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第141章雪停雪落,雪……
雪停雪落,雪落雪停。这个冬天,扶摇始终没得到胤禛的答案。
乌云珠开始学着吐一些简单的音节,这还多亏弘晖每天孜孜不倦跑去她摇床前念三字经。
扶摇告诉弘晖,妹妹还不会说话,需要人教,弘晖便自告奋勇挑起这个担子,起初他还需要捧着书本,到后来他已能倒背如流。
生怕教不好妹妹,弘晖念的三字经字正腔圆,直到有一日大抵是乌云珠实在听不下去,拿手拍在弘晖脸上,口水糊了弘晖一脸,弘晖再不敢凑近了。
就这么守着一双儿女,院子里时而鸡飞狗跳,时而静谧无声。有时看弘晖抱妹妹睡在一块,两张脸安静又可爱,有时郎朗的读书声被哭喊声淹没,有时弘晖会抱着书本委屈地向扶摇告状,说妹妹撕了他的书,有时又见弘晖捡起一只梅花放到乌云珠手心,叫她快快长大……
每到年底,四阿哥都格外忙,大年初一那日,四阿哥起了个大早,天不亮就去了弘晖房里。扶摇还没睡醒,就听屋外传来弘晖的叫喊声。
弘晖以为自己偶尔睡一回懒觉被逮到了,着急忙慌从床上爬起来,却不知他阿玛发什么神经,抱着他又举又抛,高兴地跟中彩票似的。
中彩票这话是扶摇说的,一家三口进宫拜年,扶摇下意识脱口而出,对面一大一小两脸迷惑,弘晖问:“额娘,什么是中彩票呀?”
扶摇呵呵道:“嗯就是就是突然变得富有,想要什么买什么。”
“哇!”弘晖扭头看着他阿玛。
四阿哥扶额,“今日只能买一件礼物,男子汉大丈夫要说话算话。”
“哦……”
乌云珠还小,不能跟着进宫,扶摇便和四阿哥商量好,今日拜过年,她就不留下吃宫宴了,先回府照顾女儿,四阿哥带着弘晖可以多玩一会。四阿哥答应弘晖,出宫后带他去逛街,给买礼物。
“今日起,小李子不用时刻跟着弘晖,你回府告诉他。”
小李子奉四阿哥之命,寸步不离地守着弘晖近一月,连夜里也裹了床铺盖,睡在弘晖床下守夜。
说起这事,扶摇实在难以理解:“这一个月他太辛苦了,主要是精神上,弘晖的一根头发丝你都要叫他看着,还不能换别人,回去我得好好犒赏他。”
“这是当然。”四阿哥道。
“所以四爷为什么给他这个担子?”
“他心思细,身手利落,旁人腿脚皆不及他快。”
“要他跑那么快做什么?”
四阿哥望着扶摇笑,表情神秘莫测,他不答,扶摇就胡乱猜:“捉迷藏?”
“你记不记得上回你问我在观音像前许了个什么愿?”
“当然记得。”
四阿哥这般心系国计民生,扶摇猜想他多半在祈求风调雨顺、海清河晏。他胸中怀着济世安民的深重抱负,却极少将这些宣之于口。
弘晖仍站在窗边,全神贯注望着枝头的鸟儿,胤禛瞥他一眼,抬手拥住扶摇肩头,不动声色地将扶摇往身边带了带。
轻声细语如一条小蛇,神不知鬼不觉钻入扶摇耳中。
“真希望我的福晋能像那几日一样,夜夜为我
暖床啊……”
“……你。”扶摇咬唇,睁大眼,登时感到耳朵奇痒无比!
四阿哥还在那边笑,乐不可支,扶摇推他一把,扭过脸,不再看他。
宫里拜过年,扶摇躲开弘晖先回了贝勒府,她回去时乌云珠正嚎哭,小小的一个女娃,哭声竟比她哥还嘹亮,无怪乎每每她一哭,弘晖都要躲着走。
屋里下人使出浑身解数哄她开心,哄得人人精疲力尽,扶摇一回去,小丫头就急切地向她伸手要抱。红蕊一手拿一只布老虎,不由得叹气,“瞧瞧,我说什么来着,小格格就是要找额娘,别人谁都不好使。”
扶摇抱起乌云珠,就像抱起一团香香软软的云朵,小丫头还不会说话,只能五官都拧起来,窝在扶摇怀里放声大哭,以此表达半天见不到额娘的不满。
哄了好一会,这丫头总算消停。
扶摇拿出宫里带回来的一个荷包以及一个锦盒。
“乌云珠猜猜,祖母和皇太后都送了乌云珠什么好东西呀?”
乌云珠如水洗过的黑眼珠滴溜溜转,扶摇握住她手先打开锦盒,里面是一只錾刻槐花花纹的纯金镯。乌云珠六月出生,因此德妃特意让工匠錾刻了这盛放的槐花。
扶摇拿起镯子,金灿灿的流光溢彩,别看东西不大,还挺沉,摇晃两下,便听叮咛作响,响声清越灵动。
扶摇拿着镯子在乌云珠脚腕比划了一下,这是一只带铃铛的黄金脚镯。
“东西虽好,就是太沉了,额娘先给你留着,等你长大再戴。”
盖上锦盒,扶摇掂了掂在宁寿宫请安时太后给的荷包。
宁寿宫的东西不必猜也知道定然极好,只这云锦制的荷包就价值不菲。打开荷包,里面同样金光灿烂,是一块金镶玉的牌子。
扶摇又拿起金玉牌在乌云珠腰部比划,这孩子眼下连腰都没有,从哪儿挂这牌子去?她便把金玉牌子也原样放回,系紧荷包,对乌云珠道:“额娘都帮你收着。”
小丫头哪里知道东西贵不贵重,她见着好看,便伸手来抓,扶摇眼疾手快,从身旁捡了个白绒绒的兔儿帽给她戴了上去。
“哎?”
小姑娘疑惑地扯脑袋,扯掉几根白毛。扶摇忙拦她:“这是红蕊姐姐特别为你做的白兔帽,别扯别扯,看看,多可爱!”
全身上下都白绒绒的,看上去更像只雪团子了。
和乌云珠玩了一下午,扶摇数着时辰,估摸着宫门即将下钥,那父子俩也该回来,便叫厨房准备起来,做一桌团圆饭。哪知,做好饭、摆好饭,直至太阳落山,院里点灯,那父子俩还没回府。
入夜后,天上朦朦胧胧挂着一轮金钩似的清月,乌云珠吃了辅食昏昏欲睡,扶摇在里屋陪她,直饿得前胸贴后背,实在受不了,方吩咐厨房把饭菜热一热。
等她吃饱,将一桌子菜都分下去,那两个正巧回来了。
四阿哥倒是一如既往挺拔如松,但她儿子一副没精打采恹恹的样子是怎么回事?
弘晖向扶摇哭诉:“额娘!”
刚张口,弘晖嘴巴被一根糖葫芦贴住,四阿哥面色淡淡对他道:“上那边吃。”
弘晖拿着糖葫芦,哀怨地坐到一边去了。
扶摇看四阿哥手里提着个竹丝攒盒,随手打开,里头东西看得她摸不着头脑。
针脚杂乱的布老虎、劣质玉镯玉佩、几支绒花头簪、彩绘泥人、还有一个铜酒盅……
“四爷,你这是要干什么?开两文店吗?”
“回来穿过闹市,那家伙非赖在套圈摊子前要玩。”
他说得言简意赅,然而看盒子里这一堆破铜烂铁,扶摇就知道事情定没那么简单。
弘晖舔了舔糖葫芦,脆生生地补充道:“阿玛扔圈儿没中,那人就给就给全放到前边来!阿玛不要,全给套上了!”
扶摇琢磨这意思,理出些头绪。
她嘴角禁不住轻轻一抽,打量着眼前锦衣玉带的男子,“所以,你原是没套中,那摊主瞧你一身富贵气象,便巴巴儿地将地上摆的玩意儿都挪到你脚边来?”
四阿哥不自在地望向一边。
“可你不服气,又让摊主把东西摆回原位,结果——一气儿套了个遍?!”
天哪!
这还是她认识的那个沉稳持重的四阿哥吗?
扶摇又好笑又好气,伸手掰回他的脸,“那么,这堆玩意儿四爷打算怎么办呢?”
胤禛皱眉,“小李子!”
小李子应声进屋,没来得及打个千儿,四阿哥就把那竹丝攒盒连带里头的“破铜烂铁”全摔进他怀里。
小李子手忙脚乱接住。
“都拿出去,扔了。”
他可以不要这些玩意,他也可以要了之后再扔走,偏生他吃饱了撑的要提来自个福晋面前。
胤禛也不理解自己。
“哎,别。”扶摇唤住小李子,从竹丝攒盒里拿出两个彩绘泥人,“这两个我瞧着挺好。”
细瞧才发现,这两个泥人捏得十分别致:一个是白衣素裹的美人,一个是温润俊朗的书生。
扶摇微笑,“四爷听说过白娘子和许仙的故事吗?”
四阿哥眼底掠过一丝茫然,扶摇心下便了然,当下白蛇传的故事应还没有流传。
“白娘子?”四爷拈起那白衣泥人,端详半晌,终究没想起到底是哪家典籍里的人物。
“你未出阁时……”他目光微动,看向扶摇,“都看些什么杂书?”
“这个,”扶摇噎住,“算了,当我没说。”
“爷先告诉你,可别给晖儿看那些乱七八糟的杂书。淫词小说,最易蛊惑人心。”
扶摇翻白眼,“是是是……”
这会儿又一本正经了,刚才那个虽跟一堆破铜烂铁置气,但十分接地气,万分可爱的四爷呢?在哪儿?
说话间,里屋传来哭声,扶摇和胤禛对视一眼,瞬间意识到女儿醒了。奶嬷嬷抱着乌云珠出来,乌云珠哭得小脸儿都拧到一起。
“不哭不哭哦,额娘抱……”扶摇拿起那个书生泥人,在乌云珠眼前晃,“瞧阿玛给你带什么回来?”
望着小小的泥人,乌云珠的哭声陡然一滞,她打了个响亮的哭嗝,小嘴微张,乌溜溜的眼珠一瞬不瞬定格在泥人上,仿佛发现什么不得了的宝贝,挥舞的小手生生悬在半空,欲伸不伸。
看见这一幕,胤禛想起来了。
最初他想给乌云珠套个泥人瞧。
胤禛转身,大步流星走向门口。
“小李子!回来!”
……
深夜,由于某两位爱新觉罗家的男子只顾着在外面玩,没吃饭,扶摇不得不得吩咐厨房准备宵夜。
四阿哥素来很能忍耐,让他饿着也不打紧,但若叫弘晖饿着小肚皮,这孩子能委屈一整夜。
康熙四十三年的大年初一,正院燃起小小的炊烟。
弘晖早就听说阿玛和额娘曾在郊野野炊,后来又从丫鬟们的口中知道她额娘曾经在院子里烤乳猪。
从前他哪敢存这念想?趁今儿是个节庆日子,他大胆央求扶摇。
扶摇爽快应了。
瞥见四阿哥眉宇间那抹虽不情愿却终究
不忍拂了妻儿兴致的无奈,她觉着,应得正好。
管它什么淫词小说、世俗规矩,人生得意须尽欢啊~
第142章 第142章阳春三月,万……
阳春三月,万物萌苏。三阿哥、四阿哥、八阿哥并太子殿下,于京西畅春园内设下文会,以诗书会友。
受邀者皆是文墨中人,无论名动天下的鸿儒,抑或寂寂无闻的白衣,皆在席间。既有张英这文华殿大学士,亦有江湖隐逸之士。手握权柄却无文气的高官权贵一概不在受邀之列。
康熙帝对此倒是乐见其成。原本只是三阿哥、四阿哥兴起时的一句戏言,未料八阿哥闻风而至,最后连太子殿下也欣然来赴。
畅春园一隅,水榭轩敞。
太子端坐主位,手边一盏清茶。三阿哥执卷高谈,眉飞色舞。八阿哥与几位布衣文士坐在阶下青石上,含笑请教,言语温煦。
张英须发皆白,与一葛巾麻衫的举子对坐弈棋,张廷玉伴其身侧,秉承观棋不语的原则,忍住指点的冲动。
四阿哥倚栏静听,目光一一掠过诸人,最后在太子的目光中停顿。
太子走到他身边,两人碰了个杯,望着四下一派祥和,太子叹道:“还是外头的景致舒心。久困深宫高墙,实在憋闷。”
“咱们兄弟,也很久未如今日这般聚谈了。”
胤禛嘴角轻轻一弯,手握在栏杆上,“宫中富贵无极,外头如何能比?”
“你真是这样认为?”
“自然。”
太子笑了声,不知信是不信,只轻拍胤禛肩膀,“下回再有机会伴驾出巡,你一定得去,多瞧瞧外面,才知今日所言坐井观天。”
胤禛不置可否,“既如此,二哥何不换种活法?”
太子笑容一顿,“换种活法,换哪种?”
“换二哥喜欢的那种。”
“老四啊,你莫太天真了。”太子摇头,“换种活法,那是活法吗?是死法吧?”
太子恢复了笑容,胤禛却在那温柔和煦的笑容里感受到一股骤然凝聚的冷意。
真也好,假也罢。
那一瞬间,胤禛想,二哥既不甘困守东宫,受父皇猜忌掣肘、遭百官督察弹劾,不妨换个人进去。
太子前脚刚走,胤祉后脚便踱到胤禛身侧,他方才虽在人群中吟诗酬和,眼风却未漏过几位兄弟的动静,太子与胤禛一番交谈,尽落他眼底。
望着太子的背影,胤祉笑问:“二哥方才同你说什么?瞧你们言笑晏晏,莫不是有什么好事,也带三哥一个?”
胤禛轻牵嘴角,语气平淡:“刚才二哥叹宫中寂寥,弟弟劝他换种活法。”
胤祉面上的笑意瞬间凝固,登时惊诧得一个字也吐不出。看胤禛浑不在意、神色一派坦然,好像说这话真是为太子考虑似得。
胤祉也拿不准了。
张廷玉从张英身边起身,遇上回席续酒的三阿哥,二人见过礼,错身而过,张廷玉来到栏前。
“四爷,”他压低声线,不禁好奇,“下官方才瞧见三爷离去时,那神色……颇有些耐人寻味。”
胤禛放开笑了一声。
怎么不好笑?目之所及皆是人精,耳听六路眼观八方,张廷玉亦不例外,纵然一场风雅的文会,也难耐住相互试探、交锋。
但话说回来?他自己也不清白。
于是胤禛又将刚才劝太子的那句话大大方方说与张廷玉听。
张廷玉大抵是觉得他疯了、醉了,看他的眼神变幻莫测。
“四爷……”张廷玉欲言又止。
那种话要是被陛下听见,后果不堪设想。
胤禛却饮尽杯中酒,转身面向栏外,“早说了今日畅所欲言,何须多虑?也不过是此一时,此一地,仅此一回罢了。怎么,你怕我祸从口出?”
“岂敢,四爷总是令人惊讶……”不按常理出牌,反倒成了个坦坦荡荡的人,倒叫人摸不清楚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果然是为太子着想?
还是存心刺太子呢?
太子尚在牙牙学语之时便被立为皇太子,朝野上下谁不知陛下对太子的期许,换种活法,那是说换就能换的吗?
张廷玉露出了和三阿哥一样的表情。
“四爷就当真不惧有人将此言上达天听?”
胤禛笑意微敛,听罢此问,慢条斯理竖起两根手指,“到刚才为止,知晓此言的,不过我的两位兄长,但这种口头戏言,有上奏天听的必要吗?”
换句话说,胤禛很了解太子和他三哥。陛下忌讳结党营私,更厌恶兄弟阋墙、彼此倾轧,以眼下的情况,在陛下面前按兵不动才是上策,谁先动作谁就漏破绽。
望着张廷玉,胤禛缓缓竖起第三根手指,“现在,加上衡臣你,三人。”
“……”张廷玉喉头一哽,后背霎时凉飕飕。
得!他就多余问!
……
傍晚,四阿哥回府,和扶摇说起这次文会,略去试探的部分,只捡一些文会上的雅趣闲谈。
弘晖在一边听得有趣,握着书本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把书都背好了,将来也要挤进那里面去!
乌云珠坐在四面围着雕花木栏的摇床里玩布老虎,扶摇守在摇床旁,听罢这一段雅事,心中亦不免神往,“何时我也能邀上连心,召集有学问的闺房女子也办这样一场雅集?”
四阿哥站在摇床前,俯身捡起床脚的白布兔子放到乌云珠怀里,好笑道:“叫你去作诗,你会么?”
“我怎么不会?”要知道原主当年也是读过书,家里给请过西宾先生的。
当然,叫扶摇现在捏两句是有点难。
“便是不作诗,只是谈天说地、畅饮作乐,又有什么不可以?”
“若如此,也不失为一件乐事。”四阿哥说着,忽然向门外唤了一声,“苏培盛!”
苏培盛躬身进屋,双手捧着一只精巧的三层锦盒,那锦盒却不是呈给四阿哥的,苏培盛托着锦盒来到了扶摇面前。
“到时记得,在这里头挑一件换上。”
“是什么?”扶摇一怔,心道这绣盒精美绝伦有点像首饰盒,接连拉开三层绣屉,发现每一层都躺着一副翡翠耳环,翡翠色泽莹润,只是样式略有不同。
扶摇惊讶地看向四阿哥,那人背手走过来,拿起最上层那对蝶翼状翡翠耳环,在扶摇耳边比划一下,道:“路过一间首饰铺,专卖这些。我也不知你会喜欢哪个,索性让掌柜帮忙挑了三对,你可喜欢?”
“喜欢。”扶摇不假思索道,“但你就不担心掌柜给你挑残次品,以高价卖出讹你的钱?”
四阿哥笑了声,“他不敢。”
“那你给我戴上吧。”扶摇取下两边耳环,挺直身子坐定,四阿哥便俯下身来,捏着翡翠耳环的细小金针,仔细去找她耳垂上的耳洞,很不容易找着了,再将耳环针尖对准洞口,轻轻推入。
弘晖原本走到扶摇身边,想瞧瞧他额娘又得了什么首饰,骤然看见阿玛细心为额娘戴耳环,嘴巴微微张开,竟然看得入迷。
四阿哥穿着耳环,感知到儿子的目光,叫了他一声,“弘晖,你不是要背新学的《孟子》给阿玛听吗?”
“哦哦!”弘晖猛地回神,“要背的,前儿戴先生给儿子讲解了一篇《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儿子这就背给阿玛听!”
在少年人清朗的读书声中,耳环稳稳戴好了,扶摇摸了摸新得的耳环,听儿子背完一篇警世恒言,又听四阿哥对儿子给予了几句沉稳而简练的嘉许。
弘晖被阿玛夸了,有些不好意思地蹭进扶摇怀里,扶摇怀抱儿子,仰脸对四阿哥道:“明儿我就这样戴着进宫去见娘娘。”
“额娘传你进宫?”
扶摇点头,“也不知是为什么事。”低头问弘晖,“咱们晖儿想去看望德妃娘娘吗?”
“想!”弘晖立刻举起手臂,大好的机会可以进宫玩一玩,他怎能不想,“求求额娘,求求额娘求求!”
扶摇笑望胤禛,“不是我有意给这孩子行方便,是娘娘说想孙子了,帖子在那儿,不信你自己瞧去。”
四阿哥懒得瞧,只垂目盯着弘晖,“若因此落下课业,改日都得通通补回来。”
“不会落下功课,儿子保证!”
“明日戴先生……”弘晖的声音小了下去,几分期待,几分畏惧,可见平日里戴铎管教弘晖是毫不手软的。
四阿哥道:“明儿阿玛帮你去说。”
“好耶!”
扶摇和儿子对视,四眼发光,喜不自胜,“啪”一声,击了个掌。
第二天,扶摇早早拾掇好自己和儿子,她和胤禛一起出门,在院门口分别时,四阿哥提及此次德妃召见,多半是因八旗选秀将至,十四也到娶福晋的年纪,德妃要提前为十四相看,定下中意的儿媳人选。
扶摇打趣问他:“那里头可会有四爷中意之人?”
四阿哥笑回:“别人家的姑娘我一个不认识,哪
来中意之人?”
扶摇却莫名想到那日于德妃千秋宴上见到的姑娘——钮祜禄氏。
她会在什么时候进府呢?
永和宫的花园春色怡人,吃过极丰富的早膳,胤禵带弘晖去花园玩,德妃果然拿了本名册,是内务府登记整理的今年参与大选的秀女。
扶摇陪德妃看了半晌,听德妃对上三旗勋贵之家如数家珍,联想到德妃包衣出身,能一步步登上如今的位置,其中艰辛定然非同一般。
为阿哥挑选嫡福晋,里头尽是门门道道。不仅要看家世,看其阿玛额娘,看其祖上三代乃至整个家族——家世低了配不上天潢贵胄,家世太显赫又怕阿哥压不住,或惹得皇帝、其他高位妃嫔心生忌惮。还要看品性,找个由头将相中的姑娘们召入宫中,明里设宴赏花,暗地考察德行。
如此,相貌倒是最不重要的一项。
但不重要不等于全然不顾,真遇到那种实在不入眼的,头一个就得刷下去。毕竟成亲非同儿戏,阿哥们正值血气方刚的年岁,总是要顾及到阿哥们的需求嘛。
德妃手指拨过一页,忽然指着一个名字,“上回和你说过她,如我所料,她也到时候了。”
扶摇向那处看去,上面赫然写着:钮祜禄幼晴。
“是她。”
“你还记得。”德妃微笑,叹了口气,“人是个好的,只是家世低了。”
扶摇无话可接,只得在边上点点头。
瞧了一个多时辰,眼也花、腰也酸,德妃放下名册,疲惫地撑住后腰,扶摇眼观鼻鼻观心帮她揉腰。
“刚才那几个,你觉得可还行?”
扶摇乖巧回道:“都挺不错的,与十四阿哥很般配。”
德妃满意地点头,“明儿本宫就去求太后,设宴召她们进宫再好好瞧瞧。”
一个姑娘的终身,就这样定了呀。或许,从她们出生的那一刻就已经定了。
第143章 第143章扶摇一时感慨……
扶摇一时感慨,想起曾经四阿哥告诉她,她也是如此被挑挑拣拣着,在几方博弈中,被赐给了四阿哥。
初见时十四阿哥不过才六七岁,如今竟也到娶媳妇的年纪……
不知不觉临近午时,宫女正请示午膳,殿外忽有太监扬声禀报:“四贝勒到——”
扶摇望着那袭挺拔伟岸的身影走近,实难以跟当年红烛下的青葱少年联系到一起,可她又是真真切切看着他成长为如今的模样。
察觉到扶摇有些黏糊糊的目光,四阿哥抬手在扶摇眼前晃了晃。
“额娘眼皮子底下,你可不能太失礼了。”
扶摇回神,赶紧蹲了个礼。
“弘晖呢?”胤禛问。
德妃道:“你弟弟前儿骑马,从马上摔下来伤了腿,皇上准他歇两日假,这会他带着弘晖在花园里玩呢。盛嬷嬷在跟前瞧着,你且放心。”
她话音刚落,便听高亢的少年声在门口响起,胤禵极不满道:“对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额娘难不成还担心我把弘晖卖了?皇宫大内,儿子就是想卖也无人敢接手的啊。”
他一边说着,一边跛着左腿进殿,一只手搭在弘晖肩上,一只手撑住檀木拐杖。
弘晖小小的个头嘿咻嘿咻,扶他扶得特别卖力。
不等德妃接过话,四阿哥瞥一眼他的腿先反驳道:“若你可靠,眼下便不会是这副样子。晖儿,过来。”
听阿玛喊,弘晖马不停蹄溜去了四阿哥身边。胤禵哎了一声,望着小不点毫不犹豫跑远的背影,闷声骂了句“小白眼狼”,“白送你那么珍贵的白玉佩环!”
弘晖献宝似的将刚得的玉佩举给四阿哥瞧,“阿玛阿玛。”
早上出门时弘晖可没佩这玩意,四阿哥一看胤禵脸色便知是胤禵给的,他笑道:“你十四叔对你还算大方。”
胤禵一瘸一拐走近,闻言哼了声,德妃让人给他拉来一把大椅,让他坐下。
几案上还放着秀女名册,四阿哥手指在案上点了下,道:“你已到成家的年纪,怎还这般喜怒形于色?心性仍如稚子。”
“那又如何?”胤禵冷哼,“四哥倒是沉稳持重,可知额娘说你——”
“小十四!”随着一声拍桌骤响,德妃止住胤禵的话。
“难得见面,你就不能和你四哥好好说话?”德妃瞪胤禵。
胤禵瘪嘴,不说了。
胤禛倒是毫无波澜,大约是在弘晖如今这般年纪,他就知道额娘嫌他过于沉闷。额娘素喜赤诚坦率之人——即便她自己无法成为那样的人,孝懿仁皇后、胤禵、扶摇皆是如此,和没有太多城府的人在一块,额娘才会觉得安心。
但胤禛早已经习惯,他做不成额娘期望的样子,他也没这打算。
胤禛嘴角牵出一个浅笑,一如既往地用这笑宣告他的毫不在意,然而忽然之间,他放在腿侧的手升起温度,有一个人的手泥鳅似得钻进他手心,轻轻握住他手。
胤禛微怔,侧眸撞见一双盛满笑意的眼底。
他的确是毫不在意的,但那一瞬间他握紧了扶摇的手。
德妃还在那头训话胤禵,这厢二人的小动作便没被注意,只是弘晖撒娇似的往他阿玛怀里蹭时,发现阿玛额娘在袖子底下手拉着手。
他也想加入,可惜他阿玛不动声色把他拉去了另一边。
德妃将秀女名册收了起来,虽然她没刻意遮掩自己正为胤禵相看秀女,但她也没打算让胤禵亲自掺和进来。
这事,旁人皆可参详,唯独胤禵不可以。
万一真给胤禵看上哪个姑娘,执意求娶、非卿不娶,怎么办?
历朝历代,这般任性妄为的皇子不是没有过。真遇到这种事何止徒增烦扰,简直是为祖宗基业招祸!
当年顺治帝独宠董鄂妃,不顾朝臣谏阻,罔顾后宫安宁,皇太后是亲历之人,那段往事几乎是她的梦魇,此后宫中,谁敢再提董鄂妃,下场无不凄惨。
德妃知道自己儿子不至于如此,但她仍然谨慎,而胤禵确实也懒得瞧,轻轻扫了一眼名册,他的目光就挪开了。他没兴趣。
有兴趣的人就在眼前,“四哥,前儿我听皇阿玛说你府上许久没进人,看来今年皇阿玛要赐你女人呢。”
赐女人、赐珍宝,皆为赏赐,是天恩,代表皇帝对一个人的赞许。
胤禛没觉得自己干了甚愉悦圣心之事,也没觉得自己能够着赏赐,但他蓦地想起,前世是有这么一回事。
前世,康熙四十三年的那场八旗选秀,皇上将钮祜禄氏指给了他。
扶摇也想起不久前在名册上看到的那个名字——钮祜禄氏,幼晴。
她并不确定那位钮祜禄幼晴就是她认识的那位的人物,但算算时日,她嫁给胤禛够久了,然而那些鼎鼎有名的人物——年氏小年糕、钮祜禄氏禧妃,一个也没出现?
也该出现了罢?
此时她反倒期盼起来。
想瞧瞧那位据说是四爷“真爱”的年妃,也想瞧瞧未来雍正一朝威风八面的宫斗冠军,大抵是长日无聊,也或许早已习惯宋氏、耿氏、李氏在府上的日子,大家没事串串
门,聚聚会,好像府里再进一两个人、两三个人也没所谓。
遥想着将来热闹的四贝勒府,扶摇手指不经意一动。
这一动挠在四阿哥手心,他微微低头看向交叠的袖袍。对于一个平日就思虑过甚的人而言,扶摇这轻如羽毛的一挠却引得他心思百转。
扶摇是个大方的人吗?
很显然,不是。
低眸的瞬间,胤禛蹙了下眉,但再抬眼时,那双凛然的剑眉又舒展开,他若不愿意,无人能窥破他的心思。
“是么?我倒是不知。”他含笑回道。
“四哥就等着好事临门吧。”
午膳时,四阿哥望向扶摇,瞥了一眼又一眼,在他眼底,扶摇好吃好喝着,眼角眉梢都乐呵呵,好似方才在他手心那轻轻一挠浑然又不作数了。
扶摇坐他身旁,起初没察觉,直到四阿哥亲自为她夹菜。
扶摇想道谢呢,转头就撞见四阿哥一双沉沉的眼。
她不得不微微凑近了去,问:“四爷,怎么了?”
四爷道:“食不言寝不语。”收回目光。
扶摇:“……”
四月初大选便有了第一轮结果,只是胤禵口中所谓的对四贝勒府的赏赐却迟迟没有出现。
大选开始的头几日扶摇还有些兴致,渐渐地她也没趣了,索性顺其自然,要是府里真迎来一位格格,即便不是钮祜禄氏,她也会好生相待,将来宋氏、耿氏再邀她打马吊牌,就不会总是三缺一,非得拉着手底下的丫鬟上牌桌了。
扶摇的心思没在大选上头,四阿哥更不在。
虽然四阿哥一直很忙,但前些日子扶摇明显感觉到四阿哥又有棘手的事,他整日里忙得脚不沾地,有一日饭桌上说起,扶摇才隐隐觉察出他在忙什么。
齐裕从山东沂源县来信了,是叫一名镖师送到四贝勒府,经通传后亲手送到四阿哥手上。
四阿哥这才与扶摇提起,原来齐裕早已经通过会考,被外放至山东沂源县做了县令。
四阿哥告诉扶摇,冯瑛和齐裕在一起,他们所在的那个地方,是个山明水秀之地,虽不富裕,但也算民风淳朴。四阿哥语气笃定,道此番历练之后,齐裕定当脱胎换骨。
起初扶摇不甚明了这“脱胎换骨”的深意,后来她凝望向四爷的侧影,忽然心下明白,大抵和四爷一样,齐裕也会经历一些考验。
就是不知这些考验里,是否有哪一桩棘手得需要四阿哥伸以援手,否则,齐裕怎么会千里传信?
四阿哥未主动告诉得更多,扶摇便也将满腹疑问默默按下。
六月,大选结束,府里未迎进一个新人,扶摇应德妃之邀进宫,听说那位样貌品行都很不错的钮祜禄氏被指给了一名宗室子弟。
这不奇怪,扶摇暗忖,或许此钮祜禄氏并非彼钮祜禄氏。
当然,德妃召她入宫,绝非为了向她一宫外之人告知大选结果,德妃道出的,是一个更令人心惊的消息——不久前四阿哥受到了康熙帝的训斥。
“我只听闻那日乾清宫内殿碎了一只御用的青瓷盏,当值的太监们个个噤若寒蝉,面如土色。我原盼他来永和宫一同用膳,也好问问端倪……可左等右等,到底没见着人影。”
“后宫不得干政,规矩摆在那儿,我纵是心急,也不好多加探询。可他终归是我的儿子,扶摇,我只盼你能寻个机会,替我开解他几句。”
“皇上并未当众申饬于他,可见心中尚存体恤,始终是顾念着他的颜面……”
所谓伴君如伴虎,被皇帝训斥,简直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但从前德妃未能常伴胤禛身边,每当胤禛因事获谴、身受责难之时,她总迟来一步,曾几何时她望见儿子独身藏在宫墙的阴影下,那剜心之痛可想而知。她悔不当初,然而清醒之后,她发现重来一回,她还是会那么做。
将他送走、远离,方得保全。于是一次次,相似的场景往复循环,直到胤禛自己变得无坚不摧。
德妃对胤禛的复杂感情,扶摇尚不能完全感同身受,她只是觉得自己恐怕要辜负德妃的一番拳拳爱子之心了。
四爷在她面前总是伟岸而坚毅,扶摇甚至无法想象四爷这样一个人,会对谁示弱。
她想,她还是不要用四爷不习惯的方式去做自认为对他好的事。
安慰、开解,四爷真的需要吗?
不如一如既往,用她最擅长的方式——等待、陪伴。
夜里,不知他是否会来,但扶摇为他留了灯。
第144章 第144章夜色灰蒙,梦……
夜色灰蒙,梦影沉沉,身侧床褥兀地下陷,一个人影探入,默不作声睡在了扶摇身边。
可惜,扶摇早就睡着了。
次日,扶摇被屋内轻响惊动,懒懒撩起眼皮,掀开帘帐,发现男人在帐前更衣。
扶摇半梦半醒,望着他的侧脸,一时竟分不清是在梦里呢,还是在现实。
四阿哥更衣、盥洗,神色淡然自若,和往常无有不同。
扶摇愣神的功夫,他收拾好便跨步离去了。
“哎……哎。”
扶摇躺回褥子里。
感觉有话想对他说,却不知从何说起。听见远去的脚步声,她翻个身,阖上眼皮。算了,不如睡觉。
扶摇相信四阿哥就算是前一日缺一条胳膊少一条腿,在别人面前,四阿哥还是能若无其事,德妃实在是多虑,不知道她这个儿子多能忍耐。
其实没什么好担心,而今的四爷是潜龙在渊,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扶摇不知道的是,被皇帝训斥那日,四阿哥爽了和德妃的约,独自一人策马直奔西城,登上了城楼。
他凭栏而立,俯瞰脚下众生百态,看市井小贩当街吆喝,看贩夫走卒挑担喘息,看他们嬉笑怒骂,为一两文钱吵得不可开交。
沂源县确实山清水秀、民风淳朴,然这“淳朴”,皆因地处沂蒙山麓深处,穷乡僻壤,道路崎岖,几与世隔绝。
闭塞带来了安宁,却也带来了深重的困顿。
五年前一场滔天山洪将那里夷为废墟。朝廷拨下百两赈灾银,可层层盘剥,却无一个子分到灾民手里。
齐裕接手的,便是这样一个元气大伤的困苦之地。
灾后那里的百姓过得愈发艰难,路边常可见骨瘦如柴的父母抱着啼哭的幼儿乞食。齐裕到任后,夙兴夜寐,领着百姓开荒拓土,硬是从乱石荒滩中垦出几百亩良田。眼看新禾初长,生机渐复,齐裕上书朝廷,恳请拨下款项,以兴水利,通商路,为这方贫瘠之地重新注入一丝活水。
然而,整整一年过去。京城公文往来,字字句句皆是“款项已拨”、“体恤民艰”,可齐裕翘首以盼,望穿秋水,振兴的钱粮依然不见影踪。
齐裕并非坐以待毙。他先是呈文山东巡抚衙门,又往京城递了奏折,可折子被人半途截下,原本对他避而不见的山东巡抚,竟亲自拿着那份被截的奏折登堂入室,脸上堆着虚伪的笑意,言语间却满是敲打。
齐裕几番据理力争,银子倒是见了——可怜巴巴的一百两。
说好的一千五百两赈济银,落到他手里竟缩水至此,起初他还以为这只是层层克扣的开端,直到衙门里一位门子低声提点,他才知道,连那一百两都非赈银,而是巡抚衙门塞给他的“封口费”!
县衙里的大小胥吏早与上面沆瀣一气,齐裕有预感,他这“不识时务”的县令,迟早会成为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情势危急,他只得铤而走险,费尽周折让冯瑛乔装改扮,将一封详述始末的密信暗藏于一卷普通字画之中,托付给信得过的镖局,这才能将沂源百姓的困苦和山东官僚的恶行禀告四爷。
沂源县地处偏远,民生凋敝,每年上缴的赋税寥寥无几,本就无足轻重,而齐裕一个小小七品县令又人微言轻,常规的上报渠道尽被堵死,齐裕迫切需要京城一位能撼动山东巡抚衙门的贵人相助。
两个月前,为免打草惊蛇,胤禛绕过山东督抚,山东遣亲信潜入沂源。亲信不仅探明实情,更从齐裕处取得实证。
胤禛于乾清宫内殿密奏康熙,陈明此案重大,涉及勋贵腐败、危害国本,恳请皇上特旨,允他督办此案。
康熙允准,但对胤禛的脸色很不好看。
因为,那位在山东一手遮天的巡抚,与直郡王妃母家渊源极深,乃吏部尚书科尔坤——直郡王岳父的心腹门生。
而胤禛为防京城勋贵故技重施、杀人灭口,在密奏之前,便私自下令羁押山东巡抚,未经朝廷明旨,便派人秘密搜查其府邸,手段果决粗暴,像个江湖匪类。
虽然因此才得以最快速地找到了铁证,但康熙对他的手段并不认同。
一个皇子的所为,可以铁血手腕,但不能师出无名。
还有另一个原因令康熙疑心。
此案牵连直郡王也就是大阿哥,吏部尚书亦脱
不了干系。
胤禛如此雷厉风行,其中可有针对他大哥的意味?
胤禛便是如此得到了康熙极其严厉的训斥,当然他对皇阿玛的心思洞若观火,行事之初他就知道会有这一天。
如此一遭,所谓的“恩赏”自然也没了。
胤禛原本没想到这一层,还是他“贴心”的十四弟提醒了一句,胤禛方才恍然大悟。
原来即便他拥有前世的记忆,很多事也并不完全在他掌控之中。
譬如耿氏,又譬如钮祜禄氏。
这一世,他与钮祜禄氏竟连一面都不曾得见。
傍晚,胤禛如常回府,正院摆了一桌好菜慰劳勤勉养家的主君。
胤禛同扶摇再度提起齐裕和冯瑛,说不久后他便要动身前往山东。
扶摇食不知味,思量半晌还是搁下了竹筷,问他:“四爷能带上我吗?”
意料之中,四阿哥怔了怔,他蹙起眉头吃了口饭,咽下饭道:“说什么胡话。”
“我”
“阿摇,你好生在府里待着,我并不是去游山玩水,我是去办事。”
瞥见扶摇垂下的眸子,他又补了句,“此句至少也得一个月,弘晖和乌云珠都离不开你。”
扶摇沉默地吃饭,咬着竹筷想,他们离不开我,难道就离得开你?
扶摇到底没把这话问出口。
用过晚膳,四阿哥去书房处理公事,扶摇带着儿子到后花园散步,程嬷嬷抱着乌云珠跟在一旁。
“额娘……额娘!”
“嗯,怎么了?”
扶摇回首,瞧见儿子不满地噘嘴,“额娘在想什么呀,弘晖喊半天了。”
扶摇没精打采道:“你也听见你阿玛说要去山东,他又走了……”
扶摇想的是凭什么不能带她?四爷就不能支棱起来,像野史里的那些男主角,为红颜任性一回吗?擎守着规矩,可死板了。
弘晖哪里知道她额娘的小心思,阿玛在时天天检查他的功课,不能这样不能那样,他巴不得阿玛外放去,好长时间不回家才好呢。
弘晖“哦”了声,虽心里头欢喜阿玛要离府,但额娘不开心,他的欢喜也没那么欢喜了,他紧紧牵住扶摇的手,拿自己肉肉的小脸在扶摇的手背轻蹭,那是他的认知里最安慰人的方式。
“没关系的,额娘不要害怕,阿玛走了弘晖会保护额娘,会日日陪伴额娘。”
“乖宝贝,额娘没白疼你。”望着男孩澄澈的双眼,扶摇心下一片柔软,当即蹲下身去,把他揽在怀里。
“额娘……今早晖儿在书房打碎了一只花瓶,戴先生让我抄书五十遍……”
“额娘能让阿玛免了儿子的责罚吗?在阿玛走之前?”
扶摇:“……”
“啪”一声,扶摇打向他屁股,“小滑头!”
“哇!”
扶摇当然不会干涉戴先生如何教导弘晖,但翌日清晨,令她意外的是,四阿哥不仅早早唤她起身,竟还亲自去耳房将弘晖“拎”了出来。
四阿哥甚至免了弘晖抄书的责罚,只为今日带他们母子出府。
弘晖欢天喜地,扶摇却是满腹疑问。
仲夏的京城暑气蒸腾,随着马车愈行愈远,出了城门又行了十多里,经过一片蓊郁的绿林,周遭竟渐渐凉爽。
弘晖撩起车窗帘,向窗外眺望,止不住惊叹,扶摇顺着他目光望去,只觉眼前景致愈发熟悉,道旁的茅舍、袅袅的炊烟……车辙碾过的每一寸路……这条路,仿佛似曾相识。
马车刚停稳,她陡然想起来。
四阿哥施施然下车,先抱下弘晖,再抱下扶摇,望着他平静无波的脸,一个念头翻上扶摇心底。
难道这些年他一直都有回来这里?
走近黄土夯的院子,未见人影,便闻嘈杂人声。
扶摇随四阿哥在门前驻足,弘晖站在他二人之间,紧紧拉住父母的手,眼珠子囫囵猛转,不知里头有什么新鲜玩意,又期待又紧张。
四阿哥执起门环,轻叩两下,便听里面喧闹声骤停,一道高昂清越的男声穿透门扉:“停!都停停!客人到了!”
扶摇听得这声音耳熟,一时又想不出是百家院何人,难不成是张廷玉?
大门吱呀一声打开,扶摇看见门后站着个杵着拐杖,肤色微黑的少年,约有十五六岁。
少年眼神明亮,目光飞快扫过门前几人,脸上霎时绽开笑意,扬声朝院内喊道:“婆婆!快出来看啊!是四哥!”
陈婆在少女的搀扶下颤巍巍迎出里屋,她尽力回应小山了,无奈年迈体衰,力不从心。
四阿哥嘴角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目光沉静地落在小山身上。待小山招呼罢陈婆,转回身引客入内,四阿哥才唤出他的名字:“小山。”
“这些年可还好吗?”
“托四哥的福,我们都好着呢!”小山欢欢喜喜,一边在前引路,一边欢快道,“前儿个廷玉哥还说四哥兴许会来,嘱咐我们好生准备。婆婆当时还不信呢,没成想今儿您真就来了!”
小山说着,下意识搓了搓手,他面前的一家三口衣着考究、料子光鲜、颜色亮眼,这样的贵人出现在他们院里,令此处蓬荜生辉不假,但还是让他心底生出几分不安,生怕怠慢了。
“四哥四嫂用过饭了吗?要是还没,待会儿就和我们一块儿吃吧?只是……”他顿了顿,语气带了点歉意,“今日家里只有些粗茶淡饭,怕是要委屈二位还有这位小哥儿将就了。”
“什么将就不将就的。能同你们一道用饭,是件舒心的事。”
四阿哥将一个沉甸甸的荷包递给他,小山忙摆手,“这几年您总托廷玉哥照应我们,已是感激不尽,这万万不能再收了!诶嘿,我和小蕙已在城内找到活计,能帮陈婆补贴家用。”
说话间,陈婆也蹒跚着走到了院子里,她第一眼就望见扶摇,拉起扶摇一只手,看一眼弘晖,看一眼四阿哥,眼底一副了然的神情。
“婆婆,许久未见,这是我的长子。”扶摇拍拍儿子的脑袋,“弘晖,和婆婆问好。”
弘晖乖巧问好,四阿哥摸摸他脑袋,向院中扫望一眼,问:“怎么没看到元叔?”
话音落下的刹那,满院陷入一片死寂。
第145章 第145章原来两年前元……
原来两年前元伯进山采药,不慎摔下山涧,落得一身伤,此后身体每况愈下,不到半年就去了。
好在百家院的孩子们陪在陈婆身边,在张廷玉的帮衬下,大伙一起张罗着料理了元伯的后事。知道此事,扶摇心里很不是滋味,但陈婆说她没有遗憾,她答应了元伯,会好好照顾自己。
陈婆说,活到他们那样的年纪,一只脚早已经踏进土里,生死也看淡了。元伯走的前一天,忽然像个孩子似的闹着要吃她亲手擀的面条,陈婆撑着身子下厨,细细地擀面、煮汤。元伯吃得心满意足,是带着笑走的,没留下什么牵挂。
院子里摆上长席,众人围坐一处用饭。这些年百家院陆陆续续又收养了三个无依的孩子。年长的照顾年幼的,再加上张廷玉不时送些米粮钱物接济,还常带着家中仆役过来帮忙补瓦、修墙、垒灶,即便陈婆如今行动不便,百家院的日子也还过得去。
吃罢午饭,弘晖跟院里年纪相仿的孩子们玩蹴鞠,扶摇拉着四阿哥一同坐到陈婆身边,陪老人家择豆荚,陈婆万事豁达看得开,唯一放不下的就是这里的孩子们。
“等我死了,剩下一帮孤苦无依的孩子,可怎么办哟。”
小蕙守在一旁正捻着针线缝衣,十三四的小女孩穿针引线游刃有余,听见陈婆为大家忧心,不由地眼睛一酸,嗔道:“呸呸呸,婆婆别胡说!婆婆长命百岁,婆婆还要等着我们孝敬您呢!”
陈婆抚着她的发顶笑道:“蕙儿说得是,但百年之后婆婆还是比你们走得早呀。”
“那……那我和小山会照顾大家的!”
陈婆拍拍她的脑袋,未置一词,只是低低叹了口气,松弛深陷的眼窝里两只眼珠微微转动,目光掠过四阿哥和扶摇,想托付两句,终究没开口。
扶摇察觉到她欲言又止,悄然握住身旁四阿哥的手,微笑道:“婆婆,您放宽心。有我、有四阿哥,还有张廷玉公子在,定会看顾好这些孩子的。”
“好……好……”陈婆眼中蓄满了泪,声音哽咽,起身欲拜谢,被扶摇和四阿哥按了回去。
扶摇和四阿哥牵着弘晖故地重游,来到大院后的池塘边,这里荷花盛放,新抽的芦苇郁郁葱葱,随风起伏,弘晖在中间蹦蹦跳跳,扶摇和四阿哥各自沉默地走着。
扶摇忽而想起多年前自己在这里送过四爷一束花,侧过脑袋问:“哎?那年我送四爷的花最后到哪里去了?”
“丢了。”四爷想也不想道。
“丢了?为什么?”扶摇隐约记得自己当时从远处一路采回来,满手漂亮的花都给他了。
胤禛记不大清,他望见池边一块空地,想起那日四下无人、光影朦胧,他和扶摇站在那里……咳,亲了很久。
至于花去哪了谁知道,谁关心这个?
扶摇边望边走,感叹时光飞逝,她和四爷都有个这么大的儿子了,山中树木却依然蓊郁葱绿,忽然,扶摇右手一空,弘晖的小手从她手心滑脱出去。
四阿哥将夹在两人中间的弘晖挪到了自己右手边,他施施然靠近扶摇,伸出一只手来牵住她。
猛地被阿玛钻了空子,弘晖先是呆愣愣地眨了眨眼,待反应过来额娘已被阿玛“霸占”,他小嘴立刻不满地嘟了起来,气鼓鼓地仰头看向阿玛,但为时已晚。
四阿哥丝毫不理会儿子的抗议,凑到扶摇耳边,用第三人绝不可能听见的嗓音低声道:“待会儿回府,我得先去处理些积压的公务。”
“你让晖儿早些睡。”
“夜里等我。”
说完他若无其事直起身来,神色如常望向前方,扶摇惊疑不定地看着他的侧脸……
这么多年朝夕相处,总是有些默契在的。一听他凑过来叫自己等他,扶摇就知道他是什么心思。然而这些年于这方面扶摇也没有进步,她依然会害臊……
感受着耳后升腾的热意,扶摇咬咬唇,瞥一眼浑然无知的儿子,压下心头那股燥意,使劲攥了一把四阿哥的手。
青天白日的……!
……
十年。
人的一生没有几个十年。
回到府里,扶摇吩咐春华去做点好菜,等四爷晚上过来吃夜宵,在丫头们的七嘴八舌里,扶摇才恍然发觉今年原来是她和四爷成亲的第十个年头。
时间过得这么快吗?
深夜,四阿哥把她压在床褥里,喘着粗气,耐心告诉她:“嗯……你是日子过得太舒服,怎知也有人度日如年。”
帐内一片靡丽的乱,拍水声清响,扶摇身体不可抑制地颤抖,脑中昏昏沉沉,分出仅存的一分力气深吸一口气,问他:“度日如年……呼……四爷会吗……会有……那样的时候吗……”
四爷的动作停了片刻,随后更加猛烈。
扶摇什么都听不见了。
再醒来,扶摇感觉床褥枕头全湿了。四阿哥赤膊侧躺在她身边,借着一点微弱的月光,扶摇看见他的眼神。
他沉沉盯着她,好像做出某个重大决定。
他的表情不似高兴,不似愤怒,更不似难过。
他很平静地说:“阿摇,以后只有你了。”
……
此后,四爷愈发勤勉。
他每日翻阅古籍,一边字斟句酌地钻研治洪之法,一边召集能臣同僚,反复推演商讨良策。他开始整理历朝地震灾情的卷宗,秉烛细读,拟定详备的赈灾条陈与善后规程。他夙兴夜寐,几乎到了自苦的地步,仿佛他已经料到未来将有天灾,而他正倾尽所有,欲与灾难相抗。
从前扶摇就知道四爷志存高远,但也未像如今这般,她在他身上真切地窥见了未来那位以勤政著称、宵衣旰食的帝王轮廓。
仿佛便是从那一夜开始的。
扶摇也始终未能明白四爷那句话——“以后只有你了。”
她想不明白,四爷怎么会只有我呢?
六月底,朝廷下旨彻查山东巨额贪墨案,四阿哥被委以钦差重任,奉旨前往。
启程那日清晨,扶摇牵着弘晖,抱着女儿,送四爷到二门,这一别就是两个多月。
山东,沂源县。
贪墨案处理得差不多,该摘顶子的摘了顶子,该下狱的下了狱,四爷却未立即归京,反而择定在沂源县多待半个月。
这日是四爷留下的第七天,齐裕带他去看了山洪后重建的村落和正在抢收秋粮的田间地头,二人轻车简从,亲见百姓如何修补茅屋、如何在瘠薄的土地上艰难刨食,不知不觉日影西斜,待二人回到县衙,冯瑛早早准备的饭菜都凉透了。
冯瑛去灶房热菜的功夫,这两人又一头扎进书房,商讨沂源县未来的脱贫之策。四阿哥与齐裕提了几点建议,让他试着引种些耐旱的薯蓣杂粮,以补米麦不足,又让他设法疏通商路,减免本地关卡杂税,鼓励行商前来,齐裕一一记下。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分析利弊,推敲细节,浑然忘记用饭,冯瑛请了三五回,几乎要对着齐裕瞪眼发飙了,齐裕才讪讪地收了话头,恭请四爷移步膳厅。
从未想过这两人还挺说得来,饭桌四方,三人入座,冯瑛布着碗筷,目光不由自主地扫过身边空着的座位,心想要是四福晋此刻也在沂源就好了。
她还能和四福晋说说话。
转而看见面前的粗茶淡饭,她又心下叹息,还是算了,四福晋金尊玉贵,如何咽得下这些。
“四爷,我做了一小坛蜜渍山楂卷,糖霜裹得厚,酸甜适口,又耐存放。从前给府上送,听说四福晋很爱吃的,回去时,劳烦四爷给福晋带回去。”
“你有心了。她会喜欢。”四爷简单说罢,便继续低头吃饭,神容沉静,看也不看同桌的两人。
冯瑛知道四爷一贯如此,但依然像被泼了盆冷水,偏齐裕也来轻扯她的袖角示意,齐裕悄悄在桌下探过手,扯了一下她的袖口,同时将一根手指竖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这是叫她不要言语。
不要在四爷面前坏了规矩。
冯瑛想起齐裕百般小心地说四爷嫌她聒噪,叫她这几日顺着四爷。
冯瑛瘪嘴。
一吃饭就不让人说话。
府上那位金尊玉贵的人儿,能受得了吗??
四爷留在沂源县的最后一日,齐裕陪同四爷策马深入,最后去考查了一处偏僻山坳。前几日书房夜谈时,四爷提议择一处谷底宽阔、两侧山壁合拢能蓄水的山坳,趁着农闲时招募民夫,以山坳为天然坝基,修建一处依势而筑的水利塘堰。
傍晚,二人登上附近的山顶。暮色四合,层林尽染,迎着沁人的凉风,齐裕转身,朝四阿哥深作一揖。
四阿哥侧眸瞥见也不奇怪,依然背着手眺望远山。
“下官齐裕,叩谢四爷大恩!”
齐裕的声音格外清晰郑重。
“一谢四爷明察秋毫,为下官主持公道,严惩贪蠹,还沂源百姓一个朗朗乾坤!”
“二谢四爷体恤民艰,不辞辛劳,亲临这方穷乡僻壤,为下官指点迷津!”
“齐裕虽饱读诗书,却始终力有不足、见识短浅,幸得四爷赐下诸多治县安民的良策,此恩此德,齐裕与沂源百姓,没齿难忘!”
四爷嘴角扬起一个极淡的笑,他侧身轻瞥齐裕,伸出手,托住齐裕作揖的手臂,扶齐裕起身。
“沂源能有你这样的父母官,是百姓之福,切勿妄自菲薄,你胸中有丘壑,假以时日,这一方天地定能在你的治下重焕生机。”
他心念微动,那句“我在京城等你”几乎要脱口而出。
但顿了片刻,还是把这句话咽了回去。
且让齐裕安心在此历练,待他真将这片贫瘠山水治理出几分模样,磨砺出经纬之才,自会有更广阔的天地等着他。
第146章 第146章“别送别送,……
“别送别送,回去吧啊。”
吱啊一声,厚重陈旧的柴门从内拉开,扶摇迈出门槛,单手抱着一袋红薯干,另一只手朝门内频频挥动。
这是她本月第三次来百家院看望陈婆,每回她都带一些旧衣物,或是弘晖已穿不着的,或是四阿哥穿过一两回的,或是自己多得穿不了的,虽说是旧衣,但几乎和崭新的一样,且衣料无不金贵。
扶摇还专程给陈婆和院里的孩子买过新衣,但一听衣服是新买的,陈婆就说什么都不肯收了。
这回,陈婆的回礼便是一袋自个在铁锅上炒的红薯干。
“近来天气转凉,你留神看着陈婆,莫叫她着凉了。”
“小蕙明白,姐姐下次什么时候来呀?”
“还真不好说,下次说不得我就带着四爷一块来了。”扶摇估摸着四爷也该回京了,在四爷的眼皮子底下,她可不好再这么溜出来。
和小蕙道别,扶摇咬着根热乎乎的红薯干,忽然发现本该在门口等着的小李子、大块头车夫,以及四个身手矫健的护院都不见了!
而马车却还在原地。
仔细一瞧,人影都在马车后。
四下一片寂静,扶摇怀抱着栗子,一种不安的感觉油然而生。
她轻轻踱步过去,绕过马车,看见熟悉的几个人——小李子、车夫、护院一个不少,只是全都齐齐整整跪在地上,面朝同一个方向。
扶摇心下猛地一跳。
那里站着一个高大人影,他背对扶摇,背着手,沉默无言,但无声中散发的威慑气度已叫人吓得腿软。
扶摇回头望了眼身后。
跑吗?
……不太现实。
深呼吸一口,她提起步子向他走近。
原想着伸手去轻轻勾住他的手指,算是久别重逢的欢喜,叫他沉溺在自己的温柔乡里,不能因为她擅自出府就责怪她。
然而扶摇刚有动作,还没来得及碰到他的手,四阿哥就转身了。
意料之中,阴沉的脸。扶摇的手僵在半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四阿哥一脸恼火地看着她,那表情好像扶摇真犯了什么极大的错。
不就是没向他报备,自作主张出了几趟府,来了这鸟不拉屎的乡下嘛?
扶摇心中腹诽,面上讪笑,正打算收回手,忽然被四阿哥捉住。
四阿哥带她上了马车。
“回府。”
他俩上车之后,地上几人才如遇大赦,颤颤巍巍爬起,互相使眼神。
护院瞪车夫,心道:怎么敢给福晋拉到这种地方来!害得俺们遭大殃!
车夫瞪着小李子,心道:臭屎,就不该听你的!不该套车陪福晋胡闹!
小李子默默低头,祈祷,连叹息都不敢出声。
福晋……
会为他们开脱的……吧?
“四爷别罚他们,回头没人敢为我做事了。”
胤禛沉着的脸色一变,双眼睁大讶异地侧首,几乎不敢相信身旁这人刚刚说了什么。
扶摇捻起一根红薯干递去。
四爷从头到脚打量她,他不接,扶摇便收回手,一声嘎嘣脆响,将那根红薯干自己吃了,四爷的额角跟着抽了抽。
他忽地冷笑:“你倒是坦率。”
“真不怕爷动气。”
扶摇当然还是会怕,只是细想来,以往四爷动气,遭殃的都是下人,这些年四爷甚少对她甩脸子,便是对她有气,也是自己离得远远儿地生闷气。
着实没对她造成什么伤害。
“怕的。”扶摇道,“但是四爷舍得吗?”
“怎么舍不得?你也太高看自己。”
“……”真是一块难啃的硬骨头。
扶摇正叹气,突然难受地拧了下眉,手按住腹部,轻轻喘了一声。
“怎么?”四爷眼皮微抬。
扶摇低头,指着肚子,“你舍得下我,那你舍得下肚里这个?”
话音方落,四爷的脸陡然僵住,仿佛浑身血液都在一瞬间凝固了。
他惊疑不定地望向扶摇手指处,被华丽衣裳包裹的小腹依然平坦,看不出半点端倪。
胤禛眼中光芒闪动,似惊似喜,眉头却紧紧攥成一团,半晌说不出话。
“你……你……有……”
扶摇叹了声,委屈抬眼,“哎,有胀气了。”
她手指车外,“方才在里头陈婆给盛了好大一碗糙米饭,妾身好像是吃撑了。”
“……”四爷的脸色肉眼可见结起一层寒霜。若说刚才他表情阴沉,是因扶摇擅自离府而不高兴,那么现在他的表情就是被激怒的前兆。
扶摇恍然看见四爷咬住了后槽牙,在他眼底怒气翻腾,即将开口前,扶摇拉住了他的手臂。
“真是吃撑了,这里胀得很,”她拉着胤禛的手放到自己小腹,“我想下去走走,四爷陪我吧。”
四爷大手在她小腹轻轻抚摸,恐怕真是在感知里头是否藏着一个生命,扶摇弯起嘴角,握住他的手。
“没有,真没有。”
“真没有?”
“真没有。”扶摇重重点了下头。
四爷似是有些失望,失望过后反而放心下来,他反手握住扶摇,恶狠狠道:“要是真有了,回去定拿你是问。停车!”
“我与福晋下去走走,你们慢慢跟着。”
二人牵着手走在林荫小道上,秋风袭人,四爷停下步子,为扶摇拢了拢氅衣。
虽然前一刻他的表情严酷得像是要吃人,可这会儿扶摇又觉着眼前人简直温柔得不像话。
“四爷。”
扶摇仰头,定定看着四阿哥的眼睛。
这一刻她忽然有些紧张。
“其实……你不在的这段时日,我确实来过几次百家院。”
“陈婆收留这些孤儿,本是天大的善举,但她年迈力衰,元伯又意外去了,我瞧着……一日一日,她实在是力不从心了。”
“院里最大的孩子也就是小山,可他也不过十五六岁而已,自己还是个半大孩子呢,哪里能挑得动这么大的担子?”
“虽说有张廷玉大人和四爷于钱粮上的救济,可这几十口人的日常起居、病痛照料,始终需要人费心操持。他们之中好几个孩子与咱们弘晖儿一般大小,可咱们晖儿都能背三字经了,他们却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陈婆没得精力教他们读书写字,小山小蕙勉勉强强识得几个字,何以教导底下的弟弟妹妹?”
扶摇深吸一口气,看见这一番话后,四爷蹙起了眉。
分明知道自己在说一些天方夜谭的话,或许四爷会认为她异想天开,逾越本分。
但不重要。
她没有哪一刻如此渴望办成一件事,她越说着,越觉得自己能完成心中所想,若是四爷此刻不允、不支持,那她回去接着说。
日也说,夜也说,说到四爷觉得她烦,拔掉她的舌头,那她就认了!
“总的来说就是——我想为孩子们建一处‘善堂’!将百家院的孩子悉数接来,延请明师,悉心教导,让他们能够习得安身立命的本事,识文断字,明礼义廉耻,知古今兴替。”
“如有可能,将来借此善堂广开善门,继续收留孤儿,让无依的孩子从此有枝可栖。”
“这样……方能分去陈婆肩头重担,使她安享晚年。”
扶摇目光灼灼。
“四爷以为如何?”
第147章 第147章胤禛暗忖,自……
胤禛暗忖,自己约莫是因舟车劳顿,导致神志不清。
若他还是上一世的他,他必然笑话扶摇异想天开,叫她做好自己的本分即可,府中家务尚且料理不清,她哪有能耐办善堂?
可眼下……
扶摇眼底那点眸光流金灿烂,似星火浮动,她不似前世令人见之生怜的枯木,这一世反而越活越有劲,让他
还瞧出点生生不息的生命力来。
胤禛想,或许是儿子还在的缘故。
胤禛笑了一声,朝她勾勾手,“福晋与我近三月未见,看来三个月尽想这个了。过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扶摇走近一步,两人本就离得不远呢,这一步脚尖抵着脚尖。
扶摇认真道:“四爷有大事要办,我当然也是为了与四爷分忧。四爷的心思在天下万众,难以分出一点点给身边人,我却与四爷不同,我那点心思分不到天下去,只能想着眼前了。”
四爷点了下她额头,“口齿伶俐,这话却说得不对。”
“哪里不对?”
“难道我的身边人、眼前人不在天下众生里么?连身边朝夕相处的都瞧不见,只望着天下又有何用?”
扶摇怔住。
四爷却是笑意盈盈。
那日城楼之上,他望向脚下形形色色的人,想前世他殚精竭虑、宵衣旰食,为这些人谋求生路,他无愧家国百姓,一步步实现治世理想,按理说当没有遗憾。
可是,他重生了。
如果没有遗憾,为什么重来一次?
他忆起很早时做的那个梦,身边人来来去去,最后留下的依然还是在潜邸时期就陪伴他的几个。这些人里没有扶摇,然而他却鬼使神差唤他的皇后。
扶摇说的没错,前世他眼里只有天下,看不见身边人。
重来一次,他还只看着天下么?
这天下,自然还要。
至于身边人……好在入他眼的就这一个,否则还真顾不上。
胤禛轻叹一声,渐渐敛去笑意,“阿摇,大抵我前世欠你。”
扶摇懵懵眨了眨眼,回过神来,感觉四爷在说笑,“四爷,你笑话我么?”
“你的意思是,因你前世欠我,所以这一世被我纠缠,被我烦扰?”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说“我真是上辈子欠你的”,能是什么好话???
扶摇脸色唰得沉下来,但四爷好像真知道怎么哄好她。
面对扶摇不虞的神色,他不疾不徐,眉梢一挑道:“原要笑话你的,但转而一想,你的提议并非没有可取之处。”
“哎?”扶摇眼睛睁大,灰暗的眸光再次被点亮。
“你想做吗?”
“我想!”
“那便竭尽全力,我会助你。”
“……”
“……怎么?”
胤禛看见扶摇的目光忽然涣散开来,他眼睁睁注视扶摇眼眶变红、眼底聚起泪雾。
在泪珠滚落的前一刻,他抬手抚在扶摇的眼角,将泪珠抹了去。
“欢喜成这个样子?”他有些好笑。
扶摇握住抚在脸上的手,心中又酸又涩。
说不上来为什么想哭。此时此刻好像终于有了一点有人可依的实感。好像自己不再是浮萍,终于有人托住自己。
康熙四十四年春。
年羹尧奉命主持四川乡试,即将前往四川,四阿哥与他在城门口偶遇。
贝勒府的马车停在一边,厚毡帘打起,年羹尧朝车里恭恭敬敬作了一揖。
“妹儿,弟弟,过来见过四贝勒爷。”
年羹尧招呼了一声,便有几名少男少女前来车前拜见,胤禛一眼便瞧见里头容色最出挑的一个。
前世的皇贵妃,因年羹尧之功步步高升,也因年羹尧之过牵连获罪。
胤禛耳边仿佛还回荡着昨夜梦中女子的叫嚣。她是被纵得无法无天了,身在囹圄,还能那般不顾体统,眼看为兄长求情不得,便哭叫着痛诉他的无情,誓与他决裂。
这样一个明艳夺目的美人,血溅宫闱,眼看就要香消玉殒,可他还是要定年羹尧的罪。
眼下年羹尧初露锋芒,但依然只是个七品检讨小官,年羹尧的去留朝中无人在意,便也无人前来相送,但只有胤禛知道,待此人归来,将如潜龙腾渊,一路升迁至正六品侍读、乃至从四品侍讲学士。届时,多少人想攀亲带故,只怕也高攀不上了。
胤禛的目光淡漠地从少女脸上一扫而过,无波无澜,没再多看一眼。
送别年羹尧,车驾未及调转,胤禛竟又与另一人在长街不期而遇。
张廷玉在街头驻足凝望,望的正是他。
“四爷这是,刚送年检讨出城?”
“只是偶遇。”
“偶遇?”张廷玉望向城门,“那还真是巧啊。”
自然不是偶遇,世间哪有这么巧的偶遇?胤禛知道瞒不过张廷玉,毕竟当年就是他让张廷玉为自己牵线搭桥,说早便听闻那人才具不凡,想结识一番。但胤禛也不打算明说,他和张廷玉之间,与他和朝中其他同僚无异,许多事情若非得点破道明就没意思。
“衡臣,你打算去哪儿?”
张廷玉抬手示意提着的食盒,“去探望陈婆。”
绕过鼓楼西大街,再行半里路,便是慈恩善堂。胤禛邀张廷玉同往,马车停在巷口,二人行至紧闭的院门前。
尚未叩门,便听得里头嬉闹声阵阵。
去年,扶摇在四阿哥的襄助下,拿出自己的私蓄,又添上四阿哥的部分俸禄,办了这家善堂。善堂甫一落成,她便将百家院众人尽数接来安顿,还聘了专人照料,有掌勺的厨娘,也有看门护院的仆役。
这些聘来的厨娘、仆役或因灾荒流徙,或因家变漂泊,流落至此,也都是无家可归之人,到了慈恩善堂,他们还能力所能及做些体力活计,既能寻个安身处,又得以温饱。
如今,慈恩善堂已开办得有模有样。善堂里添了不少生面孔,胤禛事繁,并不常来,倒是张廷玉偶来探问,关切账目。
善堂众人一见张廷玉便有说有笑,好不热络,四阿哥抱臂静立一旁,平白生出一股生人勿进的气场,许多人不识其面不敢贸然上前,两相映照,倒显得他这边格外冷清。
陈婆瞧见,杵着小山为他做的拐杖挪到近前,笑问道:“贵人哪,怎么不见福晋同来?”
提到福晋,胤禛心下微沉,他不是很想提,因为昨夜他才与福晋发生口角。
他甚少与人争辩,尤其是与扶摇,因他发现与妇人尤其是扶摇这样的妇人争辩总是徒劳。她似乎笃定他不能拿她如何,尤其当她洞悉了他不喜争执的脾性后,那争辩的劲头便愈发高涨了。
起因是扶摇进宫赴宴,席间三福晋与她提及小辈婚事,言语间似有撮合董鄂氏与乌拉那拉氏结亲之意。
胤禛听着便蹙紧了眉,直言此议断不可行,扶摇立时便不乐意了。
乌拉那拉氏与董鄂氏,绝不能结亲。
彼时扶摇一头雾水地问他:“为何?你总得与我说明白呀。断然拒绝,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么?这是谁的规矩?”
胤禛只道:“这是我的规矩。”
甚至,他不愿扶摇再与连心多有来往。
扶摇听见这话,脸色立刻拉下来,不与他说话,看也不看他就转过了身。
那碗特地端来给他的鲍鱼粥也被毫不留情地拿走。
忆及此,胤禛琢磨,这些年他是否太过放任扶摇?
他已梦见前世所有的事。
梦见三哥、八哥、太子、甚至十四弟最后与他那场惨烈的角逐。
醒来后,他反复思量该如何着手处置这些人,从哪个兄弟、哪个环节开始,才能避免重蹈覆辙,阻止某些悲剧的发生。
他更清晰地忆起太子初次被废时,十三弟是如何被牵连,罪名竟然是与太子的侧福晋勾连在一起,而三哥,恰恰是撞破这桩“奸情”的证人。
分明,那日十三弟是为查探太子与后妃私会之事,十三弟欲为太子的倒台添一把火,岂料反中三哥的圈套,没撞破太子私情,反而在预定的地点遇到太子的侧福晋。
康熙四十七年,太子虽因镇魇十八弟、深夜窥探御帐这等大逆之举被废,可短短一年后便被皇阿玛复立。而十三弟却被圈禁两年,两年后胤禛再见他,发现十三弟落下了腿疾。
还有十四弟。
他的胞弟,与八弟联手,在他千辛万苦为十三弟求来续筋接骨的灵药时,出手毁了灵药。
原来前世,百家院还是不可避免地成为了他们兄弟阋墙的牺牲品。
康熙四十八年,太子复立之后,南方扬州爆发时疫。他与张廷玉奉旨南下治理时疫,赈济灾民。
因张廷玉染疾,行程耽搁了半月,就是这半个月,百家院遭暴民冲击焚毁,彼时监国的太子,唯恐遭弹劾、引火烧身,生生将此事压下。
寥寥幸存者里,就有小山,以及当年那个河工的儿子——赵小勾。
他们被胤禛纳入麾下,成了粘杆处最初的暗部。
未来血雨腥风的几十年里便是他们为胤禛去做一些见不得光的事。
胤禛再看眼前慈恩善堂的和乐光景,隔世之感扑面而来,或许前世陈婆的心愿便是眼下这般,但胤禛非但没有做到,反而让小山替他上刀山下火海。
其实小山是柄不错的暗刃,若能好好培养,必如前世那般,为他做事无往不利。
陈婆看见胤禛的眼神几度变幻,复杂得她全然看不懂,她只当贵人与福晋闹不和,看这情状怕还闹得颇僵。
“斗嘴啦?”
“……”胤禛蹙眉,回过神来,看见陈婆关切的眼神。
“咳,并未。”
“必然有了。”陈婆了然笑道,“小四呐,这些年婆子可不是白活的,你这孩子的性情,婆子还能摸不准几分?”
冷不防,胤禛眉头又拧了下,心中不禁好笑。“小四”,这称呼当真是许久未听见了。
他行事素有铁律章法,何需旁人多嘴置喙?喉头微动,遏止的话到嘴边终究没有吐出,他忍不住听陈婆说下去。
“常言道‘少年夫妻老来伴’,哪有勺子不碰锅沿的?怄气怄久了,情分也淡了。您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抬抬手,让一步,福晋心里自然有数。结发夫妻的情谊,比什么都要紧啊!”
“嗯,我明白。”胤禛随口应道,声音平淡无波,顿了片刻,迟疑着问:“若她已然气恼……如何是好?”
“这……”陈婆被问得一怔,小四性冷,向她“求助”还是头一遭。向院中扫望一圈,陈婆蓦地脸上绽开笑意,“不如折几支新开的玉兰。”
她指着院角雪白芬郁的玉兰树,“女人家啊,嘴上恼着,心里也惦着。这花儿香,你亲手摘去,放在她案头,她见一回便熨帖一回,那点恼啊……不知不觉就随花香散喽!”
陈婆脸上荡漾开少见的、近乎顽皮的笑意,她竟然自个将自个逗乐,胤禛静立一旁,望着这鲜活的老妇,嘴角亦不自觉地牵起极淡的弧度。
两人正闲话着,小蕙端着药碗寻来,催促陈婆服药,陈婆喝罢汤药,再回头看时,胤禛已经离开。
她下意识望向院角,那株玉兰依然完好,枝头繁盛,朵朵雪白。
陈婆笑意微微敛了下去,眼底浮起一丝无奈之色,不觉叹息一声。
“婆婆,好好儿地您叹什么气呀?”小蕙拿手帕替她擦嘴角。
陈婆收回目光,拍了拍小蕙的手背。
“嗐,婆子忘了,那个地儿出来的人啊,到底跟咱们这些平头百姓不一样。他们骨子里刻着那份尊贵,总有那点子抹不开的骄傲、丢不下的大体统。让他们弯下腰杆儿、低个头认个错,难呐!”
她心里头,早有八成猜着小四是哪路神仙。可小四小张既然藏着不言语,她也随他们装糊涂,但这些年,早把小四当自家孩子一般了。
可说到底,终究是云泥有别呀。
这些贵人的心思,九曲十八弯的,哪是她一个老婆子能揣测干涉得了的哟!
第148章 第148章“福晋,苏公……
“福晋,苏公公给福晋送花儿来啦!”
扶摇正在屋里整理乌云珠的小衣,忽听外头欣然禀告。
“什么花儿?”
跨出屋门,只见苏培盛双手捧着一大捧花束,这花与寻常不同,是由牡丹、芍药、玉兰等精心搭配而成,用素绢包裹住花枝底部,系上五色丝绦,扎成一个雅致的结。花束繁茂葳蕤,枝叶花朵几乎要将苏培盛那张起褶的脸都遮挡严实了。
苏培盛打了个千儿,躬身禀道:“奴才给福晋请安了。这花是四爷差人快马送回府上的,指明要送到正院来,请福晋过目。”
春溪、春兰、红蕊、红燕几个丫头在一旁看得新鲜,踮着脚张望。这些花枝显然都经过了精心修剪,剔除了多余的杂叶与残蕊,不仅仅是捆扎在一起,而且还捆得很巧妙好看,花朵高低错落,粉白红紫颜色相间,赏心悦目。绢布仔细地包裹住枝干,隔绝了花刺与湿气,丝绦打的结也格外精巧,别出心裁。
扶摇盯着这捧花,心头微动,这是之前她和四爷提过的花束样式。
她忍不住伸手在花束里细细翻找,枝叶窸窣作响,然而什么也没翻出。苏培盛见状忙问:“福晋……您这是找什么呢?”
“只送了花?你们四爷可有话给我?”
“这……”苏培盛面色一僵,极快地反应过来,腰弯得更低,陪着小心道,“想来是四爷打算回府之后亲自同福晋说呢。”
扶摇轻轻一撇嘴。看来四爷是将她从前的话都听进去,可只听了一半。
说好的表达心意的小卡片呢?裁一截纸笺,写上两句好听的话都不成?
“行了,你且回去吧,这花我会好生收着。”扶摇说罢回屋,叫人去拿个敞口瓶,把花插到瓶子里。
刚坐下,喝了茶水,又听外头“噔噔噔”一阵急促脚步声响,紧接着炸开一声气急败坏的呼喊:“额娘!”
约莫是这两年开始习武健体,小男孩的身量抽长不少,身板挺得笔直,脸颊的软肉也比从前消减许多,不开口时颇有几分他阿玛的风采。弘晖牵着乌云珠闯进屋,气鼓鼓地把乌云珠往扶摇怀里一推,生气道:“额娘快瞧瞧,瞧瞧这小花猫!”
扶摇依言瞧去,只见乌云珠小小的脸儿黢黑,满脸墨点。不止脸上,衣上手上全是黑水,扶摇闻到一股浓烈的墨香,好像这孩子刚从墨汁里泡过澡似的。
弘晖身上也有墨点,扶摇颇奇怪,乌云珠不懂事就罢了,弘晖身上的墨点又是如何来的?下一刻,就见乌云珠抬手要舔,弘晖一把抓住她,不让舔,如此这般,便使得弘晖身上也蹭上了墨汁。
“乌云珠,这不能吃!”弘晖抓着乌云珠的小黑手,正待循循善诱,一个不留神,被乌云珠在脸上抹了一把。
“啊!!!”弘晖一惊,手指往脸上轻轻一抹,果然抹下一指头墨。
“乌云珠!”他气急败坏,乌云珠却咯咯直笑。
“春溪,端盆水来。”扶摇摇头吩咐,把儿子女儿招到身边,“过来。”
“额娘,乌云珠把我房里的墨全洒了,洒了一地。”弘晖委屈道。
乌云珠扎着两个小辫,脸上蹭满了墨汁,东一道西一道,黑乎乎的小脸比她兄长还要“精彩”,但她眼睛亮晶晶,浑然不惧兄长严威。
春溪端来两盆清水,弘晖不用人招呼,自个便埋脸进盆,唰唰在脸上一顿搓洗。扶摇在这边抓着乌云珠,拿一条柔软的手绢,沾上水,给乌云珠细细擦脸。不多时,两盆清水变得浑浊,两个小孩又恢复了白净漂亮。
乌云珠攥着一方干净的白帕轻拍弘晖的脸,扶摇便道:“你瞧,妹妹给你擦脸呢。”
帕子在弘晖脸上胡拍,同时替他揩干净水渍,弘晖的气很快就消了,“哼”一声,夺过帕子,“好了好了行了。”
乌云珠扬起小脸。
“干什么?”
“哥哥。擦。”
弘晖:“……”
扶摇笑道:“她脸上还有水呢。”
弘晖低头,将帕子规规整整折了两下,按着一角去找乌云珠脸上的水珠。
“这样好了吧?”少年轻问。
“好,甚好,咱们弘晖真是细心,将来……”扶摇心想,将来谁嫁给我儿子,定然是享福的。
三日后,一本厚实的册子被恭敬地呈至御前。
四阿哥将此册命名为《御览灾异备要》,内容汇集治洪、防地震、防蝗、防疫以及灾前防范、灾后赈济的详尽方略。
册中不仅详尽整理了历朝灾情的防治与救济之法,更提出一些前所未有的创见,比如“以工代赈”、建立地方“预备仓”以确保粮储,以及利用水文观测点进行早期预警等。
康熙翻阅此册,频频颔首、大为赞赏,趁着龙颜大悦,四阿哥出列奏请,自请领命前往河南武陟县一带,主持加固、重修黄河堤坝。
此言一出,朝堂上顿起微澜。
多数大臣不以为然。武陟县堤坝乃前朝所建,经多次修,历来被视为固若金汤,怎会轻易出事?况且眼下晴空万里,何必劳民伤财?
但四阿哥态度异常坚决,力陈黄河隐患,剖析利害。康熙见他意态坚定,思虑周详,终于允准。
胤禛领命后即刻动身,亲赴武陟县,勤勤恳恳,以身作则,赤足踏入泥泞河岸,督工极严。新堤坝在原
有基础上加高加固,历时数月方成。
但修成之后胤禛似乎还是不放心,他并未立刻回京复命,而是选择亲自驻守在新筑的堤坝之上,日夜巡查,以备不测。
半个月之后,天象果真骤变。
六月,武陟县上游连降三日三夜暴雨,山洪倾泻而下,黄河水位暴涨,浊浪排空!曾被朝官称颂“固若金汤”的旧堤坝,在狂暴的洪水冲击下轰然崩决!
一时间,洪水冲入洼地。万幸,胤禛主持修筑的新堤坝巍然矗立于洪峰之前,成为一道坚实屏障,抵住了肆虐的洪水。
否则,下游怀庆府等地已是一片汪洋。
朝堂上,群臣无不后怕心悸,皆言四贝勒高瞻远瞩、力挽狂澜。
此等滔天洪灾,必将为大清带来一场伤筋动骨的浩劫,届时,千里泽国,哀鸿遍野,又该有多少黎民百姓流离失所,无家可归?
只有胤禛知道,前世这场发生于康熙四十四年的武陟决口,造成了何等惨绝人寰的景象,即便后来他引以为戒,从此番浩劫中汲取教训,积累经验,并在登基之后成功阻止了一场类似洪灾,但康熙四十四年浮尸塞川的惨状依然在他心底灼烧,无法磨灭。
无数鲜活的生命瞬息湮灭,万顷膏腴良田付诸东流。
九月下旬,四阿哥才回到京城。
若早知数月前四爷送的花,是一束临别的花,扶摇或许不会在那之后的几天里任他埋首案牍,对他不闻不问。
扶摇收花没多久,四爷就去了河南,到他归来的时候,那花儿都谢了,腐烂了,被扔了。
四贝勒爷名声大振,朝廷赐下万金,他抵京那日,扶摇早早便携众人在府中等候,翘首以盼等到日头西斜,原定的归家时辰里却不见他身影。
听说四爷被留在了乾清宫。
康熙帝单独问话。
第149章 第149章乾清宫。……
乾清宫。
龙涎香的清冽气息弥漫在殿内,四下静谧,针落可闻。
帝王高坐御座,手里正翻着那本厚实的《御览灾异备要》,四贝勒立于下方,微低头,目光沉静地望着朝靴。
“河南武陟县的堤坝年久失修,朕尚可认为你有先见之明,毕竟那里是黄河险地,年年夏秋多雨。但如今河南刚避过一场洪灾,你又要请旨前往山西平陆,预防地震,动用国库钱粮加固民房……这回又是什么理由?”康熙声量不大,却字字清晰、掷地有声。
“启禀父皇。”
胤禛垂首,“平陆的房子多是百姓以黄土夯筑的窑洞,墙体厚实却缺乏韧性,拱顶沉重,遇到剧烈震动极易坍塌。”
“平陆的百姓世代居住于此,若朝廷平白无故强令他们迁徙,恐生怨怼,劳民伤财。然此地小震频发,地气不稳,儿臣深忧将来必有大震。唯有以朝廷名义,资助百姓加固房屋结构,增设木构支撑,改善屋顶,再辅以宣讲,教导百姓简易避震之法,将来灾祸降临,方可最大程度保全百姓性命家财。”
“你就如此笃定平陆县必有此劫?”
“平陆县本就土地贫瘠,民生困苦,住房简陋异常。即便不为预防地震,单为百姓安居计,加固其屋舍,亦是朝廷应行之善政。”
康熙手指捻过书页,停在一处做了特殊标记的地方,“此次武陟洪灾,你立下大功,朕就再信你一回。只是……”
他顿了顿,指尖点着书页,“这本书里,你为何将每项工程的预计完成时限都细细标注?且如此急迫?”
“说出来皇阿玛或许不信。”胤禛抬头,直视康熙的目光,“儿臣曾得一梦,梦中得观音大士点化。大士悲悯,嘱儿臣务必将那些防治工程尽早完工,方能为大清免去劫难,为皇阿玛积攒福德,佑我江山永固。”
此话听来荒诞,若从旁人口中说出,一笑而过便罢,但从胤禛口中说出来,便令人不得不反复思量。因他坚定至此,无论是对他口中的观音大士,还是对他自己,都没有一丝怀疑。
康熙笑了一声,合上册子摇头,“老四啊老四,原来你也信这些个玄虚之事?”
“皇阿玛,儿臣是宁可信其有。”胤禛语气平稳,“事关黎民性命,儿臣不敢有丝毫懈怠侥幸之心。”
“宁可信其有……说得不错。此次你在河南立功,为朝廷挽回了不可估量的损失。除了去平陆加固民房,可还想要些什么赏赐?直言无妨。”
“回皇阿玛,儿臣如今府中妻贤子孝,生活安稳,身居贝勒之位,得享天家富贵,已是皇恩浩荡。能为皇阿玛分忧,守护大清江山社稷,为百姓做些应尽之事,便是儿臣最大的福分。儿臣别无他求了。”
胤禛的腰弯得更深了几分,姿态恭谨而谦逊。康熙却忍不住想去看胤禛的脸。
“抬起头来。”
胤禛一顿,抬头。
“走近些。”
胤禛依言走近。
康熙微微眯眼,端详胤禛的面容,企图从这张平静无波的脸上看出点端倪。分明感觉到这个儿子与从前大不相同,却难以分辨胤禛身上究竟多了什么,还是少了什么。
从前康熙认为胤禛做事急躁,过于刚愎,然而褪去青涩之气的胤禛,似乎将这些毛病都丢掉了。他曾经说给孝懿仁皇后的话,说老四过刚易折,到底还是被这孩子听去了?这些年,这孩子都在为此而改变吗?
若真如此,将来太子即位,胤禛倒不失为一位贤王,能帮助太子继续守护大清山河。
康熙从书案拾起一本书,递了过去,“回去好好研读,对你大有裨益。至于去平陆加固民房一事,下月你就去吧。”
胤禛恭敬地接过来一看,是《臣轨》,这是一本教导人如何恪守臣道、尽心辅佐帝王的书。
“谢皇阿玛恩赏。儿臣定不负所望。”
没多久,四爷便又去了平陆。回来之后,他下令重修府里的小佛堂,每日礼佛,眼瞧着是一日比一日过得清心寡欲。
只有偶尔几回深夜里,在最私密的床笫之间,感受着他灼热的喘息,感觉到自己快要被他揉碎,扶摇才能觉得,他依然是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深埋着欲望的人。
纵然为朝廷办了许多大事,他行事却格外低调,不邀功、不抢功,整日里写文论道,竟然渐有闲暇。某日康熙问起,他回道要戒急用忍。此话一出,可把康熙惊住了,因为戒急用忍恰是曾经康熙心里头最想对他说的忠告。
他把欲望、野心都藏了起来。
只有一个人能偶然中窥见一二。
他的欲望会化为遍布扶摇身体的绯红印痕,做到兴起,他会低低在扶摇耳边说“再等等……”“就快了……”。
扶摇稀里糊涂,不知这男人其实是兴奋过头,想着自己的大业,还当四爷是叫她忍着当下……
就这么,一边岁月静好地养娃,一边在男女情事中磕磕绊绊,得空时,扶摇还听听外头传来的闲话。
有说三阿哥遭朝官弹劾,指责其纵容董鄂氏宗亲徇私舞弊、谋取私利,又有说十三阿哥偏宠侧福晋,为其在佛
寺塑了一座金身,还有更离谱的,说别看四爷在外头铁面无私、凛然不可犯,实则府里福晋悍妒,否则怎么成亲十余载,偌大个贝勒府只有福晋为四爷诞下子嗣呢?
如此谣言,不胜枚举,扶摇真是有理说不清。
其实经过数年相处磨合,扶摇早就不是当初那个听见四爷要纳格格,就横眉竖目,满心不愿意的小福晋了。
如今她守着一方大院,怀拥一双儿女,有丫鬟小厮殷勤侍奉,有花不完的私房钱,偶尔还能去善堂坐坐,闲看云卷云舒,对于四爷纳不纳妾,她已经不是很在乎。
反倒是四爷,在外头做出那般清心寡欲的样子,夜里红烛账暖时,省下来的劲儿全施到她身上。
十天半月不开张,一开张累得扶摇要死要活。
时间飞逝,来到康熙四十七年。
一件震惊朝野的大事发生了,不仅朝堂之上风云变色,民间更是掀起轩然大波,连扶摇这深居后宅之人也能听到关于此事的各种五花八门的传言——太子被废了。
诏令午时颁布,不到一个时辰,已是满城风雨,街谈巷议。
比起惋惜,众人更多的是惊疑与恐慌,毕竟太子已在位三十余载,根基深厚,怎地说废就废?京城上空仿佛笼罩着一层阴霾,人人都在揣测:宫中到底发生了什么骇人听闻的变故?
贝勒府里,自然也免不了众说纷纭。
扶摇闲闲躺在摇椅上,听小李子绘声绘色给她禀报街上听来的小道消息,心道,急什么?一年后这人还会被复立,然后再被废黜,再熬个数年,你们家四爷就上岗了,你们家福晋也登后了。
你们的好日子也还在后头。
“额娘!”
弘晖下学回来用午膳,刚踏进正院,望见扶摇在廊下晒太阳,就迫不及待喊了一声,他一回来,原本在扶摇身边打盹的乌云珠顿时精神百倍,像只欢快的小鸟,咯咯笑着便兴高采烈地奔了过去。
“福晋您瞧,小格格多喜欢小阿哥啊。”
扶摇微微睁眼,顺着春溪的视线望去——
乌云珠的确极爱缠着弘晖玩耍,她一见弘晖就笑,笑得纯真可爱,这份亲近依赖真是旁人羡慕也羡慕不来的。可惜……
望见她,她哥好像不是那么高兴。
弘晖脸色倏地一沉,眼看乌云珠越来越近,猛地张开双臂。
不是去抱妹妹,而是严严实实地护住了紧跟在自己身后的书童!
“乌云珠,你又要作甚?!”
乌云珠轻轻松松从他臂膀下钻过去,直奔书童,书童脸色霎时变得惨白,死死护住怀里书本,畏畏缩缩,既不敢忤逆了娇贵的小格格,又不敢丢了小阿哥的书籍。
扶摇这才看明白,乌云珠是冲着书本去的。
弘晖一把躲过书本,抱在怀里,撇开乌云珠跑向扶摇,乌云珠便咯咯直笑,锲而不舍地追着他哥不放。
“别过来!”
弘晖一边跑一边嚷,躲到扶摇椅后,“额娘!这皮猴又要抢我的书画画了!”
扶摇听这一声“皮猴”,倒是想起弘晖幼时上房揭瓦的样子,心中好笑,彼时她被这皮猴磨得无可奈何,如今风水轮流转,乌云珠是替她讨债来了。
扶摇笑了一声,弘晖脸色顿时耷拉下来,“额——娘——!”委屈又不满。
扶摇忙道:“好了好了,乌云珠,你放过你哥哥罢。吃过饭他还得回去上课呢。”
“我也去。”小小的人儿双手叉腰,辫子一甩,扬起圆润的下巴。
“你要去哪儿?”弘晖问。
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望着弘晖,眼底干净纯真,乌云珠认真道:“乌云珠,也去上学。和哥哥,一起。”
“噗嗤——”弘晖一个没忍住笑出声,“你上什么学呀,你啊,乖乖留在屋里,跟红蕊姐姐学绣花才是正经。”
“绣……花?”乌云珠困惑地眨眨眼,小脑袋一歪。她只晓得哥哥每日上学、读书,额娘说过,书里藏着好多好玩的东西,可“绣花是什么,好玩吗?比读书好玩吗?
“对,你得学绣花。”弘晖接道,想逗逗妹妹,浑然忘记刚才护书如命的紧张,他从摇椅后绕出来,笑嘻嘻地凑近乌云珠,“女子要绣得好看的花儿,就可以嫁人了!”
听见这话,轮到扶摇脸色难看起来,她直起身,看着混不吝的儿子,“弘晖,谁教你说的这种话。乌云珠才多大点!”
弘晖极少见到母亲如此疾言厉色,看额娘的神色,好像他说错话,但他实不知错在何处,他下意识缩缩肩,供出始作俑者:“十……十四叔说的……十四叔说十四婶样样不行,连绣花都不会,他倒了八辈子霉才……”
……胤禵和完颜氏的缘分,开始于康熙四十三年七月,由德妃全权做主的一场盲婚哑嫁。想起这对冤家,扶摇额角便一阵抽搐。
若德妃知道她精心为儿子谋划的是这样一段“孽缘”,恐怕当时还不如要了那身世差一些的钮祜禄氏。
扶摇把弘晖拉到身前,正色,“你不要听你十四叔胡说八道,谁说女子一定得会点什么东西才嫁得好,你额娘我就什么都不会呀。”
弘晖抿唇,眼珠子咕噜转,不敢再随意搭话。他心想,他当时也是这么反驳十四叔的,但十四说——他额娘是命好,别人哪有那命。
实话实说恐怕会招额娘好一顿埋汰,思量片刻,弘晖决定住嘴。
“哦,额娘……额娘说得对……”
他垂眼思虑,深思熟虑的摸样像极了四阿哥,扶摇微微恍神,不满道:“你嘴上这么说,可你心里不觉得额娘说得对?”
“没有,儿子觉得额娘说得极对,额娘绝对不只是因为命好才——”
“嗯?”
反应过来,为时已晚,弘晖惊颤:“儿子没说额娘是因为命好才嫁给阿玛啊!”
扶摇气恼至极,双眼都瞪起来,“额娘是因为家世、人品、美貌,以及才学,才入了娘娘和你阿玛的眼!”
母子俩正纠缠辩驳,乌云珠瞅准空档溜过去,趁着弘晖被额娘厉声震慑、心神不宁,她猫到他背后,小手闪电般捏住弘晖胳膊下夹着的一本书角,猛地往外一扯!
哗啦啦几本书应声落地,乌云珠眼疾手快,随便抱起一本就跑。
弘晖大惊,拔腿便追,“乌云珠!你这小毛贼!快还我书!”
一时间,院中充满弘晖气急败坏的叫嚷声和乌云珠银铃般的笑声,扶摇被丢下,呆怔半晌,无奈地摇摇头。
她重新躺回摇椅,早没了追究弘晖的心思,一边感受秋阳暖融融地晒在身上,一边听着耳边传来儿女追逐嬉闹的声响。
对紫禁城里的皇帝、朝堂上的诸公,以及京城的达官显贵们而言,这一天是太子被废、天家震荡、朝局剧变的日子。
然而对她扶摇,却是极为稀松平常的一天。想来对大清无数升斗小民而言,也是如此。
四阿哥虽赶在宫门下钥前离了宫,但他在户部衙门忙到很晚才回府。
今日朝廷发生大事,扶摇以为,四阿哥必不能来正院了。
没想到,四爷总在一些奇怪的时候令她意外,比如今日。
他进门便要吃宵夜,扶摇叫人给他煮了一碗糯米圆子,坐在一边看他吃得格外香。
第150章 第150章感受到扶摇探……
感受到扶摇探究的目光,胤禛抬碗,舀起一勺糯米圆子向扶摇递去。
扶摇摇头。
胤禛搁碗,“你想说什么。这个眼神,盯得人都不能好好用膳。”
扶摇只是觉着,四爷的反应也太平静了。
即便他一贯是沉稳内敛、喜怒不形于色的性子,但今日之事,对于他们几个皇子来说不是天大的事吗?
此前,康熙率诸皇子巡幸塞外,听说年仅七岁的十八阿哥胤祄,在途中突发重病,不幸夭折,不知这之后又发生了何事,竟使得康熙勃然大怒,等不及回京,就直接在行宫召集诸王、大臣、文武官员,宣布废黜皇太子。
一回到京城,废黜诏令旋即颁下。
太子被废,储位空悬,几位皇子不该蠢蠢欲动,她的四爷不该想着如何料理下一步么?难道这个时候的胤禛尚未生出夺嫡之心?
怎么想,怎么看,扶摇都觉得诡异。
胤禛此人,越发令人看不透。他绝不可能坐以待毙,就是不知此刻葫芦里卖什么药。
想着毕竟自己“未卜先知”,扶摇屏退众人,抬起汤碗,舀起一勺糯米圆子,凑到胤禛身边,“四爷,以我之见,此刻不如作壁上观。”
胤禛的神色终于浮现一丝波动,他眸光微抬,看向扶摇。
“那么,以你之见……爷该如何作壁上观?”四爷嘴角轻勾,竟然笑了。
:=
她给他支招,有什么好笑??扶摇压下心头疑惑,继续道:“嗯……依我的意思,四爷不如赋闲几日,在家陪陪孩
子,避避风头。”
朝中形势很不明朗,康熙把寄予厚望那么多年的太子给废了,恐怕这个时候康熙不仅心里难受,还看谁都想篡位。不如避开他的视线,免得这火烧到自个。
四爷却道:“眼下正值朝廷用人之际,皇阿玛心绪郁结,正需辅弼,我岂能于此时置国计政务于不顾?”
“说得……也是。”
四爷终究是心系社稷之人,扶摇一时语塞,暗恼自己多事,然而下一刻,就听四爷道:“不过若我因心中郁结,陡然抱恙,不得不暂歇朝务,倒也未为不可。”
“……”扶摇愣住。
四爷低头,将那勺甜汤喝了下去,拿走还攥在扶摇手里的汤碗,搁在小几上,然后起身,把她横抱起来。
扶摇下意识环住他的脖子,眼睛瞪得浑圆,“干嘛?!”
“这些日子冷落了你。”他笑,“咱们去里面说说话。”
扶摇:“……”
次日一早,四爷在满府惊讶的目光下,崴着一只脚去上朝。
朝会时康熙见他崴脚,问他何故,他垂头禀说自己回府时一个不慎,摔下台阶,康熙斥他一句“如此不当心!”,朝会还没结束就撵他回来休息了。
四爷虽被遣回府中休养,却依然叫人将紧要公务送到府里,他在书房忙一上午,到午膳时间,方遣人去正院传话,让把饭送到书房。
众所周知四爷是在正院出的事,然而正院无一个下人见到四爷究竟是怎么崴的脚。下人们心里好奇,却不敢问,毕竟今儿一大早,福晋就冷沉着脸。
见苏培盛过来要饭,福晋的脸色更难看了。
扶摇吃着午饭,食不知味,想起昨夜在账内,四阿哥拉着她云雨,她被他抱坐到身上,然后亲眼见他一边吻着自己,一边掰折了他的脚踝。
这个疯子……
扶摇闭了闭眼,回想起那一幕,忍不住浑身轻颤。
他都痛得那样了,嘴唇瞬间失去血色,却依然死忍着,抱着扶摇倒进床褥,发狠、忘情,弄得扶摇汗涔涔,昏天黑地。
现在想来,他必然是为今日,以那种方式掩住痛吗?疯子……
扶摇揉着酸软的腰,吩咐春华给四阿哥盛了五菜一汤,一小桶糙米饭,全是素,几无油盐。
“告诉四爷,既是伤患就该静心调养,操劳政务之余也别忘读读圣贤书,敬敬佛,别下回又无缘无故给摔了……伤好前都别吃肉了!”
福晋原本语气还温和,说着说着竟像来了气,目中厉光仿佛要将人给剐了。苏培盛一个激灵,垂下肩膀,连声应是。
他不敢将福晋的神态和这样一番带刺的话原样转达,只向四爷禀道:“福晋体恤四爷身上带伤,不好沾染油腥,便特地让奴才带来这几道素膳。”
四爷心下了然,笑了一声。忆及昨夜确实叫福晋受累,又轻叹了一回,“拿来吧。”看来,往后数日他都得吃这些了。
……
康熙让太医给四阿哥正骨治伤,杵了两个月拐杖,吃了两个月素膳,四阿哥的脚踝终于痊愈。
下朝后,四阿哥乘车径往广济寺,按照先前商议,戴铎已在这里久候。
二人入寺敬香毕,沿山径徐行。听得太子失势后,大阿哥意气风发、权势煊赫,戴铎摇头失笑,“眼下诸公各怀心思,直郡王不知收敛锋芒,一味锐意猛进。殊不知枪打出头鸟,长此以往,必然招致陛下嫌恶。”
四阿哥淡淡道:“废储风波未平,朝政也需得力之人分忧,大哥此时挺身而出,岂非正合皇阿玛心意?”
储位空悬日久,必引动各方纷争。陛下并非不知这一点,若大阿哥真合圣心,陛下不会至今仍无立储之意。
戴铎着一袭灰布旧袍,面容清癯,闻言轻轻一笑。四爷惯爱说些反话,若四爷也是如此认为,还用得着折腾自己,在府中韬光养晦整整两月?
得知四阿哥脚崴的那一刻,戴铎就明白,四爷心思缜密,是个狠人。许多事无需他提醒,四爷便知道该怎么做。
他没跟错人。
“四爷认为,太子还会东山再起吗?”
“自然。”四阿哥回答得毫不犹豫。
戴铎皱眉,他也是这么认为,“陛下心系太子,这也是人之常情。”
毕竟太子乃其一手培养。要想让陛下对太子彻底失望,仍需时日。
“恐怕还须等待,操之过急难免——”
远处山道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胤禛眉目微动,一抬手,戴铎立时噤声。
只见一老和尚缓步而来,慈眉善目,身形佝偻,手里捧一个古旧铜钵,和尚身后跟着两个青年,一个同样是和尚,另一个却黑发披散、未束髻冠,身着靛蓝道袍,观其形貌气度,竟像个术士。
两边不期而遇,四爷和戴铎侧身让道,老和尚微顿了顿脚,双手合十与他倆颔首致谢。
和尚路过后,蓝袍术士却停在四爷身前,带着些微疑惑惊讶的目光打量他的面容。
“有事?”胤禛弯唇,微笑。
“这位施主……”术士迟疑道,“您天庭饱满,隐透紫气,乃是大富大贵、贵不可言之相啊!”
“哦?在下不过一介商贾之子,竟能贵至如此地步么?”胤禛讶然。
“咦?”术士听罢,皱起眉头,“只是商人之子?府上……竟无人在朝为官?”
“并无。”
“哦……”术士半信半疑,“那那公子日后不妨一试,若公子肯入仕途,前程必当不可限量!”
“承蒙吉言,可惜啊……”胤禛一顿,轻叹,“在下自幼顽劣,学业荒疏,常被师长责打呵斥。先生总斥我‘朽木难雕,不堪造就’。”
术士脸色一僵,显然噎住。一旁的青年和尚顿觉尴尬,拽住术士衣袖便走,“公子见谅!他这人……”和尚指了指自己脑仁,“此处有些不清醒!”
“无妨,”胤禛神色淡然,“我便当是吉利话听了。”说罢,从腰间随意取出一块银锭,向术士丢了过去。
术士慌忙扭身,险险接住银子,被和尚强拽着踉跄前行,仍频频回首,目光粘在胤禛身上。
“
我分明……你松手……不是,我看他分明……”
争执声渐行渐远,终于不闻。胤禛缓缓转身,目光投向方才术士消失之处。
“四爷?”戴铎唤了一声,瞧四爷如此专注地凝望,不由地也随之望去,但那里早就无人。
“莫非四爷认识刚才那人?”
胤禛凝眉沉思,默然不语,半晌,好似想起什么,扬首向前方一点,“回去看看。”
原来这为首的老和尚是附近一处香火寥落小庙的主持,另两位一个是其弟子,一位是寄居寺中的客居之人,因庙宇偏僻,香客稀少,生计维艰,故而来广济寺化缘求助。
四阿哥带着戴铎堂而皇之在庙门口听墙角,戴铎脸色阵青阵白。
戴铎自认非是那等迂腐之人,若为大计考量,他什么龌龊事都干得出,可四阿哥不能如此啊,四阿哥是天潢贵胄,是他倾心追随、寄予厚望的,不世出的明主!怎可、怎可行此失仪之举!
最重要的是,他们究竟在这里听什么?
听完了小庙僧众的可怜遭遇还不走?这是打算等着和尚出来,好上前施舍吗?
然而事实是——并未。
广济寺的元觉和尚听完同行诉说遭遇,邀请那三人入寺稍歇饮水,随后取来一袋糙米、一袋红薯相赠,便客客气气地将人送走了。待那三人出寺,四阿哥再次侧身避让,全无施善周济之意。
四阿哥转身,叫住元觉。
“四爷?”元觉望眼四阿哥,望眼戴铎,奇怪不已,“可是落下了什么?”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胤禛脸上浮起笑意,抬脚便往里走,“找个地方,咱们进去说。”
元觉已经全无印象,但胤禛还记得,数年之前,也是在这广济寺的寺门前,他和刚才跟着和尚来化缘的那位术士,有过一面之缘。
当时那人可不是这副模样,他满口污言秽语,形容猥琐,贼眉鼠眼之态,无论踏进哪间寺庙都得被踢出来。
这些年,想来那人是找到明路了,不仅改头换面、人模人样地苟活至今,还习得一手占卜算卦的本事。
胤禛还知道,这人虽只学到点皮毛,但足以糊弄人,不久之后还能因这一点雕虫小技,成为八弟的座上宾,搅得大清朝堂天翻地覆。
梦境里,那是在太子被废不久,张明德于机缘下得见胤禩,为其相面,断言胤禩“贵不可言”、“后必大贵”,他更散布谶语,宣扬胤禩“白气贯顶,王上加白”。
更口出狂言,向胤禔透露自己身怀异术,可刺杀废太子胤礽。
胤禩犯蠢,被张明德的谶言蛊惑,将这样一个包藏祸心的江湖术士郑重其事地举荐给胤禔。
胤禔更蠢,以为凭借一个术士的荒诞之语,便能动摇胤礽在皇阿玛心中的地位。
胤禔借张明德之口将曾经一个颇具贤名的储君贬得体无完肤、一文不值,引得皇阿玛雷霆震怒。
前世,张明德因“造谣惑众,大逆不道”罪被凌迟处死,胤禔、胤禩皆被牵连,一个被革爵圈禁,一个遭到贬黜。
而胤禛自己的潜龙腾渊之路,正是始于他俩失势之后。
未尝不能再等等,等张明德如前世那般再遇胤禩,等胤禩再将此人引荐给胤禔。
胤禛思量良久。
只觉怃然无趣。
等二立二废,继续蛰伏十年,等兄弟们一个个作茧自缚,等皇阿玛直到临终才许他帝位……若重活一世还如前世那般,没点长进,他不如不争这帝位,不如回去操持善堂、施粥济贫,图个清净自在,做什么治世之君!
重活一回,舍弃前世多余的牵念,不正是为活出个截然不同么。
回忆前尘诸多遗憾,并非为了弥补,而是不使这辈子再重蹈覆辙,空留遗恨。
换种活法,当年他如此劝告太子,其实,那是他自己的执念。
不知不觉间,屋外悄然落雪。
这是今冬第一场雪。
元觉听罢四阿哥要他做的事,惊讶得半晌合不上嘴。
四阿哥要他去亲近方才那位术士,要为那术士另教一些占卜之法……
元觉喉头滚动,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四爷欲此人再为谁相面?”
四阿哥不语,抬手执笔,草草勾勒出一副画像,画中男子面容俊朗,眉宇间几分疏阔凛然之态,元觉定睛细看——不是四阿哥自己又是谁?
元觉惊得睁大眼,盯着四爷看了会,又盯着画像看。
四爷轻笑,“刚才这道士已为我看过面相,他言之凿凿,道我乃大富大贵、贵不可言之相。”
元觉点点头,很是认同,却听四爷话锋一转道:“可我认为,他说得大错特错,不仅不对,还南辕北辙,可见这看相的功夫还不到家。”
“那四爷以为……这面相该是如何?”元觉迟疑。
“极差。不是大富大贵,而是山泽枯竭、气运衰败之相。此等面相,不堪大用,若强用之,必致山河动荡,社稷倾危,山崩水枯亦不远矣。姑且认为,是顶顶无用的祸国之相吧。”
元觉听得如遭雷击,嘴巴惊愕地张着,发不出半点声响。他茫然地瞥了眼窗外越下越急、越下越大的雪,用力眨眨眼,怀疑自个现下是在梦中。
连戴铎也不可置信地侧首,看向自家主子。
“真要如此?”
胤禛颔首:“当如此。”
……
四贝勒府。
细雪纷扬,悄无声息地落满了庭院。晚饭方毕,两个孩子便已按捺不住兴奋,手牵着手跑了出去,冲入一片莹白之中。
扶摇倚在廊下门边,望着院中两个小小身影。
他们堆起两座雪,两种憨态可掬的雪人。
扶摇忍俊不禁,“你们两个小皮猴儿,这是在堆谁呀?”
“额娘!”弘晖朗声。
“阿玛!”乌云珠脆声紧接。
弘晖自六岁之后,个头就蹿得极快,而乌云珠眼下还是小小的矮矮的一个白团子,弘晖比乌云珠高出两个头不止,弘晖堆起来的雪人显然就比乌云珠努力堆砌的“阿玛”高出不少。
扶摇看得心满意足。
“晖儿堆得真像,云儿也堆得甚好。”
正含笑欣赏,沉浸在孩子们的童趣之中,忽闻院门外传来一阵熟悉的、特意放重了些的脚步声。
“我来瞧瞧!”【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