两声,旋即笑道:“既然小娘子喜欢她,我是个爽快人,就不涨价了,三两银子原价让给你。”
沈知微听完,微微挑眉。“既然如此,那就不必了。”
她语气淡然,眼风飘过牙婆,“您二位继续商议。”说罢转身作势要走。
“哎,哎… 小娘子且慢!”,眼见沈知微真的要走,牙婆心下一急,开口阻拦。“小娘子再考虑考虑,这绣活儿好的婢子不好找。”
阿策见状,抬臂一拦,挡住了想要追上来的牙婆,冷笑道:“诶,此言差矣。那婢子一看就是肩不能挑担、手不能抬物之人,除了绣花,想来也干不了什么正经活计。我瞧着,买了她才是真亏!”说罢做莫名状,“她现成的主子都不急着卖,您操的哪门子心?”
那牙婆很是不想继续和闹事婆娘纠缠,眼见半路杀出来个接盘侠,那贪婆娘还不接着,跺跺脚嚷到:“你这人到底要不要卖?别是专程来诈我的吧。别怪我没提醒你,今日怎么都没退货一说。”
那婆娘看沈知微脚步不停,终是心中一急,咬了咬牙开口:“得得得,八折!八折卖了!”
沈知微停下脚步,回眸淡淡地看了她一眼,确认对方不再耍花样,这才缓缓从荷包中取出银子,递给阿策。阿策接过银子,递给那妇人,确认无误,才将绣儿带回。
绣儿被半搀半拖到沈知微身旁,猛然跪地叩首,泪水涌出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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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哽咽着哀求:“娘子,求您,求您把巧儿也带走吧!她能吃苦,什么都做,又忠肝义胆…对,她也擅长绣工,我们以前都是绣娘!”
她声音颤抖,头“嘭嘭”磕在地上,“娘子行行好,救救她吧!”
沈知微一怔,目光缓缓落在不远处的巧儿身上。
她刚被抽过一顿鞭子,瘫倒在地,身上鞭伤清晰可见,脸色苍白如纸,胸口微微起伏,仿佛随时可能断气。
沈知微看眼牙婆,察觉她眼中那掩饰不住的贪婪。于是转过头,冷冷对绣儿说:“你没看她快被抽死了吗?而且,她那病怏怏的样子,到了我这儿怕是也活不长。”
远处心思蠢动的牙婆听见沈知微清冷的话语,撇撇嘴。
谁知,那将绣儿转手后一直在边上看戏的婆娘忽而开口:“兀那牙婆,我看你不如把那丫头也打个八折卖给这小娘子吧,我看她不像个有寿数的,死手上你可就血本无归了。”
牙婆听见这话,知道那疯妇故意拆台,气得牙痒痒,还未及反驳,奴隶群里突然骚动起来,一阵七嘴八舌的喊声传来:“巧儿!巧儿!”
牙婆顾不上口角,慌忙回到台子上看自己的奴隶。但见挨了打躺在地上的小贱货忽然口中大口大口吐出鲜血,昏厥过去。
沈知微这边一行三人见此景也愣住。
绣儿更是一边惊呼:“巧儿、巧儿!”,一边什么也不顾,奔了过去。
沈知微欲跟上查看,却被阿策抬臂挡住。
他低声道:“站在我后头。” 随即拨开拥挤的人群,径直走向倒地的巧儿。
牙婆眼见要赔本,一口气差点没顺上来。忽然又觉得蹊跷,怎么刚说她病怏怏,她就‘死’了,这也太巧了。思及此,她朝身旁的壮汉一挥手,“快去,把关郎中叫来!看看她怎么样,呸!真是晦气!”
阿策穿过喧闹的人群挤到巧儿身旁,蹲下身仔细查看。巧儿嘴角残留着血迹,蜷缩着身子,看似奄奄一息。
他探了探她的脉象,却发现脉搏平稳,丝毫没有重伤或病危的迹象。
阿策眉头微挑,心中好笑:装得还真像。
巧儿的手指微微动了动,显然对牙婆叫关郎中来的消息感到紧张。
阿策眼里闪过一丝了然。
他在江湖上历练多年,知道这些人贩子为了减少损失,常带一个医术粗浅的郎中随行,以便处理受伤的奴隶,防止他们因病或因伤丧命。一旦郎中查出巧儿没有性命之虞,这点伎俩恐怕就要彻底暴露了。
阿策冷静地观察四周,见牙婆还在不远处催促郎中快些过来。他略一沉思,缓缓伸出两根手指,趁周围人注意力不集中时,轻轻在巧儿的脖颈穴位上一按。
巧儿刚刚还在忐忑不安,生怕自己的伎俩被揭穿。忽然间,只觉一股奇异的力量从脖颈传来,像是被一块寒冰狠狠压住,瞬间失去了所有反抗的力气。
下一秒,她眼前一黑,彻底昏死过去。
34.一个好汉三个帮
巧儿在阳光的萦绕中悠悠转醒,只觉浑身软绵绵的,脑袋还有些昏沉。睫毛轻颤间,她发现自己躺一张软椅上,身下垫素锦软垫,细密的针脚在掌心留下微痒触感。鼻端萦绕着淡淡的木香与阳光晒过的布料气息,温暖而陌生。
她眨了眨眼,微微偏头,便见到屋内一派忙碌景象。一个郎君正带着几个帮手进进出出,搬着各种物件,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细细再看,原来是那位郎君——她昏迷前最后见到的人。
巧儿心中微震,记忆慢慢回笼。她清楚记得,那青年郎君在自己颈脖轻轻一按,眼前便陷入黑暗,如今再醒来,已是物是人非。
自己……是被买下了吗?
她轻轻动了动手指,才发现力气仍旧虚浮,回想起自己的身世,不禁心生感慨。
她出身贫寒,家中孩子太多,父母养不活,只能狠心将她与两个姐姐卖给牙行。自那时起,她便辗转几家,最终因擅长女红,被汝南侯家买去。她自小浪迹江湖,学会了看人眼色,加之言辞甜美、机灵乖巧,很快便被选去给四小姐当绣娘,并在那里结识了绣儿。
本以为日子渐渐安稳,谁知天不遂人愿。三个月前,汝南侯被查办,家门被抄。所有家眷被送往掖庭或妓坊,她们这些下人则再度被带去牙行发卖。
牙婆平日里对着买主低三下四、好话说尽。那压抑、憋屈下去的气性便都撒在他们这些人身上。不,他们算不得人,有些甚至连畜生的价格都不如。日日里动则被一顿鞭打、叱怠。
近日行情不景气,牙婆更是心气不顺,几次拍着大腿咬牙道:“若再卖不出,女的统统送妓坊、男的都给老娘去当小馆儿。”
月前,绣儿被买走,她还暗自替好友松口气,只是有点可惜她的手艺恐被埋没。但无论如何,至少不会再受牙婆的磋磨,也强过被送到妓坊。
谁料,今天绣儿的新主子找上门,才得知她处境也异常艰难。
然而,当那逛人市的小娘子问绣儿是否擅长绣活,她却置若罔闻时,巧儿便暗道不好。她打小看多了不堪受辱心存死意的人,那瞬间她意识到绣儿大概是不想活了。她心里一紧,哪怕明知自己会因此挨打,仍旧拼命为绣儿争上一句。
人不能就这样放弃自己!
好在情况转圜,绣儿被那小娘子买走。未曾料到,这丫头冒着被新主子厌弃的风险回头来救自己。
巧儿在牙行本就装了一段时间的虚弱,趁这个机会随机应变,借助‘口吐假血’的手段假死。虽然中间起了风险,但那小哥一出手自己就啥也不知道了。
至于后来… 她轻触脖颈,回想起那精准一按,便猜到当是糊弄牙行成功,自己也被那娘子买下了。
“醒了?”
清泉般的声音自右侧传来。巧儿转头望去,见那位救她出苦海的娘子正倚在木案几旁,素手执笔在账册上勾画。阳光为她鸦青鬓角镀上金边,垂落的流苏耳坠随动作轻晃,在雪腮投下细碎光斑。
“可有什么不适?”
巧儿还未开口,便见绣儿端着一碗青瓷碗快步走来,碗中热汤腾起的白雾氤氲了眉眼,散发着姜枣辛辣与甘甜混合的气息。
“快喝些姜枣茶暖暖。”
巧儿就着她的手啜饮,甘辛暖意顺着喉管流遍四肢百骸。
“主子请了郎中给你把了脉,说你寒气都积在肺腑了。”绣儿扶着巧儿,轻言细语说。
巧儿一怔,抬头喃喃道:“主子?”
绣儿郑重点头,目视沈知微,对巧儿道:“巧儿,这是我们的主子。她把你也买下了,往后咱跟着主子做事,再也不用担心会被那杀千刀的牙婆卖去见不得人的地方。”
"主子大恩..."巧儿也看眼沈知微,立马从软椅上囫囵起身,就要跪伏下去,却被沈知微虚扶住。那双手带着淡淡墨香,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与牙婆染着蔻丹的尖利指甲截然不同。
沈知微笑着淡声道:“往后你们便在这儿安心住下,好好做事。” 说罢,招手唤来阿锦,“她是阿锦,是我的帮手,以后她会慢慢指导你们”。
巧儿和绣儿眼眶泛红,不顾阻拦,“扑通” 一声跪倒在地,对着沈知微磕拜下去,以额触地,发出沉闷的声响。
巧儿边磕头边道:“我命是主子救的,若不是主子,过不几天牙婆就要把我们都送到…妓坊。巧儿这辈子给主子做牛做马回报主子!”
绣儿也泪如雨下,泣道:“巧儿说的是,那妇人买了我去,是为了让我给她那痴傻的儿子生私孩子,我不依,不依就打我…若非主子,我也不能活了。”
沈知微扶起二人,阿锦也递上帕子与她二人拭泪。见她们激动情绪渐缓,方道:“我姓沈,你们以后同阿锦一样,唤我“娘子”便好。往事已矣,唯向前看,未来好好生活,万勿辜负这番际遇。”二人听罢连连称是且不提。
此时的锦童斋,因为这两个新成员的加入,气氛变得热闹起来。
阿策深知许宅不便让两个婢子居住,决定将帮助进行到底。他一声令下,招呼来几个手下,开始行动。
首先,他们来到了库房,这里原本放着部分玩偶库存。大家齐心协力,重新整理并腾出空间。随后,阿策带人开始搭建上下铺。只见他们动作熟练,拿起工具,敲敲打打,木屑飞溅,不一会儿,两张结实的上下铺便搭建完成,崭新的床散发着淡淡的木香。
于此同时,另一组人则在锦童斋屋后的户外搭建带蓬厨房。他们先将地面清理平整,然后用砖石砌起炉灶,再将事先准备好的木材搭建起框架,最后铺上防雨的篷布。整个过程中,大家训练有素,行动麻利。
锦童斋左右两边的商户,平日里各自忙碌,互相之间并没有什么交集,不过今天,这里的动静吸引了一些目光。
庞三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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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采坊’里,平日那面面俱到的掌柜是在世家服务多年的老人儿。对长安城权贵之家、随从仆役的脾性、出入的规矩有着深入的了解。他背着双手,站在‘华采坊’朱漆大门口,目光不时扫向锦童斋,心里暗自思量:这‘锦童斋’和崔侍郎,有关系啊。自家女郎和锦童斋的沈娘子平日里有些来往,她知不知道这情况呢?
而在‘锦童斋’另一边,则是是‘瑞祥阁’。
‘瑞祥阁’ 在这条街上也是颇有名气的首饰店,店铺的招牌是一块巨大的楠木匾额,上面刻着 ‘瑞祥阁’ 三个大字,在阳光的照耀下,散发着古朴的光泽。店内的装饰十分华丽,货架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首饰,有镶嵌着宝石的金项链、翡翠手镯、珍珠耳环等,每一件都价值不菲。
‘瑞祥阁’的老板杜庆年约五十多岁,面容平实,却眼神锐利,沉稳中透着精明。
此时,他也站在柜台后,目光时不时穿过自家店铺大门,注视着忙碌的‘锦童斋’。他对身旁的掌柜小声说:“你瞧瞧这‘锦童斋’,先前竖了个那么大的侍郎玩偶在门口,我还暗暗纳罕,他家是否和侍郎府上有些什么关联?你看!现在侍郎的人可真来了…”
掌柜是个身材高挑的中轻人,他微微点头,附和道:“是啊,这沈娘子确实挺…”他差点脱口而出‘挺标致的’,又怕肆意评价小娘子在东家面前显得不够尊重,一拐弯说:“做生意的想法挺别致。”
不过,在崇仁坊开店的,家家都有三分背景,因此左右店铺也就私下自说自话两句,并不外扬。
此时,锦童斋内,巧儿和绣儿在阿锦的带领下,开始适应新环境。“这是咱们的展台,平日会摆放一些成品售卖。那是布料存放的地方,有各种花色的布料。后面就是你们住的库房,虽然简单了些,但也还算舒适。还有新搭建的厨房,以后你们就可以自己做饭了。” 巧儿和绣儿仔细听着,不时地点头。
绣儿看着展台上价格高攀不起的玩偶问:“阿锦姐姐,这些玩偶都是你做的么?”
阿锦着带着些自豪笑道:“是沈娘子带着我一起做的。咱们‘锦童斋’玩偶卖得好,经常供不应求,将来你们也要帮忙一起备货。”见巧儿和绣儿很认真地细看玩偶,阿锦又道:“别担心,你们都有基础,只要细心些,能吃苦,很快就能上手。”
二人点头不迭,巧儿道:“阿锦姐姐。我们在牙行整日挨打,受尽了苦头,做针线对我们不是吃苦,是福份呢。” 她性格坚韧,在牙行时,即便遭受打骂,也从未放弃过对生活的希望。阿锦看着两人,怜惜道:“过去的事就别再提了,以后在这儿,就是一家人。”
此时,沈知微正在案台后,更新自己的《日程安排表》。
随着巧儿和绣儿的加入,现在她已经有三个手下,人力问题预估能得到了一定的解决。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一个好汉三个帮,一个篱笆三个桩嘛。
35.寿王妃生辰礼服设计稿交稿
巧儿和绣儿在阿锦的带领下逐渐熟悉了店里的工作。巧儿性格活泼,擅长与客人交谈,三言两语便能拉近距离,让人倍感亲切。而绣儿性情沉稳,手艺精湛,她的针线活格外细腻,因此被安排了更多玩偶制作的任务。两人各司其职,锦童斋的生意也在井然有序地运转着。
有了她二人的帮助,阿锦终于能喘口气,沈知微也能腾出相对完整的时间,以将精力投入在需要思考的事情上。比如,寿王妃的生辰礼服设计稿。
这一日,沈知微坐在桌前,阳光透过窗棂,斑驳洒落,映在铺开的纸张上。她轻轻抚平那日马车上崔怀瑾的修改稿,目光专注地凝视着上面的线条和批注。这些日子,她一直在反复琢磨,如何将崔怀瑾的想法更好地融入设计,做到即兼顾皇家礼仪又达到高审美的要求。
她缓缓勾勒裙摆的轮廓,修饰细节,使线条更加流畅优雅。裙摆层叠如云雾轻扬,每一层的弧度、间距都被精心计算,以确保行走时能呈现最完美的摇曳之姿。
再往上,齐胸襦裙的部分,她精心描绘了一簇盛放的花蔟,形态精致,若隐若现的花瓣层叠,如晨曦中的露华,含蓄而灵动。这一处装饰尤为重要,它不仅是整体设计的点睛之笔,也必须符合皇家端庄之美。
时间悄然流逝,茶盏中的热气早已散去。终于,在最后一笔落下时,沈知微长舒了一口气,嘴角微微上扬,露出满意的笑容。
这一版设计稿,终于定稿了。
--------------
到了与庞三娘约定的日子,沈知微略收拾了一番,按时来到‘华采坊’。
‘华采坊’ 内依旧一派繁忙景象,琳琅满目的布匹陈列于架上,店员穿梭其间,引导贵客挑选心仪的锦缎。一匹匹绣着精致花纹的织物在光影下泛着莹润的光泽,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丝绸气息。
庞三娘已在店内相候,她身着一袭月华齐胸襦裙,外搭折枝花纹大袖衫,披红花纹蛾黄纱帔子。发髻高挽,插着琉璃簪子,步摇轻晃,妆容淡雅,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一派温婉柔美。
沈知微到来前,掌柜向庞三娘汇报了阿策帮‘锦童斋’修整店铺的事情。阿策作为崔怀瑾身边最受重用的随侍,居然亲自出面帮忙,这让庞三娘不禁暗自琢磨沈知微与崔侍郎之间的关系。
庞三娘并非是个浅薄的势利之人,但出于圆融处世的态度,看到沈知微时不着痕迹的比以往更加热情了几分。
“沈娘子,可算盼到你了,再不来我可要忍不住去‘锦童斋’叨扰了。” 庞三娘款步上前,拉着沈知微的手,将她迎到内堂的软榻上坐下。
沈知微略欠欠身,微笑道:“和娘子约好的日子,我岂敢忘记。”
待侍婢奉上香茗,庞三娘的目光便落在了沈知微手中的画轴上,眼中闪过一丝期待:“可是寿王妃礼服的设计稿?快让我瞧瞧!”
沈知微点头,展开手中的设计稿,“请庞娘子过目。”
庞三娘接过画轴,缓缓摊开。当目光触及纸上的设计图时,她眼眸微亮,轻轻屏息,指尖不自觉地沿着裙摆的线条缓缓滑动,细细端详。
片刻后,她轻叹一声,赞叹道:“沈娘子,这设计当真妙绝!这层叠的裙摆,轻盈飘逸,若用香根纱制成,走动间必定宛如云霞浮动。”
她的手指落在齐胸襦裙的花蔟装饰上,仔细打量,“这一片花蔟是关键,若刺绣工艺稍有偏差,便难以呈现这般灵动之感。澜溪她们能否完美复刻,还得好好琢磨才行。”
沈知微端起茶盏,轻抿一口,听着庞三娘一边欣赏设计,一边自言自语地琢磨制作工艺。她嘴角带笑,并不插话,只待庞三娘细细思量。
庞三娘欣赏再三,最终小心翼翼地卷起画轴,抬眸看向沈知微,目光中满是赞赏:“沈娘子的用心与巧思,我实在是佩服。这份设计,定能让寿王妃在生辰宴上艳惊四座!”
沈知微微微一笑,谦逊道:“三娘过誉了,此设计终究还需‘华采坊’的绣娘们精工细作,方能化为真正的美裳。”
庞三娘点头,立即招来掌柜,将设计图递给他,吩咐道:“将此图及那‘晨曦锦’直接交给澜溪,全力绣制,告诉她若有任何所需物料,尽管挑选。”
掌柜恭谨应是,双手接过卷轴退了出去。
庞三娘转回身,望着沈知微,语气柔和:“你我无需这般客气。”她走到沈知微身侧,拉起着她的手,亲昵道:“莫总是一口一个‘庞娘子’,实在是生分了些。我的闺名庞婉瑜,家中的姊妹们日常都唤我‘三娘’,知微若不嫌弃,也不妨如是叫我。”
沈知微听罢,心中一动。庞三娘身为世家闺秀,待人接物温雅有度,平日虽态度亲切,却总带着一丝距离。然而此时,她显然有意拉近两人的关系。沈知微深知,在这类世家大族中,金钱财宝、高仆美婢诸般物质上的赠与或许随手可得,但若能在与人相交往时低下尊贵的头颅,主动以亲切之态来招呼,那便是极为难得。
思及此,她连忙笑道:“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我小字熙熙,三娘以后如是唤我即可。”
庞三娘笑着点头,不再过度寒暄。又回忆起设计稿中一些巧思,与沈知微细细探讨起来,从布料的选择到针法的运用,从色彩的搭配到配饰的点缀,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十分投入。
“熙熙,我看那腰带尾边处,若用苏绣的针法,再配上隐约金线修饰,会否更显华丽。” 庞三娘问。
沈知微顺着庞三娘的描述,想象一瞬,眼睛一亮,“三娘所言极是,我竟未曾想到。若真如此,定能更显贵气又不失内涵。这关乎皇家体面的细节,还得三娘你把控。”
庞三娘又道:“只是这样衣做出来,还需劳烦熙熙你微调一番。”
沈知微连忙应下:“三娘放心,我定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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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力配合。”
二人又商讨了许久,沈知微才起身告辞。庞三娘亲自将她送到门口,二人好一番热络不提。
告别庞三娘,沈知微心情颇好,提步往‘锦童斋’而去。春日暖阳洒落街巷,微风拂过坊间青瓦。沈知微步履轻快,心中正思索着接下来几日的工作安排。
哪知还未踏入‘锦童斋’的门槛,便听得店内传来一阵断断续续的抽噎声。
她微微一怔,随即蹙眉。那哭声带着浓浓的委屈和不甘,听来竟有些耳熟。心中一紧,她不由得加快步伐,迈步踏入店中。
甫一进门,映入眼帘的便是郑明晖一脸无奈地站在案台旁,而他身边的小郎君红着眼眶,手里紧紧攥着一只破旧不堪的玩偶。那玩偶原本该是威风凛凛的“吾卫犬”,可如今耳朵耷拉,绒毛东倒西歪,一条腿更是歪歪斜斜地挂着,显然受到了不小的“摧残”。
“这是怎么了?” 沈知微急忙上前,关切地问道。她蹲下身子,温柔地看着小郎君,抬手轻轻擦去他脸颊上的泪痕。
小郎君抽抽搭搭地,好不容易止住哭声,哽咽着说:“姐姐,我的‘吾卫犬’…… 被咬坏了。” 说着,将手中那只惨不忍睹的玩偶递到沈知微面前。
他话音未落,泪水又忍不住滴落下来,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充满了伤心与不甘。
一旁的郑明晖见状,哭笑不得地伸手轻轻拍拍自己儿子的脑袋,好笑叱道:“什么姐姐,叫沈姨。”又对沈知微叉手一礼,略带歉意地说:“小孩子不懂事,沈娘子不要介意。”
“怎么称呼不打紧。”沈知微抬头对郑明晖一笑,从郑小郎手中接过玩偶,仔细打量了一番。
这只“吾卫犬”原本是店里最受小郎君们喜爱的玩偶之一,造型神气十足,寓意守护和平安,如今却伤痕累累,仿佛经历了一场恶战。她轻轻抚了抚小郎君的头,柔声安慰道:“别急,慢慢说,到底发生了什么?”
小郎君还在抽噎,他努力忍住哭意,断断续续道:“他们说……‘猛虎下山’最厉害,老虎要吃‘吾卫犬’……可是,根本不是老虎咬的,是他们……他们故意扯坏的!”
他越说越委屈,小小的拳头紧紧攥起,眼眶又泛起了泪花。
沈知微没听懂,只好抬头看向郑明晖求助。
郑明晖无奈地叹了口气,解释道:“沈娘子,‘锦童斋’的生意如今蒸蒸日上,想要分一杯羹的人自然也来了。近来,坊间开始有人仿制咱们店里的玩偶,虽因着没有官袍布料不敢做‘六部人偶’,却打起了其它玩偶的主意。这不,别家小郎君拿着‘猛虎出山’来找二郎玩耍,结果两个孩子玩着玩着就闹起来了,那‘猛虎’生生把‘吾卫犬’给咬坏了。”
沈知微闻言,眸色一沉,手指不自觉地轻抚着破损的玩偶毛面,脑中思绪飞快转动。
——想要分蛋糕的同类竞品,果然来了!
36.同类玩偶,来了
“小郎君,不哭不哭。” 沈知微将郑小二郎轻轻拢进怀中拍拍,“来,我给你做一个更厉害、更神勇、更威风的小狗,好不好?”
小郎君抬起头,泪汪汪的眼中满是困惑,刚欲唤 “姐姐”,忽而忆起父亲方才的教诲,赶忙止住,因喘息急促,忍不住打了个嗝,忙不迭改口道:“沈姨姨,当真?”
“自然当真。” 沈知微语气笃定,笑意盈盈,“此番我们不做那‘吾卫犬’,改做个御林军将军与他的‘羽林犬’。这一人一犬,司职护卫天子,那威风之姿,无与伦比。你可愿意?”
小郎君眼睛亮了亮,乖巧地点点头。
沈知微唤阿锦取来纸笔,稍作思索,便迅速勾勒出一名卡通模样的‘羽林军’与一只小狗。她抬眸,看向眼巴巴盯着画纸的郑小郎,轻声问道:“小郎,你瞧这如何?”
“这狗狗,不够凶悍!” 郑小郎的目光紧紧锁在小狗的图案上,稚嫩的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满。
沈知微心下明了,这小郎许是想着小狗能比猛虎更厉害,不禁轻声笑了起来。她提笔,将‘羽林犬’的肌肉线条描绘得更为壮硕,而后又为小狗添上与羽林军将军同款的精致铠甲。
“你瞧,这小狗身着‘羽林军甲’,可是保卫陛下的忠犬,说不定圣上都对它青睐有加。若有人胆敢欺侮它,羽林军定会将其拿下。” 沈知微和声细语地向郑小郎解释着,见小郎君终于满意地点头,遂抬手招来阿锦,“你与绣儿、巧儿一同,尽快将这玩偶制出。那将军与小狗的铠甲要能拆卸,且需用质地硬朗的材料单独制作……”
阿锦心领神会,嘴角噙着笑意,接着草图退下。
“这孩子的事,屡屡劳烦沈娘子,实在是过意不去。” 郑明晖见沈知微交代完毕,赶忙上前,面上满是歉意。
沈知微连忙回应:“郑郎君,切莫如此客气。我这锦童斋如今能有这般模样,屋顶的幡旗,还有每个玩偶身上的标识,皆仰仗郎君的妙笔设计,我还未及向郎君道谢呢。”
阿锦领着绣儿和巧儿,手脚麻利地赶制羽林军将军与他的 “羽林犬” 玩偶。凭借着她们精湛的手艺与全神贯注的投入,不过个把时辰,便喜滋滋地捧着崭新的玩偶现身。但见那羽林军将军,身着精致铠甲,手持长枪,身姿挺拔;而那羽林犬,身披同款犬甲,四肢还特意缝制了护腕,威风凛凛,仿佛随时准备冲锋陷阵。
沈知微接过玩偶,细细打量一番,灵机一动,转身从仓库中翻找出一块兔皮残料。她取出颜料,仿照虎皮的纹理与色泽,小心翼翼地在兔皮上涂抹。待颜料干透,她轻轻将这 “虎皮” 搭在羽林将军的肩头,而后笑着把玩偶递给郑小郎,道:“此乃‘将军打虎归来’,你看怎样?”
小郎君一见这“圣人护卫+打虎英雄”新造型,欢天喜地,“沈姨姨,太厉害了!看他们再敢猛虎下山,我就要上山打老虎!”他抱着羽林军玩偶不放手,仿佛它成了自己最珍贵的宝物。
郑明晖见儿子被哄得开怀,忍不住感叹:“沈娘子真是巧手又慧心,这孩子性子敏感,有时候虽然行为良善,心里实则纠结,我也时常头疼。”
沈知微轻轻摇头,温言劝慰:“郑郎君无需言谢。小郎君聪慧异常,聪慧之人往往心思敏锐,身为长辈,更应悉心关怀,柔和引导。” 稍作停顿,她又问道:“不知文秀妹妹近来安好?许久未曾相见,我心中甚是挂念。劳烦郎君代为转达我的问候。”
郑明晖颔首,说道:“文秀她一切安好,我定会将沈娘子的关怀带到。沈娘子,看您这店铺新添人手,生意愈发兴隆,实乃喜事,真要恭喜您了。”
沈知微唇角上扬,谦逊道:“多谢郑郎君吉言,这一切皆赖众人相助。若无郎君的精妙设计,哪有如今这般独特的标识。”
郑明晖虽然早已知道‘锦童斋’采用了自己设计的锦字标识,但今日带着孩子来店里,亲眼看见屋顶的幡旗,每个玩偶身上标识,都浸润着自己的心力成果,内心喜悦难以言表,好似远胜于在国子监得到博士赞赏。
虽然,也有些小小的杂音。
前些日子,他的父亲在同僚手中看到最新款‘锦童斋’玩偶,自然也看出玩偶上的标识是自己儿子的手笔。于是在茶余饭后委婉提醒他要注意身份,不要对商人之事掺合太多。父亲顾及到沈知微是礼部同僚家眷而没有过于责备自己,但当时郑明晖内心是颇为沮丧的。
毋庸置疑,他很欣赏沈知微,觉得这位娘子聪慧、漂亮、自强自立、内心坚定。然则这种欣赏带着隐秘的矛盾,沈知微的优点呈现出来的成果之一就是‘锦童斋’的创立,小娘子从商挣钱自立,可是士农工商,‘商’却是最遭人诟病的。从他父亲特意的提点便可看出,这种排斥恐怕很难消融。
郑明晖很是有一阵子没有来拜访沈知微,就是困顿在这种左支右绌的矛盾中。
但今天,他发现只要看到沈知微,见她闪闪发亮的眼睛,听她轻言细语的话语,感受她笃定宁和的神情,似乎烦忧自会云消雾散。
见郑明晖欲开口客气,沈知微抬手制止,继续说道:“只是这商场如战场,锦童斋生意刚有起色,那些竞品便如雨后春笋般涌现。”
郑明晖心中暗自品味 “竞品” 一词,觉得确实比 “仿制品” 更为贴切,遂道:“此事我亦有所耳闻。商场险恶,犹如战场厮杀,娘子还需早做防备才是。”
沈知微见氛围突然沉重起来,倏然一笑,“不过还好,官员玩偶他们仿制不了。我已和礼部司衣房签了玩偶布料的专供合同,这些布料别处买不到,就算仿制也难以做到正统。”
郑明晖闻言,心中暗自惊异:礼部司衣房竟与一间商铺签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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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家协议,这般事情,闻所未闻。但他面上神色未变,只是点头称赞:“如此甚好,倒也省却了许多麻烦。”
又闲聊数语后,郑明晖便准备带着儿子离去。他将儿子抱上马车,自己也随之坐入。在马车缓缓启动之际,郑明晖忍不住从帘下回望,目光落在门口花圃中树立的 ‘锦童斋’ 木牌上,那木牌上少年状元郎的形象栩栩如生。看着这形象,崔怀瑾的面容不自觉地浮现在他的脑海。
然而,他很快摇了摇头,暗自思忖:一个是位高权重的朝廷高官,一个是父母双亡的商贾之女,身份门第悬殊巨大。即便那崔怀瑾在姻缘上有 “命硬” 的传闻,这姻缘也实在是差距甚远。想到此处,他再次摇头,压下心中的疑虑。
待郑二郎和他儿子离开后,沈知微回到店内,独自一人坐于桌前,陷入了沉思。如她先前忧虑的那般,那些仿制者动作迅速,仅仅依靠礼部特供的布料应对,恐难持久。
故而,文化IP的打造看来是迫在眉睫,唯出手够快,想法够多,才能让‘锦童斋’在这场商业战争中脱颖而出。
她叫来阿锦,与她商量道:“阿锦,我们需尽快为门口的大玩偶更换造型,设计稿也要加紧筹备。务必让锦童斋始终保持新鲜活力,吸引更多顾客。” 略作停顿,她又道,“我瞧绣儿和巧儿缝制玩偶已愈发熟练,往后这些实际操作的活计,可多让她们去做。你则多花些心思在构思设计与店铺管理上。”
阿锦跟随沈知微时日久了,对于‘实操’、‘构思’、‘管理’之类的词已很明白它们的意思。此刻,听到沈知微的交待,她心中欣喜万分。
果然如自己所料,娘子并没有因为买了能够拿捏命运的婢子而疏远自己这个佣工。只要勤恳努力,自己竟能如此迅速地参与到店铺经营事务中。要知道,旁人从学徒做起,单是学成出师便需耗费多年,多数人终其一生也不过是个手艺匠人。而自己何其幸运,能遇到蒸蒸日上的‘锦童斋’,还有毫不藏私的东家。
她郑重地点了点头,说:“娘子所言极是,我这两日便全心琢磨设计稿,争取明后日便能向娘子汇报。”
沈知微思索片刻,继续道:“此外,我们不能仅依赖店面推广,还需拓宽思路,另谋良策。譬如,可与一些文人墨客合作,邀他们为我们的玩偶创作故事,赋予其更深厚的文化内涵;亦或举办各类活动,吸引更多人关注我们的‘锦童斋’。”
言及此处,崔怀瑾的身影又一次浮现在沈知微的脑海。
崔怀瑾对她诸多帮助,无论这些帮助于他而言是否轻而易举,她都觉得理当有所感谢。
她忆起店铺先前的租户,那家崔怀瑾时常光顾的书肆,如今已迁至务本坊。她暗自决定,改日定要前往,碰碰运气,看看能否寻得合适的书籍,作为礼物赠予崔侍郎,以表自己的感激之情。
37.书肆挑礼
长安的清晨,云雾尚未完全散去。青石板路上残留着昨夜微雨的痕迹,行人踩过时,留下深浅不一的足印。街边茶肆里,三两老者正倚着窗台,捧着热茶闲谈,而远远的,‘墨瀚约’书肆已然映入眼帘。
这书肆自从搬迁后,门面比当初在崇仁坊时更加宽敞气派,檐下高挂的木制匾额泛着温润的光泽,‘墨瀚约’三字苍劲浑厚,仿佛隐隐透出墨香。两侧门柱上悬着一副牌匾,左曰:“墨韵流芳,卷藏今古乾坤事”,右曰:“书香四溢,文载春秋岁月情”,字迹遒劲,令人驻足便生敬意。店门外,几个书架上陈列着时下热门的书籍,不时有学子或文人停步翻阅,整个场景弥漫着浓郁的书卷气息。
沈知微迈着轻盈的步伐走进书肆,一股淡淡的墨香和书卷气扑面而来,让她瞬间感到心旷神怡,人也不由自主地沉静下来。店内的光线柔和而温暖,书架整齐有序地排列着,从地面一直延伸到天花板,其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书籍,让人目不暇接。从经史子集到诗词歌赋,从天文地理到兵法谋略,几乎各个科目都有所涉略。
书肆的掌柜还是原先在崇仁坊时的那位,他正坐在柜台后,手中拿着毛笔,专心致志地写着什么。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从《贞观政要》堆后探出身,一眼便认出了沈知微,脸上立刻露出了和蔼的笑容:“哟,这不是沈娘子吗?稀客,稀客呀。”
沈知微微微欠身,唇角含笑:“掌柜的,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掌柜捻须一笑,连连点头:“托娘子的福,一切都好。”说着,他放下手中毛笔,“娘子今日可是要买书?有想找的类别吗?”
“正是。”沈知微环顾四周,似在思索。“今日倒想寻些特别的。”
掌柜的从案台后绕出,热情地询问沈知微的需求,随后便滔滔不绝地介绍起店内的各类书籍。沈知微一边听着掌柜的介绍,一边在书架间穿梭,目光在一本本厚重的书籍上扫过,心中却有些犯愁。那崔怀瑾身份高,学识深,自己实在不知道他平日喜欢读些什么书,这礼物选起来还真是有些棘手。
略一犹豫,沈知微问:“掌柜的,实不相瞒,我想寻一本书送给崔侍郎,只是不知他平日喜欢读些什么书,您能否给我些建议?”
话音落下,掌柜的笑容微顿,面上依旧和蔼,眼中却闪过一丝警惕。他经商多年,达官显贵的喜好轻易不可外传,以免节外生枝。于是,他捻须沉吟了一下,含蓄地摇头道:“娘子,恕小人孤陋寡闻,侍郎大人的喜好,小人可不敢妄言啊。”
沈知微虽有些失望,但她能理解掌柜的难处,毕竟世道复杂,谨慎行事是人之常情。就在她准备转身继续寻找时,掌柜想到当初崔怀瑾给沈知微‘送书’的事情,心想自己最好也不要太过生硬地拒绝这小娘子。
于是,他话风一转,又委婉地说道:“只是……小人记得,崔侍郎素来爱书,尤其对礼部事务相关的书目关注颇多。娘子不妨看看这一类?”
沈知微微听罢,了然地点了点头。略施一礼道:“多谢掌柜指点。”
掌柜忙摆手:“岂敢岂敢,小人不过随口一提,都是瞎猜,谈何指点。”
沈知微沿着书架慢慢浏览,书肆里的书种类繁多,史书、经义、诗集、地理志、奇闻录……应有尽有,一排排书架像是诉说着大唐的繁荣与学术昌盛,沈知微看得目不暇接。
她指尖在一卷卷书脊上轻轻掠过,划过《西域风物考》,又拂过《大唐开元礼》。正当犹豫之际,突然间,目光被一本名为《山海奇服录》的书吸引住了。这本书的封面设计精美,上面绘着各国贵族的服饰图案,色彩鲜艳,栩栩如生。
沈知微轻轻拿起书,随意翻开一页,立刻被其中插图吸引。和之前崔怀瑾推荐给她的《大唐服志》不同,《大唐服志》以大唐各类人群服饰特点为主,番邦外国服饰特点为辅。而这本《山海奇服录》则主要针对非大唐各国贵族服饰,其介绍详细、生动,从服饰的材质、款式到颜色搭配,甚至是配饰的选择,都有详尽的描述。
‘竟然连高丽与波斯的服饰都有记载?’沈知微看得出神,心中一阵惊叹。这不仅是一本服饰指南,更像是一部文化交流的缩影。‘不错,既与崔侍郎专业对口,又与我的专业相关,里面有些细节我还可以凭借知识再甄补到位,说不定他能喜欢。” 她连忙将书拿到手中,快步走到掌柜的案台前,将书轻轻放下,继而又转身去挑选其他书籍。
掌柜远远看见她挑中这本书,心中暗自思忖:果然,这沈娘子与崔侍郎有点渊源,崔侍郎平日便对这类书籍兴趣颇浓,沈娘子竟能一挑便中,看来知之甚深。
他掩下心中揣测,面上不露端倪,只笑着说:“娘子果然眼光独到,这书确是难得一见的佳品。”
选定礼物后,沈知微又转到书肆的第一进,专门陈列童书与启蒙类书籍的区域。此处书架较低,显然是为孩童设计。几名小郎君正坐在架子下翻看一本带插画的小册子,时不时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讨论着什么。
沈知微也曾想过自己动手创作故事,以此来打造锦童斋独特的玩偶 IP。但她清楚,一来自己实在没有那么多时间去兼顾所有想要做的事情,‘锦童斋’的日常事务已经让她忙得不可开交;二来自己创作的故事不一定能受到市场的欢迎,就算有潜力,也需要时间去打磨和推广。
可市场变幻不等人,当下最要紧的是先购买在孩童中已经火爆的版权,借势热门童话,将主人公形象制成玩偶,让孩子们一见便生亲近之感,掀起第一波风潮。
经过一番挑选,沈知微选了几本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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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觉得不错的童书,再次来到掌柜面前,询问道:“掌柜的,您帮我看看,我选的这几本童书,在小郎君、小娘子中可受欢迎?”
掌柜接过书,仔细看了看,脸上露出了肯定的笑容,点头说道:“沈娘子眼光真不错,这几本可都是当下的大热门。您瞧,这一本《童趣仙记》,讲的是几个孩童误入仙境的奇幻冒险故事。还有这本《小将军奇遇记》,则讲了一个少年从士兵成长为英雄的故事,情节热血,小儿郎们都向往的很。”
沈知微颔首,将《山海奇服录》与几本童书一起结账,带着满满的收获离开了书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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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宅,夜深,灯火昏黄。
沈知微将买来的书一一摊开在书桌上,昏黄的灯光映照在她略显倦意的面容上。
她拿起《山海奇服录》,目光在一幅幅精美的插图上流连,忍不住低声感叹:“大唐当真是包罗万象,竟能如此详尽地记录各地服饰,连弹丸小国也不例外。”
她细细研读,时而停下来,将笔蘸墨,在书页的空白处补充自己的见解,分析经济、政治、气候等因素对各地服饰设计的影响,夹杂着她在后世所学的专业知识。例如:
“大食——地处商业枢纽,金银丰饶,政治等级森严,气候炎热干旱。服饰多用亚麻,长袍宽松,散热防风沙。宗教对图案有禁忌,纹饰以几何和植物为主,阿巴亚长袍华美庄重,尽显尊贵。”
“东瀛——经济以耕渔为主,文化仿唐而有改。气候多湿多雨,棉质衣物吸湿透气,宽袖和服既美观又实用,可裹物而行。资源匮乏,服饰装饰精巧,刺绣印染极尽风雅。”
她写得入神,连时间的流逝都未察觉。
直到放下笔,沈知微才发觉窗外夜色已深,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洒在案几上。她靠着椅背,轻轻伸展腰身,听着烛火微微炸开的轻响,揉了揉酸涩的手腕,目光落在案上的《山海奇服录》,若有所思地叹道:“这书确实是好东西,只是该如何送给崔侍郎才显得合适呢?”
她指腹轻轻摩挲着封面,暗想:这位侍郎大人可不是慧心温良、审慎守成的郑家二郎。
沈知微思及与崔怀瑾不多的几次接触,他惯来言辞有礼,却又不露声色地掌控着谈话的节奏,让人即便并未察觉什么压力,却无端生出几分谨慎。他不高声,也不疾言厉色,但只要一站在那里,便自有一股端重清卓的威仪。
他虽常带笑意,却与其他郎君惯常流露出的温文谦和不同,那笑意清淡,不带多少情绪,仿佛江面上的月色,倒映在水中,虽能看见,却摸不着,令人难辨真心。
沈知微摩挲着书的封面,眼中闪过思索。灯火摇曳照着她的影子也在摇晃,仿佛与她一同沉吟一个既得体又不唐突的答案。
38.交往之道
锦童斋内,沉香袅袅。
沈知微支颐望着案头摊开的《童趣仙记》,指尖无意识叩击着案几。案上凉透的茶汤泛起涟漪,她却浑然不觉,满脑子都是如何将书中那些鲜活的角色转化为灵动的玩偶。那本始终让她挂心、还未送出的《山海奇服录》在一旁斜影里静静躺着,仿佛在无声催促。
“熙熙。”
一道清婉的声音骤然打破寂静,沈知微闻声抬眸,只见庞三娘袅袅走了进来。花缬肉色衫子外罩着月白泥金帔子,海波纹青裙随步态流转似碧波叠浪。未点胭脂的唇色似初绽的樱瓣,发间累丝金簪垂下的珍珠正巧悬在眉心,随步履轻晃。
“三娘!” 沈知微笑吟吟起身,案头童书被带得哗啦翻过几页。
庞三娘也不客套,拉上沈知微就往外走:“熙熙,寿王妃的礼服裙初样已经做好了,你随我去‘华采坊’,给我掌掌眼?”
沈知微欣然应允,两人相携来到‘华采坊’。
‘华采坊’二楼雅室里,沉香与丝帛气息交织。
庞三娘拍了拍手,一位婢子莲步轻移而出。
她身着那件为王妃制作的礼服裙,裙摆层层叠叠,纱质材料朦胧如烟,恰似天际流霞倾洒湖面,波光粼粼。簇簇精致花朵装饰点缀于齐胸之处,腰间一条同色缎面窄腰带收紧了腰身,突出了身线。肩上的白色纱帛轻盈飘逸,边缘花边与领口装饰遥相呼应,项间、腕上红宝石镶金首饰璀璨生辉。
庞三娘对沈知微道:“熙熙,这婢子身材与王妃基本一致,因此让她来展示成衣。你看看,何处需要调整?”
沈知微走上前,目光在礼服上一寸寸扫过。
须臾,她指尖轻抚过袖口暗纹:“三娘,这件礼服绣工堪称一绝,‘华采坊’的技艺着实令人赞叹。只是这袖口处的暗纹…”她抬眼看向庞三娘:“绣工虽精,却稍显繁复冗余。礼服重点在渐变花簇与裙摆的流动感,其它处当如水墨留白,方显大气。”
庞三娘目光凝聚于礼服上,审视片刻,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抹赞许:“处处是重点便若无处有重点,熙熙所言极是。”说罢冲边上侍候的绣工主事点点头,对方躬身示意自己已将此处修改细节记下。
“熙熙,你再看看这搭配礼服裙的首饰。会否也过于繁琐?”庞三娘举一反三问道。
沈知微看向婢子颈间与手上的红宝石镶金首饰,想了想回答:“这手镯工艺精湛,用料珍稀,无疑是稀世珍宝。只是与这件礼服搭配,二者皆过于华丽夺目,确实有相互争辉之感。只是,我一时也没想出用什么别的首饰搭配更适合。”
二人均凝视着那侍婢模特沉思,终于庞三娘开口:“前些日子,我命匠人打造一支金丝镂空凤形冠头饰予王妃,华贵非凡。如此,干脆不要任何颈饰,熙熙以为如何?”
沈知微简直被庞三娘干脆利落、勇于决断的能力感动,她心中在看见王妃生辰礼服成品呈现的瞬间就觉得与其搭配这么高级复杂的饰品还不如什么都不要。但大唐贵妇对贵气的追求比较执着,因此她对自己这种大胆的想法并不执着。
哪里知道这庞家三娘一点即通,有敢于披荆斩棘做出决定的能力,沈知微简直要拍案叫好。
为人之道最难以具备的品质之一就是舍弃。
“我以为简直再好不过!”沈知微真诚赞许。
庞三娘得到沈知微干脆利落的认同心中甚喜,“那金丝镂空凤形冠,我就在‘锦童斋’边的‘瑞祥阁’所订,今日也该交货了。”她边说边挽起沈知微手臂,拉着她向外走,“咱们一起去看看!”
沈知微被她拽着往外走,踉跄间手中茶盏差点打翻,笑着嗔道:“哎呀,三娘,莫急莫急。”
二人说笑间已至‘瑞祥阁’,金丝凤冠果然已做成,在阳光下流转着金色的光泽,确乎与礼服相映成趣。
待看完发冠,已至正午。
二人回到‘锦童斋’小憩。沈知微摩挲着《童趣仙记》的书脊,忽然开口:“三娘,我近来在琢磨买断一、二热门小儿读物的连环画专印权。”她将案头童书推过去,"若将这样的故事改编成图册集,再配上同款玩偶...”
沈知微眼中闪烁着光芒,说得津津有味。
庞三娘微微皱眉,好奇问道:“连环画?可是小儿绘本?”
沈知微...点点头:“正是。”
庞三娘接过童书,饶有兴致地翻阅了一本,抬头道:“熙熙,你这想法当真新鲜。不过版权一事,我恐帮不上忙。但若是你需要画匠,我清河庞氏别的不敢夸口,族中养的画师各个技艺精湛,待你需要之时,尽管说就是。”
沈知微眼中闪过喜色,连忙道谢:“那可先多谢三娘了!待我谈好合适的版权,必定少不了要麻烦你!”
庞三娘摆摆手,洒脱一笑:“王妃的礼服我从未对你言谢,你又何须如此客气。日后若有难处,尽管告知,能帮上的我绝不推辞。”
沈知微心中一暖,两人又就细节探讨一番,从画匠的风格偏好到玩偶的设计工艺。
待庞三娘带着丫鬟告辞,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沈知微心中感慨,与世家大族结交,物质是最不值一提的,真正珍贵的反而是无形的人脉与资源。正如今日,庞三娘主动提供画匠,看似寻常,实则是莫大的助力。在长安,若无人脉资源,此等艺术类人才并不好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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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悄然降临,沈知微结束了一天的忙碌回到家中。一进许府,便察觉到气氛压抑沉闷。堂屋内,舅父许谦一脸凝重地坐在主位,眉头紧锁,舅母张氏则眼眶泛红,嘴里小声嘟囔着什么。
表妹许灵初见沈知微回来,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忙迎上来,拉着她的手小声说道:“表姐,你可算回来了,阿耶、阿娘又吵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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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知微轻轻拍拍她的手,走进堂屋,刹那就感受到了紧张的氛围,她恭敬行礼后轻声问道:“舅父,舅母,这是怎么了?”
许谦重重叹了口气,还未开口,张氏便抢先说:“还不是为了你表妹的事。你也知道,咱们家虽说不算大富大贵,但也不能让灵初一直没个好归宿。那吴四郎,虽然是个庶子,但毕竟出身世家。如今又听说混出了些名堂,我就想着寻个机会让灵初和他再接触一次。你舅父倒好,非但不作为,还把我好一顿骂。”
许谦脸色沉沉入水,焦躁道:“哪儿有把未出阁的女儿往郎君面前领的道理!你这个做母亲的还要礼义廉耻么?你这不是把她往火坑里送吗?此等污糟想法,怎还好意思说与熙熙听!”
张氏闻言,做拭泪状:“你倒是清高!可你看看你自己,又给灵初想过什么出路?这个家里,我不替她着想,还有谁替她想?难不成真要让她一直蹉跎下去?”说着,将许灵初搂进怀里,“心肝儿”、“可怜见的”喊着。
“够了!”许谦拍案而起,“此事无须再议,你莫要在此撒泼耍痴,在晚辈面前给自己留点脸面!”
沈知微听着两人的争吵,心中疑惑,忍不住问道:“舅母,您说的吴四郎,是那个……”
许灵初红着脸,小声说道:“就是郑家娘子未婚夫婿的庶弟 ……”
沈知微瞬间想起郑文秀插簪礼上碰到的那个眼神颇为灵活的郎君…
上次插簪礼回来后,不是因为他是庶子身份,舅母已经不做他想了么?今儿怎么又提起来。
她望向许灵初,用眼神暗暗询问。许灵初红着脸,轻轻摇头,眼神里满是无奈与尴尬。沈知微心中暗道,舅母怕莫不是听闻了吴四郎的什么 “长进”,才又动了心思?这么越寻思越觉头大如斗。
她深知自己身为晚辈,平日里舅母对她就有些冷淡,贸然开口劝解,不仅毫无作用,还可能惹得舅母更加不悦,但就这么干站着,也不是个事儿。正想找个理由离开,忽听舅父说:“这些都不是你们小娘子该听该议论的。熙熙还没吃饭吧?灵初你赶紧陪你阿姐去进些暮食。”
沈知微和许灵初闻言如蒙大赦,双双施礼退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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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晨光漫过宣阳坊的青瓦,沈知微拎着着鎏金海棠纹漆盒踏入书房时,正瞧见许谦举着卷轴对着朝阳细看。昨夜争执的阴霾似是被晨露洗去,不知舅父、舅母之间是不是达成了什么共识,这位礼部主事的襕衫褶皱间又透出了从容。
“舅父安好。”沈知微将漆盒上层的瓷盅轻轻放于案头,杏仁酪的香气随着动作淡淡溢散。她随后揭开盒中隔层,取出一本重新装帧的《山海奇服录》递上前,“侄女斗胆,请您代为转呈崔侍郎。”
许谦闻言微愣,疑惑地看向沈知微:“怎的又要送崔侍郎东西?”
39.给崔大人的礼物
沈知微含笑欠身:“前些日子,侄女险些赶不上闭坊的鼓点,多亏崔侍郎出手相助,才得以平安归坊。再加上崔大人素来关照‘锦童斋’,侄女一直想略尽心意。这本书一来与礼部事务略有相关,或可供大人参考;二来也与侄女熟悉的领域契合,我在边上添了些批注,聊补其缺。虽非贵重之物,却也算点滴心意,还望舅父转交。”
许谦撂下卷轴,接过装帧考究的《山海奇服录》。书脊处银丝缠枝纹在晨光下粼粼生辉,装帧精美。他随手翻开‘于阗篇’,忽而笑出声:"你这补注倒比原书还妙,''金线掺骆驼绒更御寒''——这可是波斯商人教的法子?"
“正是上月西市胡商哈桑所言。”沈知微俏皮一笑,扬了扬挽于胳臂的帔帛,“他说,于阗商队冬日横穿大漠,全靠这法子保命呢。”
许谦目光掠过簪花小楷写就的“纹样多取莲花云纹”,忍不住暗自点头赞许。
“闭坊时,你如何撞见了崔侍郎?”许谦问道。
沈知微低下头,摆出羞愧模样:“那日店里太忙,听到闭坊鼓声时已晚。若非崔侍郎的马车顺路捎我一程,怕是要被巡夜的金吾卫抓作犯夜之人。”她压低嗓音诉说。
“胡闹!”许谦一声轻叱,“舅父知你做事认真,然则下次万不可再耽误闭坊时辰,此次侍郎大人善意相助,下次待何如?”
“是,舅父教诲,熙熙谨记。”沈知微先肃容一礼,又调皮道:“所以今日才要郑重道谢呀。”沈知微趁机将书匣推近几分,“您瞧这吐蕃篇补的‘狼裘''篇,正合礼部考订蕃邦朝贡之仪......”
窗外忽然传来环佩轻响,张氏的身影贴着屏风一晃,耳边金坠子险些勾住雕花棂格。她屏住呼吸,心里却暗暗生疑:小蹄子竟攀上了崔侍郎?‘锦童斋’莫非早就通了官府的线?
“......故而想着赠书聊表心意。"屋内沈知微的嗓音清泉般淌来,"既不逾矩,又能助崔侍郎参详蕃邦礼俗。"
许谦捻须颔首,忽见书页边角冒出只獠牙巫,怀中抱着芋头啃得欢实。他屈指弹了弹涂鸦:"这也是考据所得?"
"这是初初的墨宝!"沈知微理直气壮点向批注,"您看这行小字——''据邕州客商口述,獠人巫祝以芋头卜卦''。初初听完,非说獠神嗜芋,挥笔就给画了这个!儿觉得也不错,正好暗合此《野趣》篇。"
许谦对这对活宝实在无语,用手指指沈知微:“与大人的礼物,你让她瞎掺合什么!”
张氏再按捺不住,端着碟透花糍撞进屋来:“熙熙这是要给哪位贵人送礼?”眼风扫过书匣上五色丝绦,心里已在快速盘算:这‘锦童斋’的生意倒也红火,她记得上次去那铺子时,热闹非凡,那些孩子们络绎不绝。光是所售玩偶,换算成银子,不知能赚多少?
她心中掠过算计,若沈知微与崔怀瑾之间真有些关系,岂不从此一帆风顺?想必不久之后,锦童斋的收益便能像她那商户出身的阿耶一样滚滚而来。想到这里,她脸上的笑意愈发灿烂,可心底却不免有些鄙夷:这丫头虽是商人出身,倒也机灵,看不出竟然还有点狐媚之术,难道崔怀瑾年纪老大不成亲,却是个有些怪癖的,喜欢些抛头露面的商贾女?真是世风日下。
“阿耶、阿娘、阿姐,你们在这儿说什么呢?朝食都快凉了还不去吃。”不待张氏继续说下去,在前厅左等右等的许灵初寻了过来,拉着各有所思的三人去前厅吃饭。
一家人陆续坐定,桌上摆满了色彩艳丽的蒸点与熬煮好的小菜,白粥香气伴着刚端上来的青团飘散开来。沈知微捧着漆盘喝一口粥,又拿起一小块胡饼。却正见张氏捏着箸,目光在她胸系和帔子间逡巡。见沈知微目光投来,状似随意地说道:“熙熙,‘锦童斋’近来生意还好吧?我瞧着你忙得很,莫要累坏了身子。”
沈知微听到这话,抿唇一笑:“托舅母的福,暂时还过得去。虽说每日事务繁杂,但还能勉力应付。”
许灵初随手拿起一块枣泥糕,调皮插话:“阿姐太谦虚了,‘锦童斋’可是长安城里孩子们最爱去的地方,我听几个闺中姐妹都说那‘苏知州系列’风雅的很,个个儿夸好。”
沈知微眉梢微挑,心想许灵初猪队友,低头夹了块香菇放入口中,没接话茬。
张氏却是顺着这话头继续说道:“是啊,上次咱们去‘华采坊’之后,舅母又有一次路过你铺子,里头真是热闹得很。‘锦童斋’才开多久,熙熙你这本事,可比一般商户强多了。”
“舅母过奖了,”沈知微放下筷子,低眉轻声道,“不过,如今也有不少仿制的铺子出来了,‘锦童斋’的日子并没那么风光。”
张氏闻言,动作一顿,眼中闪过一丝狐疑,随即端起青瓷茶盏掩住唇角:“仿制?那可是好事啊,说明你们做的东西有人看重呢。”
沈知微摇了摇头,语气里多了几分无奈:“仿制是好事,可也麻烦得紧。前些日子,郑家二郎家的小郎君拿着我们店里的‘吾卫犬’来找我,说是别家铺子新出的‘老虎’比我们家‘狗’厉害,闹着要我再做点更厉害的东西。您说这事,叫人哭笑不得。”
张氏微愣,心中却泛起另一个念头:郑家这小郎君玩偶买了一个又一个,可见小童们对这些东西痴迷。
这生意背后的银子,恐是个大数目。她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转头看向许谦:“老爷,您说,熙熙这能耐,难道是家传的?商户世家耳濡目染,果然天生擅长此道。”
许谦正在品一盅莲子羹,闻言觉得张氏词语很刺耳,抬眸看了她一眼,淡淡回应:“什么家传不家传,熙熙能把锦童斋经营得有声有色,是她自己用心努力的结果。”
张氏抿唇笑了笑,眼中却带着不以为然的意味。她依然认为,沈知微虽有几分机灵,但骨子里终究带着商人的铜臭,若不是运气好,她又怎能如此风生水起?
沈知微将张氏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面上依然一派平静。她略略思索,觉得张氏恐怕是起了从‘锦童斋’的生意上分一杯羹的心思。
因而,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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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意叹了一口气:“儿也想如舅母所说挣点银子,可惜呀,如今那些仿制的铺子不仅模仿‘锦童斋’样式,还压低价格。再这样下去,儿的玩偶就要卖不动了。”
张氏听了这话,心里一阵迟疑:“怎么会呢?我瞧你们的玩偶又精致又特别,那些仿制品能比得上吗?”
“质量是万万比不上的!”沈知微趁机诉苦,“但他们心思活、花样多,"她说着从案下布袋子里拖出只布偶,”这是儿日前从别家铺子买的那老虎,打算一会儿带去‘锦童斋’。您看,这‘老虎''内里,塞的都是些啥?可孩子哪管这些?"
张氏盯着布偶,喉头动了动:"这...这仿得倒挺像那么回事......"
“所以您看这成本。”沈知微揪着布偶耳朵,抖搂到张氏眼前。
许谦被莲子羹呛得连咳数声。张氏瞥他一眼并未理会,转头勉强安慰沈知微:“熙熙别急,我看你肯定有法子解决的。再不济,就让你舅父帮着想想办法。”
沈知微摇头叹气,脸上浮现出几分忧虑:“眼下儿愁得很,若不能尽快推出新的创意,怕是留不住那些图便宜的老主顾了。”
张氏听罢,心里打起了退堂鼓。原本她还想着锦童斋是块肥肉,若能借着沈知微的手从中捞些好处也算是助长家用,可眼下听沈知微这么一说,她却觉得这铺子未必能长久。万一真如沈知微所言,被那些仿制的玩偶抢了生意,她略投些钱占股份坐等分红的番盘算岂不是充满风险?
她挤出一抹笑容,假意柔声说道:“你也别太担心,有困难就跟舅母说,咱们一家人总能想办法解决的。”
沈知微抬头看了张氏一眼,嘴角勾起一抹笑意:“谢谢舅母关心,有舅父舅母在,熙熙心里踏实多了。”
一家人用过朝食后,张氏借口去整理库房,匆匆离了前厅。许谦却坐在原地,细细品着沈知微刚才的话,若有所思。他放下茶盏,沉声问道:“锦童斋的事情,可真如你方才所说的那般棘手?”
沈知微摇了摇头,心想舅父是看不起从商这事的,他的立场与舅母截然不同,断不会希望家里再有人插手‘锦童斋’,因此轻声回道:“舅父恕熙熙不孝,儿观舅母对‘锦童斋’的生意似很有兴趣,但她毕竟从未打理过铺面,儿担心她冒然插手会… 因此有些敷衍舅母了。”许谦很快领悟了沈知微的未尽之言,赞同地点点头。
沈知微看许谦果然如自己所料,放下心来,继续道:“店里的情况虽谈不上多好,但也远没到危机四伏的地步。至于那些仿制品,我们早就准备了几套对策,定不会让他们得逞。”
许谦闻言点点头,目光中带上几分欣慰:“你有这份沉稳心性,我便放心了。只是……”他顿了顿,话锋一转,“崔侍郎那边,你送的这本书,真是单纯为了还人情?”
沈知微微微一怔,随即笑着答道:“舅父多虑了,熙熙岂敢攀附权贵?确乎是受人相助,总要有所回礼罢了。”
许谦端详了她片刻,终是没有再说什么。
40.沈知微的身世
暮鼓声漫过崇仁坊时,崔怀瑾踩着满地槐花转过照壁。青锦袍角沾了星点丹桂蜜,是方才政事堂议吐蕃和亲时,王相公非要请他尝新贡的桂花稠酒。那酒盏是越窑秘色瓷,釉面浮着层薄雾般的冰裂纹,倒映着王相公意味深长的笑:“六郎前日呈的《吐蕃服饰考》,连鸿胪寺卿都赞精妙。”
槐花簌簌落在肩头,崔怀瑾抬手拂去时,指尖还残留着稠酒滑腻的触感。他想起今晨鸿胪寺送来的吐蕃贡品清单,羊皮卷上朱砂写着"青玉骨器十二件",与《山海奇服录》批注旁的涂鸦如出一辙。
“六郎今日倒是早。”廊下传来银剪裁帛的细响,付氏就着灯笼光理平月白绫缎。她鬓角簪着鎏金花钿,珊瑚坠子随动作轻晃,在暮色里划出细碎流光。膝头压着半幅缭绫,银丝暗纹恰是长安时兴的‘竹露惊鹊’图样,针线笸箩里躺着五彩丝线。
“厨下煨着羊肚羹,还有我新调的莳萝酱...”付氏说着让婢子往廊柱上别了盏走马灯。灯影里绘着昆仑奴驯狮图,转起来时狮鬃似要扫到竹帘上栖着的绿鹦鹉。
崔怀瑾解蹀躞带的动作一顿,金钩在暮色里划出半道弧光:"阿姨莫不是往羹里加了茱萸?上回..."
“这回只搁了波斯莳萝!”付氏嗔着将银针往鬓间一抹,她忽地凑近嗅了嗅:“六郎身上怎的染了木樨香?倒像是...”她眼尾皱纹里藏着促狭,“上巳节姑娘们用的花露。”
崔怀瑾莫名其妙,抬手嗅嗅自己:“没有啊,许是今晨路过西市花肆..."
话音未落,付氏已笑着抖开一件郎君款式的素绫里衣,领口暗银竹纹在灯下泛起冷光。
“阿姨怎的又亲自做这些?让仆妇去便是。”
“里衣哪能让仆妇经手?你十岁那年着了风寒,非要穿我缝的葛布衫才肯喝药...”
崔怀瑾拎着里衣往身上比划。
“正好,”付氏上下打量片刻,“试试这新裁的罗袜。”说着从笸箩里拎出双袜履,和一个松绿香囊。
青年侍郎笑着将香囊系上腰间:"明日就戴着上朝。"
他将手中的书往紫檀翘头案上一放,《山海奇服录》随着震动晃了晃,银丝缠枝纹在灯笼下泛着粼粼波光——这是今晨许谦转交的谢礼。
付氏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这书倒是精美,六郎新收的?"
“礼部许主事代家人相赠。”崔怀瑾随手翻开吐蕃篇,忽见页角冒出个巫祝涂鸦,正抱着芋头啃得欢实,“说是谢我月前顺路捎她回坊。”
老妇人眯眼细看书脊银纹:“缠枝纹倒是别致,这小人儿吃芋头画得俏皮...”
她忽然似想起什么,从袖中摸出个油纸包,“西市新开的毕罗铺,羊肉馅掺了安息茴香。”
崔怀瑾接过毕罗,咬开酥皮,异香混着肉汁在口中绽开。
恍惚想起那日雨中马车里,沈知微抱着给寿王妃的礼服初稿絮絮说着:“...那晨曦锦可是难得,浮动间散发光熙,儿从小在绣坊长大,这样锦帛可难求…”发间木樨花随车马颠簸,落在他官袍的褶皱里。
“六郎?”
“嗯?”
“我是说,郎君的里衣是不好交给绣娘的...”付氏捻着银针在绫缎上比划,一旁烛火哔啵两声,爆开灯花,“你瞧这越州缭绫,非得要心思灵巧的... 我年纪大了,不知道还能给你做几年... ” 她忽然噤声,银针在崔怀瑾袖口处一点——那里沾着片干枯的海棠花瓣,正是夹在《山海奇服录》里充当书签的那枚。
崔怀瑾捻起花瓣,夹回书里。正好翻到一页有"狼牙玉骨",批注旁赫然绘着铮铮背影,披风下若隐若现的青玉骨器,倒与今晨鸿胪寺呈报的吐蕃贡品图样有七分相似。
“六郎!”阿姨斜眼觑崔怀瑾,眼神中明晃晃是:你有问题。
“今日圣人在延英殿赐了玉露团。”崔怀瑾从袖中掏出油纸包,“特意给您留了块。”
这招果然奏效。
付氏接过玉露团,絮絮叨叨说起西市毕罗铺的胡商娘子:"...鬓角贴着翠钿,说是波斯传来的妆法..."
崔怀瑾咬着羊肉毕罗暗笑,安息茴香的辛香里,忽想起那日沈知微发间沾着的木樨花气很是清雅,混着她袖中飘出的松烟墨香,竟似长安暮春最缠绵的那场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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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更鼓响时,书房已点起莲花连枝灯。
崔怀瑾再度展开《山海奇服录》,翻开扉页,那里夹着张薛涛笺:"闻君雅好蕃俗,愿能合君之意。"这是他第二次看到沈知微的字,笺上字迹清雅,转折处却带几分倔强,像极了她含笑眼神中一抹坚持。
崔怀瑾推开格窗,庭中桂树簌簌落花。回身见案头上放置着下值时阿策递上的密报及一枚杏核,核上刻着梳双螺髻团坐着的小人,正举着布老虎逗弄猧儿。
景元十三年沈家被抄时,苏州老宅的樟木箱里藏着这杏核玩具,刻着‘熙熙五周岁’的字样。
三更鼓催得急,崔怀瑾指尖抚过杏核,又将视线投回密报上。
但见褪色墨迹:“沈明远,苏州锦云庄主,江南至川蜀一带锦帛皆被其掌控。景元十二年贡缎掺假案...”后面的字被污渍浸润得模糊,唯"大长公主"四字依稀可辨。他指尖顿在‘许氏’二字上——许谦之妹,渭南许氏旁支,二十年前下嫁商贾曾引发热议。还有那存档的婚书上,主婚人签名处赫然盖着已故前废大长公主的私印。崔怀瑾双眼微眯,商贾成婚,却得到大长公主‘赐福’,不简单。
五更鼓歇时,崔怀瑾伏在案头浅眠。
付氏端着莳萝羹推门,见青年侍郎袖口沾着墨渍,胳膊下压着的还是那本《山海奇服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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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裘图旁批着:"狼裘适合寒冬,雪地行走之际最为合适。"付氏默默摇头,将大氅轻轻覆在他肩头。
氅衣领口缀着圈银鼠皮,暖意漫上来时,崔怀瑾在梦里又见那双含笑的杏眼——“崔侍郎觉得这礼服样式,可能入王妃的眼?”她发间木樨纷纷而落,化作案头摇曳的烛泪。
晨光漫过窗棂时,下起了绵绵细雨。西市毕罗铺刚揭开门帘,穿杏红半臂的小娘子蹲在檐下喂狸奴,怀里抱了只布狸奴,金线绣的“锦”字在朝阳下泛着微光。
坊门将开未开之际,绯袍玉带的青年侍郎打马而过,他没有撑伞,也未披蓑衣,细雨在绯色袍服上打出丝丝缕缕暗痕。他腰间松绿香囊随晨风轻晃,里头新添了枚刻着双螺髻的杏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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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密的秋雨如银线般斜斜掠过锦童斋的飞檐,打在青瓦上,发出沙沙的声响。沈知微跪坐在轩窗之下,黄花梨翘头案上摊开着账册,一阵秋风拂过,册子被轻轻掀起一角。她手中的羊毫笔尖悬在 “开元四年” 的朱砂批注上方,久久未曾落下。檐角的铃铛在风雨中忽地叮咚作响,清脆的声音在寂静的室内回荡。
案上摆放着她特制的朱砂格眼账册,这是她依照后世 EXCEL 表格精心改良而成的。纵横交错的墨线将收支清晰地分作十二栏,在灯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醒目。青瓷笔架上悬挂着五支狼毫,分别蘸着朱砂、石青、松烟墨 ,而在 “六部玩偶” 一栏内,殷红的批注触目惊心:较上月跌三成二。
“娘子,这是西市铺子送来的月结单。” 阿锦迈着轻盈的步伐,捧着漆盘走进来,漆盘上放着一只青瓷碗,碗里浮着几朵玫瑰花瓣,在透明的汤汁中显得格外鲜艳 ,“巧儿熬的枇杷露,最是润肺,娘子快些喝了吧。”
沈知微却仿若没有听见,她蹙眉盯着账册上的数字,内心有些忧虑。
六部玩偶的销量竟比上月跌了三成有余,这可是用礼部特供的云水缎缝制的官样玩偶,然则看来仅仅是布料专供也挡不住竞品瓜分市场。
沈知微目光缓缓扫过展台上的其它创新单品——吏部狸奴、户部貔貅、礼部仙鹤、兵部苍鹰、刑部獬豸、工部玄龟,每只玩偶颈间都缀着对应衙门的鎏金小印。这些都是她费尽心思推陈出新的创意动物玩偶。
沈知微又垂下眼睑,纤细的指尖轻轻划过‘创新单品’大栏的石青数字。鎏金算珠在檀木框里噼啪作响,每拨动一下,都像是在她心头敲响一记警钟。当最后一粒赤珠归位时,她用朱砂印记标柱了总收益。创新系列的销量虽然补足了其它单品玩偶销量下跌带来的损失,但是……
忽然,一阵孩童的哭闹声打破了室内的寂静。沈知微闻声抬头望去,只见一个身着杏子红半臂的小郎君正紧紧拽着母亲的衣袖,大声哭闹着:“我就要买那个刑部獬豸!”
41.暗潮
妇人面露无奈,将藤编食盒往柜上一搁,动作稍大,震得里头的胡麻毕罗险些滚出来。她皱着眉头,哄劝那孩子:“前日不是说好去永兴坊的‘巧工阁’?人家也有六部神兽,还送小布老虎呢。”她说着掏出帕子给孩童拭泪,帕角绣着戏球狸奴——正是锦童斋上月推出的赠品。
沈知微倏地起身,从案台前站起来往外走去,转过博古架时,正撞见那妇人指着货架上的‘户部貔貅’,满脸嫌弃地摇头:“这般巴掌大的玩偶,竟要价三百文?”她一边说着,一边牵起哭闹的孩童往外走,“‘巧工阁’才卖二百文,还能挑绣样...”
一旁的绣儿、巧儿侧目而视,见沈知微过来,巧儿连忙对她轻声细语道:“娘子,这已是第三拨说‘巧工阁’的客人了,还有说东市‘奇巧阁’的。”
雨丝渐渐变得更加密集,拍在地面上溅起层层水花。沈知微望着母子二人转进街口的背影,指尖下意识摸索着搁架边缘。思索片刻,她抓起油纸伞亦往外走去,青缎绣鞋踏过水洼时,溅起的水珠沾湿了裙角暗绣的银藤纹,她却浑不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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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漫进铺子时,沈知微已站在永兴坊的‘巧工阁’外。檐下挂着串琉璃风铃,每片铃铛都刻着个‘巧’字儿,在风中轻轻晃动,发出清脆的声响。她装作客人凑近橱窗,目光落在里头摆放的一排玩偶上。一眼望去,那‘武功熊’耳后那道月牙形针脚,分明是自己改良的藏线法。
“小娘子好眼光!” 掌柜的满脸堆笑,迎了上来,手中拿着一把折扇,在这大深秋的季节里,轻轻摇晃着,扇面上题着几行小字,显得似有几分文雅,实则在沈知微看来,这般举动不过是附庸风雅,莫名其妙。他的腰间系着一条蹀躞带,带上拴着一串钥匙,随着他的步子叮当乱响,更添了几分聒噪 。
“这是新到的刑部獬豸玩偶,用的可是蜀锦……” 他话音未落,沈知微已伸手摸到玩偶肚腹处的接缝,轻轻一捻,心中便有了判断,哪里是什么蜀锦,分明是西市常见的越州缎布,只是拿茜草染了层浮色充数。
更令她吃惊的是玩偶眼珠。锦童斋特制的琉璃眼是用扬州水晶磨制而成,在阳光下会折射出七彩光晕,显得灵动而有神。而眼前这对眸子却浑浊如鱼目,细看之下,竟是拿桐油浸过的陶片,毫无光泽,显得粗制滥造。
“二百文当真划算。”掌柜的见她迟疑,忙从柜底掏出个布包,“买两个送西域传来的九连环...”掀开的包袱皮里露出半截布老虎,虎耳上金线绣的‘巧’字,与‘锦童斋’的‘锦’字标识乍一看有那么几分相似。“娘子莫要犹豫啦,一样的东西,崇仁坊的‘锦童斋’是我们两倍的价格,把大家当冤大头嘛。”
沈知微再往里走,才掀开靛蓝门帘,便见檀木架上整整齐齐码着六部玩偶。
吏部狸奴的胡须是用硬线绞的,显得生硬不自然;兵部苍鹰尾羽泛着诡异的靛青色;最刺眼的是刑部獬豸额间那枚铜片包浆的"独角",在斜照的光线里闪着廉价的光;她又拈起只工部玄龟,龟甲纹路竟是用墨笔草草勾勒。指腹抚过缎面时,粗糙的触感激得她心口发紧——这分明是西市常见的素面杭绸,染了层青灰便敢充云水缎。每只玩偶耳后竟还都缝着指甲盖大的布标,上头歪歪扭扭绣着‘巧’字,沈知微看着这毫无美感的布标,心中不禁暗自吐槽,他们到底有没有考虑过商标的意义?
回程马车缓缓轧过青石板,发出沉闷的声响。沈知微坐在车内,攥着仿品獬豸的独角,暗自神思。
车帘外掠过不知哪个衙门的朱漆大门,她忽然叩响厢板对车夫说:“一会儿到地方你别走,等我去铺子里拿点东西再去礼部司衣房。”车外传来一声清脆的回应:“得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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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衣房内氤氲着沉水香,香气袅袅,颇有几分雅致。老司衣官正在查验新到的云水缎,他眯着眼睛,仔细地验看缎子的纹理和色泽。见沈知微抱着账册,拎着个装着玩偶的篮子进来,脸上露出笑意,热络得招招手:“沈娘子来得巧,快来看看,这批缎子的暗纹比上月更密……”
沈知微快步上前几步,把账册往案几上一搁,脸上绽出一抹温婉笑意,目光在那云水缎上打量一圈,由衷赞叹道:“大人这双眼睛可真毒,单看这暗纹,便能瞧出这缎子些微的变化,不愧是在这行浸淫多年,经验老到,旁人可学不来。” 她的话语中带着几分恭维,却又不失真诚,毕竟老司衣官在这方面确实有着深厚的造诣。
说完,她才神色一正,从篮中取出真假獬豸,并排摆在缎面边。
“不过,大人,我这儿也有件事儿得让您瞅瞅。” 但见那真仿獬豸并排而立,真品的云水缎流转着水波暗纹,在光线下闪烁着柔和的光泽,仿品布料却在烛光下显出斑驳的染渍,粗糙不堪,“本月锦童斋分成少了三成,皆因市面冒出这些仿货。”
司衣官拈起仿品对着天光细看,突然用银剪挑开线脚:“填充的丝绵掺了碎麻!”他面色凝重地扯出团发黑的棉絮,"这等劣质货色……”
“大人,您觉得司衣房可否出面肃清?”沈知微话音未落,那老大人已缓缓摇头叹息:“我们只管贡品采买,市井商贾之事……”他微微顿了顿,指尖抚过真品獬豸的金印,“除非能证明他们盗用官纹。”
沈知微眸光忽亮,似是想到了一个主意:“若司衣房授予鄙店产品都绣上‘礼部监制’四字暗纹?再将合作商铺的标识印在标识旁……”
她一边说,一边抽出随身带的绣样本,在空白处迅速勾勒出缠枝纹环绕的匾额图案,“如此正品一望便知。大人,您看我这法子可行么?”沈知微抬头,看向老司衣官的神色中满是期待。
老司衣官听了沈知微的提议,对着真假獬豸思索片刻,缓缓说道:“沈娘子,你这法子倒是新奇,只是礼部从上到下从未有过这等先例,老身实在拿不准主意。” 他轻轻摇了摇头,“此事干系重大,老身得向礼部司郎中如实汇报,请示上官之后,方能给你答复。”
沈知微明白此时绝非司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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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就能决断,忙恭敬一礼道:“大人明鉴,六部玩偶原是为寓教化于玩赏,使稚子观衣冠而知礼,睹印信而慕义。”她指尖拂过真品獬豸额间的缠枝纹,“今市井仿品鱼目混珠,折损些许银钱事微,若有顽童错认劣品为官制——”话音陡然转沉,"岂非混淆是非,有碍礼部教化之功,更伤朝廷官仪之重?”
老司衣官一听,暗道小娘子灵慧,这个切入点甚好啊。
思及此,他长叹一声:“沈娘子此言......”苍老手指摩挲着仿品粗糙的缎面,“倒教老夫想起贞观年间那桩事——有商贾私仿九品鹌鹑补子,闹得东市稚童扮官嬉戏,到底惊动了御史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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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锦童斋被低劣竞品干扰,销量持续上升的势头受阻,但店内的客流量并未减少。
沈知微踏入店铺,一群活泼可爱的小童簇拥在柜台前,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仔细地挑选着心仪的玩偶。家长们则在一旁,面带微笑,眼神中满是宠溺,时不时拿起玩偶端详一番。
有个扎着羊角辫的小童,一脸好奇地扯着巧儿的衣角,询问官服款式的寓意。巧儿耐心地讲解着,不同颜色、纹样、衣料质地与织造工艺,都有着严格的等级区分,与官员的官阶、职位乃至特定仪典紧密相关。
孩子们听得津津有味,恍然大悟的神情浮现在稚嫩的脸上,争先恐后喊着 “我懂了” 和夸张 “哦~” 声,此起彼伏。一位身着儒雅长袍的家长,兴致勃勃地给孩子讲述 “绫罗绸缎” 与 “锦绣缂丝” 的区别,还手把手教孩子如何通过服饰上的纹样与装饰判断官员的品级。
一个小男孩激动地指着玩偶的服饰,惊叹道:“原来三品官员的官服是紫色的,胸前还绣着这么漂亮的花纹!”
沈知微看着眼前一幕,从几天轻微的沮丧中,感到一些安慰。
她立在博古架前,指尖抚过六部玩偶,官袍上的缠枝纹在灯下泛起粼粼波光。角落里两个总角小儿正捧着刑部獬豸争论不休:“独角定是用玄铁所铸!”“才不是,我阿耶说这是西域进贡的鎏金!”
沈知微莞尔转身,见绣儿捧着茶盏立在后头,眼中也噙着笑意。"今日已有七拨客人问起官袍规制,"她将茶盏搁在石榴纹案几上,"那位穿绿袍的郎君,硬是拉着奴婢讲了半炷香的光禄寺卿补子纹样。"
沈知微忍不住笑出了声,她走到书案前,缓缓铺开宣纸。提笔沉思良久后,她开始精心勾勒一张精美的说明书,以深入浅出的方式,将唐代官服制作的各项信息整理成简单有趣的介绍小文。为了吸引小朋友的兴趣,她还精心绘制了一幅幅生动可爱的漫画,画面中的人物身着各式官服,或严肃庄重,或活泼俏皮。
完成后,她将说明书折叠成小巧精致的小册子,计划放入装饰精美的礼盒之中,以进一步提升产品的附加价值。
做完这一切,她眼中闪过一丝光亮,快步走到案前,挥笔写下:“织就历史的细节,绣出每一寸大唐风骨——锦童斋。”
42.不能仅仅指望礼部
沈知微有意推出六部官服小玩偶的替换装,使孩子们能够自由更换官服,体验不同职位的特色。然而,考虑到制作成本、市场接受度、工艺难度尤其是当下的市场环境,她决定暂缓计划,先密切观察市场反应,待需求更为明朗后,再行实施。
竞争的极速到来让沈知微深刻意识到,仅凭与礼部的合作,不足以让锦童斋在长安商界站稳脚跟、长久立足。品牌的长远发展,必须依托独特的文化价值和自主 IP 的打造。这些日子,她常常在深夜辗转难眠,苦思冥想如何提升品牌影响力。如今看来,这样的担忧绝非杞人忧天,她甚至觉得自己的行动速度还不够快。商场如战场,在这繁华锦绣的大唐,竞争更是残酷激烈。
“娘子,隔壁‘瑞祥阁’的杜东家又往东市去了。”阿锦端着沈知微要的漆盒进来,眨眨眼道:“这已是今日第三趟,方才经过时,婢子见他腰带都系反了,那眉头皱得解都解不开。”
沈知微接过漆盒,指尖抚过盒面上凸印的花鸟云纹,她小心翼翼将说明书放置进去。
说明书用蝉翼笺叠成三折:
首页是一段由锦童斋招牌上的小状元展开的开篇,配以绘本特有的可爱风格;
第二页列着礼部官袍九道缝制工序,每一道工序都配有简洁的说明;
末页赫然印着青金小篆:
“绣就历史的细节,织出每一寸大唐风骨”,落款处"锦童斋"暗纹在烛光下若隐若现,流转着细腻的光泽。
窗外忽起争执声。沈知微推窗望去,见‘瑞祥阁’二楼轩窗洞开,不知谁愤然甩袖离去,那中年掌柜站在原地,对着面前的鎏金首饰盒长吁短叹。他身上的月白圆领袍沾着靛青染料,显得有些狼狈,背后檀香架上原本齐整的香囊散落满地,一个鎏金耳珰滚落窗棂。片刻后,他闭了闭眼,终于神色颓然地坐了下去,肩膀垮钝。
“将这个漆盒送到务本坊的‘墨瀚约’,我已和掌柜的说好了,请他代为印制百份。”沈知微回头对阿锦交待,阿锦应“是”,略施一礼准备退下。
“且慢。”她又唤住阿锦,从博古架取下两个青瓷罐,罐身上绘着淡雅的兰花,清新雅致。“把这两罐君山银针送去‘瑞祥阁’,就说秋燥易生虚火,请杜老板和掌柜保重。”
望着阿锦消失在垂花门外的身影,沈知微想起半月前杜庆年送来的鎏金缠枝香囊——那时,他还信心满满说要和锦童斋的玩偶设计相结合,专门针对孩童市场做套首饰,后来进展突然慢下来,瑞祥阁从东家到掌柜愁眉不展有一阵子,如今看来怕是遇到难处了。
沈知微收回目光,轻轻闭上阁窗,将最后一张洒金笺夹进檀木活页夹。
雨天光线昏暗,绣儿已经点起了几盏缠枝纹莲瓣青铜灯,灯光映在案上摊开的《日程安排表》上,泛起暖黄光晕。这日程表里空格处密密麻麻缀满蝇头小楷。此刻‘《童趣仙记》’几个字边写了长长一列内容,墨迹未干的批注洇开淡淡水痕。
暮色已逝。
沈知微仍在案前勾画《童趣仙记》的绘图草稿。
狼毫笔尖在宣纸上沙沙游走,沙漠苍鹰化作执戟天将,黄鹤楼前仙鹤衔着诏书踏云而来。她在每幅画边留白处细细标注:“鹰羽第十一根需鎏金”、“鹤喙朱砂点染”,这些都是根据故事里的角色创作的绘本角色图。
她并不很擅长绘画,但这些草图可以用来记录自己的创意想法和一些不能忽略的细节,以便之后和画师探讨。
烛火爆开一朵灯花,‘啪’的一声脆响,惊得沈知微笔尖一顿。她转身在《日程安排表》的‘寻画师’条目旁添了行小注:‘需擅工笔白描,通晓官制纹样。’墨迹未干时,忽听得街面传来急促脚步声。
她悄悄将窗掀起一点,从些许缝隙中望去。只见杜庆年抱着鎏金首饰盒,脚步有点踉跄匆匆而过,盒盖在颠簸中掀开半角,露出里头宝相花纹的各色金玉首饰,其上祥云纹如墨渍晕染般暗淡幽深。
沈知微推开窗棂欲细看,却见那披着黑色薄衾的身影已没入夜色。
檐角铜铃在秋风中叮咚作响,她垂眸看向案上画稿,苍鹰的尾羽在烛光下泛起流金。她猛地起身,披上轻薄的披风,手指轻捻过名刺,便转身离开‘锦童斋’,步履匆匆向‘华采坊’走去。
‘华采坊’内,伙计们正忙着打扫收拾,准备关门。掌柜见沈知微进来,连忙放下手中的活计,上前叉手行礼。沈知微微微一福,双手恭敬地递上名刺,嘴角轻扬,温声道:“我有事欲见三娘,不知掌柜是否能为我转告一声?”
那边等着掌柜去联络庞三娘,沈知微回到‘锦童斋’,将披帛递给绣儿,拿出那本已经被改得七零八落的绘本草稿,提笔继续修改。
"娘子,您看这‘月宫捣药图’,嫦娥这裙边飘带该用金丝勾边还是银线?"绣儿举着绷架凑到沈知微跟前,绷架上飘飘欲仙的美人正让给她设计裙子的小女郎左右为难。
沈知微搁下狼毫,就着案头青瓷碗里的乌梅浆抿了口,笑道:"把金线掺进银丝里,捻成麻花的式样。前日西市胡商送来批波斯金箔,掺在银丝线里能闪出月华光——哎,东厢房那几匹司衣房送来的云水缎里有一匹墨绿色的可别让阿锦拿去裁了,留着我还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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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雀大街礼部衙门里,礼部司郎中刘清攥着‘锦童斋’新呈的绣样图,食指在‘礼部监制’四个暗纹字上摩挲。
他正要提笔批个‘不允’,窗外桂花被风吹下,簌簌落在案头青玉镇纸上。那青玉镇纸雕着狻猊戏球纹,原是去岁考功司分发的节礼,此刻沾了桂花碎蜜,倒似瑞兽口吐香涎。刘郎中暗叹今年秋深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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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连前院的桂花还没完全凋谢就已有了寒意。
忽见砚屏后头探出颗圆脑袋——正是前日刚被自己训斥过的录事小吏。
“大人,您看这新送来的冰酪......”小吏话未说完就被刘清瞪得缩了回去。
他望着案上绣样,忽而想起崔怀瑾之前将现下已是大火的‘苏知州行猎图’玩偶‘赠与’自己的样子,笔尖硬生生拐了个弯,改成‘转呈侍郎大人裁夺’。
待他抱着卷轴往崔怀瑾值房方向的廊下走,经过主客司郎中值房,里面突然传来瓷器碎裂声。“竖子敢尔!回纥国服你都维护不好,你这脑袋上的帽子要不要事小,莫要连累整个礼部!”
主客司郎中李穆怒喝声惊飞檐下栖鸽,那深色翅膀掠过李穆窗前的竹帘,倒像是谁用焦墨在深秋里甩了道败笔。
连累整个礼部?刘清顿下脚步,侧头听一听。
又听到屋内一名胆大的主事咽了口唾沫,低声辩解道:“郎中,昨日点检时这衣服确实完好无损,若有问题,怕是昨夜里出了岔子。”
“昨夜里?”屋内李穆冷笑一声,“是说这衣服自己坏的?还是天上下来的神仙动了手?”
“属下不敢!”那主事额上渗出冷汗,急忙补充道,“可这衣服一直放在内库,若真是人为损坏,必然有迹可循。不如……派人彻查?”
“废话!”李穆冷哼一声,“若查不到个究竟,你们一个个都别想好过!”
刘清听了这话,脚步顿时一顿,心道回纥送来参加‘丝路珍物大展’的国服坏了?这可预兆不好啊,回纥最近一两年没少犯边,安西都护府年年告状。去岁回纥商队在河西劫掠三个屯镇,被庞家那彪悍的世子庞大郎追着打。
后来,圣人在麟德殿接见使臣时,还特意让梨园排演了《破阵乐》警示。这次他们派使团参加大展,陛下似乎很重视,也不知圣心是想战外邦还是想合外邦。但不管想战想合,还是战合相依,人家可汗派使团送来参展的国宝若是出问题......可不是什么好事啊......
思及此,刘清‘啧啧’一声,抬脚想继续往前走,可刚一转身,就看见崔怀瑾负手而立,神色淡淡地望着他,绯色官袍上的绣纹在阳光下泛着冷冽光泽。
“刘郎中找我?”
刘清心里暗道一声不好,合着这位也在听墙角,只能硬着头皮上前禀报。
“下官,下官正欲上呈以下文件。”说这将怀中抱着的一沓奏件托举呈送上前。崔怀瑾示意随侍接过,见刘清仍站在面前似有踟蹰,“还有何事?”
“下官还想禀报‘锦童斋’一事。”刘郎中紧走两步,取出袖中画稿递上,“‘锦童斋’东家沈娘子欲在司衣房余料所制产品上都绣以‘礼部监制’四字暗纹,并将合作商铺的标识也一并印上,这是司衣房上呈的设计标识样稿。”
43.破损的回纥国服
崔怀瑾听完,只微微点头,未置可否,反而转身推开李穆值房门,就见其内一名令史颤着声说:“前日暴雨,下官怕锦袍受潮,特地支起熏笼......”
李穆目眦欲裂,抖着手指着那令史:“你…然后就把金线烤化了?”他气极反笑,“你当这是西市张二娘烤的胡麻饼?要不要再撒点安息茴香?”
令史吓得脸色煞白,连摆双手:“不不不,下官并未将金线烤化,下官侍衣这些许年,从未出过错。”说罢‘噗通’跪下,以头抢地:“请郎中明察啊!”
“你给我闭嘴!”李穆怒视相互推诿的各个下属,运口气:“国服呢?”
忽见房门未敲而被推开,怒气再也压制不住,看都没看吼道:“滚出去!”
但见门口那人纹丝未动,李穆抬头刚要发大火,却见崔怀瑾那喜怒不辨的脸,吓得连忙躬身道:“下官不知是大人,下官,下官僭越了!”
崔怀瑾未置可否,只冷声道:“把国服呈来。”
被甩在身后的刘清眨眨眼,心想,‘锦童斋’那小娘子的事,这是….批了呢?还是没批呢?
但刘清的心思是没人在意了。很快,一名官吏捧着楠木托盘而来,其上珍重地托着一件异常华贵的王室华服。又上来两名内侍,抬来衣架,然后将礼服小心翼翼展开,挂了上去。
众人一看,顿时面色一变。
原本应当是金丝绣团龙的华服,此刻龙尾竟然断裂,像是被人拽扯过一般。那团龙原是回纥宫廷匠人用捻金线盘绣而成,每片翎羽都缀着米粒大的瑟瑟,如今断口处金丝蜷曲如焦发,且衣襟一侧竟沾染了一道深色污渍。
“这……究竟怎么回事?”周围又聚过来几名负责‘丝路珍物大展’的礼部官员。
“昨日还好好的!”
有人提心吊胆道:“回纥王室的使者亲自交接,双方签字画押交接的。”
“若此事让他们知道,这…如何收场?”
崔怀瑾眉头深锁,目光落在那道污渍上,“这痕迹像是什么?”
众人纷纷凑近细看,有人嗅了嗅,惊道:“像是……香料?有些像波斯那边进贡的胡桃香。”
大家一时面面相觑。
“那这龙尾断裂……”
“若是人为损坏,未免太过明显,”崔怀瑾微微眯眼,“更像是……”
他未说完,便有人接道:“像是被什么东西啃了。”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震。
“啃了?难道是鼠害?”
“不可能!这等贵重衣物,一直收在内库,内库如何会有鼠?”
“可若非如此,这龙尾如何会断?”
崔怀瑾沉思片刻,忽然看向那跪地令史道:“昨日当值的令史除了你还有谁,你想想还有什么异样?”
正当众人议论纷纷之时,外头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禀大人!”来人喘着气道,“方才库房的人查到,昨夜里应是有狸奴偷偷溜进了内库!”
众人愣住:“狸奴?”
“是啊!”那内库司令苦笑道,“户部仓布司养着狸奴,为的就是防鼠,小的怀疑就是那只狸奴。它时常蹿到咱们衙门来。昨夜不知怎地,竟然把窗户的锁闩撞翻,潜入了内库,先把放在香料库的香料打翻,又穿过展放礼服的房间,从西屋后门遛出去……这衣服上的香味,就是那胡桃香。”说着从袖中掏出几根橘色毛发,在暮色里泛着锦缎般的光泽。
众人听后,登时哭笑不得。
主客司郎中李穆捏着眉心,脸色惨白,无奈:“这可如何是好?”说着颓然跌坐在塌上,喃喃道:“圣人在千秋节刚夸过礼部''治事如烹小鲜'',这下倒好,真要成猫爪下的鱼鲙了......”
崔怀瑾却接过猫毛,对着光线细看,目光沉静,“橘狸?可是户部仓部司养得那只‘金锭儿’?前日还抓破了考功司的《外官考簿》。”
那位内库司令点点头:“那‘金锭儿’前年因救户部粮仓鼠患有功,被陛下嘉奖‘忠勇’。之后,便处处来去自由,无人敢去管它。”
“细查礼部所有锁闩,是否为人为松动。若确为意外,全部换成更复杂的式样,确保不能被随意打开。”崔怀瑾缓缓道,内库司令得令行礼退出。
“既然闯了祸,就得收拾。这礼服,修复吧。”崔怀瑾扫一眼众人道。
“修复?”
“污渍可以清理,破处尝试补绣。”
李穆神色焦灼,低声道:“大人,这可是回纥王室亲送的国服,若修补不当,恐怕会惹来非议……”
“尚未动手,先做畏难之态。”崔怀瑾沉眸盯李穆一瞬,又环视众人,声音沉稳:“此事事关大唐颜面,不容懈怠,必须修得毫无破绽。”崔怀瑾语气不疾不徐,却透着不容置疑:“主客司负责与回纥使者交涉,务必稳住他们,不让其有任何接触国服的机会,给修补争取余地。至于修复一事——”他顿了顿,视线落在刘清身上,“司衣房当有擅长刺绣的绣工,可有人能胜任?”
刘清拱手道:“司衣房自当竭力修复,只是……这衣物材质特殊,且绣工极为复杂,要做到毫无破绽,尚需时日。”
崔怀瑾沉吟片刻,道:“即刻调集司衣房最精妙的绣工,全力修补。若缺少材料,立即从库房调拨,若有需外采之物,速速呈报。”
“是!”刘清应道。
“此外——”崔怀瑾目光微沉,语气缓和却不容置疑,“此事不得外泄,若有人走漏风声,严惩不贷。”
李穆连连点头:“谨尊大人之命,绝不会让回纥人察觉端倪。”
崔怀瑾颔首,目光落在那件破损的国服上,轻声道:“希望司衣房,能不负所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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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的雨丝缠着‘锦’字旗幡,天地间肃杀之气已退,隐约有了初冬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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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知微倚在锦童斋格窗旁,看檐角铜铃将雨滴摇碎成珍珠。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新制的兔形香囊,心道今秋雨怎么那么多。忽觉颈间一凉,一阵风吹过,带着水珠飘进来,溅在她新制的兔绒披风上。
“娘子再愁下去,这披风该比外头秋雨还沉了。”绣儿捧着鎏金手炉过来,炉盖上镂着的缠枝莲纹里正袅袅飘出瑞脑香。
沈知微回神笑笑,指尖拂过案头《童趣仙记》的画稿:"今春时节,我还在为租铺面发愁呢,可惜这愁扰原来解之不尽,处理一个还有下一个…"话音未落,忽听传来环佩叮当,扭头看见熟悉的人影。
"沈娘子好雅兴。"庞三娘提着十二幅石榴裙踏上木阶,腰间九子金铃随着步伐奏出清越声响,“听说你要召见鄙人?”
“哪敢‘召见’三娘,不过要向三娘借人是真的。”沈知微笑着将人迎进内室,待二人坐定,她将案上《童趣仙记》的孩童绘本人物初稿推过去,“您看这仙人坐骑,飞起来总觉着缺些灵动。”画中青鸾尾羽浸着石青颜料,在暮色里泛着孔雀石特有的幽光。
庞三娘拿起稿子细看,腕间镂空宝花金镯一闪又躲进广袖中:“我记得你说过要给孩童读物做绘本,没想到这么快就琢磨出成果。”她忽而用染着蔻丹的指尖点在某处,“凤尾该用银鼠须色掺朱砂,或者上月粟特商人带来的‘樱粉''流彩对月华白,对着烛火能映出七色光晕,非常不错。"
“要斧正之处颇多。”沈知微道,“故而特向三娘借丹青妙手。我欲试着创作绘本一篇,拿去与这位‘六一先生’商议刊印绘本专权,兼谈同款玩偶的制售之权。届时《童趣仙记》绘本与玩偶同出,当设专营铺面,悬‘专卖店’匾额。”
说及此,沈知微蹙眉,“现下市面仿品愈多,前日东市竟有铺子把‘锦童斋’的六部动物肖像玩偶改成十二生肖...”说到这个,她‘嗤’一声笑起来,以手揉额:“不过无妨,能接受六部‘十二生肖’的也不是‘锦童斋’的受众群。”
窗外的雨陡然转急,打在瓦当上如羯鼓频催。
庞三娘拨弄着茶展上的葡萄纹,盏中杏酪泛起涟漪,她突然轻笑:“专卖店,倒是新鲜词儿。”她轻抿一口杏酪,“经营玩偶生意的门槛低,又不像布料生意一般能通过控制货源来垄断部分品种。你打算如何打破这个局?谁又是你的 ... ”她回忆了一下沈知微方才用到的词:“受众群?”
沈知微眼神闪了闪,巧儿端着玄色赤边漆托盘进来,两盏酥山在烛光下泛起雪色柔光,顶上浇的柘浆正顺着冰峰缓缓流淌。
待巧儿退下,沈知微盯着窗外雨丝,轻声说道:“我不打算垄断市场,那是根本做不到的。我更倾向于打造自己的独特品牌,专注中高社会阶层人群。就是那些对银子不敏感,且有品牌意识的顾客,是我们最重要的市场。只要我们牢牢把握住这部分群体,‘锦童斋’能站稳脚跟,而其他低端市场,并不关我事。”
44.好大一朵崔侍郎的桃花
庞三娘眨眨眼,熙熙什么都好,就是新词儿太多,乍一听不太明白,总是需要消化。
“放弃部分市场,专盯达官显贵有钱大户,不错。”她缓缓道,抿一小勺酥山:“味道不错。不过你莫要以为贵妇不会嫌价高,上月平康坊新开的波斯毯铺,可是被御史台参了本‘奢靡乱价''。”
沈知微将案上《童趣仙记》草稿理了理,鎏金铜镇纸压住被穿堂风吹起的页角:“三娘可记得西市那家‘胡姬酒肆''?”她指尖轻点装着酥山青瓷碗上的玉兔,"同样的葡萄酿,他家比别处贵三成,偏就夜夜笙歌——门口挂的‘西域正宗''银牌,可是鸿胪寺少卿亲题。”
她也抿一勺酥山:“巧儿做酥山是一把好手,我这买人的本事可是一流。不会做酥山的婢子不是好绣娘。”
庞三娘掩口笑起来:“哈哈哈…”
“高端市场的消费者对品牌有着强烈的认同感,只要竖立好‘锦童斋’的正统地位,他们会自发排斥仿品、竞品。”沈知微待庞三娘笑够,放下瓷碗道。
“你既要搞‘专卖店'',何不把门槛筑得再高些?”庞三娘下意识抚弄腕间镂空宝花金镯,"贞观年间波斯商人卖猫眼石,必要配上官府鉴定的''火纹笺''——你那些六部玩偶,缺的就是这张‘官凭''。”
她顿了顿,倾身过来:“只是这''官凭''岂是好拿的?上月京兆尹小妾想在胭脂铺挂‘贵妃同款''幌子,叫御史台参得三个月没敢开门。”她忽压低声音,“除非......”
窗外忽传来一阵铃铛脆响,打断二人密谈。却是东市杂耍班的拂菻狗翻墙逃了出来,一路狂奔,又忽而停下,蹲在锦童斋檐角啃不知谁掉在地上的半块透花饼。沈知微怕它惊扰店内玩耍的众多孩童,顺手抄起绣绷掷去,惊得那金毛畜生窜上隔壁书肆的幌子。
庞三娘是个雷厉风行的人。
她离开‘锦童斋’不过一个时辰,便来了个眉目清秀的年轻画师,名唤吴道子——自然不是画圣本尊,却擅将寻常物事勾勒得妙趣横生。沈知微和他两人对着《童趣仙记》商议至暮色初上,窗外渐渐出现宵禁巡吏开工的身影。
“吴画师且看,”沈知微蘸着石黛在宣纸上勾出轮廓,“这药杵该藏在云纹里若隐若现,才有趣味。”
吴道子作画时总爱将鼠须笔别在耳后,此刻正对着青鸾尾羽发愁:“娘子说的‘若隐若现’,莫不是要学‘吴带当风''?”
沈知微刚要答话,右眼皮突地一跳,她‘嘶’一声以手抚眼,手中鼠须笔有墨滴在嫦娥裙裾上。
吴道子"哎呀"一声,忙用宣纸吸墨:“娘子今日不宜动笔,您的意思小人已明白,小人这几天就能画出来前两章...”
“左眼跳财右眼跳灾。”沈知微揉着突突直跳的右眼皮,索性将画稿一推,“收工!巧儿,把新制的兔绒披风取来,我先回舅父家,你们一会儿差不多时辰就打烊。”说罢,朝吴道子行一礼道:“儿静待吴画师佳音!”
吴道子也叉手一礼:“必不负沈娘子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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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渐弱,街市行人步履匆匆。
‘凤来楼’飘着古楼子特有的胡麻香,跑堂捧着鎏金葵口盘穿梭如蝶,鎏金灯笼照得半条街亮如白昼。沈知微候在朱漆廊柱旁等着打包古楼子带给许灵初,忽听二楼传来玉磬般的笑声。
抬头望去,但见描金牡丹屏风后转出个华服少女,九树花钗冠映着烛火,金丝编的步摇坠着瑟瑟石。
“崔侍郎好生难请。”少女将缠臂金叩在阑干上,惊飞檐下栖息的夜鹭,“上月曲江宴说好的《西域风物注疏》,莫不是要等到本宫生辰?”
沈知微暗道不妙,这分明是撞上贵人们私会。正要退避,却见玄色襕袍的崔怀瑾从阴影中踱出,腰间白玉佩在灯火下泛着冷光:“灵昌公主若急用,明日可遣人去弘文馆取抄本。”
“谁要冷冰冰的抄本!”公主身体虽斜倚雕栏,那幅石榴裙却曳着阑干,金泥孔雀纹掠过崔怀瑾的袍角,“我要你亲笔批注的那卷!就像...就像给晋阳公主讲解《汉书》那样!”
楼下传来跑堂一声‘哎呀!’,原是沈知微怀中的古楼子油纸包滑脱。崔怀瑾眸光微动,眼角余光倏地扎过来,正对上沈知微佯装未见的侧颜。
崔怀瑾不着痕迹地退后半步,檐角灯笼在他眉宇间投下暖光,却衬得眸色愈发清冷。
青年郎君广袖轻振,自袖中滑出一卷洒金薛涛笺:"公主可识得此物?"他指尖掠过笺上隐约的莲花水印,"今晨鸿胪寺奏报,吐蕃新贡的玉爪骢已至骊山马场,马鞍褥垫皆需重制纹样——听闻公主上月绘的‘九色鹿衔芝图'',正合旧典。"
灵昌公主眸光倏亮,缠臂金在阑干上叩出清响:“怀瑾哥哥也知道‘九色鹿衔芝图''?可是要用我的画样?"
“非也。是圣人听闻公主擅绘,特命少府监遣人候在安兴坊公主府——”他忽然压低声音,“据说公主月前刚获准参与宗室事务,应召晚了恐显懈怠......"
“怎么不早说!”公主提着裙摆旋身便走,石榴裙扫过转角处玉壶春瓶。不一会儿,楼下传来侍女惊呼,原是随驾宫女捧着鎏金匣追得钗横鬓乱,“公主慢些。”
沈知微正蹑手蹑脚往门口挪,心道这崔侍郎哪里‘命硬’?哪里孤独?这分明好大一朵桃花,被谁看到不好,被自己看到!果然是右眼跳灾。
慌乱间,那怀中油纸包古楼子终于没被她托住,往地上极速掉落。忽见青石板地上投来道颀长影子,玄色锦靴踏碎了她妄图遁地的绮念。
“沈娘子这古楼子,”崔怀瑾指尖勾住险些坠地的麻绳,“是要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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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主事府上?”他说话时目光仍望着公主远去的翟车,手上却精准地替她将油纸包重新系紧。
沈知微盯着他袖口银线暗纹,恨不能化作画中仙娥飞走。
她假笑,顾左右而言他:"正是... ‘凤来楼’这古楼子近日红火的很,带点给舅父舅母..."
话还没说完,对面那侍郎大人晴天霹雳来了句:“巧了。我也欲往宣阳坊去,不如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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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的余晖已完全隐去,长安城默默退去颜色。乌檀马车悠悠驶过坊市,缓缓穿行在街巷之中。
乌檀车厢内却气氛微妙,沈知微再次坐在这马车里,手指轻轻搭在车窗的木框上,心中却还萦绕着些许未散的尴尬。
方才‘凤来楼’里,灵昌公主对着崔怀瑾那风姿绰约的姿态,目光含笑语声轻柔,每一句都带着试探与暗示,一幕幕让人眼红心热。
偏偏罪魁祸首本人,仍旧神色自若,玄色襕袍上的银线孔雀纹在暮色里泛着粼光。
他语气温和,甚至还带着些许漫不经心:“《山海奇服录》里,沈娘子对回纥服饰的见解,倒是比鸿胪寺的《西域图志》更鲜活。”他微微转头,目光落在身旁尬坐着的女郎身上,声音低沉而温和,裹着若有似无的沉水香飘来。
他倒是转得快,方才那出好戏彷佛根本没发生一般。
沈知微暗自吸口气,微微一笑:“不过是自小在绣庄长大,耳濡目染罢了。苏州布市繁华,不仅有江南织造的锦绣,还有西域、波斯、高丽等番邦外族的布匹交易。我小时候最喜欢溜去库房,缠着师傅讲各地布料的来历。绣庄里做活计的,不只是女红,还有些远地来的匠人,他们闲暇时总爱讲些家乡的奇闻,年纪小的时候听不懂,长大了才知晓,那些传闻里藏着风土人情。”
她语调轻快,似乎是真的被回忆勾起了几分兴致,兴致勃勃地讲述着小时候的趣事。
“我还记得,有一次跟着一位波斯商人后面转悠,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带来的绣线,那颜色和质地,我从未见过。结果不小心被他发现了,我还以为要被责骂,没想到他非但没有生气,还赠了我一小捆银蓝色的丝线。那丝线我一直珍藏着,直到学成之后,才把它绣进了一幅屏风里。”
崔怀瑾静静听着,眸中隐有微澜。
她的幼年历经辗转,遭遇诸多变故,按理来说,心中多少会有些对命运的怨怼。可从她的讲述中,却丝毫听不出抱怨,反而满是那些充满趣味的回忆。
马车缓缓驶过波斯邸,街边胡商的叫卖声裹挟着乳香的气息,透过车窗传了进来。“听闻苏州‘锦云庄’的锁绣技法独步江南......” 崔怀瑾的声音再次响起,像是对沈知微的回应。
他查过自己的身世!沈知微倏然抬头,对上崔怀瑾的眼睛。
45.知贡举
是了,对面此人,是在‘青纹锦’第一眼看见她时就知对方要做什么的人,如何会不清楚打交道之人的底细?恐怕是这些日子来过得比较顺遂,让她忽视了长安城的静水流深。
“锁绣讲究针脚藏头。”沈知微的耳坠上,一只小巧的玉兔随着马车的晃动轻轻摇曳,她抬手比划,认真地解释,“就像侍郎腰间银鱼袋的蹙金绣 —— 您看这鱼鳞纹,每一针都要压住前针的三分之一。”
说到这里,她忽然轻轻笑了起来,眼中闪过一丝俏皮,“当年学这个的时候,不知扎破了多少回手指。”
暮色温柔,在她眉眼间流转,睫羽尖投下细碎光影。
崔怀瑾注意到她腕间戴的不是寻常玉镯,而是串西域琉璃珠,并不昂贵,但是色彩却和她发间配饰相得益彰,与胸前飘逸的系带上那团窠纹暗合。
他从未在沈知微身上看到过太过贵重的饰物,但她却总能捕捉到最和谐的搭配,仿佛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对美的敏锐感知。好比今日这般异域风情大胆柔和,比礼部那帮老学究拟的‘胡汉交融’策论鲜活百倍。
“沈娘子倒会苦中作乐。”
“您看这西市胡商。”沈知微指向轿外正与屠夫比划的粟特人,“卖香料的能用长安话唱‘采莲曲'',卖胡饼的会写波斯数字——”她转头展颜一笑,“既然长安容得下万国商旅,我如何记不住几件趣事?”
崔怀瑾安静看向沈知微,看她温和的眉眼,却飞扬的神情。
她坦然自若,面对他的探究亦无半分回避。
他的手无意识探进香囊,摸上刻着双螺髻的杏核,摩挲片刻,笑道“听沈娘子这般说,倒让人向往起苏州来了。”
沈知微挑眉:“崔侍郎若真想去,来年春日江南烟雨正好,各个绣庄里的新布会齐聚,倒是个好时机。”
马车随街角的转弯一晃,崔怀瑾顺势按住车壁,道:“听起来不错。”
他忽而想起一事,微微一顿,道:“对了,关于‘礼部监制’标识授权给‘锦童斋’一事——”
话没说完,忽闻马蹄声疾如骤雨,须臾之间阿论喘着气扒住车窗:“郎君快回宫!圣人在紫宸殿气得摔了青玉镇纸......”
沈知微微微扩大的瞳孔,又迅速缩了回去。心中暗自腹诽,圣人这气生得可真不是时候,很耽误‘锦童斋’的事儿啊。崔侍郎,你倒是想说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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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紫宸殿内,金猊炉吐出的瑞脑香也无法驱散那股剑拔弩张的气息。年轻的皇帝揉着眉心,看案头奏章堆得比兴庆宫假山还高——户部哭穷的折子压着兵部催粮的急报,礼部‘丝路珍物大展’的预算单正被程相紧紧攥在手里。
皇帝的提议不过是想让工部趁着建造‘丝路珍物大展’兴土木,也把内宫一并修修,遥想最后一次修缮还是武后时期,如今早已到了该重新维护的时候。
“陛下明鉴!”章相将象牙笏板叩得梆梆响,“去岁安西军费超支三成,今春若再修内宫......"
“修个展棚能费多少银钱?”程相甩开孔雀翎大氅,“倒是章相门生去年在江南东道修堤,那账目混乱,算不清的数目够修三座望仙台,够给安西军添三万副明光铠!”
“程相倒是替兵部操碎了心!”章相并不看对方,只淡声开口:“怎不见您把新得的于阗玉带钩熔了铸箭镞?”
崔怀瑾踏着这鸡飞狗跳进殿,目光扫过章相腕间沉香木珠——那分明是岭南道今春出名的稀品‘伽南香十八子’,此刻竟已盘出包浆。程相腰间玉带钩更妙,于阗青玉雕的万字宝纹,与鸿胪寺上月的贡品图样如出一辙。
“若安来得正好。”圣人的声音适时响起,抬手止住二相争吵,语气里透着几分倦意。
程相与章相的争执被打断,二人转头望向崔怀瑾,目光各自蕴藏深意。殿内霎时静得能听见更漏声,崔怀瑾余光瞥见程相攥紧的笏板泛出青白,章相的沉香珠串停留在掌心里。
他微微一顿,随即上前一步,行礼道:“臣叩见陛下。”
圣人揉了揉眉心,抬手示意二人退下:“朕乏了,此事待日后再议。程卿、章卿且回吧。”
程相与章相皆不甘心,想再争辩几句,却见圣人神色淡淡,显然已无意再听,二人只得按捺心思,拱手告退。程相临出门前广袖重重一拂,带起的风掀动了廊下悬挂的布幔。章相紧随其后,皂靴踏上青砖时碾碎了片枯槐叶,那叶脉断裂声在寂静殿中格外清晰。
很快,二人身影没入暮色。
殿门缓缓阖上,殿中顿时安静了许多,唯有金猊炉吐出的瑞脑香袅袅浮动,弥漫在整个大殿之中,缠绕着垂挂的九枝连珠灯。
“若安可知这炉中香料的典故?”圣人忽然屈指轻叩鎏金炉盖,“去岁南诏进贡的伽罗香,程相说要入太医署,章相说要拨给鸿胪寺——”他指尖掠过炉身浮雕的飞天纹样,“最后还是少府监聪明,掺了安息茴香制成御香。”
圣人按着额角,缓缓道:“党争。朕不过想修葺几处漏雨的宫室,竟也能吵出这许多事端,倒像是动了谁的命根子。”
崔怀瑾微垂着眼,不置可否。
“程相执掌吏部多年,章相身居中枢,二人门生故吏遍布各地。”圣人语气中透着几分无奈,“朕总想着让他们彼此制衡,可久了,朕竟也有些倦了。”
崔怀瑾静静地聆听。皇帝正值盛年,在残酷的储位之争中杀出一条血路,脱颖而出,登基为帝。他对自己的判断向来充满自信,偶尔流露出一些情绪,也只是想找人倾诉一下,抱怨几句,并不需要旁人来评判是非对错。
“罢了,”圣人挥了挥袖,换了个话题,“春闱在即,朕要的不是程、章两家的门生故吏。”他转身时,腰间蹀躞带上金玉碰倒了茶盏,水渍浸染了最上面一份《安西军费奏报》。崔怀瑾望着奏章边缘洇开的茶渍,墨迹未干的‘拔野古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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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字被浸糊,倒似预示着西疆局势。
“朕思来想去,还是决定交由礼部主考。若安,春闱一事,由你‘知贡举’吧。”
崔怀瑾闻言,心头微震。
“知贡举”乃是春闱主考官,执掌录取之权,虽名义上为礼部主持,但实际上往往由朝廷重臣担任,权责极重,稍有不慎,便会惹来无数风波。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俯身,郑重道:“臣领旨。臣必当恪守《永徽律疏》,以才取士。”
金猊炉的香气愈发氤氲,紫宸殿内,一时寂静无声。
圣人看着他,沉默片刻,忽然笑了笑:“朕知你不会推辞。”他忽然倾身向前,“春闱的墨卷,朕要看到真正的‘野无遗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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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瀚书肆的檀香混着新裁竹纸的清气,沈知微指尖拂过《童趣仙记》最后一卷的蝴蝶装书脊。老掌柜前些日子才悄悄透了口风,说‘六一先生’会在今早派人来交稿。
只是,这位‘六一先生’至今神龙见首不见尾,连老掌柜都没能见着真容,沈知微心知今日能否成事,全凭自己机敏应对。忽然听得门外铜铃轻响。老掌柜忙冲她使眼色,但见个梳双丫髻的碧衫婢女抱着青布包袱进来,她眉眼澄澈,发间银梳竟雕着卷草纹——与书中玉兔捣药图的云纹如出一辙。
沈知微瞧准时机,假意起身取书,恰好撞上那丫鬟。
“哎呀——”沈知微手中书册险些掉落,稳住身形后,忙不迭道歉:“不小心冲撞了娘子,实在抱歉。”
那丫鬟微微一怔,随即淡然摇头:“无妨。”
她声音极清澈,带着书卷气,言辞间不见卑微,倒有种与生俱来的自信。沈知微眸光微动,心里暗自揣度。
“劳烦掌柜的,这是新誊的稿本。”婢女声音清越如檐角风铃,“这卷‘广寒宴’章回需用靛蓝封面,配月白签条。”
掌柜接过稿本,又拿过一份账目清单递交给这婢女,笑吟吟道:“这是上一部的账簿,劳烦姑娘转交先生核对。”
那丫鬟点头,随即道:“掌柜的辛苦,掌柜的做事审慎稳妥,必是无误的,稿费依旧存账上即可。”
她言语简洁干练,带着几分老练,丝毫不似寻常丫鬟。沈知微心下一动,随口问道:“姑娘送的是哪本书的稿子?”
“《童趣仙记》。”
“这本书写得真好,我也是忠实读者。”沈知微笑眯眯地看向她,“不知姑娘可否引荐六一先生,我有意与他商议些合作事宜。”
那丫鬟明显顿了一下,目光微闪,旋即淡淡道:“六一先生不喜见外客。”
“这样啊……”沈知微故作遗憾,“在下乃崇仁坊‘锦童斋’的东家,想和六一先生商量刊印绘本的专权。”
那丫鬟似乎毫不意外,语气仍是淡淡的:“六一先生素来不涉商事。”语气里带着几分自矜,“先生之书,重在趣味,非为利禄。”
46.合作被拒
“姑娘言之有理,”沈知微笑吟吟地看着她,“只是,若先生愿意让书里的故事以绘本形式呈现,岂不是能让更多孩童受益?更何况,还能搭配制作同款玩偶,让书中人物跃然于手中,岂不妙哉?”
丫鬟抬眸看她一眼,沈知微迅速低语:“‘锦童斋’愿以《童趣仙记》相关产品利润四成换刊印专权,另制售绢布玩偶——您看这玉兔捣药偶,耳朵部分儿计划用的是真兔毫...”
对方终于正眼相待,但仅是一瞬,又淡然移开视线:“市面已有仿作,乱象丛生,何苦再添?”
沈知微还待再说,那丫鬟抬手止住她的话头:“墨客志在星月,商贾逐于阡陌,道不同。 ‘六一先生’已有定见,不会更改。”
沈知微心知,她以利诱之显然没能撼动对方。
眼前这丫鬟行事老练,断不是寻常仆役,怕是“六一先生”本人无疑。
她也不再急于求成,干脆大方道:“既然如此,我便不勉强。不过,这里有在下尝试绘制得《童趣仙记》头两章绘本样稿,烦请姑娘转交六一先生参详。”
丫鬟接过书卷,沉吟片刻,终究点头:“我会转交。”
沈知微笑意更深:“若‘六一先生’改了主意,‘锦童斋’的柘浆随时温侯着。”
二人对视片刻,各自揖手作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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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的气息快要退场,初冬冷意已隐隐袭了上来,阳光透过古道两旁的梧桐枝叶,洒落在青石铺就的街巷上,拂过一地金黄的落叶。
长安的街道渐渐忙碌,商铺门前的摊位早已开始迎接络绎不绝的行人。沈知微走出书肆,抬头望了望眼前是这座都城,喧嚣与浓郁交织,带着蒸腾的生机。
她心中依旧盘算着刚才与‘六一先生’之事,虽未如愿达成合作,但心底并未因此沮丧。每一桩生意,若非一蹴而就,便需慢慢等待机会的降临。
这位作者如此难谈,旁人要合作便也艰难,既如此,她虽着急但也不很担忧被抢了生意。又一阵风吹来,沈知微不由得紧了紧披在肩上的披风,轻轻加快了步伐。
她忽见前方有个抱满卷轴的青袍身影,迎着阳光往前踽踽独行。
“郑郎君这是...”她望着从卷堆里艰难探头的郑明晖,“要把国子监藏书搬空不成?”
“沈娘子安好!”郑明晖手忙脚乱接住滑落的《五经正义》。
沈知微见他左支右绌,书册还是落了一地,笑了起来,走过去帮他一起收拾。
郑明晖连连用点头代替行礼,满脸不好意思:“春闱在即,国子监里个个都在加紧准备,连夫子们都严厉许多。”
“过几日要公讲《周礼》大义,祭酒竟让我们仿汉碑体抄写...”他袖口墨迹斑斑,连幞头翅上都沾着赭石。
“也是,考出进士不易。”沈知微颔首,眼底透着一丝揶揄,“教出进士更不易,郎君努力,莫要辜负这番煎熬。”
这话说得郑明晖“扑哧”笑出了声,“某能把家中小子教明白就烧高香了。”
两人蹲在坊墙下收拾散卷时,沈知微笑着悄声道:“听闻国子监博士近来脾气见长?儿店里的祭酒玩偶近来卖得忒好,都是学生们在买。儿听他们私语,说要买回去拜拜。啧,这佛脚抱得…”
还没待郑明晖开口,沈知微瞥见某份策论批注:“这朱印怎的在《楚辞》上?”
“嗐!那帮学生...”郑明晖也压低声音,“上月有人把《山鬼》篇夹在《禹贡》里,气得博士要焚书...”他说着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尝尝?国子监特供的‘及第糕’,其实就桂花馅毕罗饼。”
沈知微接过甜糕咬了口,绽开的酥皮里桂花香混着甘甜,忽见饼皮上压着蟾宫折桂纹,她喃喃道:“春闱…”
“嗯,三年才一次嘛,长安爹娘最近都魔怔了!”郑明晖接口道,“前日见着个妇人,硬要把襁褓婴儿抱来摸我国子监门环,说能沾文曲星的灵气。”他指着糕饼碎屑比划,“东市最近连胡饼都压成笏板状,美其名曰''登科饼''!”
坊墙外恰有货郎经过,担头挂满桃木雕的微型文房四宝。
沈知微深觉自己商业嗅觉不够灵敏,此时想法才如电光石火:“郑郎君,这蟾宫折桂纹样‘锦童斋’可能用用?”
郑明晖接过沈知微手中书册,站起身来掂了掂,努力抱得稳当点,道:“沈娘子忒得小心,蟾宫折桂纹遍地都是,娘子想怎的用就怎的用,把‘锦童斋’的窗户改成‘蟾’字儿都可以。”
郑明晖好似突然明白沈知微的想法,悠悠补充一句:“春文举秋武举,小娘子对实事不够关心啊。文能安邦武能定国,正合‘文武双全''的彩头!”他忽然神秘兮兮凑近,“我这儿有份私藏的《历届文武状元策》,娘子要不要...”
沈知微绽妍笑开。“要!”她将最后半块糕塞进嘴里,“明日儿让人送三坛柘浆到国子监!”
“哈哈哈…”二人一起仰天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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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染头旗蕃时,锦童斋已灯火初亮。
吴道子叼着鼠须笔望着案上草稿咋舌:“沈娘子饶命!画完这插花探花郎君小偶也罢了,为何还要画捶丸武将偶?某这脖颈子都快僵得似那坊门石鼓了。”
沈知微将郑明晖送的《状元策》铺在案上:“吴先生瞧这贞观七年的策论——‘治国如烹小鲜’,咱们给文官偶添个玉铲如何?”
“东家莫要唤某先生,”吴道子对突然而来的敬意心生警惕。“画师即可,混碗饭吃,帽子戴不了那么高。”
沈知微并不理会他,蘸着胭脂在偶人幞头上加朵红花,“再配上‘火候到了自然红''的吉利话。”
吴道子捂脸,深感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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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武举偶是不是要配句‘捶丸打得好,贼寇跑不了''?”
“没错!春闱虽重要,但月前武举也已选出。”沈知微将《状元策》翻得哗哗响,“你看这武术动作,改作偶人挥捶多有趣!"
她将书页停在武举部分,“吴画师有所不知,进士们都是父母愿意掏银子,小儿郎们的心头好却是那挥剑耍枪的。”
吴道子扭扭已咯咯作响的颈椎,干涩道:“谁掏钱谁做主,东家你还是替父母们做做一甲、进士梦。”
沈知微将双锤将领的草图往吴道子眼皮下一摆:“东家我上下左右谁的银子都不打算放过。”
闭坊鼓捶响前,首批‘进士’偶的图稿已满桌都是。最妙的是那套“文武及第”对偶,文官手持鎏金笏板可拆作书签,武将的捶丸杆竟能旋出支小镖。
吴道子望着满案几奇形怪状的画稿,突然对灯长叹:“当年吴道玄要是知道徒孙沦落至此...”
“少贫嘴!”沈知微让阿锦再给他端上碗枸杞饮子,“赶紧给这‘武状元''补个偃月刀——那边手里还得加本《孙子兵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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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童斋的春闱进士玩偶甫一推出,便引得无数长安城的士子、家眷、乃至各坊家学的塾师趋之若鹜。
正值初冬时节,朱雀大街上弥漫着烤栗子的香气。几个梳双螺髻的小娘子举着新买的进士玩偶,蹦蹦跳跳往曲江池方向去,偶人腰间悬着的鎏金书卷挂坠在春光里明晃晃的,惹得巡街武侯都忍不住多瞧两眼。
每日晨光初透时,锦童斋门前已排起蜿蜒长队。
有书生抱着暖炉蹲在门槛边温书,嘴里念念叨叨‘子曰…’,冷不防被隔壁酒肆泼出的隔夜醒酒汤溅了衣摆,顿时跳脚嚷道:“某这襕衫可是要穿去行卷的!”惹得众人哄笑。
‘锦童斋’门口,新换的‘曲江宴’场景木偶足有人高,文状元手持鎏金笏板正给武探花斟酒,酒壶里好似真能倒出掺了桂花蜜的酒浆。檐下新挂的鎏金大字牌匾‘锦童携书志,春闱添清华’在风中轻晃,檐角铜铃也叮当作响。
最先来抢购的,便是各个书院、书塾的先生们。他们大多一袭青衿儒袍,负手而立,眉宇间或多或少都带着些自矜之意。
讲究点的,便是一买就是一整套,“一甲三名俱全,寓意学子们将来高中榜首;三甲尽收,望能让门生个个成材。”有位白发老塾师捧着刚购入的状元玩偶感叹:“当年某要是有这等祥瑞,何至于考了七回才得明经科......"说着竟红了眼眶。
而学子们则三三两两聚在锦童斋门前,揣着盘缠,彼此推搡着,踌躇半晌才鼓起勇气踏入店中,结结巴巴地问道:“敢问……这状元郎的玩偶,可还有?”穿麻布直裰的少年郎攥着钱袋数了又数,忽然把心一横:“劳烦拿个探花郎!某不要状元,就要第三名——探花郎最是风流倜傥!”
47.风起
这些学子大多是国子监、太学及诸坊家学里的读书人,然而并非所有学子都家中富裕,有些学生能狠下心掏钱买个玩偶,非儿戏也。有些甚至是几个学友凑了银钱,集资买一个放在书案上,权作激励。谁若日后中了进士,便将这玩偶相赠于后进之人,寓意薪火相传。
久而久之,这进士玩偶在士林中竟有了别样的象征意义。东市茶寮里常见这样的场景:着圆领袍的书生将玩偶往案头一放,茶博士立刻会意地添上‘青云茶’——实则是寻常团茶,撒几瓣梅花充作祥瑞,倒让茶资翻了翻。
而最舍得下本钱的,当属长安城中的富户与高门贵妇们。她们携家带眷而来,往往甫一进店,便是一挥衣袖道:“这些都给我包了!我家有儿郎正备考明年的春闱,他的同窗也该有一份!”
更有甚者,径直向沈知微提议:“你家玩偶做得精巧,可否定制一款,可与我家郎君肖似?钱财不是问题。”说着让侍女捧出幅画像,画中郎君生得圆脸细眼,偏要在玩偶脸上绣出丹凤眼的架势。
沈知微听罢,忍俊不禁,却也含笑婉拒:“夫人,此物乃是象征天下士子皆可登科之意,若依人制偶,未免失了这份公允之心。”
另一边,街坊邻里也纷纷赶来凑热闹。连素日里最不关心士子前程的肉铺掌柜都来凑了个“运道”,笑呵呵地拎着两只武状元玩偶回家,说要放在柜台上镇镇宅门。隔日却被娘子追着打:“让你请文曲星,怎的请来两个耍刀弄枪的?咱家二郎是要考明经科的!”
店铺内人来人往,几乎日日如此。
阿锦手脚麻利,绣儿、巧儿也忙得脚不沾地,日日算账之时,银钱堆满桌案,连一向淡定的沈知微,都忍不住嘴角微扬。这日巧儿对着库存表,指着预售数额惊呼:"娘子快看!光武举套装就卖出这么多,波斯商说要运到拂菻国去,说那边贵人最爱大唐武将风采!"
这日,财务账目一出,众人皆大欢喜。
“娘子快瞧!”那边阿锦捧着账本也奔沈知微来,大喜道,“今日巳时未过,仅预售额已超上月总和!”她腕间新打的银跳脱叮当乱响,正是用前月奖金在西市银铺打的。
绣儿凑过来看,指着‘特别定制’项咋舌:“这位卢夫人竟花五两银子订制金线绣名的玩偶?够买半匹西域良驹了!”沈知微想想这‘锦童斋’的租金不过每月一两,而这些京城权贵们,金钱在他们面前如粪土,真是贫穷限制了自己的想象力。
沈知微见阿锦忙前忙后,遂按约定给了她一份不菲的奖金,又贴心地为绣儿、巧儿加了月钱。此举让两位姑娘又惊又喜,双双红着脸谢过。
此刻她扫过密密麻麻的进项,朱笔在‘波斯邸预订十套武举套装’处画了个圈,道:“给胡商的货单独用柘浆染盒,记得塞张胡语吉祥笺。”阿锦连忙记录下来。收了最后一笔,沈知微一挥手,“打烊,我们吃好吃的去!”
当日日幕低垂,沈知微便带着阿锦、绣儿、巧儿一同去了‘凤来楼’吃庆功宴。
不错,就是沈知微之前碰到崔大人大桃花的‘凤来喽’。
此饭馆乃长安城有名的酒楼,菜肴精致,座中往来多是达官贵人。才到门口就听见琵琶声脆,戴帷帽的胡姬正弹唱新谱的《折桂令》:“金榜题名时,马蹄踏碎长安花......”
四人刚入座,阿锦便兴冲冲地替沈知微点了她最爱的甜品,红枣炖银耳。而绣儿、巧儿也罕见地放开了拘谨,点了一桌子好菜。跑堂的小二见她们聚都是一脸喜气,忙不迭推荐:“新到的黄河鲤鱼正肥,用蜜渍梅子蒸最是鲜美!另有西域来的三勒浆,娘子们可要尝尝?”
“今日多亏娘子,否则我们哪能吃得这等美味!”
“是啊!若店铺再这样火下去,说不定来年还能去东市开分铺呢!”巧儿说着往嘴里塞了块金乳酥,嘴角还沾着酥皮,“到时候咱们也学波斯商人,组商队运货!”
沈知微听得好笑,抬起酒盏道:“愿‘锦童斋’生意更旺,诸位皆有大富之运!”
阿锦忙道:“不敢当娘子所说得大富之运,只要‘锦童斋’大富,儿等必错不了。”
众人纷纷举杯畅饮,一时间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忽听得隔壁传来杯盏碎裂声,有个醉醺醺的声音嚷道:“什么‘锦童斋’!定是攀了高枝才......”话未说完便被人捂住嘴拖走。沈知微执筷的手顿了顿,复又笑着给阿锦夹了块炙羊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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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与锦童斋一片繁盛不同,那些仿制店铺们却陷入了窘迫境地。
尤其是永兴坊的‘巧工阁’。
‘巧工阁’原本是做木制玩具生意的店铺,小到鲁班锁、七巧板、华容道之类传统手持玩具,大到木马人、鸠车、秋千等。然则,此类玩具木料成本高、匠人工时费用高,费时费力很难一本万利。东家黄三郎常蹲在门口抱怨:"如今小郎君都去玩什么投壶、双陆,谁还耐烦解这九连环?"
‘锦童斋’火了之后,黄三郎也得了几个玩偶。左看右看,他觉得几个布娃娃而已,并无多少技术含量,于是眼红起‘锦童斋’生意好做。认为沈知微之所以能做出名声,必然是背靠崔怀瑾这位人物,否则礼部司衣房怎会特供布料,‘锦童斋’的礼部玩偶娃娃怎敢有他崔怀瑾的神韵?
某日吃醉了酒,竟拎着小偶在店门口嚷嚷:“什么‘六部玩偶’!定是那沈娘子用了美人计......"话没说完,被伙计连拉带扯缩回店里。
然则,六部玩偶有服制约束,那些狸奴、猧子之类的,并没有什么限制。因此他投了点小钱试水,看能不能借‘锦童斋’的东风也赚它一点银子。锦童斋有‘吾卫犬’他就有‘吞日神君’,锦童斋有‘洛神’他就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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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施’。总之,什么像他模仿什么。连锦童斋那‘锦’字标识他也用‘巧’字代替。无非没有那个锦字写得有气韵,无所谓,小孩子家家的,谁懂呢?就这么着,巧工阁竟也赚得一笔银钱。
黄三郎信心大增,大手一挥,撤下一半以上的主营木质传统玩具,大手笔追加投入,全体上线布玩偶。
为了进一步降低成本提高利润,他雇佣了几个多年不做绣活的低价老媪,日夜开工,质量只要能看过眼,就一律上架。有顾客买回‘文曲星’玩偶,翌日苦着脸来退货——那玩偶的状元帽竟是用浆糊黏上去的,孩子一扯掉去一半。
后来,他发现自己的仿冒玩偶并没有招来‘锦童斋’的回击,心道那‘锦童斋’背后恐也并无什么大树,都是自己营造声势瞎杜撰的。遂得意洋洋地对账房说:“妇道人家做生意,就那么两手,又要装作有官家背景又拿不出手段来。担了婊子名头,却缺了魄力,若换了某,花钱也得砸了同行的铺面!"
他胆子愈发大了起来,开始逐步扩大仿制范围,连“六部官员”玩偶也开始仿造,自信能将‘锦童斋’的风头盖过。
谁知,近来销售额不升反降,市场对他的仿品兴趣持续走低,尤其是重磅推出的‘六部玩偶’,似乎并没有太多人买账。最惨淡时,竟有学子在店门口唱打油诗:"巧工阁里巧工愁,状元变成癞痢头。若要蟾宫折桂去,劝君莫在此间游。"
他百思不得其解——明明自己也在做相同的概念,可无论如何费尽心机,顾客依旧只青睐‘锦童斋’。更令他焦躁的是,‘锦童斋’层出不穷的新款,让他总是慢人一步,陷入被动。昨日刚仿出"曲江流饮"场景玩偶,今晨就听说对方推出了"雁塔题名"系列,连带配套的鎏金题名笺都卖断了货。
价钱不能再压了,质量已然没有追求,现下追着赶创新,那群老媪又学不好!
后院里老绣娘们正吵作一团:“让你绣个云雁纹,怎么绣成扑棱蛾子?”
“你倒是看看自己绣的孔雀,尾巴开叉得像扫帚!”
他越想越憋闷,觉得自己辛辛苦苦砸了那么多银子,却依旧被‘锦童斋’死死压着,心中愈发不甘。终于,他一咬牙,召来几个泼皮,打算用些下三滥的手段来对付对付‘锦童斋’那细皮嫩肉的小娘子……
泼皮头子剔着牙笑:“东家放心,某认识京兆的牢头,纵使闹出事来......”
话没说完被黄三郎踹了一脚:“蠢材!要弄得像顾客不满,而非有人挑事儿!”
“你们伺机去''锦童斋''门口闹上一场!什么黑心棉、娃娃过敏之类的给某多想想、多传扬。”
“是,东家放心!”
矮个泼皮挠头问:“大哥,黑心棉长啥样?”
“管他呢!去西郊坟场扯些烂絮来便是!”
黑夜中,一双阴冷的眼睛闪过一丝狠色……
48.闹事
初冬的阳光斜照锦童斋的檐角,沈知微正俯身在紫檀案几前勾画绣样,忽闻门外传来环佩清响。抬头见庞三娘携郑文秀款款而来,两人皆已披上不那么厚重的薄氅。
庞三娘内着联珠团窠纹锦半臂,锦缎看起来厚实又舒服。团窠纹里绣着瑞兽,领口和袖口的卷草纹,亦十分精巧。下身鲜艳的石榴红厚儒裙,裙摆上绣着花鸟,随着脚步微动,明艳不失灵动。
而郑文秀斗篷下,则是一件朱红色织锦短袄,锦缎之上以金线绣着连云纹,花瓣层层叠叠。短袄的袖口和下摆镶着一圈浅灰兔毛,保暖柔和。下身一条银鼠灰高腰褶裙,上绣傲雪的红梅,在银灰底色的衬托下,清冷高洁。
“熙熙。”庞三娘亲热唤沈知微,郑文秀心下一动,暗道这俩人如何这般熟悉了?只她神色自若,也笑着对沈知微颔首致意,青玉步摇纹丝不动。
庞三娘径自往胡凳上一坐,翡翠禁步在鲜红裙裾间晃悠:“前些日子提及的绘本刊印专权进展如何了?可曾与‘六一先生’商议妥当?那吴道子可还得用?不行我给你再换位先生。”
沈知微示意巧儿奉来新制的饮子:“正要和三娘说,倒是见到了‘六一先生’,但当下她好似并无合作意向。”她自博山炉旁取来洒金笺,“说是‘墨客志在星月,商贾逐于阡陌,道不同’。”
郑文秀轻嗅盏中甜香,忽见案头摆着只未完工的布偶,竟是《童趣仙记》里的玉兔捣药造型,不禁莞尔:"这兔儿眼珠用琉璃珠镶嵌,倒比书中描述更灵动三分。"
“所以才想讨要刊印专权。”沈知微将鹦鹉纹瓷盏推近些,“若能与原著相映成趣,何愁市井小儿不爱?只是...”她轻叩案几,“那‘六一先生’似对市面仿作致使乱象丛生颇有芥蒂,我少不得还得多探谈几次。”
几人闲聊间,阳光已渐渐透过锦童斋的雕花木窗,在地版上洒下菱花纹光影。
“沈姐姐可是在说把《童趣仙记》画成画?”郑文秀忽然开口,葱指轻点瓷盏侧面的空白处,“我也在读这套书,上瘾的很。”
沈知微笑着点头,三人正说着,阿锦捧着漆盒碎步进来。盒中躺着只金丝楠木雕的机关玩偶,按下机括竟能把剑耍个剑花。庞三娘拈起玩偶腰间玉牌细看,上头蝇头小楷刻着《童趣仙记》里的一个主角‘叶惊鸿’的名字。
“《童趣仙记》现已出版一套十本,我想着若得刊印权,第一次先售卖前三本的绘本。届时一次性购买全套者,附赠这个小玩具。”
沈知微见庞三娘将玩偶递给郑文秀看,对方很感兴趣的反复轻抚玩偶头顶月牙饰物,半晌轻叹:“可惜那‘六一先生’当真泥古不化,前朝顾长康作《洛神赋图》尚肯题诗配画,如今他…”说到此处,到底自矜身份,不肯轻易说他人不是,于是轻叹一声,“可惜了这么巧思的叶大侠。”
“到底是文士清高,恐是怕市井画工粗鄙,毁了笔下的玲珑世界。‘六一先生’若见此物,或能明白绘本并非篡改原著,玩偶的拓展品质都绝对有保障...”沈知微轻轻蹙眉道:“改日还得去堵她。”
庞三娘以帕角轻拭唇角,笑道:“熙熙这是三顾茅庐了,不易啊。”
她忽转了话题:“前日寿王妃召我入府,说前些时日进献的晨曦锦礼服裙她极是喜欢。”她眼波流转,“王妃欲请熙熙过府参详春装,不知熙熙可愿应承?"
沈知微腕间玉镯碰出清响:“敢问王妃平日偏好?"
庞三娘指尖轻扣案几,“去岁上元节,娘娘着十二破间色裙配蹙金绣半臂,烛火下似身披星河。上月家宴,又穿了套联珠孔雀纹的胡风襦裙,也华美异常。”
“啊,我也想起一个,”郑文秀忽然轻笑,“去岁腊日大朝会,王妃着十八幅石榴红间色裙,裙摆用金银泥绘着缠枝牡丹——"她指尖悬空转出流畅弧线,“转身时,烛火映着金线,竟似凤凰振翅。”
沈知微闻言问道:“可是用那种西域透影罗作得?我幼时见过掺了金箔丝的,极其难得...”
“不是,”庞三娘摆摆手,“太后娘娘不推崇奢费,因此上到娘娘们,下到宫中女史,虽对华美推崇备至,却也多是在服饰创意上下功夫,不敢过于糜费。”
她思量一瞬,又道:“去岁有祖家远房叔伯进献一条织着八宝璎珞纹的披帛,每颗宝珠都是拇指大的南海金珠。还有一套儒裙,蹀躞带间嵌了七宝转心锁。”她以手比划,“走动时,玛瑙、琉璃、瑟瑟相击如佩玉鸣鸾。王妃以为过于华靡皆退了回去,那叔祖面赤臊眉搭眼很是一阵。”
沈知微听闻,对寿王妃的喜好大致有了个想法:要优雅、华贵、有设计感,但不能真的过于奢侈,免得触了皇家最高掌权者的霉头。
沈知微摸准了贵人喜好后,便应下了庞三娘的邀约。庞三娘也非常高兴,她本就觉得沈知微对服饰创意有着非比寻常的天赋,开个玩偶铺子实在大材小用。
不过她天性虽然大胆,行为上却是个谨慎的,不看得准准的,不轻易下手。此刻她虽有和沈知微共同开发服装事业的打算,却仍决定再按捺一阵,待沈知微过了寿王妃这关再行商议。毕竟,若只有技术天赋,却缺乏周旋权贵的气魄与能力,也走不远。
三人又兴质盎然聊了会儿,正说到某料子‘周制十二章纹作底,以金银泥绘云气纹’时,忽闻店堂喧哗。七八个敞怀汉子撞翻彩绘案几,领头者举着只裂开的布老虎嚷道:“黑心商贾!给老子滚出来!”
沈知微疾步转出屏风,见博古架上的香炉被掀翻在地,迦南木的余烬在地板上燎出几缕焦烟。
为首的红脸泼皮将满脸潮红哭闹不休的幼童架在肘弯,枯黄指甲掐着孩子后颈,硬是在白净皮肤上掐出几道红痕:“街坊们都来评评理!这黑心铺子用毒布料毁人皮肉!”
围观人群中顿时骚动,几个妇人慌忙拽着自家孩子退后。郑文秀绣鞋被挤得碾过香灰,裙裾顿时染了灰痕,急得贴身婢女要抽帕子擦拭,却被主子按住了手——世家娘子岂能在市井露了怯态?
“诸位贵客请移步后堂饮杯压惊茶。”沈知微提高嗓门,朝阿锦使个眼色,转头低声音对庞三娘道:“劳烦三娘替我将文秀妹子送回永宁坊...”
话未说完,庞三娘冲她摆摆手示意无须担心,又欲命侍女去寻武侯。转头却见郑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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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早已使眼色令其婢子从后门溜出,不禁暗暗点头。于是她趁势将侍婢递来的鎏金熏球塞给沈知微,球内暗格藏着防身的‘龙息护花散’。
“啪!”满脸横肉的泼皮突然抄起案上裁衣木尺,朝着盛放丝线的越窑青瓷钵砸去。
一个胆儿大看热闹的小儿郎好巧不巧从他母亲怀中嗖得窜过来。沈知微忙箭步上前用广袖遮挡,碎瓷片仍在她手腕划出道血痕,殷红顿时沁透月白绫纱。
“诸位郎君既要论理——”她推开冲上来要给她包扎的巧儿,“便按《坊市律》第三十六条,但凡质疑货物成色,可立时召市署令带药丞来验。”
人群里有人也觉得事情可疑,喊:“没错,可报官来验,不要伤到娃娃们。"
“验你娘个腿!”旁边癞头汉子突然抄起案上裁缝剪,咔嚓绞断半匹蜀锦,"谁不知道这‘锦童斋’的东家娘子攀着礼部崔侍郎的高枝?指不定..."
围观人群嗡地炸开,几个闲汉吹起口哨。
乱糟糟间有人将哭嚎的孩童往沈知微怀中一搡。孩子衣襟散乱间,藏在里衣不知什么小袋子跌落在地,沾满朱粉的粉渣洒了出来。后头黄牙泼皮欲把场面搞得更乱,抡起条凳砸向沈知微:“贱人还想勾搭官老爷抬身价?爷爷今天就砸了你这淫窝!”
“小心!”庞三娘抓起鎏金铜熨斗掷向贼人手腕。
那泼皮“哎哟”一声。沈知微趁势抱着男童退到柜台后。
此时,门口炸响声铜锣,武侯们举着刑杖拨开人群,“光天化日毁人财物,尔等眼里还有王法?”
又此时,门外停下一辆乌檀马车。
车帘掀开,露出崔怀瑾寒玉似的面庞。他的目光掠过沈知微染血的袖子,修长手指突然扣住车辕雕花木:“本官倒不知,这崇仁坊改成演武场了?"
泼皮头子并不识得崔怀瑾,但见出现一绯袍高官,直觉不妙欲逃,却被紧跟崔怀瑾的阿策拦住去路。
崔怀瑾清清冷冷道:“这位兄台方才说礼部与商户勾结?巧得很,某正要请这‘锦童斋’的东家去礼部,不如同行?”
年轻郎君双手背在身后,又看向那被沈知微护在案台后的男孩,声线似浸过冰泉,“或者去京兆府先验验这红疹是朱粉还是黑心棉所致?"
武侯中领头的队正赶紧对着崔怀瑾叉手行礼:“崔侍郎安好,这起腌臜泼才交给我们处置便是。”转头揪住红脸汉子的发髻冷笑,“又是你张阿鼠,上回讹诈胡商还没挨够脊杖?”
沈知微扫见围观百姓还在探头张望,略提声量笑道:“劳驾诸位大人辛苦,听闻贵眷属常在慈恩寺舍粥行善。明日起‘锦童斋’每卖出一件布偶,便捐三文钱添作粥米钱。”
人群中立即有拄拐老丈颤悠悠道:“锦童斋仁义!”
两个挑担货郎跟着嚷道:“就该让这等讹诈行当的贼子做苦劳抵罪!”说完见被押着的贼首扭头望来,又缩了脖子做鹌鹑状。
为首的武侯叉手道:“此乃积德善举,某等定禀明上官。”说话间暗指廊柱下堆着的破损布偶,沈知微会意颔首:“这些被污损的货品稍后便焚化,不敢留着污人。”
49.都随你
武侯押着泼皮们转过街角时,檐角铜铃恰被风吹得急响。崔怀瑾的深绯官袍在斜阳里泛着流霞般的光泽,惊得围观人群里的小娘子们面红耳赤纷纷以扇掩面,羞怯却又忍不住透过扇沿偷偷打量这位传说中孤高和寡却又惊才绝艳的青年高官。
“沈娘子可否移步礼部?”崔怀瑾广袖轻振,“有番邦礼品亟待修补,请沈娘子给些建议。”
坊市间霎时炸开窃语。卖胡饼的粟特人捅了捅邻摊:“瞧瞧!礼部银鱼袋都来请人,某早说这铺子有来头!”卖竹篮的娘子揪着帕子酸道:“怪道能拿到司衣房料子...”
沈知微福身应诺时,瞥见庞三娘和郑文秀笑望着她。刚要上前与二人道别,却被庞三娘推着背往马车方向送:“快去快去,莫耽误府衙的正事!”镂空宝花镯在腕间晃得欢快。
郑文秀却只定在原地微笑不语。
马车辘辘行过崇仁坊,乌檀车壁将市井喧嚣隔成朦胧的背景。沈知微腕上被瓷片划破的伤口隐痛难以忽视,只仓促间也无处可医,她垂眸不语,暗自盘算着司衣房回来要绕道去孙记药铺。
崔怀瑾忽从案几暗格取出青瓷药罐,罐身描着太医署特有的朱色云纹:“沈娘子可知,永徽年间太医署改良的紫云膏要配三蒸酒?”
沈知微欲要接过药罐,“崔大人,嘶…”话音未落,白玉般的手腕被他突然扣住,腕间一凉,沈知微才惊觉那划痕比自己想象的要深不少。
崔怀瑾指尖蘸着药膏,沿着寸许长的伤口细细涂抹,他袖间沉水香混着药草清苦,垂眸上药的模样活像在誊写御前奏疏,连呼吸都屏得很轻,睫毛颤动的幅度也整齐划一。
“原来紫云膏是这个味道。”沈知微为缓解微妙气氛,故意凑近嗅了嗅,“加了辽东崖柏与西域乳香?这房子若配着茉莉花露,改日可以试着调制护肤膏子…”些许抬头间,忽然心中一紧,惊觉二人鼻尖不过半寸之距。
“十日内不许碰水。”崔怀瑾将药瓶盖好,放在沈知微面前,“收好吧。”车帘忽被秋风吹起,漏进一缕斜阳正照在他耳后,那抹薄红倒比绯色官袍还要艳上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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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衣房内灯火煌煌,回纥国服悬在紫檀架上宛若展翅苍鹰,玄色织金锦缎胸前的团龙纹倒是补绣得像模像样。刘郎中却盯着那国服愁眉苦脸,眉间拧了个死硬的疙瘩:“明明纹样分毫不差,可穿上后却展臂不利...”
转身忽见崔侍郎协着一女郎走了进来,慌忙上前行礼。
沈知微也对着这郎中一福,随即走到国服前贴近细看,金线在火光下流转异彩。片刻后她道:“问题出在经纬打板。”沈知微指尖掠过龙目处的捻金线,“草原人身形雄健,司衣房却按长安襕袍的平裁法修补——”突然转身抽出画纸,“取柞木来!照我画的尺寸制个人台!”
满室哗然。人台?何为人台?小吏们盯着图纸上曲尺标着的‘3.5寸’字样,活像见了波斯商队带来的自鸣钟。
主事们盯着图纸上标满阿拉伯数字的曲尺数据,恍如瞻仰天书。崔怀瑾却已命人去找木料:“按沈娘子说的办,”转眼见仍呆若木鸡的一票官员,轻笑道:“误了时辰今夜都宿在廨署。”
暮鼓响过三巡,崔怀瑾倚着紫檀柜看她指挥匠人凿木台,忽想起曾几何时见得锦绣文章——这般灵气确实不该困在后宅里。忽而自嘲一笑,自己在想什么?
沈知微终于将最后一道襕边固定在人台上。月光透过格窗洒在国服金线上,团龙纹随着人台曲线起伏,竟似要破空而去。
果然,那穿在人台上的国服哪里都好,就缝补处连着腋下不甚熨帖。大家就着烛火,端详半晌,沈知微以手轻沿褶皱轻抚一路下滑,“把这条省道拆了,”她忽然开口。
“省道?”司衣房诸人又面面相觑。今日太炸裂了,所有概念都闻所未闻。听闻这沈娘子是许主事的外甥女,平日里没觉得许谦那榆木嘎达对服饰懂得一星半点。
有个站在边上的司衣工见沈知微朝他看来,当着那许多官员甚至还有侍郎的面实在紧张,无奈中举起剪刀,哆哆嗦嗦问:“小的,小的愚钝,不知道裁哪儿,请沈娘子示下。”
沈知微忍笑接过剪刀,贴着皂色深衣游走如鱼:“所谓省道,是通过把布料固定在人台上后再进行剪裁这门技艺中的一个概念。”沈知微对瞪大眼睛众人道,“它主要通过折叠面料来去除多余布料的结构线,从而塑造出合体的造型。”技艺对手艺人是无比重要的,有那机灵的立刻拿出纸笔开始记录。
沈知微教得并无保留,司衣房诸人虽然对她的一些词汇有些生疏,但大体意思却在她的表述中明白了七七八八。“这件礼服,在修补的过程中已经使得这条隐藏的省道宽度不再合适草原人雄健的身形,需要进行调整,但传统平裁却发现不了这个问题。”
话音未落,门外突然传来“哎呀”一声——原是偷师的小学徒看得入神,手中熨斗险些烧了另一个学徒的幞头。
崔怀瑾倚在门边,看着那抹茜色身影在烛火中辗转腾挪。
沈知微讲解时的眸子亮得惊人,鬓角碎发被汗水黏在瓷白颈侧。他忽然想起去岁上元节夜里,在曲江池畔望向暗黑的天空,那最亮眼的星星就是这般夺目。
“大人们且看,”沈知微忽然转身,指尖在人台肩线处轻叩,“此处收进三分,袖笼放出半寸...” 抬眸却撞进年轻侍郎未来得及收敛的目光,那素日清冷的眸里竟漾着温泉水似的内敛柔波。
更鼓声里,被暗针固定好的国服终是流光溢彩,剩下的便是按照最新的打板进行修改。
平日里对沈知微甚是亲切的那位老司衣官捧着袍袖老泪纵横:“老朽在司衣房四十载,竟不知布料能这般听话...”看着感慨万千的司衣官,刘郎中忽想起什么,揪着崔怀瑾袖口急道:“侍郎千万莫将此法外传!若是教尚服局学了去...”
“刘大人多虑了,”崔怀瑾拂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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沾满金粉的手,“沈娘子这手绝活...”他望着正在收拾针线的身影,喉结轻轻滚动,“普天之下,决不能外传。”言罢,他环视司衣房众人,大家纷纷心领神会,叉手道:“是!”
沈知微对崔怀瑾一笑,又调转目光对众人轻言细语,回纥国服虽被暗针固定好,但如何缝合也很关键。出于谨慎,建议他们先仿作一版破损的仿版,确定最佳缝补法后,再在国服上动手。
又回答了些许来自司衣工的问题,交待好所有事情,天已黑透,坊门早已关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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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辘辘,碾过夜色沉沉的青石砖路,车轮声在寂静长街中悠悠回荡。沈知微手中捧着崔怀瑾递来的小手炉,温意自掌心氤氲而上,渐次暖透指尖。忽又一阵冷风掀动车帘,夜寒如水,猝然袭来,令她微微一颤,忙不迭地向暖意里缩了缩。
崔怀瑾见状,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随即取起搁在一旁的狐裘大氅,轻轻覆在她肩上,领口的沉水香混着男子的气息,酿出些蛊惑人心的暖。沈知微局促,欲抬手推却,却被他稳稳按住。那掌心的力道不重,却透着一分不容置喙,让人无从抗拒。
“娘子这‘立体裁剪''之法,”崔怀瑾又递过温着的杏酪,“可是从粟特商人处学的?”
“是从胡旋舞衣得的灵感。”沈知微就着杯沿抿了口,“去岁在平康坊见胡姬更衣,发现她们的舞裙要套在人形木架上缝制...”忽觉失言,耳尖倏地红透。
崔怀瑾轻笑一声:“沈娘子,涉猎广泛。”他透过晃动的车帘,望见沈知微脸庞愈发红润,便转而道:“‘礼部唯一监制店铺’的批文,明日便会送到‘锦童斋’。”
‘唯一’!沈知微瞳孔瞬间放大,巨大的喜悦充斥上来,眸中刹那映出星河璀璨。
崔怀瑾见她如此高兴,唇角也微微扬起,只夜色黑暗,不易察觉。而他自己也不知道身侧银鱼袋何时缠在沈知微的禁步上,珊瑚珠子随马车摇晃,在彼此衣袂间叩出细碎清音。
“春闱,由我知贡举。”他忽然开口:“明日便要去江南道,约莫两月方归。”眼见转过街角便要至许宅门前,他忽然将个鎏金牌塞进她手中:“春闱与丝路大展接踵而至,江南道驿站快马日夜兼程五日可达。沈娘子若遇难处...”
“找李郎中还是刘郎中?”沈知微朝崔怀瑾笑望去,目光中闪着似珠似贝的光华,崔怀瑾只觉得朗润中无尽的甜美。
马车恰在此时碾过青石缝,一个轻颤,惊得她指间鎏金牌滑落,发出清脆一响。沈知微忙俯身去拾,衣袖拂过他袍角,鼻尖萦绕上侍郎袖间淡淡的沉水香。那香气隐约悠长,带着长安夜露的清气,掺上她发间隐隐浮动的苏合香,温热与冷意交织,在这狭小的马车内竟酿出几分醉意。空气似乎都凝滞了,只剩下心跳声与外头更夫遥远的梆子声相互应和。
就在她指尖触到鎏金牌的一瞬,他低沉的嗓音擦过耳畔:
“都随你。”
50.《童趣仙记》绘本
永兴坊‘巧工阁’东主黄三郎正坐在自己的铺子外咬着胡饼,满面愠色地咒骂着‘锦童斋’。
街角槐树下,几名小娘子围坐打着双陆,笑语盈盈,怀中抱着的,皆是新近从‘锦童斋’购得的洛神玩偶。旁边随意搁置的锦盒尚散着淡淡墨香,其上鎏金篆刻的六字,赫然映入眼帘——‘礼部独家监制’。朱砂填嵌之间,光泽内敛而不失华贵,在日光映照下,隐隐透出一股不容亵渎的庄重气韵。
“呸!什么礼部监制,分明是拿鸡毛当令箭!”黄三郎将胡饼渣啐在地上,瞥见对街酒肆里钻出个戴浑脱帽的胡商,怀里抱着的锦盒上鎏金篆字刺得他眼疼。
那胡商却好死不死,朝着黄三郎走来,手指着锦盒上的篆字,操着生硬的官话问路:“劳驾,‘锦童斋’——”
“不知道!不知道!”黄三郎没好气地甩着袖子,转身却见自家伙计正扒着窗缝偷看路过孩童手中的玩偶,登时火冒三丈:“看什么看!还不快把前日仿的''文曲星''偶拿去台子上摆起来!”伙计吐吐舌头,三步并作两步赶紧从东家眼前消失。
黄三郎嘟囔着又咒骂一声,愤愤推开窗户,原来是一青年郎君站在廊下,拿着一个‘锦童斋’的状元玩偶逗自己的孩子。状元郎偶腰间蹀躞带上的银鱼袋竟真能开合,露出里头小小的《千字文》绢册。
‘锦童斋’内,沈知微用竹签拨弄着案上香炉,一缕青烟袅袅升起。
她的目光落在那些穿着官袍的小人偶上,对巧儿道:“巧儿,去把那批常服小样品拿来。”巧儿应声而去,不多时,抱来一堆细致的小袍子。沈知微亲手为一个六部尚书的小玩偶换上了素雅的常服,原本端庄威严的官员模样瞬间变得生动起来,仿佛一眨眼就能看见这位大人下衙回家,给家中娃娃讲故事的模样。
“娘子快看这个!”阿锦捧着新制的幞头配件进来,两片软翅用染成靛青的茧绸制成,边角缀着银丝编的流云纹,“按您吩咐,用鱼胶浸过的茧绸既柔软又不易变形。”
沈知微接过幞头对着天光细看,忽听得门外喧哗。
七八个总角小儿挤在门槛外探头探脑,最前头的胖小子攥着枚开元通宝,脆生生嚷道:“沈掌柜,我要那个穿紫袍的!昨日阿耶说三品以上才能服紫,我要让我的玩偶当宰相!”
“小郎君好眼力!”沈知微笑盈盈取出个檀木匣,“这紫袍偶配着金鱼袋,里头还藏着《论语》摘抄呢。"说着轻按鱼袋机括,当真弹出寸许长的绢条,惊得孩童们哇声一片。
笑看叽叽喳喳的儿郎们,一旁阿锦正在整理入库新到的‘礼部唯一监制’鎏金标识。那标识花纹原是吴道子照着银鱼袋纹样改的,锦鲤尾巴处藏着一眼能识别的‘锦’字标识。
‘沈娘子,沈娘子!’吴道子突然举着画稿冲进来,“某把《童趣仙记》第三章也完成了,快看看何如?”他展开卷轴,但见画中玉兔捧着个会转动的日晷,晷盘上密密麻麻刻着十二时辰对应的星宿,“这机关某试了三十八次才成,晷针要用最细的鼠须笔——”
沈知微看着明知《童趣仙记》绘本合作已被作者婉拒,却仍醉心创作的吴道子,心下暗暗夸赞此人确实是有些执着。
正待开口,忽见对街茶幌下立着个戴帷帽的碧衫女子,那人仰头望着外墙上刷得‘梦想伴随成长’的店铺口号,怀中包袱皮滑开半角,露出抹熟悉的卷草纹。
沈知微心头一跳,六一先生!她欲要迎出,那女子却已款款走进店内。
她掀开帷帽薄纱,露出张清秀却苍白的面庞:“那日见娘子与泼皮周旋,忽然想起自己躲在婢女身份下送稿的三年。”目光落在案头《童趣仙记》第三章绘本样稿上,指尖轻抚过金狐神算手中的枫叶算册,喃喃:“这枫叶算册该写上《九章算术》。”言罢,复抬头,对沈知微一礼:“儿本名陆绮,字文鳐。”
“陆娘子!”沈知微笑意真切实在,伸手请她入座,又招呼巧儿端上一壶绮罗玉露,琥珀色的茶液在光下微微泛着光,“先生远道而来,先歇歇,尝尝我这珍藏的好茶?”
陆绮大方落座,也不客套寒暄,从包袱取出一沓纸稿,递到沈知微手中:“我回去后,细看了你给我的绘本样稿,实在喜爱你的创意。又听闻你前些日子与泼皮周旋,心中感慨良多。这世道对女子总是不公,女子即便有些才学,却没奈何常被偏见束缚。”
沈知微接过稿纸,听她提及那日之事,脸上并无得色,反倒认真地点头:“先生说得极是。正因如此,才更要努力做些实事,叫世人知晓女子也能有所作为。”
六一先生的眼中闪过一抹欣赏,随即指着手中的画稿说:“我依你绘本中的人物,稍作修改,又加入了一些我对仙境形象的想象。你瞧——”
沈知微望着她推来的画稿呼吸一滞——原稿上的玉兔捣药图被重绘成女童模样,广袖间藏着微缩《千字文》。更妙的是月宫桂树改作活页,每片金箔叶子上都刻着算学题。
“陆娘子这改稿...” 沈知微抽出张透光笺衬在画下,对着天光一照,桂树枝桠间竟显出二十八宿星图。“对着烛火能显星图?”
“用的是粟特透影纱的技法。”陆绮从包袱里又取出个竹筒,“筒里装着十二色矿物粉,是于阗来的辰砂、波斯进的青金石,掺在颜料里,对着烛火能显不同纹样。娘子可让画工按此法做——”她忽然咬唇,“只是这画法繁琐,恐怕…”
陆绮说到此处有些踟蹰,用她的法子能很好的展现《童趣仙记》的意境和构思,却大大增加了商家的成本和工序。
“先生好巧思!”沈知微拍案而起,发自肺腑地感叹陆绮这名真正的大唐才女思路广阔,又对技术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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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保留。“繁琐才好,正愁防不住仿品呢!”她抓起吴道子之前替状元玩偶设计的活扣补子,“若将透影画与机关术结合——”
话未说完,传来嬉闹声,巧儿领着群小女童跪坐在地毯上,正给换装玩偶办‘曲江宴’。
穿襦衫的女童举着‘探花’偶脆生生道:“殿试上圣人考他《童趣仙记》鸡兔同笼题!他未曾读过,因此不会,故而未能当上状元。”旁边一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小女娃立刻接话:“我会!我会!…”
陆绮手中茶盏‘当啷’轻响,望着小娘子们拿起‘博士兔’玩偶真算起鸡兔同笼的模样,忽然微微红了眼眶:“原来...真有小娘子因书里的角色去学算学... 这鸡兔同笼题,我当时斟酌了好几天,如何用小儿能看懂的方法来写。”她轻笑了笑,掩饰适才外露的激动。
沈知微转头问道:“陆娘子连《孙子算经》都读透了?”
“家父曾任算学博士。”陆绮轻啜口茶,情绪已平缓,又变成八风不动的娘子:“幼时总躲在屏风后偷听讲学。”
暮色染透‘锦’字旗幡时,契书已落了朱印。
沈知微将三七分成的细则念罢,陆绮却按住她手腕:“去岁我扮作婢女送稿,见崇文馆外小娘子们只能偷听蒙学...能否,在《童趣仙记》展台开辟一个角落,”她指向后院嬉戏的孩童,“将每一册涉及到的科学知识展于此角?”
……
华灯初上时,锦童斋也灯火煌煌。吴道子对着透影画稿哀嚎:“东家这是要某把眼珠子瞪成占星盘!”他蘸着孔雀石粉描星图,“下回能不能画点简单的?比如让玉兔真的只抱药杵子...”
“少耍贫!”沈知微将新制的竹管笔扔过去,“画完这篇《桃源路》,许你用朱砂掺金粉画那糖葫芦!”
一旁不舍离开的陆绮对周遭嘈杂全不入耳,只不错眼地看着刚完工的绘本封面草图,忽拿起狼毫笔给封面题跋,闻言笔锋一顿,在“童趣仙记”四字旁又添行小字‘见日之光,天下大明’。
更漏声里,首套《童趣仙记》机关绘本已初成。
掀开广寒宫瓦当能见算学题,转动桂树枝叶可显星图。旁边绣儿根据绘本做出了第一个《童趣仙记》仙人玩偶,浮尘下宝瓶里皆是万事可为。
闭坊鼓声快要响起,永兴坊炊烟已渐次熄了下去。黄三郎盯着案上褪色的仿品,忽见学徒跑来:“东家!前边又有人要退货,这次退得多,掌柜的不肯,那客人便说去报官...”
与此同时,锦童斋后院,沈知微领着众人吃巧儿下午做得胡麻饼,饼面压着‘锦’字纹。陆绮摘下帷帽,第一次在月下轻唱《子夜吴歌》,惊得梧桐树上栖雀扑棱棱飞向星河。
吴道子就着火光给糖葫芦描金边,哼着新编的童谣:“文鳐跃星海,锦鲤跃龙门...”
51.郑二郎的约见
天空渐次暗沉下去,锦童斋檐角的铜铃被风撞出散碎清音。
沈知微打着灯笼步引陆绮步出‘锦童斋’,石榴红裙裾扫过状元人偶的大红袍——那鎏金襕袍腰间悬着的竹牌忽被晚风掀起,露出“书中自有星辰大海”的墨迹。廊下新悬的十二生肖绢灯也悠悠的亮着,灯影里浮动着松烟墨与檀香交织的氤氲。
“沈娘子且留步!”陆绮挎着青布包袱跨出门槛,发间木簪还沾染着松烟墨香,“方才说的《月令七十二候图》那页...”
话音未落,坊门方向的烛火路灯一盏盏亮了起来,橘色光晕顺着崇仁坊大街次第晕染,恰似仙人提着星斗灯笼巡游人间。承天门方向不知谁提前碰了闭坊大鼓,惊得檐下燕雀扑棱棱掠过暮空。
沈知微将灯笼递给陆绮,腕间银镯碰着灯笼木杆‘当啷’一声响:“陆娘子放心,定教那藤蔓缠出‘葛藟累之''的意趣。”她转身时瞥见偶人手中笏面映着灯笼,暖光流转,恍若天河倾泻其间。她忽地灵光乍现:“那执笏的天庭小仙不如就从藤蔓中以仙气幻化出来,陆娘子觉得如何?”
陆绮正要答话,忽闻临街酒肆飘来炙羊肉的焦香,混着胡商驼铃叮当的异域曲调。
街角传来一阵太学生的哄笑,二人向那嘈杂声处望去,但见三五青衫郎君似有醉意,腰间蹀躞带上的银香球随着步履胡乱摆动。他们或勾肩搭背,或摇摇晃晃,面朝状元人偶方向隔着街角指指点点。
当先那个举着才买的《春秋左氏传》嚷道:“这一入仕,便是‘墨悲丝染''再难如初!”
这话还没说完,就有人‘嗤’一声笑道:“兄台,你不说穿朱着紫,就是那一袭青袍也尚未加身,便操起那出将入相的心思,未免太过早了点。依我看,还是先把春闱的门槛踏过去,再高谈阔论不迟。”
一句话,说得适才那人面色发红。为了稍微晚回点面子,他指着‘锦童斋’方向,强说到:“不过是见那状元郎人偶捧着空白笏板似纯洁无暇,才有所感悟。”
“郎君好眼力。”沈知微轻笑,面朝五陵年少微微一礼,暮色中眉眼如工笔勾勒,“不过弊店这状元郎捧的并非空白笏板...”她素手轻推机括,人偶关节发出细微的杨木摩擦声,忽然,不知什么机括奇效,玉笏板背面竟露出鎏金刻的《劝学篇》,“您瞧,这可是韩文公亲赠的雕版。”
那生更加面色发紫,手中书本险些跌进道旁排水沟渠,只讷讷道:“太黑,天太黑,某视物不佳。”
众人哄笑间,不知谁家小童放飞了一盏孔明灯,一点暖橘色飘向渐暗的天际。
略远处有乌檀马车缓缓停下。崔怀瑾掀起车帘时,正见沈知微踮脚调整人偶臂弯角度,暮风卷起她石榴裙间系着的银丝绦,与陆绮素色披帛纠缠如流云。不知她们聊到什么,但见那沈小娘子今日似格外开怀,巧笑倩兮,衬得那明媚比往日又盛放三分。
他目光扫过边上也面带笑意,却努力保持矜持的陆绮。她正覆上帷帽,帽檐垂下的青纱被风掀起一角,露出耳畔明月珰摇曳的银芒,随身带着的包袱中微露着绘图的稿纸。
崔怀瑾觉得她分外面熟,转念想起‘墨瀚约’书肆当下卖得很火爆的一本儿童读物,好似叫什么《童趣仙记》。他曾见过几次送稿的丫鬟,正是那女子。
沈娘子这是,又要和儿童读物联手?
崔怀瑾唇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目光落在街角那群嘻笑怒骂的学子身上。其中一人斜倚着同伴的肩头,笑得东倒西歪,身上的云锦衣裳鲜艳夺目,头顶玉冠熠熠生辉。如此装扮,倒像是风流公子游宴未归,哪里像苦读诗书的士子?学馆的课业怕是太松了些,竟让他们尚有余裕在街头打马逍遥。看来,课业确实该加加码才是!
“郎君,时辰要过了。”
阿策的催促传来,马儿不耐地踏着前蹄,铁掌在石板上擦出零星火花。崔怀瑾的指尖在袖中香囊上顿了顿,杏核粗砺的纹路硌着掌心。锦童斋的灯正被婢子一盏盏摘下,彩幡拂过壁画里童子捧着的‘手不释卷’,倒像是那卷轴要乘着晚风飘起来。
三日前的情形忽的浮现在眼前。
“若沈娘子持此鎏金牌来寻……” 话音未落,他已将一枚鎏金牌轻轻按在梨花木案上。这牌子的样式、大小,其上纹路,都和那日给沈知微的那枚如出一辙。
案头鎏金狻猊香炉吐出袅袅青烟,氤氲间,雕刻云纹的窗棂外,廊下的典吏们抱着文书匆匆而过。晨光斜落,映得主客司郎中李穆与礼部司郎中刘清深绿色官袍泛出微妙的深浅之别——李穆的补子早已洗得褪色,而刘清腰间的蹀躞带却缀着新打的鎏金带扣,光泽未敛,晃出一点逼人的锋锐。
听闻上官发话,两双皂靴几乎不约而同地往前挪了半寸,随即垂目细看案上寸许大的小牌。李穆喉结微微滚动,余光里,刘清藏在袖中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他这小习惯李穆再熟悉不过,每逢揣度上意,那手指便要掐算。
刘清微一颔首,叉手一揖,玉簪头险些扫过身旁架子上堆叠的《诸蕃朝贡录》,语气谨慎道:“下官斗胆确认一下——敢问大人所指之沈娘子,可是前些日子修补回纥国服的那位‘锦童斋’女东家?”
这话倒不是他多疑,实在是崔侍郎并未明言具体何人,虽说大家都认识的似乎只有那么一位沈娘子……可万一不是呢?小心驶得万年船。
指腹轻叩鎏金牌,清脆一声,崔怀瑾凉凉道:“刘郎中记性甚佳。”
话音落下,香炉青烟微微一旋,将李穆的目光遮掩在雾气之后。他的视线正落在案角摊开的《西域舆图》上,某处朱砂标记分外显眼——恰是回纥所在之地。
“下官领命。”
二人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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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叉手应声,行礼间,不知是谁腰间的银鱼符轻撞玉带,发出一声清越铮鸣。
刘清直起身,下意识整了整蹀躞带,指尖拂过新换的鎏金带扣时,脑海中忽然闪过去年冬至大朝会后的一幕。含元殿廊下,大雪纷扬,灵昌公主在众目睽睽下塞给崔侍郎一个波斯进贡的嵌宝香囊。他看也未看,随手抛给身旁的内宦。
如此人物,若真要照拂一介商户女,又何须动用鎏金符?
杂念浮沉间,上官清肃的嗓音掠过耳畔——
“你二人能解决的便自行解决,若不能,第一时间传信至江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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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怀瑾轻敲车壁,“走吧。”
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前一刻,惊起檐角一只灰雀。他最后看了一眼街角渐暗的小铺,帘幔低垂,灯影沉默。夜色愈深,唯余路旁光影被车灯撕碎,在街巷尽头碎成流萤。
次日清晨,坊门初开的梆子声消失不久,沈知微已推开‘锦童斋’的大门。门轴转动的吱呀声惊醒了梁间燕巢,雏鸟啁啾着探出绒绒的脑袋。
冬日的太阳初透纸窗时,光柱里浮动着新磨得松烟墨香,沈知微正与吴道子伏案勾勒《童趣仙记》的草稿,案头镇纸是雕成蟾宫玉兔的寿山石,兔爪还按着半截桂树枝。
郑文秀踏着檐角滴落的晨露匆匆而来,大氅的狐狸毛领子上还沾着几粒未化的白霜,在朝阳下闪着细碎银光。
“文秀妹妹,”沈知微从案台后绕出来,袖展扫过满案台散落的画稿,眼看一张绘着麒麟的宣纸翩然要落在晨间刚燃的炭盆边缘,惊得吴道子一把捞起稿子,‘呀!呀!呀!’得吱呀乱叫,对着沈知微吹胡子瞪眼。
沈知微拍拍胸脯给他‘不好意思啊,我也吓了一跳。’的眼神,又笑着对郑文秀招呼:“怎的这么一大早过来?”说着接过她解落的大氅交给巧儿拿去挂起来,氅衣内里绣着的百蝶穿花纹在晨光里一闪而逝。
“沈姐姐,我二哥托我给你递个帖子。”她将一枚竹纹拜贴轻轻搁在案头,“他说明日未时三刻在‘松涛阁’候着你,那处临着西市渠,阁中备着娘子们爱喝的桂花酿蜜。”郑文秀说罢,又从荷包内取出个油纸包,“这是新制的梅花香饼,姐姐放在画案旁最能提神。”
沈知微口中称谢,从郑文秀手中接过梅花香饼,又拿起案头拜帖,指尖在浮雕的竹节纹路上顿了顿。
‘松涛阁’是新开的茶楼,据说有三层楼高,阁中侍女皆着竹叶纹襦裙。最妙的是引了活水绕梁,渠中还养着朱鳞锦鲤,潺潺声里能听见琴师抚弄焦尾的泠泠清响。
“劳烦文秀妹妹转告郑郎君,儿定当准时赴约。”她将拜贴收入袖中,袖里熏染的苏合香与拜匣的檀木气息悄然交融,瞥见吴道子正蘸着朱砂给狰兽点睛,笔锋在纸上细细掭过。
52.求亲
松涛阁雅间‘和鸣’的竹帘半卷,几缕阳光从窗棂外照入。
郑明晖盯着案上越窑青瓷茶盏里浮沉的银毫,第三次把袖口抚平。窗外飘来胡麻饼的焦香,混着不知哪儿传来的铜铃清响,倒叫他想起某次相见时沈知微发间晃动的珍珠步摇。
他又调整调整案头青瓷茶瓯的位置,忽听廊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正是沈知微的鹿皮靴踩着廊外所剩无几的枯叶进了门。她今日着件月白棉襦裙,裙角用金线勾着圈活泼的祥云纹——是鹤童驾云的祥云样式。此刻日光斜照,倒像真有仙童在裙裾间腾云驾雾。
“郑郎君久等。”沈知微解下身上的云回暗纹披帛,目光落在案上,她不禁一怔,青瓷盏旁竟摆着只鎏金合欢盏,盏身九曲回环处泛着经年摩挲的温润光泽。
“这是...永徽年间的九曲鸳鸯盏?”她指尖悬在盏沿三寸处,像触碰易碎的晨露。
“沈娘子安好。”郑明晖起身叉手行礼,看向沈知微,微微一笑,道:“娘子好眼力。这松涛阁每个雅间都有一套拿得出手的盏具,这间‘和鸣’也不例外。”
他顿了顿,目光掠过室内陈设,继续道:“此屋以八音和鸣为基调布置,琴瑟、笙箫、钟鼓之物皆恰到好处地点缀其中,既不显张扬,又自成一派雅趣。正如这九曲鸳鸯盏,金鎏映辉,杯中酒色流转时,会让人有种仿若清音绕梁,余韵不绝的感觉。”
沈知微听罢,眸中漾起一丝浅笑,指尖轻触杯沿,轻声道:“如此巧思,倒真是未饮先醉了。”话音未落,她已缓步走至案几旁,在郑明晖的示意下,姿态从容地跪坐于蒲团之上。
她指尖拂过茶碾上缠枝莲纹,眸光微转,似笑非笑地道:“郑郎君这碾茶的手法,倒颇有几分终南山隐士的风骨。我那小店里常有国子监的学生来买玩偶,听他们说起,祭酒大人前些时日方才拜访过陆鸿渐先生。莫不是郑郎君也随行其间,得了陆先生的指点,方才新学了这茶经?”
郑明晖执壶的手一顿,碧色茶汤在素面杯底洇开涟漪:“上月随祭酒大人往玉真观奉茶,确与陆羽先生有一面之缘。”
他望着对面小娘子狡黠的笑靥,忽然觉得自己那斟酌半宿的说辞都成了隔夜冷粥。
他终于将青瓷盏往朱漆案上一搁:“某今日唐突,实有肺腑之言。自文秀及笄礼后,家慈常念沈娘子蕙质兰心。”
竹帘外忽起一阵穿堂风,吹得竹帘被掀起,露出窗外半角慈恩寺塔影,案头茶单也哗啦啦翻动。沈知微抬手按住鬓角的碎发,布摇下坠着的珍珠擦过耳垂,像被春日柳枝拂过般酥痒。
郑明晖略顿了顿,待室内重归静谧,他终是抬起眼睑,直视沈知微的眼睛,语气虽然温和却透着坚定,“沈娘子,我心悦于你。你的才情和坚韧,皆让我钦佩不已。我知你身世艰辛,自力更生,实在令人敬佩。若你不嫌弃,我虽不才,愿以三书六礼相迎,许娘子一世安稳。”
话到此处,郑明晖顿一瞬,喉结滚动,又继续道:“虽说我只是国子监录事,职务不高,又是个鳏夫,还带着一个年幼的儿子。但我郑家清白门楣,父母开明,上次你为文秀设计及笄礼服,家中长辈对你也是赞赏有加。若你愿意,我父母那边,自会通禀。”
他说到这里,目光更为柔和:“成婚后,沈娘子你若愿意持家相夫教子,我自是欢喜。阿焕最是乖巧,乳母也是从荥阳老宅带来的...”说到此,他略顿了顿,似乎迟疑了一下,但很快接着道:“但若你仍想继续经商,我也绝不会阻拦。你的志趣和才情,不该被内宅的寸许天地束缚。”
沈知微望着郑明晖衣襟前的银鹤纹静静听着,神色温和,心中却暗暗思量。
她能感受到郑明晖的真诚,也感激他对自己的尊重。然而,他似乎还没和双亲通禀此事,好像想当然了点啊。郑员外和他的夫人确实是和善人,虽然目前为止只有一面之缘,但根据自己两世为人的经验,和善不一定意味着愿意打破阶层限制,下探去娶儿媳妇。
沈知微心下轻叹一声。
郑明晖是个很不错的郎君,温暖而平和,有一定才华又生活稳定。放在后世,称得上极好的暖男。不过,他自己可能没意识到,他对她的情感,更多是怜惜,恐非真正的爱慕。他或许误以为自己是因为生计所迫才投身商道,却不知这正是她热爱的事业,是她自我价值的体现。
不知何处编钟发出‘嗡’的余韵,惊得梁上斑鸠扑棱棱展翅飞远。
沈知微抿唇一笑,语气温婉而不失坚定:“郑郎君厚爱,儿心中很是感激。能得你如此尊重,实属难得,儿觉得很是欣慰。然而……”她话锋一转,眼中闪过一丝沉寂,“不知郑郎君可曾听闻过苏州‘锦云庄’?”
郑明晖微微一愣,点头道:“略有耳闻,‘锦云庄’好似曾是江南一带的皇商。”
沈知微微微一笑,指尖在案几上轻敲两下,朱唇轻启,说出得却是惊人之语:“那正是家父的产业。郎君知道,儿母亲是渭南许氏旁支,当年下嫁商户,先大长公主是亲自‘赐福’之人。”
此话一出,郑明晖瞳孔骤然紧缩,指尖微不可察地一抖。
今上登基前几年的血雨腥风如潮水般涌上心头。那位先大长公主,乃则天武后——唯一的女儿,也是最得其精髓者。彼时圣人在为太子时,朝中皆知其步步维艰,被大长公主一系势力死死压制。风起云涌之际,长安坊间早有耳语,太子之位或将倾覆,天下恐再出一位女帝。
谁曾料想,一夕之间,天地翻覆。那场宫廷权斗如雷霆霹雳,迅疾而致命。大长公主府前的石狮被砸成碎片,门庭冷落,曾经呼风唤雨的许氏族人纷纷被外放贬谪,宛如风中残烛,命途多舛。
是了——郑明晖忽然记起父亲醉酒时的只言片语。父亲素日谨言慎行,唯独那一夜饮至微醺,低声道过一桩旧事。那是今上登基前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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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清算大长公主势力时,一份皇商名单流出,其上赫然有一户沈姓巨贾。
郑明晖心思翻涌,茶盏在掌中陡然变得滚烫。他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沈知微背后的家世竟如此曲折复杂。父母双亡,寄居于许家,连许谦的仕途受限,恐怕也与这段尘封的家族风波脱不开干系。
她自称商贾之女,然这哪里是寻常商贾?分明是出身巨富之家,却在豆蔻年华便历经家破人亡的劫难。怪不得她的言谈举止间皆是从容,又隐隐透出一股难以言说的疏离感,仿佛凡尘俗世再难将她真正束缚。她像是一枝盛开在风雨中的花,经历了风波,却依旧挺立,带着淡淡的距离感,令人不由得想要靠近,却又感到不可触碰。
沈知微见他神色变化,唇角一勾,适时一笑,给彼此留了几分体面:“郑郎君不必忧虑。”她语气温和,却自有几分笃定:“儿确实喜欢经营商铺,挣银子不仅是生计,更是儿所热爱的事情,并非为温饱所迫。”
说罢,她轻笑出声,笑意宛若春水拂柳,柔中带锋:“玩偶不过是现下的小打小闹,郎君莫要小瞧儿。儿真正所长,乃在服饰设计。总有一日,儿要长安稚童抱着儿做的玩偶入眠,长安贵女以穿儿设计的襦裙为荣!”
郑明晖听她铿锵言语,看她飞扬神采,只觉得心跳如鼓。
这一刻,他相信了眼前的小娘子所言发自肺腑,她非池中锦鲤,笼中鸟雀。她有自己的思想与志气,有她的热爱与坚持,她周身笼罩着一层明亮的光华,一种对生活的炽热与执着。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低低响起:“某……如何敢小瞧娘子,如何能够小瞧娘子。”
话尾化入茶盏氤氲之间。郑明晖望着她鬓边颤巍巍的小碎发,忽而意识到她只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小娘子,可她的心志坚定,神态洒脱。日光透过窗外繁花枝桠,在她眉间洒下一片碎金,她坐在那里,仿佛被这光影托举着,渐渐远去,触手难及。
二人又闲聊了片刻。临别时,郑明晖送沈知微回‘锦童斋’。
午后,‘锦童斋’门口的木牌旁新加的一排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礼部唯一监制店铺”。郑明晖望着那牌子,忽然想起父亲提过,似乎礼部有个什么棘手的事情,是崔侍郎请了沈娘子才得以解决。
思绪纷飞间,一阵孩童的惊叹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他回头看去,只见沈知微正笑吟吟地与他们说话,指着店铺里那些穿着进士袍的玩偶,讲着它们背后的故事。她的笑容明媚如春日暖阳,眼眸中闪烁着灵动的光彩,整个人散发着一种鲜活的生命力。
郑明晖望着那一幕,心中忽然释然。
他轻轻一笑,终于明白自己错把山鹰当成了檐下燕。那铜铃在风里叮咚作响,倒像在笑他这书呆子不懂长安城最鲜活的朗月…
不知道有没有那么一日,他能再次站在她面前,他们之间,不再是谁对谁的怜惜,而是真正的理解与共鸣。
53.拜见王妃
郑二郎离开前,目光落在‘锦童斋’屋顶那面迎风招展的幡旗上,金色的“锦”字遒劲俊雅,透着不动声色的温润与端方。那是他亲手所书,曾经,他也许怀揣着几分期待,希望自己的笔墨能与这家铺子,这个人,留下某种隐秘却长久的联系,可惜这种期待终归隐进烟尘。
沈知微静静望着郑明晖离去的身影,眼底却未生半点波澜。
她欣赏郑明晖的温厚与恭谦,倘若婚姻只关乎两人相知相伴,她或许会再三思量一二。只是,这门楣之重,绝非郑明晖这样一位与家族利益深刻交缠的人能撼动。况且,她习惯独立行事,习惯凭己之力在这世间立足,断不会因一纸婚约自囚高墙之内。
幡旗翻飞,纸墨不语。她微微一笑,这点转瞬即逝的惋惜,终究抵不过寒日下的一场风,吹过便散,再不回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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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沈知微与庞三娘一同前往寿王府。
马车驶过朱雀大街时,沈知微透过车帘荡起的一角探出视线。春日的晨光里,寿王府的朱漆大门已然在望,金钉在朝阳下熠熠生辉。
马车尚未停下,角门里转出个穿藕荷色襦裙的侍女,双环髻上簪着瑟瑟珠花。她盈盈一礼:“王妃晨起便念叨着庞娘子和沈娘子,特命奴婢在此迎候。”
庞三娘显然是认识对方,冲那侍女点头笑道:“有劳你久等了。”
穿过三重垂花门,眼前豁然开朗。太湖石堆叠的假山旁,锦鲤在澄碧池水中游弋。回廊下侍立的婢女们皆着同色鹅黄襦裙,见人经过便垂首敛衽,鸦青鬓间银簪随风微晃。
转过月洞门,暖阁里已飘来沉水香。寿王妃正倚在紫檀嵌螺钿榻上,石榴红织金缎裙裾逶迤及地,裙摆上金线绣的缠枝牡丹随着动作流光溢彩。见二人进来,她将手中青玉茶盏往案几上一搁,与腕间金镶玉镯碰出清越声响。
“可算把你们盼来了。”王妃笑着抬手免了庞三娘和沈知微的行礼,发间金步摇垂下的珍珠穗子簌簌轻颤,“上回那套晨曦锦礼服裙,前些时日家宴时连长公主都问是哪家妙人儿的手笔,若非她素来不愿随人潮流,恐怕要与你讨要一件了。”
庞三娘在旁笑道:“这可是荣耀,能让长公主心动,熙熙可是厉害。”说罢笑望向沈知微。
“王妃谬赞。”沈知微脸恰到好处的红了一红,深深施礼辞谢。
王妃也莞尔,随后摆摆手:“此次请你来,是为春日的‘丝路珍物大展’准备礼服。此展汇集各国奇珍异宝,本宫需一件既能彰显身份,又不违制的礼服。”
听闻要为‘丝路珍物大展’制衣,沈知微问道:“不知王妃可有什么特别属意?”
王妃抚着裙上牡丹纹沉吟:“既要合礼制,又得压得住场。听闻西域诸国会进献火浣布、越诺布,本宫这件总不能输给那些奇技淫巧。”说着对立在身侧一女官略点点头,立时有侍女鱼贯捧来五卷锦帛。
最先展开的是一匹湖蓝联珠对雁纹锦,日光透过窗棂落在织物上,竟泛起粼粼波光。庞三娘忍不住轻呼:“这莫不是蜀中今年新贡的雨丝锦?”
“三娘好眼力。”王妃指尖抚过锦面,“这是上月圣人赏赐的,说是用南海鲛珠磨粉掺入丝线,夜里能映月生辉。”
接着是杏黄地宝相花缂丝、银红缠枝莲纹绫、月白团窠对孔雀罗纱,最末一匹鸦青暗纹缎却是平平无奇。沈知微正要移开视线,忽见那缎面在某些角度竟隐现星星点点的宝蓝色璀璨星光,细看原是织入冰丝形成的光华。
“这匹倒是别致。”她忍不住伸手触碰,凉滑触感似抚过初春溪水。
王妃闻言轻笑:“沈娘子果然识货。这是扬州新贡的‘星夜纱’,白日里看着朴素,夜间烛火一照,遍如子夜星空般深邃。"说着命侍女将布料全部卷起,对沈知微大气一挥手臂:“这些料子沈娘子都带回去慢慢琢磨罢。”
沈知微慌忙摆手:"这般贵重的料子,儿实不能带走......"
“熙熙的‘锦童斋’确乎不适合存放如此稀有的面料,放我‘华采坊’便是。”庞三娘突然插话。
她深知自己这位堂姐的脾气,素来大方不喜瑟缩气质。生怕沈知微出于谨慎地推辞,在王妃眼里成了‘小家子气’:“‘华采坊’前日刚腾出间库房,四角都搁了驱虫的龙脑香。再说离熙熙的‘锦童斋’就隔着几步距离,熙熙要裁要剪都便宜。”
王妃抚掌称善,又赏了宫里新赐的四色蜜饯及两套红宝石三重璎珞让她们带回。
临出门时,沈知微瞥见王妃抬手拢发的动作,那镶红宝金手镯衬托在丰腴手臂上,倒让她想起前世在博物馆见过的唐代嵌宝首饰。
回程马车上,庞三娘捏着块金丝蜜枣笑道:"方才见你盯着王妃手镯出神,莫不是又有什么奇思?"
“我在想,若是用金丝镂空花淬炼成山茶花样,缀在......”沈知微话说一半突然顿住,撩开车帘指着西市方向,“三娘快看!那不是胡商卖的琉璃珠子?”
庞三娘顺着她手指望去,果然见几个卷发深目的胡人正在卸货,阳光透过木箱缝隙,折射出七彩光晕。她想了想措辞,委婉道:“琉璃珠子是不是过于…不够高华?"
“这还不高华?”沈知微眼睛发亮,“若能烧制些特殊形状,再配上金银累丝......置于我那天庭锦鲤仙的玩偶腰带上,很是高华了!”
马车突然颠簸,两人齐齐一晃,手扶在厢壁上。
外头响起侍女轻声责怪和车夫连声道歉,说是轧着了块松动青石板。庞三娘笑骂沈知微:“沈大东家,且收收你那天马行空的玩偶和绘本,先把王妃的礼服琢磨出来是正经。”
嬉闹中,马车外酒肆飘来新醅的浊酒香,庞三娘忽用团扇掩住半张脸,压低声音道:“要说做与王妃身形相仿的人台模子,我倒想起木匠张的手艺——前岁元宵节,他给永穆公主制得等身灯俑模架,连襦裙褶皱处都打磨得很是那么回事,外衣穿在上面与真人无二。"
沈知微闻言眼睛一亮,上次在司衣房做人台,是举礼部之力做成,这次可没这等条件。她还正在思考上哪里去寻找民间艺人来做人台:“可是住在安邑坊的那位?听说他做得一手好木工,连工部都时常请教。”
“正是!”庞三娘从袖中荷包里拿出枚莲花银符,“我和那老儿有点交情,你且拿着这个,回头让我那掌柜的带你去寻他,就说是我荐的。不过...”她忽然促狭一笑,“那老儿嗜酒如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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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捎上两坛剑南烧春。”
说话间已转进‘锦童斋’所在的街道,巧儿抱着一大沓‘礼部唯一监制’鎏金标识贴花匆匆往‘锦童斋’走。小娘子发间银梳勾着朱红丝绦,因为走得太快一甩一甩的,活像只扑棱的彩雀。
抬头看见沈知微回来,巧儿紧蹙的眉头一展:“娘子可回来了!早先司衣房来人说补得什么衣服,请娘子去看看......"
话音未落,绣儿抱着匹月白缭绫从里间出来,手中未来及放下的银剪子险些勾住门帘:“阿锦姐姐!新到的金线比往常细了三成,那绘本中的龙王殿下的团窠纹怕是撑不起形!”话音刚落,看见沈知微欢喜叫道:“娘子回来了。”又看见跟着沈知微进门的庞三娘,微微屈膝一礼:“庞娘子。”
巧儿呈上两盏碧螺春。
沈知微接过绣儿手中金线对着暮色细看,阿锦也从案台后走过来,道:“这些线份量不足了,五十文的价格倒是一点没少。”
忽听得身侧传来佩环叮当——原是庞三娘从袖中抖出个织锦荷包:“西市波斯邸第三间铺子,找蓄山羊须的萨保郎君。他家的天竺金线掺了柞蚕丝,最是韧挺。”说着拈起两枚金跳脱抛给巧儿,“拿这个去,告诉他是按‘华采坊’价格拿货。”说罢冲阿锦一笑,“比你手上那个便宜。”
阿锦与巧儿、绣儿目光相触,三人眼波流转间俱是喜色,齐齐朝庞三娘福身一拜。阿锦碧水裙裾上的缠枝纹随着动作微漾,自打沈知微将‘锦童斋’的账簿钥匙交到她手中,这丫头便似新抽的柳条般绷着劲儿,前日因着布偶眼睛的针脚不够齐整,竟返工到三更。
巧儿捧着金跳脱出了‘锦童斋’采买去了,阿锦见沈知微和庞三娘喝茶的空档,轻声禀报:“娘子,家兄引荐的绣娘们已在西厢候着,按您的吩咐,各带了近三个月的绣样。”她说着将一叠绣品递上,最上头的莲花纹样针脚细密,收尾处还打了个回旋结。
“你且去相看罢。”沈知微将绣样递还,腕间翡翠镯碰在木案上叮然作响,“只记得,契约里须添两条:一则绣品须经三验方收,二则...”她忽而倾身,案头香炉腾起的烟霭笼住半张脸,“凡‘锦童斋’的图样,断不许流到别家铺子。"
阿锦捧着绣样的手指蓦地收紧,她知道这是东家在放权培养自己,贝齿在下唇咬出浅浅月痕,点头‘嗯’一声,转身去隔间相看绣娘了。
庞三娘恰在此时搁下茶盏,“可是那《童趣仙记》的人偶赶不及?”
“绘本眼看便要上架,单靠现下的人手...”沈知微捻起案头半成品的人偶摇摇头,“昨日东市又有仿上月那批生肖布偶的。”她忽而轻笑,将人偶搁在庞三娘面前,“您瞧这眼睛,我特意让绣娘用双色丝线叠绣,这般工艺...”
庞三娘执起人偶,又见阿锦在西厢对绣娘细语的身影,月白裙裾被轻风卷起又落下。
她会心一笑:“且去折腾罢,既要养鹰,总得容它扑腾几回翅膀。”再望一眼那抹纤影,又添了句:“只是这熬鹰,熙熙还得适时盯着点儿。”
沈知微垂眸斟茶,碧螺春在盏中舒展如春山初醒,她指尖在青瓷盏沿画着圈,“三娘放心,我省得”
庞三娘笑而执起茶盏,不再多言。
54.舅母的打算盘
“还有一事,关于《童趣仙记》的批量生产 .." 沈知微对庞三娘道,然则话音未落 ,前堂忽传来吴道子中气十足的声音。
但见他举着未干的《童趣仙记》草稿冲进来,袍角沾满石绿颜料:“妙极!这玉虚宫炼丹图,老夫把那只偷吃仙丹的猧子改了改,东家看这毛色!”说到此处,惊见庞三娘也端坐榻上看着自己笑而不语。一个激灵,收了嗓音,恭敬道:“啊,娘子也在呐。”
庞三娘用帕子轻拭唇角,凑近细看,笑:“吴公这猧子画得精妙。关于批量临摹...”她转头对沈知微道:“我家下现有三位画徒,虽比不得吴公画得神韵,临摹还是能的。”
沈知微会意,想一想又道:“长安刻坊多在务本坊,听闻赵氏千佛院最擅雕版。只是这绘本笔触细密......”
“所以咱们双管齐下。”庞三娘用手指向胡凳方向,示意吴道子不必站规矩,坐下说话,“先让吴公带着画徒手绘五十套绘本试卖,同时遣人去刻坊询价。若这绘本真能卖出量,熙熙你再转雕版不迟。”
大家商议完毕,庞三娘起身告辞,沈知微留她一起进了暮食再走,她摆摆手:“我不与熙熙客气,然则今日出来已久,家下实还有一摊事情要顾,改日必来和熙熙好好吃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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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鼓声催得急,许宅门前的褪色灯笼在秋风里打转,映着门楣上斑驳的‘许宅’木匾。
见沈知微推开侧门,家中老仆忙从门房出来,“娘子仔细门槛。”他提着灯笼在前引路,忽听得东厢传来舅母张氏压低的嗓音:“老爷,实在是不备出点像样的嫁妆便高攀不起高门,那‘锦童斋’...”
话音被瓷盏重重搁下的脆响截断。
沈知微故意将环佩走得叮当响,张氏已端着青瓷碗迎出来,鬓间银簪缀着的流苏纹丝不乱:“熙熙回来了,今日铺子里可顺利?”她目光扫过沈知微裙畔烤银蓝压襟 ,嘴角噙着恰到好处的笑。
晚膳已摆在穿堂,银白的烛光摇曳,桌面上满是丰盛的菜肴。
豚肉羹散发着香气扑鼻,几片葱花在汤面上轻轻漂浮。旁边是一盘五香炙烤的牛舌,表皮微焦,切开后透出粉嫩的肉质。几道大盘子里,肥美的鲤鱼、香草炖鸭依次排开,每一道菜都被处理得色泽鲜亮,油光闪闪。另外还有一大盘甜点,其上洒了点点金黄的桂花。
“熙熙辛苦,多吃一点。”张氏殷勤招呼,将沈知微青瓷碗里的炙羊肉堆成小山。这等奇怪的态度,连许灵初都呆楞盯她母亲几息,惹得张氏对许灵初嗔到:“呆看什么,你也多吃。”说着挑了几片一看就最为鲜嫩的牛舌和鸭肉放到女儿碗中。
然后她又继续扭头对沈知微道:“听闻你那‘进士''偶卖得甚是红火,舅母想着...”
沈知微夹羊肉的银箸微微一顿,瞥见舅父许谦凝眉扒饭,将青瓷碗里的粳米数出个八卦阵。
沈知微舀了勺莼菜羹,碧玉匙碰着碗沿叮咚作响,“可是舅母有什么教诲?直说无妨。”
张氏绢帕掩唇的笑声惊飞檐下栖燕:“熙熙果真聪慧!舅母想着你在外抛头露面总归辛苦,且生意大了难免不周全,听说你雇了几个黄毛丫头,这如何上得了台面。不如将最挣钱的营生交予自家人...”
她忽从袖中抖出卷泛黄账本,“我想着你这生意,最关键的莫过于六部玩偶,什么乱了都不能乱了根本。不如让舅母来替你把关这一部分生意,舅母见过的事比你吃过的粟米都多,有的是力气和手段,段不能叫你吃亏了去。”
说到此处,她观察了观察沈知微的神情,见她面色平静,又接着说下去。
“舅母也不是不出钱,”她激动起来,已是放下手中碗筷拿出怀中一小帐册道:“我那里有五十两体己,全当入股,都给你投到六部玩偶上。”
“咳!”许谦突然被莼菜羹呛住,涨红着脸指向案头青瓷水杯。
听着母亲话目瞪口呆的许灵初慌忙回过神,给他父亲倒了水。许谦喝了水又止不住咳嗽半晌,拍着桌子道:“食不言!食不言!规矩都被狗吃了?”
张氏只淡淡瞥他一眼:“我是用完了的,老爷你慢慢来。”只甩出那么一句,又对沈知微笑道:“我身边的邹氏你是知晓的,经年的老人,做事最是稳妥,也一并派去‘锦童斋’,你可随意指令她,不需局限于六部玩偶的活计,她的工钱也我来补贴,并不要占用‘锦童斋’的成本,我只要每年分……”
“舅母厚爱,只是...”沈知微将银箸横搁在莲纹碗上,与青瓷相击发出清越声响。她打断张氏的算盘,缓声说道:“礼部崔侍郎特意交代过,六部玩偶须得‘监制合作'',股东名录要呈报礼部司衣房备案。”
她忽然转向许谦嫣然一笑:“可惜侍郎大人去江南道办差了,不然同在礼部为官,舅母如若不信,很是可以请舅父去向崔大人求证一番。”
说到此处,她看向自己的舅父,虽然还在笑着,但目光却已微凉。
许谦心中一震,侍郎大人去办差,去何处办差,这开铺子的外甥女如何知晓的?心中计较还没转开,又听沈知微道:“哦,不过若舅父去向礼部司郎中刘清大人求证也是一样的,他也知道此事。舅父身在礼部为官,应当知晓其中利害?”
许谦一听,心道正好。张氏牛心左性,自己千劝万劝她勿要觊觎外甥女的生意,然则是怎么说也说不通。他也不能当真休了这妇人。现下外甥女说到此处,管她是否真和那几位大人有什么说道,还是扯虎皮做大旗,正是吓唬无知妇人的好理由。
他瞥见妻子飘飞的眼风,将手中调羹‘当啷’扔入莼菜羹,蹙起浓眉道:“没错。崔侍郎出行前确曾提及...股东若有差池,是要连坐的...”
“连坐?”张氏拧扯绢帕,“不过是些布偶娃娃——”
“舅母有所不知,”沈知微执起勺子,慢条斯理拨弄着碗里清汤,“上月京兆府刚查抄了仿制吏部考功司玩偶的作坊,主犯现在还关在衙门里。”她忽然压低声音:“听说不仅仅是盗用官纹,那玩偶腰带纹样错用了五品绯鱼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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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母的经年老人,可识得这九十四种不同的暗纹及女红之法?”
张氏指尖一颤,账本啪嗒掉在案上。
有风刮过,从隔窗里渗进冷意,张氏鬓间流苏终于乱了阵脚。她突然抓起青瓷酒壶斟满三勒浆:“既如此,那动物偶总不需礼部过问吧?舅母替你管着这摊子,你腾出手做大事...”
“舅母当真要接这烫手山芋?”沈知微从袖中掏出卷泛着沉香的账册,“上月光是给波斯商会备玩偶,他们转身不要了,就赔了五百贯——”她朝张氏笑笑,“非说我们绣得卷毛,犯了他们什么...哦对,狮神阿契美尼德的忌讳。"
许灵初突然想起什么,道:“可是那天去‘锦童斋’,看到阿锦她们在做得卷毛猧子?”
“正是呢,”沈知微愁眉轻蹙,“这是长安贵女的新宠,说是宫中传出,谁知胡商见了直嚷‘狮神降罪'',硬要我们赔双倍定金。”她忽然笑盈盈望向张氏:“若舅母能镇住这些番邦蛮商...”
张氏盯着满桌珍馐,忽然心中泛起疼痛,脸色比莼菜羹还青碧三分。这豚肉,这牛舌,这鲤鱼…足以吃上十来日!
“这...这...”张氏霍然起身,“我突然想起灶上还煨着汤!”锦缎裙裾扫翻了桌下三勒浆也顾不得,眨眼便消失在回廊拐角。
许谦长舒口气,终于又拾起著,嘴里絮絮念叨:“没规矩!没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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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泪堆成红珊瑚时,沈知微终于掩上自己的房门。
褪色的青罗帐幔被穿堂风掀起一角,樟木箱上的鎏金缠枝纹晃了晃沈知微的眼。恍惚间又见苏州老宅,那时,阿娘总爱把首饰放在这箱笼里。
“熙熙记着,”母亲咳着血丝仍挺直脊背,葱指拂过她脸庞时,苏州四月雨正敲着瓦当,“你外祖家恐怕少不得被连累,你最终得靠这些体己...”话音被窗外的马蹄声碾碎,沈知微记得那夜锦云庄成百上千架织机俱焚,火光里母亲将钥匙塞进她中衣暗袋,金丝牡丹纹的衣料烫得心口发疼。
“去长安找你舅父。”母亲最后握着她手时,腕间虾须镯陷进皮肉里,“记得和你舅母相处时多沉下性子,总归是...”未尽的话混着血沫咽在喉间,那支孔雀簪的尾羽扫过她脸颊。
窗外隐隐传来张氏训斥婢女摔了邢窑碗的声响,打断了沈知微的回忆。她微微抿唇,舅母这气儿是相当不顺啊。
她就着烛光拿出‘锦童斋’账簿,轻笑出声。原来卷毛猧子玩偶早已被宫中随侍截胡,波斯商人改定的草原雄鹰也已确定,她那妆匣里躺着的瑟瑟珠,正是波斯人表达歉意的‘小玩意’。
夜风送来东厢摔瓷器的脆响,沈知微想起初来许宅那日,舅母摸着她发间素银簪点头,转眼把阿娘留下的累丝嵌宝璎珞圈锁进祠堂,说是"替熙熙供奉先人"。
不能再这样下去,她不会对‘锦童斋’善罢甘休。
沈知微突然起身从随身小袋里掏出《锦童事宜录》,在记事录最后一行写下:想办法搬出许宅。
55.沈老板忙碌的一天
清晨·华采坊
晨光漫过华采坊的琉璃窗棂时,沈知微正对着与寿王妃身型一摸一样的素绢人台发怔。
庞三娘昨日差人让阿锦转达,人台已做好,让沈知微得空来看看。于是今日一早,沈知微‘锦童斋’铺门未进,听了消息就赶紧来到了‘华采坊’。
“熙熙且看这人台可还使得?”庞三娘的声音自屏风后传来,葱白指尖撩开泥金帐幔。
但见那檀木架支起的素绢人台盈盈而立,肩线斜削如终南山脊,腰身掐得比西市最时兴的胡瓶还妙,连脖颈微仰的弧度都与王妃赴宴时的姿态别无二致。
沈知微绕着人台转了三圈,忽然‘噗嗤’笑出声:“三娘莫不是偷瞧了王妃更衣?连这腰身掐的..."她指尖虚点人台束腰处,“都与那日王妃嗔怪蹀躞带太紧时的模样分毫不差。”
“休要浑说!”庞三娘笑骂着掷来手边架上的软尺,腕间九转金丝镯叮咚作响,“我特意请教了王妃身边的宋嬷嬷,她可是王妃的乳嬷嬷。”说着突然压低声音,眉眼间浮起狡黠,“嬷嬷说王妃最喜那鸦青暗纹缎。”
沈知微会心一笑,从五匹绝世锦缎上一一细看过去。
“用这两匹料子!” 她轻轻拂过月白团窠的纱质表面,月白色的罗纹上,孔雀图案若隐若现,仿佛在月光下轻盈飞舞,散发着优雅。
接着,她的视线不自觉地移向旁边那匹鸦青暗纹缎。那看似朴素的纹理如夜幕铺展,在灯烛转至某个角度时,宝蓝星辉竟凝成条银河,恰似《西域图志》里描绘的碎叶城夏夜,带着几分神秘。
“这冰丝……”沈知微拈起缎角再三细看,“莫不是扬州那边据说失传已久的‘星尘纱’技法?”
“正是!”庞三娘也细细抚摸锦缎,与沈知微并肩而立。
“行走时星河流转,静立时月华倾泻。”沈知微喃喃自语,她忽将两匹异帛交叠,冰丝星子与孔雀翎羽竟在重叠处幻化出由靛蓝到纱白的过渡色。
“我欲将这缎布巧妙地运用在裙摆的最上端,随着裙摆的摆动,恍若夜空中的繁星。而孔雀罗放于下层,采取不对称剪裁,这样行走间会形成星空下孔雀仰望天际的视觉效果。”
庞三娘闻言眼睛发亮,顺手从多宝阁取出笔墨欲绘草图。狼毫与鎏金量尺交汇间,忽又蹙眉:“只是这孔雀罗薄如蝉翼,若要做出星云与雀羽交辉的层叠效果...”
“用三重叠纱法。”沈知微抖开月白轻罗,指尖在纱料上虚划,“裙子下摆处,每层间隔半寸缀上米珠,走动时珠光流转,可不就像孔雀踱步时翎毛开合?”
说着从荷包里摸出个小布包,展开是各色米珠:“这是泉州港新传来的货,比市面上的小三分,大小正合适。当然这个不够精贵,再选品质上乘的,正合用在薄纱上。”
话音未落,不知那里飘来一阵馎饦香气,一闻还是加了茱萸的。
沈知微突然捂住咕咕作响的肚子:“三娘行行好,赏块糕给儿垫垫?儿可连朝食都没顾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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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时·锦童斋后院
阿锦捧着樱桃毕罗冲进账房时,沈知微正用刚从吐蕃人手上买来的竹笔挑“玩偶生产外包合同”里的‘陷阱’条款。
‘阴雨天气顺延工期,’她在桑皮纸上画叉,“长安春月里十天有八天飘雨,他们倒会打算盘!”
竹笔突然分叉,在纸上拖出条墨痕。沈知微对着笔尖呵口气,又试了试,还是不行,叹息道:“这硬笔技术不行啊,哎!阿锦记着,下回先验货再付钱。”
“娘子英明!”阿锦狗腿地递上毕罗,“那波斯商会订的五百个骆驼玩偶...”
“用你的人情,请你阿兄帮忙质检这批货。”沈知微咬了口毕罗含糊道,“他礼部待得久,很清楚那番邦骆驼耳朵该翘几分——上回有个粟特娘子不是说,耳朵垂着的都是病骆驼?莫要落下口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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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时·司衣坊
沈知微指尖轻轻划过那件玄色回纥国服上的团龙纹,金线在明亮的阳光下闪烁生辉。
忽然,她捏断了半根缠着孔雀翎的绣线——那龙爪上的鳞片竟然采用了江南的锁子甲绣法,硬生生地把龙爪绣得像鹰爪,甚至带了几分鸡爪的模样。
“诸位郎君好巧思。”她拎起袍服对着光,“这国服若是送到回纥,可汗怕要以为国服在我大唐放了些时日,把龙王爷养成家禽了。"
话音一落,司衣坊内响起此起彼伏的咳嗽声,十来个绣郎憋得脖颈通红。最年轻的学徒阿椿攥着劈线刀小声嘀咕:“按《舆服志》所记,确实该用蹙金法,不过那是古法,我们觉得过于苍勇,好似不够雅相。”
“所以你们就改得‘暖风熏得游人醉,只把长安当窝鲁朵”?”沈知微气笑。
恰逢此时,礼部司郎中刘清带着老司衣官议事回来,进门间听到这句话。
!!!刘清转头看一眼司衣官,老司衣官心中一紧,不知发生了何事?为何有小娘子铿锵的声音。
给了上官一个“我也不知道啥情况”的眼神,刘清捋须却道一句:“这句诗有意思。”不过待他迈步入内,看到国服上‘文雅’的龙爪时,也是愣怔无语了半晌,好一个照虎画猫。
老司衣官差点没当场吐血,指着一群司衣绣郎语无伦次:“你们、你们…”连骂三声“朽木”后,忽然抄起绣绷要砸人。
沈知微眼疾手快拦下,用银剪尖挑起半片铁鳞:“老大人倒也不必动怒,他们将之前一直处理不好的省道倒是修补得细腻,想必是把这份细腻使大了劲儿。”
她转身对一众绣工道:“回纥人身形魁伟,这团龙纹的龙须若不顺着肌理走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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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然失去它应有的气势——取波斯传来的螺旋金线来,我来告诉你们怎么绣出龙鳞逆风张开的煞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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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时·锦童斋后厅堂
沈知微让绣儿和巧儿将案台移到墙角,露出足够的活动空间。自打上月见阿锦搬两匹蜀锦就闪了腰,她便想起药王《千金方》里"导引养性"之说。
长安贵女们踏青都乘油壁车,这般娇养着,难怪每逢换季总有人病倒。鉴于这个时代的女性并没有太多运动项目可选,沈知微便把‘八段锦’这种不需要太多活动空间的传统养生项目安排进了每日必修项目中。
"都给我挺直腰板!"她屈指敲响案头铜镇纸,“上回教你们的''调理脾胃须单举''可还记得?”见几个小丫头偷摸揉腰,索性挽起石榴裙亲自示范:“左手撑天右手按地——哎呦!”许是晨间在‘华采坊’躬身太久,这猛一仰头竟扭了颈子,疼得她扶住博古架直抽气。
巧儿憋着笑上来替沈知微揉颈子:“娘子自个儿说的''欲速则不达''呢。”转头学着她平日训人的腔调:“后面还有''摇头摆尾去心火'',二位姐姐仔细瞧着。”
满屋子女郎们笑作春溪水,笑声里忽听得门下铃铛‘叮咚’,许灵初抱着小手炉蹭进来,发间金雀钗的流苏乱成风中柳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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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时·‘锦童斋’后院
许灵初提着裙裾望着‘锦童斋’,她已经很久没来过这里了,店铺装饰早已和开业时截然不同。她站在远处迟疑地绞着帕子,直到檐角铜铃被晚风撞响,她深吸口气,才下定决心轻轻迈进铺子里。
“阿姐...”少女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褶皱,“阿娘这些日子总说些不着边际的话,你莫要放在心上。”她声音渐渐低下去,像是被茶汤氤氲的热气洇湿,“她只是...只是太忧心我的婚事。”
沈知微垂眸凝视着杯中浮沉的茶叶,青瓷盏里映出表妹单薄的身影。这孩子总以为世间愁绪都能用‘担忧’二字轻轻揭过,像用丝帕遮掩住未愈的伤口。
“初初,”她将茶盏搁在云水纹的案几上,瓷木相碰发出一声清泠的声响,“你可曾想过,再好的初衷落在旁人身上,也会变成带刺的藤蔓?”
许灵初怔怔望着案头鎏金香炉升起的篆烟,发间珍珠步摇随着歪头的动作轻晃。
她这副懵懂模样让沈知微想起十岁那年,自己捧着摔碎的玉镯撒娇唤“阿娘,阿娘”时,怕也是这样湿漉漉的眼神,像只被雨水打湿的雏鸟。
“罢了。”沈知微将未尽的话语揉碎在叹息里,抬手替表妹扶正微微松脱的钿花。雕花木窗漏进的夕照将两人影子拉得细长,最终在青砖地上融作一团模糊的墨迹。檐角铜铃又响,惊起几只归巢的燕雀,扑棱棱掠过暮色中的长安城。
56.《童趣仙记》绘本正式发行
暮色漫上锦童斋的雕花槛窗时,沈知微正一边和许灵初说话,一边往玩偶腰间系五色丝绦。许灵初突然"哎呀"一声,茶匙碰在盏沿,溅出的茶汤在石榴裙上洇出暗痕。
“这湘纹绫最是娇气...”沈知微话音未落,许灵初已慌慌张张去擦拭裙裾。茜色广袖随动作露出半截,露出腕间新添的翡翠玉镯——水头极足。
许灵初察觉她目光,忙将袖子扯回原位:“前日阿娘开库房找合欢被样子,随手给我的。”说着又低头拿绣帕继续擦拭裙摆。
沈知微见许灵初指尖抚过湘纹绫香囊新缀的珊瑚流苏,赤色珠串在暮色里泛着血玉般的光泽。
她忽然记起半月前在西市香料铺,不知谁家府第的婢子举着同样成色的珊瑚串炫耀:“这可是岭南道快马送来的,市面上断乎找不到,是我们三郎君赏得...”当时那婢子趾高气扬的模样,与眼前晃动的珠串渐渐重叠。
“初初这珊瑚倒是别致。“沈知微暗觉有些不对,忽道:“前些时日我在西市见了相似的...”
“不能够吧?这是岭南道…”许灵初脱口而出,诧异的提高了声线,待察觉失态,又慌忙打住。“不过是寻常玩意!”她柔和下声音,“阿娘说...说女儿家该多戴些鲜亮颜色。”
沈知微俯身帮她整理裙裾,嗅到股陌生的桃源香。这香气她在平康坊闻过,是胡女们最爱用得熏香,正经闺秀断不会用。
正要开口询问,许灵初突然抓住她手腕:“阿姐觉得...觉得女子非要嫁高门么?”
沈知微的指尖在石榴裙暗纹处顿了顿。窗外有风掠过,带起一阵细碎的铃铛声。她想起自己刚来长安那会儿,舅母带着许灵初在许宅门口迎自己,表妹穿着月白襦裙站在垂丝海棠下,发间只簪了支素银蝴蝶,倒比那些满头珠翠的贵女更显清雅。
“你记得咱们在慈恩寺见过的卢家九娘么?”待绣儿擦净了案几退了出去,沈知微忽然问:“去年嫁了范阳卢氏嫡子,前日却听说被婆母罚跪祠堂——因她陪嫁的绣娘用了越州丝线,犯了卢氏‘衣不杂彩''的家规。”
许灵初抚弄珊瑚珠的手指蓦地收紧。
“要我说,与其学那笼中金丝雀...”沈知微从妆奁底层取出个缠枝莲纹香囊,暗银流苏垂落掌心,“倒不如做那不失自由的麻雀。”她将香囊系在表妹腰间,“这是冰蚕丝所制,看着素净,这银色流苏比珊瑚更配你这石榴裙。"
许灵初怔怔望着香囊,忽觉腕间翡翠镯子硌得生疼。
“阿姐说得是。”她声音轻得像柳絮,“《女诫》说‘清闲贞静,守节整齐''...”说着说着,声音又消失不见。
“你瞧这雨前龙井,离了紫砂盏便成了烂叶子。”沈知微指尖轻点青瓷茶托,釉面映出两人模糊的倒影,“要紧的是盛它的器物,能经得起滚水浇,承得住暗香沉。日子过得好不好,得看过日子的那个人自己。”
最后一缕天光掠过翡翠玉镯,许灵初慌忙用广袖遮住手腕。沈知微却已转身去取多宝阁里一个绣袋,替许灵初把摘下的珊瑚流苏香囊装入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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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晨光大亮时,沈知微正立在‘锦童斋’后院石青砖地上打八段锦。素纱短襦配着杏红间色裙,衣带随‘左右开弓似射雕’的动作翻飞,绣儿捧着厚外氅急得直皱眉:“娘子,我把案几挪挪,又不费什么事儿,进屋里做一样的,这里太冷了,没得冻坏了身子。
“这叫冬练三九。”沈知微笑着收了势,绣儿赶紧给她披上那大氅。
主仆二人进了铺子,屋里已是热闹非凡。吴道子带着他的团队在隔窗下支起青檀木画案,数十套绢本绘本在晨光中徐徐展开。
“沈掌柜请看。”吴道子拈着鼠须笔指向,“五十套《童趣仙记》绘本一至三册已全部完成,都在这儿了。”
沈知微不由抚掌笑道:“吴公神速!东市‘百味锅子坊''新到的驼峰炙,配上他家独门的百味仙烧酒——这顿东道我做,今日铺子早打烊,大家去乐呵乐呵!”
提到‘百味锅子坊’,吴道子难免想到它家独一份的百味仙老烧酒,他喉头微动,仿佛已嗅到酱香气,笑容立刻绽放在那张清瘦的脸庞上。
二人正说着,巧儿已捧着朱漆描金木匣过来。沈知微亲自将三册绘本用越锦裹好,放入匣中,对巧儿说:“你随我去‘六一先生’处,给她送套绘本珍藏。”
众人还在‘锦童斋’盼着能早点吃上‘百味锅子坊’时,沈知微已带着巧儿穿过东市喧嚣到达陆绮居所。
但见青瓦白墙外探出几枝老树虬枝,门楣悬着块黄杨木匾,上书“六一居”三字竟是用螺钿拼成。应门的小童梳着鹁角髻,将沈知微主仆二人引入前厅后道:“先生正在临贴,请沈娘子稍待。”
话音未落,忽听屋内传来清越女声:“可是沈娘子来了?我昨夜梦见文殊菩萨座下青狮偷看绘本,今晨起来墨都研好了。”只见陆绮趿着木屐迎出来,月白襕衫上沾着几点青金墨,右手还攥着支笔。
沈知微忍笑一礼:“先生这梦倒是风雅。”说着示意巧儿奉上锦匣,“这是《童趣仙记》绘本前三册,明日‘锦童斋’就要正式上架,先生留一套做个纪念。”
陆绮急不可待地展开绘本,专注地翻看起来,忽地拍案:“妙哉!这《小狐仙偷月》的云纹用笔,竟暗合卫夫人《笔阵图》中‘横如千里阵云’之意。”又指着鲤鱼眼睛处的藤黄点染,“此处设色颇有展子虔《游春图》遗韵,吴公果然才华卓著。”
陆绮翻看完三本绘本,意犹未尽,叹息一声道:“第四册要开始画了,沈娘子这好主意拖累我写新书啊。”
待沈知微回到锦童斋,日头已开始西斜。吴道子正指挥徒弟们在铺外墙上刷新图案,‘童趣仙记’四字在阳光下灿若云霞。几个扎着双鬟髻的小娘子聚在檐下,对着《鲤鱼跃龙门》的立式玩偶指指点点。
“沈掌柜来得正好!”吴道子抹着额汗笑道,“某刚想着把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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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窗棂改成敦煌飞天纹,再从隔壁胡商买两匹波斯毯挂上......”
“使不得!”沈知微几欲捂脸,这吴道子极有才华,但有时候创意太过,太有主人翁精神,不拿自己当外人,“上月您把花圃里的玩偶画成昆仑奴模样,害得赵国公府老夫人以为咱们改行卖傩戏面具。”
‘锦童斋’打烊,众人出发去‘百味锅子坊’时,锦童斋外已焕然一新。
三丈高的机关木鸢驮着《童趣仙记》画卷在檐角缓缓舒展,从胡商处买来的驼铃被绘成五彩斑斓的白在晚风中叮咚作响。隔壁‘瑞祥阁’的小二扒着窗棂直啧啧叹道:“好家伙,这阵仗比得上元宵节灯楼了!”
沈知微看着阿锦锁上铺门,那些流连忘返的客人唧唧歪歪抱怨今日打烊怎么那么早。霞光在青砖地上投下斑斓光影,浩浩荡荡一行人叽叽喳喳往‘百味锅子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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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晨光初透,巧儿在为开铺营业做准备,鼻尖还萦绕着昨夜的鱼羊鲜香:“要我说,那铜锅子该供到荐福寺佛前,让菩萨也尝尝这人间至味!”
沈知微正往临窗大展台上摆放《童趣仙记》系列绘本及周边玩偶,闻言笑啐道:“呸呸呸,佛祖莫怪!佛门戒荤腥,当心监寺大师拿禅杖追你三条街。”说着将最后一条盘柱苍龙置于‘凤舞九天’对侧,“知道你们还馋着,昨儿再吃下去我都担心你们积食。”
正说着,绣儿挎着竹篮从市集归来,篮中羊腿还冒着白气。沈知微迎上去,挽起藕色棉裙蹲下身,葱指在红白相间的肉纹上轻划:“不错,这腱子肉挑得不错,肥瘦得宜——荜拨、茱萸酱那些都备了么?”
“按娘子吩咐,都一一买得了。”绣儿从荷包掏出个大油纸包,打开一看,里面琳琅满目包着茱萸酱、新剥蒜瓣、带着晨露的紫苏叶,最妙是包在柘浆纸里的安息茴香,细嗅竟有佛手柑的清冽。沈知微忽地想起什么,一拍脑袋说:“差点忘了那坛老黄酒,你一会儿从库里给它找出来——炖肉时浇半盏,可比醽醁酒更添风味。”
“娘子要的橘皮在此!”阿锦提着竹篮从后院跨进门,篮中黄澄澄的柑橘还沾着霜花。绣儿瞪圆了眼睛:“这...这不是前日司衣房赠的...”
“物尽其用嘛。”沈知微利落地剖开柑橘,清苦香气瞬间盈室,“《千金方》说橘皮能解羊肉膻气,孙思邈孙真人的话总不会错。你们不知道,着橘皮煲出来的羊肉…”沈知微咽了口口水,“总之,下午炖给你们尝尝,和昨天那鱼羊锅子断不一样。”
三人正笑闹一团,门被叩响,‘华采坊’的伙计顶着满头霜花立在阶前,见沈知微看过来,他满面堆笑:“沈娘子安好,掌柜的请您得空过‘华采坊’一趟,给那新礼服裙的打版过过目。”话音未落,又跑来个一脸急切的清朗少年,那一身司衣房特有的淡米色镶深红边衣袍很是显眼——竟是司衣房的阿程。
“哥!”阿锦一眼看见自家哥哥,忙迎上来问:“你怎么来了?”
57.纰漏不断的回纥国服
“沈娘子!”少年气喘吁吁,声音急促如扯风箱,看见沈知微,来不及理会自家妹子,道“那…”‘回纥国服’四个字在唇舌上打了个滚,想起不能外露此事,连忙又吞了下去:“那礼服的省道缝合上浆后,倒是合体了。但袍服总是难以恢复如初挺括的样子,我们崔司制急得要把工部送来的黏米胶给喝了!还得请您赶紧去司衣房帮忙看看。”
沈知微望着两方来人,忽觉自己好像平康坊最红的都知娘子。她捂捂额角,见阿程急得直跳脚,活像只炸毛的猞猁。转身冲‘华采坊’伙计稍稍一颔首,客气道:“劳烦回禀掌柜的,待我从司衣房一回来就去贵店。”
那伙计是个心细的,懂得民不与官争的道理,立刻哈腰应道:“沈娘子客气了,礼部的事情自然最为重要,您先操心衙门之事,晚些时候再顾及我们小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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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将将爬过司衣房屋檐上的脊兽,沈知微带着阿锦跟着阿程走到门外廊下,忽听得屋内传来此起彼伏的叹息。但见东厢房内,四个绣工正围着玄色冕服较劲,金线黼纹在晨光里明明灭灭。
“沈小娘子可算来了!”掌案官崔司制急得连幞头都歪了,见到沈知微立刻疾步迎来,“沈娘子快瞧!这胸腰省道按您教的裁法倒是合身,我们尝试了好些种材质模仿那礼服,剪裁、缝合、上浆都没有问题。唯独那真国服,一上浆就...”
说话间他引着沈知微来到人台前,果然那重新裁缝的省道虽然尺寸合适,却在挺括度上差了意思,英武华贵的礼服细细一看,总有些违和。
沈知微伸手捻了捻接缝处,指尖沾着未干的浆:“用的是双经绞浆?”
“可不是!”崔司制从漆盒里捧出个青瓷碗,里面还盛着浆液,“试过七种浆的配方,从稠的到稀的,工部的人看到司衣房都要绕着走了,偏哪种对这国服衣料都不管用。"
正说着,老司衣官也从门外进来,看见沈知微在,赶紧快走几步:“又劳烦沈娘子,老朽很是惭愧啊!”
“老大人莫要和儿客气,没有司衣房的照拂,也没有儿的今天。不过,当真奇了...”沈知微用手掌轻拂接缝处,衣料软趴趴得贴在人台上,毫无英武之气,“用鱼鳔浆也试过了?"
窗外忽地刮进阵穿堂风,崔司制丧着脸苦笑:“那鱼鳔浆这么精贵之物,我们好容易从工部求来一些,浆好后晨间明明服帖得很,谁知日头一晒就现了原形。”
崔司制忽然“哎呀”一声,手头那件做实验用的仿品险些掉在地上:“莫不是调浆井水取错了时辰?今早打水时正逢光禄寺的车驾经过,大概是辰时初...”他越说声越茫然,看向虚空眼神都直了。
沈知微盯着梁间垂下的熏香球,见缕青烟袅袅绕过窗棂。她摇摇头,宽慰眼前这被工作折磨得快疯了的中年男子:"崔司制莫要过于烦忧!这两日天干物燥,胶液确实会干得快些。然则与几时采得井水调浆并无太大干系,实在是这国服太也奇怪。”
沈知微跨出司衣房朱漆门槛时,日头已近正午。老司衣官往她怀里塞了个小手炉,“小娘子千万莫急,..."老人家安慰的声音被风吹散在廊门口。
沈知微第一次感受到了无法解决问题的困惑,她紧了紧披帛,转身拐进西市喧嚷的人潮。
‘华采坊’的鎏金匾额下,有伙计满面春风得招呼着客人,看到沈知微的身影,眼睛一亮:“沈娘子!”他快步迎上,一边指引沈知微上楼上雅间,一遍嘴里利索道:“按娘子画的图样,寿王妃那套星空礼服的打版样衣已经成了。”
沈知微一进屋,掌柜并几位绣工师傅都在里面。见沈知微到了,掌柜笑着执起鎏金长杆轻挑纱幔,人台上赫然正是王妃礼服的打版样品 ——庞三娘好大手笔,不知她从哪儿弄来的仿月白团窠对孔雀罗纱及鸦青暗纹缎材料,乍一看上去,打版礼服裙在光线流转间恍若银河坠地。
“娘子请看。”绣工张师傅捧起一截儒裙裙摆,“按您说的三重叠纱法,每层间隔缀着米珠。"他说话间轻晃料子,米珠在孔雀罗上滚出细碎光痕,恰似月下清泉淌过白孔雀尾羽。
沈知微却蹙眉凑近细看。她忽然抚摸那仿料,轻轻挑开最外层纱:“这料子可曾用浆定过型?”
“用的是尚服局特供的浆料。”掌柜的怕光线还不够,忙递上盏波斯琉璃灯,“您对着光细瞧...”
话音未落,沈知微用手一扬儒裙下摆,动态观察它的下落形态。但见裙子扬起又落下,上缀着的米珠竟将星纹缎压出数道细褶。掌柜的连同一众绣工师傅‘哗’一下全涌上来细看。
“问题出在缀珠手法。"她托起一片缀了米珠的料子细看,“《山海奇服录》载西域舞衣缀珠法,需在纱料背面先衬柘浆纸。"说着拈起颗米珠对着烛火,"如今直接缝在正面,珠孔压皱经纬不说,走动时珠光还会盖过星辉。
“另外,这三层纱料叠加鹅绒衬里,少说也有五、六斤重。”沈知微掂了掂垂地的裙裾,“王妃身量虽不算娇小,长时间穿着怕也是累得很。”
掌柜的捻须点点头。
一旁一位老师傅斟酌了一下道:“这礼服的材质实则是轻盈的,只是为了它的版型更加挺括,我们将每层料子都上了浆。再加上里外三层的米珠和最内层的鹅绒衬里,这重量就很难减下来。”
沈知微闻言点点头,也陷入沉思。片刻,她突然道:“去掉鹅绒衬里,米珠...”话音一顿,目光落在多宝阁上装着各色缀饰的青瓷罐,“换成竹膜裹银粉的空心珠,重量能减七成。"
掌柜的闻言眼睛一亮:“浮光珠!可是《霓裳杂编》里说的那种...”
“正是太宗朝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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菻国进贡的‘浮光珠''。"沈知微点头,“现如今在一些拂菻商人处也能购得。它既不会压皱星纹,光晕也更柔和。”
“还不快去西市那家…那家…什么铺子来着寻吧!”掌柜对着边上听热闹的小伙计一声令下。小伙计立刻明白了领导意图,一哈腰,飞也似的奔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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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鼓初响时,沈知微走出华采坊。街边酒肆飘来香气,她一拍额头,羊肉!
铜锅架到泥炉上时,檐角冰棱正将暮色折碎。沈知微执起铲子,羊脂在锅底化开,煸得姜片蜷起金边滋滋作响:“这红烧羊肉煲讲究‘三煨三炖'',头道要用武火逼出肉香。"说着将焯过水的羊肉倾入锅中,‘兹啦’一声响,霎时腾起的白雾里混着茱萸的辛香,惊得檐下麻雀扑棱棱飞走。
巧儿盯着咕嘟冒泡的酱色汤汁,忽然"咦"了一声:“怎的还放糖?”但见沈知微将一小块冰糖投入锅中,琥珀色的糖浆在热汤里旋出涟漪。
“这便是第二煨的关窍。”沈知微用铲快速翻炒,“糖能提炼出羊肉鲜香,但在最后吃的时候并不会有甜味。”
忽听得传来急促脚步声,却是绣儿举着个陶罐气喘吁吁:“隔街那家胡饼铺子关门了!您要的豆豉酱...”话音戛然而止,小丫头住了嘴——但见沈知微不慌不忙从灶柜拿出个青瓷罐子,倒出些黢黑酱料:“无妨,用永昌坊张家酱园的豉汁,兑了豆瓣与醢醯重新熬制的。"
日影西斜时,庖厨已成了香雾缭绕的洞天福地。沈知微揭开锅盖的刹那,绣儿险些被扑鼻的浓香掀得后退半步——但见绛红肉块裹着晶亮酱汁,安息茴香如星子缀在其间,橘皮在汤面载沉载浮。
“浇上这勺老黄酒再炖一阵,便是画龙点睛。”沈知微执起鎏金鸡首壶,深黄酒液淋下时腾起一股玄妙的香气。阿锦忽然抽了抽鼻子:“实在是等不及想吃了。”
日落西山,‘锦童斋’飘出的异香引得坊间犬吠此起彼伏。有在前面铺子看玩偶的客人,对巧儿叹道:“你家这是琢磨出什么仙馔?难道要开酒肆了?”
等羊肉彻底炖好,香气四溢的被巧儿端上桌,‘锦童斋’已打烊,腊月的雪粒子簌簌敲着锦童斋的窗纸。沈知微捧着手炉子倚在螺钿凭几上,看檐角冰棱将街边的灯火折射成碎金。
她忽地想起崔怀瑾临行前在马车里,他绯色官袍一角扫过自己裙摆,说得那句“都随你”尾音缠着几分江南烟雨般的温软,那鎏金牌还在她贴身的香囊里放着。
银匙在羹汤里搅出个漩涡,沈知微忽觉耳尖有些热——那人此刻该在江南道的画舫上饮着新酿的荔枝绿,哪知长安城正为件回纥国服愁白了头,更不会知道有个女郎在暮雪的晚上暗暗在唇齿间回忆他的只字片语。
沈知微甩甩脑袋,不要想这些。
58.什么是依仗?
三个小姑娘正在喝她烧肉时用的老黄酒,喝得脸庞通红,喜笑颜开。沈知微看她们的情态,赶紧阻拦那未尽的酒意,尤其是阿锦,她还得回家。
“喝一点暖和,一会儿家下路上抗寒。”阿锦望了眼窗外俏生生说。
沈知微也往外望去,忽见街角晃过件玄狐大氅,那贵妇努力拽着大氅边边角角,将自己裹得活似个毛球。然则靠手拉扯用处似乎有限,北风一吹,狐毛领子里灌满雪粒子,冻得她一个激灵。
“暴殄天物啊...”她望着那油光水滑的狐裘,想起前世专柜里那些优雅的收腰大衣,“若是裁成掐腰窄袖的款式,缀上各色玉钮...”
沈知微想着想着,将心中所思自言自语了出来。
“娘子,贵妇们都讲究宽袍大袖,这窄腰身不成胡服了?”一旁开始收拾台面案几的阿锦听见,好奇问。
沈知微眼波一转,忽然执起银剪将一块厚布料的样片裁作弧形:“阿锦可记得前几个月,灵昌公主着马球装骑马路过咱门口?”
“那个故意想来挑事儿又不知道为啥急急跑了的公主?”巧儿插一嘴。
沈知微一愣,心道:是啊,灵昌公主那日似乎是想来耀武扬威,莫不是因为崔怀瑾的缘故?
跑题了!她撤回一个思绪,将样片往前些时日请木匠张做得二分之一人台肩头一披,“假设这是裘皮,咱们不要阔版披风,加上袖子。对,就是给大氅加袖子...”
话音未落,前院忽然传来踏雪的声音,原来是阿程冒着风雪来接妹子。
“哥!”阿锦冲阿程奔去,如幼鸟投林。
沈知微却盯着他冻红的脖颈眼睛发亮:“快把兜鍪摘下来!”众人愕然间,她已把布料样片围在阿程颈间,“瞧,做成立领,这般弧线紧密裹住脖颈和肩颈,既挡风又不显臃肿。"
几个小丫头望着沈知微目瞪口呆,阿程刷一下脸红得能滴出血来。
“娘、娘子!”阿程涨红着脸后退,后腰撞上案几震得碗盏叮当。
沈知微这才惊觉自己逾矩,耳尖绯红却强作镇定,示意阿锦去给她哥哥也盛碗羊肉。“明日去‘华采坊’,我得和三娘说说。这衣裳该叫...”她望着窗外纷扬大雪,前世记忆与今生图样在脑中交织,“大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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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华采坊
鎏金香球在手上滴溜溜打转,庞三娘捏着沈知微递来的图样,九转金丝镯碰在案几上‘叮咚’一声响:“你要把银狐裘裁成胡服样式?这倒是新奇...”
熬了半个通宵赶制样衣的沈知微,站在‘华采坊’內和庞三娘讲自己的创意。她虽然红着一双眼睛,但精神头却很亢奋。
“非也。”沈知微抖开样衣,“这是改良的大氅,或者我们可以完全不必称呼它为大氅。三娘且看这腰线,比寻常襦裙低三分,整体穿于身上而非披覆于身上,贴合身线的剪裁让它更利于保暖也更展示身型。”
她忽然将样衣往自己身上一披,素色布料立刻勾勒出流畅曲线,“用素锦做里衬,掐腰处暗藏三对内扣。”她指尖划过侧襟,“若是换成玄狐裘甚至貂裘,钮子便用黑曜玉。白狐裘则用白玉兰,若是赤色,啊…赤色狐裘可是难得的很…”
庞三娘难得见沈知微如此兴奋,对着素布样衣畅想锦帽貂裘,不由‘扑哧’笑了出来。
沈知微也笑了起来,敛下些许情绪,继续道:“三娘且看这立领——”
铜镜里映出个颀长身影,立领裹着修长脖颈。庞三娘围着沈知微转了半圈,沈知微配合地抬起双手展示——那袖子、上裳紧紧包裹着双臂,可保风罐不进袖口,非常保暖。
“妙极!”庞三娘抚过袖口暗藏的葡萄扣,“这立领倒是新奇,这腰身...冬日也不显得臃肿。”
“是也!”沈知微笑着点头,“前日见个胡商戴着翻毛领兜鍪,倒给了我启发。”沈知微将麻布领口翻折,露出内里暗藏的夹层,“您瞧,这般翻叠立领,既挡风又不显笨重,如果天气暖和,也可以放下来,这样就是一个小圆领。”
她忽然压低声音,“听闻王妃畏寒,冬日总要嫌天冷懒怠裹得左三层右三层...我是想,给王妃呈送‘丝路珍物大展’礼服时,再进献上一件‘大衣’,嗯,这种衣服可换做‘大衣’!”
庞三娘沉默片刻,目光向窗外凝去,但见街边停着的棉绸马车上,裹着紫貂大氅的贵妇正艰难弯腰,臃肿皮毛险些挂在车门边角处。沈知微顺着她的目光也看了过去,见此情景道:“若换成咱们的掐腰款...”手指在空中划出流畅弧线,“行动时衣摆如流云,静立时保暖有型..."
“给王妃那件,用暗赤色狐皮如何?"庞三娘猛地攥紧香球,鎏金链子哗啦作响。
沈知微心头一跳,火狐皮价比千金,可是有点下血本啊。
庞三娘忽然轻笑:“王妃的性子… 咱既然要进献,就得既合礼制,又艳压群芳。”她从沈知微手上抽走她已脱下的样衣细看,“只是这狐裘不比麻布,针脚稍有不齐便会损了毛色。”
“所以得用苏绣的抢针法,针脚藏在毛丛间。”沈知微走到雅间外,冲着楼下的方向朗声问:“掌柜的,有没有狐裘的边角废料?”
“有有!”不一会儿,掌柜的亲自呈送上各色狐裘边角料各一小块。
沈知微在身边多宝阁上针线匣内挑选银针一枚,在皮毛间穿梭竟不见针孔,“你看,这般缝制既牢固又不显线迹。”
熏炉青烟袅袅升起,庞三娘抚过样衣按扣:“且做件小的试试。”她忽然压低声音,“用你铺子里那小人台,”她扭头对送完狐裘边角料后候在一旁的掌柜说:“取那张雪狐皮给沈娘子。”
“好极,正巧余料给王妃的拂菻犬做件裘衣!”沈知微眼睛一亮,“若那小东西穿着在赏雪宴上跑一圈...”
二人相视而笑。窗外偶尔飘进几个的零星雪粒子落在炭笔绘制的腰线上,很快洇出个墨色漩涡。
从‘华采坊’二楼,看长安城银装素裹,指尖无意识描画着窗棂上的冰花,那人的面容忽在琉璃影里浮现——沈知微摩挲着袖内那枚鎏金牌,心中漾起丝丝缕缕微妙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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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崔怀瑾…
她忽然握掌攥紧金牌,棱角刺痛掌心——门不当户不对的,不过是各取所需,何至于此?
现在她与礼部固然建立了一丝难以言述的合作关系,可长久看来,她并无依仗官家的资本。可如若通过打动这长安城贵妇们的爱美之心,以穿上她沈知微设计的衣饰为荣,才是真正的风向标。
回到‘锦童斋’,铺子里传来孩童们的嬉闹声。沈知微将鎏金牌重重按回香囊,不再感受它的存在。转而抓起鼠须笔在稿纸上疾书。狐裘大衣的图样渐渐被新灵感覆盖——对襟盘扣、珍珠滚边、暗绣流云纹...笔尖越来越急…思绪再度飞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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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道·别馆
崔怀瑾推开雕花槛窗,檐角铜铃正巧被江风撞出串清音。窗外一株老梅开了花,幽香混着龙脑香在室内浮沉。
他裹紧夹袄的狐毛领子——这江南的冷原是浸在烟雨里的,不似长安朔风割面,却如蛛丝般缠着肌理往骨缝里渗。贡院别馆临水而建的青砖地泛着潮气,连案头那方端砚都洇出墨梅似的纹路。
“郎君,扬州府刚送来的急递。”随从阿策捧着玄色木托盘进来,信笺上尚凝着湿气,显然是一路快马加鞭从驿站送来。崔怀瑾用裁刀挑开火漆封印取出书信——里面大大小小近十封密封信笺。
首先读完来自礼部尚书的一封函件后,崔怀瑾看了看那叠信笺中其余的部分,一眼看见礼部司郎中刘清的笔迹。他迅速打开信笺,一目十行跳过前面的寒暄,目光凝结在关于国服修补内容上。崔怀瑾眉峰微蹙,信中说按沈娘子的指导,将国服覆在人台上,总算是完美补好了破损的龙团纹部分,并恢复了国服的适穿性。可上浆环节却又生出事端,这一次沈娘子也束手无策...
崔怀瑾指尖无意识摩挲着信笺边沿。‘沈知微’三个字在日光下泛着温润的光,他的视线在其上几度流连。案头沉香袅袅升腾,恍惚间又嗅到那日马车里纠缠的暗香——她发间苏合是暖融融的骄阳,他袖间沉水是清泠泠的霜雪,在衣袂相触的刹那融作春日初霁的晨雾。
记忆里鎏金牌坠落的声响格外清晰,她俯身去拾时鸦青发丝扫过织手背的触感,仿佛江南烟雨掠过面颊。她耳垂上明月珰随动作轻晃,晃碎了他端方持重的倒影。
他不知自己如何说出“都随你”,只觉得喉间辗转的三个字沾满甜意,比那杏花酿更醉人。待她望向他,长安城的春夜忽而褪了颜色,唯余灯影在她眸中碎成星子。车帘外飘来的梅花瓣沾在她肩头,竟比鎏金牌更灼人眼目。
崔怀瑾闭目揉着眉心,却揉不散记忆里衣袖拂过的暖意——分明是料峭冬寒,为何望着信笺上‘沈知微’三个字,喉间便无端漫上暖意?
笔锋悬在‘不要为难锦童斋’处顿了顿,又添了句‘浆料可试蜀椒煮浆’,这是他从《齐民要术》里看来的古法。
墨迹未干时又想起那日她指尖掠过回纥国服的模样,窗外老梅忽地簌簌落了几瓣,正巧跌在‘锦童斋’三字上,倒像是给这冷硬的公文添了抹胭脂色。
59.雪夜来客
长安城的雪粒子正簌簌扑在锦童斋的窗纸上,将‘锦童斋’的木牌以及草圃上的人偶都蒙上了厚厚的一层银装。
沈知微执起炭笔在宣纸上勾画,笔尖忽地顿住——画样上那件橘色经典款大衣跃然纸上。不过基于材质不是羊绒,而是狐裘,在臃肿程度上和沈知微心中的‘完美’还有一定距离,因此她必须把设计进行大量调整。
她懊恼地以掌抚额,这大唐最上等的银狐裘虽轻软,终究不及羊绒垂顺,若要做出后世大衣那般优雅的廓形,非得把腰身收得极紧,可毕竟略差一筹。哎!可惜这大唐没有看到质地精良的羊绒!
“娘子去瞧瞧吧,巧儿把羊肉腌成胭脂色了!”阿锦去库房拿存货给客人时,冲沈知微说了一嗓子。沈知微起身转到庖屋,只见巧儿和绣儿正围着陶甑忙活。巧儿举着木勺得意道:“用安息茴香配茱萸熬的红汤,羊肉焯水时还加了老黄酒!”灶上陶甑咕嘟作响,红汤里浮着八角桂皮,茱萸的辛辣香气混着羊肉的鲜甜,把窗外风雪都熏暖了三分。
“你们这是要把西市香料铺搬空啊?”沈知微笑着拈起片薄如蝉翼的羊腱肉,对着日光竟能透出淡粉色纹路,“这刀工快赶上东市斫鲙的刘五郎了。”阳光下巧儿腕上新打的银镯叮当响,錾着‘招财进宝’的小字儿泛着柔光——这是用上月奖金在西市银铺打的,小丫头日日戴着,连和面时都不舍得摘。
巧儿往红泥炉里添了块竹炭,火星子噼啪溅在铁网上:“对街那‘醉春风''新进了个‘转机'',婢子认识他家伙计,就去试了试。”她比划着机关巧器,眉飞色舞的模样像在说西域幻术,“把咱剩下的羊肉冻硬了往铁片里一推,咔嗒咔嗒转上几圈......"
众人正说笑,忽闻前院传来铃铛脆响。阿锦片刻捧了个青布包裹回来:“江南来的急递,说是给娘子的。”
沈知微拆开包裹,里头竟是卷《苏绣之双面绣鉴赏大全》,另附张洒金笺上墨迹遒劲:‘绣法甚妙,附赠古籍,聊表心意’。落款处"若安"小印朱砂未褪,似是把江南的梅香也钤在了纸上。
暮色降临时,锦童斋后院飘起红汤锅子的辛香。沈知微执银箸搅动汤底,看薄如纸的羊肉片在红浪里翻腾。三个小丫头围坐在木案旁,绣儿正眉飞色舞地讲着西市见闻:“...那大胡子举着个毛球说骆驼绒比羊绒还软和,娘子您说可笑不可笑?骆驼那般粗笨...”
“慢着!”沈知微忽地搁下莲花纹瓷碗,釉色青白的碗底还晃着半勺酱料,“你方才说羊绒?”
绣儿被问得一愣,沾着辣酱的箸悬在半空:“就、就是胡商兜售的什么...绒毯...说是什么驼绒比他们的羊绒更好…”
沈知微直起腰身,陷入思索中。莫非大唐最能搞羊绒、羊毛制品的其实是番邦外族?那么改天她得去胡商处寻觅一翻,尤其什么党项、吐谷浑,都擅长养羊…
"娘子魔怔了?”巧儿捧着芝麻胡饼进来,见沈知微筷子上夹着片羊肉却停在半空,既不扔进锅里涮,也不放回去。目光凝视着虚空发愣。
“这几天我们去各坊制售皮毛的胡商处转转。”沈知微对阿锦说这话时,目光已穿过雕花窗棂,落在西市方向。
“之后再有碰到人谈皮毛料子,都记下来说与我听。”片刻,她又对三个人交待。
那边阿锦刚要应声答应沈知微,传来绣儿起身拿帕子的动静,接着是巧儿惊天动地的咳嗽。
沈知微探身过去看,只见巧儿满脸通红地指着喉咙,绣儿又手忙脚乱地倒酪浆。案上红汤锅子仍咕嘟冒泡,映着琉璃灯暖黄的光,倒像‘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的现实版。
红汤锅子渐熄了火,巧儿抱着绣绷打盹,阿锦在收拾碗碟。沈知微独坐案前,望着窗纸上晃动的树影。后罩间确实逼仄了些,晾晒的绸缎总要折三叠才挂得下,新出的玩偶挤在耳房,做饭的庖屋过于简陋,冬日呼呼漏风。司衣房的布料她一次也不敢带回来太多,生怕因场地不够精良,放置不够精细而污损了。
她忽而轻笑出声。一年前借烛火绣帕子,苦苦思考自己能做点什么谋生时,何曾想过能有自己的铺面?那时还曾想着若不然去东市摆个摊位,卖点绣帕之类的小物件。如今不过刚站稳脚跟,竟又贪心起三进院落来。人心,真是欲壑难填啊!
指尖抚过《苏绣之双面绣鉴赏大全》的绢面,忽觉那‘若安’小印的轮廓灼烧着掌心。
窗外雪粒子扑簌簌落着,沈知微将炭笔收入青瓷笔筒,心里盘算明日去西市寻胡商——欲壑虽难填,但若真能寻得羊绒,给大衣变做个大唐版本,也许有朝一日一间小院,一栋小楼,也未必是遥远的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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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童斋后院的红泥炉刚刚撤下,檐角的灯笼在夜雪中散发出温暖的光晕。巧儿正踮起脚,挂上“打烊”木牌,忽然听见外头传来一阵环佩叮当的声音。她回头一瞧,只见一位身着银狐裘的娘子站在阶前,石榴红撒花裙裾下露出鎏金翘头履,发间金步摇缀着的珍珠在灯笼的光照下闪烁,耀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你们沈娘子可还在?”孙五娘捏着帕子掩住口鼻,柳眉微蹙,“好重的膻气,莫不是把西市胡商的羊圈搬来了?”
沈知微从屏风后转出来时,正瞧见孙五娘用两根玉指拈着湘妃帘,仿佛那帘子上沾了八百年的油垢。她今日梳着惊鹄髻,鬓边斜插的鎏金花钿倒是新样式——正是‘瑞祥阁’上月推出的‘蝶恋花’系列。话说那‘瑞祥阁’从东家到掌柜还一副愁云惨淡的样子,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沈知微脑海里一瞬间闪过个念头:他们家的事儿这么久还没解决?
“孙娘子稀客,这个时辰来铺里,可是急需什么玩偶?”沈知微笑着,示意阿锦上茶,“前日新得的‘小岘春'',孙娘子尝尝。"
“不用麻烦了...我说两句话就走。”孙五娘伸手拦住阿锦,目光一扫,便落在临街格窗下的展架上。那上面新摆的《童趣仙记》系列玩偶,一只‘游仙图’章节里的书生偶,衣袂飘飘的模样倒真像从话本里走出来的。
沈知微顺着她视线望去,唇角微翘:“这是用越州轻容纱裁的,娘子若喜欢...”
“做得倒是挺像样的。”孙五娘的目光继续游移,最终停在一只抱着酒坛的女仙偶上,那女仙的绯色襦裙上染出了流霞般的纹理,正是她最爱的书本角色。她纤纤素指朝着仙女方向轻点,低声道:“这女仙的披帛...”
"用的是波斯传来的月光纱。"沈知微会意笑道,"白日里瞧着寻常,夜间烛火一照,能泛出银河似的流光。"
孙五娘慢慢收回目光,开口道:“我今日来是还人情的——郑娘子及笄礼上,你替我修饰襦裙的情分。”
沈知微愣了愣,眉目间闪过一丝诧异,心中一阵错愕。她想过无数个孙五娘来“锦童斋”的理由,却从未料到她是来‘还人情’的。
“许家那位小娘子,”孙五娘忽然压低声音,执着帕子半掩朱唇,“就是你那表妹,近日好似总往朱雀门南曲的‘云裳阁’跑。按理说,小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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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去看看衣饰也没什么,只是有些巧了,我也常去那家铺子,其中有两回都见着她与武威伯家那个庶子...”她故意拖长尾音,指尖在案几上画出‘裴三’两字。
沈知微心头一跳,武威伯裴家三郎... 她想起那日西市香料铺前,那举着‘岭南道’来的珊瑚串炫耀的婢子。她当时说得什么?
“我们三郎君赏得…”
那珊瑚串…倒确是岭南道的贡品样式。只是正经高门怎会拿如此珍贵之物赏婢子?
“那裴三郎瞧着人模狗样,实则风流浪荡的很。”孙五娘面露不屑之色,“上月他赠周家二娘的诗笺还熏着沉水香,转头又给永嘉郡主写了什么‘月下逢''——这种货色,也就骗骗许灵初那没见过风月的傻丫头。哦,对,他还喜欢送女郎珊瑚珠串,号称岭南道独有,你可回去看看你妹妹有没有,就那破玩意儿…”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言辞不雅,住了嘴…,脸上泛起一丝尴尬。
嗯。连他的婢子都有的珊瑚串… 沈知微暗想,心中一阵恶寒。那裴三郎竟将同一批珠串分赠贵女与婢子,当真是把长安城的小娘子都当平康坊的姐儿哄,真正轻浮得令人作呕。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孙娘子” 沈知微站起身,郑重地对孙五娘行了一个礼。
孙五娘霍然起身,金步摇撞出串清响:“就当抵了你的那会儿不和我计较的人情!”说罢,她又瞥向展台,“那个...仙人偶...多少钱?”
沈知微忍住笑意,捧来整套《童趣仙记》玩偶,最上头那个抱着酒葫芦的,碰巧又是孙五娘的心头好 ---‘醉仙’。眼见对方眼睛倏地亮起又强装镇定,状似无意地叹道:“我那幺妹最是喜爱这些有的没的,没办法,小儿难哄,我给她买一套回去吧!”
“不必买,我送给令妹!”沈知微掩唇笑,顺着孙五娘话道。又拿起一个镇店之宝,礼部侍郎小玩偶,“顺带附赠一个它,给你家小郎君。”
“我可不要这个。”已经接过《童趣仙记》玩偶的孙五娘,看到沈知微又递过来一个‘崔怀瑾’,一把挡住。
“这个我不要。”她又重复,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补充:“那个崔怀瑾...你别看他好似清风明月,实则是长安城没有高门敢将女儿嫁与他...”她猛地收声,拉了拉披帛,“你自己留心在坊间打听打听,我再说下去回家得挨阿耶的尺板!总之,高门郎君都复杂的很!没几个干净的。”
就在此时,檐下灯笼忽地爆了个灯花,孙五娘看看沙漏,意识到自己该回府了。
“哎呀!这么晚了,我该走了。”未待沈知微开口,她忙说。话音未落,便抱起玩偶旋风般冲到门口。石榴红裙裾扫过门槛时,忽又扭头扔下句:“门第是道天堑,我跨不过,你也别妄想了!”说罢金丝履重重踩在雪地上,向着自家马车快步走去。
阿锦见沈知微立在铺门边送贵人娘子,她刚从后房出来,并不清楚二人谈了什么,只看见结账的案台边躺着只进士玩偶,想是贵人付款后遗落在此。遂赶紧捧着玩偶追出来:“娘子,这个...”
“谁要那劳什子!”孙五娘的声音从不远处飘来,“满长安谁不知崔怀瑾是你们‘锦童斋’的财神!”
马车帘子被她一甩,惊得拉车的青海骢扬蹄嘶鸣。车夫慌忙勒缰绳,雪地上顿时拖出几道凌乱痕迹。
檐下灯笼被夜风吹得摇晃,沈知微望着雪地上那串小巧的履痕,忽地笑出声。这孙五娘倒像颗裹了椒盐的糖渍梅子,外皮呛人,内里却藏着酸甜芯子。
60.大衣雏形与雕版印刷
沈知微穿上厚外氅准备回家,阿程照例又来接妹子,闻到空中残留的羊肉锅子的香气,他不禁笑着嗔阿锦:“真是沈娘子纵着你这吃货,这连都吃第几顿了,你能替娘子挣回这些肉钱么?”
阿锦给沈知微叫来一辆马车,搀着沈知微上车。听哥哥这样说话,扭头调皮回敬:“哥,你这酸得像醋坛子,没见我遇上了好东家,吃肉也是自然的事。”
话音未落,又回头悄声对沈知微说:“东家真要管许娘子的事?”事涉权贵,阿锦的语气透出几分担忧,替沈知微紧紧外氅毛领,“武威伯府...”
沈知微轻叹一声,眼眸微黯:“我会慎重的,只是,阿锦,你可知我舅母为何如此不待见我,却总是紧盯着我么?”
阿锦不屑地撇了撇嘴道:“还不是看着娘子的收益,眼红罢了。”她心疼沈知微,暗自觉得有这样的舅母着实不值。
沈知微微微摇头,语气平和却带着一丝叹息:“未尝全是,她其实是在顾虑家小。任何一个家族,不论大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停顿了下,拍了拍阿锦的手,“无论如何,我会小心谨慎,绝不让初初陷入其中。”说罢,她长叹一声,低头进入了马车。
“先去永兴坊,再去宣阳坊。”沈知微扬声吩咐车夫,声音清脆。
目送驾着沈知微的马车渐行渐远,阿锦叹口气。高门有高门的烦恼,真是让人难以想象。只是沈娘子一个人漏夜到处跑实在让人担忧,可惜她身世堪怜,没什么亲人了,这点上还不及自己,至少有个疼爱自己哥哥。
马车经过即将关闭的长安街衢,沈知微掀起车帘,望见远处武威伯府那座朱红色的大门外,石狮在月光下显得愈发阴沉。月光洒在狮首上,仿佛为它披上一层薄霜,显得尤为凶猛。她的手无意中触摸到衣袖内那装着鎏金小牌的香囊,突然想起了孙五娘的话:“高门郎君,心思都复杂得很,没几个干净的。”,心头沉沉。
“小姐,永兴坊到了。”车夫的轻唤打断了她的思绪。沈知微停顿片刻,再次抬眼看向远处被漫天飞雪覆盖的‘武威伯府’牌匾,月光下金字微微闪烁,散发着不知是福是祸的漩涡。
她微微蹙眉,思索片刻,轻声开口:“去宣阳坊吧。”
孙五娘来后的第二日上午,沈知微盘坐在‘锦童斋’的内室,翻阅着《库存出入表》。最近《童趣仙记》绘本和周边玩偶的热销让她应接不暇,客人们一个个出手阔绰,几乎是“不买则已,一买就来一套三册”的节奏。吴道子带领的绘制团队日夜不停地忙碌着,五十套早已被一扫而空,而他们依旧在拼命赶工,然而每一天店里仍旧满是询问何时能补货的顾客。
尽管满纸捷报,沈知微的心却不时走神,脑海中时常闪过“武威伯府”那的镶金牌匾。她不由自主地陷入沉思——如何才能探听更多关于裴三郎的情况,又如何才能警醒许灵初?关键还有张氏,恐怕这事她背后也推波助澜。真是为攀高门,竟让人失去了理智。
“娘子,小心门槛!上回王侍郎家的小郎君捧着画册出去,差点被这木槛绊倒!”忽听得外间传来阿锦脆生生的说话声,将沈知微从沉思中拉回现实。
“稍后让巧儿去请周师傅来,把这门槛去掉。”沈知微一边说着,一边掀开帘子走了出来。眼前的情形让她不禁笑了起来——柜台前排起了长龙,一群穿着团花襦裙的妇人们都伸长了脖子,活像曲江池畔争食的鹅群。最前头的那位小娘子捧着《童趣仙记》第三册,急得跺脚:“怎的又缺货了?我家阿弟哭得阿耶心烦意乱!”
吴道子从后堂探出半个身子,手里握着狼毫笔,耳后乱晃着:“沈娘子,容某稍歇片刻,狸奴须子画得手都要抽筋了!”话音未落,柜台后突然传来一声“哗啦”,原来是阿锦将摞得太高的玩偶不小心弄倒了——小老虎和小狮子在地上滚成一团,一只张开血盆大口的斑斓猛虎滚到铺门外,惊得门口那只猧子犬“嗷呜”一声叫了起来。
沈知微揉着太阳穴,走到茶案前坐下。自从《童趣仙记》问世以来,‘锦童斋’日渐热闹,昨天就有客人抓着她求第四册,第四册……她自己都不知道何时能画出来!陆绮是个慢性子,挣得虽多,却总把钱财看作“眼前的苟且”,排在“诗和远方”之后。
和她合作的好处是,出品必定是精品;但坏处却是,效率实在不敢恭维。
“东家,‘墨瀚约’的掌柜递话来了。”阿锦从人群里挤进来,袖口沾着不知哪位娘子蹭的胭脂,脸上带着一丝无奈,“他说雕版匠人已经有眉目了,让您未时三刻去书肆细谈。”
沈知微轻轻点头:“好,知道了。你去把账簿理一理,我去‘墨瀚约’。”
她心中盘算着,印刷终于有了眉目,这下可以解决库存不足的问题,但又想到接下来的新合作,揉了揉太阳穴。这么一大批订单交给雕版匠人制作,质量把控等问题都是需要思考的。不过,这也是唯一的办法了,不然再这么卖下去,吴道子他们已经力所难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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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知微踏进务本坊时,正撞见两个胡商牵着骆驼往西市去,驼铃叮咚声里混着几句粟特语笑谈。‘墨瀚约’书肆的槐木招牌被积雪遮了掉大半个‘约’字儿,掌柜举着鸡毛掸子正在檐下赶雀儿,一见她便笑出满脸褶子:"沈娘子可算来了!老朽特意备了顾渚紫笋,就等您来尝新茶。"
茶汤在越窑青瓷里泛起碧波,掌柜请沈知微坐下道:"要说雕版行当,头一份得数延康坊刘大眼。这老儿祖上三代都是刻经的,当年玄奘法师译的《瑜伽师地论》,便是他阿爷带着三十六个徒弟刻的。只是这人性子怪——刻佛经要沐浴斋戒,刻话本得要王右军《黄庭经》拓本镇案头。"
沈知微险些呛了茶:"这又是什么讲究?"
"说是笔墨灵气相冲。"
“啊?为啥…”沈知微听得云山雾罩,不知所以然。
掌柜神秘兮兮压低声音,"半年前崇仁坊吏部王侍郎请他刻诗集,小老儿非要人家把家传之宝王羲之的《十七帖》拿出来给他看三天。最后还是崔侍郎作保,从弘文馆借了摹本......"
话到此处掌柜的突然噤声,看看眼前这位小娘子,又想想‘锦童斋’著名的侍郎玩偶。
啧啧啧…
沈知微指尖轻轻叩着案几:"若是我们锦童斋要刻《童趣仙记》......"
"老朽早替娘子打听过了!"掌柜凑近一些,眼中闪烁着兴奋,"刘大眼放出话来,只要六一先生肯在一套他雕版印刷的绘本扉页题‘墨香千年''四个字的给他留作珍藏,莫说《童趣仙记》,便是要他把刻刀吞了都成!"说罢以手掩唇,笑道:“悄悄说与沈娘子一个秘密,刘大眼可是《童趣仙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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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忠实读者!”
窗外忽传来一阵喧闹。两人探头从洞开的临街窗户望去,但见个穿圆领袍的郎君骑着菊花青马掠过坊道,马鞍上挂着个巨大的鎏金鸟笼,里头关的却不是鹦鹉,而是只活蹦乱跳的猧子犬。掌柜"啧"了一声:"瞧瞧,这位武威伯家三郎又出新花样,听说昨儿在平康坊斗鸡,愣是给彩鸡戴了金丝护甲......"
沈知微心头微动,状似无意道:“这般纨绔,家中也不管管?”
“管?”掌柜嗤笑,“他阿爷在陇右道当节度使,长兄尚了永乐公主,二兄乃京兆少尹——这位可是含着金匙出生的小祖宗!”说着啧啧两声,感叹命运真是没什么公平可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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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时,沈知微推开锦童斋的雕花木门,铜铃叮咚作响。她将沾着雪粒的斗篷递给迎上来的阿锦,指尖在紫铜暖炉上稍作停留,便径直走向西厢房。
半人高的黄杨木人台静静立在窗前,雪狐皮在暮色中泛着珍珠般的光泽。
沈知微摈弃一切杂念,把纷扰放到一边,心无旁骛地开始按照自己的打版图制作‘大衣’的迷你样板。她用银剪裁开第一刀时,窗外飘起了细雪,她将裁片按在人台上,指尖顺着狐狸毛天然的走向轻轻抚过。
“呀!这便是娘子说得‘大衣’!"阿锦捧着青瓷盏进来,一眼看见人台上的大衣雏形。她搁下瓷盏,茶汤腾起的热气在空中蜿蜒。
沈知微用银针固定住肩线,皮料在她手中如同活物般服帖,“等这件样衣彻底成了,再传话给‘华采坊’。”说话间已用碳笔在人台腰侧画出流畅的弧线,雪狐银白的毫毛随着她的动作簌簌颤动。
窗外雪又起,雪粒子簌簌敲打在锦童斋的雕花窗棂时,沈知微的银剪终于停在雪狐皮边缘。最后一片裁片终于归位,沈知微退后两步,琉璃灯将人台的影子投在粉墙上,竟似个袅娜的美人。
“去‘华采坊’传话吧。”她揉着发酸的腕子吩咐阿锦,“就说......”话未说完忽然顿住,指尖无意识摩挲着人台边缘——那里有道浅浅的浆痕,是前日试新浆时留下的。
司衣房的难题又浮上心头。国服讲究‘七分裁三分浆’,可就这三分浆难住了所有人。
“娘子,”没多久阿锦从华采坊传话回来,簇着双手站在门口说:“掌柜的说即刻派人去庞府传话,得了信立时告诉您。"
沈知微站起来伸展腰身,又到铺门外走动几步活动腿脚,绛红裙裾扫过青砖上新覆盖的薄雪。人台上的雪狐裘衣在烛火中泛着珍珠光泽,领口处用南海珍珠粉调了胶,将内衬与皮毛融合得更熨帖,衣服更加挺括。
为何所有的衣服上浆都有相对应的解决之道,唯独回纥人的礼服不行呢?
沈知微想起三日前在司衣房见到的场景:十几口青瓷小缸沿窗台排开,每个缸口都浮着颜色深浅不一的浆沫。崔司制用银匙舀起一勺浆水,对着天光时,黏稠的浆液在半空拉出蛛丝般的银线。
"这是用终南山岩蜜调的浆。"崔司制当时这样说,指尖沾了点浆液在青砖上涂抹,蜜香混着松烟墨的气息在寒气中格外清晰,"晾干后倒是挺括,可一遇地龙暖气......"沈知微至今记得那声叹息如何穿透蒸腾的浆雾,“崔侍郎不日就要回长安了,还寻不到合用的浆,可如何交待...”
61.两件事,请三娘帮忙
辰时三刻,庞三娘的七香车碾着薄霜停在‘锦童斋’前。两名梳着双鬟髻的婢子,迅速掀开车帘,先安置好一方车凳,随后见绯色瑞锦襦裙的庞三娘款款而出。
“熙熙!”她人未到,温润的声音便传进了铺子里,带着笑意和一份不加掩饰的热切,“听说,传说中的‘大衣’做得了?”
沈知微正低头伏案,勾画裁片图样,听到她的声音,急忙搁下鼠须笔,迎了上去:“三娘!快过来看看,这款‘大衣,’王妃娘娘能否喜欢?若是合适,我们便可以用火狐皮开工了。”说着,她掀开青绸,露出人台上泛着光华的白狐裘大衣。
晨光斜斜照在衣物上,整件衣裳犹如被薄雾笼罩,恍若仙境中的幻影。
庞三娘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黄杨木人台。只见白狐裘大衣的剪裁流畅,线条简洁却不失优雅,长度及脚面,恰到好处地展现出穿着者的曼妙身姿。小立领设计显得高贵而矜持,而双排扣如同点缀在雪原上的珍珠,增添了几分精致。那
片刻之后,她终于缓缓开口,声音中带着几分感叹:“真也美极!"她染着粉色蔻丹的指甲虚虚悬在裘衣三寸外,顿了顿,终于轻拂上软滑的皮毛。“熙熙,我犯了个错误。”
沈知微愣怔。
庞三娘眨眨眼,略带戏谑地笑道:“不应该让你做个小样,应该让你直接拿我做版。这样,今儿从这儿踏出去时,岂不就是…”她微微低头,回忆了一下沈知微曾经的说辞,嘴角带着一丝顽皮的笑意,“对了,这条街最靓的女郎!”
沈知微…
“哈哈哈”二人瞬间大笑起来,笑声爽朗,宛如清风拂过,尽是欢愉。
相互对视一眼,两人不约而同地往‘华采坊’走去,言笑晏晏,步伐轻快,宛如一对知己,心有灵犀。
华采坊内,沈知微不错眼地盯着那火狐皮,日光透过格心窗,将赤色皮毛照得如同燃烧的火焰,流转着耀眼的光辉。庞三娘抚过皮料,轻叹道:“不是我自吹,这般品相,怕是宫里也难得一见。”
“所以须得用在刀刃上。”沈知微指尖点在大衣廓形处,“王妃赴‘丝路珍物大展’,既要显贵又不失威仪。在户外应酬可着这火狐裘皮大衣,待到夜宴,则着那星夜孔雀礼服裙。”
庞三娘边听边点头,觉得完美的很。
“对了!”庞三娘突然转头望向沈知微,"记得你前些时日叨咕过一句什么用羊毛做‘大衣’?我连夜翻遍库房,倒找出些陈年羊毛料子。"说罢,她冲一旁侍立的掌柜点点头,掌柜立刻明白,垂手退下去拿料子。“但,我觉得这羊毛料子实乃粗鄙,不堪做外裳啊。”
不一会儿,几名侍女含笑捧上一堆羊毛制品。
沈知微一看,好险没笑出来。这确实是比较原始的毛料,说它是料子,都有点抬举。
她忍笑拿起一块羊毛,在手里对着日光细看。
"熙熙摸摸这个。"庞三娘刚触到粗粝毛絮便缩手:"好妹妹,这哪是衣料?抬举点,只能说可以给需要御寒的糙老爷们儿户外用!"她说着从袖中掏出帕子,"去年有吐蕃人非说能织羊毛布,结果织出块比胡饼还厚的毡子!"
"嗯,这羊毛确实还很原始。"沈知微将料子又翻来覆去研究一遍,皱皱眉头,很不想放弃。
那边厢,庞三娘早已将注意力重新投入到白狐皮大衣小样板上。
“这两排扣子放在火狐皮上得换成珊瑚扣,”她自言自语,击掌唤人,"去把妆匣最底层那盒子取来!"
说罢转头,看沈知微还对着羊毛发愣,笑道:"不得了,这小娘子痴了。你实在对羊毛有兴致,我给你备上百十来块,你随时来‘华采坊’印证你的巧思。"
茶汤初沸时,楼下忽然喧闹起来。但见个粟特商人抱着卷羊毛毡,正与华采坊伙计比划:"三岁羯羊的颈毛!我对着祆神起誓!"
"起誓管什么用?这分明是肚毛!"伙计揪着毛絮不撒手,两人官话里夹着胡语,惊得檐下麻雀扑棱棱乱飞。
庞三娘拢起手炉:“瞧瞧,为着你一句''羊毛或可改良'',我铺子都快成西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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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华采坊’略进一些昼食,沈知微和庞三娘二人终于坐回茶案前。
沈知微拈起块透花糍,糯米皮里裹着新捣的槐花蜜,甜香混着茶烟袅袅散开。进一口茶汤,她对庞三娘道:“我有两件事想请三娘酌情帮忙。”
庞三娘看着沈知微,搁下越窑青瓷盏:“熙熙请讲。”
沈知微望着窗外放晴的天光,茶汤在舌尖转了转才开口:“头一桩是想问问三娘,有无途径可打听一下武威伯裴家三郎。”她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盏沿缠枝莲纹,“第二桩,‘华采坊’能人甚多,想问问是否有人能有独特的上浆方式。司衣房有件礼服,试遍长安城的浆料都不称意。”
庞三娘在听第一件事时,并无异色。倒是听完第二件事,她眉梢微挑,茶盏停在半空。
鎏金鹊尾簪映着斜阳,在粉墙上投下颤巍巍的光斑。她忽然轻笑:"头件事容易,西市卖胡麻饼的老王都知裴三郎昨日在平康坊斗鸡,给彩鸡戴了金丝护甲。"扇柄忽地指向沈知微心口,"倒是第二桩稀奇——熙熙你是知道的,这上浆之道十个手指都数不过来,不同种类的料子用浆完全不同。"
“现在有一件礼服,甚是贵重。”沈知微斟酌着解释,事涉回纥国服隐情,有些事她能讲,有些事她不能说。“现在司衣房的人在上浆环节遇到了些困难,好似任何一种浆在这件礼服上都不合适。”说着她从袖中取出拇指大小一截布料。
“我只有这些许料子可用来尝试。”这点余料还是修改省道后得到的残布上剪下的一块。
庞三娘何许人也,她立刻听出沈知微语气中的掂量,领悟有些问题她不能问。于是斟酌一二,扭头对自己的贴身侍女说:“去后院把郑公请来。”
侍女应声退出,庞三娘对沈知微道:“郑公乃‘华采坊’总管上浆环节第一人,一会儿具体细节你问问他。”
郑公进门时带着股陈年浆料的气味,褐布短打沾着各色染渍,腰间皮囊坠着串量药铜匙。老匠人先朝东家长揖,又向沈知微叉手一礼。
沈知微连忙回礼。
“团龙纹锦混回纥毡,金丝掺银线...”他细看沈知微递来的料子喃喃,“还有部分新罗绸的痕迹。”
庞三娘团扇轻摇,她已经意识到到这件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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服绝非一般物件,默默不语。
沈知微点点头:"郑公好眼力!试过若干上浆之法,薯莨浆泛红,葛根浆返潮,鱼胶过脆..."
"小娘子莫急。"郑公啜了口茶汤,从袖中抖落三个油纸包,"这是延康坊刘记的葛根,西市胡商带的波斯明矾,还有老朽自调的糯米胶。"
沈知微和庞三娘围看老匠人调好浆。郑公将本就很少的料子中的一小截浸入浆中三息即提,对着格心窗透光细察:"金丝吃浆不匀,定是织造时掺了吐蕃野蚕丝。"
庞三娘轻叩响案几:“可能再调浆?”
“难。”郑公对着布料沉思良久,摇头。“野蚕丝拒浆,除非...”他目光锁住沈知微,“老夫听闻,来自回纥的一种料子只能用回纥当地的浆。那种浆里含有他们本土的一种植物,大唐产不出来。"
沈知微与庞三娘对视一眼。
“那可能购得?”庞三娘追问。
“因为长安并无此种布料流通,”郑公将手头那一小截料子恭敬递还沈知微,蹙眉摇头:“因此目前市面上也无那种浆料出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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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退去,庞三娘打道回府。临上车前忽然回身:"差点忘了正事!"她从袖中摸出枚鎏金名刺,"往后急事直接往永兴坊递帖子,我已交待了门房,只要是收到你的名帖,便是三更天也立时通传。"
沈知微借着灯笼细看,名刺边缘錾着缠枝莲纹,中间‘庞’字竟用掐丝珐琅嵌成:"这太紧要..."
"你就是紧要的人!"
"这如何使得..."
"你甚个时候如此磨磨叽叽!"庞三娘轻拍她手背,"总会有一天,有些事情会不再适宜让林掌柜通传。"
庞三娘说罢回身,干脆得登上马车,突然又回头揪住沈知微袖口,"你且告诉我——"染着蔻丹的指尖点上她心口,"当真只为你堂妹打听那武威伯裴家?"
“你看儿可像是喜欢那等浮浪子弟的做派?”沈知微斜睨庞三娘。
庞三娘抓着沈知微的袖口不放,“非我思虑过甚,”庞三娘掂量片刻说:“我有一叔伯,乃安西都护府大都督,与陇右道这几年微妙的很。”
沈知微骤然明白,自己对权贵之间的关系想得太简单了,庞三娘作为高贵的世家嫡女,看上去在食物链顶层,然则越是站得高,越是不容有失。
她悟到这点,立刻郑重了神色,对庞三娘肃穆道:“三娘莫要介意,我确乎是怕我那舅母贪慕武威伯府门第高,做出什么糊涂事害了表妹。我小门户出生,没想到高门世族间的复杂攀连,给三娘带来困扰,实非我本意…”
见沈知微还欲往下说,庞三娘拍拍她:“勿扰,没那么严重,平白问一句。高门生存,谨慎已是习惯。”说到此处,不知想到什么,她又浑然一笑:“我信熙熙,毕竟比起崔家六郎,那庞三郎简直…我家熙熙又不瞎。”说到此处,她掩唇一笑,扭头上车,挥手道别。
夜风卷着梅香掠过坊道,沈知微望着远去的七香车,忽然听见阿锦在身后嘀咕:"庞娘子是个明白人。"
沈知微转头嗔阿锦一眼,默默往‘锦童斋’走去。
62.再拒
冬日的午后,锦童斋后院飘着新煮的杏酪饮子香。阿锦立在檐下,捏着个玩偶对着日头细看,忽地她指着玩偶对身旁的中年绣娘说:"刘大娘,这孔雀眼睛绣成斗鸡眼也就罢了,怎的连金线都少捻一股?"
这刘大娘是‘锦童斋’所顾绣娘外包团队的负责人,此刻正擦着汗赔笑:"阿锦小娘子息怒,许是天热眼花..."
"上回说是雪水太多潮了绣线,再上回推给狸奴抓乱了丝帛。"阿锦把玩偶往漆案上一拍,手腕间的银镯叮当撞在木案台上,"刘大娘,您每批玩偶都有那么一个两个不够标准,实在让人难以放心。从今日起,月结的工钱扣一成作质保金,年末若无差错全数奉还。"
东厢房支摘窗后,沈知微险些被杏酪呛着。隔着湘妃竹帘望去,阿锦今日梳着利落的回纥髻,眉心一点朱砂痣衬得杏眼愈发凌厉,倒真有几分大掌柜风范。
她抿嘴轻笑,自从将绣娘外包一事彻底交给这丫头,她越发有杀伐决断的气魄。等再过些时日,是不是可以把雕版印刷的事也扔给她负责?她愉快地畅想,只觉得自己可以躺平的日子好似有了盼头。
"沈娘子快评评理!"刘大娘瞥见帘后秀丽的身影,像抓着救命稻草般扑进来,"我那边有三十几个娘子指着工钱养家,这质保金的规矩..."
"质保金好啊。"沈知微慢条斯理搅着瓷盏里的酪浆,"听闻刘大娘家新添了头青驴?刘大娘如何管理下面的绣娘我不懂,但市面上想接‘锦童斋’活计的绣房可不少。 "说着冲阿锦眨眨眼,"对了,上月西市‘引绣居’王掌柜..."
刘大娘瞬间白了脸——那‘引绣居’眼红她接了锦童斋的生意不是一日两日了,背后很是耍了些手段,都被自己见招拆招了。这锦童斋对所提供料子管理严格,验货要求高,她也烦不胜烦,然则,挡不住价格条件好,付银子爽快从不拖欠,是人人都眼红的大客户。
眼见阿锦要接沈东家的话茬,刘大娘忙不迭摆手:"那就依阿锦小娘子说的办!"
送走唉声叹气的绣娘头子,前厅忽传来脆生生的童音:"沈姨姨!我要会眨眼的锦衣郎!"
沈知微挑起珠帘,正见郑文秀扶着略有些显现的孕肚迈进门槛,身后跟着两个总角小儿,一个是郑明晖的儿子郑小二郎,另一个却不认识。刚才发出唤她的正是郑明晖之子。沈知微赶紧迎出去上前搀扶郑文秀,待进了屋又将她脱下的大氅交给巧儿挂起来。她孕中丰润不少,宝石蓝八幅曳地银云纹襦裙衬得面色愈发红润。
那两个小家伙中穿艾绿襕袍的小郎君举着木剑比划:"要能挥剑的!像尉迟将军那样!"
"你阿耶才升了果毅都尉,倒教你威风起来了。"郑文秀嘟囔一句,又拍了拍两个小娃沾满糖渍的手。绣儿很有眼力劲儿的打了热水端上来,郑文秀督促侄子洗了手转头,打发他二人跟着巧儿去玩耍。
见两个小娃欢天喜地奔向心仪的玩偶区域,郑文秀对沈知微叹气:“我娘非逼着二哥去相看小娘子,小二郎在家不高兴,哭哭唧唧的。我才带了婆家大兄之子陪他一起出来玩耍。你瞧,才逛了半条街,我新裁的八破裙就沾了巨胜奴的芝麻。"
沈知微又让阿锦端来蔗浆饮子,唤了两个小郎过来喝。瞥见绿澜袍小郎腰间的玩具佩刀,忽然笑道:"小郎这佩刀倒是别致,三环镶玉的规制,莫不是照着大将军的规制打的?"
"沈姨姨好眼力!"小郎君得意地昂首,也跟着郑小二郎唤沈知微‘姨’:"这是阿耶从龟兹人那淘来的,说是当年高昌王..."话没说完被郑文秀用团扇敲了脑袋:"显摆个没完,赶紧带你阿弟挑玩偶去!"
看着两个小郎君又扑向站台,郑文秀倚着湘妃竹榻嗑起松子:"难怪长安城都说‘锦童斋’是小儿郎的蓬莱仙境。"她忽然压低声音,"其实今日来......"
穿圆领缺胯袍的郑小二郎突然奔来拽沈知微衣袖:"沈姨姨!机关马吐舌头了!"众人转头望去,那木马不知何时转到博古架前,口中竟缓缓垂下半幅绢帛,上面用朱砂画着的探宝图。
郑文秀凑近细看:"这莫不是粟特商队弄的彩头?"
"正是呢。"沈知微将架子上一面绢帛折成的风筝取下,"上月波斯商人哈桑说要在玩偶里藏寻宝图,我还当他说笑。"她顺手把风筝塞给小娃儿们,"拿去院里试试看能不能飞起来。"
两个孩子欢呼着奔向后院。郑文秀望着他们背影轻叹:"姐姐真是有千般巧思......不能再考虑考虑我二兄么?"
沈知微听郑文秀如此直白,一时倒有些回不上来话。
见沈知微不语,郑文秀接着又道:“我二哥那锯嘴葫芦,虽然话不多,心底倒是个厚道的好人,并非他平日表现出来的那般冷淡。”说到此,她眼中显现出回忆,“自打二郎他母亲走后,我二哥一直活得清汤寡水,直到遇见沈姐姐你。他虽未对我们开过口,但我心里清楚。”
沈知微听得有些意外,抬眼看了郑文秀一眼,她眼中的真挚与关切都很真诚,片刻沈知微低声回应:“文秀妹妹,郑郎君人品端正,待人温厚,我对他并无意见。然则,我二人之间确乎不可能。”
郑文秀眉头微皱,显然没完全理解沈知微的意思,“那你与二哥之间究竟出了什么问题?若有难处,不妨说一说。”她顿了顿,又低声补充,“我二哥是那种只要定下来,决不会负你的人。沈姐姐,非我夸耀自家阿兄,这偌大长安城,决不缺高门郎君,然则十有七八并不堪托付。”
沈知微沉默片刻,心里涌上复杂的情绪。郑文秀的这番话让她微微动容,然而郑文秀不清楚,郑明晖并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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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敢表达,而是他所处的身份与责任,早已让这份情感被复杂的现实所牵绊。
她轻叹一声,缓缓开口:“你阿兄的确是个好人,温文尔雅、宽厚待人,但我们的处境与身份,终究有着无法跨越的鸿沟,并非世家与商户的门第差距那么简单。”
郑文秀听了,神情顿时变得凝重,她出自高门大户,很能就沈知微所言产生一些推论,眼中闪过一丝沉思。她微微低头,声音柔和:“既然沈姐姐都这么说了,那文秀也不便再追问下去,只是这心里实在难过…”
沈知微伸出手轻轻拍拍郑文秀的手背。
不远处,两个小儿郎跑回来,手里抱着一堆沈知微亲手做的玩偶,欢声笑语传入耳中,郑二郎的儿子还不时抬头看着沈知微,眼中带着兴奋:“沈姨姨,这些玩偶真好看,能不能做一些《少儿英雄传》里的英雄人物?我最喜欢听那个故事了!”
沈知微低头看着孩子那张纯真无邪的笑脸,心中涌上一阵暖意。她笑着点头:“《少儿英雄传》沈姨姨还未来及看,等姨姨去看一看好不好?”
小郎君闻言梗着脖子掏出皱巴巴的绢册,"沈姨姨你看,这是我阿伯模仿《童趣仙记》的绘本给我画得霍将军七岁擒贼的故事,若是做成会动的画本..."他突然将书页快速翻动,墨绘的小人竟似在纸上舞起枪来。
沈知微眸光微动,接过画册细看:"画得可真好!就是这锁子甲纹样画岔了,该是鱼鳞叠着缝..."指尖蘸着茶汤在案上勾画,"护心镜要这般弧度才挡得住箭矢..."
"沈姨姨连铠甲都懂?"小郎君眼睛亮如星子,"不如把这英雄传做成换装画册!我给姨姨当画样!"说着挺起胸膛,身上挂得的小玩具叮咚乱响。
暮色染透窗纱时,郑府马车载着两大箱玩偶离去。
沈知微站在铺门外望着摇晃的马车渐渐远去,忽听身后传来巧儿的嘀咕:"娘子,郑郎君方才应该是在窗外站了一阵...只是婢子发现他太晚了,也不确定他站了多久。"
她蓦然回首,只见一袭深青圆领袍闪过巷尾,袍角银鹘衔绶纹没入夜色,唯余寒鸦声声。
“娘子!”阿锦的呼声又传来。
沈知微从凝视中回过神来,往店铺回转走去:“何事?”
“刚‘华采坊’掌柜的来传庞娘子的话,说您托她打听的人有消息了,让你等着,时机一到她亲自带你去看‘西洋景’。”
沈知微听阿锦的传话听得有点摸不着头脑,“亲自带我去…看什么?”
阿锦也觉得自己这话,传得以其昏昏使人昭昭。然而掌柜的就是这么说的,她当时也问了同样的问题,“掌柜的说他家主人原话如此,他也不明白什么意思。”
亲自去看… 西洋景?莫非是和裴家三郎相关?沈知微心中暗忖。
63.隔墙有耳
化雪天里,檐角垂下的冰棱子在阳光照射下滴滴答答敲着青石板。‘锦童斋’门前立着的三甲进士玩偶被雪水洇湿了半边身子,失去了高中一甲、曲江游街的意气风发。
“王妃娘娘腰身较寻常娘子细两寸,这狐裘收腰处须得藏着机巧。”沈知微指尖点在大衣图纸某处,几个绣娘立刻围作一团。但见那图纸上绘着前所未见的‘鱼骨收腰’法,标识着要用金粟线在裘皮内侧缝出暗褶,这样从外看去,大衣才能仍是行云流水的弧度。
‘华采坊’掌事娘子秦三姑捏着尺量皮子,忽然"咦"了一声:"沈娘子这打版图,角度实在新鲜,我还是头一回见,真是学无止境啊。"说着用黄杨木镇纸压住裘皮边角,炭笔在衬里上勾出流畅弧线。
话音未落,窗外忽传来"咚"的一声闷响。
众人探头望去,原来是‘锦童斋’门前立着的单腿舞剑大侠玩偶被雪水浸透了木胎,竟歪着脖子栽进雪堆里,模样活像醉卧胡姬酒肆的浪荡子。绣儿和巧儿提着裙裾从铺子里冲出来收拾残局,屋檐下悬着的小飞象倒是精神抖擞,象牙尖上凝的冰晶经日头一照,正往过路行人脖领里滴答雪水,惹得穿襕袍的书生们边躲边笑骂。
"所以说这化雪天最是恼人。"沈知微笑着转回屋内,案上那件白狐裘样衣忽然被穿堂风掀起一角,露出内衬上绣的宝相花,很是有些盛唐气象。
"这新裁的狐裘领口要收三寸,否则领子会不熨帖。"沈知微将火狐皮往人台肩头比划,指尖点在锁骨处,“王妃脖颈纤长,需得熨帖方能显出天鹅般的高贵。"
最年长的绣娘赵嬷嬷忽然"哎呀"一声,举着顶针凑近狐皮细看,老眼放光:"这针脚走向莫不是失传的‘雀踏枝''?老身幼时见尚服局嬷嬷使过...任是‘风刀霜剑’也挑不散线头。"
满屋绣娘顿时叽喳如雀,沈知微望着她们将千年传承的绣技与自己的现代设计糅作一处,忽觉这满室跃动的金针银线,恰似穿越时空的星河流转。
正热闹着,忽见庞三娘的贴身婢子阿萝提着鎏金暖炉进来,碧水蓝裙裾扫过门槛时带进几片残雪。“沈娘子,我家娘子在‘醉仙楼’备了驼峰炙,请沈娘子即刻跟婢子过去赏雪对酌呢。"小丫头说话时眼波流转,特意在"赏雪"二字上咬了重音,还不给沈知微使了个眼色。
沈知微望着窗外泥泞的街道,心说这化雪天赏的哪门子雪?她还计划去陆绮那里催催《童趣仙记》绘本的稿子。自打她把吴道子‘借走’,沈知微本以为绘本进度会加快,谁知道连着吴道子一并没消息了。
前段时间她去‘六一居’探看,才走到巷口就见陆宅方向腾起缕青烟,吓得她赶紧跑进宅子看,结果是那这位从作家改为画痴的娘子,拉着吴道子鼓捣颜料。
猛然间,她忽然想起昨日阿锦转陈的传话“庞娘子说…时机一到她亲自带你去看‘西洋景’…”,所以...这是让自己赶紧去吃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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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仙楼’二层临街的雅间里,镂空雕花的柏木屏风隔出数个小间。
庞三娘今日着丁香色联珠纹襦裙,外罩银鼠皮半臂,正倚着窗棂嗑松子。见沈知微来,忙招呼她近前,用极低的声音对她说:“来得正好!你交待我的第一件事儿有谱了。前几日就听说他们每隔几日必来此浑闹,因此特地包了这相临的屋子。”待沈知微轻步走到身边,庞三娘一手拉着她,一手用团扇往东墙指:“这醉仙楼雅间有趣得紧,你且贴着这花窗细听。”
沈知微凑近那牡丹纹窗格,隔壁纨绔们的调笑声清晰可闻。窗格上有条看上去像新刺出来的裂缝,庞三娘微微努努嘴,示意她从缝里看过去,“绿色开屏那只孔雀就是裴三。”
透过窗格缝隙,但见裴三郎穿着骚包的翠色圆领袍,金丝蹀躞带上香囊玉佩叮当乱响,活像西市胡商摊子上插满饰物的野鸡。左眼下一颗泪痣随酒意泛红,倒给他轻浮神色平添三分风流。
但闻隔壁传来杯盏相碰的脆响,有个公鸭嗓子嚷道:"裴兄昨日又猎得哪家小娘子芳心?"接着便是阵哄笑,有人醉醺醺接话:"礼部有个主事,家里那位...嗝...独女当真可人,那日在慈恩寺...嘿嘿..."
沈知微指间猛地掐进掌心,想起前些日子许灵初来送点心时,欲言又止:“阿姐,阿娘她非要带我去慈恩寺上香…可是我不想去…”小娘子咬着唇,一脸纠结,满眼烦恼。当时那丫头鬓边别着新买的金雀钗,雀嘴里衔的珍珠摇摇晃晃,倒像随时要振翅飞走。
她心中一跳,身体摇晃几许,赶紧扶住身旁案几。案上茶盏被她一碰摇摇欲坠,庞三娘眼疾手快稳住瓷盏,蘸着茶水在案上写:"许灵初?"
"许家小娘子昨日赠某的荷包,绣着鱼纹......"裴三郎从袖中掏出个藕荷色香囊晃了晃,几个醉汉顿时哄笑起来。有个穿赭色澜袍的浪荡子伸手要抢,被他用象牙柄折扇敲开:"去去,这可是要当定情信物供起来的。"
"裴三郎好手段!""要我说这些文官家的女儿最是闷骚..."
庞三娘忽然扯着沈知微起身:"该走了,再听下去怕你要拆了这醉仙楼。"话音未落,隔壁已响起桌椅翻倒声——原是那群纨绔要往平康坊继续去寻乐子。
两拨人在楼梯口狭路相逢。
裴三郎酒气熏天地撞过来,沈知微的帷帽轻纱被他的折扇勾住。"小娘子这步摇好生别致......"他又待要伸手,庞家护卫已闪身上前格挡。那赭衣浪荡子醉眼朦胧地嚷道:"妈的,装得什么贞洁烈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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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庞三娘的团扇重重拍在栏杆上,鎏金扇骨震得梁间微颤。
“王主簿家三郎君,上月强占永阳坊民田的案卷,还在御史台李大人案头搁着呢。听说令尊为保你这嫡子,把庶出的五郎君送去陇右充军了?”她说话时仍是笑吟吟的,身后四个带刀护卫齐刷刷上前半步。
方才还张牙舞爪的纨绔们顿时酒醒大半,唯独那赭衣郎君还在叫嚣:"你个小娼妇,爷的事也是你能管的?"
话音未落,庞家护卫的刀鞘已精准敲在他膝窝。众人只听"咔嚓"一声,那纨绔惨叫着滚下楼梯,在柜台前撞翻了胡商刚送来的三勒浆酒坛,琥珀色酒液漫过青砖地。
另有两人欲上前反击,忽见楼下停着的七香车车帘,露出清河庞氏家徽——金线绣的孔雀衔牡丹纹在雪光中熠熠生辉。
"原是庞家娘子,失礼失礼。"裴三郎突然文绉绉作揖,变脸比西市杂耍的伶人还快。那身翠色圆领袍沾了酒渍,活像只落汤的翠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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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马车上,沈知微盯着晃动的车帘穗子出神。庞三娘忽然轻笑:"瞧见没?即便我的人,也只专挑王家那没根基的动手。"
车轱辘碾过结冰的水洼,沈知微忽觉寒意彻骨。许灵初对是否遵从母亲提议的犹疑,转眼就成了纨绔子弟酒桌上的谈资。舅母总念叨女儿家要嫁‘豪门世家’,攀那等‘清贵门第’,却不知在真正世家眼里,似舅父这等职位品阶的官宦女儿连当个贵妾的资格还要容人掂量。
庞三娘执起鎏金缠枝手炉,指尖摩挲着炉盖上的狻猊纹:"熙熙可知,长安城像许小娘子这样的官家女,每年要折进去多少?"说到此她抬手,将往内微微透寒气的车窗又紧了紧,却没挡住车外忽传来胡饼铺子揭炉的香气,混着她袖间沉水香,竟说不上是个什么味儿,“上月京兆府才从平康坊捞出来个工部主事家的... 原是与开远侯府七郎私奔,有了私孩子后遭弃。开远侯家认庶子不认小娘,府门口跪了三天也无用。后来人不知怎的流落到平康坊,捞出来时已半疯了。”
七香车缓缓停下时,车外传来孩童兴高采烈的嘻闹声。沈知微掀帘望去,但见‘锦童斋’门前围着一群小童,正踮脚去够檐下小飞象上挂着的冰凌。阳光穿透冰晶,在雪地上投出七彩光斑。
恍惚间,她想起‘锦童斋’刚开业那段时间,许灵初还在此帮忙,如飞舞的小蝶。
"阿姐你看!"记忆里她举着穿襕衫的进士玩偶,眼波比檐下新挂的琉璃风铃还清亮。那时候,她那稚嫩的脸庞上有光华,有向往,虽然时而有迷茫,但更多的是无限的生机。
车帘忽被寒风吹得翻卷,沈知微指尖触到冰凉的水珠。不知是檐角融雪,还是屋顶晃落的冰晶。
64.矛盾的普遍存在
暮色染透长安一百零八坊时,‘华采坊’的朱漆门楣下悬起十二连枝鎏金灯,将檐角照得恍如月宫。
庞三娘拽着沈知微的藕色镶边狐狸毛棉大氅往楼上走,银丝绣的莲花纹在灯影里忽明忽暗,氅角扫过檀木楼梯时,带起一阵清苦的香气,楼下香案供着新到的安息香,青烟正袅袅漫过楼板缝隙。
"掌柜的,把新贡的‘武夷雀舌’沏来!要头道雪水!"庞三娘倚着凭几冲楼下唤人,鎏金虾须镯磕在青玉案上轻轻一声响。她转头戳了戳沈知微的眉心,"瞧瞧这脸皱的,比永兴坊张画师笔下的钟馗还凶三分,都能夹死曲江池上的蜻蜓了。"
沈知微摸着越窑蜜色盏上凸起的缠枝莲纹,忽听得楼下传来"当啷啷"的响声,原是跑堂小厮捧着茶托上楼,却恰巧撞见绣娘们抬一幅丈长的缂丝屏风过道,差点儿撞在一起。小厮急急退后两步,惊得茶盏、茶拖在托盘上打了个轱辘,碰在一起。
"仔细着点!"楼下传来管事的呵斥,"这屏风可是要送进宫给宜春殿的,蹭破根丝线仔细你们的皮!"
"三娘当真要听我唠叨?"沈知微望着茶汤中沉浮的雀舌,水雾氤氲间仿佛瞧见舅母将那九树花钗硬插进许灵初发间。
她终于开了口,声音低沉中带着几分自嘲:“昨儿舅母硬要给灵初打九树花钗,舅父说逾制要惹祸,我没帮着她说话,就落个‘见不得表妹好''的罪名。"她指尖在案上无意识打圈,“你信不信,这会子回去说裴三郎的事,她能当我得了失心疯。"
说到此处,她将茶盏往金丝楠木案几上一搁,盏底与案面相触时发出"叮"的清响。她又蹙起展开没一会儿的眉头,漂亮的眼睛里浮现出一丝无奈:“可是,我又确实不能不管。”
庞三娘沉默片刻,腕间的虾须镯滑落到小臂,露出内侧錾刻的‘清河庞氏’四字——那是及笄时族老所赐,提醒她永远背负着庞氏嫡女的荣辱。她眼中闪过理解,清河庞氏家大业大,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儿都有,所以她很清楚有个拎不清的亲戚是什么感觉。她成长在复杂的家族关系中,明了其中的微妙与难处。但是,正如沈知微所言,这个年代,一家子女儿,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眼看前方有个天坑,就算知道干涉会给自己带来麻烦,又绝对不能不劝阻。
庞三娘不是个爱自怨自艾的娘子,因此,她虽然理解沈知微的困境,却不太擅长安慰她人。她思索片刻,终于做了个决定---- 换话题!
她伸手将缠枝葡萄纹的食盒往对面推了推,揭开盖子露出里头的琥珀糕,“尝尝这个,用岭南石蜜调的馅儿。”言毕,轻拂腕上鎏金虾须镯,"咱们谈谈生意经吧。要我说,哪日你银子挣够多了,索性搬出许宅,立个女户,谁还能牵累你?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沈知微听罢险些呛了茶,诧异看向庞三娘,心道:放下助人情节,尊重他人命运,与莫名之人切割。庞三娘实乃清醒之辈,女中豪杰。转念想到前世见过的那些杀伐决断的女高管,倒与眼前这位娘子莫名重合。
庞三娘看沈知微瞪大了水灵灵的眼睛看自己,神情中满是诧异,莫名让她想起曾经在陇右见过的沙狐,也是这般澄澈里透着机警。心道,自己说得有点惊世骇俗了哈?毕竟脱离许谦这个官宦身份,大部分小娘子是不能接受的。她摸摸下巴,想怎么把话往回收一收。
谁知道沈知微忽然拉住她的手,“三娘你可真是果决、明白之人。”
庞三娘… 我那胡言乱语叫做心思清楚?这位,也挺离经叛道啊。
她嘿嘿一声,略尴尬道:“上回你说的那团龙纹金丝锦上浆的事——"她略略沉了嗓音,"我思索好几日,如若没有猜错,那该是回纥人的秘法?"
庞三娘稍停一停,接着说,"你恐怕还得找回纥人下功夫。我敢保证,这市面上的料子的问题,如果‘华采坊’都没办法解决,其它大唐绣坊、布铺都没办法。"
沈知微捏着茶盏的手一凝,茶汤险些泼在月华裙上。心道今天什么日子,一点好事儿没有,出门没看黄历么?楼下忽传来孩童嬉闹声,原是几个总角小儿举着彩绘木偶追打,有个戴虎头帽的稚童嚷着"看小爷混天绫!",绸带扫翻了街边猫着香料摊子,惹得守摊的老头儿哇哇乱叫。
"说到这个,"沈知微搁下茶盏,"前日郑二郎家的小郎君说,如今有一部很时兴的童书叫《少儿英雄传》,三娘可曾见过?"
"我家那混世魔王小侄儿,就是这套书的狂热爱好者!”不知想到什么,庞三娘‘噗嗤’笑出声:“前日还把锦帐剪了当披风,举着竹竿非要学霍去病''封狼居胥''。还溜进祠堂打翻了供果,被他父亲好一顿揍。怎么,沈东家又要买绘本制作专权?"她呷口茶补充,"你若需要,画师随意用..."
"专权哪里买得完?"沈知微用银签子戳了块琥珀糕,"今日买《英雄传》,明日就有《豪杰记》,倒不如..."她盯着糕点上嵌的松子轻声缓语,"其实我脑子里倒有个新故事…"
二人正说着,掌柜捧着几件料子路过。沈知微眼尖瞅见,突然眸子一亮,招手唤住掌柜的,问他捧着的是什么料子?
掌柜的却老脸一红,惭愧道:“让娘子们见笑了,这是小的上回听娘子描述羊毛料子后自己想了几个法子去改良市场上的羊毛毡。结果......不太尽如人意。”
沈知微心内感叹庞三娘的经营手段,下面的人各个有眼力劲儿、肯努力,每天都在动脑子啊。
她走到那些羊毛料子旁伸手一摸,确实如掌柜的所说,不太成功,摸着像尉迟将军的络腮胡。不过,待她细看,她发现这几匹料子虽然都达不到标准,质量却还不同。最上面那匹泛着淡淡的米白色,像是掺了木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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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间那匹经纬明显细密许多;底下那匹虽然粗糙,但厚实挺括。
掌柜的见沈知微不嫌料子扎手,而是很有兴趣的一匹匹看过来。赶紧帮她将几匹料子一一展开,方便比对。“这些料子都是用陇右的滩羊毛做底料,共按三个法子试做而来,娘子们且听老朽细禀。"
“头一桩手工筛毛,”掌柜指向第一匹羊毛料子,“共令八位娘子拿黄杨木篦子筛毛,每日辰时干到申时...”他摇摇头,"梳了三天才得半斤细毛,够织条围脖子!还不怎么牢固。"
庞三娘"呵"地笑出来:"这金贵的围脖子,还挺扎人。"
沈知微捻着毛絮对光细看,心道做不到百分百纯羊毛,那若混纺呢:“若是混些棉......”
"试过了!"掌柜忙不迭从匣底又掏出块毛料,"您瞧这粗得,给郎君们当鞍垫都嫌扎肉。"
沈知微一看那布料不但粗糙还丑陋,似在嘲笑众人的徒劳。
“羊毛与棉七三开,再加棉,面料倒是能更软和,却不保暖了。”掌柜补充。
庞三娘负手来回踱几步,忽问:"要不学学吐蕃人?他们往皮毛上涂抹类似羊油的柔软剂,听说能更滑溜一些。"
"有!便是这第二桩上油。"掌柜指向另外一块布料,"倒是滑溜些了,可前日我们的绣娘试穿,但凡沾了点胭脂水粉的竟洗不脱!"那白料子上已斑驳如落梅。
"最要命是第三桩。"掌柜伸手让沈知微和庞三娘看最后一匹布,"混了江南丝,一匹料子光成本就贵过了狐裘!..."
沈知微听罢又细细将几匹料子挨个摸过来,指尖在不同质感的织物上游走。说实话,几匹改良布料的差异肯定是有的,毕竟工艺、成本差距在那摆着。然则,要用于大衣制作,无论从细腻程度,精致度,高级感等各方面都不达标。
何况,成本还奇高。
旁边庞三娘来回踱几步,看沈知微又蹙眉的样子,忽然笑出了声。
“我们熙熙这一天,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她顺手从博古架上取下鎏金酒樽,“要不要真来点三勒浆?或者,听说吐蕃新进的青稞酒很是不错。我们调制过,酒劲儿已经不大了。”
沈知微终于将目光从毛料上挪开,听庞三娘笑语,轻叹口气,笑望窗外无尽的天空,此时天色已晚,嘻闹的儿童已经散去,天未黑,却隐约能看见新月如钩。
“矛盾存在于一切事物发展的过程中,矛盾贯串于每一事物发展过程的始终。”她缓缓说道,语气似乎带着些许感慨,似自我安慰,又像是不馁。
庞三娘听闻此言,未再开口,只是将视线紧紧地凝在自己这位朋友身上,眼神中流露出几许思索。
是了,朋友!毋庸置疑,沈知微是一位值得深交的朋友。未来,她想,她们应当还会是好的生意伙伴。
65.回纥使臣
晨鼓将将敲过三通时,沈知微提着裙裾跨进‘锦童斋’门槛,迎面险些撞上个穿着镶满绿松石鎏金蹀躞带的彪形大汉。
抬头望去,但见店内杵着七八个回纥汉子,卷檐虚顶帽上缀着的瑟瑟石映着烛火,腰间错金匕首柄首皆嵌着鸽血红宝石,正操着生硬的官话嚷嚷:"这个骆驼偶子,要二十个!"
"这个!还有这个!"一个似是小头目的虬髯大汉左手背在身后,右手指向货架顶层的状元郎玩偶,"都要!某家阏氏就爱这些精巧物什!"
"东家可算回来了!"阿锦从人堆里挤出来,发间插着的一只小蝶簪摇都歪到了耳后,"这些郎君要把咱们库房搬空呢!方才连装货的樟木箱都要买去!"
沈知微扫过货架,但见原本堆成小山的‘进士三甲’人偶只剩零星几个,连前日滞销的‘探花郎醉酒’款都被抢购一空——那醉卧海棠花的探花郎衣襟上,还沾着葡萄酒的渍痕。柜台前立着的回纥青年尤为显眼,玄色翻领袍上金线绣满葡萄纹,正捧着个‘探花游街’玩偶端详——那玩偶襕衫用的正是司衣房特供的红绫。
“郎君好眼力。”沈知微笑盈盈上前,“这玩偶料子原是礼部司衣房给新科进士制袍的,全长安独我们铺子有。"她指尖轻点玩偶腰间蹀躞带,"您瞧这银鱼符,与真探花郎佩戴的制式分毫不差,您如果在长安呆到春闱放榜即可看见,儿绝不敢妄言。"
忽而间,沈知微瞥见对方腰间挂的使臣专用银符,突然轻咳一声:“贵客可是为‘丝路珍物大展’而来?” 她指尖轻指向对方袖口的联珠对雁纹,“这般上好的粟特锦,在长安城可不多见。”
青年闻言抬头,褐色眼瞳在烛火下似猫儿般发亮:"某乃回纥使臣骨咄禄,敢问娘子可还有此款存货,某欲要二十套‘三甲游曲江’,愿以五张沙狐皮相换!"
阿锦心内倒吸一口冷气。沙狐皮在长安价比黄金,去年冬至尚书夫人为条沙狐围脖,足足花了百十两银子。
"哎呀,真不巧..."沈知微作势翻看账本,指尖在‘绮绣坊’三字上重重一划,"绣坊那边明日卯时能送来三十套,郎君若等得,货一到我亲自送去鸿胪驿馆如何?"
骨咄禄与同伴用突厥语嘀咕片刻,抚掌大笑:"妙极!明日巳时三刻,某在驿馆恭候娘子!"说着解下腰间嵌着瑟瑟石的短刀拍在柜上:"此为定金!"
待回纥人旋风般离去,阿锦捧着短刀左看右看半晌,咋舌说:“这刀鞘够买半间铺子了。”感叹完毕又抬头望向沈知微,“娘子,那‘三甲游曲江’的玩偶库房里还有呢,你怎的告诉那使臣要待明天呢?”
沈知微尚未答话,阿锦突然发现,这刀柄暗纹竟与自家娘子日日研究的那拇指长残料的暗纹如出一辙,惊得睁圆了杏眼:"娘子,这纹样......"
"正是为此。"沈知微指尖在瑟瑟石刀柄上轻轻摩挲片刻,突然掀开黄花梨柜门,取出一卷火红的锦缎,"你摸摸这仿制的回纥锦,可还称手?"阳光透过格心窗洒在织物上,金丝掺银线的团花纹泛出晕光。
阿锦指尖轻颤:"比真品软半分,但纹路、机理几乎一样!娘子何时得的这仿料?"
“这是司衣房新研制出来的,用了回纥毡、金丝掺银线、新罗绸再加上吐蕃野蚕丝。" 沈知微拿起一个素偶胚子,将料子往上一披,“今夜我们做个着回纥王室装束的公主玩偶,明日带着去驿馆——就说要献给他们小公主的礼物......”
阿锦恍然大悟:"娘子要去套他们的技术!”
说到此处,她眨眨眼,指着那素偶胚子:“千寻万访得来了回纥料子,做了最精美的玩偶欲呈给贵国公主,却在上浆环节出了问题?"阿锦眼睛突然亮起来,"说不得他们就给出一个方法来处理玩偶服饰不够挺括的问题?"
"聪明。"沈知微冲阿锦竖起大拇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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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时,锦童斋后院的羊角灯次第亮起。沈知微将最后一缕金线穿过细针,抬头看了看窗外,转头对正在熨烫绸缎的巧儿道:“去西角门找老张头,让他套车送你去趟许宅替我告假。”
巧儿踮脚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娘子真要宿在‘锦童斋’?”说到此处有些犹豫,“婢子们的屋子倒是能凑合,只恐委屈了娘子......"
"那回纥礼服的问题到现在还没解决,这回纥使团是目前最有希望带来转机的人。"沈知微将散落的鬓发别到耳后,"你去求见许老爷,说我今天找到个处理司衣房上浆事宜的法子,脱不了身。他但凡听到这个缘由必不会为难于你。"
巧儿站起身刚要出门,又回头问:“可是许老爷并不识得婢子,若他不信我是您的人,如何是好?”
“许老爷的女儿,我的表妹许灵初,上次来铺子时见过你。”沈知微继续埋头处理公主玩偶,头也没抬回答。
巧儿反应过来,答道:“得嘞!”推开木门就要出去。
“回来!”沈知微又把她唤住,“若我舅母,不!任何人问你是不是我的婢子,你只说自己是我签得绣工。”
巧儿点点头,跑出店铺时正撞见巡街武侯往这边来。
她抬头看看天色,想着得在闭坊前打个来回,加快了自己的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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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宅正厅。
青铜雁鱼灯将张氏的影子投在粉墙上。她攥着伽楠香佛珠来回踱步,鹘髻上的金步摇甩得噼啪作响:"更鼓都要响了,那小蹄子......"
"夫人慎言!"许谦"啪"地合上《贞观政要》,案头凉透的莼菜羹泛起涟漪。
恰逢此时,门房小老儿带着巧儿来到许谦夫妇面前道:"老爷夫人,‘锦童斋’来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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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姑娘今夜宿在铺子里。"
巧儿上前给许谦和张氏行福礼,额头还沁着因赶路而起的薄汗,"沈娘子说是找到一个给司衣房礼服上浆的法子,得在铺子里连夜盯着。"
许谦闻言长叹:"可是为了那件...上不了浆的礼服?"
见巧儿点头,他摆摆手道:"让厨房送些茯苓糕过去,那孩子向来不知饥饱。"
"胡闹!"张氏突然将佛珠拍在案上,惊得门房老儿手中烛台一晃,"未出阁的小娘子夜宿在外,传出去带累初初被人指摘!上月韦员外家的小姐不过去慈恩寺进香晚归半刻,就被外面那些人传得坏了名声!"
许谦盯着烛液在青铜烛台上蜿蜒:"司衣房的事......"
"什么司衣房!"张氏将佛珠往案上一甩,檀木珠子噼里啪啦滚了满地,"她这是幌子!你们官老爷的司衣房,离了她一个小娘子办不了事儿了?"她愤愤:“这铺子开了多久?就夜不归宿,何尝有考虑她妹子的清誉一星半点!亏得当初初初掏心挖肺待她,不顾名声帮她那许多忙。她现在如何?”
张氏越说越愤怒,在正堂上来回转悠。
“当初不是你赞同熙熙去开铺子么?说要让她自己挣钱养自己。”许谦悠悠插了张氏一刀。
张氏一噎,脸更黑了,拍着案面嚷:“我让她挣钱,没让她堕落。”
她突然盯着门房引进来的巧儿,"你这丫头眼生得很,莫不是沈知微新买得婢子?"
巧儿听张氏骂得难听,又突然问这么句话,暗想:娘子果然猜得不错。她微微垂头敛目福身行礼:“回夫人话,儿是锦童斋签了工契的绣娘。”
张氏依然蹙眉,刚想开口,忽又顿了顿,似想到什么,走到许谦身边,缓了口气:“老爷,我看你这外甥女野得没了边。我们非是她父母,不好怎么管教。既然她现在也很能立得住,有我们也多余她还得做表面功夫,让她自立女户去吧,大家两厢便宜。”
许谦听闻张氏此言,失了怼张氏时的悠哉,蹙眉怒道:“你这是说得什么蠢话!”
……
------------------
此刻‘锦童斋’里,沈知微正用银针挑开最后一颗珍珠。回纥公主玩偶的翻领胡服上,联珠纹在烛火下泛着幽光,羊脂玉雕的蹀躞带扣里嵌着一粒红琉璃珠子——这是特意让波斯商人留的鸽血红。
阿锦正在忙碌店铺打烊后的整理事宜。
边上绣儿做一会儿绣活往门外张望两眼:“这闭坊鼓已经开始敲了,怎的巧儿还未回来?”
沈知微就着烛火细看,忽听得坊墙外马蹄声碎。她推开雕花窗,正见巧儿坐着马车冲进巷口,车辕上挂得防风灯笼在黑暗里乱晃。
巡街武侯的脚步声渐近,铠甲与陌刀相撞的铿锵声惊起满树栖鸦。
远处,闭坊鼓声‘咚、咚、咚…’传来。
66.上浆密料
晨光漫过务崇仁坊的灰墙时,‘锦童斋’后院已热闹起来。
沈知微踮着脚往青幔马车上摞锦盒,绯色团花纹裙裾扫过车辕凝结的晨露。
"表姐这是要把铺子搬去鸿胪寺?"许灵初提着月华裙跨过门槛,发间金步摇在朝阳里晃出碎金,"阿耶让我送些新蒸的玉露团......"
话音未落,最顶上的锦盒突然歪斜。沈知微眼疾手快伸手去扶,盒中滑出个精致的玩偶,差点儿跌进许灵初捧着的食盒里。那玩偶穿着回纥少女的翻领胡服,腰间银链竟真用米粒大的珍珠串成,珍珠在晨光里泛着粉橘晕彩,看得许灵初眼睛都直了。
"哎呀,这是要给回纥使臣的礼物。"沈知微眼疾手快一把捞起玩偶。她见许灵初一眨不眨看着玩偶,展颜一笑:"初初若是喜欢,阿姐改日给你做个穿十二破裙的?"
许灵初忙用帕子掩口,嗔道:"表姐惯会拿我取笑。这玉露团还是韦夫人府上传出的做法,说是贵妃最爱的款式......你尝一口。"说罢,往沈知微嘴里送去一块裹着糖霜的团子,指尖沾的玫瑰卤子在她唇边洇开一抹红。
沈知微将最后一个锦盒塞进车厢,转身张口吃下一个团子,冲表妹眨眨眼:"好吃!我去一趟鸿胪驿馆,约莫中午回来,初初如果没啥事,可以在店里等我。铺子里‘禾月村’新买的昆仑糕,还有奶皮子,让绣儿拿给你吃。"
她忽然压低声音,从袖中摸出个鎏金小盒,"昨日波斯商人送来的螺子黛,说是拂菻国新到的货色......"
话未说完,钟鼓楼方向传来报时的钟响。沈知微"哎呀"一声,将小盒塞进表妹手心,口中念道:"要迟了!"赶紧招呼巧儿,跳上马车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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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将将升到牌楼顶,驿馆门前的葡萄架已飘起烤全羊的香气。穿红着绿的胡姬捧着鎏金酒壶穿梭廊下,驼铃混着马嘶声从马厩方向传来。
沈知微的马车正停在朱漆大门前,守门卫兵腰间弯刀柄上镶嵌的绿松石,在阳光下泛着幽蓝的光。
骨咄禄掀帘而出,蹀躞带上的金铃随着步伐叮当作响。他今日换了件墨绿织金翻领袍,领口别着的狼首在光线下熠熠生辉。
“沈娘子果然守信。”他汉话说得比其他人流利许多,鹰目扫过车中锦盒,盒盖微启处,可见‘三甲游曲江’玩偶着锦袍簪宫花的精巧模样,“我王曾言,中原匠人最擅将风雅揉进方寸之间。”
“不及贵国烈马踏月的豪情。”沈知微示意巧儿奉上青绸包裹的《童趣仙迹》,绢本翻动时,墨绘的昆仑山神女正驭着鸾鸟掠过敦煌石窟。
咄禄手指抚过绘本,眼中翻涌出兴致盎然,面上泛起深深笑意。忽然抬头笑道:"这画中仙娥的披帛,倒像极了阏氏大婚时的妆花锦。"他指尖在孔雀羽纹上摩挲,那里用掺了珍珠粉的颜料绘就,触手竟有细微的颗粒感。
“这是长安城当下最红火的绘本,听说贵国阏氏非常疼爱公主,这绘本是‘锦童斋’的专印版权,愿敬献给公主权作消遣。”说罢,沈知微又掀开最后一只螺钿匣,三尊半尺高的回纥公主像立在银丝衬垫上,猎装公主挽弓对准雪豹,宴饮公主举着夜光杯,最右侧的祭礼公主却让骨咄禄瞳孔骤缩——她肩头披着的靛青锦缎分明织着金线狼头纹,那是唯有回纥王族才能使用的尊贵标志!
“这料子...”骨咄禄目光一动不动盯着公主玩偶,喉结滚动。
“说来惭愧。”沈知微用手抚一抚玩偶精致的裙装,织物在夕照下泛着奇异的青金色,“一日,儿在西市遇见一胡商,非说此物乃贵国王室专属布料。使君知道,儿是做这个行当的,对布料略识得一二,当时瞧着这料子确乎并非凡品,便花了大价钱购入。为求稳妥,儿还特地去我们礼部司衣房询问,司衣官大人用银剪子试了经纬,说是掺了天山冰蚕丝的贡品......儿才敢拿来做玩偶呈给公主。谁成想...” 她指尖一抖,轻轻叹口气,“哎!浆洗不够挺括,儿试了十几种方法,始终还是不完美。”
如此细节的制衣之道,这就超过了骨咄禄的认知范围了。英武的汉子面上浮现出茫然之色,他之前是惊诧于沈知微哪儿来的回纥王室料子做玩偶服饰,但再要论料子细微末节是真是假…
“这某就不懂了…”骨咄禄一拍自己脑门儿,“但某可以给你找个懂行的人。某的司衣官阿史那!”说罢,不待沈知微客气,转身朝驿馆内用回纥语叽里呱啦说什么。
廊下忽有银铃轻响,一名头戴青金石额带的褐衣老者踱步而出,袖口金线绣着的三弯新月纹随动作明灭——那是回纥司衣局掌印才配的徽记。
“且让老朽开开眼。”老者先惊艳的端详三个场景各异的公主玩偶片刻,又用浓重回纥口音的汉话对沈知微笑言。
他两指夹起料对着天光一抖,织金狼头在暮色里泛出斑驳光点。他喉间滚出一串闷笑,眼尾皱纹里藏着针尖般的锐利:“小娘子这料子是从粟特人那里高价购得的吧!” 他自语,似乎在问沈知微,又并不待她回答,继续说:“粟特人机巧果然了得,连圣湖冰蚕丝的''鳞光''都仿了七成。"
"可惜火候差了半分。"阿史那的指尖在布料边缘一捻, ”真正的腾格里锦,金线要裹着天山雪莲胶淬炼。”他从袖中抖出枚金针,轻轻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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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织物经纬,露出内里灰白的丝芯,“你看这芯子用的是普通吐蕃野蚕丝,真正的蚕丝该透若琉璃。”
沈知微的指甲无声掐进掌心,面上却绽开恍然神色:“果然是儿眼拙,多谢老大人指点。”
阿史那突然转向沈知微,浑浊瞳孔里跳动着狡黠的光:“小娘子也不算太亏,粟特人的仿料已是最像的。至于上浆,你们大唐的浆肯定是不行滴。”
老者让侍从掏出个陶罐,罐口封着羊皮纸:"这是我们给王室袍服上浆的秘料,兑了骆驼刺汁,再添上沙枣胶。"他蘸了些浆水抹在玩偶衣襟,原本软塌的布料瞬间挺括起来。
沈知微惊讶的睁大了眸子。
"你们中原人总爱加米浆,高档的料子又去用鱼鳔浆。大唐的鱼胶虽好,可降不住我们草原的烈性子。有句话叫......" 老者想了想,道:“原汤化原食。这回纥料子是原食,回纥浆才是原汤…”
沈知微听着这比喻,一下没忍住,扑哧笑出声。
司衣臣大概也觉得自己这比喻有些跑偏,也捋捋胡须笑起来:“用羊奶煮江南的稻米,总归不对味。老朽便赠你一罐回纥衣浆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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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锦童斋’时,已是正午时分,阳光浸透坊间青石板,三花狸奴正蹲在槐树下舔着前爪,见沈知微进门便"咪呜"一声,尾尖勾着片槐叶窜上墙头。
绣儿端着茶盏迎上来,暖黄光晕映着沈知微鬓发:"许娘子临走前特意嘱咐,说外面天寒,您脾胃虚,让厨下备了姜枣茶温在红泥炉上。"
沈知微解下杏红披风递给侍女,忽见案几青瓷盘里摆着三枚玉露团,团子下压着张洒金笺。许灵初娟秀的簪花小楷写着:"表姐奔波辛苦,玫瑰卤子兑了枇杷蜜,最是润喉。"笺角还描着个鼓腮的狸奴,爪儿正按着块糕点。
"这丫头..."沈知微拈起犹带余温的团子咬了口,蜜糖混着花香在舌尖化开,白日里与回纥使团周旋的疲惫顿时消了大半。
当夜,锦童斋的犀角灯彻夜未熄。雕花窗棂透出的光影里,可见沈知微伏案的剪影。
沈知微将那拇指长的真国服余料浸入她从阿史那处得来的陶罐,回纥衣浆触到布料的刹那,发出细微的"滋滋"声。她用银镊子夹起布料对着烛火细看,金线在浆液作用下缓缓舒展,那有些耷拉的纹路,竟逐渐抻直成标准的团纹。
"果然..."她满意地点点头。
鎏金更漏指向子时三刻时,心里闪过一个问题:阿史那如此轻易的就将此浆赠送给她,莫非此浆在回纥本地并非稀罕物?不行!她得想办法打听打听。
67.修复完好
晨光漫过朱雀大街时,沈知微抱着陶罐疾步冲进司衣房。老司衣官正对着案上那截耷拉的金线布料长吁短叹,抬头见她来,浑浊的眼睛突然迸出带着希翼的精光。
此时司衣房尚未点卯,大家都在陆陆续续来上值的路上,有几个小学徒来得早,正蹲在廊下煨茶炉。
老司衣官在这个时间看见沈知微,心中升起一种预感。他屏住呼吸,听着自己的心跳,缓缓开口问:“沈娘子,今日怎的来那么早呀?”
沈知微呼哧带喘的来到老司衣官面前,将怀中陶罐放到案台上。略平复一下心情,带着春日阳光般明朗的笑容道:“上浆,我知道如何上浆了。”
空气中有片刻静默,空气仿若凝滞。
沈知微笑得比晨光更灿烂,她从袖笼中掏出那一指长的国服余料,指着昨夜重新上浆的那一截儿给司衣官:“大人请看!”
"成了?"老头儿颤巍巍接过布料,指尖抚过挺括的团花纹,“什么浆液竟比咱们工部特制的鱼鳔胶还灵?”
听闻此间动静,司衣房众人都围了上来。
沈知微笑而不语,径自取过置于案几上一个精致红木匣,小心翼翼拿出里面另外一小截国服余料,用镊子执起一端。另一边,她打开自己带来的陶罐,拿起一支干净的银柄麈尾刷轻轻蘸取少量的浆,一点点缓缓刷在镊子夹着的料子上。
当晨光斜斜照在重新浆洗的国服残料时,满屋的人齐齐倒吸凉气——那原本疲软而蜷曲的纹样,此刻正舒展成十八瓣宝相花,金线在朝阳下流转着蜂蜜般的光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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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日头移到朱雀门飞檐,整套回纥国服终于在柞木人台上重现威仪。玄色深衣上龙团图文铮铮挺立,十二对金狼扣映着廊下宫灯,腰封处缀着的和田玉随着穿堂风微微摆荡。那修缮处原本发软打蔫儿的金线,现在散发着如日初升般的光辉,仿佛一切都已回到了最初的辉煌。
"成了!真成了!"满屋官员、绣工欢呼雀跃着,脸上充斥着不可思议的惊喜,与如释重负的欢愉。
"快!快请二位郎中来"老司衣官猛拍案,指着一个下属嚷嚷道,那年轻人‘哎!’一声,咧着嘴角奔出司衣房。
一刻钟不到,礼部司郎中刘清和主客司郎中李穆提着袍角跨过门槛时,正撞见司衣房众人依然兴奋地围着那参展的回纥国服七嘴八舌。刘郎中官帽都歪了半边,指着复原如初的衣料结巴:"这、这莫不是仙家手段?"
“启禀二位大人,”老司衣官见二位上官到来,赶紧屏退众人,对二位郎中叉手行礼。“下官幸不辱使命,那回纥国服已修复如初了。”
二位郎中缓缓走近穿覆于人台之上的礼服,眼睛一眨不眨的注视它良久。终于,直管司衣官的礼部司郎中刘清“哈哈”笑了起来,转身对司衣官道:“不错不错,此事你办得很好,当记一大功。”
“不敢不敢,”司衣官赶紧又施礼道:“下官不敢居功,此非下官之功劳,乃沈娘子带来一罐神奇的浆液,方解决了此间大难。”
两位郎中闻言,这才注意到沈知微正默默站在众人之外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见二位郎中向自己看来,款款朝对方行了一礼,“大人。”
刘郎中官靴上还沾着曲江池畔的湿泥,显是来时太匆匆:“沈娘子真乃‘苏蕙’再世!此番不但保全了我们礼部的体面,更保全的是我大唐与回纥两国体面。”
沈知微正欲客气推谢,忽见李郎中也踱步过来,忖度着开口:“不知沈娘子,用得是何处得来的秘浆,可否给大伙见识见识?”
闻言,沈知微唇角绽出朵笑花,她指一指放于案几上那不起眼的陶罐:“回大人,小女偶然间遇见了回纥使团,”见两位郎中目中猛然泛起惊恐之色,她连忙安抚:“大人放心,小女还不至于蠢到说国服出了问题…”
沈知微用三言两语简单解释了浆料得来的过程。
在场礼部人马纷纷松了口气,原本的疑虑被化解。
满堂欢快中,老司衣官揪准时机蹭到沈知微身侧,枯枝似的手指比划着:"那个......能否留半罐给老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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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时分,沈知微抱着剩余的半罐浆液往‘锦童斋’赶。天气忽然转阴,似又要落雪,不过近日天气还算和暖,若是下雨也说不定。
路过西市胡商摊子,顺手买了包刚出炉的胡麻饼。饼香混着怀中陶罐的松脂味,倒让她想起许灵初最爱念叨的"人间烟火气"。
"阿姊可算回来了!"才踏进锦童斋,就见许灵初窝在榻上翻看《游仙窟》,案几摆着吃剩的槐叶冷淘。小娘子今日梳着双环望仙髻,鬓边却歪插着支鎏金步摇,显是等人时打盹蹭歪的。
沈知微将胡麻饼往银盘里一搁,突然俯身抽走她手中书卷:"上个月还说要学班昭著书,今日倒看起张文成的春闺梦里了?"
"给你带了胡麻饼,还有‘禾月村’的松瓤鹅油卷。"沈知微将朱漆食盒搁在黄花梨案几上,鎏金纽扣碰出清脆声响。许灵初慌忙用绢帕拭了拭眼角,将打哈欠而泛出的泪花抹去,待要起身却被表姐按着肩头坐下。
“瞧这困倦的样子,我家初初不喜‘春归何处去’的书啊。”竹箸碰着定窑白瓷的声响里,许灵初正笑着要回话,沈知微却肃穆了神色道:"武威伯家那个三郎,可是叫裴昭?" 许灵初腕子一抖,箸尖的鹅油卷跌进醋碟,溅起几点琥珀色的涟漪。
"表姐如何..."少女攥紧月白帕子,指节泛出青玉般的冷光。
窗外忽起一阵细雨,虽然还夹杂些微雪子,打得树枝噼啪作响,却并不凛冽了。许灵初望着窗上蜿蜒的水痕,声音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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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像要化在雨里:"春天又要来了。阿姐,前些日子还下雪,现下却飘起细雨。
沈知微并不说话,只默默饮一盏茶,等着许灵初的下文。
“去岁重阳那日,我与阿娘登高,在大相国寺后山迷了路..."
那日枫叶吹满头,许灵初提着石榴裙追一只翠羽雀儿,绣鞋沾了青苔险些滑倒,却被斜刺里伸来的竹骨折扇托住手腕。裴昭穿着雨过天青的直裰,袖口绣着银线流云纹,笑起来时眼尾有颗朱砂痣,像落在白绢上的胭脂泪。
"他说要替我寻支并蒂莲作赔礼..."许灵初用帕子掩住半张脸,泪珠子却顺着指缝往下滚,"后来总托人送些新奇玩意,前些日子竟送来半阙《鹧鸪天》,说什么''彩袖殷勤捧玉钟''..."
“他送来东西,你阿耶可知?”沈知微依许谦对那嗜名声如命的性子,能冒着‘私相授受’的风险同意外男往家门送东西,简直不可思议。
许灵初咬唇摇摇头,“阿娘不许门房上告诉阿耶。”
沈知微盯着许灵初手中那方洇湿的帕子,忽然想起前些日子撞见舅母对着账本叹气。她那莫不是正在酝酿陪嫁?若是如此想当然,简直令人哭笑不得!
"阿娘说...说裴公子虽非嫡出,到底是武威伯府的人。"许灵初忽然抓住表姐的衣袖,指尖透出森森凉意,"表姐不知道,阿娘前些日子在清点库房里我的陪嫁,说没准儿立时就得用上...可我,可我… 阿姐,我心下不安。"她哽咽着说不下去,腕上翡翠镯子磕在案几边沿,发出玉碎的清响。
沈知微望着少女哭红的眼尾,忽然想起去年上元节,许灵初在灯市猜谜赢彩头时的模样。那时她鬓边海棠绢花被灯火映得绯红,如今却像株淋了夜雨的玉簪,连花蕊都透着寒气。
她拿起绢帕,替许灵初擦拭腮边泪珠。“初初,你可知我是如何知道裴三郎的事儿么?”
许灵初抬眼朝沈知微看去,茫然摇头。
“你可是跟着舅母去过慈恩寺,且在那里还见过裴三郎?”沈知微问。
许灵初惊讶,微微张嘴。
“那这裴三郎只算吹牛,不算造谣了。”沈知微肃穆着神情道:“我曾在‘‘醉仙楼’用饭时听到他在隔间胡言乱语,言谈间他提到‘礼部主事之独女’乃他…”
沈知微话尚未说完,许灵初已嚎啕起来:“阿姐,我没有,我当真没有…”
沈知微默默看着许灵初羞愤欲绝的大哭,并不打断,直至她哭声渐缓,变为轻生抽噎,低声道:“初初,武威伯府不会娶你。退一万步说,若你拼着名声尽毁,算计着进了他们府,会过什么日子?”
她顿了顿,像是下了决心,坚定道:“此事,阿姐我虽无干涉你的权利,但断乎不能瞒着舅父。今日回到府里,我便要向你阿耶禀告,若舅父也允许你私下与裴三往来,阿姐我再无二话。”
68.鸡飞狗跳的许宅
暮色漫过许府垂花门时,雨雪早已停下。沈知微捧着鎏金手炉,托着个小瓷碟往书房去,炉内新添的瑞炭泛着松香,青瓷碟里盛着三枚糖渍脆梅——正是许谦批阅公文时最爱的零嘴。
途径梅园,瞥见许灵初立在虬枝下揪花瓣,猩红斗篷沾着水珠,腰间错金香囊随动作轻晃。
"初初。"沈知微踩着咯吱作响的积雪靠近,"随我一起去给舅父送梅子吧?"
许灵初慌忙背过身,翡翠禁步撞在梅枝上,她知道沈知微的‘送梅子’实则是要将武威伯府之事全盘托出,慌张嗫嚅:"阿姐自去罢,我...我还是在此等着..."
沈知微也不勉强,行至书房前抬高声量:“舅父,初初说您爱吃这脆梅,特意...”话音未落,身后已响起急促的踏雪声,许灵初捧着一支梅枝追来,枝头水滴簌簌落在猩红斗篷上。
许谦本慈爱得看着自己的外甥女,听她话说一半,又见自己女儿急急赶来,虽是抱着梅枝,但难掩她满面心事,焦虑不安之态。许谦虽是个老实人,但几十年的人生阅历让他本能感觉出一种不妙。
他看着许灵初将梅枝插进多宝架上的一支瓶里,又低头从沈知微手里接过鎏金手炉双手递进自己怀中。
他又看看沈知微,但见她也全神贯注注视许灵初,神色似不忍,似叹息。
“到底发生了何事?”许谦终于开口,看来有事不妙,早说早超生,“你二人谁说?”
许灵初抬起眸子,可怜兮兮望向自己的姐姐。沈知微心下轻叹一声,心道算了,还是自己先开口吧。
“舅父,儿前些日子意外得知武威伯府裴三郎君似对表妹有意。然则回来一问初初,并未有人遣官媒来提亲。儿本想恐怕此乃坊间传闻作不得数,谁曾想那裴三郎君似送过几次礼物来许宅,均被舅母收下。”她顿了顿,目光中是许谦那因不可置信而呆滞住的脸庞。
"那裴三......"许谦抱在手中暖炉直哆嗦,不知是气的还是吓的,指腹摩挲着炉上纹路,“可是在太仆寺领闲职的武威伯府庶子裴昭?”他声音很轻,像在问案头那尊青铜错金博山炉里袅袅升起的烟。
沈知微看着舅父鬓角新添的霜色,此刻他眼尾细纹里藏着惊惧和苦恼,另她很是不忍。旁边许灵初已止不住捂嘴抽噎起来,这轻泣无声证实了许谦的猜测。
“初初性子纯善,儿是怕她将来被人拿捏住,脱不出身事就大了。”她将案上茶盏往舅父手边推了推,“武威伯夫人上月刚为嫡长子求娶了永宁郡主。”
这后半句是杀手锏,意思很清楚 --- 就算是伯府庶子,人家也不会看得上我们许家。
许谦手中暖炉"哐当"落地,哆嗦的手还碰翻案几上的杯盏,泼湿了孔雀纹织锦坐垫。许灵初腕间镯子在慌乱中撞上案头香炉,半截降真香骨碌碌滚到沈知微脚边。
许灵初扑通跪在许谦腿前,再也抑制不住哭道:“阿父,是女儿错了,女儿不该起攀附高门的心思,没有这种妄想就不会心存侥幸…”
许谦摆手打断她的话,“那裴三送来东西,你母亲俱都...收了?”
许灵初听她父亲如此问,怕他责备母亲家中再起波澜,赶紧维护张氏道:“母亲,母亲,母亲也是一片为儿之心,父亲不要怨怪母亲…”
“一片为你之心?哈哈…”许谦痛苦地以手捂脸,“她可分得清何为爱你,何为害你?”
许灵初只能伏地痛哭,再无辩驳之语,她实也混乱了起来,分不清什么是爱,什么是好。
许谦终于平复一点情绪,却深感乏力,想再教育自己这独女两句,无力感却弥漫开,终于只颓然说:“你去祠堂跪着,没我的话,不许出来。”
说罢摆摆手,不再看许灵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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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氏掀帘进来时正撞见这一幕,她听得许谦有气无力的最后一句话,并不知所为何事?
掀帘的手悬在半空,金丝缠枝帘钩撞在屏风上,发出碎冰似的脆响。张氏怔怔望着伏地抽泣的女儿,鬓边新簪的并蒂海棠随着抽噎簌簌颤动,不两下落在地上。
"老爷这是做什么?"她疾步上前要扶许灵初,"初初犯了什么错,要跪祠堂?"张氏声音尖利,"莫不是有人..."她眼风扫过沈知微,许灵初跪着嚎啕,沈知微站着纹丝不动,这情况怎么看怎么必和此女脱不开干系。
张氏扭头向沈知微,金雀钗在烛火下乱颤:"熙熙好大威风!自己夜不归宿无人管,倒编排起妹妹来了?"
许谦突然抓起案上茶盏掷向屏风,飞溅的瓷片惊得张氏倒退半步。"你倒问问自己!"他枯瘦的手指几乎戳到张氏鼻尖,"武威伯府送来的东西,你也敢收?"
窗外忽起一阵大风,裹着雨雪的气息吹开了窗户,劈开满室死寂。
"不过是些女儿家玩意..."张氏声音发虚,"裴三郎君说仰慕初初才情..."
"仰慕?"许谦气极反笑,“前几日,圣人赐婚将永宁郡主许与武威伯府嫡长子。”他颤抖着手指了指眼睛已哭成桃子的许灵初:“你这宝贝女儿,你觉得何德何能与永宁郡主做个妯娌?”
张氏蹙眉道:“从身份上说,初初是不足以与皇家贵女媲美,可那裴家三郎也只是个庶子而已。”
烛火被穿堂风撕扯得忽明忽暗,张氏忽看见许灵初身侧掉落的那并蒂海棠发饰。她弯腰去拾时,翡翠镯子磕在青砖上,发出玉磬般的清响。
“庶子?”许谦枯槁的手突然攥住案几一角,“上月典当行送来五百两银票,说是抵押了初初的赤金璎珞项圈并你自己的一套头面…”他猛地将账册摔在张氏脚下,“你当老夫眼盲心瞎?”
许灵初抬头看向张氏,嘴巴不可置信的微微张开。
张氏指尖刚触到海棠花,闻言猛地僵住。花蕊间藏着的珍珠映出她骤然收缩的瞳孔:“老爷听谁浑说?那项圈分明收在...”
“收在给武威伯府三郎的周转单子里吧!”许谦突然暴喝。
他抬头望向屋顶,眼中泛出凄凉,“张氏,我知你嫁我心中不平。素日里,就算你有些牛心左性我也挣一只眼闭一只眼,只盼着随了你的心意,能让你舒畅些。因此,知你私下里倒腾银子也并不多加干涉。你也是书香门第、大家闺秀,我总觉得该有的分寸你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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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有的。”
说到此处,许谦停住,压抑心中悲凉。
“太仆寺领闲职的武威伯府庶子裴昭,连我这区区礼部主事都知道他的高名,你道为何?”许谦望向张夫人,目光中散出奇异的讥讽之色。
张氏心跳如鼓,一时答不出话来。
“裴昭在外欠的债,够买下半个许府!”许谦微笑起来,嘴里吐出了张氏最无法相信的话语。
许灵初又诧异看向许谦。
“不可能!”张氏失声,“老爷,你刚也说了永宁郡主都要与伯府结亲,他们堂堂伯府,还能,还能差了庶子银钱?”张氏感觉自己在呓语,但只要说下去便能说服自己。
许灵初突然膝行扑向母亲,死死攥住张氏石榴裙摆,指甲几乎掐进金线绣的缠枝纹:"阿娘,什么银子?你和阿耶在说什么,儿怎么听不懂?...你不是说裴郎君在太仆寺领了肥差..."
“不可能,不可能…”张氏面色惨白,只喃喃着不信。
她踉跄着扶住屏风,螺钿镶嵌的牡丹花硌得掌心发疼。她想起去岁重阳节,裴昭在大相国寺后山"偶遇"许灵初时,腰间正挂着太仆寺的鎏金鱼符。那日春阳正好,少年郎君折柳相赠,说在御马苑瞧见匹额生新月的小马驹,最配许家姑娘的冰雪之姿。
"裴三郎说...说圣人有意擢升他协理军马采买。"张氏声音发飘,后背沁出冷汗,"只要打点好幽州马商,便能..."她突然噤声,因看见许谦从袖中掏出叠契书——正是她上月偷偷典当的田庄地契。
他什么都知道!
“我还纳闷你典当这些家底儿到底要干嘛?原来是富贵险中求!”许谦将契书摔在案上,惊飞了鎏金银丝香炉盖,“协理军马?你莫不要笑死老夫。坊间日日莺歌燕舞、夜宿平康坊的废物点心,他连圣人的面庞恐怕都未见过!”
许灵初听懂这一切时已哭无可哭。
她想起裴昭送来的‘岭南道’特供珊瑚串珠。那日他隔着饭庄雅间的纱窗低语,说家中嫡母苛待,唯有早日立下功业方能三媒六聘。
张氏一直摇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跑回内室,不多时抱着一个缠枝牡丹锦盒,“裴家三郎说...说这是给初初的生辰贺礼。”她打开盒子,里头躺着串珊瑚珠串并一支点翠衔珠凤钗,“那日他亲自送到‘满香楼’,还说我们初初‘当得起这彩凤祥云的好意头’...”
她紧紧托着锦盒,仿佛一只小匣子能牢牢拴住伯府的门楣。
许谦枯瘦的手指抚过珊瑚珠串,忽然冷笑:"夫人可知?"他猛地将珊瑚珠串掷向屏风,珠子应声‘哗啦啦‘滚了一地,"岭南道从不曾进贡此物与圣人!"
许灵初浑身哆嗦,原来真实情况比她忐忑不安的要残酷的多。她想起裴昭曾让下人转述的"凤栖梧桐"之语,原以为是婚约隐喻,此刻方知自己不过是他人眼中的玩物。
"借据呢?"许谦突然逼近妻子,"这许多雪花银,可有一纸文书?可有一枚官印?可有一个保人?"
张氏踉跄着扶住案几,翡翠镯子磕在端砚上迸出裂痕:"裴,裴三郎说...说等郡主大婚后就立字据..."
69.初闻庞大郎
许宅的鸡飞狗跳声被夜雨浇得透湿,沈知微提着湿透的裙裾穿过回廊,青砖地上映着灯笼摇晃的碎影,映得屋院沥沥。
今日的暮食是没指望了,沈知微回到自己屋子时,案几上只余半盏冷透的茶汤。她从厨娘阿香那儿要了块热馍,就着烛火,边吃边看自己仿制回纥秘浆做得自制浆。烛芯"啪"地爆开一朵灯花,映得案头陶罐忽明忽暗。
半稠的液体在罐底泛出蜜色流光,这浆是她按照回纥司衣官阿史那所说,用玉米淀粉兑着从西域商队处购得的刺藤汁,再添上沙枣胶,下午让绣儿在铜锅里熬了三个时辰才得的宝贝,这会儿刚腾出时间来试验它的性能。
指尖抚过罐身,犹能感受到余温。那日阿史那在鸿胪寺展示秘浆时,琥珀色的胶质在阳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可眼前这罐......她轻轻晃动瓷罐,粘稠的浆液竟在罐壁留下蜿蜒的痕迹,像是饴糖熬过了火候。
她抽出妆奁里的缠枝银簪,簪尖刚触到浆面就拉出细长金丝——这可比阿史那演示时粘稠得多。
"许是沙枣胶放多了?"她嘀咕着将浆液抹在碎布片上,学那回纥人往火盆前烘烤。湿冷的夜风忽地卷开窗扉,几点雨珠正溅在布片上,方才还晶莹透亮的浆膜瞬间皱了起来。
沈知微蹙眉,举起碎步对着烛火细看。望着试验失败的作品,终于想起阿史那操着生硬汉话说的那句:"戈壁的太阳,长安的雨,骆驼刺的胶,离不得西州的沙。"
窗外更鼓敲过三声,雨声渐停,月亮从云层中钻了出来,月光飘进窗棂,在案头洇开一片霜色。
沈知微忽然将瓷罐往案上一顿,震得笔架上悬着的毛笔微微颤动:"不成,专业的事情还是得专业的人做,回纥的东西如果可以买,就不要为难自己去仿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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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楼才敲过辰初,晨雾尚未散尽,‘锦童斋’的铺门便悄然启开半扇。
沈知微方才迈过朱漆门槛,便被突然而至的庞三娘一把拽住,这一拽颇有点力道,竟让她微微踉跄了一下。
“可算把你盼来了!”庞三娘神色雀跃,话音未落,已拉着她匆匆朝“华采坊”而去。
沈知微望了望天色,晨曦方露,街巷间仍带着一丝清冷的晨雾,哪至于“可算盼来了”这般夸张?
庞三娘却顾不得这些,步履急促,边走边兴奋道:“快来瞧瞧新制的狐裘大衣,真真是极美!还有那件礼服裙,精巧华贵,实非言语能形容。”她微微侧首,眉眼间满是得意,“沈大家,你且过目一番,若无不妥,我便命婢子们捧回府去。”
‘华采坊’二楼雅间内,鎏金狻猊香炉吐着缕缕苏合香,烟霭浮动间,檀木衣桁上悬着一袭火狐裘。日光透窗而入,洒落在毛尖之上,泛起赤金流光,宛若潋滟波光流转。
沈知微缓步上前,对着火狐大衣环视一圈,眉间微蹙。暗道:这狐裘大衣肩头不够硬挺的隐忧,终究还是显现出来了。
唐人衣饰原无垫肩之制,她制白狐裘小样时便曾忧虑过这一点,唯因小样尺寸偏小,肩部稍显柔软倒也不甚明显。然如今换作成人尺码,这等不足便被放大,令整体气势逊色几分。
她抬手指向狐裘肩处,略一沉吟,侧首问道:“三娘,你可觉这肩头少了几分挺拔?”
庞三娘循着她指处望去,目光游移片刻,神色略带迟疑。她毕竟不同于沈知微,从未见过真正的硬肩外氅。即便沈知微刻意点出,她也并没有察觉有什么问题,只觉得这狐裘大衣已是平生所见至美之物。
沈知微瞥见庞三眼中迷茫,招呼一旁立着的侍女将火狐大衣从衣桁上取下,将它穿在自己身上。她走到铜镜前,镜中女子素手轻扬,火狐裘便如流霞披身,可那本该如飞檐般扬起的肩线,此刻却依肩线垂下,像那月下美人慵懒的云鬓。
“三娘你瞧---”她微微展袖示意,让庞三娘仔细打量,而后又取来质地稍显硬朗的棉布,折作薄垫置于肩下。瞬息间,狐裘线条愈发挺拔,裹衬之人亦平添英武之姿,气势凛然。
庞三娘目光一亮,绕着沈知微转了一圈。方才还觉得完美的裘衣,此刻竟显出不同的风骨。
她顿时了然,郑重颔首道:“确然如此。”她抬手轻抚狐裘肩部,旋即蹙眉思忖:“若是拆开肩部,重新填入垫布,可行?”语调虽平,却透着一丝本能的犹疑。
沈知微微微一笑,摇了摇头。并非仅是工艺上的难题,若要填垫布,整件衣裳的版型便须重新调整,稍有不慎,便会失了原本的流畅之美。
忽然间,灵光如电光火石般闪现——她心头掠过“回纥秘浆”四字。
“三娘,你且稍候!”话音未落,她已转身匆匆下楼,月白裙裾扫过朱漆栏杆,惊得正在擦拭扶手的婢女慌忙避让。不过一小会儿,她又抱着个青釉陶罐折返回来。
庞三娘正自诧异,便见她揭开罐口封布,一缕甜涩清幽的气息随即漫开。再探头看向罐里,蜜色胶浆在晨光中泛着琥珀般的光泽。
“这是前些日子,我从回纥使团手中求来的秘浆。”沈知微眸光微亮,用银簪挑起些许浆液。那浆液顺着银簪缓缓垂落,拉出的金丝细如发,在空气中微微颤动,久久不断。
庞三娘看得怔住,这般奇物她平生未见。长安东市虽不乏各种浆液,但多是浑浊粘腻之物,哪似这般清透如蜜?
谨慎起见,沈知微决定先将这回纥秘浆涂抹在置于一旁的白狐裘小样肩部,她取来一柄柔软毛刷,边轻轻涂抹边对庞三娘说,“司衣房那桩事,便靠它解决了。”
庞三娘微微点头,她二人不再多语,认真盯着那白狐裘大衣。待浆液渐渐渗透,庞三娘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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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提起大衣一角细细端详,晨光斜照在改良后的肩部,本就柔顺的裘毛愈发平整,挺括的线条自肩头流畅而下,在铜镜中映出刀削斧凿般的轮廓。更奇的是,浆液干透后竟与狐毛浑然一体,若非亲手触摸,绝难察觉内里玄机。
沈知微抚过焕然一新的裘衣,指尖传来意料之外的温润。这秘浆非但未使狐毛板结,反令其泛出珍珠母贝般的莹光。她忽然想起阿史那说过,此浆制作时混入了天山雪水化开,莫不是那终年不化的冰雪,赋予胶浆这般神奇特性?那难怪自己的仿制品会失败。
二人相视一眼,心下都有几分惊喜。沈知微沉吟片刻,又端着回纥秘浆,来到为王妃制备的火狐裘大衣面前,谨慎地在袖口处试上一层,静待片刻,再展开一看,效果竟比在白狐上更佳。原本浓艳的火狐皮色泽愈加饱满,毛面蓬松而不显杂乱,仿佛锦缎般顺滑光洁。
“这秘浆果然奇效,而且越好的质地,它效果越佳。”庞三娘啧啧称奇,“若是能寻来稳定的供货渠道,日后用在裘衣上,必是绝佳的工艺。”
沈知微轻轻点头,便将这秘浆的来历细细道来。她目光微转,问道:“三娘可有什么法子能委托去回纥的商队帮我们寻找采购渠道?若是能购得,日后定能大派用场。”
窗外恰有驼铃叮咚而过,庞三娘倚着窗框望去,见不多远一家铺子前,西域商队正卸着香料箱子。思索片刻,她摇头道:“我虽有些私产,但并无商队往来回纥。不过,这个圈子里,总有人能打探一二。”她微微一顿,想了想,又道,“我叔伯家的大哥或许能帮上忙。”
“你大哥?”
“庞家大郎,庞景之。”庞三娘唇角微微一弯,目光带了些怀念之色,“他是我伯父安西都护庞充的长子,家中最得重视的郎君。我伯父如今是庞氏一族最有权势的人物,非我父亲可比。不过,我年幼时随父亲迁居长安前,曾在清河老宅住过一段时日,那时大郎也寄居在那儿,我们兄妹情谊还算不错。”
她语声顿了顿,轻叹道:“安西都护府与回纥接壤,我若去信问问他,兴许能得到些回音。”
沈知微闻言,眸光微亮:“那便劳烦三娘写封信试试。”
庞三娘爽朗一笑:“这事好办,我今晚便写。”
二人商议妥当后,庞三娘便吩咐侍女将为王妃备好的星空礼服与已上好浆的火狐裘大衣一一收拢装箱。她立在一旁,亲自盯着侍女细细包裹衣物,确认每一道工序都妥帖无误,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复又回身,对沈知微道:“这两件衣裳我便先带回庞府,妥善收存。与王妃约定的日子已近在眼前,那日我来接你,一同前往寿王府。”她轻轻一笑,语调轻快却又带着一丝期待,“届时若她喜欢,便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沈知微轻轻颔首,目中含笑,心中也隐隐生出几分期待。
70.踏上归程的崔侍郎
冬末春初,吴郡细如牛毛的雨丝笼着胥门码头,漕船青帆在烟水里晕成深浅不一的墨痕。崔怀瑾执伞立在石阶高处,六合油纸伞面上‘松鹤延年’的描金画被雨水洗得发亮。
乡试早已毕,中举士子与明经入选者皆已整装待发。码头上新科解元正与家人作别,老妪颤巍巍往郎君怀里塞着艾草香囊;明经科的寒门子弟背着竹笈,小心翼翼将官府赏的程仪裹进桐油布。崔怀瑾也处理完在江南道的事宜,眼下正是启程回京的时机。即是顺道,他便同苏州别驾一起,带着这些考中的士子一同进京。
就在启程前日,阊门大街的雨檐下,崔怀瑾被一阵沉水香勾住了脚步。他偶然间经过一家具坊,招牌上‘鲁班再世’四个漆金大字被雨水冲刷得斑驳,店内却传来清越的凿木声,铺子一角的木雕展柜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展柜通体紫檀木造就,五层隔板错落如云阶。正面雕着《流云百福图》:祥云纹以浅浮雕手法层叠铺展,云气间偶露仙鹤衔芝的翅尖;云头处嵌着银贝母拼就的日月纹,光照下流转着水波似的莹辉。最妙是隔板边缘皆作波浪形,恰似云海托着台上所呈之物,既显轻盈又不喧宾夺主。
“此柜雕工精细,层次分明,可巧用于陈列。”他屈指轻叩柜门,回响沉厚有余韵。再细细打量展台,越看越觉得适合‘锦童斋’用来摆放故事系列的组群玩偶。
店家见客人有意,忙不迭上前介绍:“这柜子乃是本坊工匠以紫檀木制成,取的是雷击木芯,在桐油里浸足七七四十九日。饰有嵌螺细工,用的可是合浦珠母贝。层层雕刻尽显雅致,最宜放置珍玩。”
崔怀瑾并不多言,只略一思量便当场买下,命人装箱随船北上。
暮色渐浓时,官驿后院的苦力正给展柜裹防潮的蓑草。苏州别驾王昀提着食盒穿过月洞门,恰见一缕天光落在展柜顶层的雕纹上。
王昀是一位年约四旬的官员,圆脸似中秋满月,眉目富态,此刻正笑嘻嘻捧着热腾腾的蟹黄毕罗凑过来:"崔侍郎当真不在虎丘多留几日?寒山寺的素斋、天平山的红枫...
"不必。"崔怀瑾掸去雨滴,"明日启程的吉时定在..."
"辰时三刻,下官记得真真儿的。"王昀掏出帕子,就着雨水抹了把手,从怀中掏出卷轴,“这是新科解元作的《漕运赋》,您路上闲了...”
话音未落,驿马嘶鸣着冲破雨幕,马鬃上系的铜铃碎成七八声急响。阿策下马从被蓑衣紧覆的怀中掏出一封书信,“郎君,礼部文书!”说罢,将信件双手呈给年轻的侍郎,羊皮封套上还带着体温。
崔怀瑾指尖触到火漆上凹凸的礼部印纹,他背过身去,六合伞面堪堪遮住王昀探究的视线。展信,扫过"国服已妥"那段,目光在"沈知微"三字上打了个旋——信笺上工楷间格外跳脱的簪花小楷,恰似她耳垂上摇晃的明月珰。
雨丝斜斜掠过伞骨,在"知微"二字上凝成细小水珠,崔怀瑾忙用手拂去水气,不自觉弯了弯薄唇。
王昀举着毕罗的手僵在半空,蟹油顺着指缝滴在孔雀纹锦缎袖口。他眼睁睁看着崔怀瑾唇角那抹笑,恍惚间想起三日前在寒山寺见到的景象——石阶上千年古柏裂了道缝,里头竟开出朵颤巍巍的迎春花。
他盯着崔怀瑾背影暗自嘀咕:这冷面阎罗竟会笑?莫不是江南的秋雨泡软了心肠?忽见侍郎转身,忙堆起笑凑上前:"可是京中有喜..."
"无事。"崔怀瑾将信笺收进袖中云龙纹暗袋,目光扫过正在装船的紫檀展柜。
王昀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他忽然福至心灵,拍腿笑道:"下官觉得可以往那展柜里塞几包樟脑及苏合香丸,省得柜子沾了运河的腥气!"
崔怀瑾不置可否地颔首,伞沿垂落的雨帘掩住眼底微澜。
他忽然想起离京前,沈知微坐在‘锦童斋’案台后设计玩偶那凝神静思的模样——袖口沾着靛青颜料,时而咬唇,时而蹙眉,比眼前这精雕细琢的展柜生动百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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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寿王府内,鎏金蟠龙烛台将寝殿照得通明,西域进贡的水晶镜有一人来高。寿王妃对着银镜转圈,火狐裘大衣随动作轻晃:"这大衣领口立得妙,既挡风又不显臃肿。"
沈知微望着镜中倒影,心道:谁能想到回纥秘浆与火狐毛相遇,竟能淬炼出这般华彩?
她将鎏金双鱼纹暖手炉递上:"娘娘圣明。儿想着安西都护府送来的火狐皮最是轻暖,特意做成立领对襟式...您瞧这袖口,"说着轻抬王妃玉腕,"贴身不累赘,即便纵马也最是利落。"
王妃就势做了个张弓搭箭的姿势,火狐裘随动作扬起赤色波澜。“倒是极暖,”她指尖抚过领口内衬,越州缭绫特有的冰纹在烛火下若隐若现,"本宫那些吐蕃进贡的雪貂裘,比起这件倒成了灰鼠皮。"
庞三娘在旁险些笑出声,忙用团扇掩了嘴。这火狐裘内衬用料上佳不说,为求与皮料熨帖,是‘华采坊’十二个绣娘熬了几个昼夜精心缝制——自然比那些番邦贡品强上百倍。
王妃低头端详片刻,又令婢女取来各式饰物相配,先试了镶金缨络——那赤金打造的西番莲纹项圈往颈间一扣,活似给狐裘套了枷锁;又换了珊瑚流苏,血红的珠串垂在火狐毛间,立刻不见了踪影,总觉得不尽如人意。
沈知微望着狼藉的首饰匣,忽然瞥见熏笼旁散落的棋枰——白玉棋子映着红色丝绒垫子。她思索片刻道:“王妃可试一试珍珠。”
“珍珠?”王妃略感意外,染着蔻丹的指尖敲了敲翡翠耳珰,"这般素净之物,压得住漠北狐裘的烈性?"
恰有穿堂风掠过,鎏金灯树上的烛火齐齐摇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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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知微不答话,只将王妃鬓间微乱的衔珠金凤钗扶正——那颗拇指大的南海珠在狐毛映衬下,竟泛出朝霞似的绯色。
贴身侍女很有眼力架,早已取来一串东海明珠,个个浑圆如龙眼,用冰蚕丝串起。
王妃拿起珍珠串,轻轻缀于衣襟之上。这一试,果然不同凡响。她对着铜镜轻旋半圈,火狐裘在明珠映照下似晚霞浸染的云锦,领口立起的绒毛拂过珍珠,更恍若花海吻过月轮。
"妙极!"王妃她抚着珍珠轻笑,“当年文德皇后戴着南海珍珠链与太宗共舞《破阵乐》,本宫幼时听乳母说过...”她忽然褪下翡翠镯套在沈知微腕上,水头极足的帝王绿映得少女手腕愈发白皙,"这裘衣,不,这''大衣''与礼服本宫都非常满意。"
--------------
‘华采坊’临窗的雅间里,沈知微和庞三娘二人对着从‘醉仙楼’叫来的席面坐着。鎏金双鱼纹暖炉煨着桂花醪糟,庞三娘用银箸戳破水晶虾饺,有热气缓缓蒸腾:“方才王妃赏得那些物什,够在崇仁坊盘间铺面。”
沈知微正用素帕擦拭鎏金茶匙,闻言指尖微顿:“三娘的意思是...”
"火狐裘在王妃身上一穿,回头全长安的贵妇都要打听。"庞三娘染着丹蔻的手指在案轻轻敲击,"西市绣坊多是蜀锦吴绫,若我们专做大衣和礼服——"她忽然压低声音,“‘丝路珍物大展’后,此‘大衣’必火!"
"熙熙,机会稍纵即逝,必须赶在‘丝路珍物大展’后立刻推出‘大衣’! "庞三娘将鎏金酒壶推过来,壶身錾刻的飞天恰好映着沈知微的眼睛,“四成利归你。绣娘我出,图样你画,西域驼队捎来的紫貂皮、波斯商人私藏的月光纱...这些门路我来打通。”
沈知微摩挲着翡翠镯,冰凉的帝王绿贴着手腕。
“三娘可记得永乐坊南曲的‘云中阁''?”沈知微斟酌着开口,“上月路过一次,见那酒楼歇业转赁,三层木楼飞檐挂的铜铃... 正对着四方馆驿门,走进南区,第一眼瞧见的便是那鎏金铃铛。”
庞三娘搁下瓷勺,抬头回忆一时:"你是说那闹中取静的地界?我记得门前青石板路足有三丈宽——"
"正可为贵人们的马车留足停车之所。"沈知微微微凝神道,目露思索。
庞三娘眼睛一亮,团扇上的金丝雀仿佛要振翅飞出:"明日辰时末,我们一起去..."
话未说完,楼下忽然传来骚动。几个昆仑奴抬着金丝楠木食盒进来,领头的仆妇见着庞三娘和沈知微盈盈一礼:"寿王妃赐沈娘子银丝卷两匣,说今日试衣时见您多看了两眼,想是与娘子有缘,便让老奴给送了来。"
食盒启处,银丝卷摆成莲花状,每片花瓣都缀着糖霜。
沈知微与庞三娘对视一眼,在彼此眸中看见跳动的喜悦。
71.拓展新事业
与庞三娘谈完相关事宜,沈知微抱着鎏金手炉迈进‘锦童斋’。门口铜铃叮当,十几个缎面布娃娃在檀木架上眨着琉璃眼,越罗裁的襦裙被穿堂风掀起一角。那些悬在梁下的香囊球随风轻转,溢出沉水香与艾草交织的暖香。
"娘子快看!"见沈知微回来,阿锦举着个未完工的布偶从绣架后探出头,"照着您教的双针回缝法,波斯猫的眼睛果然仿若会转一般生动呢!"她将手中布偶猫对着日光变换角度,那用深浅十二色丝线绣得猫儿眼珠在不同折射角度下竟似活物般流转生辉,瞳孔处还缀着两粒亮片,倒映着满室流光。
沈知微将布偶翻过来,指尖抚过后背的葡萄纹刺绣暗纹,触手是凹凸有致的立体绣法:"暗纹里掺了银线?"见阿锦红着脸点头,她笑着用银剪挑开葡萄藤蔓的针脚:“在这里缝个暗袋,方便有心的父母能塞进驱蚊香包。不过,咱俩得先商量件大事——”
话音未落,门外忽传来孩童嬉闹。梳双丫髻的小娘子扒着门框探头,发间红绸带被风吹得乱舞:"沈娘子,阿娘说上元节要带我去看灯,能给我的玉兔娃娃做件红斗篷么?"
“要缀兔毛领子!”后头跟着的男童举着麒麟布偶嚷嚷,腰间玉坠子撞得叮当响:“像林小郎君那件一样!”
沈知微与阿锦对视一眼,笑意漫上眼角。她摸摸男童发顶,又蹲身抚平小娘子皱起的帔子,指一指阿锦:“容那位姐姐想一想如何做可好?”
待孩童散去,阿锦盯着案上的最新的《库存表》直咂舌:"这半月玩偶衣裳可没少卖,比玩偶本身还赚三成。"
"我计划开个成衣铺。"沈知微并不接阿锦的话,只慢悠悠地新起一个话题,指尖在算盘珠上轻轻一拨,“近日我就要开始寻找新铺面。”
阿锦手中针线啪嗒落地:"娘子要分心管两个铺子?"她慌忙弯腰去捡,却不慎碰翻了绣线筐,五色丝线滚了满地。
"是以,要你来做锦童斋主管。"沈知微从多宝阁的匣子里抽出之前阿锦签得用工契书,"契约我们改一改。月钱涨五贯,管理店铺、采买用料都归你管,至于那些绣娘,都是你打理惯了的。"见小娘子一脸震惊,又补了句:“当然,你先自己想一想,也回去和你阿兄商量商量。”
“娘子当真要把店铺让儿来管?”阿锦举着布偶的手微微颤抖,指尖都泛了白:“儿、儿不过一个绣娘出身…”
“绣娘怎的?”沈知微笑着将《库存表》放进文档架里,按类别收拾整齐,“当日叱咤风云的花木兰还是女郎呢。”
阿锦“噗嗤”笑出声,咬咬唇忍回眼底水光,下了决心:“儿愿意!"刚说完她又慌忙捂住嘴,"儿是说...全凭娘子安排!"
阿锦攥着契书原地转了一圈,忽然从博古架深处掏出个布包。层层丝绢揭开,竟是个穿百鸟裙的布偶,样子颇似沈知微,雀翎在烛火下流转七彩:"这是奴婢用蹙金绣法缝制的,给娘子新铺子当贺礼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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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许宅祠堂内,郑灵初跪在蒲团上数砖缝。檀香混着霉味直往鼻子里钻,她盯着供案上那盘早已发硬的毕罗,忽然想起‘锦童斋’开张那会儿,沈知微教她的波斯数字。指尖在青砖上划出个歪扭的"7",又赶紧用裙裾抹去。
"得了吧,别跪了。"张氏的声音裹着冷香飘进来,杨妃边的裙裾扫过门槛,"你父亲糊涂,你甭听他的跟着犯傻,快起来吧。”
“阿娘,那银子怎么办?”许灵秀嗫嚅,泪珠在杏眼里打转,“儿心痛,母亲日日辛劳节省下的钱,就这么没了么?”
张氏听女儿提到银子也一阵肉痛,她抚额轻叹一声:“此时容娘从长计议,断不能就此作罢。”
许灵秀闻言,抬头看看张氏,又复低下头去,小声说:“女儿觉得,父亲说得有道理,那裴三郎不是正经人。”
“阿娘不能就这样放过那庶子。”张氏打断女儿的话:“不过,这次武威伯府看走了眼只是对人的判断不准,不代表这条路走不通。”她忽然蹲下,执手抬起女儿的下巴:“我儿如花似玉,决不能重蹈为娘覆辙,耽误一生。”
见她母亲还执着于高门大户,嫁娶之事。许灵初耳边响起曾几何时沈知微对她说过的话---- ‘嫁高门未必就是一劳永逸的人生道路’。
她忽然鼓足勇气,向张氏问出心中深藏已久的问题:“可是,阿娘,以我们许家的门第就算嫁入高门,又拿什么与夫郎平起平坐?”
张氏闻言,忽得站了起来,盯了许灵初片刻道:“你脑子里这些胡思乱想,是你那好表姐对你说得吧?”
许灵初低头不语。
“整日跟着商女厮混,倒把《女诫》忘干净了?"她抓起供案上的如意,冰凉的柄端挑起女儿下颌,"武威伯府只是个例,你母亲我吃得盐比她沈知微吃得饭还多..."
"母亲!"郑灵初突然抓住如意,杏眼里燃着两簇火苗,"您可知沈姐姐设计的服饰,连寿王妃都遣人来订?年前她教我用阿拉伯数字记账,比算筹快三倍不止!"她从袖中摸出张皱巴巴的纸,上面密密麻麻画着古怪符号,"您看这..."
"放肆!"张氏劈手夺过那页纸掷在地上,染着鲜红丹蔻的指甲刮过女儿手背,"再敢念叨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明日就送你去钟南山清修!省得被这些奇技淫巧污了心性!"说罢拂袖而去,留下郑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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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盯着地上散落于地的纸张满目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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闭坊的鼓声还在坊间回荡,沈知微抱着设计图回到许宅。
她望着东厢房透出的烛光,忽然想起那年初到长安——舅母张氏立在垂花门下,鎏金步摇在日头下晃得人眼花,说"我们许家诗礼传家,断不会让姑娘饿着..."时的神情,与如今隔着屏风冷言"人总要自食其力"的模样,竟像是两个人。
沈知微摇摇头,想甩开这些念头。谁知,才转过影壁,还未到自己屋子,就见舅母立在垂花门下,蹙金披帛被灯火镀了层冷光。
"外甥女给舅母请安。"她对张氏福身。
“我已让初初离开祠堂,回自己屋去了。”张氏抚着腕间的蜜蜡佛珠,声音像浸了冰水。
沈知微盯着廊下半旧的湘妃竹帘,等待张氏的后话。
果然,张氏凉凉目视她一阵,接着道:“此次武威伯府之事,固然有些意外,然则你作为小辈,重要的是温良恭俭,上孝悌长辈,下友爱姐妹。”她顿了顿,“你纵然出身商贾,然则你母亲好歹也出自渭南许氏,当教导于你。她若在世,定要为你如今的桀骜痛心疾首。”
沈知微闻言猛然抬起眼睑,盯着张氏。
二人对视于这尺寸小院,良久,张氏终于清了清嗓子道:“鉴于你年幼时失怙,且不与你计较。然则作为长辈,我不能不管,你妹妹已跪过祠堂,你便抄十遍《女诫》吧... 明日送到正房予我过目,今日你们俩都没有暮食,好好反省。"
西厢房窗棂将月光裁成菱形,沈知微伏案勾画新铺图纸。忽闻窗外窸窣作响,表妹郑灵初顶着歪斜的堕马髻钻进来,怀里还抱着鎏金暖手炉。
“阿姐!”她嗫嚅,“都是我连累了你吃阿娘挂落,听说你还得抄《女诫》。”说这她又从暖炉煨着的怀里摸出个东西。
"阿姐快瞧!"她展开帕子,里头裹着块古楼子,"我从母亲小厨房偷的,羊肉馅儿加了安息茴香!"
沈知微就着烛光细看,突然点点面饼表皮:“表姐我饿得厉害,劳烦郑小娘子再偷两块古楼子,要不同馅料的。”
“唉,这就去。”许灵初看阿姐还能如此同自己玩笑,心中郁郁与担忧一扫而光,飞也似的去替她偷饼去也。
沈知微望着表妹提着裙裾消失在转角,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案上素笺。她起身推开雕花木窗,夜风裹着初春的湿润气息扑进来,将案头《女诫》书页吹得哗哗作响。
"是该走了。"她对着夜色呢喃,惊觉自己竟把这句话说出了声,惊起宿在槐树上的雀鸟,扑棱棱掠过祠堂飞向坊墙之外。
72.呆不下的许宅
沈知微将最后一卷《女诫》搁在张氏案头时已近正午。
墨迹未干的素笺堆成小山,映得张氏鬓边金镶玉步摇都黯了三分。
“字迹倒还算工整。这‘静''字,希望写进了你心里。”张氏倚着雕花槅扇摇团扇,指甲刮过沈知微抄得《女诫》,斜睨着外甥女凉凉开口。
沈知微垂首盯着青砖缝隙,数着漏壶,并不出声。终于等到张氏自己都阴阳不下去,才得以退出月洞门。身后还传来舅母对贴身嬷嬷抱怨的余音:“为了个商户女,真正是浪费了那么多青州藤纸!”
"夫人消消气。"邹氏搀着张氏起身往葡萄架下去,木盘里盛着削好的梨。
"如何消气?"张氏银签子戳进梨子肉里,汁水溅在缠枝莲纹裙裾上,“当初允她抛头露面,指望着她这商户身份既不能改,便挣些钱,也好给他舅父搭把手。谁承想这小蹄子养不熟,和她那死了的爹一个德行,滑不溜秋、一毛不拔!"
邹氏掏出帕子,替张氏擦去溅在身上的汁水,边道:“表姑娘毕竟是个小娘子,早晚得成亲,嫁出去就完事儿了。气大伤身,夫人且忍忍。”
张氏听到“嫁出去就完事”愈发忍不了,抓住邹氏的腕子道:“嫁出去是不是还得我们许家搭嫁妆?她母家何曾给她留下值钱物件!”
邹氏腕子被抓得生疼,却不敢哼哼,只咬牙道:“她自己这会儿不是有铺子嘛,就当她陪嫁尽够了。”
张氏却完全听不进去了,只深深皱着眉头对邹氏说:“不行!我看透了这个扫把星,只要她在这家里一天,别说许谦那个老顽固,就是初初我看也被她拐带偏了。得想办法让她离开许家!找男人嫁了也好,自立女户也罢,总之不能让她再祸害我儿。”
忽儿一阵风吹来,邹氏忙给她主子披上外氅:“可老奴听说,老爷他们礼部的崔大人对表姑娘...”
"就凭她?"张氏将银签子往盆里一掷,"长安城里想给崔怀瑾做妾的官家女能从明德门排到曲江池。礼部侍郎她也配?且不论那崔怀瑾是个什么性子、人品,就算是个眼皮子浅薄的,家世地位也断不允许他造次。哼,色迷心窍到头也顶多纳她做个外室。"说到此处,她轻蔑撇撇嘴,“这点无需烦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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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时一刻,锦童斋门前已热闹非凡。阿锦坐在沈知微常坐的靠背胡凳上,正用鼠须笔演算:"上月三甲玩偶进项二百三十贯,扣除彩帛钱..."
"错了错了,"沈知微提着鹅黄裙裾走过来,指着一排数字:"波斯商人那批金线是赊账,要记在应付款项里。"她随手也拿起支笔,沾沾墨汁,在"23"前添了个醒目的"-"号。
阿锦摸摸额间细汗,蹙眉点点头。
绘本专栏旁的波斯地毯的联珠对雁纹被小脚丫踩得模糊不清。七八个总角小儿跪坐在葡萄藤纹的织锦软垫上。穿绿襦裙的小娘子攥着新出炉的《童趣仙记》第四卷:"玉兔捣药这页的云母粉真闪!"她指尖戳着画中月宫正在惊叹,突然被旁边扎双髻的男孩一把将书抢走。
"我也看一眼!"男童举着书往窗边躲,腰间蹀躞带上挂的‘小宝剑’叮当乱响,"看完我就得家去背书,阿耶说今日背不会《急就篇》要挨戒尺呢!"
许灵初就是在这片喧闹里闪进来的。
她今日竟穿着男子样式的墨绿狩纹胡服,暗红锦缎披风裹着单薄肩头,发间歪插的竹节簪还是去年上元节和沈知微在集市上一眼相中买下的。这身装扮衬得她青春风华之下又有洒脱英武之感,很夺人眼球。
"初初?"沈知微从堆满经营数据的木案后抬头,拍拍阿锦示意她继续干活。绣儿忙捧来鸾鸟手炉,又往炭盆里添了块瑞炭,青灰焰苗倏地窜起,映得许灵初鼻尖薄汗晶亮。
小娘子绞着腰间蹀躞带,突然扑到沈知微身侧:“阿姐... 我实在不想在家做女红抄经书,到你这儿来躲个闲,你可莫要赶我走。”
沈知微闻言笑了起来,刮刮表妹的小鼻子:“阿姐这里你想来随时来,只要你自己不怕回去被你阿娘挤兑就成。”
许灵初闻言低头,“阿姐,母亲今早又在絮叨…"
话音未落,外头突然爆发出震天欢呼——原是有买玩偶的男童抽中附赠套卡中最难得的"嫦娥",高兴的抱着锦鲤玩偶满街疯跑,惊得对面铺子廊下鹦鹉直扑棱翅膀。
待小童跑远,沈知微收回目光,笑着将鎏金双鱼纹茶盏推给许灵初,盏中浮着新出的蒙顶石花:"尝尝,用你上回送得壶泡出来的。"见许灵初盯着孩童们争抢的绘本发愣,她忽然抽出藏在螺钿匣里的样书,"《童趣仙记》第五卷样稿,要不要先睹为快?"
许灵初的杏眼霎时亮起来,抓着她阿姐的袖子:“吴道子已经画完《五》了?”
沈知微举起食指比划了‘嘘’,“还没批量印刷,只这一本样书,可不能让那些小魔王们听见。”
忽听外头又呼喊,穿破阵乐纹襕袍的小郎君抱着攒满卡片的鎏金银匣冲进来:“沈姨姨!我要差一张‘走马灯’就集齐一整套了!"
沈知微笑嘻嘻看了看那鎏金银匣:"小郎君还差‘月宫桂树''卡呢。"
小郎君闻言,仔细一看,跺了跺脚,回头对一跟着他的小厮嚷嚷:“再去给我买五个‘镇北大将’,我要抽卡片!”
跟着的小厮苦着脸掏钱袋:“小主子,这月零花早超了...您再买下去让夫人知道,非揭了小的的皮不可。”
沈知微蹲身平视男童:“前日教你的九九歌诀可背熟了?”见孩子点头,她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摸出卡片,“拿全甲等的功课来换如何?”瞥见小厮感激的眼神,又压低声音,“若能全甲,不但给你‘月宫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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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生辰时姨姨还送你 ‘走马灯’可好?”
男孩“啊!”一声欢呼,搂了搂着沈知微的脖子。又觉得自己好似举止不妥,红了小脸蛋,欢笑着带着小厮跑了。
沈知微站起身,朝许灵初眨眨眼,"昨日崇仁坊李尚书家的小公子,为着张‘吴刚伐桂''卡买了十个玩偶。"
许灵初望着店铺入口处一个展板,上贴着一套赠卡的样版。旁边还贴着告示:买玩偶可得《童趣仙记》人物套卡的免费抽奖机会…
她突然攥住沈知微的袖口,越罗料子上的联珠团窠纹硌着掌心:"阿姐这般经营手段,怕是户部老爷都该来取经。"
"不过是雕虫小技。"沈知微笑笑,将第五卷样书塞进她怀里,书页间突然滑落张洒金笺。
许灵初拾起时怔住了——笺上绘着月宫桂树下,素衣仙子正教玉兔们用星砂研磨颜料,脚边竹篓里堆满七彩药草。仙子发间的银簪竟是一柄小算筹,画角题着"玉蟾掌柜"四字,三只胖兔捧着账本跟在身后,云朵上还飘着"自挣月俸"的童趣印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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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怀瑾今日终于回到了长安,与苏州别驾王昀拜别后,王昀带着江南道的士子们自去投宿,崔怀瑾则乘坐着自己那辆乌檀木马车去往大明宫觐见圣人。
他特地吩咐马车绕道崇仁芳,车轮碾过熟悉的街道,月余未见,锦童斋前依旧一片热闹的景象。两个扎着冲天辫的孩童举着兔儿灯,在街巷中横冲直撞,身后跟着气喘吁吁的小厮,急急唤着:“慢些,慢些,仔细摔了!”灯笼穗子扫过路边一块写着“蟾宫折桂”的木牌,惊得挂在牌上的一串铜铃微微震颤,发出细碎清脆的声响。
崔怀瑾微微屈指,掀开半截车帘,日光顿时倾泻而入,他注意到门廊下新换的真人高的‘三甲游街’木偶。状元郎手中的杏花枝还沾露水,仿佛方才从曲江春宴归来;榜眼默默含笑,神态似高深莫测;探花郎跨在马上迎风微笑,意气风发,端得一派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模样。
马车轮不紧不慢缓缓往前挪动,他暗自笑笑,小娘子还是如此促狭。指腹不觉摩挲起袖中的鎏金牌,她并未用上此物,不但没有用上,也未曾因任何问题找过刘清或者李穆。不但如此,还帮礼部解决了回纥国服的问题。
目光又落在铺子门口,望着那一道道进进出出的人影,他始终没能捕捉到那一抹熟悉的身影。
“大人,申时三刻了。”
阿策的声音自马车外传来,崔怀瑾微微一顿,目光在‘锦童斋’又盘旋一阵,迟迟未语。他指间微紧,片刻后才缓缓松开,重新将车帘垂落,隔绝了外面的光影。
明日来送那紫檀木展柜,不急于一时,圣人还在宫里等着。
“走吧。”车内传来低沉的声音,马车瞬间加快速度,奔着大明宫方向而去。
73.可否莫要再唤我‘大人\’
回到长安的第二日上午,崔怀瑾让仆从带着在江南道精心挑选的紫檀展台,径直往‘锦童斋’去。那展台通体檀木造就,五层隔板错落如云阶,雕工精巧,光是闻着那股清幽的木香,便能让人心旷神怡。
然而,刚到‘锦童斋’,他却见隔壁‘瑞祥阁’门前被围了个水泄不通,人头攒动,议论纷纷,甚至连街上的小贩都伸长了脖子张望,那围观的人群都挤到了‘锦童斋’门口。
崔怀瑾挑眉,虽不知详情,却也并未凑热闹。他向来不喜在人群中挤来挤去,但也不得不热闹的人,进入‘锦童斋’。 “让让!劳驾让让!”阿策领着几个手下担着在江南道入手的那紫檀展柜在人群里挤得满头汗。
铺面里阿锦带着巧儿、绣儿忙前忙后,见崔怀瑾进来,忙迎上前一福。
“沈娘子不在?”
“我们娘子去隔壁‘瑞祥阁’了。”阿锦答道,“听说是杜老板晕厥过去了,娘子正帮忙呢。”
崔怀瑾略一思索,转身往‘瑞祥阁’走去。
“听说杜老板突发急症,脸都发紫了!”
“可不是?‘锦童斋’的沈娘子在救人,那法子真奇怪,人都快死了,她却在使劲按压!”
“按压?那岂不是死的更快?‘瑞祥阁’那么大场面的店铺,没请个懂行的大夫来救治?”
“请啦,能不请么?说是心疾,救不了啦。”
"那小娘子莫不是在跳驱邪舞?"
人群里议论纷纷。
有老妪攥着佛珠念叨:"这小娘子莫不是鬼上身?"
旁边货郎啃着蒸饼嗤笑:"你懂什么,这叫波斯推拿术,平康坊胡姬..."
话没说完就被路过的阿策拧了耳朵。
崔怀瑾在侍从帮助下排开人群,往前挤去。有那围观的人感觉被推搡,回头欲骂人,一看是来者穿着绯袍,吓的赶紧弯腰、噤声。
"都散开些!"沈知微脆生生的嗓音压住喧哗。崔怀瑾隔着人缝望见她跪在青砖地上,十指交叠按在杜庆年胸口,一下一下地用力按压。
不一会儿,杜庆年终于猛地吸了一口气,喉咙里发出一阵喘息声。围观的众人顿时炸开了锅,议论声此起彼伏。
“活过来了!真的活过来了!”
“沈娘子这是用了何等奇术?”
“真乃活菩萨在世啊!”
沈知微却只是擦了擦额角的汗,吩咐人取温水,让杜庆年慢慢缓过气来。
"哎呦...."杜庆年哼哼着睁眼,正对上沈知微鼻尖薄汗,"沈...沈掌柜?"
她转身时,正巧撞上了崔怀瑾略带探究的目光。
她微微一愣,随即露出一丝笑意。
崔怀瑾目光扫过地上那位气息尚不稳的杜庆年身上,已有郎中围上去细看。
他又看了看沈知微,她眉眼间虽有些倦色,却依旧镇定自若,丝毫不见慌乱。崔怀瑾冲她微微颔首,示意她回‘锦童斋’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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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中,并排而行的两人,在一众吃瓜群众的注视下往‘锦童斋’走去。实乃沈知微刚才救人的举动有些惊世骇俗,而崔怀瑾的绯红官袍又过于突兀与震慑。周围一片寂静,大家眼神飞来飞去,却没人敢多说什么。
“方才那是何术法?”崔怀瑾开口问道,貌似随意。
沈知微挑眉,似笑非笑地道:“不过是一些急救手段罢了。”
回到铺子后,沈知微才松了口气,抬手按了按有些酸软的肩膀。忽而看见一架展台在日光下散发着厚重的光华。
她愣怔一瞬,猛然转头看向崔怀瑾。
崔怀瑾接过阿锦奉上的香茗,"苏州漕运码头有个老匠人,百年家传手艺。"他吹开茶沫,"你说过‘锦童斋’临窗展架定要把架势端出来..."
话没说完,但见沈知微已放下手中杯盏,几步走到展架前。鹅黄披帛扫过崔怀瑾袍角,带着少女馨香与檀香交织的气息。
“这五层隔板还能拆解重组呢!”沈知微绕着展柜转了一圈,指尖抚过榫卯接缝,惊喜道:“实话说,江南匠人的手艺就是细致入微!”
崔怀瑾望着她发旋旁翘起的碎发,突然想起前几夜在润州驿站,自己对着漕运图揣度她会不会接受这有些冒然的礼物。此刻那缕碎发随动作轻晃,晃得他喉头发紧。
她拿过隔壁桌上几个玩偶,往展台上试着摆放,并未察觉身后那紧紧跟随的目光。
崔怀瑾见她兴致勃勃,也不打扰,静静端着茶盏,任由她忙活。待她终于满意地退后几步,欣赏自己的布置时,他才慢悠悠地开口:“看来,这礼物送对了。”
沈知微回头,笑意盈盈:“多谢崔大人,我非常喜欢!”
崔怀瑾默默放下手中青瓷盏,茶水轻漾,映出他沉静如水的眉眼。
很好,自我称呼从“儿”变成了“我”。
不好,依然一口一个“崔大人”,想那郑明晖可是“郑郎君”。
他抬眼看她,目光深邃,似有未尽之意,最终却只是轻描淡写地道:“你我之间,何须言谢?”
话音微顿,似是酝酿,又似是不愿打破此刻的微妙。
半息之后,他终于缓缓开口:“在下可否麻烦沈娘子一件事?”
沈知微闻言,微微歪了歪脑袋,乌发轻轻滑过鬓角,眸中似透着探究。
崔怀瑾静静地看着她,不动声色地收紧了袖下的手指。
她这模样,像极了圣人塌旁那只雪白的狸奴,好奇又谨慎,软糯又机警,温和又犀利。
他的目光一错不错地落在她脸上,带着几分不自知的专注。他知道,自己如此凝视他人时,恐怕会带来几分压迫感。然则——很好,她没有半点瑟缩或躲避。
她甚至微微抬起下颌,以一丝玩味的从容对视他。
他忽然笑了一下,那笑意浅却意外的生动,似微风拂过湖面,轻轻荡起一圈涟漪。
“沈娘子,可否莫要再唤我‘大人’?”
沈知微眨了眨眼,目光从他清隽沉稳的眉眼缓缓下移,停在他微抿的唇角上。她无声思量了一瞬,又抬眼迎上那双沉静如古井的眸子。
——还好,我有多年混社会的道行,否则,可能真要被眼前这位绯袍郎君所镇。
她忽地轻轻一笑,那笑意不经意晃了晃崔怀瑾的心神。
“崔郎君。”她唤一声,唇角漾开明媚的笑容,声音温润而从容,“那紫檀展架,我非常喜欢。”
她略略一顿,眼底笑意更深,轻轻地补上最后一句:“谢谢,一定要说。”
崔怀瑾看她弯弯的唇角,左腮一个灵动的酒窝好似个小小的漩涡,牵扯他的心神。他很想探知它的触感,是否如看上去那般令人沉醉?
他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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究只是抿唇几息,开口缓声道:“礼部司衣房那件国服,幸亏有你,修复得极好。”
话语沉稳,态度克制,仿佛方才的微妙不过是风吹涟漪,终究会归于平静。
沈知微轻轻摆摆手,神色如常,语气谦逊:“不过是分内之事。”
只是那一瞬,她的指尖微微缩了一下,心下竟暗自松了一口气 ——幸好,他也极有分寸,知晓这道界限不可逾越。
是啊,不可逾越,她垂下眼睫,掩去一丝隐隐的惘然。
他是崔怀瑾,出身簪缨,家世赫赫,仕途通达。她是沈知微,生活的追求还停留在努力自立,生世浮萍一般,无根无依。
他的好意,哪怕是再克制的温柔,再不露声色的关心,她也不能沉溺。
四周一时无言,屋内寂静得仿佛连彼此的心跳声都能听见。
沉默片刻,崔怀瑾终是打破静谧,声音微微一顿:“再过几日,‘丝路珍物大展’便要举办,届时也请沈娘子参观指正。”
沈知微眸光一闪,笑着应道:“如此,自然是要去的。”
她转身走到案台后,翻开一张纸,执笔在项目一栏添上一行小楷:“丝路珍物大展。”
“举办日期是哪日?”她一手提笔,随口问道。
崔怀瑾的目光顺着她的指尖落在纸上,方才那丝微妙的情绪也随之被打散。他向前两步,才看清那纸上的内容——整齐的字迹,横竖分明的线条,每一栏都井然有序,清晰明了。
“这是什么?”他沉声问道,语气里透着几分好奇。
沈知微眉眼弯弯:“《日程安排表》。”她指尖轻敲纸面,声音轻快:“看似不过是张表格,实则是我的管家。”
崔怀瑾闻言,目光不由得在纸上多停留片刻。只见上面标明了各项事务的时间安排,甚至连不同阶段的工期、进度、任务分配都一一详列清楚,井然有序。
那是她的世界,每一步都掌控在自己的节奏之中。
他忽然觉得,这与她本人何其相像——她从不轻易让人踏入她的步调,她的心意。
那方才的一瞬,是不是也是这样?她是否也曾有过片刻的意动,最终却将一切轻轻收拢,归于秩序?
他抬眸看向沈知微,微微颔首:“确实清晰。”
沈知微扬了扬眉,笑意更浓:“这可是我做事的秘诀。无论是给寿王妃赶制礼服,还是给司衣房修复国服,皆是靠它掌控进度。”她手指划过某一行记录:“若不事先规划好流程,单凭兴趣想起哪件做哪件,如何确保事事赶在期限前完工?”
崔怀瑾低头扫了一眼,眼底闪过一丝思索。
他向来做事谨慎周全,但朝中所定之程,往往因层层牵扯,导致执行起来颇费周章。若也用此表,下放职权,只严格要求时间、成果,可会事半功倍?
“此法若用在礼部……”他轻声自语,薄唇微抿,眉间浮现几分深思之色。
沈知微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若崔郎君感兴趣,不妨也用此法一试。”
崔怀瑾回神,抬眸看她,片刻后轻轻一笑:“值得一试。”
他的目光落回墙上的表格,似是认真思考起来,心头却悄然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柔软。那笔墨分明的线条映入眼底,仿佛连带着她的言笑晏晏,一并落进了他的心间。
此刻,屋内日光温暖,静谧安然,他竟生出一丝不愿离去的念头。
74.崔大人的需求
日头漫过‘锦童斋’青瓦时,光影轻巧地掠过窗棂,落在屋内素净的案台上。
崔怀瑾端坐在沈知微日常工作的内罩间,手边一盏香茶,目光悠然,似是不经意地打量着四周陈设。
沈知微特地将他请到此处——不然的话,凭着这位礼部侍郎的气场,客人们怕是刚迈进门槛就会顿住脚步,又悄悄退回去,今日半天的生意便算作废了。
阿锦带着巧儿、绣儿在外招呼客人,知趣地给他们留下足够的独处空间。
“那么,沈娘子接下来有何新项目?”崔怀瑾端坐着,品一口香茶,状似无意地问。
沈知微坐在他对面,闻言放下手中茶盏,“庞家三娘与我,打算开一家服装铺子。”
崔怀瑾对沈知微的经营头脑早有了解,如今听她计划与庞三娘联手开服装店,倒也不算意外。
“服装?”他低声重复了一遍,语调里带着几分兴趣,“你与庞三娘联手,打算做什么样的衣物?”
沈知微兴致勃勃,抬手拂开桌上的书卷,取出几张薄绢绘制的图样,摊开在案几上。
“便是这个。”她指着图纸道,“之前给寿王妃做‘丝路珍物大展’的礼服时,三娘与我顺带进献了一件狐裘所制新款大氅,便如此图。我们给这种贴合身型又带袖子的外氅取了个名字叫:大衣。”
沈知微将图纸递给崔怀瑾,“王妃甚是满意,觉得此物华贵实用,适合长安贵妇人冬日出行,因此,我们便动了心思,索性拓展这一衣饰门类。”
崔怀瑾低头细看,只见图纸上勾勒出一款不同于寻常外氅的衣服 --- 剪裁合体,衣身修长,袖口收束,既有披风的洒脱,又不失袍服的庄重,别具一格。
“此物……”他若有所思地摩挲着袖口,缓缓颔首,“比起,比大氅更贴身,比袍服更轻便,确有新意。”
“是吧?”沈知微眸光明亮,语气里透着几分愉悦,“不光是外形好看,还很实用,冬日御寒极佳,风雪天加一件,保暖又方便。”
崔怀瑾的指腹若有所思地在纸面上滑过:“只是这等新奇衣物,如何保证其挺括不垮?”
沈知微闻言笑了,心道:礼部侍郎就是懂行,一眼看出维持秋冬衣物气场的关键所在。
她转身从柜中取出一个小罐子,放在他面前。
“这个,就是关键。”
崔怀瑾执起陶罐,见上头贴着一张小小的标签,字迹娟秀,写着“回纥秘浆”四个字。
“这是何物?”
沈知微托着下巴,语气里带着几分神秘:“此物乃回纥人的秘方,之前我修补回纥国王礼服时,便是用了这东西,使那绣金边纹能够恢复挺括。现下用在大衣上,也可令狐裘不易塌陷,穿上后气度更显不凡。”
崔怀瑾打开封盖,凑近略闻了闻,里面隐隐透着一丝淡淡的香气,并无刺鼻异味,看来并非寻常之物。他晃了晃瓶身,浆液微微晃动,质地看上去也颇为特别。
“此浆可有货源渠道?”他将瓶盖合上,抬眸望向沈知微。
“这个嘛……”沈知微将瓷瓶收回柜中,眉目生辉道,“三娘已经去信安西堂兄,请他设法从回纥采买些许。”
崔怀瑾闻言,神色不动,将陶罐递回沈知微手中,只略略颔首。
庞大郎,庞景之。安西都护庞充之嫡长子。
安西都护府与回纥接壤,这一两年,回纥人不安分,来来往往挑衅不是一两次。庞充那个老狐狸,态度不明,大部分时候是赶跑了事,并不做多余动作。
然则其长子庞景之却是个主战的。
沈知微接过陶罐,放回柜中:“郎君若是有兴趣,可待‘丝路珍物大展’上欣赏寿王妃风姿。”
崔怀瑾瞧她一眼,眼底含笑,语调却意味不明:“何敢紧盯王妃尊容?我倒是觉得…”
他话未说完,门外忽然传来阿策的声音,“郎君,圣人宣召。”
崔怀瑾闻言心下轻叹口气,随即起身,拂了拂衣袍,声音温和道:“我该走了。”
沈知微亦起身:“正事要紧。”言罢笑着相送。
行至门口,崔怀瑾忽地停下,回身望她,语调漫不经心道:“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
沈知微一怔,旋即脱口而出:“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
崔怀瑾凝视着她,目光流转,似有些探寻,又似带着几分浅浅的意味。
“此非沈娘子所作。”
沈知微失笑,莞尔道:“绝非。”
崔怀瑾眼中似有细碎光华流转,低低笑道:“好词。”
走出几步,他忽地回眸,目光再次落在沈知微身上,似笑非笑地问道:“沈娘子所制的‘大衣’,在下可有幸一试否?”
沈知微也凝视崔怀瑾的眼睛,他正静静望着自己,眸底流露出微不可查的期盼。
片刻,她对他微微一福礼,笑容在脸上绽放如日月星辉。
崔怀瑾唇角微扬,步履从容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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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不去说崔怀瑾。
翌日清晨,沈知微刚整理好案上图样,门口便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
“沈娘子在吗?”
她抬眼望去,只见一位中年男子站在门前,身形清瘦,眉眼间透着几分风霜之色,正是隔壁瑞祥阁的老板——杜庆年。
“杜老板?”沈知微微微一怔,旋即起身迎上,“您身体感觉怎样?有事儿您让您家掌柜的来召唤儿一声即可,何须亲自上门。”
杜庆年摆摆手,苦笑道:“没什么大碍,熬过一夜也就好了。”说着,他郑重地向沈知微一拱手,满脸感激,“沈娘子,昨日多谢你出手相助,不然过几天恐怕就是老夫头七了。”
说罢,他向外挥挥手,几个伙计担着一担谢礼走了进来。
沈知微忙道:“杜老板客气了,您平日里与邻里和善,我不过是做了点力所能及的事。”
杜庆年叹了口气,眼中浮现一抹难以言喻的苦涩。
“沈娘子,我今日来,不只是为了道谢,也提前和您打个招呼,恐怕过些时日,咱们就要分别了。”他顿了顿,神色间透着几分落寞,“我打算盘掉‘瑞祥阁’,回家乡养老去了。”
沈知微微微一怔:“杜老板要离开长安?”
杜庆年嘴角牵起一抹苦笑,眼中隐隐有几分无奈和愤懑交错。
“沈娘子,实不相瞒……”他叹了口气,低声道,“我那逆子,在家下犯了事儿。”
沈知微眉头微微一蹙,静静地听着。
“我那几个儿子……都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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争气。其中一个逆子前几个月在乡里斗殴,竟一棍子将人…”杜庆年苦笑着摇头,“这也是为何我之前想同娘子的‘锦童斋’合作,后来又没了下文的缘故。案子到了官府,我散尽家财,才算保住他一条命,可也被判了流放岭南道。可怜他老娘哭得眼都要瞎了,我能怎么办?再折腾下去,连老本都没了。”
他闭了闭眼,像是想掩盖眼底的疲惫,沉声道:“长安虽好,可我已无心无力留在此地。只打算盘了铺子留笔银钱,回去了却残生。”
沈知微沉吟片刻,柔声道:“杜老板,既然您盘铺子是为了留条后路,那何不考虑将铺面长租出去?”
杜庆年一愣,皱眉道:“长租?”
沈知微微微一笑,从案上取来纸笔,随手勾勒出一个简略的收支计算表,推到他面前。
“您若直接盘出,虽然能得一大笔现钱,可这钱入了家里。”她顿了顿,思考措辞:“也面临诸多可能。”
待绣儿端上茶汤,退出去后,她接着说:“但如果将铺面租出去,每年仍有一笔稳定的进项,这样一来,您既可长久保留长安的产业,又能持续收益,不怕变故,在家乡安度晚年。”
杜庆年低头看着那张纸,眉头微微皱起,显然在认真思索这个建议。
“若是盘出去,我拿到钱,一年半载就被他们盯上。”他喃喃道,“这铺面若是租出去,每年都能收租……”
他沉吟片刻,抬眸看向沈知微,眼中带着一丝审视:“沈娘子,你是想租我的铺面?”
沈知微坦然道:“若杜老板愿意,我确实有这个想法。您只需盘出货物,铺面依旧归您,租金按年支付,若日后有变,您仍有主导权。”
杜庆年闻言,眼神渐渐变得深思。
“……这倒是个法子。”他缓缓点头,心中已有几分意动。
他看向沈知微,忽然笑了笑:“沈娘子,你不仅心善,心思也玲珑剔透。”
“杜老板谬赞了。”沈知微莞尔一笑,“您回去好好考虑,若有意,我们再商议正式契书。”
杜庆年郑重点头:“好,我回去想想,再来找沈娘子。”
送走杜庆年后,沈知微回到案前,提笔写下几行字,将‘瑞祥阁’之事简明扼要记录下来,又从一旁取出几张最新设计的衣饰图样,细细整理后,一并卷好。
她将纸卷交给阿锦,叮嘱道:“将这封信和图样交给‘华采坊’的掌柜,转呈庞三娘,告诉她此事并不急,待她闲时再议。”
阿锦接过纸卷,抬眸看她,略带疑惑地笑道:“姑娘怎的不亲自去庞府?这可是关乎铺子的大事呢。”
沈知微微微一笑,语气淡然:“不过是一间铺子罢了,又不是天大的事。”她顿了顿,轻声道,“况且我与庞三娘向来合作默契,这等事,哪里需得急着登门?”
阿锦恍然,点头笑道:“娘子说得是,儿这便去。”
她收好信件,提步走出门。
沈知微目送阿锦离开,目光又落回桌案上剩余的图样,指腹轻轻摩挲着纸面,思绪微微流转。
若能顺利租下‘瑞祥阁’,三家铺子可连成一片,店面布局更为完整——这是其一。
更重要的是,‘瑞祥阁’三层楼高,若是将其拿下,她便能腾出合适的空间,彻底搬出来,自立门户了。
75.郑二郎的亲事
休沐之日的‘锦童斋’很热闹,新上架的《童趣仙记》绘本第四、五册在木架上摆得整整齐齐,书脊烫金的仙鹤纹路在光影中流转,空气里飘着淡淡的松香和纸墨味。
阿锦正忙着招呼几位贵妇人,柜上的算盘噼啪作响,绣儿、巧儿也脚步匆匆,在店里穿梭忙碌。而沈知微则坐在内室,静静地勾画着‘大衣’的新款式。雕花窗棂投下的日光映在她眉间,映得她神色静谧如水。
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店门被人用力推开,带进一丝冷意。
许灵初裹着鹅黄织锦斗篷闯进来,发间珍珠步摇乱颤,像是枝头惊惶的雀儿。她跺了跺鹿皮小靴,眼圈泛红地扑向沈知微,腰间禁步的玉环撞出细碎清响。
沈知微抬眼,见状忙放下纸笔,轻轻拍已入乳燕投林依偎在怀中的表妹:“怎么了?谁欺负我们初初了?”
语调温和,带着关切。
许灵初本来一肚子委屈,听她这语气,心里的那点悲苦愈发冲击上来,鼻头一酸,就要掉下泪。她咬咬唇,刚要开口,却听得店门又被推开,一个熟悉的身影带着清冷的暮冬气息踏进门来。
郑明晖的身影赫然出现。
他依旧是一身墨蓝色直身袍,气质温润如玉,沉静端雅。而他另一只手,牵着一个粉嫩可爱的小男孩——郑小二郎。小郎君裹着锦缎小襦,活像颗糯米团子,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四处张望,目光落在书架上时,整个人都兴奋了,忍不住扭着身子,想挣脱父亲的手。
郑明晖低头,似乎有些无奈,轻轻按住小儿子的肩,抬眸朝沈知微温和一揖:“沈娘子。”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雅沉稳:“这孩子的小姑前些日子带他来看了《童趣仙记》,自那以后念念不忘,梦里都在念叨会眨眼的波斯猫儿,今日休沐,我便带他来买一套。”
小郎君听他父亲说完,克制住自己对画本的急切渴望,学着自家阿耶一礼道:“沈姨姨好。”
沈知微垂眸,看向那双亮晶晶的小眼睛,唇角微微上扬,笑道:“荣幸之至。二郎君可是喜欢这书?”
郑小二郎连忙用力点头,奶声奶气地道:“喜欢得紧!”
沈知微忍俊不禁,唤来阿锦:“带小郎君去挑书吧。”
阿锦应声,伸手领着小孩往书架那头去,小二郎像只欢快的小兔子,一蹦一跳地跟上。
目送儿子离开,郑明晖沉默片刻,复收回视线,目光落在沈知微身上。
她依然如旧,姿态淡定,神色平静,那双明亮的眼睛里,似乎从来没有波澜。
郑明晖忽然向前半步。他袖中沉香若有似无地漫开,混着铺子里的墨香,竟显出几分清苦。
“家中已为我定了陇西李氏的婚事,”他嗓音仍如溪水击石般清越,唯垂在身侧的指尖微微发颤,“想着...合该亲口告知娘子。”
此话一出,屋内顿时有些静。
坐在内室喝茶的许灵初听见屋外的对话,捏着茶盏的手指蓦地收紧,碧青的茶水在钧窑盏中晃出涟漪。她透过帘隙望去,见表姐立在满室天光里,鬓角那支点翠梅花簪纹丝未动,仿佛连投在地上的影子都端方如尺。
郑二郎为何要亲自和表姐说这个?
“恭喜郑郎君,愿佳偶天成。”沈知微含笑拱手,目光澄澈无波,唇角带笑,语气爽朗。
一句话,干脆利落,不带一丝犹豫,也不带一丝牵挂。
郑明晖的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
他知道,她本就清明决绝,不该心存期望。可那一刻,心头还是涌上一丝难以言喻的感觉。
他没有资格说自己觉得苦涩。
他欣赏她的才思,喜欢她从容独立的模样,更被她身上那种对生活的热切所吸引。
可是,面对她罪商之女的身份,家族的利益、世家的颜面,像无形的枷锁,将他的念头一点点困牢、埋葬。
最终,是他自己选择了退却。
良久,他缓缓点头,声音低沉:“多谢沈娘子。”
他的话语一如既往柔和端宁、平静无波。可唯有他自己知道,这声音里藏着的,是一份怎样的难言的遗憾。他用了多大努力,压下心中那丝颤抖。
气氛略微有些凝滞。
就在此时,忽听得门外骏马嘶鸣,门口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打破了屋内的静谧。一个劲装男子快步踏入,气息微喘,显然是一路疾行而来。
正是崔怀瑾的贴身侍从——阿策。
“沈娘子。”阿策在柜台前站定,脸上带着惯常的笑意,从怀里取出一张描金红漆的请柬,双手奉上,“我家郎君让我送‘丝路珍物大展’的请柬。他本想亲自送来,无奈散朝后又被圣人留在御前,实在分身不得。”
沈知微接过请柬,指尖抚过描金的纹路,微微颔首,笑着道:“有劳阿策。”
阿策摆摆手,正欲告辞,路过周身笼罩郁郁之气的郑明晖时,忽然想起什么,拍了下脑门,随即笑嘻嘻地补充道:“对了,大人还叮嘱了一句——请沈娘子莫忘了他的大衣。”
这话一出,屋内一片寂静。
郑二郎的眼角微不可察地抽了抽,连握着袖口的手都收紧了些许。
内室里正在偷窥的许灵初更是猛地竖起耳朵,眼神如同抓到八卦的猫儿。她刚还在为郑家二郎‘啧啧’叹息,这劲爆一句话又令她挑挑眉毛,心中“哇噻!”
阿策倒是半点不觉得这话有什么不对,依旧一幅随和又机灵的笑脸。
一边掏出一张洒金笺,一边笑嘻嘻补充:“大人本想今日亲自送请柬时顺道让沈娘子帮忙量尺寸,奈何实在脱不开身,只好让我带了这张旧尺单来——这还是去年制胡服时量的,不知还能不能用?”
沈知微垂眸看了一眼,纸上工工整整地列着崔怀瑾的身高体围,密密麻麻,连肩宽袖长都一丝不苟。她眉头微蹙,手指轻轻一点,抬眼道:“胡服的尺寸与裁剪大衣不同,若要合身,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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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让崔郎君亲自来一趟。”
阿策闻言,他家阿郎已不是‘大人’而是‘郎君’了。
哈哈…他嘴角一扬,笑得一脸意味深长:“这话小的一定带到,我家郎君啊,怕是比谁都乐意亲自来。”
许灵初听得目瞪口呆,险些打翻茶盏。她猛地看向沈知微,心里简直炸开了炮仗。表姐和崔大人很熟么?就什么叫做“比谁都乐意亲自来”?
郑二郎的神色也微妙起来,他的目光在沈知微和阿策之间转了转,又看了眼小娘子手上那洒金纸笺,最终落在了店铺最醒目处那“礼部唯一监制店铺”牌匾上。心头顿时翻腾起一个荒谬的念头——崔怀瑾,该不会是想把沈知微收作外室吧?
这个想法让他自己都惊了一惊,旋即又觉得荒唐至极——崔怀瑾是什么人?未及而立的礼部侍郎,清贵至极,出身名门,声望极佳。若他是那种轻薄之人,朝中那些贵女、世家女早已投怀送抱,可他至今后院空空,甚至连圣人都曾调侃过他“清冷”。
但如今,他对沈知微的态度,实在不像只是对待一个普通的商贾女子。
更何况,他不相信崔怀瑾不知道沈知微的出身。
一时间,心头那股郁结的酸楚愈发翻涌不止,竟酿出一种说不出的失落……
他沉默片刻,终究还是压下心头的纷乱情绪,回神看了看还站在展柜前翻阅绘本的郑小二郎,轻轻叹了口气,唤道:“二郎,我们走吧。”
郑小二郎截然不知他父亲内心酸楚,只欢喜地抱着自己心爱的绘本,让阿耶结账后,父子俩告辞离去。
真是同一个时空,不同的人间悲喜。
沈知微目送着父子二人出了门,又与阿策别过。
阿策依旧是笑呵呵的模样,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可他走出锦童斋时,回头瞥了一眼郑二郎远去的背影,嘴角勾了勾,眼底闪过一丝促狭的笑意。
沈知微转过身,正好对上许灵初亮晶晶的眼睛。
适才还红着眼眶、一副满腹委屈的许灵初,此刻哪里还有半点悲戚?她整个人像是被雷劈过一般,整张脸写满了震撼与难以置信,嘴巴微微张着,眼底满是惊叹。
——妈耶,这一出出炸裂的场面,简直让她头皮发麻!
许灵初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眼神中带着几分敬仰:“表姐。”她压低声音道,“我母亲日日为我的亲事忧心,恐怕圣人治理朝政都没她那般殚精竭虑。可我瞧着,阿姐什么都没干,却比阿娘日日白费气力,成果大得多啊!”
沈知微:“……”
她略微侧开脸,抬手揉了揉眉心。
“我阿娘若知如此,恐怕得捶足顿胸!”郑灵初像只小犬般跟在沈知微身后絮絮叨叨。“实则阿娘很不必瞎愁,这个事情果然是人比人,气死人……干脆不要比。”
沈知微无奈摇了摇头,重新倒了两杯热茶,把一杯推到许灵初面前:“好了,现在说说你,怎么回事?”
76.裴三郎的嘴脸
沈知微的小店内,温暖的气息氤氲在空气里。
香茗散发出的水气缭绕,茶盏里浮沉的君山银针映着光,轻轻旋转,水面微微泛起涟漪。
半晌,年轻的女郎像是终于下定决心,低声开口:“我娘今日去大慈恩寺上香……把我也带去了。”
沈知微执起鎏金茶吊的手顿了顿,张氏素来精明,她的上香,必有所图。
对面的许灵初盯着茶汤里自己的倒影,像是努力压抑着什么,指尖在茶盏上摩挲了一圈,才继续道:
“卯初时分,我娘就催着出城,天还未亮就赶去寺里,说是大慈恩寺的晨露中供佛最灵验。我本以为她是心血来潮,谁知才进了寺门,大雄宝殿的早课钟还没响,倒先撞见武威伯府的马车从西角门进来。”
沈知微察觉到她指节微微发白,轻声问:“裴昭也在?”
“何止。”许灵初冷笑了一声,“他今日倒是风雅,穿着簇新的雨过天青襕袍,发间插着白玉簪,风度翩然,好似专门盛装赴会。”
她说着,蓦然攥紧了杯沿,嘴角扬起一抹自嘲的笑。
“想想去岁初见裴昭时,我竟还觉得他那德性是风流倜傥。”她轻叹一声,嗓音里满是不屑,“如今看来,确实是自己眼拙。”
沈知微端起茶盏,抿一口茶:"裴昭所图为何?"
茶烟袅袅,微微氤氲,仿佛让她眼前的画面再度清晰——晨雾弥漫的大慈恩寺,荒唐戏码悄然上演。
当时,知客僧引着女眷们在放生池边做功德,忽然间,功德箱被人撞倒,碎银洒了一地。沙弥们纷纷去拾银两,场面顿时乱作一团。
可许灵初看得分明 --- 那故意撞翻功德箱的香客,衣摆下露出的分明是武威伯府家仆常穿的青缎面鞋!
“今日,大慈恩寺里可不止武威伯府的裴昭,还有周尚书家的老夫人和几位娘子。”许灵初深吸了一口气,嗓音里透出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
“放生池边,周家嫡女养的鹦鹉突然受了惊。”她语速突然加快,“那笼子摔在青石板上,鸟儿乱扑腾,笼门大开。”
沈知微眉心微微蹙起。
"鹦鹉受了惊吓,振翅欲飞..."许灵初突然凉笑出声,“捧笼的周家婢子一慌,站立不稳,险些扭了脚,连带着她主子也被碰得踉跄往前扑去。”
周尚书家的嫡长女,生生往池水方向倒去。
沈知微:“……”
“我看得清清楚楚,裴昭的随从袖子里藏着琉璃弹珠。”许灵初咬牙切齿:“局势已成,裴昭这才‘恰好’出现,‘恰好’出手相扶,还在众目睽睽之下,将自己的外袍披在了周娘子身上。”
周家嫡女身份尊贵,名声尤为重要。
这件事情…后果可大可小。
门外,有风拂过,吹得门铃叮当作响。
许灵初盯着窗外,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裴昭的胃口不小,吏部尚书家的嫡长女他都敢算计。”
她沉默一瞬,忽然转过头,神色复杂看向沈知微,嗓音微微发颤:“我全程看在眼里,涉及周家大娘子的声誉,我不能吭声…… 再说,他勾搭谁又与我何干?”
她顿了顿,忽然冷笑了一声,眼底染上一抹恨意。
“可笑的是——他回头看见阿娘和我时,竟然连一点心虚都没有。”
沈知微一怔。
许灵初放下茶盏,伸手抓住了她的衣袖,指尖泛着凉意。
“阿姐,”她轻声道,“他甚至还朝我轻笑,仿佛什么都没发生,我当时真想一巴掌拍死他。”
沈知微眸色微沉。
裴昭根本不惧旁人知晓。
她深吸一口气:“我娘的手,攥着我袖子都在发抖。她终于看明白,当年那套''偶遇''的把戏,原是人人可用的破烂招数。"
沈知微轻轻按住她微微颤抖的手,目光沉静:“后来呢?”
"我拉着阿娘要走,她却甩开我,非要捅破他的图谋。"许灵初眼底泛起血丝,"可这不是把我们自己也搭进去了么?多荒唐,她教我女子清誉最是要看重,如今倒要当众揭破这丑事。阿耶的官声,她也不顾么?"
沈知微眉头也蹙了起来,张氏若要闹,恐怕只能让情况更加糟糕。
“你母亲…闹起来了?”她试探着问。
许灵初摇摇头,面如土色:“我好说歹说,把她拉回大雄宝殿,想劝她算了。可她不肯,一定要留下观察情况,伺机想办法。”
许灵初顿了顿,轻轻闭了闭眼,像是强忍着情绪,随即轻声道:“所以,我扔下她自己回来了。”
她抬起眼,看向沈知微,嗓音低而冷:“后来如何,我也不清楚。”
沈知微叹了口气,放下茶盏,指腹轻轻抚过杯沿。茶盏已微凉,透着一丝凉意,指腹触上去,竟让她有些恍惚。
她不知想到什么,眼神微微一敛,片刻后,视线落在盏底浮着的几缕茶叶上,人似乎也低落下去。
半晌,她喃喃道:“门不当户不对,强拧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话音落下,室内一时寂静无声。
许灵初怔了一下,见沈知微手中的茶盏微微一倾,茶水晃了晃,又被她轻轻扶正,像是下意识地想稳住什么。
她垂下眼睫,低沉道:“人若不能自立,纵然嫁入高门,终究也不过是任人摆布的命运。”
她的语气一如往常的冷静克制,可许灵初却隐隐觉得,沈知微似乎并非完全在说裴昭之事。
“阿姐?”她试探着唤了一声。
沈知微回神,微微一笑:“怎么?”那笑意在眼尾的光影流转间,像是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
许灵初孺慕地望着沈知微:“阿姐,你教教我,如何才能做主自己的人生?”
她问此话时眼中有渴望。
命运,何为命运?又如何自立?
这话题之前阿姐说过,今日再思考,似是颇受触动。她从小被教导要依附家族、依靠父母、依靠未来的夫婿,何曾想过,女子也能靠自己立足于世?
而眼前的阿姐,年纪不大,却有自己的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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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贵人欣赏。最难得的是,她活得坦荡自在,即便曾经寄人篱下,在努力过后已不必依赖任何人,也很难被任何人掌控。
沈知微怔了怔,望进许灵初的眼睛,见她满是认真之色,思索片刻,缓缓问道:“你可曾想过,自己能做些什么?”
许灵初微微一愣,随即低声道:“我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但是阿姐,我喜欢读书,还喜欢画画。”
阳光透过格窗,洒在沈知微发梢眉间。
沈知微想了想,轻笑了一下:“喜读书、善写作可是极大的优点。”
她忽然起身从多宝阁取来一卷洒金笺,又研开松烟墨:“初初可还记得,你及笄那年作的《雪夜赋》?"
许灵初怔忡抬头。沈知微已执笔在笺上落下数行小楷:“初初未尝发现自己的优点么?你善写赋。”
许灵初红了脸庞,腼腆笑语:“阿姐促狭,阿耶说我是稚童胡语。”
“非也。”沈知微摇摇头,“叫我说这墨字能化金戈铁马,这纸页可载万里河山,这毛笔能作惊堂木响——阿妹,可愿意帮我写稿?"
“阿姐要写话本?”许灵初终于露了丝笑模样,凑近细看笺上工整的"长安学院"四字。
"我给你讲个故事,你听听看? "沈知微将紫毫蘸饱墨汁,"你来执笔!”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名叫‘长安学院’的地方,那里汇聚了天下最聪明的学子。他们学习六艺、参悟经典、破解奇门遁甲,甚至能与妖兽对抗,解开这广袤江山的秘密……"
“那岂不是魔法学院?”许灵初脱口而出。
“甚是!”沈知微闻言一拍手。“就是魔法学院!”
许灵初眨眨眼,起初还有些疑惑,但随着故事的展开,她的眼睛一点点亮了起来。
烛火摇曳着将两人影子投在粉墙上,许灵初腕间玉镯与青瓷笔洗相撞,发出清越声响。她笔下渐疾,“那位能驭星象的小娘子,此刻正在藏书阁破解上古卷轴......忽见潭中金鳞翻涌”
字迹未干,却听沈知微道:"当年教我文章的夫子说过,砚池里养的不仅是墨,更是斩棘的刀。"
日落西山,烛火燃起,墨香弥漫。
许灵初笔尖悬在《长安魔法学院》几字之上,墨珠坠在宣纸上绽开涟漪。
她仿佛沉浸在这个全新的世界里,第一次体会到创造故事的乐趣。
沈知微看着她认真书写的模样,唇角微微上扬。
等到天色彻底暗下来,她才对许灵初道:“好了,今天就到这里吧,收拾东西,回家去。”
许灵初怔了怔,回过神来,才意识到天色已晚。
沈知微缓声道:“你母亲的想法,无论对错,她终究是你的母亲。无论你是否愿意面对今天发生的事情,你表达自己的心情和态度可以。但同时,也该关心她,至少,确认她是否安好。”
许灵初沉默了片刻,最后轻轻点了点头。
二人收拾好纸笔,吹灭烛火,走出‘锦童斋’,向着宣阳坊许宅缓步而去。
77.丝路珍物大展
千帆入长安,万国来朝贺。
早春的长安,清晨的寒气尚未消散,鸿卢寺外苑的青铜神兽脊背上凝着霜花,却压不住鼎沸人声。
今日是“丝路珍物大展”开幕之日。作为大唐盛事,此展不仅汇聚了来自西域、天竺、大食、波斯、回纥、吐蕃等国的珍品奇物,还有不少朝中权贵、世家大族纷纷到场。最引人注目的,便是宫中也派了人前来,圣人要亲临。
朱雀大街两侧的槐树新芽初绽,枝桠间悬满各国旌旗,吐蕃的牦牛纛与波斯的日月旗在风中猎猎作响,为大展平添三分肃穆。
自卯时三刻起,驼铃与马蹄声便碾碎了长安城的静谧。回纥使团策马而来,羊绒大氅上还沾着晨露;波斯商队牵着双峰骆驼,驼铃清音沿路荡漾,发出悦耳的轻鸣。最惹人注目的当属大食使臣,金线密织的缠头布下,孔雀石镶嵌的护额映着朝阳,织锦长袍每道褶皱都流淌着两河流域的月光。
长街上,人流如潮。
"快让道!王府的金根车要过望仙门了!"鸿胪寺小吏的吆喝声里,围观百姓纷纷踮脚张望。虽不得入太庙瞻仰珍宝,光是瞧着龟兹舞姬腕间金钏折射的光斑,听着粟特商人皮囊中叮咚作响的银币,便足以让西市胡饼铺的老汉咂摸整月。
有环佩琳琅自丹凤门传来。"是寿王妃的翟车!"眼尖的孩童指着朱漆车辕上振翅的金雀嚷道。
鎏金车帘掀起时,满街喧哗倏然凝滞——王妃搭着女官的手踏下玉阶,赤金火狐裘似将晚霞裁作衣裳。
那裘衣取西域火狐脊背最浓艳的毛锋,以唐宫独有的"隐鳞针"缀连,日光掠过时,竟似有鎏金在狐毫间游走。
更绝的是剪裁,似是大氅,却有两袖。然则又非传统宽袖大摆,而是裁剪得当,顺着身线游走而下,直至坠地。但见王妃款款而行,冷风之中,体态优雅,毫无瑟缩之意。
几个梳着惊鹄髻的贵妇揣着鎏金手炉子,紧裹着厚重的皮氅子,目光灼灼似要烧穿那袭华裘:"这般形制,怕是尚服局也制不出..."
"听说王妃母家新聘了江南绣娘?"
王妃唇角噙着淡笑穿过议论。
待她行至正殿,阶下负责恭迎皇亲国戚的内侍捧着和田玉雕的飞天怔在原地,有些大不韪地盯着王妃那裘新款外罩大氅。只觉得她静立时雍容端庄,待抬足踏上汉白玉阶,下摆又似火凤振翼,在青砖上投出流焰般的影。
暮鼓初鸣时,太液池畔的夜宴更教人目眩神迷。王妃褪去赤色裘衣,身着礼服参加夜宴。
那礼服裙鸦青暗纹缎如夜幕铺展,细密冰丝织如星子,灯火映照下,仿佛夜幕中点点星辰洒落裙间。而裙摆处,隐约有孔雀仰脖舒展望向天空。不对称的剪裁将二者衔接得恰到好处,孔雀似要振翅飞向星夜。
夜宴的灯火如昼,丝竹声悠扬,酒过三巡,宴席上的气氛愈发热烈。
圣人今日心情似乎极好,听着群臣推杯换盏,便随意说了一句:“寿王妃这一身装扮倒是好,裘厚裙暖,不惧冬寒。”
此话一出,原本只是在窃窃私语的贵妇们,顿时来了精神,只碍于宴饮为大,不敢造次。
暮鼓三响,太液池在月色下泛出粼粼波光。歌舞升平。。。
当圣人的龙鸾车起驾回宫,外苑的夜宴方显真章——各国使臣与世家大族三三两两聚在展品前,西域美酒混着龙涎香在夜风里发酵,正是长安城最活络的交际时刻。
寿王妃立在龟兹乐舞屏风前,鸦青礼裙上的星子随烛火明灭。
方才圣人那句"裘厚裙暖"的戏言,此刻正被贵妇们用团扇掩着反复咀嚼。
英国公夫人最先按捺不住,借着观赏大食水晶镜的由头凑近:"王妃娘娘这身衣裳,着实衬那太液池的夜色。"
"国公夫人过奖了。"王妃指尖拂过裙摆暗纹,惊起一片孔雀翎的幻影。
周遭贵妇的耳坠齐齐一晃,波斯商人进献的猫眼石都失了颜色。
平阳郡主捏着鎏金酒盏轻笑:"妾身瞧着,真像是将那天上的银河扯下来裁成了襦裙。不知是尚功局哪位大家的手笔?"
王妃眼波流转,眼角余光透过窗棱,瞟到远处回廊外探着身子细细打量一幅波斯织锦的小娘子。她微微一笑,举杯掩住唇角,对身侧贴身侍婢低声吩咐了几句。那婢微微点头,退后两步,悄然离开。
沈知微正沉浸在一幅波斯织锦的精妙之中。织锦上描绘的是异域风情的宴饮场景,线条柔美,配色浓丽而不俗气,丝线间隐隐透着金线勾勒出的繁复花纹。
忽然,一个柔和的声音在她身畔响起:“冒昧打扰沈娘子,我们王妃娘娘有请娘子前去叙话,不知娘子是否得空?”
沈知微微微侧首,只见一名姿态端庄的女史含笑立于身侧。她身着月白对襟襦裙,衣料虽素雅却熨帖考究,沈知微去过一次寿王府,因此识得这位女史,正是寿王妃贴身服侍的人。
沈知微收敛心思,微笑道:“王妃娘娘垂爱,自当恭敬前往。”
侍婢微微一福身,做了个请的姿势。
二人沿着回廊而行。须臾,女史在门口略略停步,轻声道:“娘娘,沈娘子已到。”
“请她进来吧。”
随着一声温和的应允,女史轻轻掀开帘幕,引着沈知微入内。
英国公夫人身侧站着她的幼女,唇红齿白,观之尚且年幼,性子活泼。小娘子爱看《童趣仙记》,也曾和小姐妹一起去过‘锦童斋’。看见沈知微的一瞬,就认出她来:“呀!这不是‘锦童斋’的沈娘子么?”
“正是民女。”沈知微向王妃一礼,垂首应道。
英国公夫人拍拍自己的女儿,嗔怪:“王妃在此,你安敢胡乱开口。”
寿王妃笑得一派慈和,“琦儿说得没错,沈娘子便是今日为本宫设计礼服与大衣的巧思之人。”说罢冲沈知微招招手,待她近前,甚是熟识的一把拉过她。
贵妇们惊诧不已,互相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神,想不到‘锦童斋’的商女竟有这等技艺,且还攀上寿王府的高枝,不过那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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服,那大什么…对‘大衣’,确实是别出心裁,也不知道这商女是否也能给自己设计上一两套。
有夫人点头夸赞道:“想不到沈娘子不但能把玩偶做得栩栩如生,设计服饰的能力也如此出众。”
沈知微谦逊应道:“民女不过略知皮毛,承蒙王妃娘娘不弃,才得以展露些许拙技。”
寿王妃闻言,轻轻拍了拍沈知微的手,笑道:“沈娘子谦逊了,你的手艺本宫已不是领略第一次了,诸位夫人绝味谬赞。”
她目光一转,微微一笑,道:“我看沈娘子还好是做玩偶生意,若她做衣裳,这满长安绣坊都没生意了。”
此言一出,在座的夫人皆点头称是,众人都笑迎起来。
亥初时分,西配殿的鎏金漏刻滴下最后一颗水珠。
观展的人群渐渐散去,三三两两地沿着回廊离开。夜风轻扬,吹起华服衣角,灯火摇曳,映得宫墙上一片金光潋滟。
沈知微正要往出口走,却瞥见前方廊下有几道灰色身影一闪而过。
她的目光顿时凝住——那是羊毛大氅!极为细腻的羊毛质地,柔软而温暖,针脚平整,隐隐泛着上等羊毛独有的光泽。
她心头微动,下意识地想追上前去,却不想,青玉地砖上忽然投下了一道颀长的身影。
沈知微微微一顿,抬眼望去。
那人手执象牙柄宫灯,长身玉立,绯色官服衬得眉目更显端正俊雅。他负手而立,姿态闲适,衣袖上的云雁纹在灯光下微微泛着细密的暗纹光泽,端的是仪态沉稳。
崔怀瑾。
他似笑非笑地望着她,语气中带着几分自然流露的熟稔:“恭喜沈娘子,‘大衣’很是美丽,也甚为实用。”宫灯微晃,他的神色是惯常的清朗端方,“有了王妃的展示和提携,想必对娘子未来的成衣铺子大有裨益。”
沈知微垂眸一笑,抬眼望向他。
宫灯暖黄的光晕映在崔怀瑾脸上,他鼻梁高挺,线条凌厉,眉宇间一贯的沉静中透着几分书卷气,却并非柔弱之相,反倒有种不动声色的凌厉与克制。
“谢崔郎君夸奖。”她轻笑道。
崔怀瑾微微颔首,指腹轻轻摩挲着宫灯的象牙柄,状似无意地问:“前日让阿策送去的尺码,不适合做大衣?”
“常服讲求贴合身形,大衣则需略微宽厚以抵御风寒。”沈知微盯崔怀瑾眸子中自己的倒影。“前些日子送来的尺码,是为郎君平日常服所用,怕是并不适宜做大衣。”
崔怀瑾低低一笑,语气意味深长:“原来如此。”
他微微倾身,靠近她几分,身上冷杉幽淡的气息若有似无地拂过。
“那在下可否明日申时到锦童斋,烦请沈娘子……”
他语音未落,忽然,一道清脆娇俏的声音破空而来——
“怀瑾哥哥!”
夜色寂静,一声甜美的呼声传来,显得格外响亮。
崔怀瑾神色微敛,挺直脊背,仍是端方持重的模样,眼神锐利地望向来人。
78.退却
宫灯在夜风中摇曳,将朱墙上的浮雕映得忽明忽暗。
灵昌公主的鸾佩声破开凝滞的夜色,九鸾步摇垂落的明珠堪堪从沈知微的眼前晃过,在琉璃宫灯下折射出冷冽的光。她朱红蹙金的广袖拂过青玉栏杆,袖口金线绣的回纹在走动间忽隐忽现,恰似暗夜里游走的火蛇。
"礼部的人都在含元殿核验各国贡品名录,怀瑾哥哥怎的在此?"灵昌公主裙底扫过青砖,腰间鸾佩与金镶玉禁步相击,奏出咄咄逼人的韵律。她作势挨到崔怀瑾身旁,似要依偎上去。
崔怀瑾广袖一拂,不着痕迹地隔开公主的手,仍是沉稳有礼:“微臣方才在西配殿与几位使臣交谈,未及前去。”
灵昌公主见他一如既往的冷淡,不由轻轻跺脚,语气带上几分不悦:“怀瑾哥哥,总这么拘谨做什么?本宫不过问你一声,怎的连看都不肯多看一眼?”
"公主慎言。"崔怀瑾目光微沉,后退半步,语气仍是不疾不徐:“微臣身负职守,自当谨言慎行。”
他顿了顿,目光微偏,落在沈知微身上,语气忽而放轻:“沈娘子,更深露重,若无他事,还是早些回去为好。”
沈知微心下了然,他这是在替她脱身。
她微微颔首,对公主和崔怀瑾福身道:“谢崔大人关照,民女便先行告退。”
灵昌公主这才好似注意到沈知微,眼神陡然冷了几分,向她投去一瞥。
“站住。”她语气凌厉,唇角勾起一抹冷笑:“你何以在此处?”
沈知微脚步微顿,屈膝欠身:“见过公主殿下,殿下万安。”
公主并未立刻让她起身,沈知微屈膝稳住身形,垂眸时瞥见公主裙裾下露出的翘头履,鞋尖缀着的东珠足有龙眼大小。这样的装扮,怕是连长乐长公主都未曾轻易穿戴。
灵昌公主打量她片刻,忽然嗤笑:“沈娘子果真是好本事,竟能在夜宴上让王妃亲自为你的衣物做宣传。怎么,飘得莫不是以为自己有了勾搭侍郎大人的脸子?”
她语气刻薄,带着明显的敌意,望着盈盈而立脸上毫无谦卑之态的沈知微,没有注意到身后崔怀瑾紧蹙的眉头。
沈知微神色不变,平静回道:“民女不过做些小生意,蒙王妃娘娘赏识,实在惶恐。”
“是吗?”灵昌公主轻哼一声,目光睨着她,话锋陡然一转:“本宫奉劝沈娘子一句,莫要被一时走运冲昏了头脑,妄想高攀不该惦记的人。”说到此处,抬手勾起沈知微披帛:“沈娘子这披帛倒是别致,可惜...”指尖一甩,披帛滑落:“锦绣虽好,终究配不得珠玉。”
沈知微微微抬眼,唇角含着浅淡的笑:“公主言重了。”
崔怀瑾目光发冷,声音淡然却透着一丝不容置疑:“公主,夜已深,还是早些回宫为好。”
灵昌公主眉头一皱,转身面对崔怀瑾正欲再说些什么,崔怀瑾已微微侧身,沉声对旁边候着的小宦官道:“请送公主回宫。”
小宦官连忙低头:“公主…”
灵昌公主气得一跺脚,回头冲崔怀瑾娇嗔:“怀瑾哥哥,我不走,你…”
崔怀瑾不为所动,态度冷漠,正欲再开口,远处忽然传来急促脚步声。有女官提着琉璃灯匆匆而来:“禀公主,太嫔娘娘急召您。”
灵昌公主闻言皱眉,指甲陷入掌心,她有心和崔怀瑾多待一会儿,当下却不得不离开。她最后瞥向沈知微的眼神淬着鄙夷,却在转向崔怀瑾时化作春水:"怀瑾哥哥,明日可来…"
话未说完,崔怀瑾已躬身施礼:"臣奉旨督查万国宴筹备,恐难从命。恭送公主殿下!"
灵昌公主跺跺脚,朱红裙裾旋风般转过九曲回廊,碾碎满地月光,扫过青砖时,故意将沈知微的披帛碾在宫鞋下。
待那抹刺目的红消失在转角,崔怀瑾忽然轻咳一声,道:“今日崔某给沈娘子带来麻烦了,请沈娘子见谅。”
沈知微也沉默须臾,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微微欠身道:“不早了,崔大人也早些回去吧。”
说罢一礼,也不待崔怀瑾回应,转身离开。
余音消散在风中,崔怀瑾双手负于身后,看着沈知微的背影,独自立于原地。他并非偶遇沈知微,而是在此处静候一阵方才看到小娘子款款而来的身影。二人谈话本也得宜,若非半路出现灵昌公主,他是计划送女郎回许宅的。
这长安城中有多少叹息崔怀瑾‘命硬’的父母,就有多少对崔怀瑾芳心暗许的少女。偶尔出现几个胆儿大敢于表达的小娘子也并不妨碍什么。但是灵昌公主乃先帝幼女,算是圣人的庶妹,虽未见得多么受宠,到底是位有封号的公主。她平日里骄横,行为作风比她姐姐----圣人嫡亲阿姐长乐长公主还骄矜,作风也跋扈。
有她在,沈娘子恐有惧。
崔怀瑾的神色幽沉,望着沈知微的身影逐渐消失,垂下眼睑静默片刻,方才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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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知微辞别崔怀瑾,沿着回廊径自往外走。
崔侍郎大人那朵霸王桃花,看上去对自己甚有意见。果然,门不当户不对的凝视是要不得的,那东珠翘头履踏过的,是商贾与贵胄之间天堑般的鸿沟。
正边走边胡思乱想,忽然一道灰色羊毛大氅的身影再度出现。沈知微紧走几步,前方十数盏回纥风格的牛皮灯笼悬在廊下,映得羊毛大氅泛起银辉。
灯影下,她仔细看去,认出为首的骨咄禄正举着鎏金酒囊仰头畅饮,琥珀色的酒液顺着唇角滴落,在氅衣上晕开深色痕迹。
"沈东家!"使团通译眼尖,操着生硬官话冲沈知微招手:"快来尝尝新到的马乳酒,香甜的很呐!"
沈知微走近,嗅到空中飘荡着奇异的奶酒香气。她注意到对方使团诸人中有一部分人批着统一的灰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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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毛外氅,骨咄禄衣领处缀着狼牙,阿史那的袖口则用金线绣着古怪符号——那恐怕是回纥王室的图腾。
"诸位大人好兴致。"沈知微快步上前,与众人一一见礼。又接过鎏金酒杯却不饮,指尖轻点杯沿:"这酒器上的狩猎纹,倒让我想起《童趣仙记》里天狼星君逐月的故事。"
使团众人闻言大笑,有使臣拍着腿道:“正要问沈东家,给公主带去的那些小画册,我们都偷偷看过了。不知道后续什么时候能出来?大家看到一半,没了下文,心里头啊…痒痒滴。”
沈知微一愣:“小画册?”
骨咄禄笑着补充:“便是你画的那些……嗯,记载天外飞仙的小书。”
沈知微反应过来,失笑道:“那是给公主殿下的,叫《童趣仙记》绘本。后续两册,近日‘锦童斋’已经开售了,改日给诸位大人送过去。”
众人闻言,纷纷叫好。
沈知微趁机细细打量回纥使团的使臣们,发现他们中很多人都穿了吸引自己目光那种统一外氅。灰色羊毛,厚而不重,质地精良,纹理细腻,看着格外精致。
她趁着气氛融洽,好奇问道:“诸位大人今日这衣裳,看着极好,不知料子是否贵国专产?可有渠道让儿也进些来,做几件衣裳美上一美?”
骨咄禄闻言,得意地拢了拢袖口,笑道:“沈东家好眼力!不过恐怕要让娘子失望了。这料子乃我朝王室专有,只有王室成员受可汗赏赐才能穿着。”
沈知微闻言故作惋惜,蹙起秀气的眉头懊恼道:“如此!那儿便没指望能穿上漂亮的羊毛大氅了。”想了想,她又不甘心地说:“不过儿有很厉害的做布匹生意的朋友。回头与她研究研究,看看有无可能也做出如此精致的羊毛料子。”
听闻此言,使团众人带着恐怕沈知微要白费功夫的神情望着她,都笑了起来。
老熟人司衣官阿史那对沈知微娓娓说:“沈东家若时间,又金钱充裕的话,很可以试一试,不过在下先提醒娘子,要做好失望的准备。咱们回纥王庭有一种专门的‘梳理车’,可以筛羊毛,去掉粗硬的部分,只留最细软的毛,制成这种精良的料子。”
“梳理车?”沈知微好奇。
“然也,”阿史那缕须点头:“此车乃天神所赐,只在我王庭之中。所涉制造技人代代相传,且终身圈于王庭之地,小娘子不必多想啦。哈哈哈”
沈知微遗憾点点头,心道,万恶的奴隶制社会!
她沉吟片刻,正想着如何再套点消息,又听骨咄禄半开玩笑地道:“不过,沈掌柜无需太过遗憾,我们的羊毛虽好,今日天朝王妃的狐裘也很高贵。”
众人纷纷点头附和,往来寒暄间,忽听身畔一轻悦女声:“捣扰沈娘子与诸位大人。”沈知微转头看去,但见庞三娘的贴身侍婢对大家端正一礼,目视着沈知微道:“我家娘子请沈娘子若得空前去一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