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晋金安(清穿)》
1. 第 1 章
康熙三十三年,初夏。
刚下过一场小雨,紫禁城上空,盛阳慢慢拨开云层,露出红红的小脸来。
宫廊外芳草地上雨露招摇,草木香袭人。如此凉爽天气,有人的心却急躁难耐。
“福晋,四阿哥整整五日没来啦。”
程嬷嬷和两个大宫女伺候扶摇洗漱更衣,这是扶摇起床后听到的第一句话。
程嬷嬷是乌拉那拉氏母家的人,本不必做这活计,但自上一次四阿哥从这里踏出去,程嬷嬷每天都要念叨一遍。
四阿哥去了李格格那里。
四阿哥去了宋格格那。
四阿哥宿在了书房。
四阿哥好久没过来啦。
头两个月,扶摇还会安抚两句,后来她发现这老人家惯会顺着杆往上爬。但凡她接一句话,程嬷嬷就得拿出自个几十年的宅斗本领,教她该如何撒娇,如何讨好,如何将四阿哥笼到正房。
……还是算了。
扶摇花了三个月才勉强接受自己当下的身份。
现下正处康熙年间,她从根正苗红的现代单身女青年穿成了四阿哥后院的女主人,乌拉那拉氏。
将来可是皇后呢,有什么好争?
据她所知乌拉那拉氏子嗣缘薄,唯一的儿子未到十岁就没了,难道换个芯子就能改变她丧子无宠的命运?
扶摇想起穿来的头一个晚上。四阿哥就坐在她身边,穿着单衣,离得极近。他黑沉的眸子里映出火红的烛光,他静静望着扶摇,似乎在等她为她除去最后的衣裳。那会扶摇迷迷瞪瞪的,看什么都似一团搅乱的雾,她惊恐万分抓起他的辫子,然后晕倒了。
这一出应是吓坏了四阿哥和院里众人,大晚上的,阿哥所灯火通明,等扶摇回过气儿来,看到的就是太医在帘前为她把脉,四阿哥站在一旁紧皱着眉头,还有德妃和皇帝那里派来的小宫女小太监。
真是兵荒马乱的一夜啊。
太医叮嘱四福晋放宽心,切勿忧虑,开了缓解焦虑的方子,扶摇以为,自己纯纯就是被吓的。
在那之后,扶摇连着做了五日噩梦,这具身体的所有记忆——乌拉那拉氏灿烂和美的前半生尽数涌入她的脑海。
这姑娘会骑射,精通满汉双语且写得一手好字,不过,扶摇最后的回忆定格在小姑娘接受册封时。
阖族都在欢呼,只她躲起来,偷偷抹眼泪。
洗漱穿戴毕,扶摇被两个宫女带到妆案前,坐下梳妆。扶摇望着铜镜里的自己,摸了摸熟悉又陌生的脸。乌拉那拉氏竟和现代年少时的自己长得一模一样,即使看了几十遍,还是令她毛骨悚然。
扶摇刚按下妆镜,就听有人掀帘进屋,宫女春溪在门口蹲了个万福,禀道:“宋格格来给福晋请安了。”
扶摇想了想,拣起妆奁里两支粉蓝的纱花,道:“今儿我没精神,把这两支花拿去送她,打发她回去罢。”
春溪躬身应下,上前接花出去了。程嬷嬷听出这大抵是福晋的推脱之词,三个月里,两位格格三不五时过来请安,尤其是宋格格,没李格格那么受宠,几乎天天来。不过,无论是李格格还是宋格格,福晋对她们都是一视同仁——大多数时候她们都吃了闭门羹。
心中了然是一回事,为免有个万一,程嬷嬷还是得上前一问:“福晋哪里觉得不舒服?可要请太医过来瞧瞧?”
“没有大碍,歇歇就好。”
宫女替扶摇梳了个两把头,抹了头油,从鬓发到额发梳得一丝不乱。得了回应的程嬷嬷没退下去,对着扶摇后脑勺就是一通夸赞。
“福晋容色娇美,老奴瞧着今日竟更甚以往,若能让四阿哥也瞧上两眼,必然……”
余下的话程嬷嬷没说下去,因为扶摇微微侧头,面无表情地乜了她一眼。
程嬷嬷讪讪笑了两声,眼风在屋子里一扫,大宫女就领着众人退下了。
程嬷嬷上前语重心长:“老爷升授一品统领,四阿哥必来咱们这的。就这一两日了,福晋无论如何要好好打扮一番。”
扶摇听罢微微一愣,低头瞧了眼这身衣裳。
今日穿的是一件月白穿花长袍,外罩一字襟藕粉小坎肩。吸一吸鼻子,便闻幽香扑鼻。衣裳熏香本不奇怪,但扶摇隐隐记得有一回程嬷嬷同她说过,李格格院里早前植了一棵玉兰花树,因去过李格格那,四阿哥身上不时便带这种香味。
四阿哥从未与人直言喜欢什么花,他的喜好总是藏得很深,下人间传来传去,莫名就笃定四阿哥喜欢白玉兰。
近三个月扶摇脑子浑浑噩噩,对衣着膳食全不上心,任由程嬷嬷打理。
好啊,在这等着她呢。
“府上只等福晋送出好消息了,”生怕她不允,程嬷嬷往她肚子瞧了眼,道,“福晋就听老奴一回劝罢。”
程嬷嬷对乌拉那拉氏的衷心自不用说,娘家什么目的扶摇一清二楚。心下一思量,扶摇便道:“嬷嬷消息还挺灵通,放心罢,我知道嬷嬷是为我好,我听嬷嬷的。”
程嬷嬷心满意足了,扶摇请她给自己挑一支合意的宫花,程嬷嬷拿起一支玫瑰紫的花簪在她鬓边,虚虚捧着她的脸,眉开眼笑:“好,这样很好。福晋是天生的美人,风华都在骨子里,旁的人就是穿上千金裘也远不能及。”
……啊,这是隐射前日四阿哥给李格格赏了两匹江南绡纱呢。
果然,接下来就听程嬷嬷附耳道:“昨晚四阿哥又睡在李格格那儿。”
扶摇望着程嬷嬷眼里闪动的精光,想起草原上拿鞭子抽羊的牧羊人。
她是那只温顺的小绵羊,程嬷嬷便是族里派来鞭策她的那根皮鞭。扶摇挠了挠耳朵,忽然“咕隆”一声,肚子响了。
她照旧不接程嬷嬷的话儿,只低头指着自个肚皮,“嬷嬷,我饿了。早膳呢?”
程嬷嬷:“……”小绵羊还可爱可亲呢,此刻程嬷嬷看她约莫像看扶不起的阿斗。
早饭摆上来,一个大瓷碗盛了清蒸驴肉,三个小碗分别盛了熬白菜、溜鸡丝、溜海参,另有炸春卷、酱肉、卤煮豆腐各一碟,以及豇豆粥一罐。
扶摇双目炯炯盯着那一大碗满当当的驴肉,欢喜之色浮现在脸上。
“嬷嬷果然疼我!我就爱吃这个!”
阿哥所里的膳房置办食材自有一套规矩。一般阿哥们的份例会先拨到膳房,膳房总管再依着阿哥们的喜好将膳单提前定好,月初交由阿哥或内院主事人过目。定下膳单,每日采办食材就有了定数。当然,除了额定之外,膳房也会常备刚需食材。
主子们难免有心血来潮想吃什么的时候,各院若有现点的则另算在阿哥们账上,三个月统一清点账册,上报内务府。
尚未成亲的七阿哥八阿哥由各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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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奶嬷嬷管理膳食,三阿哥已成亲,他的日常膳单由三福晋负责,而四阿哥这边,据扶摇所知,他的膳食一向是由其贴身太监苏培盛负责。
但苏培盛伺候四阿哥,管不着内院女眷。
内院一应事务还是由四阿哥的奶嬷嬷——金嬷嬷主理。
论规矩,扶摇入门后,院中这内务大权得移手了。然而扶摇身子不爽利,撂挑子撂了三个月,现在大权还在金嬷嬷手上。
程嬷嬷想将内务揽过来,催了扶摇许多次,彼时扶摇沉浸在穿越的悲伤之中,压根儿没理会,后果就是她前日吃的驴肉,第二日还想吃,却吃不上了。因为膳单子上这道菜已经被划走了。
扶摇只想当一条咸鱼啊,她不想管四阿哥的宅子,索性不吃也罢。
没成想,今个这道菜又出现在了桌上。
扶摇这头哼哧哼哧享受美食,程嬷嬷舀一小碗粥放到她面前,低头时瞥一眼她碗中的驴肉,脸色沉下去。
吃过早饭,扶摇在院子里逛了一会,回屋歇晌。程嬷嬷步入廊檐下,叫来大宫女红蕊,低声劈头便问:“今早我叫你去提膳,你又打发了哪个小的去?”
“是……是张华。”
瞧程嬷嬷面色难看,一副兴师问罪摸样,红蕊心中惴惴,说话也轻了。两人都是乌拉那拉家族千挑万选随福晋入宫的,程嬷嬷知这蹄子平日犯懒,仗着自个是福晋宫外带来的人,就不把内务府拨来的小宫女小太监放在眼里。而红蕊听程嬷嬷这一问,就知是早上提的膳食出了篓子,惹程嬷嬷不快。
“请嬷嬷稍等,我这就叫张华来!”
红蕊眼神一瞟,瞟见张华正在梧桐树底下扫落叶,不必程嬷嬷吩咐,红蕊蹲了个半幅便往张华那里去。
她也不和张华搭话,直接夺了扫帚,攥住张华瘦削的手腕就往程嬷嬷那里拽。程嬷嬷已等在西廊尽头,离福晋住的屋子很远了。
“回嬷嬷,就是她。今早奴婢去提膳,这丫头非在我跟前献殷勤,早知她会闯祸,我定不把差事交给她!”
程嬷嬷冷冷打量张华。
小丫头十四岁,面黄肌瘦,颤颤巍巍,一副倒霉样。进宫那日福晋身子不爽利,杂务都由程嬷嬷打理。程嬷嬷代主阅视下人,头一个就把这丫头撵出屋去,打发到院子里做活。这样瘦小的丫头她们府上都不兴要,内务府却派给四福晋,也不知怎么想的。
“是你提的膳?”
小宫女条件反射跪到地上,缩着脑袋回道:“回嬷嬷,是,是奴婢提的膳。”
“进宫多久了?”
“奴婢进宫八个月了。”
“八个月?抬起头来说话!”
“进宫八个月就敢跟我耍心眼,你以为你能糊弄过我?!”程嬷嬷厉色盯着张华的眼睛,张华只抬头望了那么一瞬,登时浑身一冷,颤抖着伏到地面。
“奴婢……奴婢……”
“也不用惊动福晋,我这就回了苏公公,打发你回内务府,这里容不得你了!”
“嬷嬷!奴婢错了,奴婢知错!求嬷嬷别告诉苏公公,别撵奴婢走!”张华膝行到程嬷嬷脚边,不敢伸手去拽程嬷嬷的裤角,只能瑟瑟缩缩蜷在程嬷嬷脚尖前哀声乞求。
程嬷嬷肃容敛目,缓缓吐出一口气,“说实话。”
张华冷汗直淌,终于坦白。今日这一趟原来转过两道手。
2. 第 2 章
福晋的膳食一向由红蕊去提,半个月前红蕊将这事强塞给张华,张华每日勤勤恳恳两头跑,只今日实在事忙,无奈答应赵平安替自己跑一趟。
为了这一趟,赵平安半个月里姐姐、好姐姐、亲姐姐地哄了张华几百遍。
赵平安是个年仅十三岁的小太监,是内务府分来的六名太监之一。程嬷嬷从前没使唤过阉人,到了宫里也用不惯太监,六名太监里只有三个程嬷嬷瞧着稍顺眼的、稳重些的能不时分到些活计。另外三个几乎被弃置,赵平安便在其内。
无事可做对宫里的下人们来说绝非好事,不仅仅因为永无出头之日,更重要的是,若一直不能在福晋面前露脸,他们很可能被遣送回内务府。
四阿哥的名声虽不至于宽仁大量,但好歹是个有奔头的去处。宫里多的是陪主子一块遭罪挨白眼的下人。
为了能分个好去处,许多人拿出了毕生的积蓄,当然也有那家底儿不厚的诸如赵平安,那可是卯足了劲儿往上谄媚才换来今日能在四福晋的正院里伺候。
赵平安五官清秀,然而正因为他模样不错,嘴又甜,一双狐狸眼总是滴溜溜地转,才叫程嬷嬷看不顺眼。
一刻钟后,赵平安跪在了后罩房前头的空地上。
程嬷嬷也没明说为什么事罚他,只叫他跪在那里,令众人莫与之同,引以为戒。
“自作聪明有时候并不是好事,在福晋这里,只要你们的忠心,把那些小心思,歪门邪道都给我收回去。”
回屋伺候福晋前,程嬷嬷瞥眼红蕊,“今后你也别去提膳了,叫马勺去。”
马勺是程嬷嬷信得过的太监。红蕊低头应“是。”
赵平安就这么跪了一个日夜。
无人过问,更莫谈为他求情。
次日,将近卯时,天色未明,又下起小雨,周围一个人也无,赵平安正跪得浑浑噩噩,忽然一个硬东西砸进了他怀里。赵平安低头一看,是个冷掉的馒头。
饿了一天一夜,他滴米未进,早就饿得头晕眼花,冷掉的馒头在此刻犹如满汉全席。馒头滚到地面,他立马捡起来,连带面皮上沾的杂草一起塞进嘴里。
再往远处一望,那个给他扔馒头的小宫女已经跑没影了。
正房里,油灯尽了,窗帘子被拉开,漏出窗外一点昏沉的光。
扶摇今日早早就醒了,她没有惊动外间的宫女,单衣起身,坐在窗前,支起小窗,看外面落雨。
正巧就看见一个瘦小的身影缩着肩膀淋着雨,跑入她的视野。
扶摇叹了口气。
张华。
这个宫女的名字很陌生,进来三个月,她的印象里昨日竟然是头一次听见这个名字。
“春溪。”
“奴婢在。”
大宫女春溪应声掀帘入内,春溪一如既往将自己拾掇得整洁妥帖,进屋时手里还提着个茶壶。
“福晋昨晚睡得好吗?奴婢刚沏了茶。”
扶摇房里四个大宫女,也就春溪守夜时,无论多晚或多早,只要扶摇轻唤一声,春溪总能这样分毫不乱地出现在她面前。
春溪是内务府拨来的,之所以能贴身伺候,纯属是做给皇家看。
总不能进宫来,身边全用自个娘家的人罢?
但近几个月相处下来,春溪比红蕊更合她的心意。
“走,出去看看。”
扶摇从软榻起身,春溪上前搀扶,略犹豫道:“福晋这是……”
“昨日你就该料到,不是么?如何这会又问我?”
扶摇是笑着说这话,春溪听罢却一个激灵跪了下去。
“奴婢从未有过这样的心思。”
“好了,起来,别总是一言不合就下跪。”扶摇揉揉额角,“我知道你没那个心思。”
春溪也不再多问,福晋叫她起身,她不会多跪一刻,摸清了福晋的脾气后她就知道,福晋说话一是一、二是二,叫你跪你就跪,叫你起你就起,别多此一举。
外间还守着一个宫女春兰,福晋只叫了春溪的名,春兰不敢擅自入内。
替福晋找好衣裳,春溪便叫春兰进屋,两人一起伺候扶摇梳洗更衣,陪扶摇一路绕过堂屋,往后罩房去。
后罩房既是太监们的起居之所,也是堆放各种杂物的地方,共三个大房间,六个太监睡一个大通铺,另两个房间用来置放杂物。极少有主子会踏足那种地方。
此时天刚蒙蒙亮,程嬷嬷捧着账册正在院里点人,就见红蕊急急忙忙跑来,报说:“福晋到后面屋子去了!”
程嬷嬷听后面色不改合上冊子,吩咐众人各司其职,勿听勿看,带着红蕊赶往后罩房。她隐隐有种感觉,福晋是去看后罩房跪着的那个小太监。
毕竟那道清蒸驴肉,是小太监为讨好福晋,特地跟膳房要来的。
以福晋的身份,跟膳房要一道菜其实一点不难,程嬷嬷刻意瞒下,是为逼着福晋去向金嬷嬷要管家之权。
程嬷嬷不许旁人钻这个空子。
然而千算万算,程嬷嬷漏了一个春溪。
昨日扶摇在房中醒来,问春溪早上那道菜是否是有心人故意奉承?春溪把自己所知道的一五一十都说了。
她看见赵平安提着膳盒回来,把膳盒交给张华,张华又交给红蕊。
扶摇便问赵平安是何人,张华是何人,春溪又将二人身世以及平日行为说了一遍。
张华性格怯懦,被欺负也不敢吭声,因此总被欺负。
赵平安倒是一心想往上爬,只苦于程嬷嬷时刻拦着,总没得机会。
扶摇想见见赵平安和张华,刚出门就见远处回廊上,程嬷嬷在训话张华,扶摇没有惊动她们,默默回了屋。没多久春溪来报,赵平安被罚跪。
后罩房前。
春溪为扶摇打伞,扶摇站在雨中,看着浑身无力,也是瘦得竹竿一样的赵平安,突然心里有了决定。
“赵平安。”
她清润的嗓音穿透细雨,落入赵平安耳中。
“咱们院里还缺个管事太监,不如你来做吧?”
连素来沉稳的春溪都吃了一惊。小太监不可置信抬头,在即将看见福晋的脸时,赶忙埋了回去,脑袋磕进泥水里。
无人看见的地方,他像笑又像哭的咬紧牙关:“奴才定全心全意侍奉主子!”
地面溅起污浊的水花。一声又一声,赵平安连磕五个响头。
扶摇微微侧身,正见程嬷嬷往自己身边来,其表情不虞,已经是听到了。
在程嬷嬷开口想要说什么之前,扶摇打断她:“请嬷嬷去把大家都叫到院子里,我换身衣裳就过去。”
扶摇提起裙裾往回走,越过程嬷嬷时,忽觉通体舒畅,清风和顺。
唔……今晚或许能睡个好觉?
“嬷嬷……”红蕊看见程嬷嬷攥住伞把的手紧了又紧,不敢吱声却不得不吱声。
她想问接下来该怎么办,是顺着福晋的意思,还是再去和福晋疏通疏通?
程嬷嬷还没应呢,就见赵平安从地上爬起来,一身被泥水溅得脏兮兮的,抹了把脸,脸上也脏得不成样子。
但赵平安浑然不顾,露出一个贱兮兮的笑看着她俩。
程嬷嬷同样感受到赵平安不善的目光,瞥他一眼,冷冷哼了声,走了。
“嬷嬷!”红蕊踩着雨水追上去。
往后这正院怕是要热闹起来。
扶摇到房里补了点妆,出屋时披一件轻薄的氅衣。下人们站成整齐的四排冒着小雨等在院中,看起来像一个礼仪方队。不过他们都微弓着背,脑袋也都极为统一地低垂45度。
当先一排是扶摇屋里三个大宫女,春兰、红蕊、红燕,有个空位留给春溪,春溪在福晋身边打伞。
春溪春兰来自内务府,红蕊红燕来自乌拉那拉氏。接着是六个小宫女以及六个小太监,各站一排,年纪都在十三到十七岁之间。
程嬷嬷在方队之首,也跟着淋雨,见扶摇走近,程嬷嬷驱步退到一旁。
扶摇让每个人上前做自我介绍,说说自己家乡在哪,几岁入的宫,擅长什么。她仔细观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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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的神态,尽力记住他们的脸。
众人之中,属赵平安和张华得了一回脸。张华家里祖祖辈辈都是厨子,清军入关时其祖父得摄政王多尔衮赏识,从此在内廷做了三十多年御厨。如今张华的父亲仍在御膳房效力,可惜张家手艺传男不传女,张华虽能背下一箩筐食谱,却没亲自下过厨。
天选的传膳人。
扶摇赐名张华为春华,吩咐她此后留在身边负责每日三餐。听到这个消息,春华当场泪流满面。
众人纷纷向她投去艳羡的目光。哎,去到福晋身边,对春华来说,算得上一步登天了,以后谁还敢找春华的麻烦?
至于赵平安。这人此前跪了七八个时辰,双腿都还在不停地打摆子,扶摇叫他上前,指他负责太监这头的事务,这小子洋洋得意得很,竟也不用人扶,艰难走到扶摇面前,两条腿定海神针一样杵着,又瞬间像折了一般,直直跪下去。
“咚”一声,极响。扶摇听得皱眉,但她很欣赏赵平安这股韧劲儿。
吩咐众人散后,察觉赵平安似有话说,扶摇让他留下。赵平安跪在扶摇面前,磕了两个响头后,额头抵在地面。
“奴才年纪小,骤然担大任,恐不能服众。”
扶摇听他言语虽如此,但又不像有退却之意,“你既有自知之名,我也不会勉强。”
赵平安噎了一下,身子伏得更低了,“主子对奴才有提携之恩,奴才定不辜负主子!只是……只是若有人私底下质疑主子的决定……”
“那就是你的事了。”扶摇道,“一个月为期,若有人到我面前告发你、弹劾你,或者让我发现你行为不端狐假虎威,这个太监总管你也不必再当。”
言下之意,她不会为赵平安出头。赵平安若想在这个位置立得稳,得拿出本事。
雨渐停,天空初霁,一束阳光照在赵平安的侧脸,因太瘦,他的双颊略微凹陷。赵平安再度伏下身,手臂紧贴地面。
“是,奴才明白了!”
扶摇走后很久,赵平安都没起身,他保持着谦卑的姿态伏跪在地上,嘴角一抹压不住的笑容掩在阴影里。
然后,他发现自己爬不起来了。
虚长他两岁的马勺提水路过,赵平安直起身子冲马勺招手,“马哥,马哥!扶,扶我一下!”
马勺当没听见,提着水桶走过去。不多时又路过一个小太监,赵平安阴沉着脸瞪他,“付贵!扶我起来!”
名叫付贵的小太监和赵平安同岁。付贵跑去扶起赵平安,无端觉得浑身冷飕飕的。不知赵平安瞪着马哥的背影想什么,总之眼神看起有些吓人。
半个时辰不到,四福晋训话下人的事已经传遍阿哥所。
扶摇一回房就吩咐春溪去膳房点一锅十七人份的姜汤,膳房小太监江岸提汤来时,趁着分汤的功夫,手肘不着痕迹戳了下赵平安,“你小子,真成啦?”
赵平安依然让付贵扶着,端了汤笑意盈盈,“托你的福,没有你和牛爷爷,哪有我今日?”
“算你小子识相。不过你也是舍得,那么好的珠子说送就送,好在结果不赖,牛爷爷叫我顺道来恭喜你。等会去膳房提蜜汁肘子去,上回你不是说福晋还喜欢吃这个么?”江岸压低声,“特地使唤人现做的。”
牛爷爷是膳房专管采买的老太监,赵平安瞬间明白这是膳房孝敬福晋的。
“我这里腾不开手,一会福晋有别的吩咐呢,晚些时候我叫人去提。”
“别。”江岸忙道,“肘子凉了就不好吃了,我一会亲自给你送过来。”
赵平安微微笑:“那就麻烦你了。”
“无妨,应该的,应该的。”江岸也对赵平安回以谦和的笑,心中却腹诽:好你个赵平安,这就跟你爷爷拿架子了!
申时,四阿哥从上书房回来,两个小太监伺候四阿哥更衣,苏培盛等在屏风前,沏了盏茶。沏茶的功夫,小徒弟张尧附耳与苏培盛说了几句。
苏培盛听罢,奇怪地看了眼张尧,张尧十分真诚地回应他师父的目光:“是真的。”
3. 第 3 章
“知道了,下去罢。”苏培盛一摆手,张尧弓身退出。
四阿哥从屏风后出来,换下了石青色的蟒袍,穿了件更舒适的月白常袍,手里还握着一卷书。苏培盛送上热茶,另一只手捧过四阿哥递来的书卷。
待四阿哥饮罢,方一边接茶盏,一边说道:“福晋今早检阅下人,指了院里年纪最小的一个小子,名为赵平安者为主事太监。”
四阿哥从苏培盛手里拿回书卷,垂目盯着书中文章,随口便问:“哦?这人有何特别之处入得她眼?”
“据奴才所知,那小子入宫两年,先是在奉宸苑,姜太监手底下做事。姜太监被罚入慎刑司后,赵平安受其牵连,在奉宸苑日子很不好过。”
“这么说的确有些本事。”四阿哥语气平平,字面上好像是夸赞,但苏培盛听在耳里却不是这么回事。
除了大婚后那几日和四阿哥一起去后宫叩头,以及偶尔受永和宫传召不得不出门,其余时候福晋都缩在自个屋子里,李格格、宋格格前去请安五次里能见到两次都是勉强。
福晋甚至对膳食也从无要求,膳房送什么她吃什么,瞧着应是个温吞的性子,怎么今日忽然做这样举动?
苏培盛百思不得其解,不知四阿哥是否也有此疑惑,微抬眼,只见四阿哥转身坐回书案前,又开始阅书了。
好吧,四阿哥根本就不关心。
苏培盛默然叹气,从旁边高脚几上提起一个食盒跟过去,眼睛眉毛再次弯起来,“李格格托人送了绿豆糕来,四爷可要尝尝?”
四阿哥头也不抬,摊开一只手,苏培盛见状便把食盒搁到一边小几上,把里面一碟绿豆糕拿出来,拾起一块放到他手心。
其实满宫里谁也不知四阿哥喜欢吃什么,但以苏培盛多年经验,只要四阿哥没将东西吐出来,就表示此物尚可。
“今个晚膳——”苏培盛刚开口,四阿哥咽下绿豆糕,道:“今晚去正院吃。”
“……是。”苏培盛谦卑颔首,瞄了眼那绿豆糕,得,今儿个这绿豆糕是白送了。
四阿哥要来正院吃晚饭的消息很快传至扶摇处,来传话的是张尧。
张尧刚告辞出去,程嬷嬷追着人到阶前,给张尧封了二两纹银。张尧一副受宠若惊模样,推脱几番收下银子,同程嬷嬷讲了几句忠告。
程嬷嬷回房后,当即便给扶摇出主意。
四阿哥今日胃口不错,午膳是在上书房和众阿哥一起吃的。十四阿哥近来喜吃烤羊腿,德妃娘娘叫人给送了两斤去,让阿哥们都分着一起吃。不过此物性燥,稳妥为上,晚上最好给四阿哥准备些清淡吃食。
四阿哥今日还没去过别的格格那里,因刚得了一摞书,他回来就一直待在书房整理书架,大约也没有闲暇再往别的格格那里去了,晚膳前可以给书房送些点心,提醒他早来。
如此这般听了几条,扶摇有些好笑。今早淋了雨后,程嬷嬷便神色恹恹,推说身子不适,张尧来一趟倒比大夫还管用,瞧程嬷嬷精神抖擞地又开始忙活起来。
扶摇提拔了赵平安春华,是该安抚程嬷嬷,索性让程嬷嬷看着办,扶摇乐得清净。
然而晚饭时间,四阿哥并未出现在正院,派去书房送银耳汤的马勺原样又把银耳汤端回来,报说:书房没人了,四阿哥去了李格格那里。
程嬷嬷气不打一处来,依从前在内宅的做法,当即就要以福晋的名义着人去李格格处问安。扶摇按下了她。
扶摇叫人把那锅被撇下的蜜汁肘子端上桌,自个在房里吃起来。
“你们……呃……”八仙桌前就扶摇一个四平八稳坐在乌木椅子上,周围站着春溪、春华、春兰、红蕊。
四个人围着她,双手交叠恭恭敬敬放在身前,低头看着各自脚尖,等候吩咐。
扶摇吃得浑身不自在。差点就要说:你们都坐下,一块儿吃罢。
这一大桌子菜,她一个人也吃不完呀?
好在扶摇未将后半截话说出口,她话音刚起,门口就响起掀帘的声音,一个清俊的身影穿帘而入。
“福晋今晚吃的什么?”
忽然间一屋子人哗啦跪地,扶摇撂下筷子,到桌侧福礼,嘴里尤包着刚咬下来的肘子肉,匆忙嚼两下咽下去,差点儿给噎着。
外头静悄悄的,悄悄瞥眼门口,便见苏培盛放下帘子守在门口。扶摇这便知道定是四阿哥特意没让外头的人进屋禀报。
四阿哥来她这里时总是行路匆匆,且不要人通传。扶摇像今日这样被他撞见啃肉、发呆、出丑也不知道多少次了。但四阿哥好像乐此不疲?
“原来啃肘子呢,正好我也尝尝。”四阿哥到桌前径自坐下,顺手扶了扶摇一把。扶摇站在一边,三个多月的相处和适应,她已不是当初那个手足无措,四爷一句话落在脑里半天转不过弯的人。扶摇微微侧身,看了眼跪在地上的几人,使个眼色几人便屏息起身,去外头赶紧打水回来给四阿哥盥手。
手帕和碗筷全是经扶摇的手送到四阿哥手里。
扶摇给四阿哥分了一大块肘子肉,把碗摆到他面前,笑盈盈:“这肘子好吃极了,四爷先吃这个,若觉着腻,再尝尝那道白菜炖豆腐。”
胤禛“嗯”了声,端碗接筷吃起来。
他吃得慢条斯理,一点声音也不出,兼之清贵之气加身,浑然不似扶摇印象中那种粗旷不拘小节的满人。扶摇继承了乌拉那拉氏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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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她脑子里忽然蹦出一个马背上肆意飞驰的影子,那是乌拉那拉氏的兄长,是真真正正在草原上长大的人。
或许是因为从小就接受了汉家文化的熏陶吧。扶摇百无聊赖地想着,眼下她已经吃饱了,但四阿哥没停箸,屋里又站着一溜人,若不给自己找点事,只干坐着,实在有些尴尬。
她有一筷没一筷地吃着,微微低头,不着痕迹地拿余光瞥胤禛。
雍正坐她对面吃饭呢。
苍天……
四个宫女在扶摇的右手边伺候,春溪余光微抬,瞧见福晋偷偷在桌子底下掐了自己一把。
春溪眼睫速眨两下,心中替福晋数着。
这是第二十一次了。
四阿哥每次来,福晋都掐自己一把。
寂然饭毕,扶摇从春兰手里接过茶盏捧给四阿哥,那边早有两个太监捧着漱盂和盛温水的铜盆,四阿哥浅啜一口茶水,漱了口又净过一回手,扶摇再把巾帕递给他。
伺候罢这尊大佛,扶摇微微以帕掩口,也在这边漱了口,然后盥手。
待饭菜撤下去,扶摇亲自沏了茶。
前两次四阿哥来她这里都是吃过晚饭,喝了会茶就回去前院书房了,扶摇这是赶流程呢。哪知四阿哥接茶道:“今晚我留下。”
“……”扶摇怔住,胤禛喝了两口茶,抬起目光,两人目光交汇了一瞬,扶摇赶忙垂眼。
噗通、噗通……她心脏狂跳。
雍正,我的爷,你干嘛呀?!!!
“好。”扶摇掀起嘴角,温声笑应,两只手蜷起来,指甲轻轻嵌进掌心。
晚间,夜凉如水。两人挪到右边耳房,四阿哥在中央书桌前誊抄文章,据说是老师布下的功课,扶摇立在一旁为他研墨。
此处文房四宝都是上个月四阿哥离开正院之后,苏培盛底下的人送来的,平时收拢在匣子里,由专人看顾除尘。扶摇手持墨锭,在松花石砚上一圈圈推磨。墨汁如油粘稠发亮,这等好墨配上四阿哥颇具灵气的书法,只看一眼便觉赏心悦目。
扶摇多看了几眼。写的是某地山川风物,这个时候的四阿哥并未过多参与政事,从字迹到周身气度都给人自在闲适之感。
没多久,扶摇手酸了。
她揉了揉手腕,悄悄放下墨锭去一旁端茶,茶盏放到书桌上,四阿哥也不理会。扶摇便给自己也斟一盏茶,默默坐到东面临窗的短塌上。
这塌上设有一个小几,几上铜香炉里烟雾缭绕,香味却很淡,几乎被满屋子墨香盖过去。扶摇随手拿起小几上一本书册翻阅,坐着坐着,眼皮开始打架,身子不知不觉靠向手边的扶枕。
忽然,一道目光落到她身上。
4. 第 4 章
仿佛一道冰凌击中眉心。扶摇猛得惊醒,揉了揉眼,往前一瞥,发现不远处书案那头,四阿哥握着笔,笔尖虚落纸上,却不动。
他微侧首,目光淡淡瞧过来,另一只手支着额角,悠闲地靠在桌沿。
“……咳。”扶摇赶忙坐直身子。
等了一会,感受到那目光始终不走,扶摇只得起身,硬着头皮走过去,碰了碰杯壁,发现茶已凉了。
作为一个现代穿越人,扶摇实在不会伺候人,尽管赶鸭子上架学了几个月,做起来还是生疏,好在四阿哥并不会同她计较。
按照古人的说法,当下的四阿哥还未及弱冠呢,他性子沉稳,不过偶尔也会露出少年人直率的一面。四阿哥虽然不问,但扶摇能从他的眼神里感觉到他对她充满了好奇。
但这人又有些拧巴,他毫不掩饰自己的好奇心,却非得端着,偏不问,偏要让你看出来,让你自己来问。
若是苏培盛在场,四阿哥憋着的这股气指定能舒舒坦坦地抒发出来。可眼下,苏公公不在呀。
扶摇默然叹了口气,替胤禛换了茶,端着茶盏到他面前,嘴角微微挑起,“四爷看着我作甚?”
四阿哥搁笔,没接茶。他抬手,握住了扶摇的手腕,“不早了,看你也乏得很,咱们早些睡吧。”
扶摇登时浑身一紧,垂下眼,轻轻应了“好。”
三个月里,许多事情歪打正着,她和四阿哥迟迟没有圆房。
其实并不是没有机会,第一次两人同榻而眠,四阿哥就看出她不情愿。或许是少年意气吧,那晚四阿哥一根手指头都没有碰到她,四阿哥盖着被子翻个身,自己就睡了,次日凌晨起床,也当做无事发生。烧好的两三桶热水放在净房都凉透了。
亏得四阿哥还不是皇帝,阿哥们的房事没有令人专门记录,也没有宫嬷检查落红。就这么糊弄过去了……
扶摇心下急转,没发现胤禛握住她的手腕,手指正按着脉门。
那里的跳动瞬间比寻常快了数倍,昭示着此时此刻,这具身躯的主人是何等惊惶无措。
“来人,备水!”
“……”
苏培盛在屋外应了一声,立刻着人备水,不一会,几大桶热水抬入净室,三桶倒进楠木浴桶,另放两桶在一边备用。
几间屋子都是连通的,那头送水的功夫,扶摇随四阿哥步入寝卧,在宫女的帮忙下解衣拆发。
一切就绪,下人们陆续退出,扶摇和四阿哥在床边挨着坐下,四阿哥微微侧身,与她相对。
热撩的水汽几乎弥漫到四面八方,又在扶摇脸前聚拢。
热……
又走到她独自给眼前这爷解中衣的流程了。
扶摇迟迟没动,垂低的脑袋忽然一抬,眨了眨眼问:“四阿哥,喝水吗?”
四阿哥闲适极了,好笑地望着她,指腹抹了下扶摇鼻尖,声音低低淡淡:“你出汗了。”
“我饿……不不,我热,口渴,想喝水。”
“你去吧,我不渴。”
屋内只留了两盏灯,昏昏暗暗。扶摇摸到堂屋,哆哆嗦嗦给自己倒冷茶,连喝五回,胃里的灼热一点没消。
怎么办……
怎么办,难道她这清白的身子就要交待在这了么?!
老天给她开了一个玩笑,但似乎对她还不赖,至少在这里她算个主子。
哎,交待就交待吧,能怎么样呢?
就当给雍正交保护费。
如此一路给自己做心理建设,扶摇又回到榻前。胤禛未表现出丝毫不耐,他半靠在床柱上,一只手向后撑着,极有耐心地等着。
扶摇给他宽衣,恍惚间仿佛又回到刚来时大婚的那一晚。
“总觉得福晋有些怕我,可有时候又觉得福晋胆子很大。”
胤禛淡声说着,扶摇一边解开他衣上的扣子,一边心虚地笑,“这是如何说起,四阿哥是我的夫君,是我的天,我……我是敬重四爷,对,敬重!”
“呵。”四阿哥轻笑,不说话了。
给他解完衣裳,扶摇还得解自己的,但她实在不好意思,便转过身,背对四阿哥,解开小衣。小衣上的衣带已松,轻轻一扯,里头就只剩一个肚兜了。
这肚兜还是程嬷嬷给她选的,上面绣了两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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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闻里四阿哥喜欢的玉兰花。当下扶摇十分后悔,干什么听程嬷嬷的穿这个?一会四阿哥瞧见了,会不会以为她是在模仿李格格呢?
正胡思乱想,身后褥子一沉,一个人影倒了下去。
“……?”扶摇回头,看见灯影中四阿哥明朗的五官。
四阿哥眼睛闭上了,他穿着那件薄薄的松垮的月白寝衣,脑袋倒在枕头上。
……睡了?
这就睡了?
那你叫水做什么?!!
风中凌乱了片刻,扶摇倾身去够内侧叠得豆腐块一样的簿被,展开被子盖到四阿哥身上。
床挺宽的,两个人躺下去中间还可以留出三四寸距离。说不好此刻是什么心情,扶摇一面窃喜,一面又隐隐担忧。
四阿哥对她毫无兴趣固然是好事,可若是一直如此生分,将来四阿哥登基,还会予她皇后之位吗?雍正这个人可是恩怨分明得很,对没有情分之人说踢就踢了。
乌拉那拉氏眼下看似如日中天,实则族里子嗣不盛,难以后继。不久之后随着其父的离世,宫里头乌拉那拉家就只剩扶摇一个说得上话了。程嬷嬷的费心绸缪不是毫无道理,甚至是极有预见性的。
哎。
一番天人交战,扶摇看着男人的睡颜忽而苦笑。想什么呢?现在是该烦恼要不要承宠的时候么?当事人都睡着了。
四阿哥每日只睡两三个时辰,天不亮就得起床,外间那盏灯便是留作起床时照明所用,方便下人们到时间进屋伺候。但这位爷睡觉又不喜见光,因此熄了床前的灯,还得严严密密拉上床帘。
扶摇熄灯回床,拉上帘子,霎时陷入一片黑暗。刚寻着自个的位置躺下,枕边人冷不丁翻了个身。
他的额头忽然抵近,呼吸拂到扶摇鬓边。
这还是头一遭。
他的手在黑暗里慢慢攀上来,越过雷池。扶摇宕机了,僵直躺着,眼睛望向伸手不见五指的帐顶。
试探。
扶摇恍然明白,他没睡。
四阿哥……你真是个神经!
扶摇转身,寻着那片温热的呼吸,迎了上去。
5. 第 5 章
隐隐瞧见里屋熄了灯,苏培盛依惯例到西厢房前头抱厦打个盹,两名小太监守在正屋前。
福晋房里今日轮到春溪春兰值夜,两人穿戴整齐坐在西边耳房,不点灯,也不敢睡,只稍稍歪在椅上。四阿哥一来,这屋里所有人都得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四阿哥起得早,他们得比四阿哥起得更早,索性都不睡了。
忽而听到寝屋传来前所未有的响动,春溪春兰的瞌睡登时就去了七八分。
按理,主子们完事后她们得帮主子梳洗擦身,但里头的动静迟迟没有消下去。
今个不同往日,小太监报给苏培盛,苏培盛立马又回来正房门前守着。
扶摇快散架了,她浑身酥软,觉得自己像一条赤条条被剥去鳞片的鱼,被按在砧板上,毫无还击之力。四阿哥虽然金尊玉贵,但他从小学习骑射,指腹早就起了一圈厚茧。扶摇被捏得浑身都疼,又羞又恼,一时情动,像抓浮木一样抓住他,咬在他耳畔。
男人闷哼了一声,账子里随即响起愉悦的笑。
一开始不是这样的。
一开始四阿哥没这么能折腾。扶摇身子起伏,无力地回想,到底方才是哪一点勾起了四阿哥的兴致?
原本黑暗里谁也瞧不见谁的脸,他轻轻来了一回就要下榻去的,哪知帘帐拉开了一瞬间,他的目光落回扶摇身上,眼神里忽然像点燃了小火苗,他又将帘帐拉上了。
扶摇早不在原来的位置,她侧着身子,半边脸埋进柔软的褥子里,身体一遍又一遍承受着,魂游天外的同时,鼻尖涌入一股淡淡玉兰花香。
原来是她的肚兜,被程嬷嬷熏过香的那件,不知什么时候被扔到这里,压在她脸下。
……
扶摇再也忍不住,叫出了声。
……
过了许久,寝屋内声音终于停了。
苏培盛守在门口,一脸冷静从容,边上两个小太监见里头四阿哥没有吩咐,不由得微微转头,奇怪地对视了一眼,苏培盛在他们脑袋上各拍了一巴掌。
主子没发话,谁也不敢进去,只能继续等。春溪春兰这边也是一样。
等着福晋和四爷喊她们,没一会,却只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然后净室里响起落水声。
四阿哥没叫人去伺候,他穿起亵裤,留扶摇摊在床上,自个就去了净室,先把自己拾掇好,叫人进去换水,再赶人出去,回到床前,把晕乎乎的扶摇抱起来放进浴桶。
扶摇半梦半醒间,就觉得自己总是腾空,落不到实地。四阿哥要放她进水里,她不愿意,死死搂住男人的脖子,一番拉扯下把已经拾掇整洁的四阿哥又拉进了浴桶。
苏培盛得以进屋时,四阿哥已经起床,两名宫女伺候四阿哥更衣,而福晋还睡得死沉。苏培盛等候在外间,看见四阿哥从屏风后出来,一脸疲惫却脸色红润得很。乍然瞧见四阿哥耳根有道齿痕,苏培盛目光惊颤,正想开口,四阿哥抬手止了他的话。
出门时,苏培盛吩咐人端了盆冷水,四阿哥用冷水拍了拍脸,神清气爽地离开。
“福晋……福晋……”
扶摇在一声声轻唤中醒来。醒时屋里还拉着帘子,遮住光,恍然仍在黑夜之中。
“福晋快醒醒,永和宫娘娘传您过去呢。”
放在往常,扶摇定然麻溜爬起来,娘娘传召,一刻也耽误不得,而今日,她恍恍惚惚,只觉得身上哪哪都疼,再顾不得甚娘娘不娘娘的。
见她如此,程嬷嬷只得吩咐春溪春兰架她起来,瞧见她脖颈上一圈吻痕,下颌至胸口处都是痕迹,程嬷嬷不由得心中诧异,吩咐红蕊把粉盖厚一些。
各人忙碌一通,像打扮一个木娃娃打扮扶摇。程嬷嬷拉开挡光的帘子,扶摇在镜中看见自己,穿一件粉色宫装,梳着沉甸甸的旗头,粉光脂艳,瞧着倒挺像那么回事。
正午的阳光照了进来,照在扶摇脸上,很暖,扶摇深吸一口气,仰起头,走出门口。
“走吧,侍膳去。”
福晋这个身份多数时候还是有便利的,比如可以对内务府拨来的下人挑挑拣拣,可以随自己的意在四阿哥院里立规矩。
上头赏下什么东西,从来都是先送到正院,扶摇若想全要了一丁点不留给底下两位格格,谁也不敢说什么。但有时候,这个身份也很令人烦恼。比格格还不得自由。
眼下就是如此,永和宫说是邀她一块用膳,其实就是去伺候德妃罢了。要扮演一个好儿媳,还要扮演好一个优质得体的四福晋,这活儿可不是那么容易。
永和宫内。
德妃拿着剪子给一盆正开得灿烂的月季修剪枝丫,宫人回禀四福晋已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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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门前,德妃听罢“嗯”了声,命人去沏两盏茶,特意叮嘱:“还拿皇上赏的那罐松萝。”
上月皇上给永和宫赏了茶叶,德妃娘娘叫人开罐尝尝,正巧遇到四福晋来请安。二人在殿内品茗,四福晋对这茶赞不绝口。
大宫女秀云跟着德妃十余年了,秀云眼观鼻鼻观心,便打趣道:“娘娘对四福晋真好,四福晋若是知道娘娘这般用心,只怕一会都不舍得走了。”
德妃笑笑,“瞧你小嘴甜的,还不快去看看人到哪儿了?”
今个扶摇的步子迈得比以往都慢,到永和宫时,还差点在阶前摔一跤,幸好来接她的嬷嬷及时将她扶住。
这一路踩着花盆底鞋,加上昨夜被折腾狠了,腰腿俱酸,她浑身没有力气。见着永和宫大殿,莫名就有一股无形的威压散开来,迫使扶摇提心吊胆。她实在不愿意来。
其实德妃对她不差,娘娘言语温和,从不过问四阿哥院里的事,每次传她用膳都是聊些八竿子打不着的小事,比如问她可骑过马?问她草原有多大,是否能目穷千里?问她爱读哪些书,平日里玩什么打发时间?
德妃和四阿哥的关系看上去没有那么水火不容,至少在人前母慈子孝是做得滴水不漏的。
不过,扶摇也不会冒然以为这对皇家母子就是这样而已了,因为掌管四阿哥院中内务的金嬷嬷正是从永和宫过去的,而四阿哥从不让他这位奶嬷嬷插手他自个的事务。
正殿内,婆媳相见,扶摇行过礼请了安,德妃把扶摇招到榻上小坐,拉着扶摇的手说了好一会话。传膳时,扶摇依照惯例要先给娘娘布菜,德妃却拉她坐到身边,温声嘱咐:“别忙,安心用饭,今个不用你做这些。”
“……?”扶摇受宠若惊。以她往日观察,德妃是很讲究规矩的人。
你们皇室中人都是这么捉摸不定吗?
红枣莲子汤端上来的瞬间,扶摇明白了。到底是宫斗冠军,德妃哪里是不关心四阿哥,只怕四阿哥院中发生的一切本就在她掌握之中。
德妃把那唯一的一碗红枣莲子汤推到扶摇面前,脸上是慈母一般的笑容,“喝了它,补补身子,女孩子身体娇,最要常吃这个,身子养好了将来才能为皇家开枝散叶。”
“是。”扶摇脸颊滚烫,低下头。端起那碗红枣莲子汤,听话地干了。
6. 第 6 章
饭过半,忽有宫女来报四阿哥来了。德妃忙让人摆上碗筷,请四阿哥到偏殿一块吃饭。
见到扶摇,四阿哥也不惊讶,德妃盛请,他也不推拒,从从容容地入座,吃了一碗。其实此前他已在上书房陪他父皇用过饭,他父皇考校功课时随口问了句“最近去看过你额娘吗?”四阿哥回道:“上月中旬去请过安,陪额娘吃了顿晚饭。近两日儿子忙于课业,疏忽了。”
离开上书房,四阿哥就直奔这了。
四阿哥目光从扶摇桌前的空碗一扫而过,里面只剩了个枣核,他抬眼看向扶摇,“额娘这里的厨子比咱们那不知强多少,你若喜欢吃,以后咱们常来。”
德妃听了很高兴,眼睛微微弯起,笑道:“是啊,你们常来,想吃什么尽管告诉我,我叫人给你们做。”
说着侧头看向四阿哥,“天气越发热起来,我已打发人准备着,下次来就有冰碗吃了。浇上厚厚的一层冰奶酪,再添上枣泥糕、水果干,你定喜欢。”
“额娘赏赐,儿子自然喜欢的。”四阿哥笑着回应,“下次儿子带福晋一块来,紫禁城的夏日福晋还没经历,儿子替她求一份恩典,永和宫的冰碗素来可口,请额娘也赏她一份。”
“好,好,都好。”德妃一口答应。于是两个人的目光都齐刷刷落到扶摇身上……
陪德妃说了会话,见着德妃略显乏意,四阿哥带扶摇告辞离开。
二人走在宫道上,正下台阶,四阿哥忽然抬手,托住扶摇手臂。扶摇一愣,疑惑地扭头,就见四阿哥轻轻叹气,“此处无人,你不必逞能。昨晚……”
四阿哥顿了顿,耳根竟然悄悄泛红,“咳,昨晚没节制,今个额娘又突然召你,你定然没休息好了。”
扶摇在心中冷笑。
呵呵,你还知道啊?
扶摇不能直接甩掉四阿哥的手,不发一言已是当下她唯一能做的。
不过,表情也不能太冷,不能让四阿哥觉得被下面子。于是,扶摇的表情就变成了——抿着唇,一言不发,看上去略显嗔怪。
不知道又戳中四阿哥哪个诡异的点,四阿哥看着她,忽然眼波动了动,手滑下来,竟然在袖子下轻轻牵住了扶摇的手。
“……”这……
触感很轻却如此真实。扶摇目光轻瞥,扫过年轻阿哥尤显青涩的脸颊。知他很是小心翼翼……可……
青天白日如此行径,这还是那个她印象里埋首案牍的四大爷吗?
看着眼前人,扶摇猛然意识到——他本来就不是呀!
这个时期的四阿哥在史书上不过只言片语。原来他也有这样一面,他也不总是循规蹈矩。想起昨夜那一幕,扶摇心头瞬间如有数万匹那个什么什么马呼啸跑过。
他一点也没有规矩!!!
二人安静了片刻,廊道上骤然响起一声轻快的呼唤。
“四哥!”
这一声底气十足,带着些少年人年少无畏的气势。扶摇向来人望去,只见一个六七岁左右,穿金蟒箭袖的阿哥抱着个大弓迎面跑来。
袖子底下悄悄松了手。十四阿哥跑近,在四阿哥身前立正,“四哥,四嫂,真巧,你们从额娘那来吗?”
扶摇微微低头,侧身行礼问好。四阿哥往他怀里大弓一瞥,笑问:“你这是去哪儿了?下学也不回永和宫陪额娘。”
“八哥约我们围场游猎,大哥非要找麻烦还抢地盘!大家约好了,等会马背上见真章!大哥近日来越发欺负人了,我得让他知道咱们不是好惹的!”
说着掂了下大弓,飞扬的神情沉下来,恨不得扔之而后快,“谁曾想这玩意这么不经用,这不,弓弦松了!我得赶紧回去求额娘想个办法。”
“既如此,那你快去吧。”四阿哥侧身让路。
“四哥,回见!”
扶摇也跟着侧身,又行了个礼,待十四阿哥风风火火地过去,扶摇微微抬头望了眼远处宫殿。
弓弦松了,找德妃娘娘做什么?
一转眼,撞上四阿哥的目光。
“他那把弓来历不凡,弓弦由牛筋所制,听说是温僖贵妃入宫时其母族所献。十四弟周岁礼上,额娘向贵妃借来大弓,没想到众多金玉礼器中,十四弟一把就抓住了大弓。一年后作为诞辰礼,温僖贵妃便将此弓赠给了十四弟。他这是去求额娘,向温僖贵妃讨要修复弓弦的法子呢。”
“原来如此……”扶摇点点头。
四阿哥低头理了理袖子,片刻功夫,便往前走了。扶摇落后两步,急忙碎步追至他身后。看着前方沉静的背影,刹那间心底涌出一种奇怪的微妙的感觉。
如此看来,温僖贵妃和德妃关系不错,而温僖贵妃之子……是十阿哥。
……
阿哥所。
四阿哥的正院里,苏培盛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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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久候,边上一个小太监抱着四阿哥的书箱。
送了扶摇回房,四阿哥转身就往外走,扶摇一个不慎没拦,扭头瞥见程嬷嬷无奈的目光。
好罢,扶摇嘴角悄悄一瘪,她不是不慎没拦,她就是故意没拦。什么“四爷坐一会”、“四爷喝口茶”……
扶摇觉着四爷不需要这些,离了这正院,有的是地方让四爷去坐坐。
扶摇换了身淡青旗袍,穿上软底绣鞋,晚饭时,只嚼了会筷子就把筷子放下了。
今个四阿哥不在这吃,便一切从简,支了个小几,将四个荤菜四个素菜都摆到靠窗的小榻上。
昏黄的暖光洒落屋内,堂中一片静谧,五个宫女加一个程嬷嬷在榻边站了两排。福晋思虑的样子不着痕迹地落进了她们眼底。
这几案上每道菜都是春华琢磨来琢磨去,费好一番功夫定下来,再亲自去厨房叫的,既有时令鲜蔬,又有煮得酥烂的肋骨肉,还专程请师傅焖了道蜜汁排骨。瞧福晋没吃几口就放下筷子,可愁坏了春华。
春华正焦虑地揪着袖口,站她左手边的红蕊瞥见这一切,却嘴角冷冷一弯,料定这丫头必定挨骂!
程嬷嬷不动声色逡巡着众人脸庞,目光在春华脸上顿了顿,又在红蕊脸上顿了顿。
福晋落筷时,程嬷嬷叫人把饭撤了,待伺候罢福晋漱口洗手,方缓慢问道:“今日饭菜是否不合福晋心意?若不然,还是将春华打发回她该去的位置,莫在屋里碍眼了。”
春华正帮忙收拾饭桌,听了这话手里还捏着筷子咚一声就跪下来,朝扶摇磕了个头。没来得及求饶,扶摇先打断了她。
“春华叫的膳不错的,有荤有素,有热有凉,还都是我喜欢的口味,可见她的用心。可能是今日累了,我没有胃口,不怪她。”
程嬷嬷只得作罢,“既如此,我陪福晋去院子里走走。”她话刚落,门外响起断断续续的脚步声。
扶摇蹙眉看向春溪,春溪颔首领命,掀帘瞧了眼,片刻后回来,脸上表情古怪。
“是赵平安。”春溪道。
“又是他。”程嬷嬷皱眉,哀怨的眼神微微低垂,扫过扶摇身前,“我早知这奴才是个无法无天的,整日里净做些浑事。”
扶摇当没听见,问春溪,“他在外面做什么?”
春溪犹豫一瞬,面露为难,“奴婢实在说不好,不若福晋移步瞧瞧?”
7. 第 7 章
扶摇让春溪搀着出门,刚掀帘子,便见院中立着两个木架子,中间铺开一条宽大的白色布帘。
此时太阳落山,天色向晚,有人提着灯笼站在布后,布上就显出了清晰的影子。
见扶摇出来,赵平安提着灯笼从布后走出,到扶摇面前打了个千儿。
“赵平安,你这是要做什么?”扶摇摸不着头脑。
“主子请瞧好罢。”赵平安搬来椅子让扶摇入座,提着灯笼又退回了布帘后。
“砰砰——”
忽然不知从哪里发出铿锵有力仿似锣鼓的声响,随着这声响,前方布帘上,赵平安的影子消失了,他似乎是极快地蹲了下去,随后,布帘上映出小小的两个好像是披甲执锐的身影。
有人唱喝:“妖猴哪里走!”
扶摇微微一愣,看见帘上的两个灯影动了起来。
“吾乃——清源妙道二郎神,今奉命前来,擒你这泼猴狲——”
小宫女们陆续往扶摇身后靠拢,春华绞着的双手慢慢放松,春溪微微一笑摇了摇头,程嬷嬷皱眉双眼睁大……众人望着那帘上灯影,唱腔入耳身临其境,一时都看得痴了。
“这是……”扶摇坐在大椅上往身旁侧目,“这就是那赵平安计划的浑事?”
清溪弯腰回道:“恐怕正是呢,亏他想得出,需要奴婢去叫停吗?”
扶摇摇头,“我还是头一次看影子戏。”
清溪“噗嗤”笑道:“这样子的影子戏奴婢也是平生头一次见。”
扶摇不再开口,坐正身子心内叹了口气。她是真没见过影子戏,不过这样的影子戏当真别有一番意趣。
一出《大闹天宫》唱毕,扶摇当先抚掌叫好,赵平安提着亲手做的影人出来,扶摇这才看清了。
原来那影人是由纸板剪的,不算精致,勉强能看出人物轮廓,还有那所谓的擂鼓,其实是付贵躲在帘后敲的铜盆。
“赵平安,想不到你竟有这样的本事。”
赵平安领着付贵到扶摇座前,二人打个千正要下跪,扶摇忙道:“勿跪。还有别的戏吗?左右长夜无聊,你们再唱两出来听听。”
“奴才遵命。”
赵平安和付贵退回帘后,两人接着唱戏,夜里微风渐起,春溪抱了件薄氅披到扶摇身上。
高亢洪亮的戏腔听得众人欢喜,窃窃私语声逐渐转化为惊叹,扶摇也不管她们,月上时,院中便热闹起来。
又一出折子戏唱罢,扶摇啜了口热茶,正琢磨赏些什么好,忽然有掌声从院门处传来。
院中倏忽静了一瞬,紧接着“哐当”一声,铜盆、影人争相落地。帘布那头的赵平安和付贵伏跪于地,扶摇坐在帘子这头,看不见院门口,侧着身子往院门望了眼,登时从椅子上弹起来。
宫女太监皆惶惶而跪,四阿哥便在一声声请安中走到扶摇身前。
扶摇向他行了礼。
“四爷,怎么这会来?”
“幸而来得不算晚,没错过好戏。”四阿哥走到大椅前,坐下了。
“‘快活林’……尚可,你们从前学过?”
这话是问赵平安和付贵,二人急忙膝行到四阿哥跟前,付贵喏喏不敢说话,赵平安回禀:“付贵从前跟家里的唱戏班学过几年,奴才听来有趣,想着为主子解个闷,便私下跟他学了两出。”顿了顿,赵平安伏下身,额头贴地,“奴才卖弄了,请主子爷恕罪!”
四阿哥听罢,偏头看了看扶摇,扶摇披着氅衣站他身边。撞上他的目光,扶摇微微一笑,“妾身正不知赏些什么好,既然四爷来了,给出个主意罢?”
四阿哥嘴角一扬,转了下拇指上的玉扳指。
“苏培盛。”
“奴才在。”
“赏点好的。”手指轻轻点了下前方跪着的两人,四阿哥起身进屋。
扶摇脚步一顿,看了眼苏培盛,转头跟上。青年太监沉稳持重的声音响在身后。
“是。”
“……”
屋外月华铺设,屋内灯影缭乱。
四阿哥穿过厅堂,径自走进右耳房——此处摆了许多书,算是小书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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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内一尘不染,平日里四阿哥若不来,此地便也无人踏足。不过,扶摇偶尔太无聊了,会过来往书架上翻一翻。
四阿哥就停在那书架前,不知在找什么,扶摇在一旁等着,等了一会,四阿哥从书架里抽出一本册子,然后转身,把册子递到了扶摇手边。
“?”扶摇微怔,接过一看只觉得有些眼熟。
……
…………这不是昨夜她随手翻的那本书么?!
四阿哥坐下接着抄书了,铺纸研墨十分娴熟。一个笔直的人影照在那灰白的墙壁上,影子随灯焰微微浮动。
扶摇放下书册,走过去,轻轻碰了他手,从他手上拿过墨锭,同往常一般为他研磨。
研了一会就坐去窗边小榻上,翻起手上这本书。
此书是晋朝张华所撰博物志,前几页看着倒是新鲜,可看久了总是让人昏昏欲睡。四阿哥莫不是以为她就爱看这个?所以随手递给了她?
唉。
误会呀!
这回可不能再睡着,扶摇略坐一会,感受到睡意袭来,忙起身到门前叫春兰沏茶,顺便吹会夏风。
回来时四阿哥乜了她一眼。
“四爷,吃茶。”扶摇笑盈盈。
四阿哥摇了摇头,扶摇听见他叹息了一声,“算了,你先去睡吧。”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扶摇立马应道:“那我就不搅扰爷了。”
离开内书房,扶摇如蒙大赦。洗漱毕,春溪伺候她更衣,说起适才苏公公代主打赏一事。
“也没说赏什么,只叫他俩明儿自个过去取呢。”
“明早你也记得找程嬷嬷拿二两银子去赏给他们。”扶摇道。正如金嬷嬷是这整个大院的内务总管,掌管着院中库房钥匙,程嬷嬷也管着扶摇屋里的小金库。
“接连得赏,那赵平安得神气好几天了。”
扶摇笑:“且让他得意两天,这院子里的人心思不在一处,须得出现赵平安这样一个人。我得让大家知道,谁向着我,谁就会有赏。”
“福晋说得是。”
8. 第 8 章
这还是第一次,四阿哥竟然连着两日留宿正院。
屋内留了盏灯,床帘虚掩,扶摇缩进被子,躺在床上,直愣愣盯着绣满帐顶的“玉堂富贵”。听说这床上一应软帘绣帐就连绣线都是大婚前,德妃娘娘亲自挑选的,说起这事时,红燕满眼艳羡憧憬。
每三日,红燕和春兰会将被褥帐子抱到后院晾晒、熏香,拾掇得比人还勤快。
寝屋后有一棵古柏,风起时带来沙沙声响,四阿哥来这里睡时,窗户会紧紧关上,因四阿哥睡眠浅,听不得这样声响。
可扶摇却喜欢听着窗外的种种夜声入睡,无论是风声、鸟声,还是别的。
神思游荡了许久,扶摇慢慢睡着了。
睡得很熟,以致于四阿哥掀帐上床时,扶摇眼睛都没睁就翻了个身,抱着被子滚到一边。
四阿哥头一回遭受这待遇。
床褥倒是已经十分温暖,就是大半夜的,没得被子盖。
四阿哥拽了拽被沿,没太用力,直到发现自个福晋似乎确实睡着了,且并不是在跟他玩什么情趣,四阿哥脸色瞬间沉下来,索性揪着被子用力一掀——
“啊。”一声极轻极轻的呢喃从枕头另一侧传来。
即便这样,福晋还是没醒,甚至没转身。
若她转身睁眼,必然被眼下这爷的神情吓一大跳。
但她没理会,四阿哥憋着一股气无处可施,他掀了她的被子,阴沉着脸钻进去,然后揽住了她的腰……
就这么睡了。
凌晨醒来,外头天儿还没亮。习惯了八小时深度睡眠的扶摇被四阿哥起床的动作吵醒。
四阿哥起床披衣,转个身就对上了扶摇的眼睛。
“以前未曾发觉,福晋夜里睡得这么沉。”
扶摇讪讪笑:“昨夜本想等着四爷,没想到还是睡着了。”
“难为福晋有这份心。”四阿哥说得冷冷淡淡,径自起床,宫女捧上铜盆伺候四阿哥盥洗。扶摇在床上略坐了一会,没听见四阿哥“开恩”叫她不必起床伺候,只好穿上鞋袜,麻溜从床上起身。
“我来。”扶摇接过春兰双手捧上的衣物,小心翼翼为四阿哥穿上,猜想他多半是因昨夜自己先入睡而心中不悦。虽然分明是他自己下的吩咐。
玉佩流苏一件件挂在他身上,在几乎令人窒息的静谧中轻响。
“今日早饭在哪里吃?”一面替他扣上衣裳,扶摇问道。然而四阿哥只是垂眸,沉默地看了她片刻,转身走了。
扶摇:“……”
“主子?”屋外天色灰蒙蒙,候在门外的苏培盛显然没料到今个四阿哥出来得这么快。
就连门帘子都是四阿哥自己掀的。
苏培盛心思微动,不禁用余光往里瞟了眼,只见门帘那一头,影影绰绰的,一个纤细的人影怔怔站着。
“天色尚早,我让人把早膳送到外书房。”苏培盛跟在后头道。
四阿哥面无表情“嗯”了声。他不高兴的时候,任谁哄都不好使,等他自己撒过气,消了气就好了,苏培心中了然,定然是里头没把四阿哥伺候好。
这下闹心了,他们做奴才的今儿一整日都得格外小心!
一行人刚出二门,就见金嬷嬷在甬道里站着。
四阿哥冷眼一瞥,脚下不停,苏培盛的眼尾却瞬间挤出两道皱纹。
明眼人都看得出那婆子是特意在此堵四阿哥,不然这大早上的,徘徊在二门上作甚?
金嬷嬷抱着几本账册,快步走到四阿哥面前,四阿哥顿住脚,嘴角微弯,“嬷嬷这是要上哪儿去?”
金嬷嬷蹲了个万福,禀道:“奴婢独理院中账务已三月有余,早该将大小内务禀与福晋。因福晋生病,迟误了数日,这不,喜闻福晋大好了,奴婢赶紧过来请安,顺道将账本和库房钥匙一并交予福晋。”
“她的病刚好,又是初来乍到,如何处理得来这些繁琐之事?许多小事还须你费心。”
四阿哥这话仿佛说到了金嬷嬷心坎上,金嬷嬷脸上露出欣慰的表情,“四阿哥实在是折煞老身,奴婢自当竭尽全力协助福晋。”
“嗯。”
四阿哥带着人远去,金嬷嬷带着一脸笑意来到正院。
扶摇刚要睡下呢。
被四阿哥一番行径弄得稀里糊涂,扶摇在屋里呆立了片刻,最终决定不去理会。赵平安和付贵一大早从春溪那收了赏,神采奕奕前来谢恩,才被她打发走。
“这些是账本,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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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今年院里的收支明细,和库房的出入。”
那一摞砖块似的账本拍到几案上,连案上摆的汝窑花瓶都颤了颤,扶摇本恹恹地歪在榻上,不由得身子微微直起,眼皮跳了跳。
一、二、三……她默默数了数,一共四本。
“这才刚入四月,这是……每个月都记一本?”可若是每个月分开造册,为何每本册子都这么厚?
金嬷嬷微颔首,“回福晋,正是每月一本。咱们这里人口多,又是独门独院的,事务一点也不比外头那些大宅门里的少。事无巨细,每一笔都得登记在册,日后核查起来,也不至于手忙脚乱。”
“嬷嬷说得有理,”扶摇端茶缓吃一口,“那……先放着吧,我晚会再看。”
“还有一事请示福晋。昨日李格格差人来说,格格院里那棵玉兰树树皮脱落,有腐烂之象,恐树根害上什么病,要把树皮刮了。”
扶摇心道:找个手脚灵活的去帮她刮了不就是了吗?
转念一想,深宫里头规矩繁多,恐怕没有这么简单,便问:“咱们库房里有刮刀吗?以往遇到此事,是如何处理?”
“库房里没有刀锯,其实这种小事告诉奉宸苑一声,奉宸苑自会打发人来处理。”顿了顿,金嬷嬷道,“就是得等,等多久,却不好说。那树似乎状况很不好,李格格挺着急的。”
扶摇更奇怪了,规矩摆在那儿,着急能怎么办?难不成要我去——
脑子里忽地灵光乍现,扶摇突然好像明白了。
“既然事情这么急,我可以差人去奉宸苑走一趟,只是我入宫不久,也不知道我说话好不好使,毕竟是坏规矩的事。”
虽是桩小事,保不齐就被人拿住话柄。
“要说最稳妥的法子,还是将此事告知四爷,请苏公公出面。四爷的面子,奉宸苑总不会不给吧?”扶摇盯着金嬷嬷的脸,寻找蛛丝马迹,“这种事不会没有发生过,金嬷嬷从前找过四爷吗?”
金嬷嬷微微笑,“以前哪会告诉到我这里来。”
“……”琢磨着这话里口气,扶摇搁下茶盏,道:“此事我知晓了,我会打发人将此事告诉四爷,便请四爷拿主意罢。”
送走金嬷嬷,扶摇再也睡不着了。
9. 第 9 章
金嬷嬷是什么意思?
若传言不假,四爷对那棵玉兰树不会不闻不问。
适才金嬷嬷的语气耐人寻味,似乎从前李格格院中的许多事都未知会她。
扶摇索性坐起来,看了几页账本。果真如金嬷嬷所说——事无巨细。就连院中多支了一把扫帚、摔碎了一只碗都记录在册。
不过也有些事是难以被记录的,比如今日扶摇从私账上拿了二两银子赏给下人,这种事无需动用库房钥匙,也无需知会内务府,便不会惊动金嬷嬷。
春华提了早膳进屋,扶摇翻账本的功夫,榻上支起小几,摆上碗碟,一碗山药粥,两盘猪肉馅、鸭子馅、鸡肉馅的包子,一碟五香干、烧茨菇,还有一钵驴肉炖豆腐。
“以前格格们若有什么事,都是找谁?金嬷嬷吗?”金嬷嬷虽总管内务,可她和四阿哥之间生有嫌隙,这事既然扶摇能察觉,其他人未必不能。
春华为扶摇布菜,春溪盛汤,春兰端来漱盂,红蕊手捧巾帕侍立一旁,这屋里主子下人都是新进来的,哪里知道四阿哥这里从前的事?扶摇忘记了这茬。
屋内安静了半刻,红蕊扫眼屋内,见众人面色为难,无人回话,微挺了挺腰板,回道:“奴婢倒是有些耳闻。听说以前大伙有事都是找金嬷嬷,后来四阿哥去李格格那里次数多了,李格格那里就渐渐不找金嬷嬷了。有一阵宋格格也不找金嬷嬷,金嬷嬷……为人谨慎,比起找金嬷嬷,格格们乃至底下的人更愿意找苏公公,听说苏公公办事快。”
扶摇算是听明白了,金嬷嬷做事一丝不苟,没苏公公好说话。
可苏公公岂是那么好摆布之人?无非是哪位主子在四阿哥跟前得了脸,其与其手底下的人便能在苏公公这里享受到一时半会的优待。
如此看来,李格格近日没得这份优待了吗?金嬷嬷又为何找上门来,亲口说与这事?
扶摇百思不解其故。
可身为福晋,既这事报到她耳朵里,总不能不管。
扶摇看向春溪,“叫赵平安去,就说李格格院子里的玉兰树可能害病,看那边怎么说。”
春溪答应着出去了。
掀起门帘,春溪和红燕打了个照面。红燕怀抱着蚕丝被,小心翼翼侧身进屋。天气愈发热起来,大婚时内务府送来的蚕丝被也可以用起来了。这被子莹润华丽,看似轻盈却是比许多人的性命还重,为这一床被子,红燕守了好几个白日,就防着晾晒时天上下雨。
红燕抻出一只小手,拉住了春溪,小声:“我看见宋格格来咱们院了。”
“来就来了,去禀报主子就是。”春溪道。
“你去……”
红燕瘪嘴,去告诉主子,主子又得叫她打发人走。红燕打发了宋格格不下五次,实在找不到由头了。每次都见着宋格格那委屈失落的表情,叫人看了心里总不是滋味。
她话音刚落,就有小宫女快步走至门前,见到春溪红燕先蹲了个半福,然后将此事禀报了。
红燕讪讪踱去耳房,春溪只得回身报给福晋。
扶摇还没吃几口粥,听罢后,叫春华去问宋格格:“用过早饭没有?”
宋格格回:“还没有。”
扶摇便让春华再拿一副碗筷,将早饭摆到偏厅。
今日她打算见一见宋格格。
“不知你会来,正好今日我吃得也简单,这些菜你若有忌口的就告诉我,我叫人让厨房做去。”
“没什么忌口的,”宋格格坐在椅边,笑容温婉,目光只在自个身前的瓷碗上略顿了顿,却一点也不看桌上其他菜肴,“和福晋同桌用饭,这还是头一回。”
两人寒暄了两句,古人讲究食不言寝不语,便是当下气氛再如死水无波,扶摇也只能埋头先把早饭吃了。待膳食撤下去,扶摇叫春兰将箱笼里一筐绣线拿来。
“我听说宋格格针线手艺厉害,你若不着急回去,便教我打络子罢。”这竹筐里其实已经打了一个络子,不过因为打得不好,被人给拆了。月前春溪收拾箱笼,发现了这玩意,扶摇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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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回想,才想起来,这是入宫前乌拉那拉氏自己打的。
不过记忆只是记忆,当时是以怎样的心情打这络子却是想不起来了。
“不过偶尔绣一两件玩罢了。”宋格格谦和地笑了笑,目光越过扶摇肩头,轻轻落在红蕊身上,“福晋身边才是真人不露相,听说红蕊姑娘身怀苏绣绝技,我这手艺怎能班门弄斧。”
“这可不好说,我这丫头自随我进宫,虽也动动针线,却也许久没动她那苏绣绝技了。”扶摇笑道。
红蕊侍立一旁,十分不同意这话,忍不住小声嗔怨:“奴婢天天练着呢,只是福晋穿着内务府送来的衣裳,哪里有奴婢的用武之地。”
红蕊祖上曾是姑苏有名的绣匠,家道中落后,红蕊被家中长辈卖给了乌拉那拉氏,正因看中她一手刺绣的本事,乌拉那拉氏才把红蕊放到扶摇身边,让红蕊陪伴扶摇进宫。也正因这一手绝活,红蕊自视甚高。
面对小丫头的嗔怨,扶摇只是笑。
“好了,下回内务府再送衣裳来,我一概不收,我让他们给咱送金线,让你好好展示一下绝活,可好?”
红蕊被逗笑,抿着唇不再说话了,宋氏目光在二人脸上扫了个来回,心知福晋这话不过是哄人,听听就罢,但——平日里福晋便是如此同下人们相处的么?
还是,这位红蕊姑娘在福晋心里的地位与别不同?
短短几息间,宋氏心下定了主意。
“宋格格?”扶摇唤了一声。
宋氏回过神,针线已经摆到案上。
扶摇拾起一团绣线,“有劳了。”
另一边。
估摸着赵平安和付贵已去找过苏公公,领了赏回来了,春溪正想拐到后罩房去找赵平安,却在回廊上与那二人不期而遇。
将福晋吩咐之事说了一遍,春溪发现赵平安似乎没在听。连赵平安身边的付贵也是神情恍惚,面如菜色。
“你两个怎么了?早上见着还高高兴兴的,怎么出去一趟回来这副模样?”
10. 第 10 章
付贵欲言又止,抬头正想说什么,就被赵平安拉住袖子,眼神晃了晃。
“我、我去提水!”付贵低下头,溜远了。
赵平安弯起眉眼,脸上挂起一个笑,“这不是又从福晋这里领赏,又从四阿哥那里领赏,陡然这日子好起来,我和小贵子都有些不敢信呢!好姐姐,你瞧,这是刚才苏公公赏的。”赵平安说着打开一个荷包,拿出一两银子,“这个给你拿去,以后出宫了裁些好看的衣裳买些喜欢的首饰。”
春溪忙往身后退,唬了一跳,“什么东西往我手里放!你吃饱了撑的!快快收起来,想害死我不成!”惊得四下张望,好在没有旁人。
赵平安立刻收回银子,荷包揣进怀里,仿若无事发生,“行吧,不收就算了,姐姐放心,我这就回去找苏公公,一定把福晋交代的事儿办妥!”
“哎——不用你办妥,探个口风就行!”
“明白!”
这个赵平安,迟早被打死!春溪尤在心中暗骂,忽地一楞。赵平安迅速抽身,刚才他和付贵的反常也就不了了之了……
“好你个赵平安……”
春溪感觉自己被赵平安摆了一道,跺了跺脚,回房去回禀福晋。险些露馅的赵平安来到院门,回头看见春溪进屋,不着痕迹地吐出一口气。
付贵鬼鬼祟祟从屋后踱出来,两人到院门后大树根下汇合。
“咱们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不知道,不该说的别说,你给我记住了!”赵平安低斥。
付贵暗道:你老刚才不也被吓得一脸惨白?
“那这……”付贵从怀里掏出苏公公赏的荷包,“这怎么办?”
赵平安瞪他,“什么怎么办?咱们正大光明领的赏,四阿哥一言千金,给我们就是我们的。”
付贵叹了一声,默默收回了荷包,此言虽不假,心里总是毛毛的。
不久前两人去前头领赏,撞见江岸被架在长凳上挨板子,打得血肉模糊的。监刑的是苏公公手底下的小太监张尧。
赵平安壮着胆子问了两句,张尧便与他们透露了。
原来这江岸仗着自己在厨房做事,常把各位主子的膳单明码标价卖出去,而近来其愈发猖狂,竟然吃了熊心豹子胆,连主子的行踪都敢卖!
“放心吧,整个阿哥所也不只我们同江岸和牛公公有过来往,几位阿哥但凡是娶了妻、纳了格格的,院里就没有人不去厨房打听的,咱们算什么?两只蝼蚁,不会查到我们头上。”
“可是偏咱们这里把江岸扣下了呀……”付贵仍觉得害怕,“苏公公特意让你我目睹江岸的下场,当着咱的面说那番话,是不是,是不是说明他已经察觉了什么?”
“察觉什么?”赵平安蹙眉。
“察觉那日的影子戏——”付贵话未完,赵平安扑过去按住了他嘴巴。
“你想干什么?找死!”赵平安低喝。
付贵险些喘不过气,捂了一会,赵平安慢慢松手,“这事给我拦肚子里!反正江岸被揪出来,咱们两只虫子也没得能说上话的人了,只此一次,以后咱们不再做就是了。”
付贵总算放下心,捂紧了心口的荷包,“好……我听你的,那我找机会把这银子给我额娘送回去。”
“你娘的病怎么样了?”
“菩萨保佑,日日请医疗治总算是有些起色,就是药不能停,且有得养呢。”
赵平安从荷包里掏出两块银子,略带不舍地垫了垫,摔到付贵身上,“拿去,给你娘。”
银子落到付贵怀里,不待他反应,赵平安已经转身,向院门走了。
“赵哥……多谢!”
偏厅内,扶摇拉着宋格格一边打络子,一边闲话家常。约过了一个时辰,宋格格打了个精美的络子,扶摇手里却只完成一半。
扶摇让宋格格将她那根络子带走,权当一点心意,至于自己手头这根……就留着以后慢慢打发时间罢。
送走宋格格,春溪将赵平安与付贵之事回禀扶摇,略去了赵平安假意送银子的部分。
扶摇打理着丝线,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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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平安这人一贯心眼多,且留意着。哎,我回去躺躺,乏了……”
扶摇回床补觉的功夫,那厢领了吩咐去找苏公公的赵平安风风火火走到岔路口,却是略顿了顿,出了大院。
赵平安没去找苏公公,他在阿哥所内轻车熟路走了一段,随后在距膳房不远的甬道里等着,没一会等到了赵士祥——三福晋院里的提膳太监。
两人在提膳时相识,本没甚来往,见到赵士祥走来,赵平安立马上去打招呼。赵士祥并不讨厌赵平安,赵平安模样好,瘦瘦的一个,又是笑嘻嘻的,没世面的小太监见了他压根提防不起来。
二人便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赵平安陪赵士祥走了一路,快到膳房门口时,赵平安眼珠子一转,“对了,先前我听说你主子院里新种了一片草?这会儿可长起来了?”
赵士祥翻白眼,“那不是草,那是乌草。”
“不还是草么。这草长起来了么?我们福晋近来总说院里瞧着有些空,若你那乌草长得好我也说给我们福晋试试。”
“乌草不在这个时候开,谁知道长得好不好?”赵士祥说着,语气微微轻下来,“不过奉宸苑的人来看过,说咱们院里土质不好,种植的位置不通风,能不能开花还两说哩。”
“那怎么办?若事情不成岂非枉费了三福晋的心血。”
“奉宸苑运了一车土来,眼下种子已经播下,能不能成就看天意了。”
“哦……那下回奉宸苑的人什么时候过来?”
“明日会再来——”赵士祥一顿,“你问这个做什么?”
赵平安已得到想要的消息,见赵士祥停了脚步,一脸狐疑,赵平安一手搭上赵士祥的肩,坦白道:“小祥子,我也不瞒你。我们院里也有点这个苑囿之事,急需奉宸苑帮忙。”
赵士祥听了,脸色顿时一垮,“原来你打这个主意。”说罢冷哼一声,把自个的肩膀从赵平安胳膀下拔出,头也不回地走了。
赵平安浑不在意,哼着昨日唱的那出“快活林”打道回府。
11. 第 11 章
扶摇尚未醒,赵平安在门口碰到春溪,直言自己没有去找苏公公。
面对春溪的诘难,赵平安小声:“我昨日就听到消息,说李格格有两日没见到四爷,咱们这个时候去给苏公公报信,岂不是把四爷往那院子里推?”
“那又如何?主子爱去哪便去哪,岂是你我能左右?福晋既这样安排,自有她的道理,要你自作主张?趁这会福晋没醒,你快去,把交给你的事办好。“
“你别急,不过就是一棵树的事,咱若能帮着料理了,就没必要惊动苏公公,李格格那里说不得还得感谢咱们福晋呢。”
“哼。”春溪冷笑,“你有法子?你若真有门路,你现在就去求奉宸苑。”
“放心吧,只要福晋同意了,明日我就能把奉宸苑的人带来。”
春溪见他一脸笃定,不似作假,不由得怔了怔,心下生疑,“你真有门路?”
赵平安把头一扬,“骗你作甚?等福晋醒了,你去替我禀报。”
“那你早些时候为什么鬼鬼祟祟?”
“谁鬼鬼祟祟了。”赵平安昂起的头顿了顿,转身,“我先去干活了,等会再来。”
“还说没有鬼鬼祟祟。”
扶摇再次醒的时候,已快到日上三竿的时辰。
厅堂正摆午膳,两汤八菜,其中三道凉菜三道热菜两道面点,都是春华一早便写好,交予提膳太监去提的。往常是马勺去,今日换成了付贵。
等里头摆饭的空当,扶摇坐在偏厅,听赵平安回话。
赵平安将心头打算禀了一遍。
“你说……明日奉宸苑会打发人来?”扶摇奇道。
“禀主子,奴才已经打听好了,三阿哥院子里近日种了许多花草,为使花啊草的顺利生长,三福晋不时便请奉宸苑过来察看指点。明日奉宸苑的人来,咱们只需在三阿哥院前等着,等奉宸苑的师傅看完那边,咱们再请他过来看看咱们那树,究竟那树是不是生病了,师傅一见便知。”
“不过是顺道的事,既不耽误师傅当差,咱们也省了多跑一趟奉宸苑的功夫不是?若那玉兰树果真不妙,咱们再告诉苏公公,若只是虚惊一场,又何苦劳动苏公公呢?”劳动苏公公便是劳动四阿哥,毕竟大家都知道四阿哥喜欢玉兰树。
赵平安没见过玉兰树,不知这树究竟有什么了不得,他巴不得树快点死了,这样李格格也不用费尽心思用一棵树来撩惹四阿哥。
当然,这事毫无真凭实据,只是当赵平安被分到正院的那一刻,四阿哥院里的其他小主就都被他统一划到了敌对的一方。
宫里头的斗争他看得听得太多了。
姜公公为什么栽跟头?好不容易被陛下发现园艺的天赋,陛下破例让姜公公去奉宸苑当差,然而只是因为此前其在宜妃宫里伺候,去奉宸苑不到两个月,姜公公便被惠妃以盗窃为由送进了慎刑司。进了慎刑司的太监,再清白也得先销层皮。
见福晋神色松动,赵平安接着道:“这事交给奴才,明日奴才一定把人请来。”
扶摇早便知道赵平安心眼多,但于这事上赵平安说得有理有据、头头是道,扶摇没理由不允。如今要紧的是先为玉兰树“看病”,省的日后四阿哥怪罪。
“你如此信誓旦旦,我便信你一回。”
当夜,听说四阿哥仍旧宿在书房。
次日一早,赵平安就出门了,去了没一会又回来干活,大约是打听到奉宸苑的人还没过来。赵平安第二次出门的时候,扶摇在院子里逛,发现赵平安跛着一条腿,一瘸一拐的。
“他的腿怎么了?”扶摇指着那个背影。
春溪凑近扶摇耳边:“早上春华拿膳单子给马勺,听见马勺和另外几个太监说话,似乎昨晚他们在房里起了冲突。赵平安……被马勺给打了。”
“为什么事?”
“奴婢只知道,马勺自恃强壮,自来这里后,一个人就占着两个人的床位,早前为了谁睡哪儿他们屋里已起过几次冲突了,后来有人告状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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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嬷嬷那,不知程嬷嬷是如何料理,倒是没再听说起冲突。这回……”事出突然,春溪也不知。
扶摇叹气:“骤然提他来掌太监之事,还是有些勉强了。”
春溪不敢顺着这话说,福晋能自我反思,身为奴婢的却万万不能质疑主子。
“福晋无需如此想,赵平安本就有些本事,否则他也不会走到如今。只是他们几个这么闹,太不成规矩。”
“自然不能放任,等玉兰树的事情了结我再与他料理。太监们胡闹,不论是何缘由,他这个太监总管都脱不了干系。”
没费什么功夫,赵平安很顺利见到了奉宸苑的周苑丞。赵士祥送周苑丞出来时,没见到赵平安,还特意叫住周苑丞求问了会子话。
一听是四阿哥院里的玉兰树出毛病,周苑丞很爽快地跟着赵平安走了。
赵平安先带周苑丞去见扶摇,见了礼,然后扶摇叫人带周苑丞去李格格那里。没多久,周苑丞回禀,说玉兰树确实害病了,是腐烂病。这病早些治能好,奉宸苑那里有专治的药剂。叫人拿刮刀先将已有腐烂象的树皮刮去,再涂上药剂,慢慢就好了。
扶摇答应,命人跟周苑丞回去拿药,又遣了付贵去膳房借刮刀。
赵平安还要送周苑丞出门,扶摇把他拦下,“你歇会吧,这一瘸一拐的,都走得满头汗了。”
赵平安嘿嘿笑了两声,拿袖子往额头上抹了一把汗,扶摇又叫人拿茶给他。
一事归一事,扶摇是打算问罪赵平安的,然而不等她开口,门外却传来小太监的声音。
春溪立马认出:“是张尧。”
张尧……那不是苏培盛的小徒弟么?张尧毫无预兆来此,扶摇颇觉稀奇,心内忽然升起不好的预感。
“奴才给福晋请安,四阿哥有话要奴才带给福晋。”
“公公请讲。”
“四阿哥说,福晋大病初愈,正是需要静养的时候,正院里人多反而不便,不如退一两个太监回内务府。”
12. 第 12 章
按理,该打发的那个人怎么也轮不到赵平安,但扶摇头一个就想到了他。
张尧进门时,赵平安自觉退到了门边,他手里还握着茶杯,听了张尧的传话差点没站住,一只手悄悄在后头把住门框才勉强站稳。显然张尧也没打算低调。或者说,是四阿哥没打算商量,他不仅决意撵走一两个太监,还不打算悄悄地进行。
扶摇一时难以分辨是自己得罪了四阿哥,还是院里的人得罪了四阿哥。
或许,两者皆有。
“赵平安,是你吗?”
赵平安攥紧茶杯,扑通跪倒,“奴才……”他也没了主意,前一日还那般狡言善辩之人此刻支支吾吾,竟说不出一句解释的话。
扶摇便又看向张尧,“张公公,可否与我说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福晋果然要个理由,张尧心道。突然接了个这样的活儿,他出来前特意问了自个师傅,“福晋会不会起疑?如果福晋起疑怎生是好?”
苏培盛从容道:“无妨,福晋问起来,你就如实告诉,就说有人向咱们告发,赵平安同膳房那江岸有牵连,私底下多次打听主子的事,此行为十分不妥,请福晋小惩为戒。”
张尧一字不落转述了。
扶摇没想到竟是如此。
她叹了口气,看向赵平安,“我曾说过……若有人告发你、弹劾你,或者让我发现你行为不正……”
“奴才所做之事并非只为自己,奴才、奴才可以解释!”缓过神的赵平安瞬间给自己想了数个开脱的情由,但张尧打断了他。
“赵平安,多说无益,你屡次去找江岸是有人亲眼目睹,况且江岸都已经招了,由不得你不认!”赵平安为人狡猾,张尧早在他师傅那略有耳闻,今见赵平安企图为自己脱罪,张尧不由得心中怄气。
“张公公,四阿哥的意思——我知道了。”扶摇淡声。
察觉福晋略显不耐,张尧声音再度轻下来,懊悔不该意气用事,在福晋面前丢了礼数,但他实在见不得赵平安这种偷奸耍滑之辈,可恨,可恨不能立刻驱逐此人,还阿哥所一片安宁。
“那么赵平安就交给福晋处置了。”张尧低头,接着道,“至于退回内务府的人选,主子爷那里已有嘱咐。马勺挟私报复,为一己之欲将赵平安所行之事密告他人,视福晋威仪若无睹,与正院并非一心,马勺必为其一,其余人选,由福晋定夺。”
“……”扶摇一怔,跪在地上以为开脱无望的赵平安更是抬起头,惊掉下巴。
“马勺?四爷的意思是……将马勺退给内务府?”扶摇侧目,下巴点了下赵平安,“那他呢?”
“主子说了,赵平安由福晋自行处置。”
眼看着赵平安嘴角扬起笑意,扶摇冷斥:“你高兴什么?就认定我会留下你?”
赵平安赶忙低头,五体投地,再不敢动一动嘴角。
张尧走后,扶摇让赵平安去外头跪着,叫人将马勺唤来,告诉了四爷的意思。
马勺没有为自己辩解,只是谢了恩,大抵是明白他和赵平安是一山不容二虎的关系,而赵平安显然是在这阿哥所寻到了合适的生存之道。
收拾好东西,离开正院时,马勺在赵平安身边停了片刻。
“你给了苏公公什么好处?”
赵平安不解,抬头看他。
“否则,苏公公为什么帮你?”
赵平安咧嘴一笑,昨晚被马勺结结实实踢了一脚在膝盖,现在跪在地上,伤口更裂得厉害了,“苏公公不会向着我们任何一个人,他只会向着主子爷。”
马勺皱眉。
“真笨。”赵平安嗤了声,跪得笔挺,却扭过头,不再理会了。马勺气得甩起自己的包袱,包袱擦中赵平安的脸,疼得赵平安叫了两声,又扭回头。不过,马勺已经向着院门走远。
宫里挺大的,不会再见面,也挺好。
赵平安脸上疼,腿也疼,心里却高兴极了。
“春溪姐,福晋会怎么惩罚他?”
伺候罢福晋吃过午饭,春华和春溪正收拾好碗碟出来,瞧见赵平安神气十足地跪在那里,春华歪着脑袋,觉得奇怪。
春溪道:“反正不会敢他走,不过必须让他吃些苦头,好好长长教训。”
春华点头,“那……那咱们还给他送饭么?”
“不送,”春溪回得十分果断,“这人皮实得很,饿一两日死不了。”
“哦……”
“从明儿起让付贵去提膳,马勺走了,他们那些人也该清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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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之前的事你也一概不许提了。”
“嗯,好。”
“记得别给他送饭啊。”
“嗯!我一定不给他送饭!”春华重重点头。她绝对不会给赵平安送饭的,赵平安捅了那么大的娄子,气得福晋午饭都没吃好,赵平安一定要受到惩罚!
满院里谁都没想到,春华竟是这样说一不二的人,说不给赵平安送饭,就一定不送。无她发这善心,自然也不会有人给赵平安送这份温暖。付贵倒是想送,只是他藏起来的食粮被春华给查没得干干净净,一粒馒头星子都没给赵平安留。
晚间,春溪春兰伺候扶摇卸妆,说起这事,颇觉好笑。
“想不到小春华还是这样的性情中人,以往是我小看她了。”春溪笑道。
“你还说呢。”春兰嗔道,“连程嬷嬷都不管,你倒好,让春华去盯着付贵,不许付贵藏东西。”
“我就是随口一说,哪知道春华那么认真?还有付贵,谁料到他真藏了一半馒头?可惜福晋没有看到,付贵那被春华当场抓包,好似吃了一瘪的表情,往常他也不怕春华啊。”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又嗔又笑的拌嘴,扶摇静静听着,脸上浮起笑意。
其实春溪春兰从不是多嘴多舌之人,今日如此,不过是为了逗扶摇开心,三个多月的相处,丫头们知道如何宽解扶摇,扶摇也能明白她们的心意。
“赵平安现下还跪着么?”
“回福晋,还跪着呢。”春兰道,“奴婢刚才悄悄从门口看了眼,跪的还算端正,没有糊弄了事。”
“嗯,天也黑了,他也跪这么久了,让他回房去罢。”扶摇道。
春兰领话出去了,春溪伺候扶摇上床,见福晋面露忧色,不由问道:“眼下马勺走了,太监那边算是相安无事,福晋依然烦忧么?”
“倒不是烦忧太监的事,马勺离开,以后赵平安就能独当一面,安安心心做我的太监总管,只是……说到底,这还是四爷帮的忙。”
“马勺和赵平安之间嫌隙过深,一日不解决,一日就是隐患,福晋终究要做处置,四爷恰到时机帮忙,定然是为了替福晋分忧。”
呵呵。
扶摇冷笑。
“这么说来,我还欠上人情了?”
13. 第 13 章
更深夜阑,四阿哥站在书案前描字帖。
这习惯已伴随他十年之久,至如今四阿哥从未有一日懈怠,即便早在十二岁时他就练出一手好字,是陛下和老师亲口夸赞过的。
苏培盛将马勺与赵平安之事回禀,“经此一事,正院应当不会再起风波,福晋可以安心修养,那赵平安也算敲他一个警钟,叫他日后少走歪门邪道,本本分分为福晋办事。”
书房内灯火葳蕤,四阿哥棱角分明的侧脸却犹显冷意。四阿哥罕见地“哼”了声,道:“我知道了。”
苏培盛:“……”
茶水凉了,苏培盛提着茶壶出来,张尧候在门外,见师傅出来,忙双手接过茶壶,“师傅,四阿哥怎么说?”
“什么怎么说?”
“赵平安如此兴风作浪,就看着他全身而退吗?”
苏培盛把小徒弟拉到一边,“你知道,主子为何弃马勺而留他吗?”
张尧摇头如拨浪鼓。
苏培盛一巴掌拍到他脑袋,“好好想想,今早叫你去传话,说的是什么?”
张尧想了片刻,恍然大悟,“哦!是说马勺与正院不是一条心?”
“正是如此了。”苏培盛道,“马勺和赵平安二人皆是正院的人,马勺却越过福晋将赵平安所犯之事告知于我。他计划着借四阿哥的手除掉赵平安,可这不是打福晋的脸么?这是大忌!”
顿了顿,苏培盛接着道:“不过,你莫以为赵平安从此万事大吉。眼下赵平安为福晋所用,四阿哥才勉强留下他。置之死地而后生,宫里头多的是这样的人,但往往只是昙花一现。赵平安故意趁四阿哥去正院时给福晋唱戏,他这点心思岂能瞒得过主子爷?你不要学他,否则将来我还得替你收尸!”
张尧打了个哆嗦,“徒儿明白了。”正要转身去给主子泡茶,苏培盛叫住他。
“等等,今个不续茶了,用预备的热水放点枸杞进去。四爷午膳就吃得少,晚膳还是在永和宫吃的,虽已入夏,但还是要防着寒气,用枸杞泡水给他暖暖胃。”
一入夏,十四爷就爱吃些凉菜、冷面,永和宫常备冰碗,然而四爷的胃却禁不住太过寒凉之物。以前有孝懿仁皇后替四爷留心,皇后走后,这事就落到苏培盛头上。
大半夜的,张尧找枸杞找到了正院。
苏培盛叮嘱他用枸杞泡水,却没告诉哪里寻到枸杞,张尧一拍脑袋,想到了春华。
扶摇正要躺下,就听门帘外忽然一阵骚动。
春溪皱眉,掀帘出去,原来是春兰端水盆出去时,差点和春华撞上。
不知几人在外边嘀咕什么,片刻后,春溪春兰领着春华进屋,春溪春兰脸上带着忍俊不禁的表情。
“趁福晋还没睡,你快说吧。”春溪柔声,对春华道。
自来到福晋屋里,春华事事小心谨慎,但即便如此依然时不时被程嬷嬷和红蕊捉住错处,春溪不忍,便让春华凡有不确定或难解决之事,就来找春溪,春溪给她出主意。
今夜张尧来要枸杞,给是能给,但东西在程嬷嬷那儿,春华不敢去叨扰程嬷嬷。
以为福晋已经睡下,春华来求助春溪,没想到险些撞到春华。差点又捅娄子了……
“怎么了春华,今夜非你当值,有何事么?”
春华把事情禀告了。在她看来天大的事,听在春溪春华耳朵里却不值一提。
扶摇笑了笑,“春溪,你到程嬷嬷那儿去一趟,给她拿两罐枸杞。”顿了顿,又问春兰,“我记得前日才喝了你泡的红枣枸杞茶,红枣你那儿还有吗?”
春兰道:“回福晋,有,我那儿还留了两包。”
“一并拿给春华,明儿你再去和膳房要。”
一刻钟后,张尧拿着两罐枸杞、两包红枣兴冲冲回去复命。
“春华说枸杞加红枣一块泡水效果更好,润肺补肾,还能消除疲劳!师父,一块放里头不?”
“这两样都是福晋吩咐给咱们的?”苏培盛问。
“正是,福晋还是很关心咱们四爷呢。”
“好吧,放进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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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更深露重,眼下也没更好的选择了。茶壶里已有枸杞,是张尧来之前春华帮忙兑的,师徒俩就在门口放了半包红枣进去,苏培盛提着茶壶摇了摇,冲张尧摆摆手,让他赶紧去打个盹儿,没多久又得陪着四阿哥起床了。
苏培盛回到书房,四阿哥已经描了一沓字帖,眼神澄明、目光如电,精神依然充沛。
苏培盛想,到底是自个儿多虑了,四阿哥果真是他见过精神最旺的年轻人。
还没喝上呢,茶壶里的红枣枸杞水一往杯里倒,四阿哥眉头微动,立马就闻见味儿了。
“你这里面泡的什么?”
“回四阿哥,是枸杞和红枣。”
四阿哥不记得自己喝没喝过这种东西,他从来不在意喝什么吃什么,倒是记得听别人提过。好像是在皇额娘宫里,还有额娘宫里。
他微微蹙眉,不语,眼神奇怪地看着苏培盛,苏培盛忙赔笑,“红枣和枸杞都是福晋给的,据说能润肺、补肾,还能消除疲劳。”
四阿哥便又往自个身上瞟了眼,苏培盛忙接道:“当然,主子爷身体康健,无需滋补,只是夜深了,就喝一些暖暖胃吧。”
四阿哥提起茶壶,揭开壶盖的瞬间,一股浓郁的甜味溢满书房,茶壶里红枣一颗挨着一颗灌得满满当当。
“去拿个杯子,你也喝。”四阿哥忽然笑了,看着更像是被气笑。
苏培盛听话地拿了个杯子,欲哭无泪。他也是会觉得委屈的,为主子爷好呢,没想到都这会儿了,主子爷还不忘报复他。
当着四阿哥的面儿,苏培盛给自己满上一杯红枣枸杞水,热水下肚,的确暖胃,但那甜腻的味道也实在齁人。
苏培盛刚饮尽了一杯,正抬头,便见四阿哥仰头,将手里那杯喝了。
放下茶杯,四阿哥的神色竟破天荒显得意犹未尽,“我记得前些天内务府送了根人参,你找找,明日送到正院去,就当回礼了。”
次日,张尧找金嬷嬷开库房,把这根手指粗的人参送到了正院。
14. 第 14 章
今日阳光明媚,万里无云,院中绿植摇曳,反射出绚丽的光。
趁着天儿好,红燕抱着两床被子往后院去,春华帮忙抱床单,两人经过廊道,脚步声惊得墙根下围着的五个太监登时作鸟兽散。
太监方平昨日傍晚在草丛里捉到一只蛐蛐,晚上众人都睡了,蛐蛐从他被褥里跑出来,在大通铺上撒欢。有人鼻梁被蛐蛐当跳板,于是大半夜的,年轻气盛的小太监们都爬起来逗了会子蛐蛐。
“赵平安,他们这样也就罢了,你怎么也瞎闹?当心我告诉福晋,治你一个管束不力!”红燕扬声。有太监上前帮忙拿被子,红燕侧身,“手拿走,做你的事去,这里都是福晋的东西。”
福晋的衣物、床褥被子太监是一概不许碰的,也不能看。听了这话太监们都自觉避开,赵平安腿伤没好,走得慢,付贵扶着他,察觉到红燕不善的目光又扫到他身上,赵平安忙将付贵往边上一推,“快干活去!别磨磨蹭蹭的。”
被推的付贵倒是没事,赶忙干活去了,赵平安却险些一个踉跄栽倒,模样又滑稽又可怜。
春华在一旁抿嘴忍笑,红燕摇头叹气,转身将床单拿过来,“好了这些都给我,你去给院里花啊草的浇浇水,再看看春溪那里有什么帮忙的?”
难得李格格宋格格今日像约好了似的一块过来,更难得的是福晋还留她们说话。
春兰奉命去膳房拿红枣和枸杞还未回来,春溪在屋内伺候,红蕊没个人影,现下就春华四处露脸,哪儿需要往哪儿搬。至于程嬷嬷,早上刚在院子里点完了人,就被金嬷嬷叫去对账了。
春华正浇花,正好春兰回来,两人一起泡好茶,送进偏厅。
红枣枸杞茶。
其实要这茶时,扶摇只是随口一说并未多想。但李格格和宋格格各喝一口之后,赞不绝口。
“好香的茶!我屋里的竟不能及万一。”李格格惊叹道。
她穿一件淡青旗袍,皮肤白皙,巴掌大的脸蛋,装饰没有很多,妆容也淡,但一眼望去,就是显得小巧精致。
宋格格是圆脸,若银盆,穿一件藕荷色的旗袍。听罢李格格此话,她抿了口茶水,抬头微笑,“正院的东西自然比咱们的都好,你要真喜欢,就和我一样,常来。福晋这里有的是咱们没见过的东西。”
“你倒是常来,”李格格不甘示弱,“可我听说你也没进几回,下次你若要来,给我递个话儿,我和你一块来。便是不得入门,也能去我那儿坐坐,好过白跑一趟不是?”
宋格格嘴角笑容微微一顿,“听说?谁这么大胆敢背后嚼舌?那几日福晋身子抱恙,我来看望是我的一片心意,总比待在自个院子里不闻不问的好。”
“我也来看望了,可太医特意叮嘱过,福晋需要静养,少叨扰才是,四阿哥也曾嘱咐,无需探望,等福晋大好了有的是机会来往亲近,你难道不知道么?”
眼见两人之间那簇互不相让的小火苗快燃烧起来,为免烧到自个身上,扶摇停止了外场看戏,“春溪,来给两位格格接着满上。”
“既然都觉得好,那就再喝点。”扶摇笑眯眯,心道:这红枣、枸杞都是膳房拿的,也不是甚金贵珍稀之物,哪里就那么好了?转念一想,自己月前上德妃那儿,不也是对着一壶完全不懂的茶叹赏不已吗?
嗐,大家都是讨生活罢了。
“李格格,你院里的玉兰树怎么样了?上面坏掉的树皮刮掉了吗?”扶摇问。
“回福晋,腐烂的树皮都已经叫人刮掉了,奉宸苑送的药剂也定时涂着,虽只过去一夜,但瞧着是向好的。为这棵树,福晋费心了。”
“只要它不再腐烂就好,你要当心护理着,我们这里就那一棵玉兰树,别给养没了,多可惜。”
“奴婢记住了,定然好生照料,等四爷——”话到半道,戛然而止。
似乎是发觉说错了话,李格格面色难堪了几分,但话已出口,还得硬着头皮接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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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四爷来看看好好的树。”
她的声音愈发轻下去,扶摇只是笑,“好,那就好,四爷平日辛苦,到咱们这里可莫要再令他烦恼了。”
说了会子话,李格格和宋格格陆续起身告退,扶摇让春华将枸杞和红枣一人分一半给她们的随侍丫头拿着。
便宜福晋做到这份上,勉强能及格了罢?扶摇如此想着,心中慢慢安定,两位格格虽各怀心思,至少愿意做做表面功夫,如此,将来大家还是能好好相处。
直到张尧来告诉,四阿哥等会要过来吃午饭,扶摇脸色一下就垮了。
但很快,她又打起精神。
“春兰,人参送去了吗?”
“回福晋,送过去了。”春兰回禀道,心中却惴惴不安,“是否要奴婢现在去拿回来?兴许还没下锅呢?四阿哥等会过来,若是看见,看见……”
“给了咱们那就是咱们的了,为何要拿回来?”扶摇不解,“正好,四阿哥这会来,还能喝上一口新鲜的人参鸡汤,这汤也算是他赐的吧,等会咱们要好好谢谢他。”
是的。
四阿哥前脚赏的人参,后脚就让扶摇吩咐拿去膳房给煮了。
一整根,专叫膳房煮了两锅,扶摇原本的打算是她和房里的丫头们吃一锅,外头太监们吃一锅,既然整个阿哥所都传她的病大好了,那便当她痊愈后赏给大家的礼。
只是四阿哥一来,她的那锅就不好分给丫头们了。
春兰和扶摇所愁全然不同。
早前四阿哥给宋格格赏了一罐茶叶,宋格格妥帖收藏不舍得喝,四阿哥知道后又叫人拿了一罐给宋格格……
两件事没什么联系,但春兰就是忽然想到了。
午膳时分,四阿哥准时光临。
纯鲜浓郁的鸡汤味盈满大堂,明明天公作美,今日大好晴天,四阿哥的脸色却似乎比前日所见黑了一些。
“前脚刚赏你,后脚……就炖了?”
15. 第 15 章
他沉着脸,以质问的语气说着,但话刚出口,就嗤地一声,又笑了。
“好好,福晋会过日子!”他说着拾起汤勺,不等人布菜,先自己盛了一碗,看扶摇望着他迷迷瞪瞪,又给扶摇盛了一碗。
“你都不知那是什么参,不过既然煮了就好好尝尝。”他大喝一口,望着扶摇。
“……”扶摇摸不着头脑,上一刻看四阿哥脸色黑沉沉的以为要怪罪,这会又看他脸色放晴了,她是真糊涂了。
但四阿哥好整以暇地望着她,扶摇只得紧随其后,也跟着喝了口。她还偷偷瞟了眼四阿哥的碗底,估摸着四阿哥大致喝了多少,她便也喝多少。
没多久,鸡汤见底。汤足饭饱,扶摇陪四阿哥去院子里散步。
四阿哥手里拿着一只玉骨扇,二人走到梧桐树下,蝉鸣声悠远,四阿哥仰头看了会儿树叶间漏下的光,光点在他脸上照出明亮的印子,然后照进他眼睛里。
扶摇等了一会,觉得这样不好。正午的光太刺眼了。
她伸手,替四阿哥挡了挡。
温暖的阳光洒到她的手背,四阿哥脸上落下纤细的手的影子。
“四阿哥,烈阳,刺眼。”
四阿哥侧首,缓缓笑了。
“怎么了?为何,为何这样看我?”扶摇碰了碰脸。
四阿哥将她打量一番,“福晋不爱戴首饰么?大婚时内务府给了那么多首饰,你怎么不戴?”
扶摇嫌重。
但她不敢说。
“反正就在屋里,也不出去,简简单单的就好。”
四阿哥抬扇扶了下她的脸,目光停留在发髻上。虽梳着两把头,发髻却稍松,早上起床扶摇特地叮嘱了,不要梳得那么紧,拽得她头皮疼。其实春兰手艺好,不仔细看也看不出来。
“好像少点什么。”四阿哥低声。
扶摇便又摸了摸发髻,“少什么?”
四阿哥扬眉,“过几日我让苏培盛给你送来。”说着,牵住她的手往院门去,“得走了,一会和兄弟们去围猎。”
扶摇的手背早就被太阳烤得热乎乎,此刻被四阿哥握着,仿佛那热气从手背一路蹿到全身。
“好,顺便让苏培盛带点跌打膏、止疼药什么的,注意安全。”
“放心吧,有太医跟着。以后有机会带你去见识。”
扶摇眼睛一亮,握着他的手稍稍用力,“真的?”
“真的。我说的。”玉骨扇点着扶摇的额头,把她推远,四阿哥的手也松了。在自个福晋期待的目光下,四阿哥转身,十分洒脱地跨出门去。
苏培盛跟在后头,扶摇叫住他,“苏公公,你听见了,此话当真?”
苏培盛顿了顿,脸上露出一贯的谦和的笑,“回福晋,四阿哥向来言出必行。”
好耶!
扶摇美美睡了个午觉,一觉醒来,窗外落叶飞花,竟然下起瓢泼大雨。
宫女太监打着油纸伞有条不紊地穿行雨中,付贵将膳房提来的食盒交给春华,春华摆上晚饭,用膳房给的酱、醋、辣椒油和一小罐冰糖现拌了道凉粉。这凉粉是用豌豆粉做的,调汁恰到好处,撒点葱花,酸辣中带甜,吃下去清爽滑嫩,开胃又解腻。
晚饭摆在靠窗的短榻上,扶摇临窗吃饭,有雨水飘进碗里,给舌尖带来丝丝凉意。正吃着,忽有人来报,说张尧过来了,来送四阿哥赏的东西。
扶摇想起中午四阿哥的确说过给什么东西,不过不是说过几日吗?
张尧送来一个长锦盒,里面是一支梅花簪。
这梅花簪簪体由檀木制成,带着檀木独特的芳香,簪首是一朵红玉雕琢的梅花,触手温润,艳似朱砂,里头还镶了一粒晶莹的白玉珠,约有指甲盖那么大。春兰把簪子簪到扶摇发间,春华和红燕各拿一个铜镜,一个去正面一个去侧面捧给扶摇看。
“好看!”
“特别好看!”
窗外的雨声几乎被一声声赞美盖过去。
红蕊守在门边,对屋里众星捧月不屑一顾,她拿着自己不舍昼夜绣了数日的手帕细细摩挲。簪子再好又如何?终究是死物,比不过沈家几代传承的手艺。
当年她们家的绣件也是受万人追捧的。
百无聊赖间,红蕊眼睛不经意一瞟,瞟见雨中出现几道人影。赵平安和几个小太监冒雨追在后头,竟然追不上前头那人。
“四……”红蕊瞪大眼,赶忙跑进屋内,“福晋,四阿哥来了!”
通消息的这片刻功夫,四阿哥已到了廊檐下。苏培盛浑身湿透,只顾着给四阿哥打伞了,后边还跟着好几个小太监,其中一个太监手里抓着两只野兔子,将至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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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阿哥转身,随手从太监手里抓过兔子。
扶摇刚到门口,差点与兔子来了个亲密接触。
四阿哥风风火火的,走得太快了,他把那兔子往身前一送,扶摇最先看见的就是灰扑扑的兔子的脸。两只兔子吊在一块,四目无神,表情生无可恋。
“恭喜四爷。”扶摇蹲了个半幅起身,“这是今日狩猎所得么?”
“正是。”四阿哥的脸从兔子后露出,他似乎格外高兴,脸上晴朗得不得了,“养着玩,或拿去放生,随你。”
“……先养着吧。”扶摇叫赵平安把兔子带下去。
还从没见过这样的四阿哥。
扶摇悄悄看他,穿一件白蟒箭袖,踩着鹿皮靴,身姿倒是利落笔挺,只是一路踏雨,靴底乃至裤角全是泥。
“看起来这一趟四爷玩得很尽兴,”扶摇仰起头,捏着手帕替他擦去脸上的雨水,“怎么把猎物也带回来了?”
“今日本是兄弟们约着玩闹,未曾想皇阿玛竟然亲临。皇阿玛心情好,令我们分组狩猎,你猜猜最后谁赢了?”
“这可不好猜!”扶摇假作为难,“阿哥们都是人中之龙,能文又能武,我瞧着赢面都很大!”
转眼就见四阿哥一副“你好好说话”的表情乜着她,扶摇赶紧认怂,蹲了个半福,笑道:“恭喜四阿哥!”
哎,到底是十六岁的四阿哥,任他再稳重,在自个父亲面前赢下一场比赛,还是会开心成这个样子,开心到忍不住和身边人炫耀。
“若非中途下雨,兴许还不能早早分出胜负。而且,我也是沾太子的光。”四阿哥一面说着,一面解开扣子往内室去,“我手里的猎物基本都放走了,回来时见三哥特意留两只兔子要带给福晋,我想,也许你也喜欢这个,所以我也留下两只。”
扶摇更在意前半句话,太子既然在场,只怕也没人敢越过太子去,四阿哥到底是谨慎,赢了虽高兴,却绝不独揽功劳。
扶摇在后边问:“吃过晚饭了吗?”
“吃了,就在围场吃的。”
下人们都自觉留在外廊,只有扶摇身边的大宫女跟进去。
毕竟宫女要伺候更衣。
但她们很快就被赶出来了。
春兰无辜地看着扶摇。
扶摇叹气,“没事,去把饭菜撤走。”
16. 第 16 章
扶摇到里屋的时候,四阿哥已经敞开衣裳,四阿哥在那边脱衣服,她便到衣柜里找常服,最后帮四阿哥把干爽的衣服换上。
等膳房烧水的间隙,俩人又挪到耳房,读书的读书,研墨的研墨。
等到暴雨停歇,天也黑了。苏培盛来告诉热水已经备好,扶摇道:“我叫人进去伺候。”
四阿哥却拉住她的腕子,二话不说把人往净室带。
扶摇只得撸起袖子。
白花花的一片在她眼前展开。并不十分白,而是带了点健康的小麦色。
好容易熬到四阿哥□□地下水了,扶摇正去后头给他搓背,四阿哥冷不丁转过身,长辫绕在颈项,两条水光泠泠的手臂扒在木桶边。看着扶摇慌张低头,他好笑地问:“咱们是夫妻,而且都见过了,你羞什么?”
热撩的水汽还在升腾,扶摇心道:你是看了,我可没有看。我都是闭着眼睛……虽然……虽然吧,也感受到你身材好了……
“你去把灯熄了……不用那么惊恐,我又不会吃人……去。”
“……”扶摇去了。
好在外间灯火明亮,廊道各处也挂着灯笼,即便熄了里面的灯,也不至于无法视物。扶摇回到桶边,“四爷,夜里水凉得快。”
意思:赶紧洗吧你!
可四阿哥置若罔闻。他的手伸到扶摇鬓边,沿着半披的发髻向上,最后停在梅花簪旁。
水滴落在扶摇脸颊,热气拂面。四阿哥取下簪子,捧到扶摇面前。簪首的梅花被他双手盖住,扶摇却敏锐地察觉到他指缝间漏出的光芒。
“这个是……”好像即将发生什么,扶摇的心微微提起。
“这才是这只簪子的好处。”四阿哥轻声说着打开双手,皎若月华却更为明亮的光芒从他手心迸发。穹顶被照亮。
“我从前只是听说,没想到真有这样的东西……”扶摇盯着花芯那颗发光的珠子,拿手指碰了碰。
夜明珠……
“好漂亮。”
四阿哥捧着发簪任她手指摸来摸去,等她看够了,把发簪插回她发间。
扶摇还意犹未尽,下一刻,骤然响起哗啦的水声,一个人影站起,俯身把扶摇抱进了浴桶。
“等等!”
“……”
呼声被淹没,只闻水流激昂。
转眼盛夏。
屋里放着冰鉴,扶摇坐在案边,弯腰给两只兔子喂萝卜。边上三个大宫女忍不住微微探身俯看。
赵平安把兔子安置在后罩房的寝屋外,搭了个小小的木棚再垫些树叶杂草作兔子窝,每天开工、收工前路过门口,就顺手一喂,期间春华不时给两只兔子“开小灶”,至如今,俩兔子都养得比刚来时大一圈。圆滚滚的。
原本就叫“圆圆”和“滚滚”,扶摇给取的名儿,后来四阿哥说这名不得体,便改叫“团团”和“圆圆”。
“你来瞧瞧,团团的眼睛是不是比前几日好多了?”扶摇拿着萝卜问。
春华腰上系着围裙,抱着一捆萝卜,闻言凑上前去仔仔细细端量一番,笑起来,“回福晋,是好多了,太医院配的消炎药果然有用!”
“那就好,等会你去告诉赵平安,把兔子窝再清理一遍,喂食的时候注意些。”
春华愉快地答应,正喂兔子,程嬷嬷抱一只洗得溜光澄净的花瓶进屋。
“马上摆早饭了,送兔子回窝去罢。”程嬷嬷到扶摇身前请了安,将花瓶顺手递给春兰,扫了眼地上两只兔子和几根萝卜,不由皱起眉头,埋怨地瞪了春华一眼。
“我、我这就带兔子回去。”
春华赶忙抱起兔子,怀里掉出两根萝卜,春溪帮她捡起,笑道:“我们这就打扫,福晋和程嬷嬷请先去里面说话罢。”说罢拉着红蕊拿簸箕扫帚去了。
见人都走了,程嬷嬷叹气,从案上拾起自兔子进屋就没动过的——打了一半的络子。
“福晋。”程嬷嬷压低声,语重心长,“说好的今日将络子打完,送去书房,怎地又搁下了。”
扶摇讪讪笑:“今日不是还早嘛,难道我手酸了,歇一会也不成?”哎,牧羊人又拿着小皮鞭来鞭策了。
屋里许多事由程嬷嬷统管,确实给扶摇减轻许多负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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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那三天两头就来找扶摇对账的金嬷嬷,德高望重,又死板教条,若无程嬷嬷与之周璇,只怕这正院任何人都难以应对。不说别的,只凭这个,扶摇乃至宫女们就得对程嬷嬷敬重三分。
“福晋若是累了,奴婢给福晋捏捏手,只是这络子……哎,四阿哥又有五日没来了,听说昨儿歇在了李格格处。也不知是谁走漏的消息,说她受不住天热,给热晕了过去,您瞧瞧,这李格格多会来事儿,略施小计就把四阿哥引过去了。您何苦还从自个的分例里给她分冰,我看啊,她就不需要这个。”
扶摇起身,程嬷嬷扶着她,二人往里屋去。
“中暑可大可小,我身为当家福晋,怎么能不闻不问?”福晋是正儿八经的主子,格格被人尊称一声小主,实则仍是奴婢。盛暑之下,内务府送来冰块都紧着正院用,两位格格院里却是遭罪的。五阿哥院里就有格格中暑请医,这事阿哥所都传遍了,说五福晋克扣冰需。
其实不只是李格格,宋格格那边扶摇也给分了冰,这宋格格也太能忍了,入暑之后,竟一句牢骚也无。
“这事我才吩咐下去,或许冰都没送去呢,嬷嬷怎么先就知道了?”顿了顿,扶摇偏头,“红燕告诉你的?”
“福晋别怪红燕,是我见她去传话才拦住问的。哎,这事也罢,只是这络子……”
程嬷嬷举起缠结的络子,扶摇扶额,“嬷嬷,我不舒服,我头疼。”
“是不是昨晚没睡好?”程嬷嬷赶忙将她扶到里屋榻上,手指轻按太阳穴,“是这里不是?”
“嗯……嬷嬷按摩的手艺就是好……嬷嬷你别说话,给我按一会……”
四周蓦地安静下来,扶摇闭眼享受了片刻,不一会,响起掀帘声。
春溪掀开帘子,见程嬷嬷在里头给福晋按摩,正要放帘子而去,扶摇睁眼叫住了她。
“什么事?”
“禀福晋,宋格格过来请安了。”
“来谢恩的?叫她回去吧,就说我歇着呢,心意收到了。”扶摇道。
“是,还有……”春溪看了眼程嬷嬷,“金嬷嬷也来了。”
17. 第 17 章
听见金嬷嬷来,程嬷嬷浑身舒缓的气息忽地紧提起来,仿佛将要上战场。
这些时日她和金嬷嬷对账,有时因院里多添了几盆兰草,有时因下人多支了几笔需用,两人一言不合就疾言厉色起来。别的院里程嬷嬷不管,但正院这里的事,程嬷嬷和扶摇一样,极护短。便是真有正院的不是,在外人面前,也得先撑起体面,回头再行处置。
“才与她对过账,怎地又来?等我去会她!”
程嬷嬷说着就要出去,春溪忙解释:“金嬷嬷此次过来没拿本子,倒是领着两个面生的妹妹各抱一个木盒子,说是奉永和宫的命令来给福晋送东西的。”
“……”
扶摇在偏厅见了金嬷嬷,原来她刚从永和宫过来,奉德妃之命来给四福晋送纱罗。
“娘娘说这次内务府呈上的纱缎极好,宫里头主子们都抢着要呢,就是其中几匹颜色太艳,娘娘用不惯,与其收着霉坏了,不如送与四福晋,裁衣裳做帐子都是极好。娘娘说四福晋很适合这样的颜色。”
扶摇看向那盒里的纱锻,薄如蝉翼,隐隐透光,便是色彩再艳能艳到哪儿去?不过前几次去永和宫,确实未见德妃穿红色的衣服,她似乎更偏爱素一些的颜色。
“谢娘娘赏赐,明日我会亲自去永和宫叩谢。”扶摇给春溪递个眼神,春溪意会,从袖中拿出一个荷包笑盈盈向金嬷嬷走去。
“辛苦嬷嬷为我走这一趟,天气热,嬷嬷快回去歇会。”
金嬷嬷没收荷包,她不卑不亢,双手依然稳稳交握在身前,“福晋的心意奴才心领,为娘娘和福晋办事是奴才的本分,不敢邀功。”
扶摇也没坚持,招回春溪,又道,“嬷嬷刚正,令我敬佩。不过我也不是没心之人,今日厨房给做了冰酸奶,一会我让人给嬷嬷送去。虽不收银子,这份心意总得收吧?”
“奴才——谢福晋赏赐。”
扶摇能感觉到,金嬷嬷看她的眼神变得些许柔和了,告退前,金嬷嬷略向扶摇走近两步,道:“明日温贵妃在寝宫设宴,德妃娘娘受邀前往。福晋可早些动身,若去得晚了恐难面见娘娘。”
“谢嬷嬷提点。”扶摇面露感激。
“另——在娘娘那里,福晋不必过于拘谨,娘娘为人亲厚,喜欢与人说话。福晋多去永和宫走动,多与娘娘说话,说烦恼也好,说趣事也罢,或者说说四阿哥。娘娘是很关心四阿哥和福晋的。”
“好。”扶摇嫣然一笑,“我明白了,我定多去永和宫,给娘娘解闷。”
——才怪。
金嬷嬷走后,扶摇叫红蕊把盒子里三尺石榴红的素纱收下去。春兰斟茶上来,缓缓舒出一口气,“金嬷嬷果然和传闻中一样,铁面无私,谁的礼都不收呢。听说两位格格进门时也送过礼,但金嬷嬷通通给拒了。”
红燕听了,奇道:“可咱们刚来那会,也给金嬷嬷送过礼,金嬷嬷照样收了呀,我记得是送的燕窝。”
“嗯?”扶摇亦奇怪,“我怎么没有印象?”
程嬷嬷道:“那会福晋身子抱恙,这些事都是奴婢打点的。”
“原来如此。”扶摇豁然开朗,“那就不奇怪了。”
“为何?”福晋和程嬷嬷脸上的表情意味深长,程嬷嬷看着福晋的目光里忽然增添了一抹赞赏之色,自入宫后这是极少见的,使得红燕更摸不着头脑。
春华和春溪却瞬间明白了。
春溪正筹划着按下红燕这好奇心,程嬷嬷敛容正色道:“金嬷嬷不收格格的礼,那是她心里明白谁才是这院的主人。格格如何与福晋相提并论?红燕,府里没给你讲过宫里的规矩么?入宫这么久了,怎么依然口无遮拦,尊卑不分!”
金嬷嬷脸色愈发冷肃,“等会你跟我去领罚。”
挨手板子,程嬷嬷亲自掌罚,比起内务府的严刑简直不值一提,但也是会痛那么一两下的。红燕欲哭无泪跪下认错,扶摇并没替她求情,只是叹了口气,让她老老实实去受罚,以后不可胡言乱语。
午饭后,红燕跟着程嬷嬷去后头挨手板子,扶摇叫赵平安把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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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带来梧桐树下,和她一块晒太阳。
树下一把藤椅,一个大理石的小几。扶摇躺在斑驳的树影下,将要入睡时,收了板子的程嬷嬷来到她身侧。
察觉程嬷嬷似有话说,扶摇屏退左右,“春溪春兰,去瞧瞧我的酸奶到了没?”
“嬷嬷是看着我长大的,我们之间无需顾忌,有话直说便是。”
程嬷嬷接过团扇,继续给扶摇扇风。
“奴婢记得,福晋小时候喜欢吃关内的糖人,六岁就吵着要上街。老爷不允就昼夜啼哭,谁劝都不管用,最后还是大公子偷偷上街去买了一串。后来公子因此被老爷打板子,您知道后又开始哭,还和老爷保证,以后再也不偷吃糖人,老爷这才绕了公子。”
扶摇静静听着,抬头看向树叶间照来的光芒。莫说乌拉那拉氏的六岁,连她自己的六岁都记不清了,不过,可以想见那时的情景。
“红蕊刚来时,天天躲在房里哭,不吃饭不喝水,闹着要去死,要变成恶鬼去向她叔叔婶婶索命,为此差点被太太发卖,也是您将她劝回来。”
“我在府里时,就总和丫头们说,你们要尽心尽力服侍姑娘,你们能在姑娘屋里伺候,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要知道,咱们姑娘可是大好人呐,可如今……”
怀念的神色渐渐从程嬷嬷脸上褪去,“奴婢时时刻刻担心着,福晋不争不抢,对谁都如此和颜悦色可怎么办呢?须知宫里不比咱们府上,非是人人都能以心换心的。”
原来是担心扶摇待人宽和,又拢不住四阿哥,压不住别有用心之人。
扶摇回顾前身,心中却想:这嬷嬷实在是多虑,岂知乌拉那拉氏不争不抢,笑到最后,那才是高瞻远瞩,早已在大气层?
就是有点短命。
“嬷嬷。”
沉默许久,扶摇终于开口。
“许多事我不记得了,请你一定要替我记住。将来时时讲与我听,我喜欢听从前的事。”
如果她真的那么好。
请记住她。
18. 第 18 章
自进宫以来,程嬷嬷总觉得福晋有些不似从前,但宫里和外边岂能相提并论,人会变也是人之常情。听扶摇如此说,程嬷嬷心中那怪异的感觉卷土重来。
“嬷嬷。”没等到程嬷嬷回应,扶摇笑起来,“且放宽心,我省得的。人生漫漫,我不过是想日子好过一些罢了,你以为我真和以前一样一派天真,没半分为自己着想吗?”
程嬷嬷一怔,“福晋的意思是……”
藤椅微微摇动,扶摇闭眼,任日光照在脸上,“你不了解四阿哥,所以你不知道。四阿哥不喜有人背着他搞小动作,更不喜宅里内斗,你没见为此他特意把手伸到正院来,叮嘱咱们要上下一心么?连太监们那点小事他都看不过去,莫说我与别人争抢了。”
程嬷嬷恍然大悟,“原来福晋是为了……福晋总算将我说的话放在心上,这一切都是为了笼住四阿哥。”
“正是呢。”此番话并非作假,记忆中乌拉那拉氏便是如此得到雍正的敬重,虽一生无子,却能稳坐后宫。
哎,男人的恩宠算什么,不叫他抓住错儿,平平安安,悠闲又自在地活下去才是正经。
当然了,扶摇也不想与人为难,且顺着乌拉那拉氏前半生走过的路这样走下去就挺好。
干什么费那老劲搞宫斗?
想至此,扶摇又隐隐发愁,金嬷嬷此前一番话看似提点,却有意无意把她往德妃那里引,德妃和四阿哥之间当下不明,扶摇不想躺这趟浑水啊。
程嬷嬷亦眨眼想到此处,但与扶摇所虑不同,“既如此,明日福晋早些去永和宫,和德妃娘娘多说说话。”
“和娘娘多说话吗?”扶摇慢悠悠,若有所思,“说些什么好呢?”
“就说说咱们院里的事,四阿哥不是送来两只兔子?说团团和圆圆,德妃娘娘听了一定高兴。”
梧桐树下正商量,远处回廊上,春溪提着食盒等着。食盒里正是扶摇要的酸奶。
撞见春华走近,想起红燕被打手板子,春溪便拉住她问:“你刚才去给红燕送药膏,她怎样了?”
春华乖乖巧巧回道:“姐姐放心,那药膏管用的很,给红燕姐涂上立马就不疼啦,而且程嬷嬷手下留情了,打得并不重。”
春溪点头,“那就好,毕竟是和她一块进宫的人,嬷嬷也是念情分的。”
“春溪姐……”春华向远处望了望,眉宇间忽地一股愁绪萦绕。
“怎么了?与我还吞吞吐吐的。”
“红燕姐为什么……为什么挨打啊?”金嬷嬷来时,春华正在后面安置兔子,听闻金嬷嬷来了,便更不敢往前头去了,因此没经历堂屋那事。
但红燕挨罚后,院里总有闲言碎语传出,她听了个大概依然没听明白。
春溪叹气,“和你此刻所做之事一样。”
“啊!那我,我不问了。”春华忙捂嘴,一双小鹿眼陡然睁得溜圆。
“你要记住,在宫里,好奇心会害死人这并不是唬人的话……”春溪把她手拉下来,“不过在这里倒是不必太担心,今日程嬷嬷也是为了红燕好,在咱们自己人面前说错话,长个教训便罢,总比将来在别人面前说错,惹祸上身还不知错在哪好。”
春华似懂非懂地点头。
“好了,你该干嘛干嘛去,此事不许再提。那边瞧着快完事,我也要去给福晋送酸奶了。”
梧桐树下犹在分说,只是这样躺着晒着实在太舒服,困意渐渐卷入扶摇脑海。
“那金婆子浸淫宫里几十年,远比我们想象得更老谋深算。福晋应也看出来了,金婆子不沾染格格们的礼,显然是不屑与她们亲近,可永和宫人在时,她同样不收福晋的赏银。”
“嗯……”扶摇昏昏欲睡,“跟娘娘表衷心呢……”
“咱们进宫前,这里事务皆由金婆子操持,两位格格见着她也是毕恭毕敬,可见这金氏在永和宫是能说上话的,否则怎么一切都听她摆布,连四阿哥都不曾过问?”
“四阿哥……嗯……”
“好在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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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得娘娘喜爱,金婆子此番大抵是有永和宫授意。既如此,福晋不如乘着这股东风,向娘娘表明心迹,有德妃娘娘撑腰,日后这院子里看谁敢有二心?”
顿了顿,程嬷嬷打定主意:“我这就让春溪去准备,明儿福晋早些过去。”
扶摇快要睡着,被金嬷嬷最后一句话惊醒,她微睁眼看见院墙上的光。顺着光,又看见快伸出墙去的梧桐枝丫。
阿哥所的规矩,伸出墙去的那部分枝干,甭管是什么珍稀之树,都得被修剪。
最迟到今日傍晚,这截枝干就会被剪掉。
四阿哥如今潜龙在渊,许多事不是不过问,是他且记着呢。
“嬷嬷,我知你是为咱们好,但你听我的,明早别来叫起我,我要睡到……唔,睡到巳时吧,巳时再叫我。”
“巳时?太阳都挂中天了,岂不是赶不上——”
许是自觉逾矩,程嬷嬷声音蓦地顿住,地上两只兔子踩着新落下的梧桐叶蹦来跳去,发出无忧无虑的沙沙声响。
扶摇仍望着那伸长的梧桐枝,“赶不上便赶不上,又如何?咱们不做违心之事,也不盼着登高封爵,犯不着给自己找事儿。本本分分待在这所小院里,不惹麻烦,将来说不得四爷还记着咱们的好呢。”
“嬷嬷,你说是不是?”
半晌,程嬷嬷才出声,“这个……是……福晋说得是。一切,一切听福晋的。”
沉默了一会,又支支吾吾地问:“酸奶……酸奶送来了,福晋,喝酸奶吗?”
扶摇听见脚步声,想是春溪回来了,“嗯,端上来吧,我尝尝有什么特别。”
话刚落,便有一股浓郁醇香的酸奶味入鼻,与此同时,程嬷嬷退下了,一道颀长的身影来到扶摇身侧。
半道影子落在地面,半道影子打在院墙上。
挺拔的脊背、朗阔的身线,还有……整齐束好的长辫。
扶摇眼皮一跳,着急起身,险些滚落下去。
“四阿哥!”
19. 第 19 章
“见到我这么惊讶么?你扶好了,站稳。”
四阿哥一手端碗,一手扶着扶摇,多亏他立得稳,力也大,扶摇几乎是从藤椅上连滚带摔地下来,差点双腿下跪给他拜早年。
“四阿哥如何这会子来?怎么,怎么不让人通传?”扶摇看了程嬷嬷一眼,程嬷嬷低着头也是生无可恋,想来与她一样十分懊悔在这宽旷之地说体己话。
扶摇忽然想不起来刚才都说了些什么,心里恐惧无限放大,只觉得自己要完了。
但四阿哥的神色并不像要她完的样子。
四阿哥将酸奶递到她面前,碗里搁了只银匙。
“今日膳房给各院都做了酸奶,四阿哥吃过了吗?”
“没,你先吃吧。就当替我试试有没有毒。”
“……”呵呵。一点都不好笑。
扶摇不好再推脱,只好拿起银匙,低头啜了口。
“好喝吗?”树影斑驳,四阿哥在日光下笑问。
“好喝。”有点甜甜的。扶摇点头。
下一瞬,视线骤然模糊,呼吸亦被阻截,四阿哥的脸顷刻放大,直至什么也看不见,一片温热落在唇瓣。
仗着梧桐树的遮挡,四阿哥俯身,吻了她。
轻轻舔舐了一会,待到四阿哥起身,扶摇的脸已经烫得像个火炉。她不得不四下里张望,好在苏培盛和几个太监都背过身去,程嬷嬷也背过身去了,没人瞧见。
不过,他们是什么时候转身的?
忍不住胡思乱想的功夫,四阿哥捏了捏她的脸,“发什么楞?还想我记着你的好吗?”
“……”扶摇额角猛抽一下。好吧,四阿哥约莫是听到了这里。
“是啊,整日净想着怎么让四爷记着我的好,我真是日也想夜也想——唔!”
这回四阿哥按着她挪到了树后,后背抵在树干上真是不那么舒服。
但愿四阿哥只听到这一句,不再深究,扶摇祈祷着,十指抠住树皮,努力地回应。
“呼……呼……”
许久,两人分开,扶摇喘不上气,扶着树干平复呼吸。那人倒像个没事人似得,悠哉哉躺到扶摇的藤椅上,长腿交叠跷起个二郎腿,挑起银匙开始吃酸奶了。
吃了两口,他问:“明日你去永和宫么?”
“去。”扶摇懊悔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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牙,“只不过方才金嬷嬷来说,明日德妃娘娘去贵妃宫里赴宴,或许会错过。但娘娘今日赏赐我,明日若不去显得我没规矩,我正打算明个尽早起来赶过去呢。”
四阿哥斜乜她一眼,却不戳破,“你有这心就行,若只是谢恩倒不急着去。缓一缓,明日你随我去见太后。”
又一个晴天霹雳。
扶摇无语凝噎地盯着他。
“怕什么?太后柔惠,不会吃了你,况且有我在,太后若真为难于你,我定替你解围。”四阿哥笑了笑,拉着扶摇坐到膝上。
这话听得扶摇更害怕了。
记忆里雍正和仁宪皇太后的关系——倒真不知是什么关系。
“三福晋、五福晋,她们去过么?”
“没有,所以明日你好好表现。太后亲自召见,小辈里孙媳之中这恩典可不常见。”
“……”
午饭后,四阿哥还要去别处,扶摇送他到院门口。
临走时,四阿哥抬手碰了碰扶摇头上的发簪,“你真喜欢?”
“嗯,我是真的喜欢。”扶摇笑眼盈盈看着他。
两人相视而笑。
20. 第 20 章
回到房里,春兰兴奋不已,“幸好今日给福晋簪了这梅花簪,四爷看见福晋戴这簪子,眼神里可高兴了!”
扶摇取下簪子,拿在手里摩挲片刻,递给春兰,“东西放回去,明日去宁寿宫,千万别给我戴这个。”
“为何?”春兰不解,原本欣喜之色在看见福晋脸色的一瞬间也跟着消散殆尽。
扶摇也说不清为什么,她只是忽然有一种感觉,叫宫里这些主子们记住还叫到跟前并不是什么好事。
“按我说的做就是了,还有,”顿了顿,扶摇深吸口气,伸出食指对着屋内丫头们点了点,表情前所未有严肃,“以后你们要记得每天同我说四个字。”
“谨、言、慎、行。”
今日被偷听之事万不可以再发生了!
扶摇在屋里告诫谨言慎行时,四阿哥一行已上回廊,来到岔口。
四阿哥脚步顿住,脸上笑意渐然淡去。
“苏培盛,几日了?”
今日休沐,四阿哥有一整日闲暇,可他偏只在正院待了一小会。苏培盛原当他要去看李格格,然而在四阿哥问出这句话时,苏培盛忽然明了,四阿哥哪儿都不想去。
“今儿个难得闲下,主子爷不如顺从自己的心意,想在哪里留宿,奴才立刻着人去告诉。刚吃过饭,想来福晋尚未歇下,要不……再回去坐会?”
四阿哥皱起眉头,偏头,“我问你几日了?”
苏培盛默了默,在心中计算一遍,回道:“李格格那里爷昨日才去过,宋格格那儿有四日,至于福晋……若是不算今早这一回,今儿是第五日。”
“嗯。”四阿哥应了声,提步走向了宋格格的院子。
下午,梧桐树顶那节伸出墙外的枝干就被修剪了。地面满布落叶,赵平安招呼两个太监去打扫,打扫干净后扶摇再去看时,那个地方光秃秃的,实在是不好看。
可这就是宫里头的规矩。
原本定好晚上吃烤肉,因隔日扶摇见太后,怕她夜里上火,影响状态生出不必要的麻烦,春华赶紧到膳房将菜单里烤肉换成了紫菜虾肉汤,再加一道凉拌豆腐皮。
晚上院中点上灯笼,夜风徐来,比白日凉爽不少,丫头们组队踢毽子,扶摇在边上一边当裁判,一边喝酸奶。要多惬意有多惬意。
毽子还是红蕊拿布扎的,里头卷了一枚铜钱再插上春华去膳房顺来的几根鸡毛。兴起时扶摇也上去踢两把,玩得快出汗了又赶忙歇下来,换成翻花绳。
毕竟这大晚上的,出汗没得热水洗澡,麻烦。
院里热热闹闹,院门外,张尧鬼鬼祟祟扒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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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缝,偷偷往里觑,回去后立刻将此事报给了苏培盛。
趁着宋格格去偏厅安排宵夜的空档,苏培盛将张尧所述又禀给四阿哥。
四阿哥无声站在院子里,四周零星点着灯,院中有一座秋千,不过看上去已经很旧了。
见四阿哥一手摸上秋千架,以为他要坐下去,苏培盛忙道:“这秋千久未修理,恐不能坐了,明儿奴才叫人来看看。”
“不必。”四阿哥面色冷冷,“既不领情留它作甚?明日你就叫人拆了。”
“……是。”苏培盛心中叹气。秋千这事宋格格也是挺冤。
去岁宋格格生辰日,恰逢太后身体抱恙,诸位阿哥前往侍疾,四阿哥也不例外。
轮到李格格生辰,宫中一切太平,四阿哥不仅陪李格格过了生辰,还应她的心愿,给李格格送了一个秋千。秉承一视同仁,顺便叫给宋格格也做一个。
可谁又高兴自己是顺带的?这秋千宋格格大抵是从没坐过。
苏培盛微抬眼,看见四阿哥冷峻的脸微微扬起,看向的是正院的方向。
其实宋格格还是很盼着四阿哥来的,今日晚膳八菜一汤,都是近日四阿哥吃过的,可见其用心打听了。可惜啊,四阿哥偏只瞧见了这秋千。
心不在,就是如此了。
21. 第 21 章
次日凌晨,四阿哥先去上书房读了两个时辰的书,辰时到正院时,扶摇已经穿戴妥帖,等在房中。
四阿哥打量她一番,肯定地点点头,伸手到她头顶,忽然顿住。
扶摇解释道:“听闻太后尚俭,今日我去见她,不好显得太奢靡。”
“嗯。”四阿哥放下手,手指滑过平平无奇的玉簪,“这样也好。”
宁寿宫在紫禁城东,是康熙二十八年所建。扶摇随四阿哥乘轿穿过几道宫门,到宁寿宫前第一道大门下轿,再穿过一条幽长甬道,抵达永寿宫侧门。
扶摇一路紧提着心,不料,宫门外等了半晌,一个宫嬷出来,回说:“太后今日身体不适,无法见客了,请四阿哥和福晋先回去,改日再来罢。”
扶摇心里直欢呼,就怕四阿哥不痛快,毕竟他是从百忙之中抽身。听说近日万岁爷已经让他试着参与一些政务,在太子手底下做事。
但,出了宁寿宫,扶摇扭头看见四阿哥,发现她好像是想多了。
四阿哥一上轿就开始闭目养神。
扶摇也想睡,又怕不合规矩,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被四阿哥捉住。
“困就睡一会,没人说你。”
“四爷,你没睡啊?”
“睡了。”四阿哥闭着眼,“但我能听见你。”
“哦……”差点忘记四阿哥睡眠极浅,扶摇心道,但浅到这个地步也是种本领了。
“那四爷,午安。”扶摇靠向后壁,放心睡了。
厚毡帘外日头正盛,不断有蝉鸣声涌入,轿内却昏暗静谧。几息之后,四阿哥默然睁眼,目光凝视身旁,又将那截皓腕往上提了提,握住五枚青葱玉指。
那恬静的睡颜似乎没有让他的心情更好些,相反,四阿哥的脸色愈发冷冽。他皱起眉头,一寸一寸打量妻子的容颜,仿佛要将她掰开,为近日的失眠找一个答案。
扶摇毫无知觉,不知什么时候手被四阿哥握起来的,不知自己怎么睡着的,脑袋还不知死活地搁到了四阿哥肩上,更不知轿子是何时停的、四阿哥是何时醒的……
总之……没人叫他们下轿,扶摇睁眼便撞进四阿哥一双深不见底的墨瞳里,四阿哥看着她,似乎就在等她醒来。
扶摇手心汗涔涔的。
“今日你做得很好。”四阿哥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
扶摇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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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有愧,她什么也没做呀?
许是读懂了她的困惑,四阿哥伸手,将扶摇发髻上的玉簪取了下来,然后,从怀里拿出一只木簪。
“昨日忘记提醒你,太后不喜奢华靡费,梅花簪上那颗夜明珠是江南提督敬献给皇阿玛,皇阿玛又赏我的。礼物贵重,早知你如此聪慧,我又何必多此一举?”
“原来……原来四阿哥早有打算……”面对四阿哥如此轻言细语,扶摇却心底一沉。
是忘记了吗?连寻常的簪子都准备好了……到底是忘记,还是试探?
试她是否细心稳重,是否真能撑起一个四福晋的名头?
轿子停在了院门前,扶摇下轿时,四阿哥把两只簪子都递给了她。
他俯身,轻轻吻在扶摇耳畔,“晚上,我去你那儿。”
“好。”扶摇垂眸,接过簪子扬起一个笑,“我叫人准备。”
大约到正午了,院里传来饭香,程嬷嬷、春溪春兰春华红蕊红燕,以及赵平安付贵方平——一屋子人都等在大门后,个个如沐春风。程嬷嬷扶着扶摇入内,忽觉她神态有异。
“福晋?”蓦地,程嬷嬷轻呼,“怎么手这样凉?”
22. 第 22 章
打开来看,手里握着两只簪子,手心全是汗。
“我没事,嬷嬷,太后身体不适,没见着太后,快叫大家都散了,该做什么做什么去。”扶摇淡淡一笑。
程嬷嬷只当她失落了,毕竟若真能在太后跟前露脸,那是多大的荣耀啊。
“好,都散了都散了,别在这儿杵着!”
程嬷嬷发出话去,人皆四散,程嬷嬷回过头来,拍了拍扶摇的背,“今日这一趟福晋也累了,快去屋里歇歇,马上饭就摆好啦。”
食物和程嬷嬷的嘘寒问暖勉强治愈了扶摇。
适才进门来那一瞬间,她看着一张张翘首以盼的脸,忽然感到一个巨大的包袱落在自己肩头。
而这个包袱,身为她夫君的四阿哥是不能帮她扛的。
……夫君?
竟起了这个荒唐的念头。饭吃到一半,扶摇赶忙拍了拍自己的脑袋。
荒唐。
天家皇子,何谈夫君?
轿撵离开阿哥所,在出宫的宫道上,四阿哥换乘一辆青蓬马车,拿着牌子径直出了宫门。
太后寿诞将至,太子奉命筹办寿宴,得了请帖的群臣均已呈上礼单交太子检阅。其中有一样绣百鸟朝凰缂丝绣屏,据说是明万历年间韩希孟所绣,这绣屏应为当世孤品,却分别出现在了工部尚书王大人、光禄寺少卿杨大人呈送的礼单上。
两方同献此物,必有一为假,然而王大人、杨大人都说自己这份才是真品,二人在太子面前吵得不可开交。太子责令两家重审礼单,命礼部尚书张英验明真相,督查的差事交给了四阿哥。
四阿哥自是不懂绣品,他勉强挂个名让此事得以顺利进行,此番四阿哥出宫便是借查验绣屏的由头,到宫外看看。其实事情张英早就查清楚了,王大人、杨大人所得屏风皆是其夫人在一绣娘手中购入,那绣娘仗着技艺了得,据此行骗,从苏杭一路北上骗了不少达官显贵。
只是事关两位朝廷大臣的颜面,况且太后寿诞,不宜将丑闻宣扬,如何将此事奏明圣上,让万岁爷不至于太生气,又能助两位同僚解怨释结,却尤须斟酌一番。
马车行至城西一家茶馆,四阿哥在车里换了件青袍,手持一柄折扇。这袍子是在宫外比着寻常样式做的,用料做工都是平平,然而四阿哥穿上去依然俊朗端方,看上去根本就是个绝不寻常的翩翩公子。
道旁行人纷纷侧目,不过四阿哥似乎早已习惯,他毫不理会。
茶馆小二最喜欢这样的公子哥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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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看就是个赏钱大方的。
“小店有西湖龙井、武夷乌龙——”
“一壶普洱!”不待人问,四阿哥直接吩咐了,提起袍角就迈上了二楼。
二楼临街一列位置坐满了人,四阿哥走到最后一排靠窗处,那是茶楼视野最开阔的地方,同样已经有人落座。
光洁的木桌上一壶茶、两叠花生米,茶未动,左边那叠花生米只剩一半。
“四爷。”
张廷玉起身让座,将右手边的花生米推了过去,对小二喊道:“小哥,茶凉了,烦请拿去热一热!”两人约好在此碰面,他可是等了整整一上午。不碰茶,只吃自己那碟花生米以表尊敬。否则,他要饿死。
四阿哥颔首落座,见张廷玉面前叩着茶杯,便问:“你怎么不吃茶?”
张廷玉叹了口气,“茶多贵呀,得等您来不是?”
四阿哥不置可否,从袖衬里拿出一个银饼放桌上,“让你久等,再吃点什么,我请。”
张廷玉嘿嘿地笑,取出几个铜板将银子换走,“谢四爷,这里吃的贵,等会儿咱们去街角的面馆里头吃。”
四阿哥哪有那个功夫等他吃面?出了茶馆就抓着张廷玉到街边包子铺买两个包子打发了。
23. 第 23 章
张廷玉的父亲张英为人敦厚勤慎,张廷玉却不是这么回事。张廷玉虽亦好学,比起其父却更有一股虎劲儿。
四阿哥鲜少出宫,关于国计民生大多是从书本、老师、诸大臣、以及他父皇口中得知,而张廷玉出现得恰到好处。
眼下四阿哥是经历尚浅,时候未到,但他已经迫不及待了。这次课业里有一道关于民生的题目,他要亲自求证。
张廷玉带四阿哥先去西市米行问了米价,又去东市盐店了解盐价,还到闹市里最大的一家牙行看了看。
街市热闹喧天,有人呼天抢地被赶出赌坊,有人新店开业锣鼓齐鸣,有新人调笑,亦有小儿啼哭。东走走,西瞧瞧,漫无目的。便有不平之事,或遇百姓议论官僚时政,四阿哥皆只做旁观旁听,半点心思不表露。
张廷玉安静作陪,心中却知,身边这皇子早就将所见所闻都记到了心里。他亦不多管闲事,只在偶遇官府缉盗时,不动声色伸腿,绊了那小盗一脚。
最后一处,到了城郊,广济寺。
得知四阿哥要去找广济寺的住持□□禅师,张廷玉十分意外,“近来城中盛传□□禅师能为人解梦消厄、预言吉凶,莫非四阿哥在宫里也听说了?”
“略有耳闻。”四阿哥道,“是真是假一探便知。”
近日城中疯传□□禅师身怀奇能,能看破古今、未卜先知,城里百姓趋之若鹜,纷纷登门求请禅师算命。张廷玉却知其中内情,不过是因月前西郊有一猎户走失,其妻陈氏前往广济寺祈福,禅师得知猎户遭遇后,开解了两句,说“生死有命,亦如梦幻,你莫太伤心,且顾着家中老少,要尽力过活才是。”
后来没几日,猎户自个归家了,原来是打猎时掉入铺兽陷阱,昏迷中被一顾姓农夫所救。陈氏突然想起禅师说过的话,就因这一个“顾”字,认定是禅师神通显灵。不知怎么事情渐渐传开,一传十十传百,越传越离谱。
张廷玉偷乜了眼身旁模样周正、浑身正气的皇子。
不应该呀。
四阿哥会信这个?
“想不到四阿哥也对这个感兴趣。刚才那蒙眼方士说咱们印堂发黑,命里有劫数,四阿哥若也想请人卜算,何不刚才就问问那老道?”
四阿哥冷哼,“江湖骗子,如何能信?”
“……”张廷玉闭嘴了。咬住下牙,忍住顶嘴的冲动。
那□□禅师的谣言,你怎么就信了呢???
片刻后,广济寺。
主殿外,一个小沙弥双手合什,对两人拜了拜,“师父已经离京云游去了。师父让我转告施主,流言虚妄,不可当真。若遇难事,请立刻求助官府。愿佛祖保佑您。”
“简单来说,就是传言是假的,别信。”张廷玉叹道,“看来禅师不堪流言滋扰,外出躲麻烦了。”目光忽一转,向着殿前的杏子树走去。
“哎哟!”
一个光头被揪了出来,背上还背着几捆柴火。
“从刚才进寺你就一直跟着我们?你是做什么的?”
张廷玉话刚落,小沙弥惊呼起来。
“师弟?”
“快放开我师弟!”
这两声喊得张廷玉愣愣的,他不得不松开手,看着眼前半人高的小沙弥,和看上去有四十多岁的这中年和尚,打量又打量。
“小师父,他是你寺中人?”
“那当然,元觉是师父亲授了三皈五戒,收入寺中的。”
“哦哦,”张廷玉转头,“可你为什么鬼鬼祟祟跟着我们?”
法号元觉的和尚没有回答张廷玉的话,他拍拍被捏皱的袖袍,笑着走向了四阿哥。
“住持虽不在寺内,但贫僧往日听住持讲经耳濡目染,略通佛法,不如施主和和尚我说一说,难保我能开解一二?”
四阿哥不耐烦地瞥他一眼,皱眉,“你怎么在这?”
“想来是天意吧,能在此处偶遇,也算一桩造化。”
“哼。阴魂不散。”
面对四阿哥直言无讳,元觉眉峰微不可查地轻轻一抽,仍保持着礼数,向回廊抬手,“施主,请。”
四阿哥没应声,却大步流星地去了。
张廷玉瞪大眼,扭头看向小沙弥。小沙弥合手,阿弥陀佛道:“施主那位朋友,应是我师弟的故人。师弟虽晚于我入寺,却早已熟背我佛经要。施主的朋友似乎正困于某些迷惘之中,或许师弟可以为他解惑。”
“迷惘?”张廷玉讶然,“他……这么明显么?”
小沙弥点头。
进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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厢房,四阿哥开门见山,“梦中之事可能当真?”问出这话连他自己都觉得好笑,可事实正是如此,困扰他的正是接连数次梦境和现实的交替循环。
“梦?”元觉微蹙眉,看了眼前少年片刻,问,“四阿哥有心事吗?思虑过重或者执念过深,皆易成梦。真真假假假假真真,都在一念之间,世人难以自心如水,所以世人总有所梦。”
四阿哥听罢摇了摇头,“我没有执念。”
“那是什么样的梦?能与我略说一二吗?”
四阿哥沉默。
从哪里说起?大婚夜?还是交欢时?说那晚他本不想动她,可当他看着自己的妻子,却忽然间生出一种强烈的感觉,不能放任?说他无意疏远发妻,可与她躺在那阴晦的床帐中,渐渐地他感到如芒刺背,如剑悬颈?说他觉得自己好像突然有了未卜先知的能力,竟然能预见皇太后召见福晋?
“我……”四阿哥斟酌着说辞,“我梦见的事,发生了,但是……又截然不同。”
“发生了但有所不同?是梦醒之后,梦中的事情发生改变了吗?”
四阿哥的梦里,皇太后见了福晋,福晋欢天喜地戴上他送的簪子,但这簪子……这簪子后来溅上了血。
如何有血却是不知,梦境支离破碎,令他彻夜难眠。
早上去见福晋前,四阿哥先让苏培盛找了根素雅木簪。可福晋根本没戴梦里的梅花簪。
四阿哥拧起眉头回忆,始终无个头绪,半晌,怒而拂袖,“算了,我与你说这个做什么!真是昏了头了!”
“哎——等等,四阿哥,四——施主!”
四阿哥满脸懊恼,如风一般迈了出去。
张廷玉正蹲在厢房外台阶上,和小沙弥打听元觉。此地乃僧众清修之所,若无本寺僧侣相邀,寻常香客到不了这里。
“原来元觉师傅是这么来到这里的,□□禅师慧眼识英呐。那明净寺住持招摇撞骗,昧香火钱的事我也听说了,只可惜牵连一众禅僧落得无处容身的地步。”
正说着话,忽然就看见四阿哥从厢房出来,目不斜视,脚下生风。
直接就走了,半点没想着还落下个人。
“小师父,今日多谢招待,来日再奉香火!”张廷玉赶忙追了过去。
24. 第 24 章
只消和程嬷嬷说一声晚上四爷要过来,程嬷嬷便会替扶摇打点好一切。
备上新鲜瓜果,令人将房间好生打扫,耳房里再摆上厚厚一沓宣纸,内务府新送的墨锭也准备好了。然而到了晚上,四阿哥没去。
苏培盛亲自过来递话,说四阿哥有事耽误,叫福晋今夜勿等。
扶摇是没所谓的,她早已看清自己的身份,不过是一只被圈养的金丝雀。
好在她这只金丝雀虽不能展翅高飞,但也有自己的趣儿可寻。
扶摇又拉着大伙儿踢毽子了,这回连腿伤刚好的赵平安也没放过。
“停停停停停——”
月挂柳梢,院中灯花璀璨。扶摇将毽子一脚踢飞,指着额角,朝春溪歪头,“你瞧瞧,瞧瞧我这儿是不是快出汗了?行啦,这轮结束,不玩这个了,玩别的!”
“福晋想玩什么?要不还是翻花绳?”
“别,那个我也玩腻了,你们各自搬把椅子来,咱们就坐在这院子里一块说说话,可好?”
扶摇话刚出口,围在身边的丫头们忽然安静下来。陪福晋玩也罢了,可和主子坐一块那可是大不敬呀!
众人唯唯诺诺不敢说话,扶摇扫望一圈,心下了然,顿了顿,道:“那我坐椅子上,你们……你们坐地上,这总可以吧?哎呀,这漫漫夏夜,不正是讲故事的好时候吗?”
没人敢应,还是春溪大着胆子回道:“那……那咱们就陪福晋说说话。”
“好!那你们快去屋里找找旧衣裳、破垫子垫着,都坐我身边来!”
丫头们都听话地各自去了,被激发了蹴鞠天赋、眼看就快拿下魁首的赵平安努努嘴,不敢说话,毕竟他是个没地位的,在正院的女孩子们面前比春华还说不上话。
“赵平安!”见赵平安罚站似的缩在边上,扶摇道,“你也领着你手底下的人坐在外边!将那灯笼拿远一些,氛围,氛围!”
“好嘞!”赵平安虽不懂什么叫“氛围”,但听福晋也喊他,立马就来了精神,领着付贵几人将挂在树上的灯笼挪远,又蹑手蹑手回来跪坐在外围。
春华刚坐下又弹起来,“我去为福晋准备冰饮,等会福晋若是渴了立马能喝上。”
“好!”扶摇高兴道,“多准备几壶,要是一会说得高兴,大家口渴了,尽管过来拿!”
一场好似露营的夏夜小集就这么草率地开始了。朦胧的夜、燥热的风,还有明月当空、星辰万里,以及梧桐树叶的沙沙声都汇聚在这里。
付贵学过唱戏,他最先讲起了白蛇传的故事,然后是赵平安,他说起了从付贵那里听过的闹天宫的故事。轮到红燕,她讲了一个还魂的故事,这出戏还是从前跟在福晋身边时,陪福晋溜出去听的。
红蕊说起苏绣的千年传承,很多很多年以前有一个名叫“女红”的姑娘,因针扎到手指,鲜血滴到衣料上侵染出美丽的血花,从而得到灵感最先制成了绣衣。
“红蕊,你的绣功那么好,就算不进宫,一定也能好好活下去。”春兰羡慕道。
“那当然。”红蕊下巴一扬,拂了拂袖口。袖口有一朵极小的小花,虽是用毫不起眼的细线缝的,但也是旁人都没有的。
“好了。春华到你了。”
“我……”春华刚给扶摇续上冰镇的酸梅汁,听见点她,捧着铜壶不敢转身。
红蕊一下就夺了她的壶,按着她肩膀,迫使人转过来。
“人人都说了,你还想躲过去?快说!”
“我……”春华只好深吸一口气,挤出一个笑,“我没有看过戏,小时候额娘去的早,阿玛整日围着灶台转,我也就整日待在厨房了……我,要不然,要不然我给大家背个菜谱吧!”
“啊?”众人愕然。
赵平安摆手,“春华,菜谱就算了吧,咱们又记不住!还不如你直接烧两道菜给大家尝尝呢!”
扶摇也笑应,“春华,将来有机会,我一定让你去厨房练手!”
“真的!”春华眼睛瞬间亮起来。
“当然是真的。”扶摇拍拍胸脯,“你记着,这事包我身上了!”等将来四阿哥出宫建府,她就是正儿八经的一家主母,这点事难道还办不成吗?
廊檐下,程嬷嬷刚给福晋铺好床出来,远远看着院中热闹成一片,叹口气,又回到房中。
榻上还放着福晋未打好的络子,依然是数日前的模样,竟没有动一丁点。程嬷嬷摇了摇头,拿过去握在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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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抽屉里找出针线,接着做了。
两日后的清晨,安静的正院竟然出现鸟鸣声。
扶摇被这鸟鸣声吵醒,叫春溪到房中问话。
春溪表情颇为无奈,“回福晋,是金嬷嬷。”
“又是她。”扶摇皱眉,“程嬷嬷呢?叫程嬷嬷快打发她走得了,我这里是藏着金矿给她挖吗?怎么一天比一天来得勤快。”
“……”福晋大抵是生起床气了,幸好如今宫里头的主子们都没有每日请安奉茶的规矩,否则自家福晋还得比着别人的时辰每日早起,那多辛苦。一面想着,春溪微微弯低了腰,“回福晋。金嬷嬷这次……带来一只雀儿。”
“说是内务府送的,她在门口碰见,就顺便带进来了。”
揉了揉额头,扶摇问:“她还等着么?”
“等着呢。”
“好吧,替我梳洗更衣。”
或许是因为还生着起床气,扶摇倒没很着急,她洗漱更衣的功夫,程嬷嬷陪着金嬷嬷在偏厅说话。
“我来迟了,嬷嬷久等了罢?”进入偏厅,扶摇扬起笑脸。
金嬷嬷和程嬷嬷起身相迎,两人不知说了些什么,表情都有些不痛快。
“是奴才叨扰了。”金嬷嬷微笑道,窗边日光最明媚处,一只雀儿关在笼子里,发出清越的叫声。扶摇循声而望,微微怔住,那是一只上身暗褐下身棕黄,瞧着羽毛十分丰软的画眉鸟。
“内务府忽然送这个做什么?各院都有吗?”
“是内务府奉陛下的命令送给阿哥们的,奴才来向福晋请安,正好在门口遇到张尧送这小东西,就替他拿进来,让他先回去了。这鸟儿啊是四阿哥送来的。”
原来是这样,扶摇点点头,“有劳嬷嬷。”
“有些事身为奴才本不配开口,”迟疑片刻,金嬷嬷道,“但事关福晋的名声,老奴实在不能坐视不理。”
“程嬷嬷,你们先下去。”扶摇下令。
待屋里只剩两人,金嬷嬷温声:“瞧着四阿哥心里还是挂记着福晋,但四阿哥已有数日未留宿正院,这件事都传到老奴的耳朵里了。是否因那李格格使了下作手段……”
扶摇皱眉,看她,“嬷嬷是听谁说的?”
25. 第 25 章
金嬷嬷只说听到不雅风声,却闭口不言是谁透露的风声。
扶摇对此存疑。那金婆子天天盯着正院,难道就不会是她放出消息,贼喊捉贼吗?
至于李格格在其中的作用……扶摇不知。但以她对四阿哥的了解,凭李格格使什么手段,若四阿哥真心不愿意,李格格也是留不住四阿哥的。
所以在知道四阿哥去探望中暑的李格格后,扶摇是一点感觉也没有的。
她不怪李格格为了见四阿哥用这样手段,囿于内宅的女人为了见自己的男人,用点伎俩有什么不对?那何止是男人啊,那是她们的天,是她们的生存资源。
只要不害到正院这里,扶摇是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况且,那个男人也吃这一套不是?
只眼下却不能放任此流言继续,若是传到德妃那里,还不知会如何。
下午,扶摇继续打起了络子。这次竟破天荒地很快完成,傍晚前听说四阿哥回到书房,扶摇叫赵平安把络子送过去,并问一问四阿哥要不要来正院吃虾。
“回福晋,苏公公说今日四阿哥有书要背,恐怕来不了了。”
扶摇微微靠在门前,百无聊赖搅弄袖口,听罢回禀“哦”了声,“那算了,我自己吃。”
“彻夜背书伤神得佷,膳房刚送来一壶梨汁,你给他送去。”梨汁是不是能治伤神不知道,不过,尽人事。扶摇转身,走向特地吩咐膳房做的两盘美味香辣虾。
太阳慢慢落下去,一院之隔的书房内,高几上也摆着香辣虾。
苏培盛刚刚洗净了手,正在小心翼翼剥虾壳,贯来沉稳持重的脸上,五官微微拧起,显得严肃又有点笨拙。
四阿哥在里头背书,他在给四阿哥剥虾。
不能剥得太丑,不能让虾仁看起来焉头巴脑的,否则四阿哥不会吃。苏培盛心里叫苦,很不得抽小徒弟几鞭子。
吃什么虾啊?
早在正院打发人去膳房点膳的时候,苏培盛也叫张尧去给四阿哥点几道晚膳。
春华前脚刚走,张尧后脚就进了膳房。然后,张尧就点了这么一桌和正院一模一样的晚膳。
四阿哥在对待吃这件事上,从来只有两种态度,能吃,或者不能吃。能吃,他便吃几口,不能吃,他皱一皱眉,苏培盛就会赶紧伸手过去让他吐出来,然后拿茶水漱口。之后,这道菜就会从饭桌上撤下去,再也别想上桌。
今个一整日四阿哥就没吃几口饭,香辣虾虽咸香可口,可是要剥了壳去,这种麻烦的吃法,尤其是在四阿哥专心读书的时候,他是最不喜的。因此侍奉晚膳时,香辣虾被单拎了出来。
这可好,正院打发人来请,四阿哥虽嘴上不去,可他也想吃虾了!
香味满屋,馋得苏培盛情不自禁咽了咽口涎。不知不觉一盘虾已经剥好,苏培盛端起盘子,放在眼前仔细检查欣赏,满意地点点头然后端进去给主子。
窗外渐渐暗下来,书房又点上满屋的灯。
四阿哥手握一卷《尚书》,背靠书案背书。
苏培盛从他背后走去,看见他撑着书案的那只手,手边还放着不久前正院送来的络子。
“主子,虾剥好了。”
四阿哥转身,瞧一眼盘里,苏培盛给他递上银筷,等他放下书,吃上了,苏培盛又回去高几旁,拿来温过的梨汁。
“福晋打发人送来的梨汁,交代了四爷一定要尝尝。”
四阿哥点点头,让他倒上,吃着虾,喝着梨汁,放松下来,手便伸向了差点淹没于书香墨海的红色络子。
“苏培盛。”四阿哥拎起那络子,“是谁说她惠德媖娴,绣艺极好?这打的什么?”
“这……”苏培盛当然能看出这是什么,四阿哥如此问,并非看不出这是个什么,而是四阿哥平素身上绫罗绸缎都是宫里最好的绣工做的,福晋亲手打的络子,手艺自是不能与那些人相比。
“总是福晋一片心意。听送络子的人说,福晋打这络子已经很久了。”
四阿哥把玩了起来,一边还在夹盘里的虾仁吃。
“苏培盛,几日了?”
“回主子。昨儿主子在李格格处待了小半个时辰,宋格格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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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倒是五日没去了,正院——”
“我没去看她,似乎她还过得挺高兴。”四阿哥忽然打断。
“……”苏培盛再次噎住。
“行了,东西收走,下去罢。”四阿哥把络子重新扔回了桌上,放下筷子发出“哐啷”一声。
苏培盛撤下盘筷,还琢磨着要不要把络子一并收走,可再看时那络子已经掩盖在书卷之下。
除非他不要小命了才会去翻四阿哥爱惜的书。
最后瞧一眼生死难料的络子,苏培盛退了出去。
到扶摇这里,张尧给春华的原话是:“四阿哥喜欢那络子,拿在手里爱不释手呢!你且叫福晋安心,等四阿哥忙过这阵就来了。”
春华又把这话传回来,程嬷嬷听了高兴不已,双手合十对月祈祷,祈望四阿哥早点过来,莫让她家福晋再独守空房了。
扶摇听了却很纳闷。
“就算我做得再好,也不至于爱不释手罢?他没见过做得好的络子么?”
春溪嘴角抽了抽,“这就是福晋不知了,四阿哥怎么会没有见过更好的,分明就是爱惜福晋的手艺呢。”
“你别哄我。”扶摇奇道,“他——能爱惜我做的东西?”可他人都不愿意来啊。
哎,可满屋人都听不进这话。她们比扶摇自己还要高兴。
扶摇不愿扫兴,她抬起原主这双从未沾过阳春水的双手,瞧来瞧去,嘴角扬起笑意。行罢,便当四阿哥真的喜欢她打的那个络子吧!
这夜,整个正院的主子下人都好好睡了一觉。然而三日之后,因四阿哥始终未曾踏进正院,那股愉悦的气息又变得奄奄的了。
扶摇也恹恹的,倒不是因为四阿哥,而是早上德妃又召她去侍膳了。每一次前往永和宫都是一次精疲力尽的冒险,不但得打起十二万分精神,笑脸迎人,还得仔细琢磨娘娘说的每句话、每个字,以便在瞬息之间想到万全之策。这太耗神。
及至傍晚,扶摇歇了一觉方才感觉到精神恢复些,正更衣,忽有下人来报。
“福晋!四阿哥往正院来了!”
26. 第 26 章
这一声让精神又绷起来,扶摇快速穿好衣裳,刚到门口,四阿哥大步流星迈了进来。
他一句话也不说,阴沉着脸径直往堂屋里走,苏培盛和几个小太监候在门槛外。扶摇在门口略顿了顿,看向苏培盛。
苏培盛:“……”
“苏公公,什么情况?”扶摇悄声。
福晋眼神抓着他不放,苏培盛实在是躲不过去,只好四下里一瞟,低声,“咳,刚从永和宫回来。”
难怪。扶摇暗道不好,在她走后,德妃又找四阿哥说话了?
看来这一次四阿哥来者不善。可是……关她什么事?
扶摇硬着头皮进去,四阿哥已自个靠在软榻上,闭着眼支起一只手按揉眉心,扶摇只好去他身后,给他捏捏肩,按按手臂。
反正扶摇也不会按摩,就瞎按吧。
按了两下,四阿哥就耐不住了,他睁开眼,把扶摇拉到一边。
“你故意的?”
扶摇缩缩脑袋,“那……四爷先歇着,我去看看晚膳准备得如何。”
四爷又把她拉回来,“继续按,”指着肩颈处,“这里,用力。”
下人们都退出去了,该泡茶的泡茶,该摆膳的摆膳,扶摇站在小榻后,手里一边按摩,也不知翻过几回白眼,四阿哥终于慢慢开口。
“额娘跟我说,你早膳时有些咳嗽,着凉了么?吹冷风了?”
扶摇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在德妃面前咳嗽,但她很清楚,她没着凉。她能吃能喝能睡能玩儿,她身体好得很呢!
脑中急速运转着,双手就不知不觉慢下来,四阿哥用手拍了拍肩,拍到她手背:“再用点力。”
“哦……咳……大抵是昨晚上窗没关严,漏风了,回来喝些热茶现下已然好了,多谢娘娘和四阿哥挂念。”
四阿哥听罢偏头瞥她一眼,又转了回去。
“那就好。”
今个晚膳三凉四热,晚膳前春华将菜单给苏培盛报了一遍,苏培盛听后表示菜单没大问题,只里头有一道冰镇米酒,最好别让四爷吃。
春华想起早上出门前福晋交代的话,“米酒是福晋指名要的,就指着拿它配粉蒸肉吃呢。”
苏培盛懒与她多解释,“四阿哥要在里头用饭,甭管谁要的酒,都往后稍稍!”顿了顿,接道,“你去问福晋,看福晋怎么说。”
“哦……”春华委屈地去了,瞅准时机去问福晋,而福晋那里自然是以四阿哥为上,她只好让付贵去膳房传话,把冰镇米酒换成南瓜汤。
晚上,四阿哥仍去耳房练字。扶摇在旁研墨,没一会,四阿哥停笔,问:“今个饭菜不合胃口么?刚才几乎没见你怎么吃。”
扶摇面上微笑,心中恨不得丢了墨锭。我才要问你怎么了?要不是你,我的米酒能被撤掉吗?!
“中午吃得多,晚上就少吃点。”扶摇温声应道。
夜深时分,盥洗更衣毕,两人仰面躺在床上,肩挨着肩。
因四阿哥一句“窗户关好,别叫福晋又吹了风去,否则拿你们是问”,春溪春兰就仔仔细细检查好几遍窗户,最后把帘帐也严严密密地拉上。
黑灯瞎火里,呼吸声格外清晰,扶摇甚至能从这呼吸声里听出四阿哥并没睡意。
扶摇实在是忍不住了。
她侧身,面向四阿哥。
“四阿哥,永和宫那里,我只是去陪娘娘用了个早膳,别的我什么也没说。”
我没和娘娘告状,也没说你的不是。
四阿哥闭着眼,片刻后,也侧过身来对着她。
“嗯,继续。”
“我……我不是故意在娘娘面前咳嗽的,娘娘对我关怀备至,自然是我的殊荣,但我不愿因此让四阿哥以为,永和宫就是我心里的靠山了。”
“永和宫还不是你的靠山吗?那谁是你的靠山?”
“那当然是……”扶摇想了想,壮起胆子伸手,在被子底下拽了拽他单衣,“是你。”
手还没收回来,忽然一热,四阿哥摸索过去握住她的手,睁眼,好笑地望着她,“想这两句话想很久了罢?终于吐出来了?”
“我说的是实话。”扶摇正色。她忽然明白,四阿哥这人眼里容不得沙子,和他说实话比动脑筋容易些。
“好,我喜欢你说实话。以后你都得和我说实话。”四阿哥唇角微扬,说罢便拽手把扶摇拽了过去,扶摇靠入他怀里,听见他的心跳声,舒缓而稳沉。反观自己……
可能四阿哥早就听见她紊乱的心跳了。
第二天,没被折腾的扶摇很顺利地在凌晨起床,她乖乖巧巧自觉十分贤惠地伺候四阿哥洗漱穿衣,等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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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哥出门,再回去补觉。
到了吃早饭的时辰,膳房竟然多送来一壶米酒。
“今日没要米酒,拿什么下酒呢?”春华端起铜壶摇了摇,奇怪道。
“说是四阿哥的吩咐,既然膳房愿意多给,咱们收着就是。”付贵道。
两人正在廊下商量,房中扶摇悠悠醒转,与此同时,张尧过来传话了。
“四阿哥让留着米酒,等他晚会过来陪福晋一块品味。”
春华听了,激动得差点跳起来,“你的意思是,晚上四阿哥还来我们这?”
张尧点头,看见春华笑,也忍不住心里高兴,“正是,快准备着吧。”
“太好了!我去告诉福晋,还有程嬷嬷!还有春溪姐姐!”
“……”
听闻这噩耗,扶摇可不怎么高兴。
她很不高兴,蒙着被子又跌回了床上。
“……”
下午,程嬷嬷令众人将正院里里外外打扫一番,换上熏了玉兰香的被褥。然而,比四阿哥的消息来得更早的,是李格格的消息。
李格格院里那棵玉兰树似乎又开始腐坏了,心急如焚下,李格格打发底下太监去找了苏培盛。
赵平安从苏培盛身边一个小太监处得知此事,几番思量后,没通禀福晋,而是先告诉了程嬷嬷。
两人虽有过龃龉,程嬷嬷直至今日依然瞧不上赵平安,但俩人对福晋的祈望却是一致的。
“苏公公那里怎么说?”程嬷嬷问。
“只叫华安回去等着,别的什么也没说。”
华安便是李格格院里那掌事太监,琢磨稍许,程嬷嬷瞧一眼赵平安,“这事你与我说有何用?难道我还能挡住那边不让去找李格格不成?”
赵平安听了,眼睛微眯,笑意微冷,“奴才还以为程嬷嬷有好法子,原来也是听天由命,若今日主子爷又被那边的雕虫小技给糊弄走了,程嬷嬷是不是只能寻福晋哭去了?”
“你!”程嬷嬷瞪大眼,“你竟敢这么和我说话!”
“奴才错了,奴才给嬷嬷致歉,既然嬷嬷没法子,奴才自个想去。反正这回奴才绝不让福晋空等!”
赵平安嘴上认错,神情却是没所谓,程嬷嬷气得脸上充血,正要追去算账,却见张尧亲至正院,与赵平安打上了个照面。
27. 第 27 章
张尧也是众多不待见赵平安的人之一。马勺之事后,赵平安私底下寻过张尧,要与他拜把子。
然而张尧把赵平安狠狠骂了一顿,斥赵平安泥猪疥狗一个,不配和他攀亲道故。
彼时赵平安听这话只是笑笑,说张公公真是明察秋毫,竟然能看穿他这泥猪疥狗的真身。
张尧气得失语,仿佛一腔愤懑打在棉花上,回去就将此事报给了苏培盛。
而苏培盛却也是笑笑,破天荒夸起赵平安,对自个徒弟说:“你呀,有些方面还真得学学他。”
他赵平安算什么东西?
张尧直接越过赵平安,走向程嬷嬷。
“程嬷嬷好,苏公公让我过来传话,李格格院里玉兰树又不好了,烦请找人去看看。”
“哦,知道了,那个……四阿哥知道这件事吗?”程嬷嬷问。
“四阿哥事务忙,何须劳心这种小事。”
“好,我明白了,我会禀告福晋。”
“有劳了。”
张尧走后,程嬷嬷瞪了赵平安一眼,“你不是有法子吗?去啊。”说罢转身,去寻福晋。
张尧奉苏培盛的命令过来,明显就是给福晋传话,让福晋去处理此事的。放到明面儿上,就再不能瞒着福晋了。
这厢,丫头们正在屋里如火如荼地收拾,扶摇给她们腾地儿,顺便到后院瞧瞧两只兔子,再溜溜鸟儿。
不料,却见红蕊躲在树桩后哭。
两只兔子跳到红蕊脚边,扶摇放轻步子走过去,脚步声还是惊动了红蕊。
“福晋!”红蕊小声惊呼,慌乱之下跪了下来。
“起来说话。”扶摇笑笑,将她扶起,“怎么了?谁欺负你吗?”
红蕊抿唇摇头,扶摇发现她手里紧握着两条纱带,似乎是用碎布料拼接而成。
“红蕊,你不愿说我也不逼你,但你是随我一起入宫的,若遇到什么难处,我希望你不要瞒我。”
“回福晋——”
“福晋。”红蕊正开口,程嬷嬷来到二人身边。看见红蕊模样却一点也不意外。
“红蕊。”程嬷嬷冷声,“你做出这副样子给谁看?不就是叫你丢两块布,这你也要闹到福晋跟前吗?”
“布?”扶摇把红蕊手上两块布拿来仔细一瞧,忽然,“噗嗤——”笑了。
“这是……”她低头,看了看地上两只埋头啄草的兔子,哭笑不得。
哎,你们这两只兔子,还真是好命。有吃有睡,现下还有人给你们做衣服?
“红蕊,你给团团和圆圆做了两件衣服啊?”
红蕊脸上一红,低喃,“可是,嬷嬷叫我把衣服扔了。”
“福晋,不是我要她扔。”程嬷嬷解释道,微微凑近扶摇耳边,“她做这个,不知怎么让金嬷嬷知道了。金嬷嬷找我要说法呢,我只是叫她把这两件玩意剪回原来的样子,回头咱们就跟金嬷嬷说没有这回事都是别人胡乱编排,这孩子,就这样她都不舍得。”
程嬷嬷面向红蕊,“红蕊,咱们做奴才的,就算是主子不要的东西,便是让它坏了,烂了,做奴才的也不能私自挪用,你不懂这个规矩吗?”
红蕊紧紧捏着衣角,自知理亏无从争辩,扶摇再仔细瞧了瞧两件幼小的衣裳,展开一角给程嬷嬷看,“嬷嬷你瞧,这丫头还有小心思呢。”
程嬷嬷瞧后,眉眼微微柔和下来,“她绣了两只兔子。”
“多好看的兔子呀,”扶摇笑道,“绣得和团团圆圆一模一样!剪掉岂不是可惜?”
程嬷嬷讶然,看福晋表情欢喜,心中顿觉不妙,“福晋——”
“留下罢。”扶摇蹲下身,把团团抱进怀里套衣裳,程嬷嬷和红蕊赶忙跟着跪下去。
扶摇又将其中一件衣裳递给红蕊,使个眼色,红蕊泪珠儿滴落,明白过来,接过衣裳抱住圆圆也给它套上去。
扶摇一面忙活,一面平静道:“又不是什么大事,嬷嬷无需担忧至此,金嬷嬷再找来,就说是我让红蕊给团团和圆圆做衣裳。我喜欢这两件衣裳,你瞧,团团和圆圆也喜欢。”
程嬷嬷叹气,不再说什么。
扶摇命红蕊带兔子回窝,待红蕊走后,程嬷嬷接着道:“此番金嬷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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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想在咱们院里头立威呢,众丫头里就数红蕊常常冒头,福晋应知晓红蕊的脾气,我虽不愿金嬷嬷拿咱们的丫头出气,但也是时候杀杀红蕊的傲气了。”
“红蕊之事你思虑得很周到,但拿这么一点事就想在我的院子里立威,金嬷嬷是想看看我对她的态度?”
“上回她刻意讨好,提醒福晋早去永和宫,福晋虽表面答应,可这些日子依然……”
“嬷嬷是想说我还和以前一样,没那么殷勤,甚至娘娘召见才去,金嬷嬷疑心了?”
“恐怕是的。”
扶摇冷笑,“关她什么事,未免手伸得太长。”
“金嬷嬷是永和宫的人,她的态度很有可能就是永和宫的态度。”
扶摇摇头,“嬷嬷,这话说得太早。”主子是主子,奴才是奴才,奴才可以替主子传话做事,但永远也不能代表主子。
扶摇数次侍膳,德妃都未曾直言相问四阿哥的事,这次德妃又利用咳嗽一事将四阿哥引来正院,怎么看都是帮她。
德妃并未为难过她,许多时候都是金嬷嬷在这里蹦跶。
金嬷嬷的态度,还真不一定就是德妃的态度。
忽然,扶摇脑中灵光一现,也许是时候主动一些,去探探德妃的态度。
难保就是有刁奴借由四阿哥和德妃之间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嫌隙,自作聪明两头卖好,以此立身。
“嬷嬷,”扶摇缓缓道,“晚上替我选好衣裳,明一早我去永和宫给德妃娘娘请安。”
程嬷嬷只当福晋开窍了,高兴应下,没高兴多久,忽又想起李格格的事,刚舒展的眉再次拧起。
苏培盛打发人来告诉,不能不禀。
“还有一事容禀。适才,李公公打发手底下张尧来,说李格格院子里那棵玉兰树又不好了,请咱们去瞧瞧。”
“我又不会医树,我去瞧有什么用?叫赵平安去奉宸苑请人。”
吩咐完,扶摇忽觉哪里不对,“这是李格格吩咐人去找了四阿哥吗?怎么苏培盛把事情又推回我这里?”凭他苏培盛的本事,去奉宸苑传个话不难吧?
28. 第 28 章
“听说四阿哥今日事忙,李格格虽着人去找了,但苏公公似乎……还没把这件事告诉四阿哥。他叫张尧来找我们,意思已经很明显。”程嬷嬷道。
也就是不要为这点事去打扰四阿哥。扶摇心下明了,便道:“我知道了,叫赵平安去请人吧。”
回到厢房,程嬷嬷叫春华去寻赵平安,没一会,却见春华急急回来,神情焦灼。
“慌慌张张的做什么?叫你去找赵平安,找了吗?”程嬷嬷厉色。
“找,找了,赵平安已经去了。”春华喘着粗气,手指屋外,“外头,红蕊,红蕊和人打起来了!”
“……”
片刻功夫,厮打起来的两人被带到偏厅。
一个是红蕊,一个是李格格院里的宫女,芳彤。
据芳彤所述,她本在李格格院里洒扫,是红蕊把她叫出去的。
“奴婢不知哪里得罪了红蕊,红蕊这样拿我撒气!请福晋做主!”
两人都跪在地上,芳彤伏下身去,捞起衣袖,手臂上赫然出现一排掐痕。
红蕊却跪得笔直,她的衣袖显然也经过磋磨,皱成了一团。她理着袖口,看也不看旁边的“苦主”,只是仰着一如既往不服输的头颅,对扶摇道:“禀福晋,她就是那个告密之人,咱们这里的事,通通都是她告诉金嬷嬷的!日前金嬷嬷到我们这里,我看见她拉着金嬷嬷到树底下说话,适才我拿银子去试她,她果然亲口承认了!”
说罢红蕊扔出一个荷包,里面碎银声响,荷包上亦绣着精美的芙蓉花,扶摇一眼认出那是红蕊的毕生积蓄。
“我告诉她,只要不将我的事告诉金嬷嬷,我的钱就都是她的,她答应了!”
“我没有,你胡说!”芳彤激烈驳斥。
“啪——”扶摇按下茶盏。
“红蕊,先不提她和金嬷嬷之间如何,这次是否是你挑衅在先?”
红蕊眉头微微松动,“是她先不做人事!”
“程嬷嬷。”扶摇叹气,“你觉得该如何处置?”
“此事红蕊挑衅在先,罚三个月月钱,再打二十下手板。”顿了顿,看见芳彤唇边扬起笑意,程嬷嬷补充道,“但芳彤,你也动手了,所以,你也罚一个月月钱,十下手板。”
芳彤登时面容失色,“可是,可是是她先——”
“就这么办,若有不服,叫你李主子来说。”扶摇打断。
扶摇话刚落,就有下人来报,李格格来请罪了。
“来得正好,”扶摇笑,“叫她进来。”
李格格今日这妆容,倒叫扶摇吃了一惊。一身淡蓝旗袍,簪一只木簪,脸上几乎看不出脂粉,简直素到极致。
再加上她唇无血色,眼角泪光微闪,瞧着真是我见犹怜。
“李格格,大热天的还出来走动,你的病好些了吗?”
李格格见礼道:“回福晋,妾身好多了。我是听说我的丫头惹事,开罪了福晋身边的大丫头,这才赶来请罪。平日里妾身疏于管教,请福晋责罚。”
李格格言辞恳恳,却是难倒扶摇。下人们惹事,她还可仰仗程嬷嬷出主意。格格毕竟身份有别,总不好也叫程嬷嬷安排。
扶摇忽然笑了,“芳彤之过,有你管教不力之罪,那我这丫头同样闯祸,岂不是也有我的罪过了?”
李格格脸色一白,直直跪下,“妾身绝无此意!”
“好了,起来吧。你说得对,下人惹事,咱们做主子的都得担几分责任。不过,我不罚你,你回去自省,以后好生管束下人。”
“妾身跪谢福晋开恩!”
这时候赵平安正带人往回赶,他照旧去找了奉宸苑的周苑丞,周苑丞好说话。四阿哥随时会来,最好是和上次一样悄悄地就把事情办妥。
可惜,刚到院门口,赵平安就遇到了四阿哥。
赵平安是很不想提玉兰树的事情,可周苑丞就在身边,四阿哥一双凤目冷冷凝视如鹰隼,叫人不敢囫囵欺瞒。
赵平安只好将事情和盘托出,四阿哥表情淡淡将他打量,也不叫他起身,就那么居高临下听他禀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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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格格带着芳彤出去,不经意望见四阿哥在远处,于是,该拐的弯没拐,放慢步调,略等了等,终于等到四阿哥走到近前。
扶摇浑然不知,还在屋里头一边吃瓜果喝凉茶,一边听程嬷嬷教训红蕊。等到下人来报四阿哥来了,她迎出房门,只见到四阿哥和李格格一同离开的背影。
赵平安仍跪在院门口,直到四阿哥身影消失在回廊,苏培盛回过头来看他一眼,赵平安才敢起身。
周苑丞也随四阿哥一起过去了。赵平安抬眼又看见福晋一脸莫然的表情。
然而福晋只是出来望了望,摆摆手又回去了。
赵平安捏紧手心,咬牙切齿。
“周苑丞来了,四阿哥也来了,这玉兰树的事也无需我们操心了,你们苦着个脸作甚?哎,红蕊,你怎么还哭起来?快别哭了,不许哭了!”
扶摇脑袋疼。
看见四阿哥去李格格那儿,忽然间这一屋子人就好像天塌了似的。程嬷嬷这表情就和刚才跪在外边的赵平安一模一样。
尤其是红蕊,方才任程嬷嬷如何斥责都忍住眼泪,这回却抽抽泣泣。
“奴婢真该死,要不是奴婢,怎么给她们可乘之机!呜呜呜,都是奴婢的错,奴婢对不起福晋!”
“这会你知道认错了,要不是你,四阿哥现在就在咱们这里吃饭了!”程嬷嬷恨不得剥掉她的皮,“伸手!”
扶摇挪到了窗边塌上,春溪端来一盘青果,春华准备好米酒。
扶摇就这么吃着看着,很平静地叹气。
春溪也叹气,但看见福晋一脸无动于衷,又轻轻地笑了。
其实这样也好。君恩如雨露转瞬消逝,今日有李格格,来日有宋格格,将来还有数不清的闺秀入门,若是天天心思放这上头,还怎么过活?
趁着那边程嬷嬷打红蕊手板子,春溪弯下身来,轻声问:“膳房多送了一盒如意糕,福晋是现在吃,还是等会再吃?”
扶摇手指点点前方,“现在罢,趁这会唱着戏呢。”
29. 第 29 章
晚膳还没上,扶摇吃点心已经吃饱了。反正四阿哥今晚不来,她便吩咐了春华去膳房,将原先定好的八道菜减为四道,顺便把米酒也拿到冰鉴里冷藏一会。
熟料,一个时辰后,晚饭摆上桌的同时,四阿哥去而复返。
傍晚天色斑斓,四阿哥手持玉骨扇,从从容容地回到正院,踏进院门的一刻仿佛身披着霞光。
他虽从从容容,正院一干人等却是急如热锅上的蚂蚁。
扶摇才吃一口菜,刚到屋门口就撞上四阿哥快意的目光。然而,见到扶摇,四阿哥的脸色立刻就跨了。
他皱起眉头,俯身往扶摇身上轻嗅。扶摇想躲,被他用扇子按住肩膀往身前带。
“你先喝上了?”
扶摇看见四阿哥映着霞光的眼睛微微睁大,似乎不可置信。扶摇只得讪讪笑,“我以为,我以为四阿哥不来了,怕浪费,就喝了两口。”
“哼。”四阿哥垮着脸,再往她身上嗅了嗅,“这是两口?你我看你都喝光了吧!你是不是就盼着我不来!”说罢转身要走,扶摇忙绕去他身前,将人拉住。
“还有,真的还有!足够让四爷小酌了!屋里刚摆上菜,我还没吃,就等爷呢!”
扶摇铆足了劲拽,这人却纹丝不动。他冷冷低眸看着扶摇,四目相对,扶摇抿唇,“四阿哥多久没在我这里吃饭了?若不愿留下,在我这略坐一坐也行,我也欢喜的。”
满屋子人看着她闹呢,扶摇心里十分后悔,若非已经上手,她是断然不愿再拉下脸皮求四阿哥。可是现下已然冲动上手拉着四阿哥,若没个结果,她可就成全院的笑柄了。
四阿哥看她片刻,突然一拂袖,扶摇手被甩开,忐忑之际,四阿哥转身步入屋内。
“……”扶摇惴惴的一颗心总是平稳落地了。
不过,就落地了那么一瞬。
当她跟进屋,看见四阿哥愈发阴沉的脸,和短榻上摆的四盘菜,扶摇忽觉后背发凉。好啊,四道菜,还没有米饭,叫四阿哥吃什么?还不如刚才就让他走了!
“春华!”扶摇当即转身,“去膳房,把下午咱们减掉的饭菜再取来,另再要半壶冰镇的米酒!”
转身,只见四阿哥径自坐到了榻上,冷眼盯她。扶摇赶忙过去,笑眯眯给他倒酒,“虽是膳房自个酿的米酒,不易吃醉,但明儿四爷还要早起呢,不好多吃。”
四阿哥饮尽一杯酒,眉眼稍稍柔和下来,盥了手,扶摇站在边上为他布菜。四阿哥提起银筷,忽伸手,手指在扶摇脑袋上点一下,“你啊,当众与我拉扯,成什么体统?”
扶摇却隐隐有一种感觉,若刚才不拉着他,让他走了,这人只怕会更生气。
呵。男人。
“妾身失礼了,妾身心甘情愿受罚。”扶摇端起自己的空杯,正要往里倒酒,手刚碰到酒壶,酒壶忽然被四阿哥拿走。
四阿哥把酒壶从右手边放到左手边,饮罢一口酒,挑眉,“想得美,喝这个岂非便宜你了?”
“……”扶摇最终给自己倒了茶水,以茶代酒向四阿哥赔罪。
至于那两半壶米酒……自然是通通进了四阿哥的肚子,扶摇没有分到一丁点。
夜晚,繁星点缀苍穹。带着暑气的风吹过屋后古柏,拂拭纱窗。
四阿哥难得道乏,扶摇服侍他早早上床就寝,四阿哥躺上去没一会就闭眼。许是喝了酒的缘故,扶摇也入睡得很快。身上披着蚕丝被,屋里四角都置了冰盆,然而,扶摇睡得越沉,身上便越如火烧一般,炽热无比。
她梦到一个穿旗袍的妇人,头上梳了个两把头,脚下踩着花盆鞋,妇人哼着满族歌谣抱她在怀里轻声安抚……
“额娘……”
扶摇猛地睁眼!
她很快明白过来,那是原身的记忆。
“呼……”长舒一口气,发现身旁床褥空空荡荡,而帐内隐隐透着光。
扶摇坐起身,掀开一点帘帐,不算明亮的光照了进来,床前不远处一个高挑的人影独立。
“四……”扶摇把声音吞了回去,下床多点了一盏灯。
四阿哥转身,“吵醒你了?”
“吵到你了?”
“……”两人同时开口,楞了楞,都笑起来。
“四阿哥,大半夜的,怎么睡下了又起来写字?”扶摇发现他在宣纸上写了什么东西,但扶摇走过去时,四阿哥直接把宣纸一扯,揉成了一团。
“你倒是来看看你画的是什么?”四阿哥轻笑。
扶摇不明所以,走近仔细一瞧,登时冷汗直冒,脸颊更热了。
“我那个时候病糊涂了!瞎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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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刚穿来那会,扶摇受不住穿越的打击,夜夜做噩梦被砍头,神志不清时写的字。她写的简体字,写得还如此潦草,难怪四阿哥看着像画画儿。
“写?”四阿哥捕捉到她话中玄机,拿起宣纸到灯下又仔细瞧了瞧。扶摇伸手去夺,指尖只能沾到四阿哥的衣袖。
“这是你写的字?写的都是什么?”
“咳……是我的画,只是我画它时也是稀里糊涂,胡乱勾画,哪晓得会留到现在。”扶摇的记忆里,乌拉那拉氏可是写得一手好字,虽是盲婚哑嫁,但想来四阿哥不会对乌拉那拉氏没半点了解。还是小心些。
四阿哥笑,“你的东西下人们自然是妥善收藏的,还好没有往外扔,否则怎么让我瞧见?”
“四爷说的是。”呵呵,天一亮就把它们全烧了!
“过来。”四阿哥忽然放下涂鸦,执笔蘸了蘸墨汁,“知道你爱读书,但从未见过你写字。写两个让我看看。”
“……”
“怎么了?”
“妾身许久没有执笔,有些生疏,恐污了——”
“少说那些话。写罢。”
扶摇并不是不会写,多亏原身,满语和汉语她都能读懂。但陡然用这手去写,却是另一回事。
扶摇写了两个字,写完就知道自己要出糗,“不太好看,许久没有写字了……”
四阿哥抬纸打量片刻,忽然微挪几步,走到她身后。
扶摇的后背堪堪贴到四阿哥胸口,热意不止来自后背,就好像她被四阿哥拥进了怀里。四阿哥抬起右手,握住她的,“扶……摇?”
扶摇点点头,“这是我的名字。”
四阿哥听罢略颔首,手指微微用力,带着扶摇的右手在空白处勾勒。
“扶摇。”他又念了一遍。伴随这声低喃,两个刚劲飘逸的汉字跃然纸上。
扶摇的心砰砰跳。
这是雍正写的字。
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好像随着这两个字落在纸上,扶摇这个人忽然也变得具象化了。
“能得四阿哥写这两个字,扶摇三生有幸。”
四阿哥没有回应扶摇的话,他的呼吸却在扶摇脖颈间游走。
渐渐地,扶摇觉得不对劲了。后颈忽地酥麻难耐,她眼皮一跳,“四阿哥?”
30. 第 30 章
“痒……没多久四爷便要起床,这样……”
“别动……无妨……”
扶摇脖颈及下颌处一片肌肤都被划分领地般给那人尝了去,最后四阿哥扳过她的身子,直接把人打横抱起,抱上了床。
扶摇又被折腾了。
入睡不到两个时辰,天穹刚露出一点曙光的时候,四阿哥就起床更衣了。扶摇还昏昏睡在帐内。
得知扶摇今日打算去永和宫,四阿哥挥退了宫女,亲自回到床边叫醒扶摇。但无论他如何威逼利诱,扶摇就是不起床。
“成何体统?”四阿哥坐到床边,“叫人瞧见笑话。”
扶摇在被子里嗫嚅:“他们……他们不敢笑话……”
“怎么不敢?你看看你,乌龟一样缩在壳里不出来,哪里还有半点主母威严?你这屋里的丫头们将来一定有样学样。”四阿哥拽了拽被角,竟然拽不动一点,里头的人似乎意志格外坚定,严防死守到令人吃惊的地步。
“快起来,”随着时光流逝,四阿哥渐渐失去耐心,“不是说今日去永和宫请安吗?”
“不,不去了……明儿再去……昨晚……昨晚没有睡好……”
提到昨晚,房内突然安静,但片刻后扶摇的被子又被人拽住。
“你先过去,见过额娘再回来休息,我叫他们今一整日都不许来打扰你。”
“现在就……”扶摇努力守护温暖的被窝,一大半被子都被压在她身下,“现在就不许打扰我……”
“你——”看着那蚕蛹一样蠕动的一团,四阿哥皱眉,无奈摇了摇头。突然,一只小手从被沿开出的细缝钻了出来。
“求你……”那手带着散不去的温热,慢吞吞沿床边摸索,终于找到四阿哥的手,握上去,“求你了……”
四阿哥低眸一瞥,“手都出汗了,大热的天这么捂着不会捂出毛病吗?”
“不会……啊!”扶摇正小声应着,忽然一股极大的力量拽住被子一角,将整条被子掀翻!扶摇陡然暴露在明晃晃的灯光下,刺目的光照到眼皮颇为不适,她下意识蜷缩起来,紧闭双眼想寻回自己的被子,可是四阿哥眼疾手快将被子卷成一团扔去了床尾。
但下一刻,一条更为轻薄的纱被重新盖了上来,在扶摇开始感到烦躁加一点心酸预备妥协的时候,四阿哥捏着袖边,叹了口气,拂去她额头的汗水,“算了。睡迷糊的人就和醉酒的人一样不讲道理。这回放过你,好好睡吧,别把自己再捂进去。”
“谢谢谢谢谢谢……”扶摇闭着眼笑呵呵,看到她这表情,四阿哥生气得笑了。
四阿哥点下她脑袋,“真想等你醒了,让你也瞧瞧自己这副样子。”说罢喊程嬷嬷进屋,吩咐道,“福晋不去就算了,让她歇着吧,叫膳房备些……”
四阿哥没有在书上读到过人晕睡的时候应该吃什么,话到嘴边突然卡住,顿了顿,他道:“总之备些能让人清醒的吃食。”
“奴婢遵命。”
扶摇睡到日上三竿,也不知四阿哥是何时走的,醒时只觉得自己的腰都快断了。
但程嬷嬷告诉她,四阿哥哄她起床哄了好久,最后还是耐不住她撒娇耍赖,放她继续睡了。扶摇对这个说法表示怀疑,她?撒娇?对四阿哥?
怎么可能!
今日午膳,膳房送来了一壶温热的蜂蜜水。扶摇吩咐春华把蜂蜜水拿去冰块里冷藏,春华却回说:“膳房的公公特意交代了,蜂蜜水不要冷冻,让就这样温着用呢。”
扶摇奇道:“天儿这么热,做什么一定要喝热的?”
春华摇头,“听说是苏公公的安排。”
扶摇更觉好笑,“苏公公?他倒还管起我来?”
扶摇话刚落,赵平安带着膳房的小太监前来请罪,赵平安把小太监安排在院中,自个进屋向扶摇禀明原委。扶摇这才知道,原来苏公公也要了一壶蜂蜜水,膳房把四阿哥那壶错拿给了春华。
“奴才刚才特意打听了,每逢夏日,四阿哥冰饮都用得很少。”赵平安道。起初听到这个消息他也是惊讶得很,若四阿哥不喜冰饮,那昨个四福晋特意为四阿哥要的那壶冰米酒,岂非费尽心思倒大霉?
“可是……”扶摇沉默了。犹记得数日前在永和宫,德妃还盛邀四阿哥吃冰碗呢,四阿哥怎么会不喜欢用冰饮?
膳房的人都知道,而德妃不知道吗?
扶摇稀里糊涂地让春华收下了小太监送来的冰镇蜂蜜水,作为赔礼,膳房还额外送来一盘马蹄糕。
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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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小太监,赵平安回禀扶摇,轻声,“冰饮之事似乎是因先皇后下过的一道命令。听说有一次四阿哥吃冰饮伤了脾胃,先皇后知道后将膳房上上下下都责骂了一顿,此后膳房再不敢给四阿哥做冰饮了。”
“那你可知道,这些年四阿哥还伤过病过么?”扶摇不由问道。
赵平安摇头,“奴才再去打听!”
“哎——别!”赵平安眼神坚定得可怕,扶摇忙制止,“先这样吧,你别轻举妄动,叫四阿哥知道咱们都没好果子吃!”
扶摇用午膳喝蜂蜜水的时候,四阿哥早读完毕,趁着吃午膳的一点空闲离开上书房去了永和宫。
一起用膳的还有十四阿哥,德妃热情招待了两个儿子,给每个人都捧了一碗由她亲自浇上糖水的冰碗。
十四阿哥从小在母亲身边长大,对永和宫一草一木都熟得很,对德妃也是无话不谈。今日早读,皇帝考校阿哥们的功课,答得满意才能走,答得不满意就留下自省。哥哥们无论做什么事情都做得很好,他自觉不差,可要脱颖而出也是难比登天。
今日他文章做的好,皇阿玛难得夸他,连哥哥们也投来肯定的目光,这种事他是一定要和额娘分享的,要额娘同他一起高兴。
用膳时本不应说话,可十四阿哥高兴起来什么也不顾了,放在往常德妃会温声细语地教导,可今日见儿子高兴成这样,她不愿劝阻。十四阿哥绘声绘色地说,德妃就在一旁聆听,不时与十四阿哥夹一两道菜,再由衷地褒奖几句。
德妃也与四阿哥夹菜,但四阿哥仿佛将食不言寝不语刻进了骨子里,十四阿哥上桌一开口,四阿哥就放下筷子安静听着,再没动筷。
两个儿子一静一动,分坐在德妃两边。德妃回头时,也发现了四阿哥这习惯。
“你吃你的,不用管他。别瞧他这会高兴,我顺着他,但等一会我也是要罚他的,这上桌不许说话的规矩说多少次了,全当耳旁风!”
“哎额娘——儿子今日高兴,你怎么扫兴来?也罢,只要额娘高兴,罚罢罚罢!”十四阿哥嗔道。
四阿哥只是微笑,“十四弟说得对,他难得挨皇阿玛一回夸,额娘何必扫他兴致。看十四弟这样高兴,我也高兴,还有时间,儿子慢慢吃就是。”
31. 第 31 章
饭毕,德妃送四阿哥出永和宫,二人在廊檐下徐徐走着,一列宫女太监随侍身后。
德妃叹了一声,眺望廊外园景,“下个月便是孝懿仁皇后的忌日,不知不觉你也长得这么高了。”
四阿哥垂眸,没有说话。
“我估摸着去年做的袍服你穿着已不合身,我叫造办处早些去阿哥所为你量身,衣服会赶在忌日前做好。”
四阿哥表情依然平静,左手微微握住又松开,他停下步子,侧身一拜,“让额娘费心了。”
礼数做得叫人挑不出错,但德妃心里却无端觉得堵。好像无论先皇后在与不在,他母子间的感情都没办法再进一步了。
德妃不由想起四福晋。数月前和小四提起乌拉那拉氏,他言语间对乌拉那拉氏不咸不淡,如何短短几个月态度似乎就变了?
德妃又想起皇上当着她面赏儿子的夜明珠,听说还用来给四福晋做了发簪。
那簪子……德妃凝起了眉。孝懿仁皇后刚进宫时,皇上就赏了她这么一颗不起眼的夜明珠,后来孝懿仁皇后拿夜明珠制簪,在宫宴上风光无限。
在那场宫宴之后,嫔妃但凡有夜明珠者无不争相效仿,孝懿仁皇后反而不再戴那簪子了。
四阿哥拜别德妃离开了永和宫,桐树下落英缤纷,德妃站在树下,忽然陷入无尽的回忆之中。
宫嬷见娘娘久久站立,上前劝道,“我扶娘娘回去吧,十四阿哥还等着娘娘呢。等会我再叫人把这打扫了。”
蓦地想起什么,德妃浅笑,“佟佳姐姐要是还在,定会说——扫它做什么?宫里本来就被你们收拾得这样寡味,果然一点颜色都不给我留么?”
宫嬷也跟着笑,“孝懿仁皇后喜欢满地落英,但奴才们要是被发现没好好干活,可是要挨板子呢。”
“是啊。”德妃叹道,“所以她是我见过最特别的人。”
扶摇知道忌日的消息还是在造办处的女官给她量身之后,说是为下月孝懿仁皇后的忌日仪式做准备。四阿哥近些年个子长得很快,每年都得赶制新衣,而她是顺带捎上的。
程嬷嬷给扶摇讲了祭奠的规矩,扶摇认真聆听的同时,惊讶地发现,她对这套繁复的祭奠规矩并不陌生。
早在进宫前,原身就已经将这些个礼仪规矩背得滚瓜烂熟了。
傍晚,四阿哥到正院用膳。扶摇特别准备了两盘香辣虾和两碗奶茶。这奶茶不是清廷一般的奶茶,是经扶摇亲自选配,又由春华改良过的甜奶茶。里面铺了半碗花生碎、红豆、西瓜和桃肉。
一碗冰奶茶放在冰块里冻了两个时辰才拿出来,一碗热奶茶从头到尾用热巾子包着。
扶摇把热奶茶端到四阿哥面前,笑盈盈邀他品尝,四阿哥却眼睛一眯,撂下汤匙。
“怎么你那份和我的不同?”四阿哥望眼扶摇那份放了冰块的奶茶,又低头瞧了眼自己这份,语气不善,“福晋好啊,真是招待周到,天儿这么热就让我吃这个。”
他那碗还冒着热气。天知道扶摇是如何花了大心思才保住这热气不散,又是让热巾子捂着,又是拿荷叶密封,还特地让人拿到太阳底下晒了一小会儿。
再听不出这阴阳怪气就真蠢了,扶摇讨好的笑容僵在脸上。这人咋不领情?
“四爷你……”扶摇想说:四爷你不是不喜欢冰饮么?忽又想到也许四爷不是不喜欢冰饮,只是受限于身体。可瞧他生龙活虎的,全不像身体不好的样子呀!
一时想得多了,扶摇目光不自觉地在四阿哥身上打量。
四阿哥顺着她目光低眸一瞥,脸色沉下来,“咳。”带着警告清了下嗓子,“我没说我不喜欢。而且,我现在身体好得很。”
看见扶摇嘴巴微微张大,眼神里藏不住惊讶,四阿哥探身把扶摇那份奶茶拿了过去。他挑匙吃一口,眉毛挑了下。
“……”扶摇嘴角一抽,闭上嘴巴。这人……四阿哥不是在挑衅她吧?!
“我以为,我还以为……”
扶摇挠着额角,不知如何解释。四阿哥又吃一口,“道听途说做不得数。”
“可是……”捏紧指尖,扶摇决定直面他的挑衅!扶摇微微前倾,盯着四阿哥的眼睛,“那四爷喜欢吃什么?喜欢温的、冷的还是热的?喜欢天上飞的水里游的,还是地上跑的?”
“爷不挑食。”四阿哥眼帘一掀,淡声,“冷热也都随意。当年皇额娘下令不许膳房给我做冰饮,是因为八岁那年夏季我连着吃了八份冰碗,吃进了太医院。皇额娘是有意惩治我。如今不像那个时候,不会再那般没有节制。”
四阿哥一面吃得津津有味,一面平静地说,竟然就这么轻易地说起往事。扶摇惊讶于他毫无戒备的袒露,不是说他们这样的贵重人物都忌讳让人知道喜好吗?四阿哥是真没有喜欢的东西?
带着心中疑惑,扶摇便这么问出来了。
四爷依然道:“没有。”似觉此话不够严谨,又补充了一句,“也许以后就有了。”
扶摇只好换个话头,“那……四阿哥不喜欢什么呢?”
四阿哥手指点了点桌面,回想片刻,反问:“福晋猜猜看?”
“……”猜你个头啊!扶摇心中纳闷,嘴上讪讪,“我本以为四阿哥不食冰饮,结果还是个误会,要不然以后我还是直接去问苏公公好了,苏公公总是知道的!”
四阿哥笑了一声,“苏培盛?”他放下银匙,微微前倾,虽在笑,却仿佛顷刻之间陡然升起一股威势朝扶摇压下,“福晋进宫这些日子都打听过哪些事?你成功了吗?”
扶摇陡然心口一怵,后背发冷,本以为只是闲聊调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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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差点又被这人带沟里去,“苏公公他,他没有透话。”
“当然。他不似你,他知道见好就收,知道什么时候该开口什么时候该——”
“闭嘴”两个字就在嘴边,然而最后一刻,四阿哥目光微抬,把这两个字吞了回去。
对面那低眉垂眼的人儿,好似已然猜到他想说什么,未等他说完话就乖乖把嘴给闭上了。一副分明觉得委屈,却不得不挨训的可怜样。
四阿哥的确有意敲打自己的福晋,只是这一瞬间,他晃了神。
扶摇低头,闷闷挑起银匙,吃了口被四阿哥换过来的热奶茶。不过是问他喜欢什么?对正常人而言算是一种关心吧?怎么到他这就是疑神疑鬼,没半点柔情?
静谧中,蓦地听见他说——“奶茶不错。”
这突然温柔下来又加一点点尴尬的语气是怎么回事?就在扶摇吃下第二口奶茶时,又听见四阿哥的声音。
“以后常做。”
“四阿哥的意思是……”扶摇愣住,将这话在脑袋里转了转,问,“以后叫膳房送到四阿哥那儿去?”
四阿哥吃口奶茶,道,“我来你这吃。”
“四阿哥的意思是……以后常来我这?”
“嗯”了声,四阿哥不说话了。
“可是……”扶摇低头,声音弱弱的,“我嘴巴笨,我怕不小心说出什么爷不爱听的话,要是哪一天……惹爷生气了怎么办?”
四阿哥停匙叹气,眸光扫过屋内陈设。数月过去,屋中布置已和大婚时迥然不同。角落里有一把摇椅,灯架下挂着红结,窗边榻上还放两个大迎枕,又不知从哪拿来的据称“漏钟”的东西,里面灌了小半壶细沙。
“你嘴巴可不笨。”忽然,他好笑地反问,“而且,我的福晋,就算说了我不爱听的话能怎么办?”
“是啊,到那时怎么办呢?”扶摇愣愣望着他的笑颜。或许是因为奶茶味道不错,或许是因为四阿哥此刻笑得太温柔了,趁着这个奇妙的时刻,她想在四阿哥这里寻一寻以后的生路。
如果以后她真的惹四阿哥生气该怎么办?
似没料到随口一说竟然引得枕边人如此真心实意地相询,四阿哥认真地沉默了。一双大眼睛目光炯炯地望着他,眼里充满了求生的渴望。
“我不喜欢……”四阿哥眼睛一眯,话锋一转,回道,“我喜欢犯错的人自己去想怎么办,求原谅这种事怎能假手于人,福晋以为呢?”
啧……
年纪轻轻,老奸巨猾。
“是……爷说得是……”扶摇埋头,继续吃起被四阿哥换来的热奶茶。
稍顷,只听四阿哥唤了苏培盛一声,吩咐“去膳房再要一份四福晋特制奶茶。要冰的。”
不久,膳房送来的冰奶茶被扶摇吃上了。
32. 第 32 章
四阿哥没在她那睡,四阿哥带着苏培盛去了书房。
四阿哥走后,扶摇才得知四阿哥白天去过永和宫,并且也量了身。四阿哥从上书房回来后并非直接进的正院,而是先去了书房,造办处的人在那儿给他量尺寸。
整晚忌日之事倒是一句没提,四阿哥不提,扶摇更不敢。德妃和孝懿仁皇后的关系宫里头众说纷纭,有说两人亲如姐妹,也有说二人势同水火,总之都是底下的人以讹传讹,真真假假只有当事人知道了。
至于四阿哥,扶摇实在看不出他的情绪,不过孝懿仁皇后已经故去多年,纵然他曾经心中悲戚,如今也该习惯了罢?
扶摇早早睡下了,以便第二天能养好精神去给德妃请安。书房这边一如既往灯火如昼,苏培盛站在门外哈欠连天打瞌睡。张尧提着两个食盒,左手是李格格送的,右手是宋格格送的,苏培盛看他这殷勤的样子就知道徒弟拿了人家好处。
“今个主子爷不食宵夜,哪儿来的还哪儿去。”小恩小惠上苏培盛并不会管得太严,毕竟水清无鱼,要是在这个位置上一点好处没有,谁愿意拼命爬到这个位置?四阿哥知道且默认,苏培盛亦随其主。只要不触及底线,他也对底下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张尧下去后,苏培盛回头看向紧闭的房门,叹了口气。内务府开始筹办忌日仪式,令苏培盛也想起了早逝的孝懿仁皇后,进而忧心起总是这么勤奋的四阿哥。
四阿哥虽年轻,可,他的身子难道是铁打的吗?他怎么就不会累呢?
第二天,计划顺利进行,扶摇早早起床梳洗,精神抖擞地叩响了永和宫的大门。
婆媳两个正寒暄,德妃目光往扶摇发髻上扫过,扶摇便顺势摸了摸发髻上那朵黄色的纱花。
“我用额娘给的纱做了两件衣服,余下的制成纱花每天换着颜色戴,连四阿哥也说我戴着好看呢!媳妇不敢邀功,就说这是额娘送的,四阿哥听了羡慕得紧,还吩咐我也用这纱给他打一个络子!”
德妃一眼认出扶摇头上的纱花,听她说得如此兴奋,愈发高兴,“你年轻,长得好,就该戴那样的花儿,花簇锦绣似得多好看。”德妃拍拍她的手,“改日再有合适的,我还叫送你那儿去。”
“那我就不与额娘客气了。”虽如此说,扶摇还是下榻谢礼,低头时双唇轻抿,眼角忽冒出一行晶莹。
德妃惊呼,“这是怎么了?”忙拉扶摇到榻边,为她拭泪,“怎么好好儿的伤心起来?跟额娘说,谁欺负你了?是不是小四?”
扶摇嗤地又忍不住笑了,四阿哥啊四阿哥,人在上书房锅从天上来。
她擦擦眼泪,对德妃道:“四阿哥何苦担这无妄之灾,是德额娘待我实在太好了。”
“你这孩子。”德妃嗔怪,依然拉着扶摇上榻,揩了揩扶摇眼角,“怎么说哭就哭,说笑就笑,是……想府上亲人了吧?”
扶摇抿唇迟迟不语,德妃了然道:“姑娘家都会有这一天,放心吧,将来会有机会再见面的。以后想家人了,就上我这来。咱娘儿俩一块儿排遣。”
“我晓得了。”扶摇一边抹泪,一边高兴道,“媳妇入宫才不到半年,总是想来看望额娘,却又胆小怯懦,生恐频繁叨扰,让额娘不便,更时常担忧行为越礼引人微词。今日有额娘这句话,我便知道我早该听金嬷嬷的,实在不该畏首畏尾。”
“金嬷嬷?”德妃讶异,“这里头有她何事?”
扶摇道:“金嬷嬷早就劝我多来永和宫走动,多和额娘讲讲院里的事,好叫额娘不必时时挂念我和四阿哥。”
德妃笑意顿了片刻,嘴角慢慢耷拉下来:“金嬷嬷也真是的,和你说这个做什么?你的顾虑我都明白,不来我这额娘也不会怪你。她知道我挂念你,却自作主张和你说这些话,不是叫你为难吗?宫里多少双眼睛看着?你想做得好些,并无不妥。”
“我不觉得为难,说到底金嬷嬷是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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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好,更是为了额娘。”
“她是为了我,不过却不该使这样法子。”德妃说着又拍了拍扶摇的手,“这些话……你和小四说过吗?”
扶摇笑着摇头,“告诉他做什么?四阿哥素来忙,我却是个闲人,若是等他抽空才和我一块来,那我想见额娘的时候怎么办呢?”
德妃被逗笑,“好,既如此就别告诉他了。你不知道,那孩子是个心细的,金嬷嬷同你说的这些话若叫他听了去,那孩子又得千思万虑,以为是我对他不满呢。其实金嬷嬷是好意,想着小四忙,我想他想得紧,才叫你常来陪我。”
话说到这个地步,摆明是告诫:若叫四阿哥知道此事,就是故意离间她母子。扶摇是绝对不可能再和四阿哥说的了。
不过扶摇本也没有此意,“额娘千万放心,媳妇知晓分寸。”
“真是个好孩子。”德妃摸了摸扶摇脑袋。
另一边。
扶摇在永和宫陪德妃用早饭的时候,李格格打发了一个太监到奉宸苑请周苑丞。
自数日前四阿哥得知玉兰树腐坏之事,命务必治好,周苑丞就彻底接下了这活,每隔三日过来诊视。
“算算日子,周苑丞下次再来应该是明日,李格格却挑着福晋外出的时辰,一大早火急火燎地去请人,难道是……”宫女夏柳提早膳时意外撞见李格格的掌事太监领着周苑丞回来,赶忙禀报宋格格。
宋格格端坐桌前,吃了口莲子粥,“看这光景多半是树不好了,李氏就指着这一棵树固宠,树快死了,她当然着急。”又吃了两口,搁下银匙,“前几日她不是邀我去她那小坐么?去拿我的纱裙来,今儿天好,我们就去她那儿坐坐。”
伴着好天色和好心情,宋格格打发人去传话,不久,传话的人回禀:“李主子说她今日身子不适,不便招待,改日再来看望宋主子。”
意料之中的回绝,但宋格格依然换好了衣裳,施施然走向正院。
33. 第 33 章
所谓正院,便是位处整个大院的正中。宋格格和李格格的院子都在正院的左后方,两间小院之间就隔了两堵院墙。
宋格格要去正院,必经过李格格的院子。
在从前许多个时候,挨着李格格的院子令宋格格十分难受,因为四阿哥去看李格格的次数远超于她。不过那已经是去年的事,自从福晋进宫,李格格再没那样的好时候了。
宋格格稍稍觉得扬眉吐气了些,虽然这扬眉吐气并不是她带给自个的。
周苑丞离开不久,宋格格路过李格格院前,正撞见华安指挥两个小太监将一个糙袋子往外搬,尽管封了袋子口,袋子口还在簌簌往下掉土,最后竟从腹部支出来一截树枝把袋子给戳破了!
地上顷刻磊起个小土堆,伴随一地残枝落叶。宋格格惊呼:“你们在做什么?!”
华安和两个小太监登时一惊,来不及收拾残局,赶忙转身请安。
“这是里面那棵玉兰树么?”宋格格皱眉问,“前儿才听说好些了,怎么竟成了这个模样?”宋格格看了眼被剜下来的腐烂的树皮,用帕子微微捂嘴,有点儿想吐。
“回宋主子,”华安哈腰解释,“这是照着奉宸苑给的法子给树治病呢,刮下来的都是坏死的地方。这秽物脏得很,宋主子且请绕着些走,奴才们马上清扫。”
“你们李主子呢?”宋格格忽觉有些不同寻常,不愿就此离开。
“回宋主子,咱们李主子在屋里休息。”
“听说她身上不舒服,我来看看她。”
两个主子是什么关系,各院的下人心知肚明,几个太监极快地对视一眼,华安挡住地上土堆,吩咐一个小太监进院通禀,宋格格忙叫住那小太监,提醒:“告诉她,姐妹一场,我是好心来看她,若她不见我,我这便直接往前,等着福晋回来了。”
这话转达给了李格格,不久,李格格打发一个宫女出来请她进去。
李格格迎出房门,二人姐妹一般亲昵地挽住手。
“姐姐,何必总盯着我?”屏退下人,李格格给宋格格递茶。
宋格格从窗隙望一眼兀立中庭的玉兰树,接茶浅笑,“让我来的可是你,妹妹忘了?从前你这里忙,我哪里敢冒然打扰。”
李格格笑着的眼浮现一丝冷意,“我今儿也不见得闲,姐姐就这么来了,让我一点准备也没有。”
“还有甚可准备的,赏我一盏茶就是你有心了。”宋格格吹开茶沫,轻啜了口,“适才我见到从你院里抬出去一大袋子土,那是什么?”
“栽树的土呗,还能是什么?树腐败了,土也不好了,我正忙着使唤人将奉宸苑送来的新土填上呢。姐姐,我真的不空。”
玉兰树外围确实围着几个填土的太监和宫女,宋格格往外瞟了眼,叹气,“你这树还能好吗?”
李格格盯着她。沉默片刻,忽然大笑起来,“姐姐啊姐姐,”她一面摇头,一面打量宋氏,眼神怜悯,却不是真的可怜宋氏,“原来你特特地走这一遭,就是想看我如何受挫么?莫非姐姐以为这区区一棵树真能左右我的恩宠?姐姐,怎么到这个时候你依旧如此天真?我不妨实话与你说了,就算玉兰树顷刻坏死,我也不会和你一样。”
宋格格咬牙切齿,眼里几乎要蹦出火来,“什么和我一样?”
“和你一样自怨自艾!你不仅自怨自艾,还自视清高,没本事将男人叫到自己屋里,就看不起我用自己的方式逢迎四阿哥。可是你看”李格格忽地一挥袖,“我这屋里,字画、绣屏、瓷器、糊窗的纱,还有你手上这盏汝窑茶杯,你可认得这些东西?哪一样不是好东西?”
宋格格鄙夷,“真当什么好东西?哪一天四阿哥想收回,你什么也没有。”
“那又如何?以后你我还都要死呢,难道现在就要抹脖子去?”
“你!”宋格格辩不过她,气得脸色脖子通红,二人都是去年被送进来,相差不过两天,李格格的日子确实过得一日比一日更好,好到连下人们都敢在背后腹诽,说宋格格不比李格格招人疼。
宋氏眼底含泪,自忖自己这一年来并无对不住李氏之处,李氏却纵容自己的下人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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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编排她,其人可恨!
一怒之下,宋氏摔了茶杯,拂袖而去。
茶杯摔在榻上,未碎,但发出一声清响。李氏任由宋氏离开,宫女闻声进屋时,李氏脸色冷冷坐在榻边,擦着小几上被茶水打湿的茉莉花瓣,一言不发。
宫女很快摸清状况,捡起茶杯,收拾被茶水濡湿的小榻,“格格……何苦激怒宋格格,她若真去福晋那里告我们一状……”
“告状?”李氏浑不在意,“便是她去找了福晋又如何?无非说些不痛不痒的话,她根本就不知道这里的事。”
李氏接过宫女递来的锦帕擦了擦手。时至今日,宋格格依然不知道,去年生辰日,是李氏向四阿哥求的两架秋千。
那曾是她二人刚来时对未来的遥想。那时宋格格笑着打趣,说将来四福晋要是容不下她俩,她俩就乖乖避其锋芒,结伴在院子里晒太阳。
那时,李格格拉着宋格格的手点了点头。
在永和宫待了一上午,吃过午膳扶摇才回来,回来后立刻派人监察金嬷嬷动向。
果不其然,她前脚刚走,德妃后脚就把金嬷嬷叫去了永和宫。
“看来金嬷嬷确有自作主张之嫌。”程嬷嬷倒一盏茶捧给扶摇,“只是福晋就这么和盘托出,将来娘娘想召福晋说话,恐怕还得思虑一二了。更甚者,将来四阿哥若有所察觉,会否误会福晋?”
扶摇接茶,“误会什么?”
“误会福晋……和永和宫……”
扶摇笑,“嬷嬷,你也发现啦。”德妃如果真的不想打听四阿哥的消息,就不会帮金嬷嬷开脱,既然她想保下金嬷嬷,就说明她也是想知道四阿哥这里的风吹草动,只是她并不想四阿哥知道。
四阿哥知道后会发生什么事,谁也不知,但绝不会是好事。
不过话又说回来,四阿哥那样人,这么多年他真的不知道吗?
烧脑。
太烧脑了。
“嬷嬷,四阿哥今天来正院用晚饭么?”
正说话,下人来禀:“宋格格过来了。”
34. 第 34 章
“早上就来过一次,”程嬷嬷奇怪,看向扶摇,“看上去宋格格好像是有什么事。”
扶摇待要吩咐请宋格格进来,又有人来禀:“李格格也来了,现在两位格格都在外头等着呢。”
“……”扶摇揉了揉眉心,“让她们进来。”
二人进门就互瞪了一眼。
一个鸟笼挂在屋外廊檐下,画眉鸟的叫声传入屋内。见过礼,李格格拿出一个香囊,“此香由我亲手调制,比不上内务府的香料,但胜在新鲜,不知福晋喜不喜欢这个味道。”
“我听说以前你在永和宫就时常为娘娘制香,你的手艺自然是不差的。”扶摇接过香囊闻了闻,一股淡雅清爽的香气扑面而来。
“两位今日如何像约好了似的一起过来?”扶摇看向宋格格,“听说你今儿还走了两趟?”
“来了两趟还是两手空空么?”未待宋格格说话,李氏却是笑了一声,“看来李格格对福晋也不似自己说的那么有诚意。”
扶摇略皱眉,这两人怎么又开始说话夹枪带炮了?就听宋氏不急不缓应道:“我带着我的心意来看望福晋,我又不需遮掩什么,又没有做贼心虚。”
听见这话扶摇愈发奇了,宋格格话刚说完,李格格就捏着手帕,抿唇低头,蓦地发出一声啜泣。
“福晋容禀!”李格格突然跪下,“我辜负了四阿哥和福晋心意,我院里的那棵树,恐怕是要坏死了!”
扶摇回来时就听说了早上周苑丞来过的事,“事已至此就尽早通知内务府过来处理了,别让四阿哥看着生气。你来找我就是为这事吗?”
李格格一边哭泣,一边点头,“妾身甘愿受罚,只求福晋绕过我身边的下人,她们已经尽心竭力照顾此树,都是我,是我……”
听她哭了一会儿,扶摇微微靠向椅背,“李格格,难道你做了什么事致使玉兰树腐坏吗?”
李格格愣了愣,摇头。
扶摇有些好笑,“那为何要把过错揽到自个身上?”
李格格眼圈通红,“若有人终将因此受罚,这受罚之人应当是我,我愿意承担一切罪责,若四阿哥”
“李格格。”扶摇冷声打断,“四阿哥会如何不容你我在这揣测。”
“……我知错。”李格格再度垂下脑袋,缩在地上。
宋格格握紧茶杯,眼神鄙夷地乜了眼地上缩成一团的人儿。在她看来,李氏这是又在福晋跟前演呢。宋格格心中暗啐,此时才明白李氏跟着来的目的。
原来李氏并不像她表现出的那么没所谓,李氏来此正是为了先一步澄清玉兰树之死与她毫无干系……可有句话叫什么来着?此地无银三百两。她绝对有问题!
宋格格正想说些什么,提醒福晋别被李氏轻易糊弄,转眼就见福晋目光一转,看了过来。
她反倒不敢开口了。
“时候不早,你们都回去罢。李格格,等会我派人去奉宸苑,等四阿哥回来这事也必得告诉的。在四阿哥面前,你勿要如此失礼了。”
“是。”李格格咬了咬下唇,福晋此话说得十分委婉,却将她实实在在敲打一番。言她失礼,由警告勿在四阿哥面前如此,这不是拐着弯叫她不要这么样求情……这不是断她的后路吗?
两人离开后,扶摇正要找赵平安去奉宸苑另请人来,这回别请周苑丞了,赵平安却先一步前来求见,禀告道:“不久前奴才在院外遇到周苑丞,见他神色异常,似有不忿,便斗胆拦住问了问。福晋您猜怎么着?”
扶摇瞪他,“别给我卖关子!”
“是!”赵平安赶忙立正站好,抹了抹鼻头。
“周苑丞与奴才透漏了一件事,他说李格格院子里的玉兰树本来没有病那么严重,只要换了土、刮掉腐烂的树皮,好生养护应该是没有大碍。但不知为何,那片栽树的土壤又成了秽土,土里头带着脏东西,自然而然……”赵平安已经猜到答案,但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扶摇沉吟,“奉宸苑不会故意送来秽土,否则日后查起来他们怎么跟四阿哥交待?”
赵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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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和:“福晋说得很是。”
“如果不是奉宸苑,还有谁能进院子里搞鬼?”扶摇回想起先前宋格格和李格格的情形,好像有什么即将浮出水面。
“去请周苑丞过来吧。”
下午,周苑丞过来回话。依他所见,确实有人在栽树的土里倾倒秽物,致使土质受损,树也无了生机。
同时,周苑丞还透漏,在他第一次来给树诊病时,他就发现那土不干净,并且提醒李格格勿在树根底下倒残羹剩炙,那时李格格解释说是自己无知疏忽了,在生病时将一点药物残渣倒到了树下。
李格格恳求周苑丞别告诉四阿哥,否则她会没命。原本想着树反正会好,不必节外生枝,周苑丞没有对外提及。没成想,现在到了这个境地。
“李格格言辞恳切,极力辩说自下官告诫之后,她就一直令下人好生看护,没有再往树下倒不干不净的东西。可今早下官刨土看时,土里依然有倾倒过药物的痕迹,而且李格格看上去极为震惊。下官原想立刻禀告福晋,只是当时福晋不在院中,下官只好暂回了奉宸苑。”
送走周苑丞,扶摇思虑良久,是一查到底,还是铲了树,就此揭过?想了又想,她决定把问题丢给四阿哥。
近傍晚,听说四阿哥回来了,在书房,扶摇立刻打发人将周苑丞所诉之事告诉苏培盛。然而张尧过来传话:“苏公公已禀明四爷,四爷的意思是——由福晋自行做主。”
其实四阿哥原话是“这么点事也来问我,她是不是忘了她也是个主子?”苏培盛一边擦冷汗,一边把这话重新编排了一下传给张尧。
皮球就这么又踢回来,扶摇抱起手臂在门边站了一会,对赵平安道:“明儿叫人去把李格格院里树铲了,再问问奉宸苑能不能重栽一棵玉兰树过去。”
赵平安惊掉下巴,“就这么着了?”
扶摇点头,“就这么着。”
“前面那些疑点……”
“先这么着吧。”扶摇依然无所谓道,“一切等问了奉宸苑再说。”
35. 第 35 章
张尧告知四阿哥要来正院用饭,扶摇等了又等,稍晚的时候,张尧又来告诉四阿哥不来了,叫拣点菜到书房,四阿哥在书房吃。
扶摇将三菜一汤,以及一碗热腾腾的米饭装到食盒里让张尧带走,剩下的她自个关起门吃。猜想四阿哥晚上不会来,又拉着丫头们在屋里翻花绳。
张尧提着食盒回去,苏培盛正在屋里给四阿哥研墨。书房里鸦雀无声,远远瞧见门缝里露出个光溜溜的脑门儿,苏培盛放下墨锭,悄悄出来。
苏培盛揭开食盒看了看,又拿手在每个装菜装饭的碗碟上一一试过温度,方满意地点点头,“好,趁着饭菜没凉,我这就给爷送进去。”
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四阿哥若在书房吃饭,伺候的人越少越好。因为书房吃饭表示四阿哥没有时间享受美食,在书房,他总是吃得又快又简单,也只愿意留苏培盛一个人在旁边伺候。
苏培盛进去不久,伺候四阿哥吃完饭,又拎着食盒默默出来。张尧在外边接了食盒,悄声询问:“师父,要不要我去正院再要一壶去热解暑的花茶来?”早上还好好的,从太子那回来就把自己关在书房,张尧琢磨,四爷多半是在那边上火了,连正院也不去。
苏培盛道:“不用,主子在里面翻书,没要紧的事别进去打扰。对了,明日毓庆宫宴请张尚书家两位公子,主子奉太子之命作陪,你记得去正院通知一声,午饭和晚饭都别等了。”
...
一大早赵平安又去了奉宸苑,扶摇伴着鸟鸣声醒来。
这画眉鸟好似受过调教,深夜里从不出声扰人,只在清晨人将醒未醒的时刻恰到好处展示歌喉。但今日一反常态,原本婉转缠绵的啼鸣变得有些急促,画眉鸟在笼子里拼命扑闪翅膀,几根棕黄色的羽毛落到廊道上。
小宫女正打扫羽毛,红燕端着铜盆路过,“它这是怎么了?好端端怎么闹起来?”
小宫女道:“不知呢,今儿吃的还是小米和萝卜丁,没换别的呀。”望了眼蓝澈的天,笑,“可能瞧着今个天气好,也想出去放风吧。”
红燕只好摇了摇头,吩咐,“那就把他挂到树上去,拿远些,别吵到福晋。”
小宫女答应着拿下鸟笼走远。红燕进屋时,扶摇已经半坐起身。
“外边怎么那么吵……”
红燕放下铜盆,同红蕊一块服侍扶摇起身,顺口道:“回福晋,想来是鸟儿在一个地方待腻了,我已让人带去树下给他换个风景。”
扶摇叹气,“鸟儿也知道腻味啊……”
这话听得红燕心里咯噔一下,环顾屋内,几名大宫女都不约而同拿眼睛剜她。
“福晋。”
幸而春华提着早饭回来,打破了片刻诡异的寂静,同时禀道:“赵平安回来了。”
扶摇在偏厅一边吃早饭一边听赵平安回禀。她喜欢坐在窗边的小榻上吃饭,那里能望见窗外的蓝天。
“禀福晋,奴才直接去找了周苑丞告诉挪树的事,奉宸苑那边稍后会派人和骡车把树运走。”
扶摇点头。
赵平安接着道:“那树……”
他是绝对不想再让那边栽玉兰树的,大好的机会压那边一头,何苦兜兜转转又扶一把?可周苑丞明明白白告诉他,想重栽玉兰树,不是不可行,甚至是极简单的一件事,只要福晋往奉宸苑递个牌子,约好要什么树,多高多壮,调用多少人,就成了。
赵平安听见这个说法特别上火,反复询问,周苑丞始终是这个说辞。于是赵平安换了个方式,问周苑丞:“周大人,为一棵玉兰树兴师动众,这样好吗?而且这树还不是放在我们福晋院里。承蒙周苑丞照看,然而这树依然不见好,您说,这问题到底出在哪呢?若依大人之言再弄一棵玉兰树回来,大人能保证同样的事不再发生吗?大人能保证新栽下的树不再腐坏吗?”
周苑丞如何能保证?天下就没有万无一失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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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问得哑口无言,周苑丞只好道:“树本可无恙,是那土——”
不等周苑丞说完,赵平安截断道:“是么,既然是土的问题,那恐怕不好轻易栽下去,周大人,您说对是不对?”
周苑丞沉默的功夫,赵平安拔腿就撤。
小心觑着福晋眼色,赵平安继续禀道:“栽树一事恐怕还得三思。依照周苑丞的意思,玉兰树之所以腐坏,皆因李主子院子中那一块土地,若冒然续栽,难保新树再次坏死。奴才以为,可以先种点小花小草。”
“既说了土不好,何必再去侵害别的花草?”一反昨日态度,扶摇脱口而出,“什么都别种了,叫他们拔了树就把树坑填起来吧。”
赵平安怔住。他原想做做表面功夫,给李格格留点儿花花草草,福晋竟然直接不让栽了。
从未预想过能如此轻易说动福晋,须知昨个福晋有意重栽玉兰树时,赵平安还真情实感地头疼了一会。
此刻观福晋神情淡淡,说那句话时丝毫犹豫也无,他蓦地有一种感觉,感觉不似他牵着福晋鼻子走,倒像是他递给福晋一个台阶,而福晋顺着台阶就下来了……
“是!”赵平安窃喜,底气十足地应了声,下去传话。
吩咐很快传达下去,拔树的工程如火如荼地开展起来。
另一边,毓庆宫内,太子坐上首,左下坐着三阿哥四阿哥,右下坐着礼部尚书兼翰林院掌院学士、詹事府詹事张英的两个儿子张廷瓒和张廷玉。
张廷瓒进士出身,如今乃詹事府少詹事兼翰林院侍讲学士,和其父张英一同入值南书房,而张廷玉仍是白身。两人眉目间有几分相似,性情却大不相同。张廷瓒多年来恪尽职守,在同僚间是出了名的尔雅温文、正直不阿,至于张廷玉……
今日之前内廷还没有他的传说,不过今日之后或许就有了。因为今日这场筵宴就是太子为了见他特意命人张罗的。
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36. 第 36 章
“素闻张家家风清正,老师的才学品行自不必说,张学士也是学贯古今,令孤仰慕已久,今日终于又得见二公子,始知传言不假。圣上常对孤言,张学士年纪虽轻,学问却一点不轻,嘱孤勤学善问,多和张学士请教。平日忙里忙外的没机会讨教,今日终与君相聚,望请畅所欲言,切莫拘礼。这杯,孤敬你们二位!”
太子于主位举杯,张家俩兄弟忙惶惶起身,双手端起酒杯,臂与肩平齐,紧随太子饮尽了杯中酒。
二人刚坐下,三阿哥二话不说紧接着站起,唬得二人赶忙屁股离座,匆匆往杯里倒酒。
“张学士无论是为人还是学问,颇具乃父之风采,张尚书亦是我自小敬重之人。此番太子相邀,我虽是个陪客,也想来一杯!”
三人一同饮尽。
以这架势,接下来似乎轮到四阿哥。二张小心坐下,在突如其来的宁静中,四道目光齐刷刷投向了正端起杯子独自浅酌、看上去好像魂游天外的四阿哥。
“……”四阿哥没法再独酌。
好话都被说尽,他和对面二张“不熟”,实没甚可说。于是,四阿哥起身,端起酒杯,遥遥举向上座。
“太子有仁孝之心、惜才之心、好学求渴之心,臣弟受教了,臣弟当约束己身,勤勉苦学,方不辜负太子的一番言传身教!”
太子在座位上受了这一敬,摇头笑道:“老四,今日咱们是向张学士和张二公子讨教学问,你没头没脑地提我干什么?快坐下。”
四阿哥饮罢一杯,听话地坐下,也是笑,“只是突然想到了。”
“你啊……”
三阿哥话不多说,挥手,“老四,拍马屁也看看时候,罚酒罚酒!”
四阿哥笑,又喝了一杯。
太子先拍出一本《太上感应篇》,命各抒己见,知无不言,几人借着酒劲探讨了一番。酒过三巡,太子提及不久前张尚书和张廷瓒被弹劾一事,面露忧色。
“孤已查明,张二公子此前行事并非有意有拦阻官府办案,二公子闵惜弱小,愿为百家院乞儿奔走说情实乃义薄云天之举。有人借机诬告老师与张学士,孤会禀明圣上,还你父子清白。”
张廷瓒与弟对视一眼,双双起身,合手微拜。
“太子明察!”张廷瓒朗声,“于此事上我和阿玛的态度是一样的,一切听凭圣上裁断!至于我这二弟在家里骄纵惯了,素来不知天高地厚,他若真有触犯国法,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我和阿玛不会插手。倒是那个孩子小山……”
张廷瓒的声音轻下去,语气怜悯,“听说那孩子入狱已逾半月,前日染上了伤寒。虽整件事是因他而起,但此人在贩鬻案中乃重要人证,衙门迟迟不允大夫与他诊视实在是说不过去。”
太子蹙眉,“可孤却听说那孩子身患疯病,逢人就咬,衙门给请的几位大夫都被那孩子赶走了啊。”
“太子殿下!”张廷玉绕到堂中,袍子一掀,向主位拜跪。
“小山幼时为亲眷所弃,确实曾患离魂之症,但经元氏夫妇多年悉心照料,他的病已许久没有发作!那孩子少不更事,狱中伤人绝非他的本意,草民有一不情之请,请太子看在小山家世可怜,又是因牵挂至友才落得如今境地的份上,容许草民亲自携大夫前往探视!”
他话音清朗如玉石落盘,虽跪于人下,却挺直腰板,不卑不亢,“草民与小山相识三载,知他本性纯良,有草民在,他定不会再发狂咬人!”
百家院还有许多和小山一样被弃于襁褓中的孤儿,稍大的几个孩子们偶尔会学街头乞丐端一个破碗在街头乞讨补贴百家院家用。月前在街上行乞时,小山突然发狠咬人,因此入狱。
但这一咬,接连牵扯出人口贩卖案、勒逼行乞案。一案扣着一案,使原来极简单的一个案子突然复杂起来。小山作为拉开这一切的起首,被官府扣留至今。
张廷玉去过百家院无数次,心里明镜似的。其实案子并不复杂,只是里头有人浑水摸鱼。
小山最初在街上咬的那个人,是个人牙子,常年混迹于市井,将城里那些被遗弃的、无家可归的孩子贩卖到城外,有从京城卖出去的,自然也有外地卖过来的,中间倒个手赚赚差价就能赚得盆满钵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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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前百家院走失了一个六岁的女孩,女孩叫小蕙,生来不会说话。小山是认出这人牙子正是当日诱拐小蕙的男人,才不管不顾死死将他咬住!
城里几个牙行相互勾结买卖人口确有其事,而所谓的百家院逼幼童闹市行乞却是有人恶意诋毁。
百家院的主人元氏夫妇均已年过半百,自十年前独子夭折后开始收容孤儿。夫妇俩开着间不大不小的客栈,为养活自个和孩子们起早贪黑,日子过得极为拮据。因此才有孩子趁夫妇两不在,自发外出乞讨。
张廷玉接触百家院是在三年前,后来他成了那儿的常客,院里摆的木秋千是他做的,去岁孩子们过冬的新衣,炉子里烧的炭也是他给买的。
如今揭发牙行不成,元氏夫妇反遭污蔑锒铛入狱,孩子们的避风港眼看就要被毁灭。连日来张廷玉为此事奔走上告,被人认出他是张英之子,才有了后来张英张廷瓒被双双弹劾一事,说张廷玉仗着父兄之清名在民间兴风作浪,阻碍官府查案。
太子手指在杯壁上摩挲,似在斟酌,三阿哥望眼上座,对张廷玉道:“此案非由太子一人裁断,二公子——”
他话未完,太子抬手。
“孤会告知府尹,你去吧。”
“草民替小山,谢过太子殿下!”
宴后,太子留张廷瓒殿中说话,三阿哥、四阿哥带张廷玉一块出来,张廷玉稍稍落后两步,亦步亦趋跟在后面。
“三哥,明早见。”
目送三阿哥走远,四阿哥脚步一转,和身后的张廷玉对视上。
张廷玉走了两步,走到他身边。
“我修书一封,让冯太医明天跟你一起去。冯太医治过离魂症。”四阿哥道。二人并站在石阶上,望向毓庆宫外一片悠悠蓝天。
“小山没有得过离魂症。”张廷玉轻声。四阿哥诧异望他一眼,瞬间明白张廷玉之所以跟太子这么说,是为了之后为小山咬人开脱。
四阿哥顿了顿,淡声:“冯太医也很会治风寒。”
张廷玉笑起来,立刻侧身拜谢,“我替小山谢过四阿哥!”
37. 第 37 章
傍晚。暮色深浓,遍地暖阳。
李格格等在临墙拐角处,往前就是廊道,上了廊道多走几步就能摸到正院。
一旦四阿哥现身,她就可以立刻冲上廊道,为没能照顾好一棵树去向福晋领罚了。
“芳彤,看看我的妆花没花?”天气热加上心里急躁,李格格额头不停地出汗,宫女芳彤一边拿手帕给她擦汗,一边拿手给她扇风。
“今日格格的妆化得淡,一点也没有掉妆,格格放心吧。”
“那就好。”李格格深呼吸,刚吐出一口气,忽觉背后有人走近——一瞬间这走动的声音和说话声都离她极近。
“你在这等什么呢?”
李格格大骇一跳,转身只见宋格格手持团扇,笑盈盈站在她身后。和李格格一样,宋格格身边也只带了一个宫女,大抵是不愿让更多下人瞧见自个猫着步子捉弄人的画面。
李格格不留神脑袋撞到墙上,梳了半个时辰的发髻也撞歪了。
“你做什么这样吓人?”李格格怒目圆瞪。
“我还要问你呢,”宋格格欣然得意,“你躲在这里做什么?”往拐角外一探,顿时了然,“哦……等四阿哥啊?你怎么知道四阿哥这时候来?”
李格格不耐烦道:“哪个跟你说我等四阿哥?我吃了饭出来走走,不成吗?”实际上她还没有吃饭,她期盼着若事情顺利,她可以回来和四阿哥一块吃。
正小声斗嘴,忽一个小宫女蹑手蹑脚从廊道上赶来,在李格格耳边说了两句。李格格眼中露出一丝喜色,立刻要走,然而宋格格哪会让她得逞?
“哎——”宋格格一把抓住李格格手腕,“上哪儿去?”
“你松手!”李格格低喝,“管得着么你?”
越叫她松,宋格格就越攥得紧,二人在拐角不出声地拉扯起来,不可开交之时,芳彤突然低呼一声,朝两人中间晕倒。
变故来得猝不及防,宋格格下意识将芳彤扶住,千钧一发时,李格格终于得以脱身。
“……”原来芳彤是装的。宋格格神情一冷,甩开芳彤。
看着步履匆匆、已走上回廊的李格格,夏柳悄问:“格格,咱们追上去吗?”
“既然她非要去丢脸,就让她去吧。”宋格格哂笑,“明知福晋就是存心不让她继续养树了,还这样明目张胆在福晋眼皮子底下截人,她能有好果子吃?”
没拦住人,宋格格摇着团扇打道回府。
廊道上,李格格一面走着,一面理了理发髻。
“皇天不负有心人”这句话对她来说并不是说说而已。
刚进宫时,她泯然众人,全靠自己每天起早贪□□掌事嬷嬷干活,辛苦整整半年才打动嬷嬷,求嬷嬷传了她制香的手艺。
凭着那手艺,她被选入永和宫,经好一番苦心经营才能终于走到娘娘面前。
服侍四阿哥不是她本来所愿,但已然走到这里,毫无理由是要继续好好走下去的。
远处,瞧见李格格气势汹汹独个儿走在来正院的廊道上,刚提膳回来,把食盒给了春华的付贵赶忙回身,叫住春华。
放在以前付贵指定没这觉悟,只是前次李格格叫走四阿哥叫赵平安看见了,赵平安为这事记仇记了好几天,连晚上睡觉也在气愤叹气。付贵想不受教都难。
付贵原是要叫春华,不经意把红蕊一齐给叫住了。红蕊今个心气儿不顺,借着迎晚膳的当口,正把春华堵在门口训斥。
听付贵说李格格正往这来,红蕊浑身竖起棘刺,立马掀帘进屋。
“福晋?”程嬷嬷担忧地望向扶摇。
四阿哥要来正院这事,正院也是不久前才接到消息。为这消息,扶摇不得不吩咐付贵和春华再去一趟膳房,给四阿哥加点儿菜。
扶摇想了想,或许就是那个时候,李格格也知道了。
她还真是时刻关注这边的动静。
“走吧,去瞧瞧。”瞧瞧她又作什么妖。
扶摇不紧不慢走向院门口的时候,落下几步的芳彤已经赶到李格格身边。
扶摇出来便见回廊上躲着两个欲进不进的身影。
似吓了一跳,两人一时愣住没有走近,扶摇冲她们招了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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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妾身跪禀福晋万福金安!”
到扶摇面前,李格格埋下头去深蹲行礼。扶摇没叫她起身。
“李格格,掐着这个时辰来此,是想找我一块儿用晚饭么?”
“妾身哪里还有脸用饭,回福晋,妾身……是来领罚的,玉兰树在我院中坏死,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好。”扶摇回得干脆,“既你有此心,我便罚你三个月的月俸。”
李格格心中落定,在她说出领罚的时候已经料到这结果,正想谢恩,扶摇继续开口了。
“——另你院中也不知究竟是土质不好还是风水不好,拼死拼活也养不活树,没得叫人伤心一场。以后你院里什么也别种了,明个我叫赵平安去你院里,你把现有的,还幸存的那些花草都收拾出来,正好我院里许多地方还空着,就放我这里。听说你院里有几盆茉莉近些日子开得极好,上回你送我的香囊里是否也有茉莉花?”
李格格听得迷迷瞪瞪,“是……有茉莉……”
“我很喜欢那个香气,都搬来吧。”
李格格酝酿着的眼泪登时落下来,她抬眼望向扶摇,陡然反应过来,面色煞白。
“回福晋!那几盆茉莉是妾身精心栽培,是妾身的心血……”那是她最喜爱之物。
扶摇低眸,直到此刻才看见李格格眼中真心实意的惊惶之色。
她叹了口气,“好了,回去吧。”
“福晋……”李格格跪在地上。
“若无事,这三个月你就别出来走动了。”扶摇转身,“回去思过……我不夺走你的心血。”
…
争端结束了。
四阿哥抱臂靠在影壁旁,藏身落日的余晖之中,众人目光被福晋攫住,除了苏培盛和张尧,没人瞧见他。
直到众人散尽,四阿哥才悠悠上前,迈入正院。
扶摇一只脚刚进屋,就听身后传来声响,宫女太监全部跪地,高大的黑影很快笼住了她。
在一阵浓郁的酒香中,扶摇转身,没看清人脸,先就行了个礼。
“四阿哥。”
38. 第 38 章
四阿哥进屋,顺手牵起扶摇。
“我听说李氏院里的树,你命人拔掉了?”
四阿哥往榻上坐,扶摇为他斟茶,“拔掉了,运走了,留下的树坑也叫人平平整整地填上了。四阿哥若想再往那栽一棵,可以让苏公公去告诉奉宸苑。”
四阿哥接茶,觑着扶摇神色,有些好笑,“福晋已经发出话去,我要是横插一脚,岂非打福晋的脸?”
“我的脸算什么?”放下茶壶,扶摇正要坐去另一边,四阿哥忽然拉住她手腕往身前带。
四阿哥盯着她的脸,像不认识她似得看了好一会。
扶摇微微低头,被他勾住下巴,又将脸抬了起来。
“怎么了?”扶摇轻问,下人们还在屋里伺候,光天化日之下这亲昵的举动让她耳根微微发热。
“好像……”四阿哥轻声,“比从前更多一些认识福晋了。”
扶摇笑,“这是什么话?四阿哥说这样的话也不怕我伤心么?难道在今日之前四阿哥都不认识我么?”
四阿哥咂摸了一下,无辜蹙眉,“我本没有这个意思,倒是你这张嘴……今日怎么这么厉害?果然女人生气的时候一点道理也不讲,冤有头债有主,福晋,可莫要累及无辜。”
扶摇替四阿哥理了理本就整洁得一丝不苟的衣襟,把玩起他衣上的扣子,“我没有生气。”
但扶摇也说不好自己此刻到底是什么心情。总之不痛快。
“奉宸苑周苑丞来找过我,你可知道?”不知不觉四阿哥把她圈了起来,他的双手轻轻挂在扶摇后腰。
扶摇摇头。
“你提拔的这个太监确实诡诈,他找周苑丞略说几句话就把周苑丞唬得目瞪口呆,将周苑丞原本要说的话曲解了再回来呈给你。”
四阿哥望进福晋眼底,微微收紧双臂,“周苑丞的意思不是不能栽树,他怕我们误解他的意思,特地过来解释原委。没想到咱们这边动作倒是快,一个下午的功夫就已经尘埃落地了。”
他总是这样循循善诱,话说一半停下来,等人主动招供。扶摇笑了笑,“是我的意思。为这一棵树来来回回地闹腾,实在是有些腻烦了。”
四阿哥眉梢一挑,“福晋怎么不说是你的掌事太监自作主张?别的太监做事大多有主子授意,但你这太监,你若说你全不知晓他做的事,我是信的。”
扶摇仍道:“与他无关,是我的意思,是我授意的。”
“四阿哥叫我自行处理,我就这么处理了。说起来,其实我也没想这么做,只是李格格心中过意不去,一定要让我罚她,若是不罚,她就要死要活的。我想她也不容易,听说没了玉兰树四阿哥就不会去看她,我想她定然很担心后怕。”
“可是,要是再给她一棵树,再给她养死了怎么办?真到那个时候,不知道又有多少流言蜚语传出来,既如此,不如我来做这个坏人,断了李格格的念想,免得李格格日日夜夜饱受心灵上的折磨。”
四阿哥怔然听了半晌,“……你的意思是,你还是为她好了。”
“正是!”扶摇郑重点头,“不过我虽禁了李格格的足,但四阿哥若舍不得,还是可以去看她的。当然了,四阿哥也可以带玉兰树去。四阿哥带去的树,自有四阿哥一身浩然正气护着,什么病啊风水啊,不值一提。”
扶摇说得起劲,站这么久也站得累,一边大言不惭说着,一边就无意识地坐到了四阿哥腿上,还亲密地环住他的脖颈。
四阿哥的双手也不知不觉间从松松环住变成了紧紧扣住她的腰,一番话说完,四阿哥许久没有反应。
“呵……真是不能小瞧你了……”他脸色沉得几乎发黑,看着扶摇的眼神愈发咬牙切齿。
扶摇背后一凉,但她已经下不来了。
“苏培盛!”
下人们都自觉退到门外,掩住门,听候吩咐。听见四阿哥呼唤,苏培盛在门口应了一声。
“守好门!”四阿哥喊道。
扶摇眼皮一跳。
只听哐啷一声,门被彻底关上了。
门外,苏培盛扫一眼众宫女太监,无声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往前走走。众人会意,走远了些,这时,门内传来福晋的呼声。
“四阿哥!马上就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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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
“等会再吃。”
“四……”声音被压低,听不见了。
张尧偷偷侧耳,被苏培盛一巴掌扇在后脑勺。
苏培盛低喝:“还不快去吩咐膳房速烧热水!”
红蕊、春燕面面相觑,耳根都红了起来,春溪叹气,“你们也跟春华去,去把晚膳先收好。”
其实没主子的吩咐,谁敢踏进这房里去?偏偏喊那么一声“守好门”……生怕人不知晓他要欺负福晋……
扶摇在四阿哥臂弯中挣扎了两下,被扔到床上。
四阿哥挠她,挠得扶摇浑身酥软,又哭又笑求饶,“我错了。四阿哥四爷哈哈哈……饶了我吧哈哈……”
四阿哥根本没功夫回应她,他发狠地亲吻,一边挠扶摇痒痒,一边剥去她的衣裳。
一件。
两件。
一次。
两次。
直到扶摇哭叫。
直到她好像被抽碎浑身的骨头。
月升日落。画眉鸟在院中嘹唳,夏蝉在窗外聒噪。
当一切如翻卷的浪花逐渐平息,扶摇抱住胤禛,在他肩头哭泣。
“好了好了,不疼了……”胤禛手掌在她腰上轻揉,安抚着。
“我要死了,我要没命了……四阿哥,你是不是特别恨我……”扶摇泪眼婆娑,不管不顾地抱住胤禛,眼泪鼻涕全滴到他单衣上。他的白衣皱得不成样子,都是扶摇扯的。
“胡说。”四阿哥叹气,“我怎么会恨你。”
“那你为什么这么对我?”
“……”四阿哥沉默。扶摇哭声更大了。
如此嚎啕大哭没得到他更多安慰,四阿哥只是默然地按摩扶摇的小腹、双腿,放任扶摇抱着他哭,等扶摇哭够了,夜也深了。
“哭好了?”四阿哥低头,勾起手指擦了擦她的眼泪。
扶摇是怎么也哭不够的,但她的确哭累了。眼睛酸酸的,已经哭得发肿,再加上……她还没吃饭,饿。
“先吃饭,要哭……吃完饭,回来继续哭。”
……扶摇点头。
39. 第 39 章
但吃完饭,扶摇根本就哭不出来了。
她哪还有脸见人?顶着两只桃儿大的肿包眼,她连内室都不愿意出。
四阿哥亲自去接了食盒回来,在床边支起个小几,把晚饭摆在小几上,再拉一把椅子到床边。扶摇坐在床上吃,他坐在床边吃。
两人沉默着,没有说话。
吃完饭,下人来报热水已经备好,四阿哥转头对扶摇道:“你先去。”
扶摇恹恹的,但再萎靡不振,她也知道不该越过四阿哥去。
“四阿哥去吧,我再吃点。”
“好。”四阿哥先去了。
“福晋。”红蕊上前悄悄禀告,“刚才四阿哥提晚膳的时候,我听他吩咐苏公公,叫把赵平安放了。”
扶摇一惊,“什么时候捉的人?”
红蕊摇头,“不知。但我叫春华去瞧过了,人没事。”
“好。”扶摇咬着银筷,听见净室隐约传来水声,手慢慢摸到心口。差点……是不是差点……她就保不住自己人了?
四阿哥洗浴毕,红蕊红燕伺候扶摇洗澡。等她洗完回来,四阿哥却不在寝屋内。
张尧指了指灯烛辉煌的耳房,扶摇颔首,沉思片刻,向耳房走去。
苏培盛正在书案边为四阿哥研墨,见扶摇过去,他默默退出来。
扶摇去到四阿哥身边,拣起墨锭,忽然手被四阿哥握住。
“你去歇着。”四阿哥犹在写帖子,没有看她。
“已歇好了。”
四阿哥微顿,抬眼。扶摇冲他扬起一个笑,“这会儿反而不困了,想做什么事。”
“还想做什么事……”四阿哥嗫嚅,其实他自己也是精疲力尽。
扶摇脸颊顿时变得绯红,她可不是这个意思!她赶忙拔出手来,转身往书架上探,“我记得我好像在这里见过一个话本,突然想看话本了。”
四阿哥起身,他个子高,伸手便越过扶摇脑袋,在最高一格书架上抽出个本子。
《西游记》
翻看第一页便是师徒四人的白描画,画得栩栩如生,丝毫不亚于现代画作。更令扶摇惊讶的是——这一本居然是四阿哥的藏书。
整本书都有些老旧,线装的书,打孔穿线的地方都有些松了。
扶摇捧着书本,抬眼便见四阿哥站在她身后,四阿哥目光锁在书上,一只手带着余热覆住她手背。
“四阿哥原来也会看这个?”
“没什么不能看,除了这我看的还多了去。不过……”四阿哥声音低下来,艳红的唇往扶摇耳朵靠近了些,“别告诉皇阿玛。”
热气撩过耳郭,扶摇挠了挠痒,忍不住笑,“好,我定为四阿哥保守这个秘密。”但她哪儿有机会见皇阿玛?便是见着了,也断然不会说这种事啊。
四阿哥在那边写帖子,扶摇歪在这头榻上看话本。
过了许久,画眉鸟消停了,连蝉鸣声也不见了。月光舒朗,照见临窗一个熟睡的身影。
四阿哥搁笔,吹了吹帖子上的墨迹,然后放下帖子,向短榻走来。
话本落在扶摇小腹上,四阿哥拿起话本放到一边,把熟睡的人儿打横抱起,踏着入内的一点月色回到寝屋。
这一夜,扶摇睡得很沉,也不知四阿哥躺在她身边看了一夜。
想着那句“你为什么这么对我”,思来想去入睡不得。
那样烦乱的心情,和他以往所学所知都不同,嬷嬷没教过,书里没写过。
他不知道。
那好像是种本能。
…
七月初十。孝懿仁皇后忌日。服缟素,祭奠三日。
三日内,阖宫食素,阿哥所内各院的膳食由膳房统一调度。四阿哥宿在书房,没有踏进正院。
八月十五,中秋。
乾清宫办家宴,扶摇和四阿哥到时,殿前已聚了一批皇室宗亲,扶摇紧紧跟在四阿哥身边,恨不得抓住他的袖袍,叫他不要离开自己三步之内。
筵宴正式开始之后,娘娘们和皇帝才会出现,此刻时辰还早,众人都聚在殿前问安闲谈热火朝天。虽大殿早早就敞开了,但入内者寥寥。
这是扶摇第一次和如此多的清庭皇亲勋贵近距离接触,满眼绫罗锦衣、金玉辉煌,贵族女眷们戴着厚重朝冠,冠顶镂金三层,饰东珠,镶红宝石,与廊下、树上悬挂的彩灯交相辉映。女眷们一个个脚下踩着高跷似的花盆底鞋,行动却又稳又优雅。
扶摇走得慢极,一不留神四阿哥就不见了。
她彷徨张望,动也不敢动。
忽然,一个穿着石青花卉纹吉服褂的贵妇人过来和她打招呼,那女子一双笑眼明艳如霞光,待扶摇分外热络。
上月祭礼时扶摇见过这人。
皇三子胤祉的嫡福晋,董鄂氏。
“四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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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怎么独个儿站在这里也不找我们去?”
五福晋他塔喇氏瘦瘦小小,被董鄂氏拉住手一齐过来,略带几分腼腆同扶摇见礼。
扶摇矮身回礼,对三福晋道:“就快开宴了,不好冒然走动。三嫂。”
“你瞧。”三福晋指了指远处,“他们几个在那边玩呢,哪还管我们?你可别眼巴巴等着四阿哥了,和我们说说话儿。”
扶摇向她所指处望去,三阿哥、八阿哥、十阿哥正勾肩搭背在湖畔投石子,四阿哥和五阿哥在边上陪着行动不便的七阿哥。
扶摇望去时正好对上四阿哥找过来的目光。
“哎哟,四阿哥还惦记着你。”三福晋看见了,打趣道。
适时,五阿哥也望了过来,扶摇瞥眼身侧一直没开口的五福晋,微微一笑祸水东引:“看来五阿哥也惦记着五弟妹呢。”
五福晋耳根一红,低头,“没……没有……他没有看我……”
“看就看了,你羞什么?”三福晋手肘捅她一下,“看我们家三爷,那脑袋都不往我这偏一下,你知足吧!”
扶摇被逗笑,心中咂舌,三福晋这样不管不顾地抱怨三阿哥,真的没事吗?真的可以吗?
五福晋好像是当真了,轻声安慰:“三嫂,三阿哥心里是有你的。”
“用得着你说?”三福晋回敬她一个白眼,“担心担心你自个儿吧,还替别人操心。要我说,趁今日大好的机会你赶紧和五阿哥多望几次,把他的心望过来,别再让屋里那侧福晋爬到你头上去了!”三福晋说着伸手,作势要去掰五福晋的脸,五福晋直往扶摇身边躲。
许是因今日是家宴,娘娘和陛下也还没来,大家相处格外放松。一双清瘦的手轻轻拉住扶摇的袖子,扶摇想起夏日时一则关于五福晋的传闻。
这样一个人,瞧着糯软可欺,真会克扣底下人的冰需吗?
“你们看——”三福晋蓦地停下捉弄的动作,望向一个方向,“瓜尔佳氏也来了。”
扶摇正琢磨瓜尔佳氏是何许人,就听三福晋嘀咕:“明年才大婚,今日就请来,看来今日家宴不止我们。”
“还有谁?”好奇心起,扶摇和五福晋同时问道。
“瓜尔佳氏尚无个实打实的名分,她既然要来,自然有人陪同。喏。”三福晋下巴往西边一棵灯火稍弱的树下点了下,“太子爷在那里陪着的是不是她阿玛石文炳石都统?”
40. 第 40 章
董鄂氏家世显赫,高祖父是开国大臣、曾祖父是和硕额驸,其父朋春乃正红旗都统,承袭一等公爵位,历经两朝战功赫赫。生长在这样的家族,董鄂氏天然便带了一种勋贵的气度。别说私底下谈论未来的太子妃,便是和太子妃面对着面,也丝毫不会露怯。
“三嫂,快别瞧了!”他塔喇氏慌张催促。她没有董鄂氏那般显赫的来头,她的阿玛只是一名五品员外郎,当年圣上将她指给五阿哥,阖族欣喜若狂都说是祖上烧高香。进宫前她读完了所有《女四书》。
扶摇也向那边望了一眼,太子爷穿一身明黄蟒袍,在人群中格外显眼。
扶摇还想找找自己的族人。如果瓜尔佳氏的阿玛也在此次受邀之列,那么乌拉那拉氏的阿玛是不是也能来呢?
“别找了。”看穿她的心思,董鄂氏苦笑,“我得到的消息,这次只请了石文炳。”
其实几位皇子福晋中,不乏如董鄂氏一般家世显赫之人,然而这次只邀请未来太子妃的阿玛,算是为明年太子大婚造足了势,也给了瓜尔佳氏万中无一的体面。康熙对他亲自抚养的这个孩子,确实宠爱有加。
扶摇略有些失望,情绪转瞬即逝。三阿哥、四阿哥、五阿哥一起从湖边走了回来。三阿哥走在前头,笑问:“你们在聊什么?”
见过礼,阿哥们都自觉回到各自的福晋身边,三福晋理了理三阿哥的衣襟,若无其事:“没什么,聊聊女儿家的日常,没有你们可听的。”
三阿哥笑,“是是是,我们不听。”
正此时,内侍高呼即将开宴,请主子们进殿落座。众人陆续进殿,扶摇身侧,四阿哥刚迈出一个步子,兀的脚下顿住。
袖子底下,一根手指轻轻勾住他。只是勾住了袖口,扶摇跟在他身边,什么也没说。
然而,四阿哥反手握住了那只手。
“兄弟们找,不得不去。”他低声解释。
扶摇微怔,低头瞧了眼被捏住的五指,“那下次至少要让我看见。”
“知道了。”
席上已经摆好糕点酒水,众人入座毕,稍顷,便听内侍又一阵高呼。先是后宫近年较得宠的几位嫔妃入殿,接着是荣、惠、宜、德四妃,最后贵妃钮祜禄氏伴驾入殿,帝妃携手落座主位。
今个人不少,扶摇随四阿哥坐的这位置离康熙甚远,前边席位不只四阿哥的兄长,还有两位皇叔裕亲王和恭亲王以及他们的家眷。
皇帝和贵妃分别说了几句节庆之语,表扬了大阿哥两句,又表扬了太子两句,别的阿哥一句没提。扶摇偷偷看眼四阿哥,他似乎已经习以为常。
等到正式开宴,宫女依序递菜,乐师奏乐、舞姬进舞,终于可以不那么拘谨。
食案上先来了一锅海蟹,又来了一盘烤羊腿,另有红烧鹿筋、干菜鸭子、清炖狮子头,其余河鲜小吃不胜枚举。扶摇刚吃一颗肉丸,再低头,发现碗里满满羊肉、蟹肉。
四阿哥……刚刚还在剥蟹,这会开始片羊腿了。他动作娴熟,片下的肉片薄且多汁,一部分肉片进了他自己的碗,一部分进了扶摇的碗。
以前屋里吃烤肉,扶摇都是直接拿手里啃,有一回被四阿哥撞见了,四阿哥也没说什么,只是叫她把手洗干净。
礼尚往来,扶摇给四阿哥倒酒。
三阿哥和三福晋就坐在隔壁,三阿哥正饮酒,不经意看见,点头调侃道:“老四可以,挺疼媳妇。”
四阿哥听了面色不改,把刚片下来的一块羊肉递过去,“三哥。”
三阿哥“嘁”了声,捂碗,“别,叫我不好意思了!”
他俩个说没两句就互相敬起酒来,扶摇心安理得吃着四阿哥给的肉,扭头看见三福晋提着酒壶,冲她眨了眨眼。
扶摇:“……”
鬼使神差,扶摇提起酒壶,也在这边给四阿哥满上了。
筵宴散后。
扶摇后悔不迭。
没想到三阿哥竟如此海量。两位阿哥喝了差不多的酒,下席后三阿哥还能走几步,四阿哥却已经人事不知。
约近亥时,扶摇坐在回阿哥所的骡子车里。夜风呼呼吹过,帘内漏风,冷得她一哆嗦。
四阿哥躺在车里,两条腿蹬着侧壁,脑袋枕到扶摇腿上。扶摇一路用手帕给他擦脸,也不知这人什么毛病,只是擦脸时不小心碰到了他的唇,这人就抱着扶摇的手胡乱亲起来……
好在除此以外他没有再做出格的事,否则……否则要叫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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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拐弯去个僻静处。
回到正院,扶摇叫苏培盛把四阿哥背回去,顺道把伺候四阿哥梳洗的活也扔给苏培盛。几个太监伺候四阿哥更衣盥洗再把人放到床上,这边扶摇洗好后,却是披上披风,趁着月色正好,去外头赏月。
这是她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个八月十五,还没正儿八经地过一个团圆夜。
夜色苍茫,伏星伴月。
遥远苍穹之上,仿佛正有流星划过。
宫中万籁俱寂,明月照亮了乾清宫西南一角。
御书房内,明黄身影伏案批折,折子推成小山高,好像永远也批不完。
有人端茶进殿,细嗓轻声相劝:“陛下,夜深了,今晚歇一会吧。”
胤禛接茶,发现这太监脸庞陌生又熟悉。
熟悉是因那张脸还是这样方方正正像个没棱角的盾牌,陌生是因脸上的肉少了很多,竟然生出数不清的皱纹。
“苏培盛?”
没发现主子爷的异常,苏培盛从小太监手里接过托盘。盘里放着敬事房送来的绿头牌。
“陛下,今夜宿在何处?”
胤禛伸手在绿头牌上滑过。
没来由地,他说了一个久违的封号,“皇后……”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沙哑苍老,那根本不是他认识的声音。
苏培盛的声音跟着沉下来,因为这些绿头牌没有一个是属于皇后的。
“陛下。”为了万岁爷不再沉溺,苏培盛勉力扬起一个笑。这太监年过五十,奔着六十去了,或许是笑里带了几分苦涩,笑容看上去甚是骇人。
“苏培盛……你怎么老了?”
“回万岁爷,”苏培盛这回是真心实意地笑了,“普天之下只有万岁爷能万寿无疆,精力不减当年,奴才们当然是老了。”
大殿外黑压压的一片,又是一轮孤月高挂。
胤禛忽然想起一句话。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
胤禛在榻上醒了。伴随一阵剧烈的头痛。
帐内黑压压的一片,恍然不知身在何处,然而掀开帘帐,入目依旧是熟悉的摆设,灯火莹然。
他起身,朝屋外走去。
34-40
第34章 第34章“早上就来过一……
“早上就来过一次,”程嬷嬷奇怪,看向扶摇,“看上去宋格格好像是有什么事。”
扶摇待要吩咐请宋格格进来,又有人来禀:“李格格也来了,现在两位格格都在外头等着呢。”
“……”扶摇揉了揉眉心,“让她们进来。”
二人进门就互瞪了一眼。
一个鸟笼挂在屋外廊檐下,画眉鸟的叫声传入屋内。见过礼,李格格拿出一个香囊,“此香由我亲手调制,比不上内务府的香料,但胜在新鲜,不知福晋喜不喜欢这个味道。”
“我听说以前你在永和宫就时常为娘娘制香,你的手艺自然是不差的。”扶摇接过香囊闻了闻,一股淡雅清爽的香气扑面而来。
“两位今日如何像约好了似的一起过来?”扶摇看向宋格格,“听说你今儿还走了两趟?”
“来了两趟还是两手空空么?”未待宋格格说话,李氏却是笑了一声,“看来李格格对福晋也不似自己说的那么有诚意。”
扶摇略皱眉,这两人怎么又开始说话夹枪带炮了?就听宋氏不急不缓应道:“我带着我的心意来看望福晋,我又不需遮掩什么,又没有做贼心虚。”
听见这话扶摇愈发奇了,宋格格话刚说完,李格格就捏着手帕,抿唇低头,蓦地发出一声啜泣。
“福晋容禀!”李格格突然跪下,“我辜负了四阿哥和福晋心意,我院里的那棵树,恐怕是要坏死了!”
扶摇回来时就听说了早上周苑丞来过的事,“事已至此就尽早通知内务府过来处理了,别让四阿哥看着生气。你来找我就是为这事吗?”
李格格一边哭泣,一边点头,“妾身甘愿受罚,只求福晋绕过我身边的下人,她们已经尽心竭力照顾此树,都是我,是我……”
听她哭了一会儿,扶摇微微靠向椅背,“李格格,难道你做了什么事致使玉兰树腐坏吗?”
李格格愣了愣,摇头。
扶摇有些好笑,“那为何要把过错揽到自个身上?”
李格格眼圈通红,“若有人终将因此受罚,这受罚之人应当是我,我愿意承担一切罪责,若四阿哥”
“李格格。”扶摇冷声打断,“四阿哥会如何不容你我在这揣测。”
“……我知错。”李格格再度垂下脑袋,缩在地上。
宋格格握紧茶杯,眼神鄙夷地乜了眼地上缩成一团的人儿。在她看来,李氏这是又在福晋跟前演呢。宋格格心中暗啐,此时才明白李氏跟着来的目的。
原来李氏并不像她表现出的那么没所谓,李氏来此正是为了先一步澄清玉兰树之死与她毫无干系……可有句话叫什么来着?此地无银三百两。她绝对有问题!
宋格格正想说些什么,提醒福晋别被李氏轻易糊弄,转眼就见福晋目光一转,看了过来。
她反倒不敢开口了。
“时候不早,你们都回去罢。李格格,等会我派人去奉宸苑,等四阿哥回来这事也必得告诉的。在四阿哥面前,你勿要如此失礼了。”
“是。”李格格咬了咬下唇,福晋此话说得十分委婉,却将她实实在在敲打一番。言她失礼,由警告勿在四阿哥面前如此,这不是拐着弯叫她不要这么样求情……这不是断她的后路吗?
两人离开后,扶摇正要找赵平安去奉宸苑另请人来,这回别请周苑丞了,赵平安却先一步前来求见,禀告道:“不久前奴才在院外遇到周苑丞,见他神色异常,似有不忿,便斗胆拦住问了问。福晋您猜怎么着?”
扶摇瞪他,“别给我卖关子!”
“是!”赵平安赶忙立正站好,抹了抹鼻头。
“周苑丞与奴才透漏了一件事,他说李格格院子里的玉兰树本来没有病那么严重,只要换了土、刮掉腐烂的树皮,好生养护应该是没有大碍。但不知为何,那片栽树的土壤又成了秽土,土里头带着脏东西,自然而然……”赵平安已经猜到答案,但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扶摇沉吟,“奉宸苑不会故意送来秽土,否则日后查起来他们怎么跟四阿哥交待?”
赵平安应和:“福晋说得很是。”
“如果不是奉宸苑,还有谁能进院子里搞鬼?”扶摇回想起先前宋格格和李格格的情形,好像有什么即将浮出水面。
“去请周苑丞过来吧。”
下午,周苑丞过来回话。依他所见,确实有人在栽树的土里倾倒秽物,致使土质受损,树也无了生机。
同时,周苑丞还透漏,在他第一次来给树诊病时,他就发现那土不干净,并且提醒李格格勿在树根底下倒残羹剩炙,那时李格格解释说是自己无知疏忽了,在生病时将一点药物残渣倒到了树下。
李格格恳求周苑丞别告诉四阿哥,否则她会没命。原本想
着树反正会好,不必节外生枝,周苑丞没有对外提及。没成想,现在到了这个境地。
“李格格言辞恳切,极力辩说自下官告诫之后,她就一直令下人好生看护,没有再往树下倒不干不净的东西。可今早下官刨土看时,土里依然有倾倒过药物的痕迹,而且李格格看上去极为震惊。下官原想立刻禀告福晋,只是当时福晋不在院中,下官只好暂回了奉宸苑。”
送走周苑丞,扶摇思虑良久,是一查到底,还是铲了树,就此揭过?想了又想,她决定把问题丢给四阿哥。
近傍晚,听说四阿哥回来了,在书房,扶摇立刻打发人将周苑丞所诉之事告诉苏培盛。然而张尧过来传话:“苏公公已禀明四爷,四爷的意思是——由福晋自行做主。”
其实四阿哥原话是“这么点事也来问我,她是不是忘了她也是个主子?”苏培盛一边擦冷汗,一边把这话重新编排了一下传给张尧。
皮球就这么又踢回来,扶摇抱起手臂在门边站了一会,对赵平安道:“明儿叫人去把李格格院里树铲了,再问问奉宸苑能不能重栽一棵玉兰树过去。”
赵平安惊掉下巴,“就这么着了?”
扶摇点头,“就这么着。”
“前面那些疑点……”
“先这么着吧。”扶摇依然无所谓道,“一切等问了奉宸苑再说。”
第35章 第35章张尧告知四阿哥……
张尧告知四阿哥要来正院用饭,扶摇等了又等,稍晚的时候,张尧又来告诉四阿哥不来了,叫拣点菜到书房,四阿哥在书房吃。
扶摇将三菜一汤,以及一碗热腾腾的米饭装到食盒里让张尧带走,剩下的她自个关起门吃。猜想四阿哥晚上不会来,又拉着丫头们在屋里翻花绳。
张尧提着食盒回去,苏培盛正在屋里给四阿哥研墨。书房里鸦雀无声,远远瞧见门缝里露出个光溜溜的脑门儿,苏培盛放下墨锭,悄悄出来。
苏培盛揭开食盒看了看,又拿手在每个装菜装饭的碗碟上一一试过温度,方满意地点点头,“好,趁着饭菜没凉,我这就给爷送进去。”
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四阿哥若在书房吃饭,伺候的人越少越好。因为书房吃饭表示四阿哥没有时间享受美食,在书房,他总是吃得又快又简单,也只愿意留苏培盛一个人在旁边伺候。
苏培盛进去不久,伺候四阿哥吃完饭,又拎着食盒默默出来。张尧在外边接了食盒,悄声询问:“师父,要不要我去正院再要一壶去热解暑的花茶来?”早上还好好的,从太子那回来就把自己关在书房,张尧琢磨,四爷多半是在那边上火了,连正院也不去。
苏培盛道:“不用,主子在里面翻书,没要紧的事别进去打扰。对了,明日毓庆宫宴请张尚书家两位公子,主子奉太子之命作陪,你记得去正院通知一声,午饭和晚饭都别等了。”
一大早赵平安又去了奉宸苑,扶摇伴着鸟鸣声醒来。
这画眉鸟好似受过调教,深夜里从不出声扰人,只在清晨人将醒未醒的时刻恰到好处展示歌喉。但今日一反常态,原本婉转缠绵的啼鸣变得有些急促,画眉鸟在笼子里拼命扑闪翅膀,几根棕黄色的羽毛落到廊道上。
小宫女正打扫羽毛,红燕端着铜盆路过,“它这是怎么了?好端端怎么闹起来?”
小宫女道:“不知呢,今儿吃的还是小米和萝卜丁,没换别的呀。”望了眼蓝澈的天,笑,“可能瞧着今个天气好,也想出去放风吧。”
红燕只好摇了摇头,吩咐,“那就把他挂到树上去,拿远些,别吵到福晋。”
小宫女答应着拿下鸟笼走远。红燕进屋时,扶摇已经半坐起身。
“外边怎么那么吵……”
红燕放下铜盆,同红蕊一块服侍扶摇起身,顺口道:“回福晋,想来是鸟儿在一个地方待腻了,我已让人带去树下给他换个风景。”
扶摇叹气,“鸟儿也知道腻味啊……”
这话听得红燕心里咯噔一下,环顾屋内,几名大宫女都不约而同拿眼睛剜她。
“福晋。”
幸而春华提着早饭回来,打破了片刻诡异的寂静,同时禀道:“赵平安回来了。”
扶摇在偏厅一边吃早饭一边听赵平安回禀。她喜欢坐在窗边的小榻上吃饭,那里能望见窗外的蓝天。
“禀福晋,奴才直接去找了周苑丞告诉挪树的事,奉宸苑那边稍后会派人和骡车把树运走。”
扶摇点头。
赵平安接着道:“那树……”
他是绝对不想再让那边栽玉兰树的,大好的机会压那边一头,何苦兜兜转转又扶一把?可周苑丞明明白白告诉他,想重栽玉兰树,不是不可行,甚至是极简单的一件事,只要福晋往奉宸苑递个牌子,约好要什么树,多高多壮,调用多少人,就成了。
赵平安听见这个说法特别上火,反复询问,周苑丞始终是这个说辞。于是赵平安换了个方式,问周苑丞:“周大人,为一棵玉兰树兴师动众,这样好吗?而且这树还不是放在我们福晋院里。承蒙周苑丞照看,然而这树依然不见好,您说,这问题到底出在哪呢?若依大人之言再弄一棵玉兰树回来,大人能保证同样的事不再发生吗?大人能保证新栽下的树不再腐坏吗?”
周苑丞如何能保证?天下就没有万无一失的事情。被问得哑口无言,周苑丞只好道:“树本可无恙,是那土——”
不等周苑丞说完,赵平安截断道:“是么,既然是土的问题,那恐怕不好轻易栽下去,周大人,您说对是不对?”
周苑丞沉默的功夫,赵平安拔腿就撤。
小心觑着福晋眼色,赵平安继续禀道:“栽树一事恐怕还得三思。依照周苑丞的意思,玉兰树之所以腐坏,皆因李主子院子中那一块土地,若冒然续栽,难保新树再次坏死。奴才以为,可以先种点小花小草。”
“既说了土不好,何必再去侵害别的花草?”一反昨日态度,扶摇脱口而出,“什么都别种了,叫他们拔了树就把树坑填起来吧。”
赵平安怔住。他原想做做表面功夫,给李格格留点儿花花草草,福晋竟然直接不让栽了。
从未预想过能如此轻易说动福晋,须知昨个福晋有意重栽玉兰树时,赵平安还真情实感地头疼了一会。
此刻观福晋神情淡淡,说那句话时丝毫犹豫也无,他蓦地有一种感觉,感觉不似他牵着福晋鼻子走,倒像是他递给福晋一个台阶,而福晋顺着台阶就下来了……
“是!”赵平安窃喜,底气十足地应了声,下去传话。
吩咐很快传达下去,拔树的工程如火如荼地开展起来。
另一边,毓庆宫内,太子坐上首,左下坐着三阿哥四阿哥,右下坐着礼部尚书兼翰林院掌院学士、詹事府詹事张英的两个儿子张廷瓒和张廷玉。
张廷瓒进士出身,如今乃詹事府少詹事兼翰林院侍讲学士,和其父张英一同入值南书房,而张廷玉仍是白身。两人眉目间有几分相似,性情却大不相同。张廷瓒多年来恪尽职守,在同僚间是出了名的尔雅温文、正直不阿,至于张廷玉……
今日之前内廷还没有他的传说,不过今日之后或许就有了。因为今日这场筵宴就是太子为了见他特意命人张罗的。
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第36章 第36章“素闻张家家风……
“素闻张家家风清正,老师的才学品行自不必说,张学士也是学贯古今,令孤仰慕已久,今日终于又得见二公子,始知传言不假。圣上常对孤言,张学士年纪虽轻,学问却一点不轻,嘱孤勤学善问,多和张学士请教。平日忙里忙外的没机会讨教,今日终与君相聚,望请畅所欲言,切莫拘礼。这杯,孤敬你们二位!”
太子于主位举杯,张家俩兄弟忙惶惶起身,双手端起酒杯,臂与肩平齐,紧随太子饮尽了杯中酒。
二人刚坐下,三阿哥二话不说紧接着站起,唬得二人赶忙屁股离座,匆匆往
杯里倒酒。
“张学士无论是为人还是学问,颇具乃父之风采,张尚书亦是我自小敬重之人。此番太子相邀,我虽是个陪客,也想来一杯!”
三人一同饮尽。
以这架势,接下来似乎轮到四阿哥。二张小心坐下,在突如其来的宁静中,四道目光齐刷刷投向了正端起杯子独自浅酌、看上去好像魂游天外的四阿哥。
“……”四阿哥没法再独酌。
好话都被说尽,他和对面二张“不熟”,实没甚可说。于是,四阿哥起身,端起酒杯,遥遥举向上座。
“太子有仁孝之心、惜才之心、好学求渴之心,臣弟受教了,臣弟当约束己身,勤勉苦学,方不辜负太子的一番言传身教!”
太子在座位上受了这一敬,摇头笑道:“老四,今日咱们是向张学士和张二公子讨教学问,你没头没脑地提我干什么?快坐下。”
四阿哥饮罢一杯,听话地坐下,也是笑,“只是突然想到了。”
“你啊……”
三阿哥话不多说,挥手,“老四,拍马屁也看看时候,罚酒罚酒!”
四阿哥笑,又喝了一杯。
太子先拍出一本《太上感应篇》,命各抒己见,知无不言,几人借着酒劲探讨了一番。酒过三巡,太子提及不久前张尚书和张廷瓒被弹劾一事,面露忧色。
“孤已查明,张二公子此前行事并非有意有拦阻官府办案,二公子闵惜弱小,愿为百家院乞儿奔走说情实乃义薄云天之举。有人借机诬告老师与张学士,孤会禀明圣上,还你父子清白。”
张廷瓒与弟对视一眼,双双起身,合手微拜。
“太子明察!”张廷瓒朗声,“于此事上我和阿玛的态度是一样的,一切听凭圣上裁断!至于我这二弟在家里骄纵惯了,素来不知天高地厚,他若真有触犯国法,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我和阿玛不会插手。倒是那个孩子小山……”
张廷瓒的声音轻下去,语气怜悯,“听说那孩子入狱已逾半月,前日染上了伤寒。虽整件事是因他而起,但此人在贩鬻案中乃重要人证,衙门迟迟不允大夫与他诊视实在是说不过去。”
太子蹙眉,“可孤却听说那孩子身患疯病,逢人就咬,衙门给请的几位大夫都被那孩子赶走了啊。”
“太子殿下!”张廷玉绕到堂中,袍子一掀,向主位拜跪。
“小山幼时为亲眷所弃,确实曾患离魂之症,但经元氏夫妇多年悉心照料,他的病已许久没有发作!那孩子少不更事,狱中伤人绝非他的本意,草民有一不情之请,请太子看在小山家世可怜,又是因牵挂至友才落得如今境地的份上,容许草民亲自携大夫前往探视!”
他话音清朗如玉石落盘,虽跪于人下,却挺直腰板,不卑不亢,“草民与小山相识三载,知他本性纯良,有草民在,他定不会再发狂咬人!”
百家院还有许多和小山一样被弃于襁褓中的孤儿,稍大的几个孩子们偶尔会学街头乞丐端一个破碗在街头乞讨补贴百家院家用。月前在街上行乞时,小山突然发狠咬人,因此入狱。
但这一咬,接连牵扯出人口贩卖案、勒逼行乞案。一案扣着一案,使原来极简单的一个案子突然复杂起来。小山作为拉开这一切的起首,被官府扣留至今。
张廷玉去过百家院无数次,心里明镜似的。其实案子并不复杂,只是里头有人浑水摸鱼。
小山最初在街上咬的那个人,是个人牙子,常年混迹于市井,将城里那些被遗弃的、无家可归的孩子贩卖到城外,有从京城卖出去的,自然也有外地卖过来的,中间倒个手赚赚差价就能赚得盆满钵满。
不久前百家院走失了一个六岁的女孩,女孩叫小蕙,生来不会说话。小山是认出这人牙子正是当日诱拐小蕙的男人,才不管不顾死死将他咬住!
城里几个牙行相互勾结买卖人口确有其事,而所谓的百家院逼幼童闹市行乞却是有人恶意诋毁。
百家院的主人元氏夫妇均已年过半百,自十年前独子夭折后开始收容孤儿。夫妇俩开着间不大不小的客栈,为养活自个和孩子们起早贪黑,日子过得极为拮据。因此才有孩子趁夫妇两不在,自发外出乞讨。
张廷玉接触百家院是在三年前,后来他成了那儿的常客,院里摆的木秋千是他做的,去岁孩子们过冬的新衣,炉子里烧的炭也是他给买的。
如今揭发牙行不成,元氏夫妇反遭污蔑锒铛入狱,孩子们的避风港眼看就要被毁灭。连日来张廷玉为此事奔走上告,被人认出他是张英之子,才有了后来张英张廷瓒被双双弹劾一事,说张廷玉仗着父兄之清名在民间兴风作浪,阻碍官府查案。
太子手指在杯壁上摩挲,似在斟酌,三阿哥望眼上座,对张廷玉道:“此案非由太子一人裁断,二公子——”
他话未完,太子抬手。
“孤会告知府尹,你去吧。”
“草民替小山,谢过太子殿下!”
宴后,太子留张廷瓒殿中说话,三阿哥、四阿哥带张廷玉一块出来,张廷玉稍稍落后两步,亦步亦趋跟在后面。
“三哥,明早见。”
目送三阿哥走远,四阿哥脚步一转,和身后的张廷玉对视上。
张廷玉走了两步,走到他身边。
“我修书一封,让冯太医明天跟你一起去。冯太医治过离魂症。”四阿哥道。二人并站在石阶上,望向毓庆宫外一片悠悠蓝天。
“小山没有得过离魂症。”张廷玉轻声。四阿哥诧异望他一眼,瞬间明白张廷玉之所以跟太子这么说,是为了之后为小山咬人开脱。
四阿哥顿了顿,淡声:“冯太医也很会治风寒。”
张廷玉笑起来,立刻侧身拜谢,“我替小山谢过四阿哥!”
第37章 第37章傍晚。暮色深浓……
傍晚。暮色深浓,遍地暖阳。
李格格等在临墙拐角处,往前就是廊道,上了廊道多走几步就能摸到正院。
一旦四阿哥现身,她就可以立刻冲上廊道,为没能照顾好一棵树去向福晋领罚了。
“芳彤,看看我的妆花没花?”天气热加上心里急躁,李格格额头不停地出汗,宫女芳彤一边拿手帕给她擦汗,一边拿手给她扇风。
“今日格格的妆化得淡,一点也没有掉妆,格格放心吧。”
“那就好。”李格格深呼吸,刚吐出一口气,忽觉背后有人走近——一瞬间这走动的声音和说话声都离她极近。
“你在这等什么呢?”
李格格大骇一跳,转身只见宋格格手持团扇,笑盈盈站在她身后。和李格格一样,宋格格身边也只带了一个宫女,大抵是不愿让更多下人瞧见自个猫着步子捉弄人的画面。
李格格不留神脑袋撞到墙上,梳了半个时辰的发髻也撞歪了。
“你做什么这样吓人?”李格格怒目圆瞪。
“我还要问你呢,”宋格格欣然得意,“你躲在这里做什么?”往拐角外一探,顿时了然,“哦……等四阿哥啊?你怎么知道四阿哥这时候来?”
李格格不耐烦道:“哪个跟你说我等四阿哥?我吃了饭出来走走,不成吗?”实际上她还没有吃饭,她期盼着若事情顺利,她可以回来和四阿哥一块吃。
正小声斗嘴,忽一个小宫女蹑手蹑脚从廊道上赶来,在李格格耳边说了两句。李格格眼中露出一丝喜色,立刻要走,然而宋格格哪会让她得逞?
“哎——”宋格格一把抓住李格格手腕,“上哪儿去?”
“你松手!”李格格低喝,“管得着么你?”
越叫她松,宋格格就越攥得紧,二人在拐角不出声地拉扯起来,不可开交之时,芳彤突然低呼一声,朝两人中间晕倒。
变故来得猝不及防,宋格格下意识将芳彤扶住,千钧一发时,李格格终于得以脱身。
“……”原来芳彤是装的。宋格格神情一冷,甩开芳彤。
看着步履匆匆、已走上回廊的李格格,夏柳悄问:“格格,咱们追上去吗?”
“既然她非要去丢脸,就让她去吧。”宋格格哂笑,“明知福晋就是存
心不让她继续养树了,还这样明目张胆在福晋眼皮子底下截人,她能有好果子吃?”
没拦住人,宋格格摇着团扇打道回府。
廊道上,李格格一面走着,一面理了理发髻。
“皇天不负有心人”这句话对她来说并不是说说而已。
刚进宫时,她泯然众人,全靠自己每天起早贪□□掌事嬷嬷干活,辛苦整整半年才打动嬷嬷,求嬷嬷传了她制香的手艺。
凭着那手艺,她被选入永和宫,经好一番苦心经营才能终于走到娘娘面前。
服侍四阿哥不是她本来所愿,但已然走到这里,毫无理由是要继续好好走下去的。
远处,瞧见李格格气势汹汹独个儿走在来正院的廊道上,刚提膳回来,把食盒给了春华的付贵赶忙回身,叫住春华。
放在以前付贵指定没这觉悟,只是前次李格格叫走四阿哥叫赵平安看见了,赵平安为这事记仇记了好几天,连晚上睡觉也在气愤叹气。付贵想不受教都难。
付贵原是要叫春华,不经意把红蕊一齐给叫住了。红蕊今个心气儿不顺,借着迎晚膳的当口,正把春华堵在门口训斥。
听付贵说李格格正往这来,红蕊浑身竖起棘刺,立马掀帘进屋。
“福晋?”程嬷嬷担忧地望向扶摇。
四阿哥要来正院这事,正院也是不久前才接到消息。为这消息,扶摇不得不吩咐付贵和春华再去一趟膳房,给四阿哥加点儿菜。
扶摇想了想,或许就是那个时候,李格格也知道了。
她还真是时刻关注这边的动静。
“走吧,去瞧瞧。”瞧瞧她又作什么妖。
扶摇不紧不慢走向院门口的时候,落下几步的芳彤已经赶到李格格身边。
扶摇出来便见回廊上躲着两个欲进不进的身影。
似吓了一跳,两人一时愣住没有走近,扶摇冲她们招了招手。
“妾身跪禀福晋万福金安!”
到扶摇面前,李格格埋下头去深蹲行礼。扶摇没叫她起身。
“李格格,掐着这个时辰来此,是想找我一块儿用晚饭么?”
“妾身哪里还有脸用饭,回福晋,妾身……是来领罚的,玉兰树在我院中坏死,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好。”扶摇回得干脆,“既你有此心,我便罚你三个月的月俸。”
李格格心中落定,在她说出领罚的时候已经料到这结果,正想谢恩,扶摇继续开口了。
“——另你院中也不知究竟是土质不好还是风水不好,拼死拼活也养不活树,没得叫人伤心一场。以后你院里什么也别种了,明个我叫赵平安去你院里,你把现有的,还幸存的那些花草都收拾出来,正好我院里许多地方还空着,就放我这里。听说你院里有几盆茉莉近些日子开得极好,上回你送我的香囊里是否也有茉莉花?”
李格格听得迷迷瞪瞪,“是……有茉莉……”
“我很喜欢那个香气,都搬来吧。”
李格格酝酿着的眼泪登时落下来,她抬眼望向扶摇,陡然反应过来,面色煞白。
“回福晋!那几盆茉莉是妾身精心栽培,是妾身的心血……”那是她最喜爱之物。
扶摇低眸,直到此刻才看见李格格眼中真心实意的惊惶之色。
她叹了口气,“好了,回去吧。”
“福晋……”李格格跪在地上。
“若无事,这三个月你就别出来走动了。”扶摇转身,“回去思过……我不夺走你的心血。”
…
争端结束了。
四阿哥抱臂靠在影壁旁,藏身落日的余晖之中,众人目光被福晋攫住,除了苏培盛和张尧,没人瞧见他。
直到众人散尽,四阿哥才悠悠上前,迈入正院。
扶摇一只脚刚进屋,就听身后传来声响,宫女太监全部跪地,高大的黑影很快笼住了她。
在一阵浓郁的酒香中,扶摇转身,没看清人脸,先就行了个礼。
“四阿哥。”
第38章 第38章四阿哥进屋,顺……
四阿哥进屋,顺手牵起扶摇。
“我听说李氏院里的树,你命人拔掉了?”
四阿哥往榻上坐,扶摇为他斟茶,“拔掉了,运走了,留下的树坑也叫人平平整整地填上了。四阿哥若想再往那栽一棵,可以让苏公公去告诉奉宸苑。”
四阿哥接茶,觑着扶摇神色,有些好笑,“福晋已经发出话去,我要是横插一脚,岂非打福晋的脸?”
“我的脸算什么?”放下茶壶,扶摇正要坐去另一边,四阿哥忽然拉住她手腕往身前带。
四阿哥盯着她的脸,像不认识她似得看了好一会。
扶摇微微低头,被他勾住下巴,又将脸抬了起来。
“怎么了?”扶摇轻问,下人们还在屋里伺候,光天化日之下这亲昵的举动让她耳根微微发热。
“好像……”四阿哥轻声,“比从前更多一些认识福晋了。”
扶摇笑,“这是什么话?四阿哥说这样的话也不怕我伤心么?难道在今日之前四阿哥都不认识我么?”
四阿哥咂摸了一下,无辜蹙眉,“我本没有这个意思,倒是你这张嘴……今日怎么这么厉害?果然女人生气的时候一点道理也不讲,冤有头债有主,福晋,可莫要累及无辜。”
扶摇替四阿哥理了理本就整洁得一丝不苟的衣襟,把玩起他衣上的扣子,“我没有生气。”
但扶摇也说不好自己此刻到底是什么心情。总之不痛快。
“奉宸苑周苑丞来找过我,你可知道?”不知不觉四阿哥把她圈了起来,他的双手轻轻挂在扶摇后腰。
扶摇摇头。
“你提拔的这个太监确实诡诈,他找周苑丞略说几句话就把周苑丞唬得目瞪口呆,将周苑丞原本要说的话曲解了再回来呈给你。”
四阿哥望进福晋眼底,微微收紧双臂,“周苑丞的意思不是不能栽树,他怕我们误解他的意思,特地过来解释原委。没想到咱们这边动作倒是快,一个下午的功夫就已经尘埃落地了。”
他总是这样循循善诱,话说一半停下来,等人主动招供。扶摇笑了笑,“是我的意思。为这一棵树来来回回地闹腾,实在是有些腻烦了。”
四阿哥眉梢一挑,“福晋怎么不说是你的掌事太监自作主张?别的太监做事大多有主子授意,但你这太监,你若说你全不知晓他做的事,我是信的。”
扶摇仍道:“与他无关,是我的意思,是我授意的。”
“四阿哥叫我自行处理,我就这么处理了。说起来,其实我也没想这么做,只是李格格心中过意不去,一定要让我罚她,若是不罚,她就要死要活的。我想她也不容易,听说没了玉兰树四阿哥就不会去看她,我想她定然很担心后怕。”
“可是,要是再给她一棵树,再给她养死了怎么办?真到那个时候,不知道又有多少流言蜚语传出来,既如此,不如我来做这个坏人,断了李格格的念想,免得李格格日日夜夜饱受心灵上的折磨。”
四阿哥怔然听了半晌,“……你的意思是,你还是为她好了。”
“正是!”扶摇郑重点头,“不过我虽禁了李格格的足,但四阿哥若舍不得,还是可以去看她的。当然了,四阿哥也可以带玉兰树去。四阿哥带去的树,自有四阿哥一身浩然正气护着,什么病啊风水啊,不值一提。”
扶摇说得起劲,站这么久也站得累,一边大言不惭说着,一边就无意识地坐到了四阿哥腿上,还亲密地环住他的脖颈。
四阿哥
的双手也不知不觉间从松松环住变成了紧紧扣住她的腰,一番话说完,四阿哥许久没有反应。
“呵……真是不能小瞧你了……”他脸色沉得几乎发黑,看着扶摇的眼神愈发咬牙切齿。
扶摇背后一凉,但她已经下不来了。
“苏培盛!”
下人们都自觉退到门外,掩住门,听候吩咐。听见四阿哥呼唤,苏培盛在门口应了一声。
“守好门!”
扶摇眼皮一跳。
只听哐啷一声,门被彻底关上了。
门外,苏培盛扫一眼众宫女太监,无声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往前走走。众人会意,走远了些,这时,门内传来福晋的呼声。
“四阿哥!马上就吃饭了!”
“等会再吃。”
“四……”声音被压低,听不见了。
张尧偷偷侧耳,被苏培盛一巴掌扇在后脑勺。
苏培盛低喝:“还不快去吩咐膳房速烧热水!”
红蕊、春燕面面相觑,耳根都红了起来,春溪叹气,“你们也跟春华去,去把晚膳先收好。”
其实没主子的吩咐,谁敢踏进这房里去?偏偏喊那么一声“守好门”……生怕人不知晓他要欺负福晋……
扶摇在四阿哥臂弯中挣扎了两下,被扔到床上。
四阿哥挠她,挠得扶摇浑身酥软,又哭又笑求饶,“我错了。四阿哥四爷哈哈哈……饶了我吧哈哈……”
四阿哥根本没功夫回应她,他发狠地亲吻,一边挠扶摇痒痒,一边剥去她的衣裳。
一件。
两件。
一次。
两次。
直到扶摇哭叫。
直到她好像被抽碎浑身的骨头。
月升日落。画眉鸟在院中嘹唳,夏蝉在窗外聒噪。
当一切如翻卷的浪花逐渐平息,扶摇抱住胤禛,在他肩头哭泣。
“好了好了,不疼了……”胤禛手掌在她腰上轻揉,安抚着。
“我要死了,我要没命了……四阿哥,你是不是特别恨我……”扶摇泪眼婆娑,不管不顾地抱住胤禛,眼泪鼻涕全滴到他单衣上。他的白衣皱得不成样子,都是扶摇扯的。
“胡说。”四阿哥叹气,“我怎么会恨你。”
“那你为什么这么对我?”
“……”四阿哥沉默。扶摇哭声更大了。
如此嚎啕大哭没得到他更多安慰,四阿哥只是默然地按摩扶摇的小腹、双腿,放任扶摇抱着他哭,等扶摇哭够了,夜也深了。
“哭好了?”四阿哥低头,勾起手指擦了擦她的眼泪。
扶摇是怎么也哭不够的,但她的确哭累了。眼睛酸酸的,已经哭得发肿,再加上……她还没吃饭,饿。
“先吃饭,要哭……吃完饭,回来继续哭。”
……扶摇点头。
第39章 第39章但吃完饭,扶摇……
但吃完饭,扶摇根本就哭不出来了。
她哪还有脸见人?顶着两只桃儿大的肿包眼,她连内室都不愿意出。
四阿哥亲自去接了食盒回来,在床边支起个小几,把晚饭摆在小几上,再拉一把椅子到床边。扶摇坐在床上吃,他坐在床边吃。
两人沉默着,没有说话。
吃完饭,下人来报热水已经备好,四阿哥转头对扶摇道:“你先去。”
扶摇恹恹的,但再萎靡不振,她也知道不该越过四阿哥去。
“四阿哥去吧,我再吃点。”
“好。”四阿哥先去了。
“福晋。”红蕊上前悄悄禀告,“刚才四阿哥提晚膳的时候,我听他吩咐苏公公,叫把赵平安放了。”
扶摇一惊,“什么时候捉的人?”
红蕊摇头,“不知。但我叫春华去瞧过了,人没事。”
“好。”扶摇咬着银筷,听见净室隐约传来水声,手慢慢摸到心口。差点……是不是差点……她就保不住自己人了?
四阿哥洗浴毕,红蕊红燕伺候扶摇洗澡。等她洗完回来,四阿哥却不在寝屋内。
张尧指了指灯烛辉煌的耳房,扶摇颔首,沉思片刻,向耳房走去。
苏培盛正在书案边为四阿哥研墨,见扶摇过去,他默默退出来。
扶摇去到四阿哥身边,拣起墨锭,忽然手被四阿哥握住。
“你去歇着。”四阿哥犹在写帖子,没有看她。
“已歇好了。”
四阿哥微顿,抬眼。扶摇冲他扬起一个笑,“这会儿反而不困了,想做什么事。”
“还想做什么事……”四阿哥嗫嚅,其实他自己也是精疲力尽。
扶摇脸颊顿时变得绯红,她可不是这个意思!她赶忙拔出手来,转身往书架上探,“我记得我好像在这里见过一个话本,突然想看话本了。”
四阿哥起身,他个子高,伸手便越过扶摇脑袋,在最高一格书架上抽出个本子。
《西游记》
翻看第一页便是师徒四人的白描画,画得栩栩如生,丝毫不亚于现代画作。更令扶摇惊讶的是——这一本居然是四阿哥的藏书。
整本书都有些老旧,线装的书,打孔穿线的地方都有些松了。
扶摇捧着书本,抬眼便见四阿哥站在她身后,四阿哥目光锁在书上,一只手带着余热覆住她手背。
“四阿哥原来也会看这个?”
“没什么不能看,除了这我看的还多了去。不过……”四阿哥声音低下来,艳红的唇往扶摇耳朵靠近了些,“别告诉皇阿玛。”
热气撩过耳郭,扶摇挠了挠痒,忍不住笑,“好,我定为四阿哥保守这个秘密。”但她哪儿有机会见皇阿玛?便是见着了,也断然不会说这种事啊。
四阿哥在那边写帖子,扶摇歪在这头榻上看话本。
过了许久,画眉鸟消停了,连蝉鸣声也不见了。月光舒朗,照见临窗一个熟睡的身影。
四阿哥搁笔,吹了吹帖子上的墨迹,然后放下帖子,向短榻走来。
话本落在扶摇小腹上,四阿哥拿起话本放到一边,把熟睡的人儿打横抱起,踏着入内的一点月色回到寝屋。
这一夜,扶摇睡得很沉,也不知四阿哥躺在她身边看了一夜。
想着那句“你为什么这么对我”,思来想去入睡不得。
那样烦乱的心情,和他以往所学所知都不同,嬷嬷没教过,书里没写过。
他不知道。
那好像是种本能。
…
七月初十。孝懿仁皇后忌日。服缟素,祭奠三日。
三日内,阖宫食素,阿哥所内各院的膳食由膳房统一调度。四阿哥宿在书房,没有踏进正院。
八月十五,中秋。
乾清宫办家宴,扶摇和四阿哥到时,殿前已聚了一批皇室宗亲,扶摇紧紧跟在四阿哥身边,恨不得抓住他的袖袍,叫他不要离开自己三步之内。
筵宴正式开始之后,娘娘们和皇帝才会出现,此刻时辰还早,众人都聚在殿前问安闲谈热火朝天。虽大殿早早就敞开了,但入内者寥寥。
这是扶摇第一次和如此多的清庭皇亲勋贵近距离接触,满眼绫罗锦衣、金玉辉煌,贵族女眷们戴着厚重朝冠,冠顶镂金三层,饰东珠,镶红宝石,与廊下、树上悬挂的彩灯交相辉映。女眷们一个个脚下踩着高跷似的花盆底鞋,行动却又稳又优雅。
扶摇走得慢极,一不留神四阿哥就不见了。
她彷徨张望,动也不敢动。
忽然,一个穿着石青花卉纹吉服褂的贵妇人过来和她打招呼,那女子一双笑眼明艳如霞光,待扶摇分外热络。
上月祭礼时扶摇见过这人。
皇三子胤祉的嫡福晋,董鄂氏。
“四弟妹,怎么独个儿站在这里也不找我们去?”
五福晋他塔喇氏瘦瘦小小,被董鄂氏拉住手一齐过来,略带几分腼腆同扶摇见礼。
扶摇矮身回礼,对三福晋道:“就快开宴了,不好冒然走动。三嫂。”
“你瞧。”三福晋指了指远处,“他们几个在那边
玩呢,哪还管我们?你可别眼巴巴等着四阿哥了,和我们说说话儿。”
扶摇向她所指处望去,三阿哥、八阿哥、十阿哥正勾肩搭背在湖畔投石子,四阿哥和五阿哥在边上陪着行动不便的七阿哥。
扶摇望去时正好对上四阿哥找过来的目光。
“哎哟,四阿哥还惦记着你。”三福晋看见了,打趣道。
适时,五阿哥也望了过来,扶摇瞥眼身侧一直没开口的五福晋,微微一笑祸水东引:“看来五阿哥也惦记着五弟妹呢。”
五福晋耳根一红,低头,“没……没有……他没有看我……”
“看就看了,你羞什么?”三福晋手肘捅她一下,“看我们家三爷,那脑袋都不往我这偏一下,你知足吧!”
扶摇被逗笑,心中咂舌,三福晋这样不管不顾地抱怨三阿哥,真的没事吗?真的可以吗?
五福晋好像是当真了,轻声安慰:“三嫂,三阿哥心里是有你的。”
“用得着你说?”三福晋回敬她一个白眼,“担心担心你自个儿吧,还替别人操心。要我说,趁今日大好的机会你赶紧和五阿哥多望几次,把他的心望过来,别再让屋里那侧福晋爬到你头上去了!”三福晋说着伸手,作势要去掰五福晋的脸,五福晋直往扶摇身边躲。
许是因今日是家宴,娘娘和陛下也还没来,大家相处格外放松。一双清瘦的手轻轻拉住扶摇的袖子,扶摇想起夏日时一则关于五福晋的传闻。
这样一个人,瞧着糯软可欺,真会克扣底下人的冰需吗?
“你们看——”三福晋蓦地停下捉弄的动作,望向一个方向,“瓜尔佳氏也来了。”
扶摇正琢磨瓜尔佳氏是何许人,就听三福晋嘀咕:“明年才大婚,今日就请来,看来今日家宴不止我们。”
“还有谁?”好奇心起,扶摇和五福晋同时问道。
“瓜尔佳氏尚无个实打实的名分,她既然要来,自然有人陪同。喏。”三福晋下巴往西边一棵灯火稍弱的树下点了下,“太子爷在那里陪着的是不是她阿玛石文炳石都统?”
第40章 第40章董鄂氏家世显赫……
董鄂氏家世显赫,高祖父是开国大臣、曾祖父是和硕额驸,其父朋春乃正红旗都统,承袭一等公爵位,历经两朝战功赫赫。生长在这样的家族,董鄂氏天然便带了一种勋贵的气度。别说私底下谈论未来的太子妃,便是和太子妃面对着面,也丝毫不会露怯。
“三嫂,快别瞧了!”他塔喇氏慌张催促。她没有董鄂氏那般显赫的来头,她的阿玛只是一名五品员外郎,当年圣上将她指给五阿哥,阖族欣喜若狂都说是祖上烧高香。进宫前她读完了所有《女四书》。
扶摇也向那边望了一眼,太子爷穿一身明黄蟒袍,在人群中格外显眼。
扶摇还想找找自己的族人。如果瓜尔佳氏的阿玛也在此次受邀之列,那么乌拉那拉氏的阿玛是不是也能来呢?
“别找了。”看穿她的心思,董鄂氏苦笑,“我得到的消息,这次只请了石文炳。”
其实几位皇子福晋中,不乏如董鄂氏一般家世显赫之人,然而这次只邀请未来太子妃的阿玛,算是为明年太子大婚造足了势,也给了瓜尔佳氏万中无一的体面。康熙对他亲自抚养的这个孩子,确实宠爱有加。
扶摇略有些失望,情绪转瞬即逝。三阿哥、四阿哥、五阿哥一起从湖边走了回来。三阿哥走在前头,笑问:“你们在聊什么?”
见过礼,阿哥们都自觉回到各自的福晋身边,三福晋理了理三阿哥的衣襟,若无其事:“没什么,聊聊女儿家的日常,没有你们可听的。”
三阿哥笑,“是是是,我们不听。”
正此时,内侍高呼即将开宴,请主子们进殿落座。众人陆续进殿,扶摇身侧,四阿哥刚迈出一个步子,兀的脚下顿住。
袖子底下,一根手指轻轻勾住他。只是勾住了袖口,扶摇跟在他身边,什么也没说。
然而,四阿哥反手握住了那只手。
“兄弟们找,不得不去。”他低声解释。
扶摇微怔,低头瞧了眼被捏住的五指,“那下次至少要让我看见。”
“知道了。”
席上已经摆好糕点酒水,众人入座毕,稍顷,便听内侍又一阵高呼。先是后宫近年较得宠的几位嫔妃入殿,接着是荣、惠、宜、德四妃,最后贵妃钮祜禄氏伴驾入殿,帝妃携手落座主位。
今个人不少,扶摇随四阿哥坐的这位置离康熙甚远,前边席位不只四阿哥的兄长,还有两位皇叔裕亲王和恭亲王以及他们的家眷。
皇帝和贵妃分别说了几句节庆之语,表扬了大阿哥两句,又表扬了太子两句,别的阿哥一句没提。扶摇偷偷看眼四阿哥,他似乎已经习以为常。
等到正式开宴,宫女依序递菜,乐师奏乐、舞姬进舞,终于可以不那么拘谨。
食案上先来了一锅海蟹,又来了一盘烤羊腿,另有红烧鹿筋、干菜鸭子、清炖狮子头,其余河鲜小吃不胜枚举。扶摇刚吃一颗肉丸,再低头,发现碗里满满羊肉、蟹肉。
四阿哥……刚刚还在剥蟹,这会开始片羊腿了。他动作娴熟,片下的肉片薄且多汁,一部分肉片进了他自己的碗,一部分进了扶摇的碗。
以前屋里吃烤肉,扶摇都是直接拿手里啃,有一回被四阿哥撞见了,四阿哥也没说什么,只是叫她把手洗干净。
礼尚往来,扶摇给四阿哥倒酒。
三阿哥和三福晋就坐在隔壁,三阿哥正饮酒,不经意看见,点头调侃道:“老四可以,挺疼媳妇。”
四阿哥听了面色不改,把刚片下来的一块羊肉递过去,“三哥。”
三阿哥“嘁”了声,捂碗,“别,叫我不好意思了!”
他俩个说没两句就互相敬起酒来,扶摇心安理得吃着四阿哥给的肉,扭头看见三福晋提着酒壶,冲她眨了眨眼。
扶摇:“……”
鬼使神差,扶摇提起酒壶,也在这边给四阿哥满上了。
筵宴散后。
扶摇后悔不迭。
没想到三阿哥竟如此海量。两位阿哥喝了差不多的酒,下席后三阿哥还能走几步,四阿哥却已经人事不知。
约近亥时,扶摇坐在回阿哥所的骡子车里。夜风呼呼吹过,帘内漏风,冷得她一哆嗦。
四阿哥躺在车里,两条腿蹬着侧壁,脑袋枕到扶摇腿上。扶摇一路用手帕给他擦脸,也不知这人什么毛病,只是擦脸时不小心碰到了他的唇,这人就抱着扶摇的手胡乱亲起来……
好在除此以外他没有再做出格的事,否则……否则要叫这车拐弯去个僻静处。
回到正院,扶摇叫苏培盛把四阿哥背回去,顺道把伺候四阿哥梳洗的活也扔给苏培盛。几个太监伺候四阿哥更衣盥洗再把人放到床上,这边扶摇洗好后,却是披上披风,趁着月色正好,去外头赏月。
这是她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个八月十五,还没正儿八经地过一个团圆夜。
夜色苍茫,伏星伴月。
遥远苍穹之上,仿佛正有流星划过。
宫中万籁俱寂,明月照亮了乾清宫西南一角。
御书房内,明黄身影伏案批折,折子推成小山高,好像永远也批不完。
有人端茶进殿,细嗓轻声相劝:“陛下,夜深了,今晚歇一会吧。”
胤禛接茶,发现这太监脸庞陌生又熟悉。
熟悉是因那张脸还是这样方方正正像个没棱角的盾牌,陌生是因脸上的肉少了很多,竟然生出数不清的皱纹。
“苏培盛?”
没发现主子爷的异常,苏培盛从小太监手里接过托盘。盘里放着敬事房送来的绿头牌。
“陛下,今夜宿在何处?”
胤禛伸手在绿头牌上滑过。
没来由地,他说了一个久违的封号,“皇后……”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沙哑苍老,那根本不是他认识的声音。
苏培盛的声音跟着沉下来,因为这些绿头牌没有一个是属于皇后的。
“陛下。”为了万岁爷不再沉溺,苏培盛勉力扬起一个笑。这太监年过五十,奔着六十去了,或许是笑里带了几分苦涩,笑容看上去甚是骇人。
“苏培盛……你怎么老了?”
“回万岁爷,”苏培盛这回是真心实意地笑了,“普天之下只有万岁爷能万寿无疆,精力
不减当年,奴才们当然是老了。”
大殿外黑压压的一片,又是一轮孤月高挂。
胤禛忽然想起一句话。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
胤禛在榻上醒了。伴随一阵剧烈的头痛。
帐内黑压压的一片,恍然不知身在何处,然而掀开帘帐,入目依旧是熟悉的摆设,灯火莹然。
他起身,朝屋外走去。【你现在阅读的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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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第41章更深夜阑,苏培……
更深夜阑,苏培盛和张尧在门口守着。张尧频频望向远处,眼底不自禁流出艳羡之色,刚才春华给他送来一个月饼,他吃完了,现在还想吃。
毕竟是中秋,见徒弟如此,苏培盛于心不忍,“去吧,吃两个就回来。”
那边梧桐树下,福晋召集了院子里的丫头太监一块吃饼。
美其名曰:团圆赏月。
虽说近日苏培盛总觉得正院这些人在福晋的率领下愈发放肆,但今日真是令他大开眼界!
趁着主子爷醉酒不醒,竟然在院子里私自办起团圆宴。
成何体统?!
苏培盛话刚落,屋里头突然传来声响。
吱嘎——
门开了。
“主子!”两人大骇。
四阿哥站在苏培盛面前,看了他好半晌。
“主子爷,是否渴了?奴才陪主子回房,给主子倒水喝?”
四阿哥摇头。
“那……”苏培盛甚少见到四阿哥如此模样,一时拿不定主意,蓦地,听见四阿哥吩咐:“你们守在这。”
四阿哥的目光终于投向远处。他漠然从跪着的两人中间走过,适时刮过来的冷风让张尧心下一紧,暗道:完了。
四阿哥脸色很不好。
梧桐树四周是一片草地,树上为庆中秋而挂的几个灯笼都被撤走,只留一个浅作照明,灯笼上还贴着丫头们半个月前就开始做的剪纸。
原本草地上还放着一个小几和扶摇的摇椅,今个扶摇叫人把小几和摇椅都挪走,铺开一条方形的葛布巾子,巾子上放两个三层八宝盒,盒里装着各类精美糕点,其中两层就放了扶摇特命膳房做的月饼。
扶摇的位置最佳,她独享身后梧桐树,把梧桐树的树干当椅背懒懒靠着。
当下正分月饼,有五仁馅的、枣泥馅的、冰糖馅的、豆沙馅的。赵平安分到个五仁月饼,咬下的瞬间五官都拎到一起,赶忙把剩下半个塞到付贵手里。
忽然,夜色里走来一个熟悉的令人胆寒的身影。
赵平安喉头猛然一滞,嗓子眼被月饼渣子噎住,呛得脸红脖子粗。
“四、四阿哥!”
这一声惊骇万分,没来得及看清来人,众人便纷纷藏起手中月饼条件反射的下跪。扶摇刚拿了个豆沙馅的月饼啃,愣了愣,放下月饼,拍拍手,站起。
四阿哥走向她,好像旁人都不存在。
“滚下去!”
反而像是恩赦,一片瑟瑟发抖的宫女太监连滚带爬地滚了。
扶摇原地不动,笃定这声滚不是说给自己,四阿哥眼珠转也不转地盯着她,给人一种……“便是此刻滚了也得立马被抓回来”的直觉。
可是,观四阿哥目中混沌、脸色坨红,和此前在车里的醉酒情状别无二致——四阿哥这是怎么了?
梦游?
他还只穿件单衣就出来了,夜风袭来,扶摇解下披风,垫起脚尖,“四阿哥,夜里风凉。”
难得四阿哥配合,他弯下腰,不说话,由着扶摇给他披衣。然而衣带还没系上,他的手就伸了过来,两只手捧起扶摇的脸,一阵磋磨。
“哎哟——疼——”
天杀的。扶摇感觉自己的脸快被掰成两半。
“四……四阿哥……”
他不应。
“救……救命啊……”
他还是不应。
忍了半晌受不了了!扶摇抬腿,想着破罐子破摔踹他下三路,这人冷不防倒了下来。
对扶摇来说,如山之将倾。
这么高大的一个男人把所有重量搁她一人身上,扶摇险些被折断了腰。好在身后就是梧桐树,帮扶摇抵住部分重量。但同时,她也被压在树和四阿哥之间,动弹不得。
“苏培盛!赵平安!”扶摇喘气大呼。往肩头一瞥,四阿哥眼睛都闭上了。
“来人!抬回去!”
……
四阿哥再度沉睡。时光如奔流的云海穿胸而过,将四阿哥带到了数年之后乾清宫大殿的金砖上。
大殿庄严肃穆,群臣匍匐在地,头颅深埋,连一丝呼吸声都不闻。
胤禛跪在人群中,低垂着头。
视线所及只有方寸之地,他看见自己的袍边沾着几茎枯草,俨然是刚从塞外猎场快马赶回。余光角落里出现一个熟悉的面庞,褪去稚嫩、文质彬彬,颇似十三弟,十三弟亦跪在不远处,身形挺拔,眉宇间带着凝重。
胤禛继而微抬眸光,又看见跪在御座正前方的太子。太子穿着杏黄朝服,五体投地缩成一团,整个身影都在颤抖。
“窥伺朕躬,暴虐□□。”浑厚庄严的声音自上传来,玉轮一般碾过大殿,胤禛心头一凛,重新埋低脑袋。
“胤礽,你可知罪?”
“皇阿玛!儿臣冤枉啊!”
“皇阿玛!儿臣冤枉!”
太子一面喊冤,一面叩首,声嘶力竭,毫无体面可言。随着他一遍遍地叩首,朝冠上的东珠也噼里啪啦往地砖上砸,发出令人心惊的脆响。
“皇阿玛!儿臣有要事容禀!”
正在这时,忽有一道沉稳的声音响起,康熙向声源处扫了眼,冷声命令:“说!”
发声之人正是皇长子胤褆。胤褆膝行上前,双手高举,捧着一串颜色黯淡、边缘发黑的五色缕,五色缕上赫然缠绕着几缕发丝,末端还系着一小块写着模糊字符的明黄布条。
胤褆沉声:“昨日搜查毓庆宫,儿臣从太子枕下发现了此物”
民间镇魇之术里,便有一招是在浸过符水的彩绳上缠绕欲加害之人的头发,并书写生辰系在绳上,施以诅咒。
盯着那缕发黑的彩绳,康熙双目陡然升起厉色,失望、暴怒,他随手抄起御案上的玉如意狠狠扔下。
“咚”一声闷响,玉如意重重砸地,接着翻滚几圈,停在太子脚边。
太子大骇惊呼,“皇阿玛!这不是儿臣做的!儿臣从未想过镇魇十八弟!大哥!你血口喷人!”
胤褆只是垂下眼睑,不再做半分表态,康熙的怒吼却响彻大殿,“住口!混账!你还敢提你十八弟!”
“传朕旨意!太子狂悖失德,不堪付托!即日起废黜太子之位!幽禁咸安宫!”
胤禛霍然抬首!
……
一点薄光透入寝帐,昏黑的帐顶上依稀能辨出牡丹图案。
胤禛睁眼,怔怔望着帐顶望了许久。
直到匀缓的呼吸声落入耳中,感受到身旁偎着一个暖软的躯体。
那颗惊惧跳动的心终于缓缓落到实处。
这一次……胤禛凝眉,咂摸了一下,这一次,这个梦,他记得清清楚楚。
第42章 第42章城西,百家院。……
城西,百家院。
黄土墙头探出的枣树枝桠压得低低,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踮脚摘枣,满地银杏叶碎金似的,摘下的枣子噼里啪啦往竹匾里跳。
“虎子赖皮!方才那球明明擦着树杈了!”
场院上腾起细小的金尘,七八个孩子围着个半新不旧的藤球正拼得火热,穿靛蓝短打的瘸腿少年落在最后,右腿木拐不忿地敲了两下。
“小山哥接球!”虎子故意把藤球往瘸腿少年跟前踢。木拐在黄土里划出半弧,小山单腿支地旋身,藤球稳稳落在打了补丁的衣摆里。
“好!”
“山哥厉害!”
围观的孩子们拍手叫好,笑作一团。
“四爷搭把手。”西边墙根下,两个峻拔的身影正蹲在秋千架下给孩子们修秋千,张廷玉抖开三股绞的麻绳,四阿哥接过粗粝绳头一拽,手心划出道浅浅痕迹。
秋千绳让鼠儿给啃断了,这麻绳是用百家院晒的旧衣裳拆线重纺的。
陈婆端来两碗粗陶碗盛的桂花饮,碗底沉着今晨新腌的糖渍桂花,“贵人受累了,院里就剩这些粗陋之物”话未说完,东边突然爆出欢呼。小山弃了拐杖单脚蹦起,藤球不慎卡在老槐树杈间。
张廷玉忙捡起一根断枝去够树杈,四阿哥抬手将他拦下。
四阿哥瞥了瞥地面,皂靴勾起脚边一颗拳头大的石子,又将石子踢向槐树杈间。
藤球被石子撞击,随几粒早熟的槐角一同坠地,几个孩子卷起衣摆哄笑着追向槐角,藤球又回到了小山怀里。
“多谢。”回到秋千架旁,四阿哥接过桂花饮抿了一口,喉头滚过枣泥的绵密,竟比宫里冰鉴镇着的酸梅汤更解燥热。他随即仰头一饮而尽,陶碗往前一递,问:“老人家,我能再来一碗吗?”
陈婆乐呵呵笑起来,“贵人想喝多少碗都行!”忙回灶台给他盛饮子去。
张廷玉拍了拍沾满芦花的袍角,摇头失笑,他一早就在这里了,在四阿哥找来之前,他已经和元老汉搭伙用晒干的芦花给秋千座絮了层软垫。
“没想到四爷比我想象中更会哄人。”
四阿哥奇道:“何以见得?”
“陈婆做的桂花饮我刚才喝过,甜味不够,如果不是为了哄陈婆开心,四爷也无需一碗接着一碗要。无论如何,我还是很感激四爷,陈婆以前厨艺很好,现在年纪大了,味觉退化,总是害怕别人厌弃她的手艺。”张廷玉在心中腹诽,我还不知道你四阿哥么?每回出来下馆子,不是名家食肆不去,不是名菜名厨不吃,吃饭还慢条斯理,一口气一碗桂花饮下肚,这不是您的风格!
陈婆端第二碗时,四阿哥乜眼张廷玉,又将一碗桂花饮下肚了。
张廷玉:“……”
“自以为是。”四阿哥讥讽。
张廷玉:“……”
吃罢晚饭,张廷玉送四阿哥回城,小山杵着木拐,携一众孩童在院门前给两人鞠躬拜谢。扎羊角辫的小姑娘将扎好的满满两袋枣子捧予二人,对张廷玉道:“哥哥,你的荷包脏了,婆婆说回头等她洗干净,你再来拿走。”
那荷包是张廷玉解下来挂枣树枝上,给孩子们当蹴鞠的龙门耍的。
“一个荷包而已,你们留着就是。”张廷玉接过枣子,偏头,“这就是小蕙。”
四阿哥不着痕迹打量,小姑娘神色怡然,襟前补丁叠着补丁,却浆洗得泛白,一身干干净净,似乎无论是她还是百家院,都已经从数月前的噩梦中完全脱身了。
四阿哥接过麻布袋,微笑,“多谢。可惜今日我身上没带什么好玩玩意,下回定给你们补上。”
片刻后,二人走在田间小径,沉默半晌,张廷玉忍不住开口:“孩子们应该感谢四阿哥,虽说是以我的名义资助他们上学,但那钱并不是我自个掏的。”
“谁掏的钱不重要,能上学才重要。”四阿哥目不斜视,无所谓道。
“好吧,四爷说得有理。那我只能占着这个便宜了,我谨代表自己谢谢四阿哥。”
四阿哥嗯了声,“你谢我倒是应该的。”
二人第一次见面,正巧是四阿哥第一次出宫,四阿哥路不熟,遇到在街上闲晃的张廷玉,听他与人说留京数载无所作为,就给了张廷玉一吊钱让张廷玉带路,给他推介京城盛景。彼时双方互不认识,直到四阿哥让张廷玉带他去张尚书府,张廷玉给他带到了自个儿家门前……
百家院出事后,四阿哥每回出宫都借各种各样的理由给张廷玉扔银子,张廷玉也厚着脸皮接,因他心里知道,四阿哥其实知道他在做什么,四阿哥是在以自己的方式帮他。
“小山的腿怎么回事?”
张廷玉叹气苦笑,“狱中被人打折了。”
“可请过大夫?”
“请了,但拖得太晚,恐怕终身只能和拐杖相伴。”
一时无话,沉闷的风扫过二人衣袂,张廷玉觑眼四阿哥,又笑起来,“不过四爷放心,小山已经想开了,百家院的大家也想开了。小蕙能被及时救出,元氏夫妇也能沉冤昭雪,可多亏了小山的这条腿。一条腿换一条命,换得值。”
四阿哥沉默,眉心微拧看向张廷玉,“你觉得值吗?”
“……”张廷玉声音忽地沉下来,“不值。”
他深吸一口气,“可我们有什么办法?施拐卖行径的牙行,东家勾搭上了赫舍里氏法保一脉,且不说此案额图索是否参与,便是他毫不知情,纳兰一党也会让他沾一身污水。两党暗中倾轧,我不愿小山和百家院成为这之中的牺牲品。”
于是他们妥协了,案子只到查封牙行为止,小山咬死什么都不知道,赫舍里氏依约保护小山并将纳兰明珠的人挡在狱外。时限一到,案子尘埃落地,该顶罪的顶罪,该斩首的斩首,小山和百家院众人也就被放出来了,当然,这里头也少不了张英的运作。
张廷玉看眼四阿哥,欲言又止,四阿哥察觉到他异常,不悦,“还想说什么?何必吞吞吐吐?”
第43章 第43章张廷玉想问的是……
张廷玉想问的是,什么时候是个头?
自四年前皇帝陛下西征,皇太子赴行宫探病又被遣回,朝中暗流愈发汹涌。
四年里,太子小心翼翼讨好陛下,祭祀、监国,治绩不俗,倒是没听说再出过什么错,但大阿哥频频冒头,深得皇帝器重,颇有力压东宫之势,这朝中的局势又不明朗了。
若想太子储位稳固,陛下又岂会轻易动索额图?
张廷玉暗叹自己还好咽下去了,太子是四阿哥的兄长,这话要是说出去,不定四阿哥怎么想呢。
“没什么,四阿哥,初次来此,看看此处景色与城中的富贵繁华相比如何?”
话题转移得忒生硬,但四阿哥也懒得追问,四阿哥抬首远望,望见远处永定门的青灰城墙,和一片暖光浮动的田垄。
“平川沃野和闹市长街,有何相比之处。”顿了顿,四阿哥忽然侧首,“你为何不参加科举,不想像你兄长一般入朝为官,以利于民么?”
“我哪有那本事?”张廷玉嘿嘿一笑,摸了摸后脑勺,“四爷可知那日太子殿下为何设席宴请我兄弟二人?”
“其实我就是个顺带的,殿下想同我兄长示好,不得已拉扯上我,唉,若非为了我这拖油瓶,兄长怎么会在众目睽睽之下赴宴?兄长和阿玛最怕结党了,要知道咱们的万岁爷……”张廷玉声音小了下去,四阿哥一双冷眸盯着他,不得不住口了。
但也正因张廷瓒和张英素日置身事外,不结党羽,太子与张廷瓒来往非但不遭皇帝疑心,反而还被皇帝褒奖:肯放下身段,不耻下问钻研学问。
二人在城门口分别。张廷玉哼着小曲儿回府,四阿哥折身,拐上了去往广济寺的山道。
丈二金身端坐青石莲台,佛像一双慈悲目,眼睑低垂,仿佛视线已经定格,定在蒲团上那个青袍身影。
四阿哥跪在蒲团上,拜了三拜,然后双手合十,虔诚低头,眉心抵着指尖,再不动了。
他竟就此跪了半个时辰。
元觉背柴回来,听师哥说与他相识的那位有贵族之气的公子又来了,到殿看时,四阿哥正好睁眼起身。
“四……四公子?”
四阿哥腿软了一下,被元觉扶住,他拍拍衣摆,推开元觉,“对了,你还没说你为什么在这里?你在这里出家了?”
元觉叹了一声,伸手护在四阿哥背后,生怕他又腿软栽下去,“唉,一言难尽,当初投身的那间禅院,住持行悖逆之事,搞得整个禅院被官府一窝端了。四阿哥,您又为
什么再次出现在这里?上回,上回困扰您的那件事,还是没解决么?”
四阿哥一边揉膝盖,一边往外走,他也叹气,“唉,一言难尽……”
二人话不投机走出大殿,元觉问不出个所以然,也不敢冒然追问。到门口,忽见小沙弥提起把扫帚,嘴里叫嚷着,把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直往门外赶。
“阿弥陀佛……”元觉赶忙过去劝阻,拉着他小师哥的袖袍,“师哥,佛祖视下,你怎么打人呢?”
小沙弥气呼呼,“这人偷我寺中香火钱,还大不敬朝金像吐唾沫!”
“什么?!”元觉抓过扫帚就打,“我打!”
乞丐被赶走的同时,元觉转眼一瞧,四阿哥也已经走了。
次日,正院。
屋里散了点血腥气,扶摇给四阿哥包扎,手边放着太医院送来的膏药。扶摇满腹疑问,四阿哥不只今晨早起时奇怪,阿哥们比拼射箭,原应点到即止,怎地就失手,自个把自个射伤了?这还是戴着护指,要没那护指呢?
“四爷下回还是小心些,对了,我听说宋格格织过一个手套给四阿哥,下回去射箭,四爷再戴个手套去。”
四阿哥看着她,轻笑,“你倒还记得别人给我送过什么,你记得自己给爷送过什么吗?”
“送过啊。”扶摇道,“送过一个络子。”不过从没见四阿哥带在身上,也是,那么丑一个络子,四阿哥哪儿会戴它呢?
“就一个,再没有了。”四阿哥抬手,弯指划一下扶摇鼻梁,“亏得你好意思说出来,别人做来的都堆满两个屉子,我瞧你倒是压根不着急。”
“着急有何用?这样的活儿还是留给李格格宋格格,我手艺差,没得辱没了四爷一身贵气。”扶摇忽地抬眼,眼神闪亮,“我屋里有个丫头绣活极好,要不我让她赶一个出来?”
四爷白眼一翻,抽出刚包扎好的手指,冷声:“借花献佛算什么本事?不是真心别给我。”包扎的是虎口的位置,连带着大拇指也一起包上了,里三层外三层,显得有些滑稽。
于是四阿哥二话不说将一圈圈刚缠好的白纱又解了下来,扶摇心急,伸手阻止,却被四阿哥抬臂挡得死死。
四阿哥最终只留了两层白纱,自己给打上了个一丝不苟的结。扶摇拿他无法,叹口气回到案边去取膳房送的点心。
“刚做好的绿豆糕,还热着呢就送来了,四爷尝尝?”
扶摇端着绿豆糕到他面前,想着四阿哥手指不便,给他喂一个也无妨,未料,四阿哥的脸色忽然冷了下来。
他好像忽然怔住了,也不张口,只盯着扶摇指尖的绿豆糕,目色幽沉,像一汪沉入古井的深泉,但那泉水底下分明又似有什么在不停翻涌。
“四阿哥?”扶摇心惊肉跳,这是青天白日魇着了吗?丢下绿豆糕去触碰他,然而手还没碰到,就被四阿哥挥手打开。
“啪!”
扶摇手指顷刻红了,五指被震得发麻。
她侧身,因为疼,眼底忍不住泛泪,想着离这疯子远些,下一刻,四阿哥的手握了上来。
他的手冰冷刺骨,细细感受,还带着些微不可查的震颤。
扶摇更不敢动了,比起忧心四阿哥,眼下她更担心自个儿的手腕。
但四阿哥没有再动手,他凝视她许久,眼神慢慢变得柔和,他轻握住扶摇的手,揉了揉被拍红的手指,然后以一种极为复杂的表情抬头看向扶摇。
然后——
他颤着张臂,抱住了她。
“我的错。”
少年的声音轻响在扶摇耳畔,扶摇还在发懵当中,就听四阿哥接着解释:“我将你……看成了别人。”
“……”扶摇无语,“爷将我看成了谁?”
“苏培盛。”
扶摇:“……”
呵呵,耍我呢?
扶摇不知晓,方才那一刹,四阿哥真的将她看做了苏培盛。
端着一沓绿头牌来,请他挑选伴驾嫔妃的苏培盛。
也是这一瞬间,四阿哥想起了被遗忘的那个梦。
梦里,苏培盛喊他——陛下。
第44章 第44章四阿哥又去了广……
四阿哥又去了广济寺。
刚下过一场小雨,山道略显泥泞,四阿哥提着衣摆到寺时,又见到小沙弥提着扫帚轰赶前日那乞丐。
乞丐抱头鼠窜,不留神撞到四阿哥。蓬头垢面下的一张脸,缀满污渍,眉心一道疤痕触目惊心。四阿哥皱眉后退两步,拍了拍袍角,从袖中掏出两枚铜钱,向身后山道一抛。铜板咕噜噜沿山道滚落,那乞丐也似饥狼一般直奔铜板。
一边追,一边啐骂:“秃驴!恁庙里香火钱都喂了狗娘养的王八羔子?我张明德明儿就叫佛祖睁眼拉尔等下拔舌地狱!”
“张明德……”四阿哥无端心下猛跳,霍然回首,那乞丐一路骂骂咧咧已跟着两个铜板跑不见影。
四阿哥这次对着佛像冥想了一个时辰。
刚回宫,就有毓庆宫的宫人来请,说太子有要事与他商议。
“直隶巡抚请拨三十万两清淤,户部却要从保定府加征丁银,四弟怎么看?”
太子将黄册往案上一推,朱笔在永定河舆图上圈出个红点。户部侍郎站在一旁,建言被拒,正脸色一边红一边白生着不敢发作的闷气。
胤禛听后便道:“保定今春旱蝗,加征恐生民变。”
行过一礼,胤禛上前,看了片刻舆图,指尖点在一处漕运支线,“不若截留崇文门关税五万,余下从山东盐课调剂。康熙二十六年靳辅治黄,用盐商捐输抵了半数河工银。”
“盐课?”太子眉峰一挑,点点头,觉此提议不错,便用毫笔蘸朱砂在“长芦盐场”处画了个圈,“上月御史参长芦运使亏空八万,这笔烂账倒能用上。”
“臣弟曾查过往河工成例,若用捐输抵税,需给盐商加发三万引额。当年圣祖爷准了靳辅增发两万引,才换来扬州盐商十万雪花银。”
“好个引商力以济国用!不过崇文门关税岁入不过十五万,截留五万未免伤筋动骨。减为三万,分三年拨付,另从江宁织造余银挪两万。如此,两全其美,四弟以为如何?”
胤禛缓缓低头,“太子圣明。”
商议一番,有了决断,太子便在奏折上勾了个“准”字,另添一句“着陈鹏年监理河银”。
陈鹏年是治河好手,出了名的铁面无私、清正廉明。
户部侍郎捧着改批的黄册退下,太子转头看见胤禛缠纱布的右手,蹙眉,“以你的箭术,不至于如此。”
胤禛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反倒是太子似是想到什么,忽地笑起来,“啪”“啪”击掌两声,便有一个小太监近前,手里还捧了个桦木长匣。
太子掀开匣盖,拿起匣里的骑弓。
“此弓弓弦是用罗刹国进贡的鲛筋泡了桐油重制的,比牛筋柔韧,四弟,你拿着。”
胤禛试拉空弦,果然省力许多,太子又从多宝格暗屉取出本《射经》,扉页上那几个字胤禛认得,是御笔所书。
当年皇阿玛亲自教□□骑射,底下小阿哥无不羡慕。
“二哥,这……都给我吗?”
“当然。明日孤再教你个取巧的招式,你回去多加练习,便不会再像今日这般伤到手了。”
……
太子赠的骑弓挂在了书房正中央的墙壁上,太子给的《射经》也整整洁洁放在案头。
从毓庆宫回来四阿哥就一直待在书房,苏培盛问晚膳在哪吃,他也不给个准话儿,只冲外头吩咐“别吵!”
苏培盛只得叫膳房准备几个四爷常吃的菜,先提来候着。等到四阿哥终于从里头出来,太阳也落尽了,送去膳房来来回回热了三遍的几道菜肴终究是没进得四阿哥的口。
四阿哥站在门边望了会儿漆黑的天,苏培盛忧心忡忡提着食盒劝:“主子爷吃点吧,或爷有何想吃的告诉奴才,奴才亲自去膳房叫他们做。”
四阿哥充耳不闻,却忽然问起:“那拉氏在哪?”
苏培盛心道这是什么话?福晋当然是在正院。他
琢磨了一下,回:“福晋在正院,这会儿应也在用膳吧,要不奴才着人去知会一声,叫福晋等四爷一块用饭。”
“啪!”
房门又关上了。
苏培盛碰一鼻子灰,那关上的门扇就像拍到他脸上似的。苏培盛又琢磨,到底是哪句话没说到四爷心坎上?琢磨不明白,苏培盛只得打发张尧去正院请示福晋。
四爷不会无缘无故提起福晋,这里头肯定有福晋的事!
这厢扶摇刚吃好饭,在院子里消食,张尧就把苏培盛的话带到了。
“四爷今个一回来就把自己关在书房,也不吃饭,请福晋想个法子,好歹劝四爷吃一两口,明儿四爷还要出城秋狝去呢。”
“可是——”扶摇也很为难。
在适当的时候规谏主君似乎是身为福晋该做的事,可是,连苏培盛都拿四阿哥没得法子,她要在这个时候上蹿下跳找存在感,岂不是上赶着触霉头?
扶摇有意回绝,正要开口,被程嬷嬷拦住。
程嬷嬷轻轻拉她袖子,凑近耳边道:“苏培盛很少求到正院,若能让他承咱们一次情,说不得以后有用处。”
此言不无道理,扶摇忖度片刻,蓦地“哎哟”一声倒下去,倒进程嬷嬷怀里,“哎哟——肚子疼——疼死我了!”
此举猝不及防,若不是倒下去的瞬间扶摇冲程嬷嬷挤了个眼,只怕程嬷嬷也得唬一跳。
丫头们大惊失色,登时急如热锅上的蚂蚁,程嬷嬷一声令下,稳住形势,叫她们请大夫的请大夫,抬人的抬人。
张尧亦惊慌失措,呆愣愣杵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直到程嬷嬷唤了他一声,“还不快请四阿哥!福晋身子疼,要找四阿哥!”
扶摇被众人七手八脚抬进房里,听见这一声,又喊道:“四阿哥——你在哪里——”
张尧忙满头大汗地回去请人了。
张尧去后,程嬷嬷正了正脸色,向众人吩咐:“行了,福晋没事,你们该干嘛干嘛去。”
待人都退下,扶摇好好地从床上蹦起来,吃了口米糕。
“福晋委实演得有点太夸张了,”程嬷嬷头疼,她只是想让福晋去书房走一趟,在门口劝两句就好,没成想,福晋陡然来了这出,但她自觉也怪不着福晋,因为在知道福晋的意图后她想也不想就顺着福晋演下去了,“等会四阿哥来了,发现咱们骗他可怎么是好哟。”
扶摇伸出一根手指,“第一,四阿哥不一定会来。”
“第二,”伸出第二根手指,“便是他来了,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我是装的?我就是吃多了突然疼得很,不行吗?”
程嬷嬷失笑,“行行,福晋说得有理,福晋刚才疼成那个样子,四阿哥肯定会过来。我这就叫春华另准备吃的,四阿哥过来,可不能就拿这两叠糕点把人打发了。”
一刻钟后。扶摇躺在帐子里。
虽说此举是诈四阿哥过来,但当他人真的笔挺站到床前,扶摇还是有些发楞。
“怎地忽然闹肚子,你到底吃什么了?”四阿哥说罢就要叫人问话,扶摇忙起半身,拉住他袖袍。
“是我自己贪吃,吃了热腾腾的烤串,又喝了碗冰酸奶,生生把肚子折腾坏,与人无尤。”见四阿哥脸色不怎么好,又冲他微微一笑,“这会倒是觉着好些,大抵是见到四阿哥,心中欢喜。”
那张冷硬的脸总算稍稍柔和,四阿哥掀帘坐在床边,一只手扶在扶摇肩头,托住她上身。
“何时会说这么暖心的话,叫人听了怪害臊的。”
“哎,妾身一直都是这么说话。”
“呵。”四阿哥冷笑,“你只有犯事的时候,心中有鬼的时候才这么软绵绵。”
四阿哥目光微垂,直望进扶摇眼底,又伸手捏了捏扶摇红润的脸蛋,“这么个精力充沛的样子,实在让人难以相信福晋会吃坏肚子。我还以为福晋用饭从来是百无禁忌,看来今后不能再纵容。”
有春华在身边,扶摇的膳单天天换新不重样,膳房几乎有求必应,四阿哥也从不过问,听见四阿哥如此说,摆明是要对她的小饭桌下手了,扶摇顿觉不妙,忙捂着肚子道:“女儿家那些事,四爷就非要我说得明白么,每个月都会疼的呀,加上今日确实饮食没有节制……”
四阿哥怔住,往她腹下一瞟,“你是……”
扶摇委屈点头,将被子又往上提了提,“就是这两日……”
赌了一把四阿哥还没变态到能把她的月事也牢牢记住,况且不差这两日,提前个几天,延迟个几天都是正常。
四阿哥果然没记她的月信,叹了口气,就去给她倒水。
倒了一杯发现是凉水,脸色又沉下来,“来人!”
趁他发作前,扶摇赶忙吩咐进屋的两个丫头:“去瞧瞧我的红糖水好了没有,另外咱们一早给四阿哥备的宵夜呢?也一并送来。”
“宵夜?”丫头退下,四阿哥挑眉,“什么时候的事?”
“不是什么时候的事,是一直的事,以防哪日四阿哥忽然过来,屋里没有东西招待。”这并不是信口胡说,每日准备适量小食,以防福晋夜里肚子饿时能马上吃到,这还是程嬷嬷嘱咐的。
至于为了四阿哥……好吧,这就是哄他的说辞。
四阿哥显然信了。扶摇觑着他一时间略带得意的神色觉得好笑,这人,哎,四阿哥,哎……怎么有时候单纯得不像是他本人?
理所应当,且顺其自然地,四阿哥给了扶摇这个面子。
他陪她吃宵夜。
扶摇的宵夜是一碗暖胃的红糖水,四阿哥的宵夜是一汤四菜加两碟甜糕、两罐鲍鱼粥,扶摇专程叫苏培盛把下午送去膳房热过的几道菜也拿来摆上了。
摆上饭菜的一瞬,四阿哥凌厉的目光望了一眼苏培盛。
“四阿哥,快吃,凉了就不好吃了。”扶摇给他夹菜,心知四阿哥或许已经发现什么,但无所谓。
他能陪她吃这所谓的宵夜,那他也能明白,这屋里所有人做的所有事都是为他。
他怎会因此而恼?
四阿哥或许性情乖张,有时阴晴不定,但他绝非横蛮无理之人。
吃罢宵夜,扶摇陪四阿哥消食。
夜色清寂,青砖缝里渗出半透明的冷光。
梧桐树的树梢上挂了两盏灯笼,扶摇躺在藤椅里优哉游哉,四阿哥在树下随手薅了把草,从里挑了韧性尚佳的几根,便靠着树干编起不知名的物件儿。
两只灯笼被风一吹,依偎到了一起。灯影在扶摇身上轻晃。
不一会,一只草编的兔子摆到扶摇面前。
“团团?”扶摇抱着兔子眨眨眼,惊喜万分,“四阿哥原来还会编这个,编得真好!真像团团啊。”
四阿哥走到她身边,一下子坐下,懒懒散散支起条长腿,又薅了把草。扶摇侧首,只见他指间杂草不停翻折,不多时,又编出一只兔子。
扶摇惊呼,“圆圆?!”
两只兔子都到了扶摇怀里。
扶摇把玩起兔子,琢磨他的折法,许是因早就习惯了没事奉承四阿哥两句,今个拍马溜须的话更像歇不下的泉水咕噜直往外冒,“四阿哥又会写字,又会编兔子,果然什么都会,什么都做得好。”
四阿哥笑了一声,抬手,虎口至拇指处还缠着白纱,“也不是样样都好。”
这可不是印象中那个意气飞扬的四阿哥。不知道为何,扶摇总觉他望月的眼中藏着失落。
“四阿哥。”
“嗯?”
“我发现你今天有一点怪。”
四阿哥眉梢一挑,等她说下去。
“怪好看的!”
四阿哥:“……”
“四阿哥。”
“又怎么?”
“猜猜我的心在哪边?”
四阿哥凝眉不语。
扶摇指着他心口,“在你那边!”
四阿哥:“……”
“四阿哥。”
四阿哥一只手伸向扶摇额头,一只手抵着额角,然后慢慢盖住了自己眼睛。
扶摇热情的小火苗顷刻熄灭。这个不忍直视的情态是怎么回事?!土味情话三十八试,这才第二试呢!
她一把抓下脑袋上那只试体温的手,愤愤道:“四阿哥,我没病!哎呀,算了。”总是有那么些人,一点儿也不懂风花雪月。
抬眼见四阿哥轻轻笑起来,好吧,反正目的是达到了,叫四阿哥忘记不愉快,明个开开心心随康熙出城狩猎。听说这样劳师动众的秋狝,通常收获不菲,除了猎物,若在圣驾前表现得好,还能得到额外赏赐。扶
摇搓搓小手,毕竟是未来的雍正呢,她相信四阿哥有这个能力。
“四阿哥,加油,我等你回来。”
“加……”,四阿哥难得这般晕乎乎,“什么?”
“加把劲儿!”
四阿哥垂眸看了眼两人交握的手,抽出手来,把缠纱的那一面放在扶摇眼前晃了晃。
“别以为我不知你打什么主意,没指望。能给你带回两只鹿角就不错,莫提太子和大阿哥,便是底下十三弟十四弟实力也不容小觑。”
“哦,那就不指望。”
扶摇听罢躺回了椅子里。四阿哥看她一副无所谓摸样,奇道:“你倒识时务。”
“尽人事听天命嘛,好东西若注定不是咱们的,那就算了,说不得哪天阴差阳错又回到咱们手里呢?最重要的是,四阿哥要保护好自己。”
椅旁的身影定定坐了许久。扶摇奇怪他如何又没有反应?正要转头去瞧,忽然那黑影跃地而起,身子稳稳支在了椅子上方。
“说得对。”月亮在他身后,月光落在他脸上,忽然间好像一切阴霾都消散殆尽。
少年郎的鼻息炙热,喷薄在扶摇脸颊,扶摇有些迷糊,久违的不自在,“哪里……哪句话说得对?”
“都对。”四阿哥轻声,双眼盛满笑意。
“胡说唔——”
他吻了下去。
寅时三刻,德胜门九声鼓响惊破京郊晨雾。康熙明黄曲柄伞盖下,豹尾枪仪仗迤逦三里,旌旗以黄龙大纛为首,次第展开满蒙汉二十四旗。
大阿哥胤禔掌正黄旗纛,太子胤礽执镶黄旗导引,余下阿哥按齿序分列左右。
晨雾未散时,黄幄城外的鹿哨已惊起雁阵。
康熙搭着太子右臂开满桦木弓,箭矢破空声里,领头鸿雁应声坠在镶黄旗旌旗下。
大阿哥胤禔的马蹄抢先踏住雁颈,却见太子早将金镞箭双手捧还御前:“皇阿玛这箭穿云破雾,雁翎都没伤着分毫。”
“保成倒是越发会说话了。”康熙笑着抛给太子枚翡翠扳指,余光扫过正在调试箭囊的胤禛,“老四的伤可大好了?听说上回箭亭试箭,给牛筋弓伤着?”
“谢皇阿玛垂问。”胤禛忙单膝点地,“伤已无碍,太子赏了罗刹国的鲛筋弦,儿臣用着极趁手。”
“箭脱靶心,伤在虎口,可见功夫未入髓。太子赠弓是手足情义,但良弓利箭不如勤练,刀刃再利,握不住便是废铁。”
“儿臣谨记。”
围猎号角三响,阿哥们如离弦之箭散入白桦林。马蹄踏碎林间薄霜,惊起一丛又一丛飞鸟。
大阿哥直奔高坝,那里视野最佳。三阿哥驰向相反的方向,瞧见身后五阿哥打马追赶,扬了扬手中《水经注》,“五弟可要同去寻滦河源头?父皇昨儿考校《禹贡》”
“三哥雅兴。”五阿哥轻夹马腹,略勒一勒缰绳,转道与三阿哥并驰。
八阿哥胤禩清亮的笑音远远传来:“十四弟当心!那母鹿怀着崽子呢!”他话音刚落,一只白羽箭飞袭入林,惊落一蓬金叶,白羽箭擦着孕鹿角尖钉入古松,孕鹿尖啸逃窜。
十四阿哥胤禵纵马飞驰,尚未见得人影便风一般消失了。
四阿哥不急于狩猎,他策马缓行,半路偶遇太子,二人并驾而行,太子引胤禛至滦河支流僻静处,当下便要教他先前所说那一招撒放式。
“《射经》云目如悬珠,臂如抱月,四弟且看。”太子三指扣弦演示撒放,金丝弦在暮色里绷出满月弧,“前明永乐帝征漠北时,神机营便是这般”
学了两刻钟,忽听一阵疾驰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二哥偏心!教四哥撒放式,怎不教我?”胤禵勒马急停,马蹄溅起的草屑扑了太子满身。少年皇子扬着镶银马鞭,鹿皮箭袖高高挽起。
太子掸去衣上草屑,嘴角噙笑,“上月是谁把箭亭的铜靶射成筛子?李德全告到皇阿玛跟前,说光铜料就废了三十斤。”说着抛过枚铁箭簇,“用这个练,射穿了也不心疼。”
“二哥就会拿我作筏子!”胤禵嘴上嗔怪,手却老实接过箭簇。忽地目中一凛,搭箭开弓。
箭尖直指白桦林深处。
林深处,一头麋鹿惊窜,隆起的腹部擦过倒伏的枯枝。
“好啊,在这逮着了。”
“十四弟!此鹿有孕,不杀。”
太子劝阻,胤禵充耳不闻,他嘴角轻勾,胜券在握,然而就在弓弦将满时——太子屈指弹在他肘弯麻筋。
箭矢虽发,却斜飞擦过母鹿隆腹,母鹿惊跃而起,再度窜入身后薄雾之中。两只鹌鹑扑腾着翅膀,鸣啸飞起。
胤禵垂目,攥紧弓梢。
“十四弟要练眼力,不如射那鹌鹑左翼第三根翎。”胤禛冷眼看他,兀地开口,话音未落,胤禵已连发三箭,箭箭穿透翎毛却未伤皮肉。
一瞬聚起的阴霾又在一瞬间消失,少年皇子望了望远处扑落在地的鹌鹑,甩起箭囊,“二哥瞧见没?四哥教的比您那劳什子《射经》管用!”说罢神气十足跃至马背,居高望着两个兄长,眉目间几分自得之色。
胤禛:“……”
太子微讶侧首,“倒不知老四何时精进了?”
胤禛顿了片刻,面色不改走去胤禵马边,“啪——”地一声将手中骑弓抽在马尾。
“啊——四哥——你!”
青骢踩水飞奔,扬起的水花将胤禵顷刻带走,胤禛望着他消失的方向,轻笑,“十四弟偶然一回撞大运!他的话半分信不得。”
太子望向同一方向,点头,“也是。”
第45章 第45章胤禵还是猎下了……
胤禵还是猎下了那头孕鹿。
暮色四合,围场白桦林被篝火映照成赤金。
黄幄四周十六盏宫灯高悬,火枪营侍卫按刀侍立在侧。篝火旁,康熙斜倚在一张铺着虎皮的圈椅中,皇子们散坐在地,难得的围炉夜话。
柴堆里爆出松脂香,炙鹿腿的油脂滴落火中滋滋作响,远处尚有未卸鞍的马匹偶尔刨蹄,混着林中夜风声,惊起几只麻雀。
皇子们依次献猎,太子率先上前,奉上白狐,康熙半眯着眼,仔细瞧过,指了指皮毛上被一箭贯穿处,惋惜道:“太子射艺精进了,不过可惜了上好的皮子,一箭穿心,创口过大,损了完整。”
轮到胤禛献鹿时,康熙捏了捏鹿蹄处的结痂,语气平淡道:“箭入三寸不伤骨,倒是像你性子。”
十四阿哥没献孕鹿,反扛来一头黑熊惹得康熙发笑,“熊胆泡酒给胤祥压惊罢,只是下次莫学人徒手搏熊。”
八阿哥听了哈哈大笑,下一刻皇阿玛就转身指着他猎来的狼王,“老八这箭偏了两分,若是射在左眼眶,狼皮方能完整。”
“哈哈哈哈哈——”十四阿哥加倍取笑。
大阿哥捧着金杯笑解围:“皇阿玛当年射虎裂石的气魄,儿臣们学一辈子也难及。“
五阿哥活捉了只不安分的海东青,还没进献到圣驾前,那畜生就挣脱了他手,扑进篝火里欲抓烤兔。
篝火里猛然炸出火星,胤祺手忙脚乱地去抓海东青,众人非但不帮忙,反躲到一边看他笑话。
“四哥……”一片哄笑声中,无人发现胤禛袖袍炸出个洞。胤祥眼带歉意望向胤禛,适才火星子炸出来,胤祥不及躲避,是胤禛抬手用袖袍替他挡了。
胤禛回胤祥一个沉稳的眼神,微微敛袖遮住破洞,“无妨,别扫了大家兴致。”
吃罢一轮,康熙将安息香手炉递给梁九功,“朕乏了,你们兄弟续着乐子,只是不得醉酒生事。”
“恭送皇阿玛。”
宫灯随御驾移动渐次熄灭,篝火却像解了咒似地猛地窜高三分!
这边,胤祉甩开嵌东珠的腰带,突然与胤祐胤禟划起拳来!
那边,胤禵吆喝着他黄昏时猎下的孕鹿,那鹿已被肢解烹制,烤肉的香气弥漫开来,胤禛微微
蹙眉,不动声色地挪了挪位子,离胤禵远了些。
没一会,胤祥便捧着鎏金盘跟来,“四哥尝尝,这是弟弟头回猎的飞禽。”里头是半只烤得焦脆的沙半鸡。
还没来得及享用,胤禩已端着一盘鹿血糕翩然而至,“四哥也尝尝我这鹿血糕!”
胤禛一时手忙脚乱,左右手都是弟弟们的心意。
太子笑看兄弟们喧闹,坐在火势最凶猛处,嘴角噙笑割下鹿舌炙烤,旁边胤褆碰了碰他肩膀,兄弟俩对视一眼,太子放下匕首,端起酒碗,二人心照不宣碰了个杯。
篝火渐黯。月色撩人。
胤禵醉倒在熊皮褥上,鼾声如雷,胤禩的月白身影隐入清点猎物的内侍群中,胤祉和胤祺肩靠着肩呼呼大睡,胤祐想给胤禵盖个毯子,因腿脚不便,只能对准了人脸扔去。毯子砸到胤禵脑袋,胤禵闷哼一声,胤褆在一边把毯子给他铺好。
胤禛拨弄着将熄的炭堆,想起来走走,胤祥靠着他睡得正香,他只好继续坐下去,百无聊赖凝视炭堆里的火星。
忽见太子端一叠茯苓饼走过来。
太子拍了拍他肩,在他身旁坐下。
“明年随孤去探永定河堤吧,孤已命陈鹏年新筑一道束水坝。”太子仰望苍穹,眼中映出璀璨的星辰。
胤禛拾饼,掰开一半分给太子,“太子信那人么?”
“用人不已疑人不用。为何这么问?你觉得陈鹏年有问题?”
“没有,”胤禛咬下一口饼,“就问问。”
“老四啊。你最近怎么魂不守舍的?别总是一有事就闷在心里,箭亭试箭时那蹩脚的技法,可不像你啊。”
胤禛微垂目光,沉默片刻,道:“臣弟近来是遇到点麻烦。”
“哦?说来听听。”
“来之前……福晋千叮咛万嘱咐要我在御前有所作为好给她讨个彩头回去,可兄弟们个个骁勇,况且太子一向慷慨仗义,我又怎么好独个争锋?”
胤礽听罢,哈哈大笑起来,“老四,这就是你说的麻烦?四弟妹的确不了解你,打小你就不与兄弟们相争。不过你若想了她心愿,尽管使出本事!男子汉大丈夫,为这点小事伤脑筋,当心皇阿玛知道又训诫你。”
胤禛轻笑,“我明白,皇兄。”一边说着,一边捡起手边的断箭扔进炭灰。
……
月落星沉,天幕将明。
紫禁城内。
扶摇潇洒了两天,两个白日晒太阳,两个晚上看话本,头一晚吃罢蟹粉豆腐羹,次日又吃羊肉煲。
挑去带皮的羊肋,焯水后用姜片爆锅,待羊油遇热化开,再把整块肉煎至焦黄,最后浇上酱油和冰糖熬的浓汁,文火炖上两个时辰。出锅的羊肉皮肉酥烂得用筷子尖一戳就颤巍巍绽开,雪白的筋膜就像秋云裹着霜色,让人食欲大开。
春华提醒了不好多吃,可扶摇哪里忍得住?到第三天早晨,扶摇嘴角毫不意外地起了疱疹。
偏巧这日德妃召见,虽一大早就起来梳妆,可嘴角那疱疹怎么也盖不住。
她只得就这么去了,微微以帕掩住唇角。
永和宫的膳食一向寡淡,今个为招待扶摇,德妃特地命人备了一桌肥美佳肴,瞧见扶摇怪不自在地遮住唇角,德妃好笑地又让人把虾蟹黄鱼都换成素菜清汤。
婆媳俩一块吃过早饭,扶摇陪德妃到小佛堂抄经,抄到午时出来吃午饭,然后扶摇才告辞离开。
德妃打发了个嬷嬷陪扶摇回阿哥所,轿子沿甬道慢行,刚过一个拐角,就见前方忽然喧嚷,有人跌跌撞撞跑来,长发凌乱披着间杂几缕白发,但看宫装样式应是后宫哪位妃嫔。
轿子原地停下,嬷嬷掀帘禀道:“请四福晋稍等一会,很快会有人来处理。”
果然,她话刚落,就有一列内务府太监从那人身后追至,疯疯癫癫的嫔妃被拖走了。
软轿再起,扶摇掀帘问嬷嬷,“刚才那是什么人?”
嬷嬷看一眼扶摇,微笑答:“是居景阳宫的陈太妃。”
“太妃?”扶摇诧然,那不就是顺治帝的嫔妃?可她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
诸多疑惑,却不能细细盘问眼前这嬷嬷,扶摇放下车窗帘,忽又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
“请嬷嬷等一等。”有人在轿外轻唤,“嬷嬷安好,请问轿内坐的可是现居阿哥所的四福晋?”
嬷嬷冷眼瞥了眼追上来的小丫鬟,又望见丫鬟身后款步而行的身影。
“三福晋。”脸色立马柔和下来,对尚在远处的董鄂氏福了个礼。
扶摇下轿,远远就见董鄂氏慢慢行来,身后跟着一顶轿子,见扶摇在这边等着,她也不着急,依然闲庭信步,遛弯儿似得。
到得近前,扶摇行礼笑问:“真是巧了,三嫂怎么也在这?”忽地念头一闪,“是去看望荣妃娘娘么?”
“正是。”董鄂氏懒懒挽住扶摇便往前走,“陪娘娘吃饭说话,还抄了会经,现下肚里积食胀得很,你也陪我走走。“
……嗯,原来请安用饭抄经书,是皇家儿媳的标配吗?
说起来这条宫道坐小轿来过许多次,扶摇却还没正儿八经地踩踩脚下这砖,不过话又说回来,深宫长巷里头,两边都是高如天堑的朱墙,没什么可欣赏的。
御花园或许有些风光,但她们还没资格去。
两人走在前头,嬷嬷和宫女以及两顶轿子跟在身后。“你可知刚才发疯的那个人是何来头?”三福晋忽然小声问道。
扶摇忖度了一下,“刚才问过嬷嬷,说是先帝的嫔妃。”
“嚯,”董鄂氏语带玩味,“她竟敢和你坦白。”
“有什么不能坦白?”扶摇奇怪。
“要是真为你好,就该劝你莫生出这般好奇心,莫管那人是谁,宫里头少打听为妙。”
扶摇打量她,心道:那您现在是在?
瞥见扶摇眼神,董鄂氏又挽着手臂把人拉近了些,低声,“我不一样,咱们妯娌之间要是这点都靠不住,那以后真没甚奔头,咱们同住乾西五所,本就无依无靠,总得彼此之间走动走动,闲叙闲叙,我告诉你,这陈太妃呢先放放,我要同你说的是另一件……”
她声音越发压低下去,微偏头乜眼身后永和宫的嬷嬷,生怕被听见似得,“当年孝懿仁皇后薨后,景仁宫的宫人一部分回了内务府,一部分被打发去守陵,唯有一个人……进了陈太妃居住的景阳宫。这个人你可知什么来历?”
扶摇听得入神,懵懵摇头。
“正是当年颇得皇后倚重的崔嬷嬷,她也是——你家四阿哥曾经的奶嬷嬷。”
扶摇惊愕不已,双腿僵立,被董鄂氏拉着往前。
很快她便想明白关窍,轻声:“我们院里也有一位奶嬷嬷。”
“嗯,听说过。”董鄂氏道,“你没来之前这位嬷嬷在乾西五所的宫人中间也是赫赫有名呢,听说四阿哥院中内务皆由她把控,还想撺掇到我的人头上去。自你来后,这嬷嬷的气焰倒好像是消下去了。”
扶摇回忆起大婚后那些时日,只怕金嬷嬷不是气焰消了,而是偃旗息鼓,等着扶摇亲自去请,只是好巧不巧扶摇大病一场,将所有事交由程嬷嬷处理,这才令金嬷嬷的打算落空。
注意到董鄂氏话中玄机,扶摇好奇:“撺掇到三嫂屋里去了?难道是三阿哥的奶嬷嬷……”
“这些个杀才,仗着阿哥们吃她一口奶,就真把自个当成养育皇子的亲妈了。我们三阿哥那位奶嬷嬷——”董鄂氏冷笑看向扶摇,“偏遇到我这眼里容不得丁点沙子的,叫我知道暗撺三阿哥去给她儿子求个差事,我便寻个错处把她打发了。”
不等扶摇问,董鄂氏兀地叹了口气,“虽令三——”她突然住嘴。
扶摇纯然的眼神注视她。
“咳。”董鄂氏清清嗓子,手肘戳一下扶摇,“说远了。刚才咱们讲什么来着?”分明是抖落别人密辛,怎么差点让人看笑话到自己头上?
扶摇却指了指身后,“三嫂,时候不早,咱们还是坐轿子回吧,宁嬷嬷送了我回去,还得回永和宫向娘娘复命呢。”
董鄂氏:“……”
二人乘轿回阿哥所,先经过三阿哥和福晋居住的院落。董鄂氏下轿,扶摇与她告辞。
“还想和你多待会,只可惜屋里没地儿落脚。”董鄂氏颇遗憾道。
扶摇爽快相邀:“那三嫂去我那儿,我那儿昨儿才收拾过。”
董鄂氏笑了一声,摇摇头,“无碍,以后有的是机会。”
扶摇稀里糊涂,轿内琢磨来琢磨去,到居所下轿时,望着眼前三进院落忽然明白了。
——原来她也嫌我那地儿小。
第三日祭旗大典。
侍卫们从密林深处驱出一只壮硕的母鹿王,鹿王惊惶失措,仓皇奔逃,然而跑了不过片刻功夫,就被一支金镞箭破空贯入。鹿王轰然倒地,尸体剧烈抽搐,身下涌出血浪。
今儿天公作美,众人收获更丰。
大阿哥与八阿哥合力猎了一只黑熊,太子猎到一只白狐,看见他俩,五阿哥不好意思地把自个猎来的沙半鸡往身后藏了藏。
康熙给他一个冷然的眼神,胤祺只得交出沙半鸡,憨笑,“儿子箭术不精,就猎些给弟弟们烤着玩儿。”
剩下胤禛还一无所获。
康熙懒看他无所事事,随手将一把金胎弓扔给他,对着百步外仍在逃窜的另一只公鹿王一扬下巴,不容拒绝道:“老四,去射了那只祭旗。”
胤禛:“……”
这一个命令让所有人都屏息凝神。胤禛眼皮跳了下,虎口旧伤也跟着一跳。
不久前箭亭试箭,箭矢离弦的刹那,他眼前忽而闪过零星几个诡诈画面,似乎他也曾用同一把弓处决了何人,如同处决这猎物……
一时恍惚、走神,箭头擦过虎口,便留下了一串血渍。
看来皇阿玛此番是要考校他。
胤禛回神。
翻身上马,握弓搭箭,一气呵成。瞧见林中露出个矫健跃动的鹿背,他立刻猛夹马腹,如闪电一般疾蹿入林中。
胤祥、胤禵急急上马,想跟去一看究竟,却听见一道气势雄浑的箭矢破空之声,紧接着,林中传来野兽凄厉绝望的惨嚎。
胤祥赶紧拍马入林。
“猎到了!四哥猎到了!一箭穿喉,毙命当场!!”
随着这声欢呼,康熙龙颜大悦,抚掌大笑,他志得意满地坐回御座,等着胤禛携鹿而归。
胤禛拖着鹿王尸身回来的时候,一把嵌着东珠的华贵匕首猝不及防落进他怀里。
“好!这才是朕的儿子!”
“开春出宫建府,朕许你,西山猎场挑匹好马!”
……
消息插翅一般很快传遍乾西五所,不止四阿哥,三阿哥、五阿哥届时也将一并搬出。回銮仪仗还未进宫门,各院福晋已经打点起来。
选址如何?规制如何?几门几殿?拨银多少?阿哥所膳房难得如此热闹,只因三院每搁半个时辰就打发人来问膳。
伺候好了自家阿哥,才好问明始末,更重要的是,设法挑块好地儿。此事不仅仅是开府那么简单,亦关系到陛下对阿哥们的偏重。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就连五福晋家里那员外郎阿玛也想方设法向宫里头递话。
只是五福晋性子温吞,员外郎的话还没带到,五阿哥房里的侧福晋温氏已经帮她把该做的都做了。
扶摇屋里也忙得热火朝天。
她不能免俗,听到这大好消息,高兴得差点蹦起来。只是与旁人不同,她不在乎甚地位名利,也不在乎康熙对她四儿子有何期许,更不在乎她乌拉那拉一脉能否延续从前荣光。
毕竟她已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
眼下她只想出宫。
去看看外面。
黄昏时分,金乌坠在太和殿的螭吻上,把九重檐角的仙人走兽烙成赤金剪影。
四阿哥风尘仆仆归来,扶摇披一件青肷披风携众人在门口迎接。
晚膳还没摆好,因向膳房要了太多菜点,膳房做不过来,扶摇也没想到四阿哥回来的那么快。前脚刚听人来报他已入宫门,后脚就见他人站到了自己面前。
那人还是离开时的模样,玄色绸缎箭袖滚着暗金云纹边,鹿皮护腕紧束着青玉鎏金扣,腰间鞓带悬着个嵌红宝石的撒袋与错金火镰,箭囊以墨绿漳绒裹就,斜插三支白翎箭,肩头还搭着件石青素缎面狐腋裘。
只是狐裘上沾满草籽,他整个人虽神气英朗,却总好像灰扑扑的。
四阿哥叫人都散了,如往常一般稳着张脸走去正院,扶摇跟在他身后,小步趋着,“四阿哥不去书房?”
四阿哥奇怪望她一眼,“准备热水了么?”
“准备了。”扶摇贤惠点头。
四阿哥继续往前走,进了堂屋,扶摇引他去净室,四阿哥却脚步一拐,去了耳房。
“哎呀——四阿哥,洗洗,先洗洗呀!”
“哼,”四阿哥打起耳房门帘冷哼,“从进来你眼睛就一直往这瞟,我倒要看看,我不在这三天你到底搞什么把——”
话音拉长,最后拖出个“戏。”
四阿哥怔怔立在原地。
他皱眉,似乎极不理解,“你在干什么?”
扶摇忙赶过去,到原先他看书写字的书案上捧起一个广口短颈的青花瓷罐,“四爷,实不相瞒,我打算亲自和面,在你等会要吃的晚膳上加一点自个的心意呢。”
“……”四阿哥唇角抽了抽。原本光洁的书案上已洒下一片面粉。
目光下挪,两只被养得肥滚滚的兔子在蹦跶。
扶摇嘿嘿笑,蹲下身抱起一只,“妾身打算照着团团和圆圆的模样各捏一个,就像上回您拿草编的那样,但妾身吧,没那强记博闻的本事,只得把团团和圆圆都放到跟前来,我照着捏!”
顿了顿,有些遗憾道:“可惜,要是再晚回来一会就能吃上了。”
四阿哥放下帘子,转了转左手玉扳指,看着扶摇却道:“都出去。”
扶摇也想开溜,抱着兔子听见他说:“除了你。”
扶摇后退,被四阿哥一步步逼回到书案前。
四阿哥手撑案边,将她困在双臂之间。
“四阿哥……”每当这个时候就真的不太妙了。
“你哪儿来那么多话?”四阿哥叹了口气,不善的神情忽然变得柔软。他伸指在罐里一挑,指尖粘上面粉点到扶摇鼻头。
“这玩意儿——”他歪起脑袋,坏笑,“吃就免了,妆点你倒是不错,看着逗乐儿。”
“……”扶摇望着他笑颜,心里恨得牙痒,手指悄咪咪摸进陶罐。
动手,还是不动手,这是一个问题。
第46章 第46章“奇怪。为何………
“奇怪。为何……”
四阿哥忽然凝眉,望着她的脸,单手握了上去,拇指在扶摇脸颊摩挲。
扶摇没处躲,陶罐里食指搅了一圈又一圈,顺着他话问:“什么奇怪?”
“……没什么。”
四阿哥转身走了。扶摇手指落在半空,愣了愣,咬牙,追上去!
四阿哥打起帘子,从耳房出来,扶摇正好追至他身后,手指刚要戳到他后颈,就见堂屋里一屋子宫女慌忙跪地。苏培盛微躬身守在门口,眼睛登时睁得浑圆。
扶摇想,那一刻,苏培盛大抵是觉着她疯了。
苏培盛情不自禁抬手指认,察觉到失仪,忙抬另一只手按住这只。
这边厢,扶摇一个晃神的功夫,四阿哥已经穿过堂屋去了另一侧净室。
扶摇弯了弯手指,冲苏培盛摆摆手,扬起一个和善的笑。
苏培盛:“……”
扶摇点了两名宫女伺候四阿哥洗浴,她回到内室,叫人去净室从给四爷准备的洗澡水里舀一盆热水来。
红燕去了,端着满满一盆水回来,红着小脸道:“四爷说,说,您可以进去一块洗……”
呵呵。
扶摇洗了脸,留在堂屋准备晚膳。
今个晚饭吃得比平日晚,四阿哥洗浴如果不带上她,通常都洗得很快,但今日是个特例,四阿哥出来时,天色已如墨黑。院子里点上灯笼,饭菜也摆好了。
洗去一身尘土的四阿哥果然变得更清爽,他捧着碗慢条斯理吃饭,一口饭入嘴,不嚼烂了全
咽下去绝不吃第二口。扶摇想,或许是从小养在承乾宫的缘故,这人再是饥肠辘辘,饭桌上的礼仪规矩是一点不落。
扶摇的白瓷碗放在桌上,有一筷没一筷地挑饭粒,也是吃得慢。她只是因为不饿,况且眼下心里还藏着事。四阿哥半天不开口,出宫建府这么大的事,他怎么一点反应没有?扶摇琢磨——他难道不该通个气吗?
“四爷。”扶摇搁筷,“明年……咱们要搬出宫住了?”
四阿哥吃了一会,放下碗筷,他一搁碗,小太监就捧着巾子上前。四阿哥拿巾子擦了下嘴,道:“不错,明年咱们就出宫自己住了,选址还没定,规制大约是依贝勒的品级。”他现在还不是贝勒,但封爵是板上钉钉的事。陛下只提建府未提封爵,一来是营建工程得提早动工,才好赶在钦天监选定吉日时顺利入住。二来,这里头,恐怕还有在正式封爵之前考校他们兄弟一番的意思。
扶摇“哦”了一声,这里头门门道道她不能全懂,忽又听四阿哥问:“你阿玛有消息吗?”
“阿玛?”扶摇怔住,缓缓摇头,“许久没有阿玛的消息了。”
出宫之后,是不是能和娘家见上一面呢?扶摇想起数月前出现在梦里的妇人,那张慈祥的脸,和哄睡的童谣……
这日子,好像是越过越好了。
扶摇低着头,一边喝汤,一边满心憧憬。她不知道,食案另一侧,四阿哥凝神注视她,是在辨认她话中真假。
扶摇也不会知道,和别人一样,她的阿玛也是来过信的。只是四阿哥在离宫前特意交待了苏培盛,苏培盛又交待给底下太监,凡有面生者经过皇四子院前,都得仔细盘查。
费扬古托人带给她的信——被截下了。
转眼来到年末。
酉初三刻,金砖上的晨霜已经化尽,庑廊上悬满朱漆宫灯。
新书的春联盖住旧年褪色的桃符,上书房窗棂上“文韬武畧”的剪纸被北风吹起一角。
今个是腊月廿八,皇子们今岁最后一次上学,下学后可歇息三日。
三楹殿宇内设十二张楠木书案,地铺藏毯御寒,西墙正中悬康熙御笔的“养正毓德”匾,东墙列《皇舆全图》,阿哥们的案头上皆摆了一本满汉双文《圣谕广训》。
今日份策论写作已毕,总师傅李光地正一份一份回收一寸香内阿哥们就漕运为题写就的的功课。
太子、三阿哥、四阿哥、五阿哥的书案在最前排,第二排坐着七阿哥八阿哥九阿哥十阿哥,最后一排是十一、十二、十三、十四的位置。
李光地刚从第二排收了考卷,他前脚刚挪走,九阿哥后脚便从怀里鬼鬼祟祟掏出本红皮册。册子瞧着倒是簇新的,就是封皮无有书名。
胤禩看他读得津津有味,简直比读《周礼》还要用心,忍不住探过身子,也往那书里瞧,尚没瞧到一星半点,忽然两人头顶伸下来一只手,“唰”得一声把红皮册给夺走了。
李光地霍地回头,三阿哥正正好坐下。
庑房内安静了片刻,待李光地再次转身,胤禟心急如焚,小声轻唤:“三哥,还我!”
“我倒要瞧瞧九弟弄来什么不得了的书。”胤祉素爱读书,喜结交文人雅士,遇到本闻所未闻的书,自然心生好奇。
正要翻开来瞧,忽然——“三阿哥!”李光地的声音自后传来,唬得他一激灵。
胤祉赶忙将书往外头抛,红皮册掉到胤禛膝上。
“三阿哥,昨日所授《孟子公孙丑上》中,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此‘气’作何解?”
李光地收好考卷转身走回,胤禛皱起眉头,瞥了眼膝头的红皮书,在李光地路过他书案时,微微扯过貂皮大氅,盖住册子。
胤祉脊背挺直,略一沉吟,答道:“回先生,孟子所谓‘浩然之气’,乃充塞天地之正气,非蛮勇血气可比。其气至大至刚,须以直道滋养,不可悖逆仁义。”
李光地抚须颔首,“嗯……”忽闻殿外脚步声近,殿门大开,风雪猛灌,康熙裹着玄狐大氅踏雪而来。
皇子们慌忙离座叩首,李光地亦上前迎拜,胤禛急将红皮册塞入袖中。
康熙掀起氅衣,大马金刀坐到李光地原本坐的位置,随手抽出一张试卷——这代表他要亲考了。
屋内登时紧张起来,好似连焚的檀香都凝固了。
因康熙亲考从来也没个定数,有时命背典籍,有时他亲自批改策论,优秀者往往得赏,如松花石砚、徽州墨之类,劣者可就要独个留下背书,或罚跪乾清宫月台了。
“保成,皇极之敷言,是彝是训,于帝其训,何解?”
太子起身,“儿臣愚见,此句当解作——帝王立极之言,既合天理又合人伦,方能成万世之法。”
康熙一边听着,一边不忘检阅试卷,指尖抚过方才随手一抽的宣纸,皱眉,“老十四这彝字满文转写错了三处。”
胤禵一颗心倏地提起,起身告罪带落案头的《圣谕广训》,康熙抬眸瞥他一眼,目光又落回试卷,“治河论尚可,择日可去户部看看漕粮簿册。只是《洪范》沉潜刚克四字未能领会,且将此篇抄录十遍,三日后呈来。”
“儿臣领命。”
亲考结束,已是戌时。
四阿哥回正院更衣,袖中掉下本簿册。
扶摇正抱着他的貂裘,见物件掉落,自然蹲身捡起,册子在地上摊开,扶摇不经意望见册中图画,越瞧越不对劲。
四阿哥还在那头穿衣,在铜镜里瞧见扶摇捡起红皮册,他也无甚反应,那东西是无意中带回,他还没翻开看过。
然而——铜镜里妻子的脸色变得越来越古怪。
扶摇翻起这册子。
第一页:两个赤条条的人儿相对而坐。
第二页:两个赤条条的人儿缠在一起。
第三页:一个赤条条的人儿伏在另一赤条条人儿的……
“啪”
扶摇赶紧合书,两颊滚烫。抬头,冷不丁和铜镜里一双沉静的眼睛对上。
四阿哥信步走近,显然察觉出她异常。他拿走红皮册,翻了两翻,扶摇看见他额角陡然跳了两下,但他依然保持着处变不惊的神态。
“九弟的,误拿了。”他的喉结滚了滚,声音略涩。
“哦。”扶摇给他倒了盏茶回来,“四阿哥,喝茶。”口干舌燥了吧你!
明个乾清宫办除夕宴,扶摇会随四阿哥前往,但作为一家主母,扶摇也没忘了眼前这三进家院。
听程嬷嬷说民间大宅门里筹备除夕时,会在大门上新贴两张秦叔宝、尉迟恭门的画像,再在院里老树上悬七十二盏羊角灯。还要用竹枝扎的红线缠的“扫尘帚”,由家中最长者扫去正梁积灰,口中还要念几遍“尘去福来”。
半个月前扶摇就安排下来。
先将院门贴上神像,再跟内务府要来玉版宣做窗纸,早早就嘱咐膳房要在这两日备好百子糕和腊八蒜。今个一大早,她就让程嬷嬷拿着春溪春兰红蕊红燕一块扎的“扫尘帚”,将院子里里外外打扫一遍。
一切准备妥当,就等四阿哥换好衣裳开宴。
两人出寝卧时,堂屋里八仙桌上已摆好八凉八热四品。
白菜墩浇黄芥末,喻做人清白;一罐黄豆及肉皮冻做的豆酱,称“金玉满堂”;熏猪头肉切成片,装盘时摆成鱼样,应“年年有余”。
另一碟胡萝卜丝、腌芥菜做的炒咸什,喻勤俭持家;元宝状的肉皮冻,喻“冻财”;一盘酒渍红枣,昭示“早春得意”,以及连刀不断的蓑衣黄瓜、用草鱼煎的五香熏鱼,喻家族绵延……
还有四喜丸子、红烧肘子、栗子鸡、烩三鲜、素馅饺子、金银饭……大多是膳房的孝敬,少数几道菜是春华另改的。
屋里一派喜气洋洋,苏培盛领头,带着院里众宫女太监在院中跪
拜,四阿哥略说一两句吉祥话再看一眼扶摇,扶摇说句“新年好”,便让程嬷嬷和金嬷嬷两人一块发压岁钱去。
回到堂屋,扶摇和四阿哥仍像往常一样吃饭。因住在宫里,不好大操大办,膳房的食材紧着诸位主子,这团年饭下人们是无福享受了,不过扶摇向四阿哥求了恩典。
八凉八热四品,两个人哪吃得下那么多?四阿哥亦非重口腹欲之人。饭过半,扶摇便停下银箸,问四阿哥:“四爷,这么多菜咱们也吃不完,不如等会下席了,赏给下面人去吧?”
四阿哥也不看扶摇,咽下嘴里的饭菜便应了。
次日。寅时的梆子声刚歇,扶摇和四阿哥的车驾已出乾西五所。
昨夜落雪,整座紫禁城都妆裹在一片皑皑冷霜之中,道旁积雪压弯了枯草,九重宫门朱漆斑驳处凝着厚厚一层冰釉。
伴随清脆的踏雪声,扶摇隔着护甲轻掀锦帘。四阿哥坐她身边,对这景色早就习以为常,见她痴痴望着窗外,丝毫不顾迎面寒风,他微微倾身,替她掖了掖襟口。
踩着朱漆脚踏落地时,扶摇钿子上的点翠翟鸟正撞碎一缕晨光。胤禛伸手虚扶,轻声叮嘱:“待会儿只管跟着我,什么都别碰。“
宁寿宫前乌泱泱跪了一片。
扶摇视线扫过,恰撞上董鄂氏迎来的目光,寒风里两人视线一触即分,便算作问好了。
“皇四子福晋乌拉那拉氏,恭贺太后新禧——”
扶摇在这边三跪九叩,胤禛作满语贺词。胤禛捧出个青玉匣,取出匣中消寒图。
身旁太监展开消寒图奉到太后跟前,太后略看一眼,伸手轻轻抚过。
轻问扶摇:“好孩子,这梅花瓣上的经文,可是老四教你写的?”
“……”啊?
扶摇余光瞥眼胤禛的皂靴,身子伏得更低,“恭贺太后新禧——”
听在太后耳里更像是默认,太后笑逐颜开,慈爱地摸了摸她额前。
酉初,扶摇已饿得前胸贴后背,乾清宫家宴才刚要开始。
扶摇跟着引路太监穿过贴满窗花的庑廊,侧目一瞧,四阿哥没事人似的,背着两只手闲庭信步,岂知适才她真的后背冒冷汗了?!
她悄悄拽了拽他的袖袍,小声:“怎么不早和我说?”
四阿哥伸出两根手指,把她的手扒拉下来,“和你说,你便会抄么?”
“……我的意思是,怎么不早和我说——”扶摇又靠近了些,以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音道,“你是以咱们两个的名义送节礼,还好我反应快,否则就露馅了。”
四阿哥若无其事一笑,“无妨的。太后对我们这些小辈向来优容,即便有所察觉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这会影响到太后对我的印象。”扶摇就差咬上他耳朵。
“那就是你的事了。”他轻飘飘道。
“你!”
前头太监闻声一顿,转身,扶摇冲他笑,“……公公,新年好?”
“……”这太监久在乾清宫做事,早就修炼得宠辱不惊,回头听福晋问他一声新年好,诧异看眼四阿哥,忙单膝点地打千回应,“四阿哥、四福晋,新年好。”
太监转身过去继续带路,脑中带着十二万分迷茫,扶摇忍不住,低头看看护甲,伸手,戳了身旁男人一下。
男人恍若未觉,却摇了摇头,无奈轻叹:“真是越发大胆……”
乾清宫前蟠龙御道被宫灯染作赤金,四阿哥踩积雪拾级而上,右手五指轻握,牵住扶摇。
来了这,便不能再调笑打诨,但凡扶摇往别处偏头,四阿哥炙热的手都会微微握紧,示意她凝神,直视前方。
此次除夕家宴又与前次中秋宴有些不同。
前头明黄坐褥尚空着,扶摇看见太子,踞御座下东首席,蟒袍肩头的行龙被殿内火烛映出一道金光,灿烂夺目。
对面坐着八阿哥胤禩,穿一件月白常服纤尘不染,虽尚年少,但他眉目间温润和顺,已能望见日后贤王之风姿。
还有位居四阿哥左手边的三阿哥胤祉,以及三福晋董鄂氏。将来这些人都……
扶摇心底突然生出一种“天下无不散之筵席”的感悟来。
正自唏嘘,忽见三阿哥微微向这边靠了靠,扶摇听见他小声问四阿哥:“昨日你带回去的书……”
四阿哥回道:“回去路上就失落了,许是埋在何处雪中。”
“哦,”三阿哥面露憾色,“那我得被九弟怨上好一阵子,你没见他刚才瞪我好几眼,恨不得把我放在口里嚼。”蓦地手指远处,“你瞧瞧你瞧瞧,现在还在瞪我!”
四阿哥往那边瞥了眼,端酒喝罢一口,依然从容,“赶明儿还给他一本御笔亲提的《庭训格言》就是了。”
三阿哥听后笑不合嘴,片刻后压住笑,低声:“听老十说那书是老九打发宫人从宫外带的,难说你这《庭训格言》入不入得他眼呢?”
“嗯……”四阿哥微顿,“那也没别的法子。”
这边,听完全程的扶摇目瞪口呆。
一派胡言!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昨夜分明见胤禛把那红皮册往枕下藏了!
第47章 第47章正月初一元旦宴……
正月初一元旦宴,康熙在太和殿设宴,宴请文武百官及外藩使节。大阿哥胤褆、皇太子胤礽陪同出席,余下皇子至后宫陪各自母妃一块过。
扶摇随四阿哥到永和宫给德妃拜年时,正见到十四阿哥胤禵闷闷不乐趴在堂屋一角书案上抄书。
两人在门口一顿,四阿哥侧首,轻声:“皇阿玛发他抄书,十遍。”
扶摇张张嘴点头,无声说了个“哦”。
“来得早,正摆席呢。”德妃喜迎上来,扶摇深蹲,四阿哥单膝点地,先行了礼。
“小十四!胤禵!快过来,见过你四哥和四嫂!”
胤禵不情不愿离座行礼,四阿哥走去,拾起一张宣纸,看罢摇头:“这么敷衍,还会再受罚的。”
其实寻常人去看胤禵写的字,多会觉得工整整洁,但细看会发现一撇一捺都不到位,康熙在这些细节上颇为重视,每位皇子在一开始的时候都没躲过被打回来重抄的惩罚。
可胤禵听得却不乐意,他眼珠一转勾起胤禛手臂,另一只手捡起张空白宣纸递到胤禛身前,“四哥,行行好,帮帮我呗。你能临摹我的字吧?”
胤禛摇头,“能,但不行。”转身就回到榻上喝茶去了。
“哼!”胤禵一把把宣纸拍到书案,“不帮就不帮!你清高!你唔唔唔——”德妃按住他嘴巴,逼着他把那些不尊兄长的话都咽了回去。
不小心旁观了这场闹剧的扶摇当真是如坐针毡,趁德妃安抚十四阿哥的功夫,她微微倾身,小声问四阿哥:“一桩小事,若于四爷无碍,何不就帮一把?”
四阿哥乜她一眼,淡然道:“规矩就是规矩,今帮一把,明帮一把,后日再帮一把,我能年年岁岁都帮他?”
“……”扶摇缩了回去,四阿哥好像说得也没错,若于小事上次次让步,难保将来他不会变本加厉。
可是……
扶摇看着四阿哥一副无所谓神情,心中又不忍叹息——若你知道将来他会与你离心,你还会如今日这般,守着自己的规矩,将他一步步推远么?
入席开宴之前,还有一轮正式拜年。
扶摇、四阿哥、胤褆轮流向德妃跪拜说祝词,也分别从德妃那拿了压岁红包。
不过这红包不是纸裁的,而是红丝绸缝的,不仅精致还挺沉,扶摇手里这个在到手时还发出了一点叮铛声响。
回来的骡子车上,扶摇迫不及待打开锦袋。
先是一只并蒂莲海棠金簪,而后又倒出一块玉佩,上面雕刻小字“如意”,最后倒出一堆大约有十来个的金锞子。
捧着这一个红包扶摇心满意足,然而满足过后怎么也忍不住,眼神直往四阿哥腰间瞟。
四阿哥叹
气,把自个的红包摘下来,扔到她怀里。
“我帮四爷瞧瞧。”扶摇笑眯眯。
赶紧打开红包,里面同样装了许多金锞子,也有一块玉佩,还有个未经雕琢的、看上去十分剔透纯净的红玉石。
他这玉佩上也刻了两个小字:安康,比扶摇那块大一些。
扶摇摸索着两块玉佩,突然福至心灵。叠起两块玉佩,竟然发现小的这块能嵌到大的那块里面去!
合起来就是——如意安康。
扶摇惊呼,转头触及四阿哥同样讶异的目光。
扶摇提起合二为一的玉佩,在四阿哥眼前轻晃,“四阿哥,真是令人惊叹的巧思,这是额娘的一片心意。”
四阿哥看着玉佩,目光随之个巡来回,轻笑,“既是额娘心意,那你就收着,放身上。”
“哎?两个都给我?”
“知其心意,怎好拆之。”四阿哥从扶摇手里拿过串玉佩的红线,微低头,寻着扶摇腰间宫绦,系上红线。
扶摇乖乖待着没动,四阿哥系了有一会儿,才慢慢抬头,重新坐好,把脸挪去了另一侧。
扶摇歪起脑袋,看不到他的脸了,把打开的两个红包重新系好,一个给自己戴上,一个给四阿哥戴上,虽四阿哥望着另一边车窗不再看她,但四阿哥也安安静静由着她戴。
回到院落,天已擦黑。
屋里已经烧上地龙,宫女太监在外头扫雪。四阿哥和扶摇回到堂屋,屋中虽暖,却仍有些不自在,实在是……实在是和四阿哥待在一块的时辰太长了。
自前日他从上书房回来,扶摇就一直和他待在一起,两个白日都是为了拜年,这倒还好,可这整整两个晚上他也不去书房,回回都挨着扶摇睡,虽说夜里没做什么,可这两日两人几乎形影不离。到而今——实没话可说了。
毕竟她和四阿哥还不到无话可说的地步。
也因着这个,平日里陪扶摇说话翻花绳踢毽子的春溪春兰红燕红蕊等人,都没得机会与她逗乐,扶摇独个和四阿哥待在一起,不是各读各的书,各写各字,就是扶摇看他读书,扶摇看他写字,扶摇也懒得做那些个针线活,她可是福晋呢,才不会给自己揽这样的事儿……
总之,眼下扶摇望着纱窗外扫雪时,趁人不注意偶尔互丢两下雪花的赵平安和春华,是真的有些羡慕了。
想打雪仗。
想把那雪球连串,拍到四大爷脑袋上。
想拿雪渣子糊他一脸。
再拿铲子把他在雪堆里埋一埋……
四阿哥翻着书,视线微抬扫过扶摇,见她望着窗外,他也挪去视线,扶摇回过神来,恰好撞见他偏头,忙探身过去,伸手扶住他的脸,挡住他视线。
这么个讲规矩的人,可不能让他耽误她的丫头玩闹。
“四阿哥,看我看我。”扶摇俏眼弯弯。
四阿哥目光微垂,看一眼贴在脸上那只手,放下书册。
他握住扶摇的手,把那手从脸上拽下,他没有再看向窗外,他看向了扶摇。
扶摇笑了两声,给他斟茶,“四阿哥,先喝口茶再看书。”
四阿哥点头,果真喝口茶,又接着看书。
扶摇继续百无聊赖守着他,红烛半残的时候,四阿哥放下书本。院外积雪已除,月色如一卷银霜泼洒的绢帛漫过飞檐碧瓦。
“就寝吧。”
“好。我叫人准备。”扶摇心中盘算了一下,时辰还早,她一点也不困。可四阿哥说就寝,难道她还能忤逆他么?
伺候他梳洗的时候,她又琢磨:四阿哥说就寝,那必定是他乏了,他也没说必要我陪着呀!
况且也不是没有过各自先睡的时候。
于是等四阿哥洗漱毕,扶摇便笑盈盈道:“妾身恐怕是今日午宴吃多了,还想去院子里消消食,不若四阿哥先睡,妾身等等就来。”
四阿哥沉吟片刻,转了转拇指玉扳指,摘下扳指对身旁道:“你们先下去。”
扶摇:“?”
待人都退下,掩上内室帘子,四阿哥却从扶摇身旁走了过去。
扶摇不知他要去哪,奇怪等在原地,忽然,听见背后“咔哒”一声。
“……”那是内室房门。
他停在门帘处,关了房门。
没来得及进一步思考,扶摇正要转身,突如其来的炙热气息几乎将她淹没。
背后蓦地贴上一个硬实的胸膛,男人双手从后拥上来,紧紧箍住她的腰。
他的下巴抵在扶摇肩窝,扶摇听见他深吸的声息,他往前一抵,下巴贴着颈项又进了几寸。
“去榻上。”他低问,“可好?”
扶摇浑身轻颤。后颈酥痒,目光无有着落,被逗弄得根本没有力气走去哪。她闭上眼,呼吸越来越沉,越来越急促。说要去榻上的那个人根本就不带她去榻上……
衣带被轻轻挑开,衣裳滑落,火烛摇曳,扶摇身上好似火烧,却无比清晰感受到从窗隙中、门缝中掠过来的冷风。那风刺激着她,也欺负她。
受不住了,扶摇伸指,“去……去榻上……”
一轮疾风骤雨过去,扶摇倒在褥子里。发髻不知何时散开的,发丝扫到手边,汗水打湿了身下枕巾,不着寸缕的手臂上一道又一道红痕。手里忽摸到个物件,还没睁开眼瞧,那物件就被身上的人夺了去。
扶摇猛一哆嗦,转身——只见那人修长手指在红皮册上翻动。
他看得极认真,书后微露出的眼睛里竟然还带了那么一点虔诚的意味,若换个地儿,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研学什么经要。
“……四”扶摇拼尽力气翻身去夺,被他抓住手腕,在手心亲了一下。
第二轮又开始了。
扶摇被翻了个身。
早知这般,扶摇想,她想,她定不会作死伸手去碰四阿哥的脸。
可扶摇不知道,一旦有什么事情开始在四阿哥心里发酵,不达目的,他不会停下。
而这次,这颗火种……在两日前就种下了……
四阿哥休沐的第三日。
内室房门依然紧闭,堂屋里聚了几个宫女,你看我我看你,她们每日晨起都要进来洒扫,今个却一边打扫,一边眼神互瞟。
程嬷嬷看不下去,把她们先赶走了。
程嬷嬷到屋外,看了门口苏培盛一眼,喊道:“春华!”
“哎——来了。”春华应声赶来,手里提一个食盒。
“早膳备好了吗?”
“都准备好了,”春华往上提了提食盒,“福晋的参汤、红糖水也准备好了。”
“好,去吧。”程嬷嬷点头,看一眼天色,这太阳都快挂中天,屋里两人还没起。
再不起,早饭都不用吃,该直接上午饭了。
她赶紧叫住春华,“等等!午膳也得准备,晚上还有第二场家宴……”
“家宴……”春华看一眼正房,“家宴……还……还……”
“别管!这是福晋早就吩咐的,你只管去做!”
春华赶忙去了。
苏培盛还在这边侯着四阿哥,心中嗟叹。
这事儿他也是头一回遇到。
主子爷从不是那方面有瘾的人,如何……
琢磨了片刻,苏培盛兀自摇头,向另一侧厢房走去,站了许久,他得歇歇。
看这光景一时半会两人还起不来。
呵。倒不知到底是谁把谁弄得下不来床了。
第48章 第48章扶摇侧躺在寝帐……
扶摇侧躺在寝帐内,脑后枕着只手臂。
迷乱的气息久久不散,她两只手正毫无意识地抓着那手臂,嘴巴保持着晕过去前噬咬的姿态,贴在那人臂侧肌肤上。男人手臂动了动,带着她身子翻了个身,从臂弯捞进怀里。
“唔……”
有人轻啄了下她的唇。
扶摇微睁眼,瞧见四阿哥眯着眼,也是一脸迷迷糊糊没睡醒的摸样。他眉间带着疲惫和几分餍足,亲了亲扶摇唇瓣,又亲了亲扶摇额头,哑声:“我留这。”
“……”扶摇没有反应,动动身子,在他怀里寻个舒服的
位置,闭眼又睡了过去。
累到极致,她根本听不见他说什么。
四阿哥两只手生有厚茧,被他触碰的时候十分折磨人。他的手掌粗粝,可他的身子却滑溜溜。他一身紧实肌肤都藏在道貌岸然的长袍下,从前总是扶摇被剥得光溜溜,而昨夜——大约是在第三次的时候,扶摇拉扯他的衣襟,看他身上挂着衣服十分不满意。她不再配合,频频捣乱,胡乱撕扯他的衣裳却又怎么也撕不下来。四阿哥只好老实脱下自个衣裳,再着急忙慌进入。
到后来,四阿哥和扶摇一样,身上什么也没有了,他咬哪,她也咬哪。咬着那人的时候,听见他难以抑制的闷哼,把扶摇推向了从未到过的高地。但同时,也让这个男人更疯狂。最后两个人发疯一般,把红皮册前几页结结实实演练了一遍,扶摇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又过了一个时辰,日光洒落屋内。扶摇睁眼,看见四阿哥已经下榻,在榻前穿衣。四阿哥转身时,扶摇看见他胸前列着一排牙印……
扶摇转身,面向里侧,闭眼。
天啦。
昨晚的记忆全在脑子里,一轮一轮放映。
她蒙紧被子。
顺着她适才目光,四阿哥低头瞧一眼,笑了笑,扣上衣裳。
“这会倒是羞上了。”四阿哥俯身,捏着被角,“昨晚上,爷还真有点怕你。”
拍了拍被子,见她不应,又催促道:“快起来。咱俩歇这么久,再不出去,外头该传闲话。”
扶摇被四阿哥拽起来,洗了澡,梳好妆,两个人再次出现在堂屋里,就像什么也没发生。
扶摇还是如往常一样,午膳前先伺候四阿哥净手,只是这回,还没等扶摇递手帕,四阿哥就抢先从小太监手里取过巾子了。
午饭后,扶摇吩咐春华取消晚上家宴,“既是年节,自该多休息少劳神,晚上简简单单吃一顿就好,莫费那个力气忙活。”
扶摇瞧一眼对面四平八稳坐着的四阿哥,微笑,“况且吃得太饱,伤身,四爷以为呢?”
四阿哥从《礼记》若无其事抬眼,“福晋说得是,就这么办。”
扶摇:“……”
四阿哥果真依早上所言——这一整日他都待在正院。
他叫苏培盛从书房取了几本书,在耳房背起书来。扶摇避到院子里,抱着圆圆和滚滚躺在梧桐树下晒太阳。
“福晋,是圆圆和团团。”红燕脱口纠正。
偶尔,扶摇会叫错圆圆滚滚,她瞪了红燕一眼,红燕肩膀一缩,讪讪,“奴婢糊涂了,是圆圆和滚滚!”
“哼。”扶摇冷哼,“饮子放下,你也下去!”
程嬷嬷已经叫人来送参汤、送红糖水、送药膳几回了,虽心里头知道嬷嬷是关心心切,但,她难道不要脸面的么?!
不一会,又有脚步声来。扶摇烦躁:“又有什么事?”
“回福晋……”
是胆怯的春华。她向扶摇深蹲福了个礼,捧起一卷宣纸。
“这是何物?”
“四爷说……是给福晋的节礼。”
扶摇望一眼正房,心道不会又是胤禛新作的画或新写的字罢?展开的那一刹那,扶摇愣住了。
“这是……”
一座院落的堪舆图。
月前康熙御笔圈定东城北新桥北侧之地作为四阿哥府邸,此地前身为前明内官监官房,北倚地坛龙脉,南望孔庙文枢。用康熙的话说:“四阿哥性喜清净,此处毗邻柏林寺,正合他抄经之好。”
这图纸右上角落还有行蝇头小字:四阿哥府,承晖堂。扶摇认得,这是四阿哥的字。
正房五间,两边是耳房,另有东西厢房各三间,抄手游廊连接正房、厢房与垂花门,廊外描了一圈挺拔的罗汉松,垂花门后还有个方形水池,池里铺满睡莲。
扶摇傻眼看了半晌,仿佛已能从纸上望见未来在院子里晒太阳听蝉鸣,一边喂鱼一边等着春华送膳的自己……
忽地一合图纸,扶摇起身回屋。
她嘴角挂着自己也没察觉的笑意,到四阿哥读书的耳房外,悄悄掀起帘子。正盘算时机,就听见四阿哥的声音:“进来。”
扶摇踱进去,进去前还心情很好地拍了拍布帘子。
“四爷。”扶摇抱着怀里堪舆图,蹲了个半福,起身时不经意往桌上一瞧,发现这里也有一张堪舆图,只是纸张之大令人咂舌,书案都被铺满,香炉和平时摆放的笔山砚台都被挪到了后边书案上。
扶摇看见四阿哥提着笔,桌上图纸已被画出无数个圈,旁边还有批注。
扶摇展开她的那份,“四阿哥,妾身也能在这上面做些改动吗?”
四阿哥毫不犹豫点头,“只要不逾制,随你心意。”
好耶!
扶摇登时精神抖擞!于是——四阿哥休沐的第三日,两人一起在耳房绘制图纸。
扶摇仍旧回到属于她的临窗短榻上,将四阿哥的笔墨通通搬了来。原本老老实实地坐好改图,没一会就累了,坐着变为歪着,她一只手撑在小几上,一只手捏着笔不时捶捶自己不堪盈握的腰。
直到开始打盹儿,四阿哥吩咐送茶,才又勉强打起几分精神,稍稍端正坐好,但坐了不到一刻钟,又歪着了。
约莫黄昏时分,扶摇惊醒,发现不知何时四阿哥来到了她身侧。
四阿哥翻开她图纸——经过一个下午的涂涂改改,这宣纸已然充满墨香。四阿哥看得很仔细,目光一寸一寸往扶摇做改动的地方挪。
“这里。”他抽出扶摇的笔,将游廊外扶摇画的旱金莲改成西府海棠,看到水池里扶摇画的锦鲤不禁唇角轻轻勾动。
扶摇捉到他笑,不忿解释:“四阿哥可不要小看了这几条锦鲤,”抢回笔杆,又在那处多添了几笔,“这种吉祥物,一定要越多越好,最好再养几只王八,喻福寿绵长!”
四阿哥长身立在榻前,原本带笑的嘴角蓦地一怔,但只一瞬,便又恢复了温润笑意。
“好,”他跟着道,“福寿绵长。”
从午后又画到月升,四阿哥自然歇在正院。
入夜,庭中寂寥,李格格坐在秋千架上,望着一轮孤月,神情落寞。
芳彤为她披衣,“格格,这里风大,咱们回去吧。”
李氏不看她,抖落大氅,仍是浑浑望月。
芳彤命人去拿手炉,递给她,她也不接,过半晌,李氏终于开口:“明儿你去找苏培盛,告诉他我病了。”
芳彤叹气,“格格,咱们已找过好几回了,苏公公总说他不是大夫,看不来病,回回打发咱们去求福晋。”
“那你告诉他我病得厉害,快死了!”
“格格……”
李氏“啪”地打翻手炉,“连你也不听使唤,连你也轻贱我么!”
芳彤慌忙跪下,“明日奴婢就去找苏公公!”
“滚下去!”
连芳彤也被骂走了,此刻她身边真的没人能说说话了,望着原来玉兰树的方向,李氏忽又害怕起来,“芳彤……芳彤!”
芳彤忙又回来,“格格,怎么了?”
“芳彤……你不会……你不会也丢下我吧?”
芳彤把羊毛大氅又披到了她身上,“格格,奴婢永远在您身边。”
“好……好……”李氏握住芳彤的手,微微低头吸了吸鼻子,“芳彤,你信我,来日我定叫那些轻贱我们的人付出代价!”
芳彤没有说话。
前些日子李格格院里的掌事太监被苏公公带走,至今没有还回来,既不说何时放归,也不说到底要不要再派个太监过来伺候。自李格格被福晋禁足,从前造办处、奉宸苑、膳房巴结讨好的一干人等瞬间就变了脸色。
中秋向奉宸苑要盆秋菊都不成。
除夕向膳房讨份肘子也不成。
若非福晋过问,除夕夜恐怕真的吃不上肘子。
可这也正是令李格格难受的地方——不过一份肘子,她想要别人心甘情愿送上
来,像从前那样,而不是像如今,还得仰赖福晋的口。
有些人一旦攀过高峰,见过美丽的风景,就再也不想落回地面同尘泥为伍了,那种落差会击溃她。
“格格,咱们回去吧,养足了精神明儿我再去找苏公公。”
“嗯,好,你拿着我的发簪去。”
李格格在院里黯然神伤的时候,宋格格披件灰鼠坎肩正在屋里绣香囊。
“咳咳咳——”
宫女夏柳忧心忡忡,端来一碗姜汤,“格格快喝了姜汤,早上才见好些,怎地又咳起来。”
“许是刚才开了会儿窗,让冷风灌进来了。”
“格格也该小心些,这窗户关得好好的,格格开他做什么?”
“今个总觉脑中昏昏,连挑花也不能,想着吹风能清醒罢了。”
伺候罢宋格格喝汤,夏柳劝道:“得病最忌讳疾忌医,正好明儿四阿哥的三日休沐之期也到了,索□□婢去禀告福晋,请太医过来看看。”
这病已拖了整整五日,宋格格总以年节为由,不让夏柳去搅扰福晋和四阿哥,可再拖下去,恐误大事。
“不可。”宋格格依旧坚持,“这才过年关,人人正高兴呢,何苦要为我这小病忙活,你多为我煮些姜汤就是了。”
“可是——”
“说了不行就是不行!我的身子我自己知道。过了这阵再说,没得叫人疑心,说咱们借病生事。”
夏柳倒是没再出主意,但宋氏看着她一副欲言又止模样,与平时坦率行径大相径庭,不由又问:“你怎么了?”
“回格格,”夏柳抿唇,“可是……可是奴婢已将您得病之事说给福晋屋里的红蕊姑娘了。奴婢,奴婢原是想……”
“啪嗒”——针线落地。
第49章 第49章昨日虽沉迷画图……
昨日虽沉迷画图,可四阿哥早早地就把扶摇拎到榻上,要扶摇陪他一块早睡。扶摇算计着等四阿哥入睡,她再偷溜下来,哪料到四阿哥梦里也抱着她,她稍稍一动,四阿哥就有反应。
昨个睡得早,今晨便也随四阿哥一道起来了。彼时四阿哥看着她早起颇为新奇,穿衣时对着旁边宫女摆摆手,张开双臂——等着福晋前来伺候,却见福晋趿着绣鞋,匆匆对他福了个礼,高高兴兴道了句“四爷早,祝四爷一切顺利。”就溜走了。
临走四阿哥去耳房瞧了眼,福晋果然在捯饬她那图纸。
忙活了一早,总算将正院一草一木都描绘成自己想要的样子,扶摇满意地看了又看,正起念头叫人把图纸给四阿哥送去,就听程嬷嬷说张尧过来了。
“苏培盛打发张尧来说,李格格病了,似乎病得不轻。”
春溪和红蕊侍立边上剥橘子,听了这话红蕊蹙眉,“怎么李格格一有个风吹草动,苏公公就——”
这话是她下意识说出,说到一半察觉不妥,忙住口,咬着下唇,收敛锋芒,将剥好的橘子盛在盘里捧给扶摇。
程嬷嬷冷眼剜她,“死丫头,你手板心又痒了?”
扶摇对她俩口舌龃龉无知无觉,一门心思只在手上这图纸,她仍是满眼笑意,卷好图纸递给红蕊,“告诉他我知道了,叫他把这个——算了”
忽收回图纸,改口道:“叫他回去问问苏公公,四阿哥今日什么时候回来?可还能往我这坐一坐?”目下这份图纸可花了她好大心血,若四阿哥欲作何改动,她想亲眼看着。
适时春华抱了兔子来向福晋请安,红蕊刚出房门,瞥见春华,不由分说伸手接过两只兔子,眉梢一挑问春华:“刚才福晋说的你可听见了?”
春华点头。
“那还不快去传话?”
“哦,哦!”
碰巧红燕晒好被子回来,一把子拉住春华,替她不平:“她又背着主子使唤你,你别去!”春华怯生生看眼红蕊,“红燕姐……我、我还是去吧……”说罢紧忙遁走。
“哎——真是扶不上墙!”红燕扭头瞪红蕊,红蕊视而不见,转身抱兔子回屋。
“才做的衣裳,又小了。”望着兔子,红蕊眼中流露出不曾施与旁人的柔软神色,她扯扯兔子身上小衣,拍拍两颗贼眉鼠眼的兔头,“你们可真能吃!”
屋里,扶摇正吩咐程嬷嬷:“叫赵平安拿着我的名帖到太医院走一趟,寻个太医为李格格看诊。”
不待程嬷嬷动身,红蕊忙放下兔子道:“禀福晋,奴婢昨个听说……好像宋格格也病了。”
扶摇微怔,与程嬷嬷对视一眼,奇怪,“都是怎么了?那便也给宋格格瞧瞧。”
程嬷嬷打量红蕊神色,在心中盘算过一遍,问红蕊:“宋格格的事你怎知道?你又是从何处听来?”
“我”红蕊刚吐出个字,红燕上前给福晋请安,深蹲行礼,“福晋金安,奴婢有要事禀告。”
难得红燕如此认真,扶摇刚拿起橘子又放了回去,“是何事?”
“奴婢要揭发——”红燕手指红蕊,语气笃定,“红蕊背着福晋,偷偷结交外人!”
霎时几道讶异目光纷纷投向红蕊,程嬷嬷眉头拧起,红燕脑袋扬起,一直没吭声的春溪也诧异望了过去。
扶摇怔然看眼红蕊,伸手往盘里重新拿起个橘子。
红蕊慌忙下跪,急解释:“福晋明察,奴婢没有!”
“你说谎,你就是有!我亲眼看见你收下了宋格格的东西,昨日午膳前你借口出院,其实是去找夏柳了!”
红燕向扶摇叩首,“奴婢所言句句属实,月前奴婢见到红蕊和夏荷两个偷偷摸摸交换物件,原本奴婢也不当回事,可今日一想,若红蕊行事堂堂正正,她为什么总躲着我们,而且奴婢和她睡一个铺,她总是趁奴婢睡着了爬起来绣香囊。有一回被奴婢偶然撞见,她竟然说那做香囊的云锦是福晋赏的!福晋赏过她什么东西奴婢可都记着,那么好的云锦定是宋格格所赠!”
“云锦?”程嬷嬷略沉吟,再开口声音沉了几分,“红蕊,红燕所说可是真的?”
“不……”红蕊捏着自己袖口,“红燕她,她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她分明、分明是存心构陷!”
程嬷嬷目光在两人之间逡巡。两个丫头都是从府上带来,在一块伺候福晋很多年了,她们的品行,以及谁会说谎、谁在说谎时总是眼神飘忽搅弄袖口……她再清楚不过。
不理会毫无意义的辩解,程嬷嬷接着问:“那么真有红燕说的那个香囊吗?”
红蕊低头,“没有了。”
“你抬头,看着我!”程嬷嬷怒斥。
“真的没有了!”红蕊急哭,“奴婢没有对嬷嬷说谎。”
程嬷嬷看她这话又不似作假,疑惑中忽发觉她话中异常,“什么叫没有‘了’?是以前有,现在没有?还是从来没有?若不说实话,我拧了你的皮。”
“是……”红蕊止不住抽泣,一边泪水涟涟,一边解下衣裳前两个扣子,手伸进衣裳,从腰间摸出她存钱的荷包。
她低下头去,将那绣着芙蓉的精美荷包双手捧起,呈向扶摇,“宋格格说……说喜欢奴婢的手艺……给了二两银子……让奴婢……帮她绣一个香囊……”
“……”程嬷嬷瞠目。
“……”红燕结舌。
“……”春溪叹气揉着额角。
扶摇刚吃完一个橘子,闻言嗤地一声笑出,她从春溪手里接过巾子,擦了擦手,拾起芙蓉荷包提在眼前玩赏。
荷包里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这么看来,这笔钱还真让你赚上了?你绣的那香囊宋格格收着可还满意?”
红蕊不敢说话,程嬷嬷拍一下她后脑,“福晋问你话!”
“赚……是赚着了,但是”红蕊抹一把眼泪,叩
首,“奴婢知错,奴婢求福晋把这荷包收去罢!”
扶摇把荷包扔了回去,荷包落到红蕊膝前。
“我要这玩意做什么?你的辛苦钱,便是你应得的,不过——”
红蕊诧然抬头。
扶摇拿起个带皮橘子在手里抛,“事情做的不妥,倒叫旁人误会了去,但这也怪不着别人,谁让你鬼鬼祟祟的?既你知错,那从你得的这二两银子里分出一些给春华,叫她拿去,下午给院子里的大伙加个餐,可好?”
这已是极大的开恩,既允她留下银两,还将好处散放众人,便有好事者也不会再如今日一般闹得如此难看。
红蕊抓紧荷包,再次叩首,“奴婢谢福晋恩典!”
剩下两个丫头听着福晋一番话轻轻点头,程嬷嬷听罢却蹙眉,“红蕊。”
唤了一声,程嬷嬷看向扶摇。扶摇与她目光交汇,瞬间明白了程嬷嬷的心意。
扶摇吃起了第二个橘子。
程嬷嬷便继续对红蕊道:“红蕊,你跟我过来。”
不多时,偏厅响起打手板子的声音。
红燕去外头倒茶,回来在门口听了一会,趁春溪出去扔橘子皮的时候,拉着春溪小声问:“这以后若是红蕊再这样挣银子,我还禀告福晋么?”
春溪微笑:“你没听见屋里头打手板子?”
“可那不是福晋的吩咐呀。”
春溪继续微笑,“你没听过么,这个就叫做恩威并重。你且记着,宫里严禁私相授受,没被捉到是万幸,被捉到那是要被拖出去打死的,回头千万叮嘱红蕊,莫再如此肆意妄为了,福晋保得她一时,保不了一世。”
惩罚毕,红蕊的手已红肿得不成样子,程嬷嬷叫人拿膏药给她,让她自个找人替自己擦去。
回来扶摇跟前,程嬷嬷叹气。扶摇递了个橘子给她。
“嬷嬷,谢谢你。”
程嬷嬷一怔,“福晋谢我何事?”
“谢嬷嬷如此为我考虑,”扶摇微微一笑,“若没有嬷嬷罚这一趟,将来有人告发我,说我袒护屋里的丫头,还真是有嘴说不清了。”
程嬷嬷笑起来,接橘,拿在手里,却不吃,只望着扶摇,“福晋……”越发懂事了。
“嬷嬷想说我什么?”扶摇歪起脑袋。
程嬷嬷笑,“奴婢瞧着福晋,倒像是一日比一日更适应这宫里头的规矩了。”
“是么?”扶摇俯身,抱起两只兔子在怀里薅。
“福晋,恕奴才再多句嘴。下人就是下人,奴才们生来就是要伺候主子的,您对她们好,是她们的福分,您对她们不好,那也是她们该受。切莫将她们,当然了,这里头也包括奴才我,切莫将我们太放心上,您的心思,不应在这上头。”
扶摇垂眸琢磨半晌。笑容微微沉下去又扬起来。
“嬷嬷,您多虑了。”
“我的心思……在这里。”
隔着繁复的漳绒穿花直袄,她碰了碰心口。
“不在红蕊、不在红燕、不在春华、不在春溪……也不在你身上。”
“我的心思从来只在我这里。”
二十一世纪的那个女孩,妈妈早逝,爸爸另娶,她从小就很独立。高中在舅舅店里帮工赚零花钱,大学开始勤工俭学,用奖学金养活自己,工作后租一间很小很小的出租屋,很努力地工作,五年之后给自己买了间公寓。
她没有家,她从小就梦想给自己一个家,她磕磕绊绊一往无前,直到终于离开父亲和继母的房子,终于有了自己的房间——她却突然发现,自己还是没有家。
她没有家人,小时候跟着爸爸各地辗转,她也没什么朋友,工作后一心只想挣钱,几乎付出了自己所有时间和精力。
忙起来的时候她不觉得,可当她停下来,她发现自己活得很辛苦。
她没有可以说话的人,没有人愿意听她说话。
猝逝的那个晚上,她疼得满地打滚,那一瞬间她没有想去世的妈妈,也没有想远地的爸爸。
她在想,为什么活着。
或许是那种想法太过强烈悲壮,上苍给了她重活一次的机会。
“嬷嬷。”扶摇望着纱窗外沐于日光下的庭院,轻笑,“我就只是……想在一个能晒到太阳的地方,悠闲地轻松地活着,仅此而已。”
第50章 第50章四阿哥下学回来……
四阿哥下学回来,手里握着支蝴蝶簪。这簪子是李格格房里下人送来,叫苏培盛传话时一并呈给四爷,苏培盛按下了李格格所谓生病一事,因为那该让福晋去过问,但这簪子他无权扣下。
四阿哥看着蝴蝶簪,问了句久违的话。
“苏培盛,有几日了?”
苏培盛也算不清。
“回主子爷,恐怕已有好几个月。”
“这是李氏刚来那会爷送她的东西,她感激涕零,连连叩首,像得了甚万中无一的宝贝。其实不是什么稀罕物。”四阿哥淡淡说着,合书起身,“走吧,是有些日子没去看她。”
四阿哥没说晚上要去哪歇,但他一回来,各院就开始忙活。正院也准备了八菜两汤,想着年节宫宴上四阿哥和福晋定吃了不少山珍海味,春华特地嘱咐膳房将膳食做得清淡些,再熬罐莲子百合羹,可以调理内热。
扶摇也在偏厅勤快地张罗,她没想别的,她就想着等四阿哥过来,先好好招待他吃饭,然后再把改好的图纸给四阿哥瞧,她要叫四阿哥留下她画的那棵梧桐树。这里的梧桐树指定是带不走了,她要在那边屋前也种一棵,要让那边的梧桐树自由伸展枝干,不会再被修剪。
然而,晚膳时候,张尧过来告诉,四阿哥去了李格格那里。
几只眼睛齐刷刷望向扶摇。有人凝眉,有人噘嘴,有人慢慢收回刚摆上桌的一只瓷碗。扶摇却笑,稍倾笑容微沉。
她望着满满一桌子菜发愁,“糟糕,这可怎么是好?”
前两天四阿哥天天来,以致正院众人都得意忘形了——忘记了四爷也有不来的时候。
“锄禾日当午,粒粒皆辛苦啊。”扶摇苦笑。正念着,屋外忽有脚步声传来。
“是这么念的?”声音朗朗,带着几分恣意穿透门帘。扶摇一愣,掀帘便见一个俊朗人影跨入堂屋。苏培盛躬身侯在屋外,门口还有去而复返的张尧。
屋里众人一边惊惶一边欣喜跪地,唯扶摇愣愣看张尧,张尧躲在苏培盛背后比划,可扶摇实在看不懂他想传达什么。
苏培盛回头瞪张尧的时候,四阿哥声音压低响在扶摇耳边:“越发不懂规矩……”
扶摇回神,匆忙行礼,“四爷安好,今日怎么……”
四阿哥托住她手臂带着起身,手从臂肘一路下滑,牵住她的手往偏厅中央八仙桌去。看着那一桌菜,他眼带笑意,“让福晋久等,用膳吧。”
屋外。苏培盛转身,带着张尧往廊庑挪了两步,一巴掌落在张尧脸颊。
等张尧转回脸,吃惊地望着他,又一个巴掌落下。
“啪!”
“啪!”
“啪!”
张尧埋头生生受下四个巴掌,两边脸顷刻肿胀,他已知道师父为什么罚他。他违逆了师父的忠告。
“我告诉过你什么?”苏培盛指着他脑门,气得手抖。
“谨言慎行、妄言则乱。”
“你又是怎么做的?”
张尧不语。苏培盛将他拉近,“想在后院寻个靠山是没错,但你不要搞错了究竟谁是你真正的主子!”苏培盛每喝一句,就戳下他心口,戳得张尧不住后退,“你有几条小命赔进去?”
四阿哥拿着李格格的簪子刚出门,张尧就来禀告早上福晋要他问的话。四阿哥一边走一边吩咐:“告诉福晋,我明日再去看她。”这是已有决定。
然而张尧又多嘴说了句——“听说正院已摆好饭等四阿哥用膳。”
苏培盛了解自己的徒弟,张尧一开口,他就
知道这小子打什么主意。四阿哥听罢这话,虽只淡淡瞥眼张尧什么也没说,但谁又知道那一个眼神的瞬间,张尧是不是已然断送自己的前程?
张尧分明是见四阿哥往李格格那个院儿去,才脱口说的这话。
苏培盛心里为徒弟捏着冷汗,一路跟随四阿哥上回廊,神思正没个着落,猛不丁见到前头四阿哥脚步一顿。
见所未见……四阿哥竟然原地折返。
四阿哥道:“必是舆图已完成才这般请我,去看看。”
虽是对着苏培盛开口,但苏培盛明白,四阿哥这话并不是对他说。
远处廊檐阴影下,望见张尧被苏公公连扇几个巴掌,春华搅着绣帕心中不安,刚迈出一条腿就人挡住去路。
“春华,你想去做什么?”赵平安悄无声息来到前方,语气微沉。
“赵平安……”春华面色苍白,“张尧被苏公公责骂……他是不是……是不是被我们连累?”
“你胡说什么?”赵平安蹙眉,“师父不高兴打骂两下徒弟不是天经地义吗?那是他们自己的事你别瞎掺和。”
“可我总觉得……是早上我……”
“春华,闭嘴。”赵平安低喝,“和我们没有关系。”
春华被他一声低喝吓得抖了下,赵平安叹口气,语气和缓下来,安抚道:“春华,你别多想。你看,现在结果不是很好吗?四阿哥来了咱们这里,就不会再去李格格那。四阿哥不去别人那,就在正院陪着福晋,福晋开心,咱们也开心,你说是不是?”
“早上我就觉得不对劲,怎么这人天天好吃好喝待在屋里也能说病就病。白日太医来,我留意了一下,你猜怎么着?一听见太医到,李主子的病直接就好了!头也不疼哪也不疼我看她简直是通体舒泰,听说今儿晚上还向膳房要了两大罐鲍鱼粥。你猜,她是不是装的?”
春华琢磨:“巧合……定是巧合,我从前也见过这样的,疼了一阵就不疼了,以为自己大好,其实不然,哎,李格格应该让太医再瞧瞧的。”
“你啊。”赵平安摇头,无奈至极,“也只有你这么想。”
春华叹息着,目光再度投过去,冷不丁和苏培盛冷冰冰的目光相撞!赵平安察觉到春华目光一颤,回头望了眼,当即背身。
“春华,走。赶紧。”
两人赶忙走了。
苏培盛冷冷收回视线,“张尧,倘若这次是福晋指使也就罢了,毕竟你我皆是下人,主子的吩咐不能不听,但若你是轻信旁人自作主张——别怪我没提醒你,这赵平安已蹦跶不了太久,学他,没有半点好处。”
张尧吃了一惊,虽他从来就看不上赵平安,但这赵平安可是福晋亲点的掌事太监,岂能说动就动,除非——
“师父?”张尧惊讶抬头,“难道是四阿哥……”
苏培盛横他一眼,“刚说的话又不过脑子了?”
张尧忙又埋下头去,“徒弟知错,徒弟以后再不敢了。”
早上春华被红蕊推出来,将福晋的话传给张尧,在她去见张尧时,赵平安正好路过。赵平安厚着脸皮听全了春华和张尧的对话,知道李格格病了,福晋让去请太医,同时便也知道李格格生病这事,是苏公公叫张尧来告诉福晋的。
这就有些耐人寻味。
赵平安眼神微凝,几息之间就定好了鬼主意。他告诉张尧,正院已为四阿哥准备着晚膳,福晋为此忙前忙后,叫张尧务必将福晋的辛苦传达。
张尧当然不信他鬼话连篇,于是赵平安转头问春华,“这家伙不信我,春华,你跟他说,我说的是不是真的?福晋是不是一早就嘱咐你备好晚膳?是不是一早就盼着四阿哥来?”
春华点头,看向张尧,“这……倒是真的。”
“我也不想看福晋失望,如果,如果你能替我们说上两句,让四阿哥早点来就好啦,四阿哥若果真来了,我就分你一块酥饼。”
小姑娘面色温和,声音甜得像灌了蜜。鬼使神差,张尧想尝尝春华说的那酥饼。
吃罢晚饭,天已擦黑,扶摇拉着四阿哥到耳房看图纸。
四阿哥不动声色,任她拉着自个的手,等到了书案前,扶摇撒开手,四阿哥又将她手握回掌心,往她手里塞了根毫笔。
“这是什么?”四阿哥带着她手在宣纸上方挪动。
“是梧桐树。”扶摇道,“天天望着屋外梧桐树已然有了感情,等搬出去了,在咱们屋外也植一棵梧桐树,好不好?”
四阿哥轻笑,拉着她手,笔尖挪到梧桐树底,“这呢?”
扶摇道:“是团团和圆圆,还有他们的小窝。我琢磨着现下他们那窝被赵平安鼓捣得十分潦草,到了新府邸索性把他们的窝挪到梧桐树下,让春华喂养。”
听见“赵平安”三个字,四阿哥目光微冷,略一顿,继续虚点一处,问:“这。”
“这便是昨日妾身说的那王八!”
“行,王八就王八。”四阿哥长臂一伸,将站在旁侧的她揽进怀里,嘴唇贴近她耳朵,放轻声量,语气里忽然染上几分涩哑,“不过少了一样。”
“嗯?”扶摇仔仔细细往纸上瞧。挺完整的呀。
四阿哥手指点着一处,“这原有一棵枣树,怎么你给去了?”
扶摇推着他食指往上,“换成梧桐树了呀,在这里。”
“……那不成。”四阿哥断然回绝。
扶摇登时脸色黯然,“为甚?”
四阿哥拿起毫笔,在扶摇打了个叉的枣树上勾个圈,“枣树,植这里正好。”见扶摇仍懵懵懂懂望他,叹口气,接道,“寓——多子多福。”
“咳——”扶摇冷不丁口里呛了下,“甚?”
四阿哥提笔又在树边兔子窝上勾个圈,“没孩子以前兔子窝可以暂且留着,有孩子以后,还是得挪走。”
“也不能只植棵树边上都什么没有,孤零零的不好看,这块地大,还能再种一棵腊梅,最好再在墙边种些兰草、文竹,这样四季轩窗就有了……”四阿哥在枣树旁随意描绘,提到一样什么就画两笔,孤零零的梧桐树边很快聚起各样祥瑞。
“你看——”抬眼的瞬间,四阿哥怔住。
扶摇眉头微微凝起,眼里竟有湿意。
四阿哥恍神的功夫,她抱住他的腰,埋下头去,“好端端怎么说起孩子……”
四阿哥笑,轻轻拥她,“眼下正是时候,嗯?”
扶摇吸吸鼻子。
将叹息声埋入喉咙。
可惜四阿哥这一番真情愿景,乌拉那拉氏……这辈子还会有孩子吗?【你现在阅读的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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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第51章康熙三……
康熙三十四年冬。
寅时三更,窗前贴的“麒麟送子”剪纸被劲风呼啸吹远,落入雪中。
一叠又一叠哭声从屋中传开。
屋里烧着暖炉,刚添的新炭噗呲作响,重重哭声中,唯一个女子呆呆坐在锦帐内,无知无觉抱着怀中襁褓。
尚在襁褓的那个孩子已然没有体温,她神态宁静,像睡着一般乖巧,可她面庞逐渐发青泛起不寻常的玉色,令人心中钝痛。
“小主,让奴才……”奶嬷嬷话音未落,女子忽然抓起枕头扔去。
“谁都不许动!”
她失神又无助地紧紧抱住襁褓,轻轻低头,额头与孩子相抵,二把头散乱不堪,几缕发丝垂落扫过孩子面颊。
“孩子……我的孩子……啊——”
绝望的哭声爆发,女子抬头,泪水夺眶而出。
“四阿哥——”她看向胤禛。
胤禛也终于看清了她的脸庞。
“宋氏。”
四阿哥睁眼。
账内昏昏,软玉温香在侧,再无别物。
“……”
草长莺飞时节,三阿哥、四阿哥、五阿哥院中忙得热火朝天。
康熙口谕,着内务府五日之内将三位阿哥的宅中物品清点完成,以便新宅落成前,能准时送入府邸。
内务府领了命,却不好直接就到皇子住所东瞧瞧西敲敲,搞得像抄家,只能以洒金宣纸八折成册送入各院,让院中掌事自行清点上报,待物件装车时再逐一核对。
苏培盛拿到的折子送到了扶摇处,扶摇比着内务府的做法
,把四阿哥平时待的书房交给苏培盛,正院之外的其余地方交给金嬷嬷,李格格和宋格格那边也叫她们自行清点,清点完成再让金嬷嬷亲去核对。金嬷嬷雷厉风行,现下许多地方已清点完成,红燕将呈上来的清单逐一誊抄,帖子已经写满三页。
今个李格格和宋格格前来请安,并呈交各自的物品清单,扶摇有些日子没见她们,便吩咐春溪把人带到正房偏厅,她从厢房几大箱笼杂物中匆忙抽身。
不查不知道,哪儿就有那么多东西放在箱底吃灰?什么玉如意、念珠串、琥珀石、青花瓷……还有几匹织金缎。
太残忍了,竟然把这么多好东西孤零零撇在里头。
这阵子赶上倒春寒,天虽晴朗湛蓝,冷风却无孔不入地往人骨头缝里钻,扶摇大红斗篷外还套了件围裙,到偏厅外正解围裙,就听里头传来说话声。
“听说前些日子姐姐病了,如今可好些?”这是李氏的声音。
“听说前些日子你也病了,福晋特为咱们请了太医,你如何避而不见呢?”这是宋氏的声音。
隔着厚门帘,扶摇品味了一下。这俩……嗯……还是熟悉的味道。
“二位久等了!”给春溪递个眼神,春溪便打起帘子,扶摇扬声走进去。
李宋蹲身福礼。
“你们身子才好,就别多礼了。”扶摇扭脸儿看见宋格格,微微蹙眉,“宋格格,你这脸色瞧着还是有些差。”
宋格格微笑,“原是大好,就是遇上天气骤冷,不当心又着了凉。福晋切勿为我挂心,此前太医已有叮嘱,我那是寒邪入体,再将养一阵,到天气暖和就好啦。”
扶摇点头,又看向李格格红润粉颊,“这才是真大好了。”
李格格微提唇角,“妾身是真好了,前段时日人不清醒,整天糊里糊涂,给福晋添了许多麻烦。”
“那现在既然病好,人可清醒些?昨儿金嬷嬷去你屋清点物件,回来竟同我说你与从前有些不同……”扶摇手抵下颌,打量她,“我还琢磨呢究竟哪里不同,今日瞧着虽这腰细了些,脸儿也瘦了些,气色倒是极好。”
李格格微垂眼,手指在腕上摩挲,“不过是追随福晋,好好过日子罢了。”
“这是大觉悟。”扶摇很是认同地点了点头,“不久咱们便随四阿哥一块搬出宫住,李格格可要记得今日这话——要好好过日子呀。”
离开正院,走上回廊,李氏和宋氏心照不宣走近了些。
“你今日怎么这么古怪?”宋氏低声,斜眼乜她。
“哪里就古怪了?”李氏昂首,神情惬意。模样落入宋氏眼底,宋氏轻嗤:“简直古怪之极!”
李氏浑不在意瞥她一眼,“那你自个琢磨去吧。”说罢施施然走了。
“前两天还听说她摔了生辰日膳房给她送的长寿面,怎地今日又忽然没事人似的,心情这么好?又打的什么鬼主意?”想了片刻,宋氏问向身旁,“今日书房那边有消息吗?”
夏柳摇头,“没消息呢。”
“四爷连着一个月宿在书房,难不成李氏还奢望四阿哥去她那儿?”宋氏嗤笑摇头,紧接着问,“咱们送去的东西红蕊收了吗?”
夏柳还是闷闷摇头,“怎么着都不肯收,说前次为我们绣香囊已是大错,这次万万不会再犯。”
“你跟她说,那只是我们的谢礼。”
“奴婢早同她说了。”夏柳轻叹,“这丫头恐怕对我们已警惕起来……”
前次请她绣香囊,本就是为了拉拢,明着给好处那丫头不收,夏柳就想了个法子,编了个由头,请红蕊为宋格格绣香囊,赠她二两银子作工钱。本以为红蕊只是拿腔做样,没成想,那丫头竟是个较真儿的,竟真把这事当成一桩买卖,用上整整两个月的功夫绣出个香囊,其精美绝伦不亚宫中绣品。
“也罢。”宋氏长叹,“我病时多亏那个丫头为我说话,为那一句话她已吃过大苦头,终归是我害她。这丫头瞧不上咱们就瞧不上吧,兴许将来真能比咱有个好前程呢?”
夏柳不依:“格格如何长他人志气?红蕊绣工再厉害,毕竟是下人。”
“谁知道呢?”宋氏轻笑。
这世上之事谁说得准?就如两年前的她,被一顶轿子送到四阿哥身边,就以为自己真是个什么人了。
如今……连个丫头也笼络不过来。
那段日子听说红蕊被罚,她担惊受怕好一阵,好在福晋没有在此事上做文章。
宋氏深吸口气,忽然觉得自个好笑,“行了,不想那些想不透的事,晚上你打发人去书房问个好就是。”
“奴婢遵命。”
戌初,天色暗沉。
今日康熙政务繁忙,没空至上书房亲考,阿哥们比平日早半个时辰完成课业。
皇子一旦出宫建府,便不能再回来集体上课,虽康熙允诺四阿哥可以隔日回宫听讲,但那也不能时时都在一处了。一想到这个,胤祥就鼻子酸。
一整日他都黏住胤禛不放。
胤祉、胤祺也被弟弟们三三两两缠住,胤从胤禟书屉里抢出本画册丢给胤祉,“三哥,接着!”
胤祉稳稳当当接住,瞧着又是本红皮册,脸上浮起笑意,“九弟,什么好东西怎地又弄进来了?”
胤祉说着打开画册——
笑容瞬间冻结。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胤拍案大笑,“十弟!我就说三哥会害臊吧!”
“啪”一下,胤祉合起册子打在胤脑袋,“你们这个年纪,还没成亲怎么有这个?是哪个不长眼的给你们带进来?”
胤祺不明所以抽出画册,翻看两下“啪”又合上。他两耳通红,于是胤又指着他笑,“五哥哈哈哈哈哈哈——”
太子也拿过来看,看了两页倒是没笑,只叹气,忽听胤祉问胤禛:“你可看过?”
胤禛正收拾书箱,闻言眼皮一抬道:“未曾。”
胤祉点点头,从太子手里抽出红皮册,“啪”一声又拍回胤脑门,“好了不许笑了!当心我告诉皇阿玛。”转头把册子给太子,“殿下没收了罢。”
小声对着他耳边道,“过不久大婚,用得上。”
太子额角抽了抽。
“噗”——胤禛终于忍不住笑了。
瞥见太子扭头,忙合上书箱起身行礼,“殿下、三哥、五弟、七弟、八弟、九弟、十弟、十一弟、十二弟、十三弟、十四弟,我这便先回去了。”
胤祥追着他出来,“四哥,你”话刚起就见胤禵也急匆匆追至旁边,便问,“十四弟,你有事找四哥吗?”
“我有事,十三哥有吗?”胤禵仰脸。
胤祥认真点头,“我也有事。老师今日所讲《资治通鉴》有一处不甚明白,须得四哥提点两句。”
胤祥果然翻起《资治通鉴》,“建武十五年,帝以天下垦田多不以实……”
两人讲了一路,胤禵也跟着听了一路,听到后头自觉没趣,有气无力弯腰道了声“四哥、十三哥早些歇息,弟弟告退。”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走后,胤祥合上书,压低嗓音:“昨儿十四弟问我,为何总跟着四哥“
胤禛微怔,望一眼胤祥孤高的背影道:“就说我爱听你背《孝经》。”
胤祥:“……”
次日,扶摇到永和宫请安。
德妃言语之间对她十分不舍,命宫人取来一精美雕花青玉匣,匣里都是金钗玉坠,原来竟是个首饰盒。
“这怎么好意思……”扶摇摸着匣子,爱不释手。
“有什么,这里不缺这个。”
“那儿媳就舔脸收下了,多谢额娘。”
正说着话,忽有个嬷嬷提着风筝进屋,蹲个半福喜道:“娘娘看这是何物。”
“早上叫下面人收拾旧箱笼,竟把他给捡来。东西虽旧,这毛竹做的骨倒还扎实。”
德妃微笑起来,抬手轻轻抚在风筝面上,“十来年了。”转头看向扶摇,“你可知这个风筝是什么来历?”
“唔……”琢磨的功夫,正巧见到一个人影进屋,扶摇捏起绣帕抬手,“可是四阿哥从前的玩意?”
四阿哥刚迈进来,就见到自个福晋和额娘都在笑,福晋还拿手指他。奇怪一顿,看见嬷嬷手里的风筝瞬间明白了。
他大步流星走近,握着扶摇手指把她手臂
按下,转头单膝点地,“儿子给额娘请安。”
“无需多礼,快起来。”
他刚起身,十四阿哥也回来了,照样向德妃行了礼请了安。看见风筝,胤禵眼睛一亮。
“哪儿翻出来的?额娘可知先前我找这家伙找遍了整个寝宫!”他兴高采烈夺过风筝拿在手里把玩。
德妃转头对扶摇道:“那一年小四特地把这个风筝拿回来,却被这猢狲玩过两三回就不知道扔哪儿,当年阖宫上下帮着他找。”
扶摇看向四阿哥,四阿哥只是淡淡一笑。
“小时候的事,额娘总提他干甚?”胤禵提着风筝对四阿哥招手,一副跃跃欲试模样,“四哥,来不来?”
四阿哥摇头——忽然,手被扶摇握住。
“十四阿哥,我们来!”
第52章 第52章这是一只红黄相……
这是一只红黄相间的锦鲤风筝,尾部拖有长长的彩带。
扶摇把四阿哥送去中庭,送到十四阿哥身边,自个再驱着小步回到宫檐底下陪德妃一块观望。
起初风筝怎么也飞不起来,十四阿哥急得差点摔了线轴,四阿哥站一会儿,望了望风,接过风筝,下巴点点北边,道:“往那边跑。”
十四阿哥拖着引线半信半疑跑向北面,四阿哥原地给他举风筝,不多时,一阵风自南向北拂动树梢,四阿哥手一松,那风筝也跟着飞上了天。
“四哥!”
“做得好。”
小小一句称赞就让十四阿哥分外高兴,扶摇看见德妃望着两个儿子,脸上露出欣慰的表情。
“以前他们也常这样……”那表情慢慢黯淡,染上几分怅惘,“也不知几时起,他便不常来了。”
扶摇默了默,轻声,“他必然有他的理由。”既是被送与贵妃抚养,想来是不便再频频回来母妃处,扶摇能想象到小小年纪的四阿哥躲在母妃的宫门外,想进又不敢进。
德妃点头,“我明白。”她指着西边一片栽满菊花的花圃,花圃旁有一座小小旧秋千,秋千架上苔污斑驳,想来已废置许久。
“那里从前栽的是一棵树。玉兰树。可惜,后来我让人把树砍了,用玉兰树的树干给小十四做了个秋千。”德妃说着苦笑了下,“哪晓得那孩子根本不爱坐秋千。枉本宫费尽心思,竟投错了门路,给他做的秋千还不如他四哥给他的风筝。”
“玉兰……”扶摇面上不表,心中却惊起一片骇浪。蓦地生起一个念头,听了许久,她问:“四阿哥院中原也有一棵玉兰树……额娘可知?”
“本宫知道。”德妃轻叹,“有些年头的树了,小四进阿哥所前就长在那里,恐怕年纪比他还大。”
“可惜……四阿哥院子里那棵玉兰树,不久前也遭砍了。这事应也瞒不过额娘。”
“砍就砍了吧。”德妃微笑,下巴朝远处微扬,“你看他。如今已长成个铁骨铮铮、沉稳持重的男儿,将来必前程似锦。”
扶摇循她目光远望,那兄弟俩不知为何又闹起来,线轴落到了四阿哥手里,四阿哥把它举得高高的,十四阿哥气鼓鼓,在底下完全够不着。
“四哥!让我再玩会!”
“你歇歇。”四阿哥惜字如金,忽然,目光移了过来。
他望着扶摇:“不说玩么,过来!”
扶摇微微一怔,心里陡然炸开炽烈的小火花。德妃亦一怔,侧首看向扶摇,扶摇忙收敛了笑,对德妃致歉,“咳,额娘,我过去瞧瞧。”
德妃怔怔点头,扶摇小鹿一般朝他奔去!
“十四阿哥,不好意思啦。妾身也想玩一玩。”
十四阿哥被赶去了宫檐下,四阿哥托着扶摇的手,站在她身后。
“你从前玩过么?”四阿哥问。
扶摇摇头,“没有,一次也没有。”
“好,我教你。”
锦鲤风筝越飞越高,几度翻越宫苑,扶摇又想起个事儿。她问四阿哥:“四爷,那日我见你的那份堪舆图上,书房前也画了棵玉兰树么?”
四阿哥道:“内务府的手笔,怎么?”
“所以……”扶摇回眸,“其实是讹传么……玉兰……”
“嗯。”
果然。
这就是四阿哥胤禛,明知外头传他些什么,明知李格格几次三番拿玉兰树做文章,他也毫不在乎。
或许从前因着儿时的一点念想,他对那棵玉兰树确有关照,但时至今日恐怕那点念想已如昙花一现。总是要向前看的,正如德妃所说,数年骨肉分离换来他母子二人的锦绣前程,熬过去,就好了,扶摇想起她命人砍树运走的时候,四阿哥可是一点波澜都没有的。
扶摇盯着四阿哥琢磨了好一会,四阿哥蹙眉,按着她脑袋又给转了回去。
“不妨换别的树吧,”扶摇随着他指引拉动引线,一面道,“我瞧着桃树就挺好,夏天四爷要是读书累了,还能摘桃子吃。”
四阿哥笑,“书读累了爷就来找你。”
“要不然换成梅树也行,冬日里白雪红梅,多美呀!”
她不依不饶,句句不离树,四阿哥终于品出些不同寻常的意味,“什么意思。”
四阿哥握着她的手略松了松,扶摇却紧紧握住引线,风筝飞高的同时,扶摇扬起脑袋望风筝,腰一挺,道:“我不喜欢玉兰树。”
身后沉默,扶摇心里其实也没底。
须臾,她听见四阿哥说:“好。”
“植桃树。”
“夏日里福晋若是渴了,准你过来爷书房前摘桃子。”
风声再起,扶摇拉高引线,“君子一言?”
四阿哥笑了声,“驷马难追。”
只是在放风筝,两个人身子根本没碰到,可扶摇却觉得身上暖暖的,心猿意马地余光一瞥,瞥见四阿哥双臂在侧,就像把她拥进了怀里。
原来是四阿哥挡住了周边的风。
“啧……”远处宫檐下,胤禵眉头高高耸起,他还在等他四哥换人,可那边怎么越玩越来劲?
“没意思,额娘,快叫膳!儿子饿了——额娘?”
德妃从愣怔中回神,望了望闲置的秋千架,又看了看身旁儿子,眼中划过一丝迷茫。
“额娘?”胤禵抱起手臂,下巴往中庭一扬道,“四哥和四嫂感情不错,额娘可以放心了。当初为给四哥定个好的,您也没少在皇阿玛和贵妃娘娘前下功夫。”
“说那些做什么?”德妃低头,浅笑。
“额娘和四哥喜欢把事都闷在心里,就是这样才日渐生分,其实”话未完,被德妃打断。
“好了不许说了。”
“哎好吧,儿子明白额娘”瞧见德妃瞪他,忙道,“好了好了不说了,以后额娘多叫四嫂进宫,有四嫂在,我看四哥就是不想来也得来。”
被说中心事,德妃嘴角缓缓扬起笑意,低声轻嗤:“小滑头!”
扶摇不知自个神不知鬼不觉中已被永和宫母子俩绑到同一条船上。这是出宫前她最后一次到永和宫请安,不久,在一个和暖的清晨,她终于如愿以偿。
出宫了。
她坐着辆乌蓬马车,从外面看上去没多华丽,里头却十分宽敞,三个人坐一块还能把腿伸直,坐垫也是又宽又软,堪比个小房舍。扶摇叫来程嬷嬷和金嬷嬷一块乘车,苏培盛和张尧挤着车夫坐在帘外,其余下人之后随宫里骡子套的板车一道运至府上。
听说四阿哥还在宫里忙,叫扶摇先行出来,可为甚苏培盛和张尧也来了?
扶摇觉得怪怪的。
前日收拾东西时,春华不慎从高架上摔掉个绿釉瓶,好在赵平安反应快救下瓶子,可自己也崴了脚。今日本该是赵平安和伏贵在前头,赵
平安伤了脚,扶摇就让赵平安歇着,容后再和大伙一道坐板车出来,能多几个太监扶他。
可为甚付贵也没来?
扶摇听见宫门开启的声音,苏培盛在外头递牌子,侍卫掀帘数了数车内人数,再对照早先定好的出宫名单,细细盘问苏培盛几句。
“放行!”
一瞬间,扶摇忽然耳鸣。
怀着对未来的期盼,她忍住了掀开帘子回头看一看的冲动。
紫禁城……下次再来不知又会是何光景,作为一个洞悉未来的人,此刻真是百般滋味萦绕心头。
渐渐地,车外开始有了人声。
“雪花酪!透心凉的雪花酪!”
“糖葫芦——刚蘸的冰糖葫芦!”
扶摇忍不住探身,指尖将将碰到帘子,就被程嬷嬷金嬷嬷一左一右往回拽。
“福晋万不可掀帘,外头有天花秽气……”
“哦。”扶摇乖巧点头,须臾又抻出身子,趁程嬷嬷金嬷嬷不备,撒开她二人的手。程嬷嬷金嬷嬷来阻她,被她扭着身子一面挣脱一面把那二人往里推。
“再过来我就叫了!都别好了!”扶摇低喝。
金嬷嬷程嬷嬷被逼回,金嬷嬷仍想动作,被程嬷嬷按住手臂,程嬷嬷摇摇头,“就一会,别做无谓之事。”
“那福晋当心些……哎,别探出头……”
扶摇挑开半寸帘缝,露出双没见过世面的清澈眼睛。她先深吸进一口市井气味,里头炸麻团的油香混着驴粪味道。车轮正碾过一座石桥,如潮声浪漫进她耳朵里。
桥头卖“冰盏“的小贩敲起铜碗仍在吆喝:“雪花酪!冰凉雪花酪!现凿的冰碴儿透心凉,湃过的莲子赛冰糖内!”
糖葫芦摊前几个总角小孩你推我搡,争着“我先到的!”“是我先来的!”“我要最大的!”老翁收了钱,乐呵呵给他们拿糖葫芦,“好好,慢些慢些。”
过了石桥,街道两旁各类店铺不可胜记,有药铺在店外挂几串蒲草,药香与对面肉铺的酱羊肉味绞作一团,有灰布短打的脚夫扛着木箱穿着草鞋疾走,还有外罩素缎长衫,提把折扇,垂着根油光水滑的长辫徐徐慢行的文人雅客。
苏培盛正扫视两侧,忽然余光里扫见背后帘子开出道缝,缝里头漏出双眼睛。
他目光一抖,坐正身子往后微仰,“福……福晋……”
“苏公公,”扶摇着急小声,“你挡着我,我看不见了。”
“……”苏培盛只得坐直了,往旁边歪一歪。
马车驶过闹市长街,一路向前,叫卖声吆喝声渐又弱了下去,马车依然向前。
扶摇瞅着渐近的城门,出宫的喜悦被满腹疑云替代。
“苏公公,咱们这是往哪儿去?再往前就出城了呀。”
四阿哥的阿哥府,给建城外了??
苏培盛转头微笑道:“回福晋,是得出城。这临近城门了,未免多生事端还请福晋先放帘坐好。”
扶摇只得带着疑团乖乖坐回,程嬷嬷金嬷嬷亦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相互安慰道:“这苏培盛办事一向妥帖,想来定是四阿哥有何吩咐才令他如此,且放宽心,看他到底要做什么。”
出城不久,马车终于停下,正好停在一处草垛边,拉车的马儿埋头就开始吃草。
车夫也不鞭马,苏培盛也不催着走,他们一个接一个跳下车去,张尧搬来个墩子放到车前,这是要车里人下车了。
但——没等扶摇下车,忽闻身后传来飒沓马蹄声。
扶摇犹在车前欲下不下,回身却见远远一个人影跨坐青骢马上,单手持缰,纵马驰骋。
他向着她的方向而来,眉目间张扬肆意毫不掩饰。镶银马镫掠过一片青黄不接、偶尔钻出几根嫩草的泥土地,石青色的箭袖灌满狂风。
扶摇看见他腰间丝绦在风里飘摇……越看越眼熟。
……络子
第53章 第53章“四……四爷!……
“四……四爷!”
青骢马绕着乌蓬马车转了两圈,最后在扶摇身前停下。四阿哥高坐上头,对扶摇笑道:“我这马不近生人,可有胆子来?”
“来!有四爷在,我什么都不怕!”
四阿哥伸手——
扶摇坐上去的一瞬间,马蹄撒泼似的原地疯狂踩踏叫嚣,仿佛不把人甩下来决不罢休。四阿哥拉紧缰绳,身子微微后仰,攥缰绳的手面渐浮起青筋,马儿也跟着打了声响鼻,扬起前蹄,一人一马竟像是较劲似的,哪个都不服输。
扶摇身子不由自主随马身后仰,与四阿哥的胸怀碰了一碰,摇摇欲坠间才觉着害怕,她不得不微侧身子抱紧四阿哥的腰,幸而终究是四阿哥赢了,四阿哥双臂夹她在怀中,刚收服这烈马便扬鞭打马,清喝一声:“驾!”
霎时风惊尘起,载着背上两人,青骢马向漫漫不见尽头的原野飞奔而去。
拂面清风吹得扶摇一时清醒一时迷醉,她在马上颠簸,后背还靠着一个男人,这感觉似梦非梦,让她一时恍惚。
许久,四阿哥勒马。望着前方广阔田野,四阿哥微微收窄双臂,扬声:“答应你的事今日就算做了。”
扶摇从迷糊中回神,“四爷答应我的事?何时?”
四阿哥在她背后摇了摇头,没再提起。恰逢路边走过一个农家小孩,小孩手里拿一个风筝,这风筝没永和宫那件锦鲤风筝精致,但骨架极大,宫里的风筝样式有规制,宫外的就不同了。四阿哥和扶摇同时看到了这风筝,扶摇正瞧呢,身后四阿哥的话就传来了。
他也不下马,拉拉缰绳引马转了个方向,问那小孩:“小孩,你这风筝卖么?”
小孩摇头,“不卖。”
四阿哥从腰里掏出片金箔,“爷拿这个跟你换。”
小孩还是摇头,抱紧心爱的风筝,“不换!”
“哎哎哎——”忽然从田埂上跑来一农妇,一把揪住小孩,“卖!我们卖!”说着抢过小孩风筝。
“娘!那是爹爹给我做的!”小孩大哭,一屁股坐到地上。
“回头再给你做!”农妇斥了声,转头将风筝恭恭敬敬送至四阿哥手边,等四阿哥接过风筝,她又在围腰上擦了擦满是尘土的手,目中盛满期待,双手高高捧起。
四阿哥随手一抛,金箔掉到她手里。
“多谢贵人!祝贵人和夫人——”话未完,贵人和夫人已纵马远去。
四阿哥放慢马速,扶摇稍稍适应了些,抱着风筝叹气,“人家小孩还瞧不上银子呢。”
四阿哥淡淡道:“以后会瞧得上。”
扶摇想了想,好像说得还挺有理,便问:“前儿才在永和宫放风筝,如何今个又带妾身来放风筝?”
“你说你没放过,但我看你玩得挺高兴。”
“那四爷是为了我?特地带我来放风筝?为了让我再高兴高兴?”扶摇侧首,一双明眸注视他,其实心底已有答案,但就是想听他说出来。
四阿哥这样人,从不轻易表露心迹,他越是这样扶摇越想诱着他说。
风声渐停了,马蹄原地踏了两步,四阿哥看着她翘首以待的神情,道:“难不成是我想放风筝?爷若想,随时都成。”
好罢,勉强也算个回应,扶摇低头轻笑的时候,四阿哥跃下马背,把她也抱下了马。
寻个宽阔僻静处,试了试风向,竟真放起风筝。
风筝飞得很高很远,远处青山碧水一望无垠,近处是一条荒废的官道,旁边野苘麻与狗尾巴草纠缠成海,细细聆听,似乎还能听见蟋蟀振翅的声音。
扶摇已无需四阿哥再手把手来教,四阿哥便大马金刀往草甸上一坐,手搭在膝盖上,松弛地看她放风筝。
放了小半个时辰,风小了,风筝直往下掉,四阿哥起身帮忙,来到她身后,勉强
让那风筝又撑了一会儿。可扶摇知道,那风筝还是要坠下来的。
她垂下手,转身,“算了,今日已然尽兴。”
“你还想玩什么?”
扶摇微怔,“……玩什么都可以?”
“只要我能办到。”
四阿哥目光扫向她突然捏紧的手指,然而什么也没说,他等着她开口,许久许久,久到他轻轻蹙眉,扶摇才松开手指。
扶摇微笑着,闭上了眼。
“……”
没有动作,也没有声音。
她睁眼,两颊绯红,突然对着四阿哥撒气,“哎呀!”
四阿哥眉头拧得更深,“怎么?”
扶摇一跺脚,再度闭眼,仰起脸,往前又凑了凑。
这总不能不明白了吧?再不明白就算了!
正这么想,蓦地便有一只手轻轻揽上扶摇腰肢。
扶摇感到整片后背酥酥麻麻,分明他的手只放在腰窝,却突然令她身上每一处都战栗起来,仿佛他的手还是手,而她的身体却不是身体了,是一根绷紧的琴弦,轻轻一拨动就抑制不住颤抖。
其实都肌肤相亲好多次,为何……
飞扬的思绪霎时停止,柔软的唇落在唇瓣,轻轻摩挲、交缠。
即便闭眼,扶摇依然能感觉到在做这个的时候他的唇角是向上扬起,然后,不知怎的,她也忍不住笑了,只是笑着笑着随着动作深入再也笑不出来。
“嗯……”
打住……!
扶摇推他。
四阿哥原也不是强来的人,扶摇推他,他便立即停了。
扶摇一边喘气,一边往下拉了拉被推高的裙摆,重新系上盘扣。
“呼……青天……青天白日的……适当……适当……”
四阿哥笑,看着她着急忙慌整理衣裳,“这次可是你撩起来的。”
“那我错了……”
四阿哥笑得愈发得意,等扶摇整理好衣裳,牵着她往回走,“这回可真的尽兴了。”
“啧。”在他瞧不见的身后,扶摇默默翻个白眼,蓦地惊呼,“等等,风筝!”
四阿哥头也不回,仍拉着她往前,“回头再给你买一个!”
赶在晌午,总算见到新府邸。
扶摇和四阿哥是从角门进去的,只远远瞧了眼正门,这朱漆正门足有三间,门楣上悬的是“四阿哥府”青金石匾,以满汉篆文题就,低调又气派,颇合扶摇心意。
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丈夫的……就是妻子的……前后词儿扶摇已记不清,总之,这一回她清清楚楚看见这座府邸以及这块匾额,才真真切切感受到自己究竟嫁给了谁,命运在往前走,她和四阿哥都将被推往那个位置。
与有荣焉。
回去时,展现在扶摇面前的已是完全打整好的宅邸,两个人一路牵手回到正院,原阿哥所的下人也已送来,程嬷嬷金嬷嬷一个主理大院,一个主理正院,正有条不紊地吩咐下人们查漏补缺、各处洒扫。
见了四阿哥和扶摇,下人们暂停活计纷纷问安叩首,扶摇仰头四望,这院子比她想象中还要大些,梧桐树、四季君子,还有树下的兔子窝,与堪舆图上分毫不差。树边还有她爱躺的那把藤椅,扶摇拉着四阿哥过去,自个儿在躺椅上躺了躺,望望天,摸摸地面嫩草,躺了一会想起四阿哥还被晾在一边……
她忙起身,笑眯眯拉着四阿哥的手又往屋里去。
前几个月新府邸在做改建的时候,四阿哥已来看过多次,自然不像扶摇这般见什么都觉新鲜。
恰值午饭时分,还没能将正院房间全部逛完,刚踏进东厢房,四阿哥望了望天色,反手拉起扶摇往回走。
“先传膳,吃了饭再逛。”
于是两人又回到堂屋,扶摇叫来春华去传膳,说话的时候忽觉春华脸色古怪。春华低声应着,目光却抖瑟瞟了眼四阿哥,她脸色有些苍白,分明是很畏惧四阿哥。从前春华虽也怯懦,可跟着春溪等人这么久了,且又不是第一次见四阿哥,不至于害怕成这个样子。
扶摇寻了个由头出房间,叫回春华在廊下问话。
这时,她发现不止春华,院中所有人脸上都透着难言的古怪。
“发生什么事?”
春华低头,程嬷嬷来到二人身边,对扶摇道:“还是我来说吧,回福晋,赵平安……没有跟我们出来。”
“为何?”扶摇惊住,“是脚伤严重?不便走动?”但若仅仅是不能走,可以让付贵他们把他抬出来呀,她把赵平安留在后头,不正是以防这个么?
程嬷嬷道:“赵平安的名字被划掉了。”
“谁这么大——”扶摇倏地一顿,回首望去堂屋的方向。
侍从名单是她吩咐赵平安交给苏培盛,赵平安还没那个胆子在名单上动手脚,名单呈去内务府时还要做最后核对的,况且赵平安也没理由把自个划掉。苏培盛也不可能,除非——有人下了命令。
“我知道了,你们先去做事。”
回到屋里,扶摇看见四阿哥,他仍气定神闲坐那儿喝茶。扶摇忽忆起适才春华在时,四阿哥分明也察觉到春华对他的畏惧,但他没有任何反应。
扶摇又想起他拉着自己回堂屋,说要先传膳。
如今他就坐在这里,仿佛就为了等这一刻——等扶摇问。
扶摇给自己斟了茶,握着茶杯,笑了笑,“四阿哥为何独留下我的掌事太监?他管着太监那头的许多事,没了他,我这里恐怕人手不够。”
“你这里早该换个掌事太监,赵平安不行。”四阿哥道,“他做事没轻重,对你是个隐患。我把我屋里的小李子给你,小李子行事稳重,赵平安能做的他都能做。”
“可是……”扶摇蹙眉,“遣回内务府后,赵平安会被拨去哪?他脚受伤了,是在我们这里伤的。”
没用之人不会再拨往各宫伺候主子,疾病伤残者移居他坦隔离,或遣送西华门外南府安乐堂自生自灭,有过失者轻则竹竿子掌嘴、顶砖罚跪,或戴枷于广场曝晒、发遣打扫处罚刷洗便桶,重则发往北疆为奴。
总有一个下场会落到赵平安身上,无论哪一个都有得他受。
四阿哥食指敲了敲桌面,道:“敬事房统领各宫太监,赵平安回去后自有敬事房的管事为他操心,何至于你为其挂怀?”
冷意悄然蔓延,显然,四阿哥主意已定,不愿多提此事。
:.
扶摇垂眸握着茶杯,一时无话,四阿哥看她一眼,轻声:“我知你当初提拔赵平安是为节制身边那个嬷嬷,抑或,为让那个嬷嬷片刻不快,但赵平安这条狗,是会咬人的狗,你拴不住。我给你的人,你随意使唤,想压制不听话的嬷嬷也行,想叫他上房揭瓦也行,或者”
四阿哥说着,语气变得轻快,“夏日到了,叫他过来帮你摘几个桃子。”
“噗”——
扶摇被逗笑,须臾笑意微敛,“那赵平安他……真的回不来了吗?”
四阿哥向身后一靠,喝茶,“兴许吧,等有人碾碎他的硬骨头,能真真正正为咱们所用的时候。”
碾碎身上的骨头……那人不就死了吗?扶摇看着四阿哥瞬间明白,四阿哥不是不知道赵平安即将面临的处境,或许正是因为他太明白才没有对扶摇说破。
赵平安回不来了。
吃罢午饭,四阿哥走后不久,小李子来向扶摇请安。
扶摇看着小李子,比赵平安高也比赵平安健朗,恭恭敬敬,低眉顺眼,瞧着似乎确有些特别,又不知哪里特别。
她坐在堂屋内,摆起架子对跪在地上的小李子道:“四爷说你能上房揭瓦,揭一个我瞧瞧?”
四阿哥说她栓不住赵平安,她就有意为难一把这人,小李子脸上神情没有明显波动,道了声“奴才遵命!”跨出房门,仰头望屋顶。
扶摇看他煞有其事,心道难不成你还真能上天?正想免了这场捉弄,叫他回来,只见门口那人回身跑远几步冲过来,“嗖”的一下,没影了。
屋外众人惊呼,屋里扶摇忙起身离座,来到门口。
仰头看屋顶,小李子竟真站在那屋顶上认真挑瓦片。
扶摇睁大眼,再顾不着甚架子不架子,忙向屋顶喊道:“你给我下来!我才修好的屋!啊啊不许动瓦!”
小李子听命下屋顶,扶摇这才看清他的动作。原来他是借助了廊柱,只是动作太快令人瞋目,这身手敏捷得堪比民间杂耍艺人。
扶
摇站在小李子边上琢磨,四阿哥原来是认真的。
“小李子,你当真能替我摘桃子去?”
小李子面上泛起红晕,头一回被这么多人瞩目,他微垂首,不知福晋是要上哪儿摘桃子,但依旧保持卑顺,单膝下跪。
“奴才听凭福晋吩咐!”
第54章 第54章五月,东宫大婚……
五月,东宫大婚。
耀目天光刺破晨雾,擦亮太和殿前的蟠龙金柱。七十二名銮仪卫高抬纳采礼穿过太和门,金丝楠木礼箱绘着龙凤和鸣图,箱角包着鎏金螭首。
纳采礼过,太子妃乘八抬凤舆徐徐而至,随太子一同受册。
礼官挥动云麾,丹陛两侧编钟建鼓齐鸣,礼乐既毕,大学士张英展开满汉双文册书,高唱:“瓜尔佳氏毓质名门……”
白玉阶下黑压压一片,亲王、皇子、群臣皆肃静观礼。
太和殿前举行册封仪典的时候,扶摇和众皇室女眷一样,早早等在后宫,等前头仪典结束,她们便可前往乾清宫,在合卺宴上亲自向太子和太子妃道贺。
今个永和宫除了德妃,还坐了荣妃和庶妃章佳氏,以及陪着荣妃过来的董鄂氏。荣妃是三皇子胤祉的母妃,在康熙第二次大封后宫时晋封为妃,虽和德妃同为包衣出身,但论及今时今日在宫里的地位却远不及德妃。章佳氏未获正式册封,如今十三阿哥还是养在德妃这里。
皇子们都去太和殿观礼了,三位后宫妃嫔坐在一块有说有笑讨论育儿经,章佳氏不能时时见到儿子,最关心的便是胤祥的身子骨和课业,听见德妃说胤祥颇得康熙喜爱,高兴得合不拢嘴。
当然,说话的间隙,她们也没忘记底下坐着的两个经验尚浅的皇家媳妇,长辈们问话来来去去也就那些。
“身子可有消息了?”
“可要抓紧点啦。”
“得空叫太医点个脉,不妨事。”
“趁着还年轻,多生几个!”
“……”
扶摇心里叫苦不迭,和董鄂氏对视一眼,两人同时扬起个乖巧微笑,温慧娴雅不分伯仲。
董鄂氏成亲比扶摇还早,眼下也没动静。还好,还好,扶摇心中稍安,有三嫂陪她,自己不至于成为众矢之的。
董鄂氏声称带了极好的茶叶,要亲自为娘娘们泡茶以尽孝心,扶摇忙跟着表示帮忙,两人这才逃离殿中,得到片刻喘息。
躲到东梢间,董鄂氏让随行宫女给泡茶,拉着扶摇到边上小坐,一面拿手给自己扇风。
“怎么还不到未时?哎,早知如此就劝额娘只在寝宫坐坐了,我被问得后背冷汗直冒。”
“哎。”扶摇拖着下巴,也叹气。
她记不太清历史上的乌拉那拉氏到底是何时怀的孩子,但应不是现在,因为在乌拉那拉氏生下儿子之前,胤禛已经有女儿了,是格格生的。
听她叹气,董鄂氏侧目,蓦地从袖中拿出个纸条摇了摇。
“这是什么?”瞧那架势分明是有意给她,可扶摇伸手去接的时候,董鄂氏又把纸条收了回去。
“别着急,回头我让人抄一份送你府上。”
扶摇一愣,“什么东西?”
董鄂氏微微凑近,四下望了望,轻声:“求子汤。”
听过避子汤,这求子汤……扶摇还是头一回听说。
“这玩意有用么?”
“怎么没有用?这可是我重金求来的,放心吧,今个特地带来就是想让太医瞧瞧,太医说了,里头用的都是调经、补气血的药材,没有问题。”
“哦。”扶摇兴致缺缺,摆手,“三嫂还是留着自己享用,我不要这个。”
董鄂氏奇道:“你为什么不要?我是看你和我一样处境,才愿帮忙,又不收你别的好处。”
扶摇便解释:“三嫂多虑了,三嫂肯给我这个,我自然是心中感激,可是”她皱紧眉头,“生孩子对我没有半点用处,孩子能不能活下来都是未知呢。”
“怎么没有用处?”董鄂氏眼神陡然变化,看扶摇就好像看一个异类。一直以来她愿意亲近扶摇一是因为两人的妯娌关系,二来扶摇同她一样家世显赫,同她一样都背负着延续家族荣华的使命。
既如此,怎不能明白生下嫡长子对她们而言有多重要?
但很快,她又想明白了。
两个人这样处境相似,自然能相互理解,那么也能彼此关照扶持。
她眼神柔和下来,轻捋了捋扶摇鬓发,“你还年轻,不懂这里头的大学问,不过没关系,将来你就知道了,这方子啊我依然给你,不谢。”
“……啊?”
扶摇舌头打结,心中呐喊:我真的不要啊!而且,你好像也没有比我大几日啊!
从东梢间出来,扶摇莫名觉着自己好像从一个坑掉到了另一个坑。董鄂氏看她的眼神变了又变,这会竟充满了慈祥的意味,好像扶摇是一个需要她来拯救、教化的愚昧姑娘。
“哎。”
还不如听娘娘们讨论育儿经。
未时,乾清宫合卺宴开席,扶摇终于和四阿哥会和,也见到了此次婚宴的主角——太子和太子妃瓜尔佳氏。
宴桌上摆着赤金烛台,红烛足有臂粗,太子妃的东珠耳坠浑圆饱满折射出七彩光晕。
筵席过半,扶摇正数着太子妃婚服上究竟缀了多少颗东珠,不经意撞上董鄂氏的目光。
董鄂氏提起酒壶,看看扶摇,又看了看扶摇面前的酒壶。
“……”意识到她用意,扶摇伸手按住壶口。
扶摇身边这男人其实已经喝多,只因他坐得笔直,同人说话问好、推杯换盏依然从容淡定条理分明,才让人看不出。扶摇却看得清清楚楚,这男人耳后的红晕已经慢慢漫延到脸颊了!
扶摇对董鄂氏摇头,回以断然决绝的眼神:不行,四阿哥醉了,遭殃的可是我!
董鄂氏拧眉,瞪扶摇。
董鄂氏反倒喜欢三阿哥这酒后的不羁模样,最好胤祉再多喝几壶,这样回去就能老老实实待在她屋里,不再起念头去别人那了。
扶摇不知董鄂氏近来正为府中一位善书画的小格格焦头烂额,那小格格温柔娴静,不似五阿哥府上侧福晋那般张扬,受到三阿哥诸多照顾疼宠,却依然保持谦卑恭顺,不惹是非,每每在主母面前也都是做小伏低,让人丝毫挑不出错。董鄂氏急于求子也是因此,倒非担心一个小格格会在身份地位上越过自己,而是她自幼好强,她想要三阿哥的第一个孩子在她自己肚里。
扶摇还是摇头,非常坚定。忽然,一只微暖的手覆盖到扶摇手背上。
四阿哥笑盈盈看她,“做什么?”
“少喝些。”扶摇嗫嚅道,“现下不住在宫里,回去路远着呢。”
这两句话被三阿哥听见,他极不满意。正在兴头怎能退缩?这不是爱新觉罗家的作风,况酒兴如诗兴,正是要在尽兴时候放肆一把!
三阿哥拎起酒壶就要倾身过来亲自给四阿哥倒酒,四阿哥拂开扶摇的手,提起酒壶迎上。
“三哥。”
“好!”三阿哥笑得爽朗,“干了!”
扶摇气闷,瞥见董鄂氏,忍不住瞪了董鄂氏一眼,董鄂氏正对自己的夫君十分满意,撞见扶摇瞪她,霎时神情愣怔,回扶摇一个“你竟然瞪我!”的眼神。
扶摇低头,叉起一块鸳鸯脍放进嘴里,接着抬头——
哼,我就瞪!
回程的马车赶在落锁前出了宫门。
扶摇两颊憋得通红,气喘不已。
“不是说没事?”她小声,对抱着自己的这个男人很是生气,“再信你我——”男人又堵了上来,把扶摇未骂完的话和她的气息一并吞入口中。
一出宫门,这人就把扶
摇抱到自己腿上,按着她亲。
扶摇被禁锢在他的气息和阴影之下,推也推不动,只能无力地抓住他胸前两颗扣子。
亲了小会儿,忽然,扶摇听见从他喉咙里泄出一声笑。
四阿哥抬脸,望着扶摇的眼神澄明湛然,他手指缓缓抚过扶摇唇瓣,低声:“真没事。”
“我何曾言而无信?”
扶摇张口,说不出话,“四爷你……!”
“酒是好东西,如甘泉又如烈火,三杯落腹便觉尘襟尽扫。”四阿哥握住扶摇抵在胸前的手指,嗓音喑哑,“不过,也勾得人欲念丛生,贪而忘止……”
“四爷,原来你没醉?”浓烈酒香弥漫车内,扶摇本没饮几口,却因适才与他唇舌勾缠,口里被渡了些酒液。
脑里此刻有些晕昏昏,低头又见自己仍坐在他腿上,而他丝毫没有放自己下来的意思,不由得又羞又恼,“好啊,又耍我,快快松手,放妾身下去。”
四阿哥勾住她下巴,唇瓣扫过她脸颊,“那册子上最后两页……”
听他说册子,扶摇登时一惊,瞪大了眼,“什……你想在这里……”脱口低声惊呼,“不成!”
“哈哈哈!”四阿哥放肆大笑起来,全不顾车外有个车夫,还有个苏培盛。扶摇从没见过他这样恣意表露情绪的一面,到底是醉了还是没醉?然而下一刻,四阿哥收敛笑,叹了口气。
“不逗你了。”他靠回车壁,松开手,“陛下命我随太子巡视河堤,明儿一早就得动身,等会我去书房睡,饶你一晚。”
扶摇仍坐他腿上,四阿哥虽松手她却没下来。
这会她心里身上倒像是起了把火,那引火之人怎能说撂开手就撂开手?她的本意不是不要,只是……只是莫要在车里……
“哦……”扶摇一面勾上他脖子,一面又奇道,“太子才刚大婚,明日便得早早出工,真是一刻也不得闲。”
“是啊。”四阿哥叹了声,接着眉梢一挑,“还不下来?”
扶摇低头,点着他扣子,“既是明日之事,那明日再过去也来得及……”
四阿哥眉间一凝,被撩得又起了反应,热血上头翻个身把扶摇压在座椅上。
“嗯……”
“还是得去书房……跟你待上整晚……明早……哈……”
怕误事,从马车下来后四阿哥直接就去了书房,扶摇整理整理衣裳,回屋后赶紧让人烧水给她洗澡。
搬出宫后洗澡方便得多,能摘点自己种的玫瑰花瓣洒入浴桶,从净室出来扶摇很快睡着了。
此番巡视河堤原是太子自荐,因有官员陈奏,说刚加固的永定河堤虽成功挡住春汛,但接连有河工亲眼见那新堤段出现三处渗水,与旧堤形成鲜明对比,一石激起千层浪,目击者众,压也压不下来。
四阿哥初任户部行走,康熙有意叫他历练,便命他随太子一块巡察。
不知是否天公一怒,当夜,京城下了一场暴雨。雨水将三十里堤坝冲出蜿蜒沟壑,新夯的黄土溃如沙砾。
次日寅时,暴雨初歇。
工部郎中佟世禄带着二十余名属官跪满堤坡,太子在前,四阿哥在后,二人背手而立面向前方洪水横流,面色冷沉。
“殿下,这永定河是年年决口……”佟世禄膝行上前,官袍下摆沾满泥污,有意为己分辨,瞥见太子冷厉的眼神,赶忙叩首,“是下官监管不善!下官这就命人重修……”
“年年决口……哈哈哈……”太子低喃着,忽然笑出声,笑里掺着渗人的冷意,他蓦地转身,厉喝:“这就是你给我的理由?佟世禄,你要我这么去和陛下禀告,说永定河年年决口,咱们当习以为常,任他决口,任这洪水肆为?!”
“不不不……”佟世禄慌忙再叩首,“奴才绝无此意……”
“佟大人。”片刻功夫,胤禛去河水里捡了半截泡烂的柏木夯槌出来,夯槌中间已裂,他持槌轻轻在地上一碰,夯槌登时四分五裂。
胤禛丢掉碎木块,轻笑,“佟大人,这就是你们用来筑河堤的东西?”
“这……”佟世禄哑口,眼珠急转,忽地义愤填膺破口大骂,“奴才这就彻查!太子殿下,定是有人故意栽赃,请殿下明察!”
太子送佟世禄个窝心脚,眉心一阵又一阵疼,他深吸口气,知这绝不是全部,侧身对胤禛道:“四弟,咱们再去前头转转。”冷冷瞥眼佟世禄,“诸位请在此处自省,稍后再行问话。”
胤禛点点头,同太子前去了,二人也不顾衣摆溅上新泥,踩进滩涂,太子靴尖挑起一块碎砖,道:“果然有问题。”
胤禛俯身,抠下砖缝里半凝固的糯米浆,指尖捻了片刻,沉声:“颜色不对。”
“旧堤用的是三年陈米熬浆,这新浆……”
尚无个头绪,胤禛正冥思苦索,太子道:“先带走,回头再叫人查。”
“嗯。”胤禛应了声,兄弟俩原路折返。
远远就看见那佟世禄守在堤坡上,胤禛忽想起个事。
去岁二人一同探讨永定河工拨银一事,太子特命陈鹏年监理河银,为何此次前来,却不见此人?
素闻陈鹏年刚直不阿,于治河一道颇有手腕,若有他在,当不至于落得今日局面。
胤禛便问了:“臣弟记得去年殿下专程指了陈鹏年来此,为何如今却不见他?”
太子略先胤禛两步,闻言脚下一顿。
胤禛看不到太子的表情,十多年内廷相处,却深知对于太子,那样的停顿,便是犹豫。
太子在犹豫什么?
胤禛跟着太子停步,太子未回头,只是微微侧首,露出波澜不惊的半道目光。
“他啊,孤遣他去兖州了。”
第55章 第55章“草民赵德全冒……
“草民赵德全冒死进言!”
幽暗石室内,一名四五十岁河工朝前叩首,人虽枯瘦,声音却洪亮,仿佛用尽毕生之力。
前方石案前坐了太子和四阿哥,案上摆着笔墨纸砚、一本账册和一盏油灯。石室狭小逼仄,四阿哥曾提议太子回避,由他一人进来即可,太子却坚持同他一道审问。
料定酒囊饭袋们不会说实话,专程找了这件储放杂物的石室,让参与修筑堤坝的河工轮流进来受审,并事先和他们表明:皇太子和四阿哥奉皇命来此,只为揪出致使此次永定河堤决口的罪魁祸首,盼望诸位畅所欲言,言无不尽,一旦事情圆满了结,恶人伏诛,朝廷自会论功行赏。
如此审问了三十多人之后,总算有一个肯开口了。
“他们用来修筑堤坝的石料都是前明镇墓石,而且那糯米浆根本不是用糯米熬制,里面掺了观音土!”
太子“啪”一声重敲账册,“工部账目写明采买的是房山青石!”看向胤禛,叹气,“孤记得,去年暴雨冲垮北山坟场时,礼部奏报过丢失十七尊前朝的镇墓兽。一会你带人再去打捞。”
胤禛点头,“至于这观音土……”
他脚边正放着不久前带回来的砖块,胤禛蹲身,再次打量裂缝中的残浆,“原来掺的是此物。”
用糯米煮的浆,防水防腐防风蚀,以糯米浆混合卵石修固堤坝,此为古来常有之法。观音土,比普通黏土更细腻,但不防水也不抗震,单在糯米里掺别的米也就罢了,偏往里掺观音土,这根本就是为了昧河银而不择手段……
太子同样也想到这一点,当即起身,“孤去查查去年工部的购米账目,四弟你留下接着审。”
“是。”
其实该审的已经审得差不多,此案摆明是有人以劣充好,私吞河银,户部、工部都逃不了干系,只是单一个工部郎中绝无可能做到贿通两部,佟世禄背后定然还有大鱼。
胤禛命人打捞出一些基石残块,一块块细细勘察,发现其中几块残石上确实有宫廷式的朱漆痕迹。
当夜,又下了一场暴雨。
胤禛在书房彻夜翻查账目,他手里这本记的是今年的账,翻来翻去
总觉几处地方透着古怪。他便提笔铺纸,在纸上将怪异之处誊抄琢磨。
抄了一遍、两遍、三遍,纸张很快铺满书案。
“房山青石三百方,辽东糯米两百石……”
“糯米市价最高不过二两,这里居然涨了数倍……”
“辽东糯米……辽东……”
彻夜苦思,总有疑点,最可疑之处便是那虚高数倍的辽东糯米,正常糯米二两一石,这辽东糯米竟然是十五两一石。
思至天色将明,胤禛揉了揉眉心,放下纸笔,到案边小榻浅眠。
这次,他又做了一个梦,和前几次不同,这一回,他所梦见的正是当下。
康熙三十四年,五月初九。
奉旨巡查河堤的第二日,太子回宫查看往年工部账目,胤禛留在堤口继续审问河工和督办官员。
回府当夜,暴雨如注。胤禛一遍遍翻看账册,发现单价不对,米行也不对。
次日他立刻进宫找太子商议,太子却对他说:“佟世禄扛不住压力,昨夜于府中自刎谢罪,他留了供状,并供出工部、户部共犯数名。孤已下令将涉事之人全数羁押,待挨个审问完毕,再交由陛下决断。”
胤禛沉默片刻,看见太子书案上摆着几本账册。
“殿下,这便是工部往年的采买账目吗?”
太子略一顿,点头,“正是。”
胤禛翻看几眼,指着账册上“广储粮庄”一处,“殿下,此处可疑。前面几年都是选的京城颇有名望的米行,去年却无端换成这家,这个‘广储粮庄’我从未听说,从账册上看他们要价颇高,其所谓辽东糯米何至于高出寻常糯米数倍?我们去这里,查个清楚如何?”
太子却按下他手道:“辽东糯米孤倒是略有耳闻,那里的糯米黏性好,更适合防御工事。你说的这个地方我昨日看时也起疑,但佟世禄既已招供,眼下要紧的是继续追查被他敛下的银子。”
太子抽走账册,递给胤禛一个本子,“这是在佟世禄遗书里发现的,里头记着他名下私产,你带人去查封了。”
胤禛领命去了,抄家回来后,他听到一个消息:一名姓赵的河工失足坠下河堤,溺亡在了永定河上。
“……”
“苏培盛,备马!”
苏培盛守在外间打瞌睡,四阿哥房里的灯几乎亮了一夜,他便也睁眼睁了一夜,刚睡下小半个时辰,忽然被四阿哥一声疾呼惊醒。他忙打起帘子,还没进得屋内,差点和四阿哥撞上。
四阿哥穿的还是昨日那件袍服,衣摆缀满泥浆,也不披衣,急匆匆就冲进了雨里。
“快,快去备马!你去拿伞!”苏培盛吩咐小太监备马又备伞,但四阿哥几步就迈了出去,哪里还会等伞?四阿哥连他也不等。
始料未及,不知四阿哥着急忙慌要去哪,未免有个万一,苏培盛只好跟着追进雨里,“四爷!等等奴才!”
小太监刚把马从马厩拉出,还没来得及套马鞍,四阿哥一把撇开他,直接翻身上马跃出角门。
“四爷!”苏培盛被马蹄溅了一脸水,望着四阿哥远去的背影着急万分,赶忙催促身边几个护院:“你们也上马去后头跟着去!快去!”苏培盛恨不得自己上,可惜他不会骑马。
扶摇原不知这事,只是四阿哥出去时搅得前头一片兵荒马乱,消息才传到了正院。
雨尤在下,檐角水帘飞泄,扶摇叫苏培盛前来问话,可苏培盛也答不出个所以然。
“究竟是怎么了……”望着屋外骤雨,扶摇心底陡然升起一股异样的感觉,好像有什么即将发生。想起搬出宫后四阿哥身边还没几个正儿八经的护卫,不太妥。
虽然目下只是康熙三十四年,距四阿哥暴露野心还有很久很久,但眼瞧着这个闲散皇子是越来越不闲散了……
“唔……”沉思一会,扶摇吩咐春华,“叫膳房先烧着热水,熬壶姜汤,再准备几道热菜。”
春华答应着下去,扶摇转头对苏培盛道:“若四爷回来,记得打发人来正院说一声,若要沐浴更衣,让他来我这。”
苏培盛心道福晋怎么断定四阿哥不久定会回来?转念一想,一个妇人,不这么作想又能如何?便躬身应道:“奴才遵命。”
做好安排,扶摇回屋接着睡了,雨声泠泠,正是补觉酣睡好时候。她当然不担心四阿哥,四阿哥将来可是做大事的人,将来要争要忙的事多了去。这会么,他爱干嘛干嘛罢。
四阿哥单骑急行,独自来到堤坝。
案情尚未查明,这些河工应被统一安置在营房。审问时只胤禛和太子在场,审问内容、过程和结果旁人俱不知晓,按道理,赵德全应该无恙。
但胤禛沿堤坝而行,却在河边找到了正与人殊死搏斗的赵德全。
赵德全头被砸破,血污糊了满脸。几个包头巾的市井混子围着赵德全,在他身上绑藤条,藤条另一端系了块六尺高的裂砖。或许是因为血流进了眼睛,赵德全跛着足觑着一只眼,而他另一只眼眼皮高高肿起,根本睁不开。
赵德全看不清方向,他只能听别人的笑声来辨别方位,那一群恶徒就那么围着他,好像围猎一个濒死的猎物。
所以,那根本不是搏斗了……是单向虐杀。猎人乐子享受完了,才会把猎物抛入河里。
雨小了些,天却依旧暗如死灰。
未及弱冠的皇子第一次见到这样场面,从前打猎要么活捉要么一击毙命,能从他手底下逃走的猎物他都不会去追,前些年御驾西征,他虽没那个资格伴驾征战,但也知道战争能有多惨烈,被敌人擒获的俘虏能求生不得到什么地步。
论凶残,眼皮子底下这事远不及他所知道的那些。
但令人厌恶。
缰绳深陷胤禛掌心,他跨坐马上,驱马原地踩了两圈。马蹄声和嘶鸣声传至前方——
几个混混正将赵德全推向河里,听见声响动作一滞,纷纷望向声音来处。
胤禛在远处,眼神冰冷扫过每一个人,数了数,五个,不算河工。
那五人见他不动作,啐了一口转回头去,河边登时响起赵德全力竭的喊声。
胤禛弯腰,拍了拍身下青骢马,在马耳边轻声说了句满语。
“manjuantahabedasakū”
“驾!”
猛一震缰,青骢马仰天长嘶,朝河边冲去!
这马正是数月之前伴驾秋狝时,康熙答应给的西山好马,胤禛之所以相中此马正是因此马和西山猎场别的马不同,这马是从战场上退下来的,跟康熙去过西征,马蹄下不知踏死多少敌人。
正是要他嗜血的时刻,胤禛纵马猛冲,马蹄踏出雷霆之势,瞬间便将五人中的两人撞翻在地。
这五恶人原都携了刀具,只因仗着人多,又忙着戏弄赵德全,其中两个早早就将匕首扔到地上,胤禛早见了地上躺着两把短匕,纵马冲去时,俯身扬鞭,把地上短匕噼啪卷到一块给扔进了河里。
两人已被撞得吐血,再无力起身,剩下三个丢了赵德全将胤禛与马团团围住,胤禛不愿在此与他们痴缠斗殴,冷冷打量几番此五人的样貌形容,只待劫了赵德全后再寻画师画像,交由官府缉拿。
正如此打算,猛地就听不远处传来一阵急行马蹄声,此刻时辰尚早,此地偏僻不应有人,然而当胤禛望向前方,见到来人,顿时展颜。
“好你个苏培盛。”
追随而来的正是苏培盛叫跟来的四个护院。个个力壮身强,魁梧彪悍。
“四爷!”
“四爷我们来了!”
“是哪个不要命了敢与四爷动手!”
前一刻还气势汹汹甩匕首的三人顷刻面如死灰,他们这趟是收人钱财替人办事,一人见胤禛目光放远,转身想将赵德全推下水去,胤禛余光瞥见,一鞭子抽在那人身上,旋身下马夺走那人匕首,寒光闪处,只见一个东西从那人手掌落下来。
“啊!!!”
惨烈叫声响彻堤岸,赵德全惊惧交加之下,低头瞥见一根断指。
他白眼一翻,晕了过去。
胤禛让赵德全靠在自己身上,现下他这一身真如从血泥潭里滚过一般。
地上三个见了血的都在打滚,另两个自然万念俱灭,俯首认输。
胤禛冷目扫一眼五人
,吩咐:“都带走,交官府处置。”
“四爷,那他?”护院指着晕死的赵德全。
看着赵德全,胤禛目光稍黯,赵德全回不去营房了,回去只有死路一条。沉默许久,他道:“带他去找大夫看看伤,我记得他还有一个儿子——如果他真有儿子,等他醒了,把他们送到张廷玉那去。”
“奴才遵命。”
胤禛回府换了身衣裳,急匆匆地又出了门,他拿着工部账本,径直去了毓庆宫。
见到他时,太子倍感意外,“四弟,如何不等在堤坝?孤正要去找你。昨日你审得如何,可还问出别的线索?”
胤禛摇头,看见太子桌案上摆着一沓账册,“殿下,这便是工部往年的采买账目?”
太子略一顿,点头,“正是。”走过来,对胤禛道,“还有一事须你知晓,刚得到消息,佟世禄扛不住压力,昨夜已于府中自刎,他留了供状,供出工部、户部共犯数名。孤刚才已下令将涉事之人全数羁押,待挨个审完,再交由陛下决断。”
胤禛听后只淡淡“哦”了声,翻看起账册。
他翻了半晌,一字不提,太子目光在他身上打量,忽问:“四弟看出什么?”
胤禛摇头,“二哥可有眉目?”
“主犯伏诛,且供认不讳,此物再看也无益。”太子说着,递来一个本子,“这是在佟世禄遗书里发现的,里头记着他名下私产,你带人去查封了。”
“好。”胤禛合上账册,接过本子,转身,蓦地一顿。
“二哥。”他微偏头,一如昨日在滩涂太子停顿的时刻。微微侧首,露出半道目光,叫人看不分明。
“你会变么?”
“什么?”太子愣住,看见胤禛耳后竟然沾泥,不由笑起来,上前为他拭去泥污,“四弟昨日定是累极,否则今日怎这个模样进宫?好了你先去罢,回来再叙。”
胤禛走了。
在他走出毓庆宫的一刹那,太子带着笑意的脸沉了下来。
“孤以前,从未令他失望过,如今你……满意了?”
屏风后走出一个人影,那人颧骨陡立,目如老鹰,望着太子的眼神慈爱而锋芒毕露。
他微微躬身,脸上堆笑。
“殿下。”
第56章 第56章“四阿哥是否已……
“四阿哥是否已经起疑?他看了那账本……”
“他一向心思深。”太子背手,神色冷淡,“他当然知道此案疑点重重,但既然他刚才不说,以后他也不会轻易开口。”
“太子与四阿哥相知相惜,此份情谊难能可贵。将来等四阿哥再长成一些,殿下身边必如虎添翼啊。”
索额图步出屏风阴影下,深邃的眼望着太子,目中赞赏,太子却冷冷瞥他一眼,转过身去。
“叔外公,勿说这些。若孤早知尔等图谋,定不会依尔等之言,支走陈鹏年。尔等可知此次新堤决口,毁了京畿多少农田?春汛既过,若非新堤用料粗劣,这一两场暴雨本不该造成如此伤亡!”
索额图叹气,面露沉痛,“是臣疏忽了,臣即刻下令府上开仓放粮,同时也会调出一部分银子帮助此次赈灾。”
“一部分?”太子愕然转身,咬牙切齿低喝,“你究竟挪用了多少?!”
面对当朝储君如此疾言厉斥,索额图却只是淡淡垂了下眼,嘴角微提,安抚道:“去年太后寿诞,赫舍里氏替殿下寻来翡翠手镯、和田玉如意、紫檀镶玉佛塔、珐琅万寿瓶,这几物件动辄便是千两白银。还有,殿下相中的城南的那块地也已经动工,这堪舆、筑基、建宅、装潢一笔一笔都是开销啊。”
“你说什么?”太子大惊,呼吸陡然滞住,他跨步上前,与索额图目光相抵,“你们先前所献宝物还有城南那块地,所用银两皆是来自工部河道工程?!”
“殿下,无需惊忧。”索额图依然平静微笑,“赫舍里氏的钱庄如今一个月就能收回五百两白银,这笔钱咱们迟早能还上。只要这次平安无事,臣向殿下保证,今后谨慎行事,绝不会让殿下为难。”
一旦朝廷追查河银去向,不论太子事先知不知情,他都没法独善其身。太子冷笑,攥紧手心,索额图这是明摆着把他拖下水不可。然而更残忍的事实是——索额图成功了。
身为太子,胤礽不能有一丝一毫污点,五年前行宫误事,陛下对他心生不满,如今好不容易令陛下再次正眼看他,不能因为这个让皇阿玛寒心……
胤礽闭了闭眼,百般不愿却不得不说出那句:“剩下的事你必须处理干净了,还有那名河工……”
“殿下放心。臣会处理好的。孝诚仁皇后早逝,臣是看着殿下长大,赫舍里氏会永远站在殿下这边,我们会成为您的后盾,为您鞍前马后义不容辞。”
胤礽并不需要一族的人为他鞍前马后,如果能用这一族的人换回他的母后,那他……
念头起来的瞬间,胤礽惊出一身冷汗。
“叔外公,你去吧,孤知道怎么做。”落日晚照,毓庆宫内红霞似火,太子伫立良久,为找一个出路。
当夜,工部偏厅走水,据说是值夜的堂官不慎打翻烛台,火势迅猛,专往锁着账本的楠木柜上舔,所幸旧年陈账大多无恙,只是今年那份被燎出个巴掌大的窟窿,洋洋洒洒记载着工部河工采买细册的几页全看不清了。
次日,卯时,乾清宫。众臣肃立垂首,死一般寂静。
康熙合上折子,随手抛下御座。
“啪”——
折子翻个身,掉到太子和四阿哥中间,带着威慑的帝王声自御座传来。
“太子,你来说。”
太子一掀袍角,下跪禀道:“回禀陛下。臣已查明,此次永定河堤决口,乃暴雨冲垮堤坝所致。去岁用于加固堤坝的石料并非账上所记房山青石,而是北山的前明镇墓石,夯土也未按规制掺入糯米浆,这才导致新筑的堤段薄如浮沫,不堪一击。工部侍郎佟世禄中饱私囊,前日已于家中引咎自裁。”
说着拿出一封血书,“这便是佟世禄留下的遗书,佟世禄对私吞工款供认不讳,信中不但交待了贪墨经过,还供出涉事者数名。现下这些人俱已押入刑部。”
康熙点头,“三日之后,朕要看到刑部的审案文书。”
刑部尚书跪地领旨,康熙接着看向胤禛,“老四,你有什么要说?”
胤禛掀袍,俯首跪地,“太子已将此案陈说分明,儿臣无有添补之处。”
康熙淡淡扫过他面容,对此回复无怒无喜,似乎早就料到,但不叫胤禛起身,也不再看他。
“永定河决口处着用库中备用石料填补,每方石必以三蒸糯米浆浇铸。太子,你来监工,若那灰浆插进半寸匕首,朕唯你是问。”
“儿臣遵旨。”
“赈济事分三等,壮丁日领稠粥三合,妇幼加发茯苓糕二两;六十以上老者赐藿香正气散,着太医院在粥里掺雷公藤粉防时疫。另修堤民夫每人日给盐渍萝卜干半斤。胤褆,由你去盯。”
胤褆迈步上前,跪地领命,“儿臣遵旨!”
“工部侍郎佟世禄凌迟后浇糯米浆曝尸堤口,三族流放乌里雅苏台与披甲人为奴。余下涉事官员待刑部审讯之后再行定责……”
直隶巡抚、工部、户部皆领命,一时间泰半朝官肃然跪地。
修堤赈济事宜一忙就是两个月,四阿哥没在康熙那领到甚要紧的活儿,但他行走户部,也是忙得不可开交。
又是一日疏雨连绵。这日是七夕。
李格格和宋格格少见地又一块来请安了,两人绣鞋边都沾着露水。扶摇刚在盛满茉莉的铜盆里泡好了手,正歪在榻上让春溪给她染指甲。
凤仙花汁染就的
指甲色泽是水盈盈的绯红色,将清晨带露珠的红色凤仙花瓣捣成泥状,取花泥敷甲,再用苎麻丝缠紧,覆盖上桑叶或荷瓣,据说静置一夜便可维持月余。
扶摇是陡然来的兴头,便叫春溪摘来花瓣,现给她染上,也不必用什么苎麻丝、桑叶了,只要能过了今日就成。今日可是七夕呢,许久没有过个像样节日,怎么也得摆弄摆弄。
“福晋万福。”
“有几日没见,二位可还过得好?”扶摇笑意盈盈,“瞧我这手上忙的,就不拘礼了,请自坐罢。”
三人说闲话,无非是李格格养的茉莉又开花了,宋格格养的碗莲却被摔了,李格格嗤宋格格没手腕,养得手下人毛毛躁躁,宋格格反击李格格太严苛,唬得底下人个个想往外跑。
说了两句,气氛便紧张起来,李格格眉心一拧,“是哪个下人竟然起这样念头?我屋里不好待,你屋里就好待了?”说着向扶摇方向略一倾身,“若真想往上爬,那也得求着福晋,听过水往高处走,没听说水往底下流的,怎么就求到姐姐那?”
宋格格被呛得脸阵青阵白,“你手底下的人,你不知道还问我来?”
“姐姐倒是说说看,我屋里统共这么几个人,究竟是哪个吃里扒外的想往别处跑?”
“我不说,说了你又得用私刑!”
听到“私刑”,扶摇皱眉,李氏宋氏登时双双住口,小心翼翼朝她望来。
“其实……也算不得私刑……”李氏讪讪解释,“就是让他们少吃一顿两顿,碍不着”
她话未完,扶摇冷眼瞥去,李氏忙自掌嘴,“妾身知错。”
“李氏,放你屋任你使唤的,纵然是奴才,但那也是府上的奴才,是四阿哥的奴才,不是你自个的。今后你屋里但有赏罚事宜一律来禀过我再说。”
“……是。”
“行了,都回去罢。”
下逐客令了,两人却都没走。
李氏宋氏对视一眼,竟都扭捏起来。
“怎么了?”
两人交换了个眼神,双双离座下跪,恳请道:“奴婢们进府多日,如今想求福晋一个恩典。我们,我们想和家里去封平安信。”说罢一齐叩下头去。
原来这才是这二人一起前来的理由。
春溪端来茶盏,扶摇缓吃一口道:“准了。”
她也该和家里去封信了。
申时,雨过天霁。尚未日落,正院屋檐树梢已悄悄挂满琉璃灯,扶摇早就叫小李子打听好了,今日四阿哥不值班,最晚再有三刻钟就能到府。
可扶摇等啊等,等到酉时也不见四阿哥来。
“苏培盛没有把我的话带到么?”
“小李子!去书房看看!”
小李子迈着风一样的步伐去了,扶摇又等啊等,等了半个时辰,竟然连小李子也不回来了!
暮色熔金只在短短一瞬,落日之后,整个庭院因未点灯,黑沉沉的。
春溪问道:“福晋,天黑了,要不咱们先点灯吧?”
扶摇坐在梧桐树下摇头,“小李子回来了么?”
“回福晋,还没有。”
“那你——”
话未说完,只见余光黑暗处忽然亮起一角。
扶摇转头,她念了半晌的小李子正提着一只灯笼为人引路。
“小李子,你好大胆子!”扶摇登时心头火起,站起身来对着那边大喊,“这么晚不回来?你还记不记得我这个主子?罚你三个月月银!”
小李子微躬身子一腔委屈无处诉,张张口看了眼半步后的另一个主子,把委屈咽了回去。春溪看见那边走来两个人,立刻警觉起来,小声提醒扶摇,“福晋,那个”
“你闭嘴!”扶摇截了她的话。
福晋当做看不见,可还想留着项上脑袋的其他人却无法视而不见。
灯笼所行之处,沿路下人无不跪地行礼。
“四爷。”
“四爷。”
“四爷。”
那人影越来越近,灯笼照出他半边俊朗侧颜,扶摇听见别人喊他,可她依旧不动。
终于,胤禛止了脚步。
他在梧桐树的另一边,眼底映出灼灼的火光。
他面带笑意,目光在扶摇身上逡巡个来回,问她:“都走到这里了,还不过来吗?”
第57章 第57章两个月,整整两……
两个月,整整两个月了。
作为夫妻,同住一个屋檐,怎么能两个月不曾见面呢?
莫要以为他这么玉树临风地站前边勾勾手指,扶摇就会巴巴地跑过去。扶摇背过身,躲进了梧桐树的阴影里。梧桐树上尤挂着清晨的雨露,一滴雨珠从枝干坠落,滴进她衣襟,扶摇生气地拿手背揩了下。
四阿哥的笑声响在扶摇背后,男人慢慢走近,靠在梧桐树另一侧,然后仰头,叹了一声。
“叹什么气?”扶摇靠着树,微微侧首。
“听说你这里养了些花草,极好看,可惜我总不得空。”
扶摇皱起眉头,“四爷就只想看花草?”
“那还有什么?”
“自然还有很多……四爷许久没进后宅,所以不知道。”
“是么?不如福晋说说看。”
“……”扶摇哑口。其实没有了。
这两个月全京城的官僚商贾都忙着放粮赈灾,原以为扶摇一个女子不能抛头露面帮不上什么忙,可有一日三福晋打发人拿着帖子来,说要匿名扶持一家快倒闭的粮厂,做好事、积福报,问她要不要加入。
扶摇让小李子去打听,又向苏培盛旁敲侧击一番,确认粮厂确有其事后,便取出平日攒的一些首饰,再加上嫁妆里压箱底的几匹绫罗、几对珠串,叫程嬷嬷悄悄地拿到钱庄,拼拼凑凑兑了一千两多银子捐出。
这次赈灾不仅前朝百官,连太后和后宫的娘娘们也或多或少拿出了自己的积蓄。有太后在前做表率,扶摇哪里还敢明目张胆地花销?
况且四爷户部行走本就俸禄不高,为赈灾又将库房里大半财物都捐了出去,离宫建府后,因突发了许多事乔迁宴也还没办呢,未来少不了还要花去许多银子。
扶摇抿抿唇,扣着树皮道:“以后再给四爷瞧,看来四爷今日依旧不得闲,是妾身唐突了。”
“不会,本就要来看你。”
他几乎毫无犹豫说了出来,扶摇听见微微一怔,“这话是真的么?你不要哄我。”
“刚才只是让衙里的事给绊住脚,耽误了一会,”四阿哥低笑,“未料到福晋这么急……”
扶摇却没笑,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头几日还觉自在,可近来一仰头望着那蓝蓝的天就想起四阿哥带她骑马的那日。好想再去骑马。
“四爷……”她在树影下低头,“我们好久没见面了……”
“哦……”四爷拖着长长的尾音,语气里带着几分得意,“原来是思念……”
这人一闲呢,就容易胡思乱想,扶摇天天吃了睡睡了吃,过得实在太悠闲,前两日逛花园,看见花园里两只蟋蟀如胶似漆,回到房里又看见枕头底下那本薄薄的红册,猛得就想起四阿哥曾经带给她的刺激……
馋这男人的身子,那也算是思念罢?
扶摇便又抬头,“嗯。”思念,且有点儿馋。
她话刚落,黑魆魆的夜空忽然吹来一阵疾风。这风不是冷的,是热的,是因四阿哥迅捷的动作而带来的一阵风。一瞬间,铺天盖地的温暖包裹了她的身躯。
胤禛与她鼻尖相抵。
扶摇登时脸颊滚烫,闻到胤禛身上有一股极好闻的墨香。她定了定神,低垂着双眸,轻问:“明日还要早起上值罢?会不会误事?”
“不会。”
滚烫的呼吸落到扶摇鼻尖,随之而来的是无比热烈无比缱绻的吻。
扶摇背抵梧桐树,几点雨珠从树叶落下,落到两人相缠的口中,“嗯……”
此时天已全黑,胤禛抱起扶摇,借着一点稀薄的星光一刻不停往屋内走。下人们全部退避,沿路一个人影也无了。
“为何不点灯?”压住心头躁热,胤禛问道。
扶摇这才想起,今日是七夕,为了这一场久别的见面,她可是做足了准备!
“春溪、春兰、春华、红蕊、红燕,还有小李子!”
扶摇仰头,在四阿哥怀里大喊了
一声,立时四面传来姑娘们和小李子的回应。
“四爷可要看好了。”扶摇抱住他脖颈,说着拍了拍双手。
“啪啪”——
随着两个巴掌声响起,廊庑上登时站起几个黑影,三人跑去树下,两人奔向屋檐,檐角高处姑娘们够不着,小李子一个冲刺蹬着廊柱就上去了。
十八盏琉璃灯渐次点亮,一时间,华彩照亮满院。
扶摇终于看清四阿哥的脸,“四爷……”她手情不自禁摸了上去,四阿哥面容和两个月前并无变化,但扶摇看着他,总觉得和有些不一样。
“这两个月四爷一定很辛苦……”
“不辛苦。”四阿哥轻声,环顾一圈被扶摇精心装扮的庭院,微笑,“不错。”
只说了这么一句,就头也不回急匆匆抱着扶摇进屋了。
这个反应可不是扶摇想要的,四阿哥不应该感动得热泪盈眶,更紧紧得将她抱在怀里,说些天花乱坠的甜言蜜语么?扶摇有些受挫,“四爷不喜欢?”
“喜欢。”四阿哥仍旧是这么言简意赅,不待扶摇继续问,他接着道:“但更喜欢别的。”
“啪”——四阿哥一脚踹去,门被关上了。
半夜,扶摇在几近窒息的浪潮里浮浮沉沉,她这才知道……什么红册春宫图,有的人根本不用看,只是最原始的冲动就能让人欲生欲死。
次日睡到日上三竿。
扶摇悠悠醒转,在榻间翻个身,登时浑身上下都像被拆过似得。
低头掀被一瞧,身上青青紫紫不忍直视。尤其那处……
“嘶……”得拿药膏擦擦。
再往身旁一瞧,空空如也,昨晚上出力的那个男人也没了。
犹记得昨夜担心太过放纵,误他今日上值,扶摇拼出最后一点力气问:“四……嗯……明日……不……”
虽她话语破碎,可扶摇分明记得四阿哥说了:“明日休沐。”
怎地今个不见人?
想是又去埋首案牍了,可当扶摇慢悠悠起身,喝着鲍鱼粥遣小李子去前头问好,却听小李子回来说:“四阿哥一大早就出门了,没带人。”
原还想邀他吃个午饭,再同去花园走走,去看昨夜他说的那些花草,没想到这难得的休沐日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
揉着酸疼的老腰,扶摇叹口气,接着躺了回去。
扶摇不知,今日并非四阿哥正经的公休日,四阿哥是与人换了班,专程挑这天出城。
张廷玉将赵德全父子安置在了百家院,经两个多月修养,赵德全身上的伤已好得差不多,张廷玉为他们准备好了路引,元氏夫妇在济南有一处闲置祖宅,正好赵德全父子去后能帮他们看家,顺便就在当地寻个营生。
四阿哥给了赵德全一个荷包,赵德全打开看后感激涕零,当场领着儿子在路边对四阿哥行跪拜大礼,四阿哥也不推脱,就那么淡然站着受下了。
“贵人保重,我们这就走啦……”
四阿哥点头,“保重。”看着赵德全身边四尺高的男孩,忽问:“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害怕地缩进父亲怀里,赵德全拍拍儿子安抚:“四阿哥是好人,是咱们的恩人,不要害怕。恩人问你叫什么名字?你告诉恩人。”
男孩缩着肩,小声:“我叫赵小勾。”
“赵小勾?“四阿哥低念了一遍,微笑,“去吧,和你阿玛好好过日子。”
“贵人保重!”
一高一矮两道身影越走越远,渐渐消失在蓝天碧影下。
张廷玉转身,奇怪地看着胤禛,“四爷,不对啊,您为什么突然关注起那个孩子?”赵德全父子住在百家院两个多月,四阿哥极少过问,四阿哥性子冷清,对不重要的人和事向来不给眼神,也正因如此,无论在朝里朝外他都没有朋党。
而且,刚才四阿哥看那小孩的眼神,慈祥得像个老父亲。这太奇怪了。
四阿哥笑了笑,没有否认,“我说我见过那个孩子,你信?”
“信,当然信,草民每天在街上晃悠也见过不少人。不过,这孩子跟他阿玛在一块,住的是棚户走的是陋巷,四爷怎会见过他?您是在哪里见过他?”
“在梦里。”
“……”张廷玉呛了一口,觉得自己又被耍了。
四阿哥瞥他一眼,知道张廷玉不信,也不期望他信。转身看着百家院的木栅门,胤禛稍明朗的眼神忽又黯下来,面上略带几分凝重。
“衡臣,这百家院的事,你阿玛和兄长知道么?”
“知道,否则以我一人之力又怎么能保护好他们?”张廷玉叹气,“您知道的,小山牵扯出的那件事凶险万分,稍不留神这一个院子的人就都没了。”
“索额图和明珠没有再监视这里吧?”
“自然是没有。”张廷玉奇怪地又看他,端量又端量,“四爷,您当初将赵德全父子放到我这,不正是因为知道我阿玛曾与索相和明珠有约定,不允许再动百家院一人吗?我阿玛已和他们有言在先,他们当然不可能再派耳目盯着这里。”
四阿哥点头,听张廷玉如此说,淡淡道:“嗯,糊涂了。”
“……四爷?”张廷玉忍不住就要拿手试他是否脑子有恙,四阿哥瞥张廷玉一眼,挥手挡开,眼底又恢复了素日的冷淡沉静。
“走吧。”百家院里传来饭香,四阿哥率先迈了进去。
两个月前胤禛做的那个梦并不是到抄家回来、听见赵德全溺毙就结束了。
那个梦里,赵德全确实死在永定河里,胤禛在确认尸首的时候见到了赵德全的儿子。
察觉赵德全并非寻常溺水而亡,他暗中把赵德全的儿子送到张廷玉处,也就是百家院。
梦里的胤禛从始至终都没有问过这个孩子叫什么名字,直到后来梦境转换,胤禛再与这孩子相见——那孩子已长得如他一般高,是粘杆拜唐阿的一员。
梦里,那孩子说:“主子唤奴才勾子即可,十年前是主子救了奴才。”
胤禛的梦并不完整,像破碎的、散乱的镜面,因此他也不知道为什么长大后的赵小勾会在粘杆处为自己效力。
是他秘密安排?还是张廷玉所为?
为什么梦里那个赵小勾没有留在百家院?
那梦里究竟是个什么世界?
若是未来,那么已经改变了……
第58章 第58章吃罢午饭,元氏……
吃罢午饭,元氏夫妇给四阿哥和张廷玉收拾出一间瓦房,二人到房中密谈。门外连着后院,孩子们正在院中踢球玩耍,欢快的声音不时传入。
“我去看过红罗厂胡同看过,那里确实有一家米行。”张廷玉低声,指着旧桌上一份舆图。舆图上一处地方已被朱笔圈中,正是近年在河堤工程中工部采购糯米的“广储粮庄”,位于红罗厂胡同。
“但奇怪的是,这广储粮庄似乎并不做民间生意,我让人乔装打扮去谈,把收购糯米的价格提高到高于市价三倍,那米行伙计竟然无动于衷,只说他们掌柜不在,做不了主。”
四阿哥道:“我查过,这米行三年前在官府完成了正式登记,但开张之后便一直闭店,可以说数月之间毫无盈利,直到……”直到为工部供米。
二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四爷,还有这所谓的辽东糯米,其实……”
“子虚乌有。”四阿哥沉声,忽地冷笑,“呵,皇家特供。”
张廷玉摇头叹气,“草民已向城中多家米行打听,这辽东糯米确实因路遥质优,在一段时间内受到城中部分富户追捧,但其所谓黏性更好、更易用以熬制糯米浆来夯土根本就是胡扯!我在红罗厂胡同静待两个多月,前日见到来了一个生面孔,那些广储粮庄的伙计似乎很是尊敬他,都称他‘寿大爷’,四爷,您可知这寿大爷是何许人?”
胤禛围着放舆图的小木桌踱了两圈,忖度稍顷,忽地口中吐出一个名字:“赫寿。”
“索额图家仆出身,现任内务府广储司员外郎。”
“那定然错不了了!”张廷玉双目放光,陡然兴奋,“四爷,这广储粮庄正是索额图那老匹夫设下,用以盗取
河道工程款的白手套啊!”
但兴奋过后便是无尽失落。知道真相又如何?难道他们还能把那老匹夫怎么样吗?
屋外孩子们的嬉笑声传来,张廷玉向门缝光源处望了眼,叹气,“四爷,此事朝中已经盖棺定论,若再提起,恐怕……”
四阿哥薄唇绷成一线,闻言眼皮一抬道:“我自然不会重提。”
“那为什么还查这个?”张廷玉讶然。在四阿哥面前他从来小心谨慎,尽量不提太子的功过,免得四阿哥以为他有别的图谋,故意离间四阿哥和太子。
但近两个月,张廷玉是亲眼见着四阿哥对他那皇兄不再全心全意——否则怎么把赵德全父子悄悄藏起来,又暗中查这“广储粮庄”?太子要是知道四阿哥还追着此案不放,只怕四阿哥今后的日子不会好过。
“永定河决口不久,许多事尚未厘清,连户部工部抓进去的数名官员都未审个明白,太子就匆匆按下结论,上禀天听。其实明眼人都看得出,太子有所隐瞒。”张廷玉是真有些担心四爷的安危,储君之位看似是坐着太子一个人,其实不然,太子身后还有索额图,有整个赫舍里氏。
胤禛看着张廷玉担忧的神情,笑了声,“你以为我为什么非查个清楚?”
张廷玉心想,总不会是为了那点虚无缥缈的兄弟情罢?若张廷瓒突然间变成个草菅人命的大恶人,那他肯定也会不惜一切代价查个水落石出,他不仅要查清楚他大哥究竟是不是真的变坏,还会当面把证物丢到他大哥脸上,让大哥自惭形秽。
但四爷要面对的那位可不是他大哥这么简单的人物,张廷玉也不认为四爷会蠢笨到这个份上。拿不准四爷什么意思,张廷玉没开口。
胤禛卷起桌上舆图,平静道:“我不会蠢到去和他对峙,我只是想知道,在这件事上陛下究竟是个什么态度。连你都知道太子有所隐瞒,那陛下呢?”
这一提醒,张廷玉方恍然大悟,“是了!河银一案漏洞百出,陛下未必就没有察觉,只是知多知少咱们就不知道了。”
“所以我去查了。”胤禛挑眉,“我亲至工部询问广储粮庄,陛下不可能不知道,但他始终没有过问。工部走水,又正巧烧毁购米账册,然而广储粮庄照旧开门迎客,除了引发走水的那个堂官,工部也没人因此受罚,这不是很反常么?”
“四爷的意思是……”张廷玉微微瞠目,轻声,“万岁爷早就知道……”
胤禛眼皮微阖一下,且算默认。这也能解释为什么那日朝堂上,他在表明太子所言确凿,他不作赘述之后,陛下对他是那样的冷淡态度。皇阿玛看似没说什么,却其实已对他心生不满。
胤禛叹气。准噶尔频频滋扰大清边境,眼下索额图仍有用武之地,想来陛下也是考虑到这一点才暂且饶他。但皇阿玛最恨贪污腐化之人,动索额图只是迟早的事,只是不知到那时二哥……
忽然,胤禛眼前再次出现那个画面——向来风光无限、万人敬仰的太子,被脱去蟒服,摘了项圈,象征太子身份的十二颗东珠散落一地。
“四爷,四爷?”发现四阿哥又在走神,张廷玉不由轻唤。
胤禛回神,“嗯。你说。”
张廷玉接着道:“既然如此,那四爷您可就要更加小心了,无论是太子还是咱们英明神武的陛下,可都……”
都要千万小心,注意分寸啊。
这话没说出口,因为说到后半截,四阿哥又摆出了素日里生人勿进的的冷淡神色。张廷玉只得轻咳一声,掩饰尴尬,毕竟他一介草民,哪来的资格叮嘱眼前这尊贵的皇子呢?
“咳,当然,四爷一向聪慧,草民纯属多虑。”
四阿哥冷笑,“行了少跟我拍马屁,爷姑且认为你说得对,爷自会留意。”
说话间,天色向晚,元氏夫妇还要留他们用晚饭,胤禛婉拒了。
“家里还有人等着,我就不叨扰了。”
瞧见元氏夫妇十分不舍,张廷玉随口解释:“元伯元婶,四爷家有贤妻等他吃饭,不像我,放他回去吧啊。”
“贵人原来已经成亲啦。”元氏夫妇并不知四阿哥真实身份,只当他是个和张廷玉一样的古道热心的贵公子。瞧他年轻贵重,不曾想竟已有家室,但转念一想,四公子为人厚道,性格又稳重,早早成家立业也是正常。
胤禛没反驳,那就是确有其事,元婶便笑着邀请:“改日带夫人一起过来,我给做一桌好菜,咱们这里虽粗鄙,可菜叶子都是新鲜的哩。”
“好。”胤禛笑应。
不过随口一说,他没想真带自家福晋去,在他的认知里福晋是家中贵女,嫁给他以后也天天好吃好用的供着,他不觉得福晋喜欢这样地方,毕竟像张廷玉这样一朵奇葩是少之又少,可当胤禛回到府上,看见福晋在花丛里捉蝴蝶,他忽然又起了个念头:或许福晋会喜欢?
百家院地方简陋,一路过去都是烂泥,但那里也有琼楼玉宇中看不到的风景。
扶摇今个在屋里躺了一下午,起床时只觉得身子仍旧乏力,便叫春溪搀她到花园来走走,未走几步就见院中花团簇锦,蝴蝶翩跹。
扶摇便叫人拿来个捕虫网,捉蝴蝶,勉强算个活动罢。
若非昨晚那场刺激,身子骨直到今日还酸疼,扶摇还不能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活动筋骨了。
她动作极慢,以至于半天也没捉到一只,然而就在快放弃的时候,她捉到了胤禛。
用她两只软绵绵的手,而不是用捕虫网,她抓住胤禛的袖子,看见他突然出现在花丛里,又惊喜又好笑。
“四阿哥,你怎么挡我捉蝴蝶呢?”
四阿哥拿走她的捕虫网,顺手网下一只缠在肩上的蝴蝶,笑答:“想看看福晋身手如何。”
其实他哪有挡?他就是很正常地走了进来,走到扶摇面前,这姑娘就抓着他不撒手了。
四阿哥把装着蝴蝶的捕虫网递还扶摇,扶摇拿到手上,又把蝴蝶给放飞了去。
四阿哥便问:“捉了给你,为何放走?”
扶摇道:“我捉它的乐趣在捉它的过程,并不为把它拘住。”而那只被放飞的蝴蝶竟然不走了,又大胆地停在了四阿哥肩膀上。
“嘿,好你个小东西,”扶摇登时鼓气叉腰,拿手往四阿哥肩膀上挥,“你看上他了么?这可不行的!”
四阿哥听见前一句句“不为把它拘住”,原本略怔了怔,这会见扶摇和一只蝴蝶斗气,心头刚起的一点恍惚顿时散尽,他摇摇头,捉住扶摇的手就往花丛外走。
“好了,天色不早,回去吃饭。蝴蝶么有的是,你若喜欢,以后为你捉个十七八只!”
“这可是真的?那我记着了!”
四阿哥腿长,步子迈得也大,扶摇随他刚走一步,猛地下身就像要错位似的疼起来,“嘶——”她这身子被蹂躏了一晚上还没好呢。
“慢些……”扶摇怨怪嗔他一眼,口中低喃,“我有些不舒服……”
四阿哥转身待问,看见她脸颊泛起薄红,瞬间明白了。
他二话不说,松了扶摇的手,把她横抱起来。
一旁春溪春兰立马背过身去。满园蝴蝶在花丛中飞舞,似惊似扰,又似欢呼。
扶摇有些不好意思,“倒也不至于……”察觉到四阿哥真要放手,当即抱紧他脖子,“哎,疼,疼!”
四阿哥笑一声,也不戳破,直接抱着大步流星地走了。
扶摇把捕虫网丢给春兰。
哎,有人乐意当她的双腿何乐不为
,下回再来活动筋骨好了!
第59章 第59章“妾身捉它,……
“妾身捉它,并不为把它拘住。”
“哦?”
“妾身捉它……是为了……为了……”
花团锦簇的园子里,朦朦胧胧出现两个人影,四下昏黑一片,只这两人身上仿佛沾染光芒。面若芙蕖的姑娘规规矩矩地站在花丛中,手里攥着个捕虫网,微微低头轻抿嘴唇,不敢抬头直视前方。
“为了什么?福晋直说无妨。”
女子越发埋低了头,低喃道:“为了……为了好玩……”
听罢她说,胤禛笑起来,“原来福晋喜欢捉蝴蝶,早知如此我便叫他们捉个十七八只回来,让福晋捉个够。”
女子终于抬头看他,眼睛里闪着诧然的光,须臾,似乎意识到失礼,忙又垂下头去,“妾身一时贪玩,叫四爷见笑了,四爷平日里案牍劳形,怎能为我花这些心思。”
胤禛不由得叹气,“我说的是真的,福晋如何不信?”
“妾身自然是信。”福晋依旧维持着素日的温婉和顺,唇边是永恒不变的浅笑,只是她低着头,旁人难窥见她的眼底。
一次两次尚能当做夫妻意趣,四次三番都如此便差些意思了。
胤禛顿觉索然,不欲再和她多说,背着手转身,“回去罢。”转身的瞬间他猛地身形一滞。
“不……不对。”
他四下环顾,发现自己身处一片空茫的天地之中,便在他惊惧交加环顾之时,天和地开始倒转,什么花园什么蝴蝶通通都随着这扭曲的空间搅了灰。
他紧接着转身——那个微微低头,始终带着温柔笑意的女子终于慢慢抬起头来。
“四爷。”她轻轻唤了他一声,眼里带着十二万分的小心翼翼,她似乎想要叫住他,但随后,她的身影也散了。
胤禛深吸口气,闭上眼,一种从未有过的厌烦自心底升出,“又是梦……”
“还不醒!”随着梦中一声暴喝,他总算醒来。
更阑人静,胤禛微微侧身,看见依偎在怀中的女子——那是和梦中一样的面容,却和梦中截然相反的性情。
不,也不完全截然相反。
胤禛回想起大婚后的头几个月,这姑娘也是如梦中那般柔顺、胆怯,和现在几乎是两模两样,这么想着,就见扶摇闭着眼抱着他的腰往怀里动了动。
胤禛低笑,拉回滑至她香肩的被子,搂着人在被窝里沉思苦想,怎么也想不明白这次这个梦又代表什么?
扶摇睡得迷迷糊糊间,忽然感觉脸上有点痒,勉力撩起眼皮,正对上四阿哥一双深邃的眼。
她陡然被惊了下,侧脸蹭了蹭他胸口,“四阿哥……怎么不睡……忽然这么……怪吓人的。”
四阿哥拇指轻轻摩挲她的脸,“做噩梦……”
“噗,”扶摇忍俊不禁,“怎么你也会做噩梦?”还以为四阿哥天不怕地不怕,原来也会被噩梦惊醒么?
她便拍了拍他胸膛,带着十足的困倦,嗓音沙哑安抚道:“没事没事,我在呢,睡吧……”
四阿哥轻笑,“我能有什么事?”嘴上如此说,可被一只柔若无骨的手这样轻轻安抚,心头却腾起一股暖意,将方才梦中那股烦躁给压了下去。
他握住被子里的手,低头吻了下妻子的眉心。
扶摇昏沉沉地,在眉心那个吻落下的时候又睡着了。
一夜好眠。
忙过这阵赈灾,四阿哥变得非常清闲,两个月前被太子摆了一道,虽然那样缄默是他能想到的保护自己的最好办法,他也不后悔那么做,但确实影响到康熙对待他的态度。
决堤事件之后,太子和索额图表面上没有受到丝毫影响,康熙甚至还肯定了太子在后来修筑河堤时的功劳,但,转头大阿哥胤褆就被破格允准列席议政王大臣会议,要知道,这议政会议涉及国家军政决策,连太子都没资格参与,而胤褆是唯一获此殊荣的皇子。
大皇子颇受器重,一时间风头无两,看到希望的明珠一党于政务上更加卖力,和索额图暗斗也越发焦灼。
太子和大皇子秋色平分,其余皇子就略显逊色,尤其是四阿哥,他天天到户部上值,办的却都是小差,不过他也沉得住气,每天勤勤恳恳办着小差,规整规整文书,准时上下值,少在皇帝面前显眼,皇帝对他的那点不满也就慢慢消解了,也少在太子面前逞能,让太子忘了他这无足轻重的兄弟。
胤禛幼年被德妃送到孝懿仁皇后处抚养,从那时起他日日都是如此过来,藏锋敛锐,自己保护自己,没人比他更做得来。
如今差事清闲,他也能有更多时间待在书房读书,也能有更多时间进后宅了。
赈济事宜差不多收束,延误多时的乔迁宴就要开始准备起来,近日三阿哥府、四阿哥府、五阿哥府三府都在准备请客办宴,未免日子相撞,扶摇去帖和三福晋、五福晋相商了一番,最终定下三阿哥府八月十日先办,四阿哥府八月十九办,五阿哥府八月三十再办。
忙着筵宴之事,日子便如流矢一般,匆匆来到八月十日。
这日,扶摇随四阿哥到三阿哥府上做客。
三阿哥朝中人缘不错,这次不仅来了太子太子妃、大阿哥大福晋、五阿哥五福晋、获准从宫里出来的八阿哥十阿哥、十三阿哥十四阿哥,还有一些亲王王妃,以及朝官命妇。
男席在前院,女席设在后院,一下车,进了两道门,扶摇就和四阿哥分开了。她被下人带着穿越九曲回廊,去了后宅女眷聚首的地方。
四阿哥平日在外头是个沉静寡言的性子,他自己少与人结交,同样便也从不要求扶摇和别的命妇们结交,偶尔有人递张帖子上门,扶摇也会先问过四阿哥,若四阿哥说“随你”,那扶摇就大大方方地婉拒,若四阿哥说“可以见”,那大抵对方后台颇硬,扶摇便知是不好打发的。
幸好这样的人整个大清也没几个,左不过就是四阿哥的两个皇叔。有几个如雷贯耳的朝中重臣诸如张英等人,扶摇倒是想见见,毕竟四阿哥书房有一幅画就是张英的提字,四阿哥对这位大学士颇为敬重,但可惜呀,人家还不屑地上门呢。
不过后来四阿哥和扶摇解释,扶摇就明白了,人家那叫避嫌,越是身负重任,越得和皇子们保持距离。
门庭冷冷清清了几个月,结果就是嫁到皇家一年多了,扶摇还是只识得她那几位妯娌,别的王妃命妇她一个也不认识。
比起她来,三福晋董鄂氏逢人便唠、如沐春风,游刃有余多了。
一入花厅,董鄂氏就迎了上来,笑拉着扶摇说话,董鄂氏把扶摇带到厅中正中央一张紫檀八仙桌前,这桌边已坐了人,正是五福晋。这么一大张桌子只设六个席位,扶摇与五福晋互相问过好,坐下后悄悄问了声,方知晓余下四个席位是留给太子妃、恭亲王妃、大福晋,还有董鄂氏自己。
大福晋和太子妃几乎同时到场,恭亲王妃年纪稍长,最后一个到,大家起身蹲个半福,再一块闲叙家常。
扶摇平时和大福晋和太子妃来往都不深,尤其是太子妃瓜尔佳氏。这次近处看她,只觉比上次中秋家宴时看她,更加雍容端庄了。
这份雍容和别人的是不同的,比如扶摇看伊尔根觉罗氏也觉得她雍容端庄,但伊尔根觉罗氏的雍容端庄是成熟内敛的,仿佛已有许多经历,而瓜尔佳氏的沉稳,是带着些书香气的温文尔雅。
“太子妃这串金手镯真漂亮。”他塔喇氏微微笑道。
瓜尔佳氏低头一瞥,当即取下手镯,“这样的手镯我有两只,既然五弟妹喜欢,这只就送给五弟妹。”
扶摇喝着茶,险些给呛着。那镯
子看着就价值不菲,太子妃竟然这么大方么?她赶紧悄悄用余光扫了眼太子妃余下戴首饰的地方,立马看中一只玉钗。
不过,也只是想想,要是真在太子妃这薅一只玉钗回去,估计四阿哥会让她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他塔喇氏兴许也这么想,她立马摆手,脸皮儿通红:“不不,我只是觉得好看,太子妃戴着很美。”
也不知太子妃是否爱极了这样的赞美,拿着金镯子直往他塔喇氏手上套,二人一个拒着一个迎着,一旁伊尔根觉罗氏忽然轻嗤了声。
她这声音很小,小到扶摇几乎以为自己产生幻觉,但定不是幻觉,因为——瓜尔佳氏和他塔喇氏瞬间就停止了动作。
瓜尔佳氏的手镯还没套到五福晋手腕上,听见这声音立马转回头来,看向伊尔根觉罗氏。
伊尔根觉罗氏正端起茶盏,啜一口,脸上浮现一个端庄的微笑。仿佛什么也没发生,她放下茶盏,看一眼镯子,笑迎向太子妃:“太子妃这镯子是好东西,五弟妹,既然太子妃愿意舍给你,如何能婉拒太子妃的一片好意?”
这是拐着弯说他塔喇氏不知好歹了,听着好像是为太子妃说话,但就连扶摇也听出些嘲讽的意味,嘲讽的却不是他塔喇氏,而是太子妃。
仗着是太子妃就能为所欲为,强令人顺从吗?
近来太子和大阿哥为一桩军事决策相争,扶摇也略有耳闻,似乎是为噶尔丹东侵一事,康熙有意三度西征,于随行人选上,太子和大阿哥有了分歧。太子主张带着索额图,毕竟前两次西征都有索额图,索额图熟悉敌方,更熟悉地形,大阿哥却有不同意见,因为第二次西征时索额图犯过错。
未曾想这男人间的纷争也延续到了女眷。
太子妃原本温和的眸子微微一沉,闪出犀利的光,“大嫂这是从何说起?我愿意给是因为五弟妹喜欢,但若五弟妹另有顾虑不愿收下,我自收回就是。”一瞬间那犀利的光又消失了,太子妃微微一笑,将镯子套回腕上。
恭亲王妃低笑了声,叹口气,对他塔喇氏道:“一个镯子,不至于这么瞻前顾后,若真喜欢,就当是你二嫂送你的礼就是了,又不是你抢的,对不对?”
“……”他塔喇氏脸色更难看了。
一时间席中鸦雀无声。
扶摇攥着茶杯,此时此刻她也不敢去瞧伊尔根觉罗氏是个什么脸色,估计快黑得能和八十年的老年锅底比一比。
朝中风向瞬息万变,短短两个多月就有谣言甚嚣尘上,大阿哥一时烜赫,就有人说太子这储君之位不是那么稳固了。
扶摇琢磨,这恭亲王妃也不是省油的灯,没听说裕亲王也对储君人选感兴趣,怎么恭亲王妃还来捣乱?
都乱成一锅粥了!
第60章 第60章扶摇可算知道为……
扶摇可算知道为什么四阿哥宁可独来独往,也不参与朝中那些争斗,身入龙潭虎穴也许能博得一时的高官厚禄,但那滋味想来必定如履薄冰,和刀尖舔血差不多,不过,作壁上观就不一样啦。
别说,还挺精彩!
五福晋终究没有收下那只金手镯,她误入太子妃和大福晋无有硝烟的战火当中,又被恭亲王妃不明立场地这么架起来,手足无措间只能求助此次筵宴的东家——董鄂氏。
董鄂氏原也旁观,感受到他塔喇氏的目光,不由轻叹一声,起身举杯笑道:“承蒙百忙之中莅临,我便斗胆敬献此杯,请诸位尽兴!”说罢率先饮尽一杯。
众宾客纷纷举杯还礼,席面上的斗嘴暂且按下。
吃过饭,董鄂氏领众人到正厅前院看戏,扶摇看着戏,正往几上拿瓜子,手背忽然被人轻轻拍了下。
“先别吃了,”董鄂氏给她丢来个眼神,轻声:“跟我来。”
女眷这边看戏之处设在二楼,扶摇一头雾水跟着董鄂氏走到二楼尽头的一间厢房,董鄂氏轻轻掩上房门,从袖中抽出一封纸笺递给她。
“这是……”心中起了个预感,扶摇犹豫要不要接,董鄂氏一把将纸笺塞到她手上。
“咱们说好的,我从不食言。”
展纸一看,扶摇不由得叹气,果然,是送子汤啊。
“三嫂。”扶摇嘴角微微抽动,一时间实在想不出什么好听的话来婉拒,以董鄂氏的性子,坦言拒绝恐怕不是个好办法,无论是激怒董鄂氏还是令她伤心都是扶摇不愿做的。
“难为三嫂挂念,既然如此那我就收着啦。”扶摇笑将纸笺收入袖中,“将来若我真的怀上,一定请三嫂来我府上吃酒。”
董鄂氏本就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性子,准备了一箩筐的话只待四弟妹拒绝时好生劝导一番,未曾想扶摇这一次答允得很爽快,她反而楞了楞,嘱咐道:“这就对了,你记住,熬汤时须严格依照这上面的药方,分毫都不能有差。”
扶摇乖乖点头,“记下啦。”
交代完毕,二人正要离去,忽然厢房门外出现个人影,有人在外头轻轻叩门并小声呼唤着:“福晋……”
听这声音有些急躁,董鄂氏打开房门,只见一个嬷嬷正躬身站在门口,双手合在腹前十指不停地揉搓。
那嬷嬷先向扶摇行了个礼,然后靠近董鄂氏,附耳说了几句话。
不知到底说了什么,扶摇看见董鄂氏脸色瞬间沉下去,目中颤着微弱的冷光,随着嬷嬷的嘴唇在耳边翕合,董鄂氏的纤纤手指捏得越来越紧。
“三嫂,怎么了吗?”走出厢房,扶摇问道。
“无事。”
送扶摇回座之后,董鄂氏自行下楼去了,没一会又回来与众宾客把酒言欢,董鄂氏脸上依旧挂着处变不惊的笑容,眼底却些微泛红,扶摇离得最近,看得清楚,董鄂氏的眼神里分明藏着几分哀伤。
可惜不能相问。
离开三阿哥府,已是黄昏时分,扶摇和四阿哥坐在马车上,两人身上都染了些酒味。
扶摇拉住四阿哥的袖子嗅了嗅,额头抵在四阿哥肩膀,四阿哥笑推开她额头,“福晋在干什么?”
“每回宴上吃酒,三阿哥都拉着你不醉不归,我瞧瞧这次呢?”
话音刚落,四阿哥就伸出一条手臂,搂着扶摇另一边肩膀,把她捞进胸怀,大方道:”好,闻吧。”
扶摇刚才就已经闻过了,竟然没有想象中那么浓,甚而,比前两次宫宴时酒味还淡些,她顺势靠进胤禛怀里,奇怪地“咦”了声,“怎么这次三阿哥竟然放过你?”
四阿哥摇头:“不知,我也奇怪,喝酒喝得好好的,出去一趟回来反而不劝兄弟们喝酒了。三哥有时行事还真让人捉摸不透。”
听他用这话来评别人,真是件希罕事,微醺之下,原本应在心中腹诽的话不由自主从嘴巴里蹦出来,扶摇脱口便道:“四爷,你才是那个最令人捉摸不透的,你还说别人……”
此话一出,四下顿时寂然无声,仿佛连谁的呼吸都静止了。扶摇猛地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把大实话说出口,抬眼就见四阿哥微眯着眼,低下眸子瞧她。
“那个……”扶摇仰脸讪讪笑,“妾身不是——啊”一声惊呼冲口而出,四阿哥搂着她推到身前,张口便低下头去,扶摇瞪大眼,登时感到耳边一阵骨颤。
四阿哥……四阿哥竟然咬她!
四阿哥咬了下她的耳垂,耳垂下坠着的一颗碧玉珠子和唇齿相撞,发出一声清响。
“……不是这个意思。”扶摇怔怔摸了摸耳垂,耳根滚烫。
“哼。”四阿哥冷笑,“你就是这个意思。”
这人怎么报复心这么重?是了,他是未来的雍正,可不是报复心忒重??
“好吧,妾身就是这个意思。”触及他冷冷目光,扶摇赶紧辩解:“但不是坏的方面!”
“哼。”
“是好的方面,哎,消气消气……”一面轻言细语哄着,一面拿手轻拍他胸口。
四阿哥低瞥一眼,捉住扶摇的手轻轻握在手心,沉吟片刻,他忽地敛容正色,抬起扶摇
下巴,“若我令你捉摸不透,不妨说出来。只要福晋告诉我……”
太正经了,令扶摇微微一楞,“告诉什么?”
“告诉我在想什么?”
“嗯?”扶摇摸不着头脑,她自觉自个已经是个极简单的人了,自从穿越到大清,她尽力不让自己去想很多东西,因而眼下她也真的没有在想什么。
扶摇眼珠一转,仰起脑袋啄了下四阿哥的唇,甜甜道:“在想四阿哥。”
然而四阿哥依然板着脸——看来是对这回答不甚满意。
扶摇想了一想,坐直身子,“好吧,我告诉四阿哥我现在在想什么。”她郑重其事,“妾身在想,三阿哥为什么不劝酒了,妾身想破脑袋实在是想不明白!”
她摆出一副极度困惑的摸样,四阿哥脸色更黑了,但无法,此时此刻扶摇就是忍不住琢磨这件事。
这可是四阿哥自己要问的!
她不光琢磨三阿哥为甚离席一趟回去就不劝酒,她还琢磨为甚董鄂氏在这大宴宾客的日子露出那样复杂的表情。
她更在意的是董鄂氏,但董鄂氏的事情毕竟不好随意说起。
四阿哥蓦地笑了一声,“你管那么多作甚?三哥是极高兴的,兴许有什么好事不便对外人道罢了。”
闻言,扶摇又是一怔,“三阿哥看上去很高兴吗?”
四阿哥不说话了,目光直射她眼底,扶摇立刻埋下头去,重抱住他腰身,“不管别人了不管别人了,四阿哥,晚上和妾身一道食宵夜吗?”
“……”四阿哥叹口气,一只手回抱扶摇,一只手撩开车窗帘,看了会窗外。
今日席间他们兄弟之间也发生了件不愉快的事,这事发生在三阿哥离席的时候。
有人提起修堤赈灾事宜,赞太子和大阿哥于此事上通力合作,政绩出色,本意是拍个马屁两边都不得罪,却由此勾起大阿哥的好胜心。
彼时胤褆已有醉意,借着酒劲细数永定河堤决口的诸多疑点,还提到了那个唯一开口的河工。
胤褆自是不知那消失的河工就是对太子和胤禛坦言相告的河工,只是六十八位河工里独独消失了一位,胤褆怀疑有人杀人灭口。
他所怀疑之人自然非太子莫属。太子笑说“大哥醉酒,快送他去清醒些”将此事淡然揭过,然而胤禛却收到了太子投来的一个眼神。
世间没有那么多巧合。正如胤禛在发现赵德全被人追杀的当下就立刻对太子产生怀疑,在赵德全凭空消失后,太子自然也能怀疑到胤禛身上。
皇室兄弟之间,饶是曾经再亲密无间,骨子里还是流淌着专横、多疑的血。
放下帘子,胤禛微微收紧抱着扶摇的手臂。
树欲静而风不息,恐怕没法再独善其身。
三阿哥府办宴之后,扶摇也要做起东道主,其实早在半个月前她就着手准备乔迁宴了,因人手不够,她特着人去牙行买了十个手脚麻利的小厮丫头,德妃另给介绍了三位嬷嬷跟着一块操持家务,新进的嬷嬷个个得体稳重,据说都是宫里出来的好手,以前在宫里管过的事务比这内宅只多不少。
因着许多人帮忙,扶摇倒也没多劳碌,她照旧睡到自然醒,一边翻翻账本,一边听丫头们讲讲外头听来的小道消息。
就在从三阿哥府回来的第六天,扶摇听到这样一个消息,萦绕心底的疑惑终于得以解开——三阿哥府的田格格有喜了。
可惜,又没了。
是的,两条消息是同时送达,在扶摇有所耳闻的时候,田格格肚里的孩子已经没了。
听说刚只怀上一个多月。
八月十七,扶摇入宫同德妃请安,报禀府中筵宴准备事宜。
离开永和宫时,德妃叫住扶摇,犹豫了一会,叹气对她道:“三阿哥那位福晋也进宫了。”
扶摇讶然,“三嫂?”
“嗯,她昨日就来了。”
“昨日?”扶摇更加惊讶。她来永和宫这么多次,还从来没有在永和宫留宿过。虽说也不是什么绝对禁止的事,但在这个节点实在有些奇怪。
“是荣妃娘娘留她……”扶摇话未完,就见德妃摇了摇头,“什么留她,是罚她。”
“荣妃娘娘为何罚她?”扶摇心惊胆战。
“还能为甚?”德妃轻笑瞥她,“你没听说她府上的事么?她府上有一位格格小产了,恐怕是她下的手。”【你现在阅读的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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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第61章出宫的时候,前……
出宫的时候,前头有一辆马车行驶得极慢,出宫后,扶摇让小李子越过那马车再勒马。
小李子让车夫照做,不一会,她坐的这辆马车在路边停了下来,马儿低头吃草的时候,后面的马车赶上,正好停在她后面。
“小李子,去问问那马车可是三阿哥府上的?”
小李子回来后禀道:“回福晋,是三阿哥府的马车,马车里坐的是三福晋。三福晋让我给您带话,问要不要去她车上坐坐?”
“走吧。”
扶摇上了董鄂氏的马车,董鄂氏命人打起了车窗帘,正一边靠着车壁眺望远处,一边往座前矮几上拿酥饼吃。见扶摇愣在车帘处,她转回目光,轻笑:“怎么?你也以为我会灰心丧气、萎糜不振么?过来坐。”
扶摇嗫嚅:“我还什么都没说呢。”说着去董鄂氏身边坐了。
她刚坐下,董鄂氏便端起酥饼递了过来,“你虽没说,但我也知道你想什么。吃么?是我府上厨子做的。”
“谢三嫂,我这会不饿。”扶摇道。
在永和宫实在吃了太多,每回她去,德妃都往她碗里夹满满的菜,扶摇也纳闷,不知什么时候起德妃变得这般热情。
从前住在阿哥所时,德妃虽也常召她用膳,但通常都是扶摇站在边上,遵循儿媳为婆婆侍膳的礼仪,等德妃吃得差不多,她再回来自己的座位上用饭。然而近几次,德妃完全不要她这样伺候了!
而且以前德妃与她说话,都是东扯西扯,尽量不提四阿哥,可自从搬出宫,德妃好像突然也没这顾忌了,总是关心四阿哥的身体还有他们的夫妻生活,最后就会拐着弯提到孩子。
唉,一家自有一家的麻烦事,扶摇正想着,便听董鄂氏“哦”了一声。董鄂氏淡淡点头,将酥饼放回矮几,“是了,你也是刚从宫里出来,想必已在德妃娘娘宫中吃过的。”
想起此时董鄂氏是在宫里头过了一夜,扶摇抬眼细瞧,发现董鄂氏脸上虽带着严妆,眼下却露出连厚粉也盖不住的乌青。她整个人看上去疲惫极了。
扶摇看着矮几上的酥饼,试探着伸手,手背碰了碰碟子。董鄂氏看见她动作,笑起来,“别试了,冷的。你想的没错。”
扶摇愕然,“三嫂在宫里……”
“在钟粹宫的小佛堂跪了一宿。”董鄂氏叹气,“哪有吃的给我呢?这酥饼还是昨日嬷嬷不放心,让给稍上的。不过你别担心,我府上请的是京城最好的厨子,酥饼虽然已冷,味道还是很不错。”
扶摇也不知说什么,若说安抚,安抚似乎又没什么用,难道叫董鄂氏再接再厉,以后对格格们下手时仔细些别叫抓到把柄?还是告诫她别再盯着人家肚子不放,以后肯定会有自己的孩子?思来想去还是闭嘴罢。
一时无话,董鄂氏再度眺去了车窗外,片刻后,扶摇听见她的声音传来。
“不是我。”
“不是我做的。”
“三嫂……”扶摇呼吸一滞,双眼睁大。
“不是我做的。”董鄂氏又呢喃了一遍,望着远处,平静地解释,“她来请安,自己在门口摔了一跤摔掉孩子,却都说是我做的。三爷看重她,我才把好东西赏她,我哪里知道她怀着孩子不能食薏仁?”
越说越气,董鄂氏平静的语气倏忽变得急促,神情愤懑,“我要是早知道她怀了孩子,我什么都不给她!”
扶摇大惊,忙要去捂她的嘴,“三嫂,祸从口出,这种话说不得!”
“如今全天下都说我是蛇蝎毒妇,容不下一个格格……”董鄂氏冷笑了一声,慢慢转过头来,拉着扶摇的手,“我还有什么说不得的?”
“三嫂,若是误会,那便更不能因旁人一面之词自乱阵脚,而且既然是误会,何不说开……”
董鄂氏摇头,“那碗薏米红枣粥确实是我叫人送的,请安也是我叫她来的,真是有嘴也说
不清。”
确实麻烦,扶摇叹气问道:“那三嫂之后如何打算?去过钟粹宫,便算受过罚了么?”
董鄂氏点头,“娘娘还算是护着我,让我进宫罚跪一晚,对外声称是田氏不当心而我看护不周以致小产,此事便算过去了。可你也知道,总有那起子小人背后嚼舌根。你听到的传言里不也是我让田氏掉孩子的么?”
董鄂氏一副了然于胸的眼神看着扶摇,扶摇微微低头,不好明说是,只得尴尬地笑了一笑,“哎,说那个做什么。”
董鄂氏冷哼,“看,我就知道!”须臾长叹,“只是累得我的名声,好像我是个悍妇实在可恨!我若真那样不择手段,早便和伊尔根觉罗氏一样,先给那些个不安分的蹄子发点麝香丸,何至于劳心劳力天天折腾我自个的肚子呢?”
她犹自忿忿不平,转头见扶摇张口结舌,才意识到自己话多了。
“你做这样惊讶的表情给谁看?”董鄂氏稍稍靠近扶摇,压低声,“大阿哥娶亲之前,屋里就不知养了多少通房丫头,若非拿麝香丸压一压,只怕伊尔根觉罗氏还未进门,就有一屋的孩子满地跑了。”
扶摇一边惊讶地合不上嘴,一边听出个破绽,“三嫂,你瞧瞧你,刚还说人毁你的名声,这会就传起别人闲话来。而且前言不搭后语的,既是大嫂还没进门的时候,怎么就有了这麝香丸呢?”
董鄂氏气闷,拿手指戳一下扶摇额头,“你这脑袋,你好好想想。大嫂进门前,已经有人给伺候大阿哥的宫女赐麝香丸,这个人还会是谁?谁能有这样手腕、这样的魄力,以及这样的……权利?”
“……”扶摇已经说不出话,听得脑子里昏黑一片。暗示到这份上,她当然意识到指的是谁。
惠妃,大阿哥的生母,除了她没人能做到。
大福晋伊尔根觉罗氏是吏部尚书科尔坤的女儿,那可是当朝正一品大员,如今来看这门婚事的确给大阿哥带来许多帮助,为了这个儿媳顺利入门惠妃少不得要在背后使力,毕竟没有哪个正经人家愿意把女儿嫁给一个孩子满地跑的人,康熙也未必喜欢。
显然惠妃是要把她的长孙按在伊尔根觉罗氏肚子里头,只是这几年也未听闻伊尔根觉罗氏的肚子有什么消息……
扶摇只觉手心袭来一股寒意,与董鄂氏对视一眼,不再接话。
又是一阵沉默,扶摇正待告辞下车,忽见董鄂氏面目微拧,弯腰轻触膝盖,痛“嘶”了一声。
“膝盖疼么?可有敷药?”
董鄂氏疼得眉心深蹙,嘴角却微微一弯,嗤笑:“我这刚受罚出来,哪有药?荣妃娘娘若还给药,那便不是罚了,规矩还是要做足的。”
“我车里正好有跌打膏,你等等。”扶摇说着就掀开帘子,冲车外一直守护的小李子吩咐,“小李子,把我们的跌打膏拿来!”
小李子拿了药膏回来,不知福晋要跌打膏作甚,顺便还给拿了一卷白纱。董鄂氏看了不由奇道:“你车里怎么还常备这些物件?帮我抹些膏药就行,不至于还把我的膝盖包裹起来,丑死了。”
扶摇便放下纱布,蹲下身,替董鄂氏将马面裙的裙摆以及里面裤腿轻轻往上推至膝盖,一面帮她敷药,一面笑道:“我也不知呢,还是小李子告诉我的,我们家四爷一向心思缜密,眼下不正派上用场了么?”
“早就听说你们家四爷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竟未雨绸缪到这份上……”
扶摇抬头,“谁同你说我们家四爷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
“我们家三爷说的。”董鄂氏梗起脖子,“难道不对么?”
“唔……那也没什么不对……”上好药,替她放下裙摆和裤腿,扶摇便要走了。
刚打起帘子,便听董鄂氏唤了一声:“哎,扶摇!”
扶摇回头,“怎么了三嫂?”
“我也没比你大几日,往后你莫三嫂三嫂地叫我,把我给叫老了。”
扶摇心道:可你不也是这样叫大嫂的么?
“那我叫你什么?”
“叫我的名字,连心。”
这时,扶摇才想起她刚才也是这么叫自己,她刚才也叫了自己的名字——扶摇,那个从来没听人唤过的名字。
扶摇微微一笑,一股暖意淌入心间,“好,连心。两日后我们在府上再见。”后日就是她们四阿哥府办乔迁宴的日子了。
回到四阿哥府,扶摇收到了娘家的回信。月前李格格和宋格格请求寄家书的时候,她也给娘家去了封家书,并邀请额娘到府上来小住。
额娘在回信中表示很愿意来小住,不过须得带上一个人——扶摇的庶妹,乌拉那拉漪兰。
扶摇的额娘姓爱新觉罗,是贝子穆尔祜的第四女。爱新觉罗氏一生怀过五胎,扶摇是唯一活下来的女儿,上面还有三个兄长。漪兰是侧福晋林氏所出,据说再过两年就要及笄。
原主的回忆中这位庶妹倒是很少出现,大抵是因为爱新觉罗氏身子常年不好,漪兰出生后,她阿玛就让林氏自己带女儿了。
府上东北角有一所闲置的小院,扶摇立刻着人打扫,想着不久娘家就要来人,又兴奋又有些惶惶不安,整晚睡不着。
那是种很奇怪的心情,虽然起初扶摇对这样的骨肉情并没多少感觉,但随着时日逾久,她的心情也发生了变化,毕竟那是她在这个世界的亲人。她也没有别的亲人了。
夜半三更,就在扶摇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时候,身畔传来一声叹息。
男人的语气很无奈也很疲惫,“还睡不着?”
第62章 第62章“一想到要见他……
“一想到要见他们,心里总忐忑得很,这是不是就叫做近乡情怯呢?”扶摇在锦被下翻个身,和四阿哥脸对着脸,呼吸可闻。
四阿哥是在睡梦中被吵醒,此刻也迷糊,他迷蒙着眼,嗓音倦怠道:“嗯……近乡情怯,这个词用得好。等见到就不会胆怯了。”
扶摇更来了精神,“万一还是露怯怎么办?”她又不是原装的女儿,她占了乌拉那拉氏的身子,乌拉那拉氏的额娘真不会发现吗?
“露怯……为何?”
“四爷,你先睡吧,明早还上值呢,妾身去外面小榻上躺一会。”
扶摇这是看四阿哥困极,不忍扰他清梦,刚掀被起身,突然就被一只手极快地拽了回去。
“你能不能安分点?”四阿哥揉了揉眉心,面上隐有薄怒,“你若出去爷更分神,你就待在这。”
“……”扶摇哪还敢蹦跶?这人竟然生气了。真是莫名其妙。
帐子里黑压压的,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扑闪扑闪,望着虚空。过半晌,四阿哥叹气,又睁开了眼。他微侧眼,正和那双扑闪扑闪的大眼睛对上。
望见他淡漠神情,扶摇眨两下眼,很是无辜,“我没说话,我也没动啊。”
四阿哥干脆转过身,两人又脸对着脸了,但这次四阿哥眼神清明,显然已是毫无睡意。
“行了,有什么话都倒出来,今儿爷不睡了。”“这……不好吧?”扶摇眼神一亮,凑上脸去,又往后缩了缩。
四阿哥轻瞥她,早就洞若观火,“你且说,我听着。”
这是他要如此,扶摇也没什么好顾虑,扶摇便往前挪了两下,问:“四阿哥,您认识我的阿玛么?”
“当然。”
“我阿玛是个什么样的人?”
“统领大人骁勇善战,屡次随御驾征战朝鲜、蒙古,陛下对你阿玛盛赞有加。”
“那你认识我的三个兄长么?”
“你长兄星禅,领正三品侍卫,好交
友,好打抱不平,营中多挚友,三年前娶镶黄旗钮祜禄氏次女为妻;你次兄富昌,领正五品侍卫,好赌、好酒;季兄富存,领正三品护军参领……”
竟然信手拈来,一点都不带思考的!
“四爷……”扶摇口微张,瞪大眼,“您不会连我家……祖上十八代也知晓吧?”
四阿哥的手从她后颈穿过,搂着她肩膀把扶摇拥进怀里,嘴唇贴着她耳朵,“不至于十八代,你祖上只有五代。”
“……”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要拉他说话!!
次日寅时,四阿哥照旧起身梳洗,而扶摇还躺在被窝里睡得人事不知。
两人说了一晚上话,至后半夜才勉强睡去。四阿哥就睡了不到两个时辰,看着帐内那睡得香甜的没心肝的人,自然是心内来气。
于是在换好袍服、一切整理完毕之后,他挥退下人,又回到床边。掀开帘帐,把那人捞起来,对着水润嫩滑的脸颊就是一顿揉搓。听到扶摇“哎哟”叫唤求饶,才算解了气,心满意足地去上值了。
又过一日,到了八月十九,这日个凉爽天。
天色未明,四阿哥府里里外外就都忙碌起来了,这日清晨的光景又和昨日全然相反,扶摇比四阿哥先起床,起床后头一件事便是到院子里给各处管事传达今日注意事项,并给大家伙儿打打气。
她有一个小本子专门罗列了筵宴筹备事宜,前一晚还在挑灯写呢,昨晚写的时候被四阿哥瞧见,还叫四阿哥调侃了好一会,说她平日不用功,临时抱佛脚。扶摇一面写,一面表示不服:“膳单、戏目都是我亲自挑的,厅中摆设、来客名册我也通通过目了的,不过就是记个时辰表而已,比如何时开宴啦,何时开戏啦,何时上点心啦……”
她又不是四阿哥,什么都记得住,为了不给他丢体面,她已经很用心了好不好?
吩咐完接着回屋梳妆打扮,约过了半个时辰,一束暖阳照入窗隙,四阿哥醒来,拉开帘帐,扶摇才刚画好了桃面妆,正在戴耳饰。
四阿哥难得一副懒懒的摸样,手按着一边帘帐,人半坐起,斜靠在床框上,半个身子掩在昏暗中。
他就那么好整以暇地望着,什么也不做。
扶摇扭脸就看见他盯着自己,“四爷,快起床了!”转头吩咐身边丫头,“去伺候四爷更衣。”
两个丫头应声去了,扶摇基本收拾妥当,便又转身拾起铜镜检查妆容。她今日特挑了件正红真丝旗袍,这旗袍腰线收得窄,将扶摇身子勾勒得玲珑有致,红殷殷的色彩更衬得她肌肤粉白。
扶摇对今日这身很满意,等会再罩一件貂鼠坎肩,搭配上细软的绒毛……嗯,端庄大气,明艳动人,配得上做这府邸的女主人。
还没来得及披坎肩,正自得意,扶摇忽然觉得后背发麻,腰上猛地交环过来一双手,紧紧地把她揽住了。
春溪春兰冷不丁瞥见,赶忙拿着铜盆漱盂退出屋去。扶摇看一眼铜镜里俯身下来,还是穿着那身月白里衣的某人,叹气,“四爷再不更衣,待会可要误了时辰。”
四阿哥下巴抵在扶摇颈项,往她身上嗅了片刻,低声:“你为我更衣。”
扶摇便放下铜镜,“好,我为四爷更衣。”想要转身却无论如何都动不了身,低头一瞧,“四爷,松松手。”
四爷仿佛没听见,依然紧紧扣着她的腰,下身往里蹭了蹭,“你今天怎么身上这么香?”
扶摇登时心中警铃大作,感受到身后不安分的磨蹭,忙使出吃奶的劲儿从他怀里挣脱。
“四爷!快更衣了!”拉着他手径直往衣柜方向拽,替他找来崭新的袍子,系上腰带,一边伺候他穿衣,一遍埋怨道:“也不看看什么日子,妾身才要问问爷,怎么今天这么不正经?”
四阿哥笑,穿好衣裳,捉过扶摇手腕再细细嗅了嗅,“我是认真的,你身上到底是什么味道?”
扶摇收回手腕,颇骄傲地仰起下巴,“是用玫瑰露和珍珠粉做的香膏,四爷若喜欢,我这里还有一罐,给您抹点?”
扶摇说着就要去拿香膏,四阿哥拦住她,“我就别了,男子汉大丈夫抹那个作甚?这香,还是放在你身上才令人神往。”说罢牵着扶摇往外走。
走到门帘处,扶摇停住脚,拽了拽他袖袍。
四阿哥转身,目光询问。
“四爷……”扶摇长叹,忽然垫脚,吧唧一下在他唇角落下个吻。
四阿哥怔住的功夫,扶摇摇头继续长叹,“哪里学来的这些调戏人的手段,嗯?把人勾得五迷三道的。”
四阿哥从愣怔中回神,手指碰了碰唇瓣,眼底含笑。
“是么?我若真勾引得福晋五迷三道,这会福晋就该和我去那里办事了。”他说着转身,往身后绣着鸳鸯戏荷的拔步床上望去意味深长的一眼。扶摇登时小脸通红,一把掀开门帘,拉着他出去。
还好还好,扶摇尚存理智,要真让那人得逞,那人倒可极快抽身,而她这穿戴半晌的衣裳首饰可就要乱作一团了。
客未至,扶摇和四阿哥先到堂屋接受李格格和宋格格的请安,此次府上摆宴,两位格格虽不能往筵席上坐,但扶摇也特地交待了厨房,席面上的每一道菜也往两位格格院里各送一份,便算她两个同大家一块热闹了。
喝罢两位格格的早茶,四阿哥往垂花门外去迎男宾,扶摇则留在内院等待女宾。想着时辰尚早,等客人的功夫,扶摇先喝上一小碗米粥。然而粥未喝完,就听外头传唤贵客已到。
遥望见那妇人的第一眼,扶摇是极陌生、极无措的。
乌拉那拉氏前半生的记忆忽然劈脸而来,那张曾在扶摇梦里出现过的慈母的脸陡然间变得十分清晰。
扶摇尤在愣怔中,爱新觉罗氏已匆匆走近,带着眷眷笑意,手里还牵着个十二三岁摸样,梳小两把头,额前留一排齐眉穗的小姑娘。
“漪兰,来,见过你姐姐。”
话虽是对小姑娘说,额娘的目光却一直落在扶摇身上,额娘抬起另一只手伸向扶摇,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地打量她,似乎就要当场从扶摇这一身打扮里勘察出她往日状况。
小姑娘声音清甜,蹲身对扶摇行了个礼,“长姐。”
“哎——”扶摇微笑应下,初次见面也没东西相赠,索性拔下头上的茉莉簪递去,“长姐若送这个作见面礼,你喜不喜欢?”
小姑娘望着精美的茉莉簪目不转睛,手却被爱新觉罗氏抓得牢牢的。
“这个怎好送她?一见面就如此,当心这孩子骄起来。”
“女孩子嘛,骄一点也无妨。”扶摇二话不说把茉莉簪插到漪兰发髻上,漪兰眼珠子直往上瞟,摇了摇脑袋,簪上的两颗垂珠也跟着晃。
“谢谢长姐!”还没等爱新觉罗氏招呼,漪兰便又蹲了个礼,一脸高兴地拉着扶摇手臂。
“你看,”扶摇扭头,得意洋洋看额娘,“小孩子就得这么哄嘛。”
爱新觉罗氏被逗笑,“好了好了,你向来有主意。”说话间不知不觉卸下心中担忧,仿佛回到过去天伦之乐的时光。
“额娘,阿玛和哥哥们也来了吗?”
爱新觉罗氏点头,“兴许这会四阿哥也在招待他们呢。”拉起扶摇的手,轻问,“告诉额娘,四阿哥对你好吗?”
“好啊。”扶摇指指自己的腰,“女儿整天吃了睡睡了吃,这里都粗了两圈!”
“哦……那就好……”爱新觉罗氏又点了点头,稍稍放宽心,犹豫片刻还是没忍住将扶摇拉到一边,继续问,“那……那你怎么总不回你阿玛的信?额娘不知你的消息,还以为,还以为你这丫头在宫里闯出什么祸。”
第63章 第63章“信?”扶摇愕……
“信?”扶摇愕然,“可我从来没有收到过阿玛的信啊。”
“额娘,阿玛是何时送的信?”
爱新觉罗氏目光微微压低了下去,沉默片刻复抬起来,“兴许是送信人给送掉了,托人送信进宫本就不合体统,这种事也是常有。”
她看向扶摇,笑了笑,“也罢,既然不是你有意为之,就算了。”
“额娘…
…”
扶摇也没那么蠢,看不出额娘眼中的闪躲。但若非要刨个根问到底对她没有半点好处。
无论是在宫里还是在四阿哥府,有一件事是从来不变的,那就是在适当的时候装傻。
扶摇微微叹口气,跟着笑起来,“好吧,下回送信记得找个可靠的送信人,眼下女儿已随四阿哥出宫,想必和阿玛额娘通信不会再像以前在宫里那般难了。额娘若想我,尽可差人送信到府上,我会好好交代他们。”
扶摇引额娘和漪兰入厅落座,她自回到二门迎接女客,随着日头渐盛,厅上陆陆续续坐满了人。
这次筵宴,太子和太子妃依然赏脸,恭亲王和恭亲王妃也来了,大阿哥来了但大福晋没来,听说是偶感风寒。
五阿哥带着五福晋也来了,十三十四照旧从宫里溜出来,顺便替八阿哥九阿哥十阿哥送上乔迁礼,据八阿哥给四阿哥的回帖上说,是贵妃娘娘身子不大好,八阿哥和九阿哥留在宫里陪着十阿哥。
三阿哥和连心同样没来,这前面几位送了请帖却无法前来的都是早早回贴表示遗憾,三阿哥原是要来,却在前一日让人送信到四阿哥府,说有事亟需处理,下次亲自来府上赔罪。
扶摇这一桌席设座本就不多,昨日临时撤掉一把,显得席上更空。如此,和乌拉部族人一块坐的爱新觉罗氏和漪兰就被盛情邀请了过来,和扶摇她们一块坐。这还是太子妃的提议。
其实扶摇是不愿意的,额娘一坐过来,太子妃和恭亲王妃就逮着额娘问扶摇小时候的趣事,额娘勉强说了两件,诸如扶摇小时候最爱吃糖人、第一次做女红做得不好躲在房里哭一整天,听得席上咯咯直笑,这些事虽无伤大雅,可毕竟难为情。
恭亲王妃还要再问:“不知四福晋从前在家都读哪些书?”
扶摇心道,这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少女时代的乌拉那拉氏极爱读话本,而且还不知从哪里摸来两页聊斋和牡丹亭的手抄本!有一回被教引嬷嬷发现,嬷嬷当场把她那两页纸给烧了。
这事在记忆里是个挺大的事,额娘一面拿家法狠狠打她手板心,一面攥紧手帕哭成个泪人儿。恐怕任谁也想不到,后来那么端庄贤淑的孝敬宪皇后竟然年少时是个挺离经叛道的人。
或许爱新觉罗氏也想到了这一件,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微微低头,端起茶盏啜了口。就在她放下茶盏时,坐在扶摇身边的漪兰忽然开口:“长姐长姐,兰儿新近也读了些书。”
这天真烂漫的一声顿时将满座目光都吸引了去,扶摇侧首笑问:“哦?都学了哪些书?”
漪兰思考了一会,回道:“《列女传》,我背给长姐听?”
望着她期盼的目光,扶摇自然不会拒绝,“好,你背来听听。”
漪兰便背起来:“有虞二妃者,帝尧之二女也。长娥皇,次女英……”
就这么一直背到传膳。期间不时打磕,一会太子妃提醒两句,一会恭亲王妃叙接两句,偶然背错一两个词,将“周公一沐而三握发”背成“周公一沐而不握发”逗得人捧腹大笑,倒是没人再对扶摇的少年之事感兴趣了。
日薄西山,筵席既散,下人们收拾厅堂,扶摇领着额娘和漪兰去东北角小院,听得阿玛和兄长已吃饱喝足打道回府,就给她递了个话“愿岁岁平安”,扶摇不由叹气,“可惜没有见上面。”
额娘安慰她:“以后还有机会。”
母女俩手扶手走着,穿过一片小竹林,漪兰默默跟在身后,远离丈远,不打扰她两个说话。
瞥一眼身后,爱新觉罗氏轻声:“再过两年,那孩子也要参加宫内大选了,林氏求我带她出来游历,不必周览四海,只令她多见几个人,多经些事便好。”
“我心里一直有一个遗憾,当年你想跟星禅去游苏州,我没有让你去,现在这孩子到了你当年的年纪,额娘不想她也遗憾。为此把她带到你这里,私心想让她快活两天。你不要见怪。”
八旗女一般十五岁参加大选,大选的前一年就得熟记内廷礼仪规矩,乌拉那拉氏原本也是如此,只是后来天假因缘,被康熙直接指给了四阿哥。
“额娘安心,”扶摇轻轻一笑,“漪兰住在这里,想怎么快活都成。”
东北角这院子不大,胜在清静,留爱新觉罗氏和漪兰住在这里,漪兰便是快快活活地把屋顶掀翻,扶摇也能由着她去。况且这里离后花园也近,没事逛逛园子,赏百花捉蝴蝶也很快活。
如此想着,待看过住处,扶摇又想领额娘妹妹看看园子。然而不及离开小院,忽然一个小厮跑来,单膝跪地禀告道:“福晋万安,四爷让小的来传话,请福晋速速准备两间厢房。十三爷和十四爷吃酒吃醉了,要在府上歇一晚呢。”
听了这话,爱新觉罗氏忙道:“你且自忙去,别管我们,得空咱娘儿俩再叙话。”
伴着漪兰恭敬清甜的相送声,扶摇离开此地。
爱新觉罗氏犹在院门口极目远望,漪兰走去她身边,轻劝:“劳累一日,额娘必然倦乏,咱们先回去歇一晚,待明日养足精神再去找长姐,想来长姐明日也该有空。”
:.
爱新觉罗氏叹了一声,点头。
“兰儿扶额娘回屋。”
回到正院,扶摇立刻吩咐在前院给十三爷十四爷准备厢房,并叫来小李子低声嘱咐了一番。
金嬷嬷、程嬷嬷、赵嬷嬷、冯嬷嬷、李嬷嬷将各自所负责的事项俱细细禀报了一遍,待得清点过账册,又到库房数了两遍收回来的酒盏桌椅等一应器具,再歇气抬头,只见星河如练、新月皎皎,天儿竟已全黑。
辛苦一日,扶摇腰酸骨软,回房的路上春溪一直给她揉腰。
“福晋今日辛苦,奴婢已让人备好热水放在净室,待会儿福晋洗身沐浴,一身疲惫便可尽卸。”
“好春溪,还是你最疼你家福晋。”
春溪轻轻凑近她耳边:“春华新研制出一贴听说叫什么……香肌玉露方,说是从前贵妃洗浴用的玩意,用了丁香、沉香、木香好多香料,我让她先放在那里,待会福晋去瞧一眼,若喜欢便试试。”
扶摇瞥她一眼,笑,“用那么多香料作甚?”忽然想起来今早四阿哥在她身上闻香,明白过来,不由咬牙嗔道,“好啊死丫头,你一向正经规矩,怎么竟然偷听主子说话?看我不叫程嬷嬷打你板子!”
春溪立刻蹲身告罪,嘴角依然含笑,“奴婢罪该万死,实在是退下时不当心听到,而且这是春兰的主意,主子要罚可别忘了她。”
主仆二人有说有笑,正打帘进屋,猛地见到堂屋中跪着一个高挑清瘦的背影,再一抬目光,双双身形一滞,愣怔失色。
春溪赶忙放帘蹲身,“四爷万福。”
主位上那大马金刀地坐着,神容冷肃、不苟言笑的男人,不是四阿哥又是谁?
只是他这神情冷淡,好像周身聚起了一层冰霜似得,叫人无端胆寒。
而小李子还跪在地上。
扶摇给春溪递个眼神,示意她退下,略一思索,走到四阿哥身边。
“小李子,你惹事了?”
小李子抬了抬头,终是不敢看她,也不敢回话。
四阿哥转了转玉扳指,一根骨节分明的手指微抬,点向小李子,“我到外门送客,正撞见这小子找门房说话。”
“……”扶摇咬唇,顿时屏住了呼吸。
“小李子,你来说说——”不待四阿哥继续,扶摇当即侧身,半蹲下去。
“四爷不用问小四子,是我吩咐他这么做的。”替十三十四阿哥准备厢房的时候,扶摇吩咐小李子悄悄去门房说一声,以后外面给福晋的信直接送到小李子这里,一概不许扣押,也不许交给别人。没想到,才有个动作,就被四阿哥逮着了。
扶摇在心中叹气,但也不想辩解。
她觉着这事是个挺正常的事,但四阿哥现下这反应她也不奇怪。
扶摇低着头,再无言语,堂屋里沉默了很久,她能感觉到四阿哥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身上,或许四阿哥在想,他的福晋今日怎么回事?怎么不乖了?
忽然,扶摇余光里那片墨蓝的袍角动了,那个沉默许久的人从座上起身,顷刻来到扶摇身前,袍角扫过她的眼睑。
酒香扑鼻。
随后——扶摇被拽了起来。四阿哥俯身,微凉的手攥住她细腕,拉着她径直朝耳房去。
“……哎。“
他迈一个步子,扶摇得小跑两步,如此跌跌撞撞进入耳房,四阿哥从袖中取出三封整齐折好的信。
他将三封信拍到桌上,便松开手,向一旁略走两步。
扶摇明白,这是要她自个看的意思。但这意思,又是个什么意思?目光向身侧一瞄,胤禛已抱起手臂,冷冷对她挑了下眉。
那意思好像在说:你不是想看?看吧,看个够。
接到指令,扶摇不想看也得看。
她慢慢挪过去,小心地拿起一封。这封口的封条保持得很干净完整,封条上盖了个红章,章上印字:洗砚斋。
洗砚斋是她阿玛的书斋,扶摇在记忆中见过。
扶摇又抬了一眼,这回再看四阿哥,他的脸色没有那么冷了,不过依然面无表情,他抱着手臂走近,转身往身后书架上随手抽一本书,淡声道:“爷对你的家书没兴趣。”
这意思是他没拆开看过。
那你藏我的信做什么?!
一边腹诽,一边就看了起来,其实扶摇拿的这一封还真只是一封单纯的家书,里面并无不可与外人道之事,所述皆是家中日常。扶摇不知不觉看得入神,四阿哥坐到另一边小榻上看书,她就在这边书案前,背靠书案默读家书,看到欢喜处还不忘跑过去与四阿哥分享。
“四爷,你看,阿玛说府上也栽了桃树,结的果子可甜了!”她这是有意拉拢四阿哥,好叫他知道,一封家书而已,不必这么严防着,她虽暗中叫小李子收家书,但若他想看,也可以看嘛!
看到第二封信的时候,扶摇已经从书案旁挪到了小榻上,和四阿哥挨在一起,但绝不碰到他。四阿哥看书不喜人打扰,不过这一回四阿哥在她身边,看书看了许久也没翻走一页。
拆到第三封,扶摇笑不出了。
她咬着下唇,偷偷向身旁瞄了一眼,默默拿起信,走向门口。
将至门帘处,后背忽然传来四阿哥的声音。
“回来。”
第64章 第64章扶摇慢慢转身。……
扶摇慢慢转身。
四阿哥丢下书走近,神情冷淡瞥一眼扶摇攥信的手,问:“怎么不继续念了?”
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扶摇心中暗恨,脸上扯起一个笑,“妾身以为四爷不爱听嘛,都是些家常琐事,况且您看书呢,我总在旁吵吵闹闹没得惹人烦——”
一骨碌话还没倒完,只听四阿哥极快地反驳:“我爱听。”
“……”
“你念吧。”
他就那么直挺挺地站在扶摇面前,目光在扶摇脸上来回逡巡,扶摇感觉到自己心口砰砰跳得飞快,当然这快速心跳的感觉并不是因为激动。
四阿哥压迫得她快喘不过气,然而就在她喘不过气的这当口,她发现四阿哥的脸上竟然诡异地浮现出一点点的笑意。
那是种胜券在握,端看她如何蹦跶的从容不迫。
扶摇咬咬唇,攥紧信纸,拼了!
她垫起脚往前一扑,极快地勾住四阿哥的脖子,“我不念……我不认识字!”
被这用力一扑,四阿哥只是身形轻微地晃了晃,他两只手依然闲适地垂在身侧。低眸一瞥,有几分好笑。原以为这人会如何撒娇,没想到还挺硬气。
可若真硬气,又怎么会软绵绵扑进他怀里?
他微微低头,“突然不识字?”
“嗯。”扶摇声音闷闷的。
“无碍,我应当还认得几个。”四阿哥说着就要抬手推她,扶摇却抱得紧紧。
“胤禛,你让让我吧……”
费扬古又不是个草包,他当然能猜到给女儿的信极可能被人截住,或许前两封家书便是他的试探,瞧瞧这信最终会落到何处。
扶摇想,这信接连落到四阿哥手里,难说是否正中费扬古的下怀?因为这第三封信与其说是写给扶摇看,不如说其实是写给四阿哥看的。
信中借由向扶摇问好,顺便给四阿哥捎了个好,提的建府选址建议和封爵事宜,这些还属其次。
费扬古在信里尤其提到一位族中少年,说此人年少有为、智勇过人,若能让此人到四阿哥麾下效力,不论是对那拉氏还是对四阿哥都是两相得宜。这才是最令扶摇担忧的。
或许旁人会欣然接受,和姻亲紧密联系,能扭成一股坚不可摧的绳,比如大阿哥和大福晋,毕竟在赐婚的那一刻,他们便已经利益相连。但费扬古显然还不够了解四阿哥。
扶摇所知道的四阿哥,绝对不喜和那拉氏宗亲交涉过深。若阿玛说的那少年真有本事,迟早会出人头地,又何必来这一出?
扶摇埋在胤禛怀里,隐约知道四阿哥既然还没看过这信,那么他现在的不高兴就不是来自她阿玛。或许此刻比起信中内容,更令四阿哥在意的是扶摇的小动作。四阿哥是在给她下马威呢。
在心中快速地琢磨,扶摇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刚才呢喃了一句什么,然而正推她的手倏忽停住。
“……你唤我什么?”
“我……”扶摇抬头,望见胤禛目光的一瞬间心下猛跳。
“四爷,我唤的是四爷。”她绝对没有唤胤禛,绝对没有!怎么可以犯这种错?
“我听见了,”四阿哥看着她,眼睛一眯,“你唤我”
“哎呀!”扶摇再度抱紧了他,脸颊在他颈间蹭来蹭去,“四爷,这一回你就让让我吧,让让我吧,嗯?”
四阿哥的双手慢慢放到了她背上,好笑道:“说得好像爷从来没让过你。”
“你就是从来没让过我!”扶摇蹭着他不依不饶。
“呵。你还有理了。”一只手又从扶摇后背收回来,伸到了她脸上。拇指食指猛地用力,揪起一块脸皮。
“嘶——”扶摇倒抽一口冷气,被迫仰着头,眼里迅速聚起一团水雾。
这人下手忒狠,根本毫不留情。
但很快,四阿哥叹了一声,按着扶摇额头,把她推开了。
他向前走了两步,留一个背影。
“到底是什么事这么不能让我知道?什么事值得你如此?”
他不耐烦了。
看着他背影,扶摇想,果然他是雍正啊,难道真以为软玉温香投怀送抱就能令他失魂吗?
扶摇揉了揉被捏疼的脸,看了眼依然攥在手里的信,上前,“其实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非要说的话就是我阿玛,他……他想和四阿哥更亲近些。”
这人是一点也不好哄,更不好糊弄,扶摇微叹气,预备双手捧上这信,熟料,四阿哥又转了身。
他盯着扶摇脸上被捏红的那处,没接着谈扶摇的阿玛,而是蹙眉道:“这么经不得磋磨?还没怎么着就红成这样。”
扶摇低头,碰了碰脸,“我可疼了……”
“过来我看看。”
“……”扶摇又慢慢挪过去。
四阿哥弯起食指,碰了下她的脸。
“四阿哥,你好好看看。”扶摇仰脸,凑得极近,恨不得直接贴到四阿哥脸上,四阿哥反而向后仰了仰头,避开与她二脸相撞。
“冷敷一会就好。”说罢,四阿哥拉起扶摇的手。
扶摇顿了顿,抬起另一只手,给他信,“四阿哥,你看吧,我以后再也不这样了。”
四阿哥低瞥一眼,却道:“不必,我已知道丈人想说什么。”
回到寝屋,胤禛拿一张巾子在冷水里浸泡,然后拧两下,将巾子叠成一个小方块,贴上扶摇的半边脸。
凉爽的感觉顷刻替代了疼处的火热,扶摇闭眼,舒服地靠入胤禛手掌心。
“我早有交待,那拉氏来的信,不必再扣留。”
“宫里到处是他人耳目,我不得不谨慎。家书若给了你,惹你思亲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一旦你阿玛尝到甜头,就会接着进来第四封家书、第五封……”
扶摇睁眼,难以置信地看向他,“四阿哥,你……”
“所以,你根本无需做多余的事。”
“……”
多余的事……
品着这几个字,扶摇慢慢摆正了脑袋,脸颊离开胤禛掌心的时候,巾子也冷不防滑落下来。四阿哥接住巾子,继续贴住她的脸。
这会子好像这巾子是有些冷了,凉意直渗到骨头缝里去。
扶摇默默地想,站在四阿哥的立场,四阿哥当然是没有错的,可难道她做的就是错的,是多余的事吗?那她为什么会做多余的事呢?
忽然脑子里搅成一团乱麻,似千百细针扎入脑海。她不能再去想,否则要被卷到万劫不复的境地里。
恍惚间,好像有人在她脑子里说话,可嗡嗡嗡的根本听不清。
“扶摇?”
回过神,发现原来是四阿哥喊她。扶摇定了定神,扬起一个微笑,“今日恐怕真有些累。”话刚落,就听屋外传来叩门声。
按理说夜深了,无主子吩咐,下人们是不可能主动来敲门,又敲得如此着急,必是出了事。扶摇和四阿哥对视一眼,四阿哥当即放下巾子,拉开房门。
“四爷。”苏培盛躬身立在门外,脸色十分难看。
“出事了,十三爷和十四爷他他他他们喝多了……不小心翻入宗室太太住的院子,这会正给漪兰姑娘当成贼打呢!”-
胤祥和胤禵两兄弟醉酒后的情状简直天差地别,前一个吃醉酒规规矩矩倒地就睡,后一个吃醉酒常常搅得身边人仰马翻。
胤禛向知胤禵酒品,这回也是盯着他喝下醒酒汤,又送入外院厢房,特地命人好生照看才走,哪知胤禵睡到半夜要出恭,出恭后仍未清醒,迷迷糊糊间发现自己没在宫里住,而是到了一个不知是哪里的地方。
胤禵回去就把胤祥提溜起来,明明才只七岁,力气却大得惊人。
“十三哥,快跟我走!”
醉酒中的胤祥由于太温顺,只凭一腔兄弟情谊,眼皮都没全撩开就跟着胤禵跑,两人在前跑,贴身的小太监就在后头追,这追着跑着躲猫似得,便将胤禵和胤祥赶往了花园深处。
东北角小院正好紧挨后花园,胤禵躲小太监躲得兴起,拉着胤祥翻上墙头,两个人趔趔趄趄在园墙上走了一圈,从这边园墙翻到那边院墙,胤禵正自得意,“啪嗒”一下,乐极生悲,从墙上摔了,胤祥见状伸手去救,把自个也折了下去。
“啊!”
于此同时,少女的惊呼声一并响起。
他们滚落的地方恰搭了个紫藤花架,两个人落到花架,又从花架上滚落,胤禵一掉下去就人事不知,胤祥匆忙爬起,醉意摔去大半,试了试胤禵鼻息,方才松一口气。
抬头,却见一个姑娘怔怔望着他。
“你——”胤祥刚开了个口,就听“呲”的一声。
紫衣姑娘握紧手里的铜喷壶,登时呲了他一脸水。
“来人啊!有贼!!!”
漪兰叫喊着就跑了,引来许多下人抄起家伙捉贼,贴身太监发现赶到时,胤祥让太监将胤禵送回,他留下处理麻烦,还特别嘱咐小太监莫说出他的身份。
只因实在是,丢脸丢大了。
但漪兰哪能轻易让人带走小贼?便是灯下看清了胤祥模样和一身绫罗华服,她也得要个说法。
这便是苏培盛口中十三十四被当贼打的全部始末,当扶摇和四阿哥急匆匆赶到,却发现,漪兰泪眼涟涟正跟胤祥赔罪。
“不知是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我若是知道,便悄悄地让你们离去了。我是个弱女子,看见两个黑影,自然是害怕极的,还请十三阿哥勿怪。”
“哦,没事没事。”胤祥摆摆手。心道:你是个弱女子吗?刚才拿水呲我的时候可一点也看不出来,而且刚才叫嚷的那几声,可真真儿洪亮啊。
第65章 第65章“长姐!”……
“长姐!”
看到扶摇,漪兰啜泣了一声,扑进扶摇怀里。扶摇拍拍她的背,“没事了没事了。”
仔细打量确认漪兰没有受伤,只是神色恐慌,或许是惊着了。而一旁不知所措的胤祥,平日里还算是一个挺清风朗月的少年,此时浑身又脏又湿,脸上滴水不说,滴的水还是混着泥巴的污水!
胤禵已着人带了回去,胤祥留在这赔罪。望见胤禛冷责目光,胤祥缩了缩脑袋,低头,“四哥,对不起。”
“你看看你现在像个什么样!”
爱新觉罗氏忙打圆场:“误会,误会,是漪兰没看清楚就大喊大叫,我就说世上有哪个贼被发现了还不赶紧跑呢?他们不知这里住了人,不能怪他们。四阿哥快带十三阿哥回去洗洗身上这泥污。我已吩咐过了,今晚之事谁都不许再提!”
漪兰仍躲在扶摇怀里,听罢这一番话直点头,“嗯嗯嗯,十三阿哥快回去洗洗罢,都是漪兰不好,若十三阿哥仍有些气,择日漪兰再行赔罪……”
“不不不,怎么让你赔罪呢”胤祥赶紧深作了两个揖,一次对漪兰,一次对爱新觉罗氏,“这次是我和十四弟行径鲁莽,闹得大家深夜不宁,我该和姑娘,和太太赔罪。”
扶摇和四阿哥交换个眼神,四阿哥便带着胤祥先走了。扶摇留下安慰漪兰和额娘。
“兰儿,以后再遇到此事,你万不可以如此叫嚷,若真遇歹人,惹怒他事小,传出去你的名声可怎么办?”爱新觉罗氏责备道。
漪兰和扶摇一块扶爱新觉罗氏回屋,伺候罢爱新觉罗氏坐回榻上,漪兰抿抿唇,正要在榻前下跪,爱新觉罗氏握住她手,制止了,“好了,你只要知错就好,地上冷。”
“额娘,兰儿知错。”
扶摇陪爱新觉罗氏坐了一小会,夜已深,不得不告辞了,漪兰送她出屋,走到院中,扶摇顿了顿脚。
扶摇侧首,扬起一个莫测的笑,“漪兰,你实话告诉我,刚才你是真心同额娘认错吗?”
漪兰惊讶道:“长姐为何这样以为?兰儿是真心认错。”
扶摇哼了声,“你才不是,刚才你在额娘榻前认错的那些小动作,和我当年被额娘家法笞打时一模一样。嗯?还不老实坦白?”
“……”漪兰没有说话。
“哪句说不到你心坎上?是责备你不该叫嚷那句吗?”
漪兰摇头,“确实不该吵起来,倒叫许多人看笑话。”
“那是?”
“兰儿只是觉得……”她捏紧手指,咬唇,“我的命还是挺重要的……”
扶摇微微一怔,恍然明白过来,“你的命当然重要,你是觉着,额娘刚才那句话的意思是,你可以没命,但不能丢了乌拉那拉家的名声吗?”
漪兰脑袋垂得更低,“我可没有这么说……”
原来是为此。
扶摇算是知道为什么额娘喜欢把漪兰带在身边了,这丫头不仅有主见,还能屈能伸,和乌拉那拉氏应该也合得来。
“那如果再来一次,让你浇花时撞见两个小贼,你还会大叫,引来众人吗?如果你不立刻大叫,小贼当即把你绑了怎么办?”
漪兰垂着脑袋思索了一会,似乎很是懊恼,“那……那还是要喊人来吧……否则谁知道有什么后果呢?
兰儿力弱势微,总得,总得找人帮忙吧。”
“当然!”扶摇肯定地点点头,“下次再遇到此事,你还是得大喊,必须喊人!什么名声清白,在性命面前不值一提!”
仿佛听到什么惊人之言,漪兰瞪大眼睛,黯然的眸子里倏忽闪亮出惊喜的光,她紧紧抓着扶摇的手臂,“真的?长姐你真的这么想?”
“我自然这么想,这么想再正常不过,你不要觉得只有你这么想。”扶摇娓娓说道,“我猜世上许多女子也是一样,只是没能说出来。过了今晚你也不要再说出来了,放在心里,自己知道什么最重要就好。”
“嗯!”
望着漪兰欢喜的摸样,扶摇话锋一转,抽出被她抱住的手臂,“话虽如此,可你在明晰十三阿哥的身份以后,为何还那样对他?”
漪兰被噎了一下,侧过身子,“我哪样对他,我都和他道过歉了。”
扶摇又是一声冷哼,步到漪兰身前,捉到她闪躲的目光,“你那样算哪门子道歉?你就差把胤祥架在火上烤了!你不要看胤祥对你彬彬有礼,你就欺负他嘛。”
“可这次分明是他们擅闯,连累我被额娘数落,我自救喊人,还成我的不是。兰儿究竟哪里做错了,兰儿不服。”
“好啊,你不服,我这就带你去找额娘说理。”
扶摇说着拉住她手腕,漪兰求饶不迭,“哎别别别别别——我服了,长姐别去找额娘。”
扶摇停步,笑看她,“你也看到胤祥和胤禵都摔成什么摸样,那两个毕竟是皇子,胤祥没和你摆架子就不错了,你还能拿他们如何?而且四阿哥带他们回去,必然还会再痛斥他们一番。你也就消消气吧,啊。”
其实漪兰原本没多少气,被摔被泼水弄得一身狼狈的反正不是她,漪兰只要他们一句道歉就成,只是后来惊动额娘让她没来由遭一顿数落,她也就把这闷气又转移到了胤祥身上。
如今扶摇这么好说歹说地劝,她也能分清究竟是不是为她好,自然领情。
她立即堆出两个酒窝,“长姐放心,刚才发生什么了么?兰儿一概不记得了!”
这厢扶摇说说笑笑地劝好了庶妹,那厢四阿哥带着胤祥回外院,一路没和他说话。
胤祥知道他四哥的脾气,这种时候,得主动认错。
“四哥,我真错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穿过小竹林,寂寂夜色里,胤祥的道歉显得格外清晰诚恳,但四阿哥不但没开口,连个眼神都不给他。
胤祥接着解释:“我们真没欺负乌拉那拉家那个妹子,四哥你看,我都成这样了,我还留下跟人赔礼道歉,你说过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弟弟可都记着!”
四阿哥的身形顿了顿,总算有些动容。他转身,扫了眼胤祥这湿淋淋的一身,冷笑,“看得出。好像你才是被人欺负了。堂堂一个皇子你也知道现下自己这模样有碍观瞻?”
“……”还不如不解释,胤祥被呛得哑口无言,摸了摸后脑勺,低头,“我错了……”
“回去好好洗一洗,把你这一身换了,明早带着胤禵赶紧给我滚回宫里去。”
“哦……”胤祥吸了吸鼻子。
“不准哭。”
吸鼻子的声音更响了,胤祥咬牙憋住,“……哦。”
暮秋日,西风飒飒。
阿哥府的角门前停着辆华盖马车,车前悬的两串玛瑙璎珞随风清响,四阿哥身挺如松跨坐青骢马上,穿一件宝蓝缎镶边箭袖,随手理了理袖边,说不尽的倜傥风流。
他目光一瞥,瞥见马车内有人拉开一道帘缝悄悄望他,不由得微叹,朝那人摆了摆手,示意她乖乖放下帘子坐回去。
放下车帘,扶摇坐回车厢,旁边的漪兰同样兴奋不已,正撩开一角车窗帘露出双清莹秀澈的眼望着窗外。
半月前扶摇和漪兰闲聊说起放风筝,扶摇实在是怀念,便告诉四阿哥想带漪兰去城郊游玩。原只是知会他一声,扶摇自带护院和家丁去就是,没成想四阿哥一口应下,但要等到他休沐日的时候。
就这么,四阿哥难得的休沐日贡献给了扶摇。
出门时,正巧遇到时隔一个多月再度溜出宫的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他两个当即表示要同去。扶摇让家丁去买两只风筝,这两人就献殷勤跑了去,说要买四只回来。这会正是在等他俩。
漪兰高高兴兴眺望窗外,忽然脸色微微一变,放掉了车窗帘。扶摇便知道,这是两位回来了。
虽然夜闯院落的事已经过去,且没人再提,但要一块去玩的毕竟是两位皇子,又要守着许多规矩,漪兰觉得不方便也属正常。
不过,两位皇子似乎完全不这么觉得。
车外传来两声马鸣,紧接着响起两道清朗的勒马声。
“吁”——
“四哥,我们回来了!”
车外少年的声音刚落,就有人轻轻敲了敲车身。
“四嫂,这风筝可以在车里放一放么。”
“拿进来吧。”
登时四只风筝被塞进来,看见漪兰撅起小嘴,扶摇笑了笑,拾起几案上一块点心塞到漪兰嘴里。
行驶约有三刻钟,到郊外僻静处,四阿哥牵扶摇下车,扶摇又牵着漪兰下车,这次出门扶摇屋里的下人一个没带,四阿哥也只带了苏培盛、张尧和一名车夫。
天色算不得明朗,但好在出城的这小半会儿,风小了些,可以试着放风筝。
扶摇遥望苍黄的远山,深吸了一口气。四阿哥看她一脸满足,轻笑着揉了揉她脑袋,今日扶摇没梳二把头,她作汉族女子装扮,头发挽成个松散垂髻,斜插一只梅花簪。
四阿哥手指从梅花簪上恋恋不舍抚过,趁无人看见,俯身在扶摇耳边轻叹,“可惜,今日人多了点。”
扶摇抬眼望进他不怀好意的眼底,手肘往靠过来的身体上一撞,“正经些。”
胤祥和胤禵迫不及待就带着风筝跑远了,这里不比宫内,风筝飞多高多远都可以。苏培盛和张尧从车上联手搬来两个小木箱,里面放着铜炙子,铁叉、竹签等物,都是要做烧烤的器具。
另一个箱笼里铺满切好的鹿肉、羊肉,拿一个布袋装着青团、梅子干等一些小食。
二尺大的布巾子往地上一铺,再在前头挖个浅坑,垒石围炉,今日野炊便成了一半。
第66章 第66章今日风向由西向……
今日风向由西向东,正可助燃。
张尧持一把宽叶扇在烤架旁鼓风,苏培盛帮着漪兰串肉串,这肉串已是先用粗盐、姜汁腌渍过的,扶摇只需把肉串放到烤架上,寻着合适的时机翻面儿就成。
四阿哥在边上抱起手臂闲看,看扶摇做得有模有样,笑道:“福晋原来还会做这个?”
扶摇心道:这有什么难的么?几个人里就数她的活最简单了好不好?
她一本正经答道:“妾身本来是不会的,可是呢,有人哎,出门的时候我说多带几个手脚勤快的,帮着咱们炙烤,可是呢,哎,有人就是不让带。现下可好,那人在边上看着,等着吃,跟来的两个小的也等着吃。四爷您说,我这会若不赶鸭子上架,一会十三十四玩累了回来,没得吃,饿着他们怎么办呢?”
一番话说得极溜,说得苏培盛和张尧心惊胆战,说得漪兰狠命垂低了头一边干活一边把自己当成个聋子。
阴阳怪气四阿哥,有胆!
可说完这话扶摇也不敢抬头了,依四阿哥的脾性,他指定要在哪个时刻报复回来的,不过偶尔一两回,虽明知他心眼小,会报复,扶摇还是忍不住这样撩拨他,因为在那一个当下,看四阿哥吃瘪生气,她很快乐。
这种快乐是短暂却可遇不可求的。
四阿哥笑了一声,走到扶摇身边,“原来是怪我不帮忙,福晋这嘴皮子愈发不饶人。”说着挽起袖口,将绣金线的滚边翻折得一丝不苟,露出青筋蛰伏的腕子,又单手拿起两支肉
串老老实实翻烤起来,轻声,“当众下爷面子,回去再收拾你。”
“……”扶摇忽地后背一凉,笑容僵在脸上,身体往旁边挪了挪,被身后一只神不觉鬼不觉伸来的手捞住腰肢,又给硬扳了回去。
“咳咳,”扶摇被烟味呛了两声,挺挺腰杆侧过脑袋对漪兰道,“漪兰,你不是想放风筝吗?还不快去?这里有四爷和我就行。”
漪兰一派天真无邪,“我还是留在这里帮长姐吧。”
“你去吧。”四阿哥在扶摇身后,言简意赅。不知怎地,四阿哥一开口,漪兰就不敢回绝了。虽这人是他姐夫,模样也很俊,但他和十三阿哥、十四阿哥给人的感觉很不一样。那似乎是个心思很深的人。
漪兰不敢再深想,只能麻溜地躲开。
“那我先去,一会再回来帮忙。”
漪兰走后,四阿哥又挪近了两步,扶摇抄起面前几支烤串,隔档在她与四阿哥之间,“四阿哥,说好的帮忙,还有很多呢。”
四阿哥微微一笑,劈手夺过她手上所有烤串,放回烤架,“苏培盛,交给你们了。”
话音刚落,扶摇一个踉跄,被抓着手腕给拽走了。
苏培盛脸和手俱扑了层灰,闻言却会心地笑开,“主子爷尽管去玩,这里交给奴才!”看到四阿哥当真走远,方缓缓舒出一口气,擦了擦一脑门的汗。
扶摇走时顺手拿了地上最后一只风筝,但没有放成。二人来到一处荒草甸上,旁边就是金黄摇曳的芦苇荡。四阿哥带着她躺下去,整片视野忽然就变得很小,除了雪青的天和连绵的芦苇什么也看不见。
两只手不知不觉紧紧握在一起,扶摇的手整个都被包裹住了,四阿哥躺在她身边,就这么并肩望着天空很久很久。
然后,四阿哥才慢慢转过头来。
“有一个地方,我还想带你去。”
扶摇微微侧过身子,“是哪里?”
“一所宅院,里面住了很多人。”
扶摇茫然不解,但不等四阿哥解释,她便笑了笑,整个身子侧过来,满眼期待地问:“那咱们什么时候去呢?”
四阿哥原还要再与她详说,未料扶摇已是这般期待,仿佛天涯海角无论哪里都成。他的手握得更紧了,“很快,那地儿离这不远。”
“就在附近?”扶摇顿时好奇心起,坐起身四下一望,可是周围都是摇曳的芦苇,哪里还能看到半户人家?四阿哥拉着她重又躺了回去。
“别急,再等等。今儿肯定是不成了,咱们若就这么走,十三和十四倒可随意,但你能放心你那个妹妹?”
扶摇当然不可能丢下漪兰,不过此刻被胤禛挑动得心猿意马,还是有些遗憾。胤禛又挪近了些,一边手撑着荒草地,让自己徐徐靠近,一只手慢慢伸向扶摇的脸。
“四阿哥,你不能再近了……”
扶摇微微低头,咬着唇瓣,幕天席地的,不远还有那么多人……但四阿哥依然把手放到了她脸颊上,轻轻拨动手指。
他的呼吸忽然变得很沉。
“咦?十三哥!这里有个风筝!”
“不对,这好像是我买的风筝啊?!”
胤禛:“……”
扶摇:“……”
少年爽朗的喊声如一阵劲风,瞬间席卷了芦苇荡。霎时间芦花翩飞,水面荡起涟漪。
四阿哥迅速收手,望了扶摇一眼,叹口气,坐起。他支起一条腿,手搭在膝盖上,微微侧目,目光不善地睇向声音来处。
扶摇反而紧得不能再紧地紧紧贴向地面,手掌心往下,抓着草皮。
胤褆的视野里,便是芦苇荡中突然窜出一颗脑袋,那面容冷冷像是要捉人的鬼差。胤褆走在前方,登时被吓了一跳,再抻出身子一看——
这不正是他那惯来冷面的四哥嘛!
“四哥!”
胤褆又惊又喜,拾起挂在芦苇间的风筝直往前走。本来让他过来也没什么,胤禛自认坦荡,但看了眼身旁那提防的身影,他不由得喝了一声。
“慢!”
胤褆停步。
“回去。上那边玩去。”
“四哥……”看着那冷酷面容,胤褆忽然气闷,心头点点委屈化作一腔愤慨,他狠狠摔掉两个风筝,“不玩了!”
今日风大又四下乱吹,他正是因为自己的那个风筝被吹跑,才追到了这里,本来就心气儿不顺,他十三哥不管他,他四哥还是不管他,有什么意思?
胤褆生气转身,胤禛叫住他,“站住!发什么脾气?”
胤褆垂头,踢一脚破风筝,“这风筝要不飞不起来,飞起来又到处跑。不玩了!我要回宫!”
然而触及到胤禛眼神,那一腔怒火又惯性地焉了下去。少年两颊鼓鼓,略带几分丧气道:“四哥,我这风筝怎么回事,你帮我看看。”
“一个风筝就把你难成这样,真有出息,十三呢?”
“可别提十三哥了,他跟乌拉那拉家的姑娘一块玩呢,乐不思蜀呢!”
扶摇叹口气,她是无论如何也躺不住了,只得用力拍了拍脸,深呼吸几轮,从草甸上坐起,笑眯眯向十四看过去,“十四阿哥。”
芦苇丛里猛地又冒出一颗脑袋,胤褆又被唬了一跳,“四、四嫂!”
扶摇伸个腰的功夫,四阿哥站起身,顺手把她也带起来。二人互相帮忙拍了拍身上草屑,胤禵就这么愣怔看着,片刻后,意识到什么,拔腿要向后跑。
“哎,十四阿哥等等。”扶摇叫住他。
胤禵年已七岁,没经历过男女情事,但于这方面天然就有警觉,每次他皇阿玛去永和宫,到了该入睡的时候,若他还赖着不走,他皇阿玛就会让他回避。这方面皇子们从来没有被刻意隐瞒过。
久而久之,胤禵便也知道这一男一女单独在一起时,大抵是要做些见不得人的事。
但扶摇叫住了他,却道:“十四阿哥,我方才有些困,在这里补了个回笼觉。你四哥看护着我,也没能好好玩一把,这会我反正也精神了,你把他带走去放风筝吧,让他也玩一玩,可好?”
胤禵狐疑:“四嫂……在这里补觉?真的?”
扶摇微笑点头,一只手悄悄伸向四阿哥。想将他往前推一推,结果手在底下摸索半天也没碰到四阿哥。
侧目一看,原来四阿哥故意侧身,避开了!
扶摇于是又微微一笑,向四阿哥挪近两步,攥着他袖子把人往前一堆。
“去吧,四爷。”
四爷清清冷冷瞥她一眼,蓦地拉起她的手。
在扶摇瞪着眼睛“哎——”时,道:“你一个留在这里作甚?过去吃烤肉,苏培盛应该烤好了。”
扶摇笑了笑,任他拉着自己走回。
到烤架边,苏培盛果然已经烤好几串羊肉,烤肉香味四溢,微焦的肉里翻出汁水,咬下一口整个人都暖了起来,舌尖感到十分满足。可,莫名对苏公公有点抱歉。
苏培盛整张脸好似也抹了一层油脂,脸上全是汗,还有点儿黑,像是刚在烤炉里滚过。他们离开的这一会,估计苏培盛和张尧烤着肉一刻也没停。
四阿哥陪胤禵去放风筝了,就在不远处,扶摇捧着苏培盛刚端过来的一盘烤肉坐在二尺巾子上,回头对他俩道:“二位公公辛苦,快过来歇一歇,吃点烤串?”
苏培盛忙弓起身子:“奴才不辛苦,奴才应该的。”
扶摇便转过身,故意不看他们,“这样吧,我赏你们每人把自己手上的烤串吃了,我不看你们,你们快吃吧。”
盛情难却,苏培盛师徒对视一眼,双双跪下叩谢。
“奴才谢福晋赏赐。”
扶摇也不管他们了,目光又回到不远处的四个人身上。
漪兰和胤祥看上去好像是两个人在一起放风筝,不过若仔细瞧,若瞧得久一点,就会发现,一直就是漪兰自己一个人在放风筝,胤祥只是安静待在一旁,抱起自己的那个风筝看漪兰玩。
而四阿哥和十四阿哥这边……扶摇忍不住偷笑。
原来也有令四阿哥难办的事啊,胤禵那个风筝多半是被划伤了,怎么也飞不起来,可是胤禵喜欢那风筝喜欢得紧,这会正缠着四阿哥给他补呢。
四阿哥擎着车里拿来的线团和纱布,一边补,一边抬眼望望扶摇,然后叹气。
扶摇望着这样的四阿哥,这样的四阿哥……真是太可爱了!
又过一会,漪兰的风筝落了下来,跑去捡风筝的却不是漪兰,是胤祥。
漪兰看胤祥去捡风筝了,略站一会,干脆
回来坐到扶摇身边。
扶摇把烤肉递给她,好笑道:“你自己的风筝,你自己不去捡,怎么让十三阿哥代劳呢?”
漪兰吃着烤肉道:“我是要自己去捡的,可是他先去了。”
“哦?”扶摇又问,“那十三阿哥为什么偏给你捡风筝呢?”
漪兰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忽然,噗嗤一笑。其实她心里想说的是,什么阿哥不过如此,风筝还没她放的高!不过这话可不能说出来,否则她完蛋了。
漪兰道:“长姐我和你说,他刚才还想教我放风筝,可你猜怎么着,我不但会,我还放得比他好多了。他在我这吃了一回瘪就赖着不肯走,兴许是觉着输给我这小女子实在丢人,想法子找回体面呢。”
扶摇忍俊不禁,摇了摇头,“十三阿哥才不是那样人。”
漪兰奇怪地咦了声,“长姐难道也了解他吗?”
“我不了解。”扶摇道,“可若胤祥真如你说的那般看重体面,那一晚他就不会独自留下任你当贼捉了呀。”
说话间,胤祥抱着风筝跑来,一只手高高举起,“漪兰姑娘!风筝捡回来啦,你还放吗?”
漪兰望着他,犹怔怔的,想着长姐那句话,想反驳却无从说起。
她哼了声,转身站起,“长姐,我去帮苏公公烤肉。”说着就去了苏培盛那边,挽起袖子,熟稔地翻起烤串。
“哎哟,漪兰姑娘,您快去玩吧,这里有我们呐。”苏培盛叫苦不迭,这里头无论哪个都是主子,让主子动手可真真是折煞他们,尤其是福晋还在眼前看着。
可看到漪兰熟练的动作,想起刚才串烤肉的时候,漪兰姑娘又认真又手脚麻利,说起这炙肉方法也是头头是道,不由得轻问:“姑娘难道还会做菜吗?”
漪兰大大方方道:“当然啦,我在家里常给太太做菜。”
胤祥追了过来,听见这一句愈发好奇了,“漪兰姑娘,你还会做菜啊?你都会做什么菜?”
漪兰瞥他一眼,“与你……咳,与十三阿哥何干?”
“哎,我就是问问嘛。”
“臣女不会做菜。”
“嗯?你刚才和苏公公不是这么说的。”
“哎呀,说了不会就是不会!”
扶摇手托着下巴,好笑地看着两个少年人你一言我一语,在苏培盛颇惶恐的目光中打太极,正看得津津有味,忽见胤祥目光颤抖了一下,抱着风筝远离烤架,漪兰向前望了一眼,旋即也极快地低下头去,不再说话。
一个影子毫无征兆落到扶摇身上,她看漪兰胤祥看得太专注,以至于没有发现来人。
“四哥……”胤祥规规矩矩退到一边。
漪兰小心放下烤串,“长姐,我还想去放会风筝,可以么?”
“可以啊,去吧。”
漪兰胤祥赶忙跑远了。
扶摇叹口气,转身,往四阿哥身后望了望,发现只有四阿哥回来了,十四阿哥依然在那边玩风筝。
“四爷,怎么不多陪陪十四阿哥?”
“让他自己玩吧。”胤禛在扶摇身边坐下。
苏培盛殷勤地端来一盘新烤好的鹿肉,扶摇接过盘子拾起一串递给四阿哥,四阿哥吃了两口,目光扫过两个弟弟,长舒一口气道:“今日他们两个算是玩尽兴了。”
“四阿哥可也玩尽兴了么?”
四阿哥侧过脸来,“你说呢?”
扶摇往前凑了凑,认真地盯了会儿,手指点到胤禛微微扬起的唇角,“我说……四阿哥笑了,既然笑了,必然是高兴的。四阿哥该多陪陪身边人,就像今日这样。”
“身边人?”胤禛顺势攥住她整只手,笑意更甚,“比如,谁?”
那目光太炙热、太直白,胤禛微微低头,唇瓣碰到扶摇的手指,惹得她一整只手臂都酥麻酥麻。
“我说的是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扶摇抽不回手,只得压低声急道。
若记得没错,多年以后胤祥会被康熙幽禁,胤禵会和胤禛反目。众皇子中,尤属胤祥对四阿哥最为忠诚,胤祥被幽禁之后,四阿哥身边好像也没有可交心之人了。
既然她先知道了结局,那么可否尽她所能,让这结局更完美一点点呢?
四阿哥怔了怔,看见扶摇眼底的急切,手不经意一松,扶摇却没趁机抽回手,而是抬起另一只手,往前倾身,轻轻地、颤抖着拥抱了他。
“四阿哥。”她在他耳边轻喃,“我……我想要四爷……”
说不出口。
好吧,她是有一些贪心了。
她想要四爷,拥有更完美的结局。
第67章 第67章饭可以乱吃,话……
饭可以乱吃,话怎么可以乱说?嗯?
扶摇一腔真心剖白,竟然被四阿哥听成她想要他。
秋游回来之后,四阿哥很“贴心”地满足了她这个愿望。
整晚要……整晚要……
第二天清晨,扶摇手指都在打颤。
直睡到日上三竿,爱新觉罗氏实在看不下去,和程嬷嬷一块把她从被窝里捞出来。
不捞还好,这一捞,发现她身上就寝穿的丝绸罩衫松松散散皱得不成样子,爱新觉罗氏为扶摇亲手做了件旗袍,正想让扶摇试穿,看看合不合身,见此情状便让程嬷嬷帮扶摇把衣裳都给换了,寝衣都皱成这样,贴身的肚兜估计也好不到哪去。
扶摇迷迷糊糊间知道额娘过来了,且要为她更衣,原本也没什么不乐意,但突然感觉到有人要摘她的肚兜,登时一个激灵,下意识将胸前两团圆圆捂住。
“别!”
以为又要遭罪,睁眼一看,额娘和程嬷嬷吓了一跳,楞在当场。
“……额娘。”扶摇脸色好似被火灼烧,捂着薄薄一片肚兜,又难堪又恼火,“你、你们做什么啊!”
“我们……我们帮你更衣啊……”爱新觉罗氏莫名,看见女儿红得滴血的脸,又看清锁骨上几道吻痕,瞬间明白了。
“嗐,这有什么难为情的,你又不是小孩子了。”爱新觉罗氏放下心来,笑了笑,转头问程嬷嬷,“府上有玉容膏吗?拿来给福晋擦一擦,痕迹好得快。”
“有的,就放在屋里呢。”程嬷嬷说着就去妝案前,打开绣屉,取出一只小巧的白釉瓶。额娘接过瓶子,还要亲自为扶摇抹药,羞得扶摇直想找个缝儿钻进去。
原来你是这样的额娘……扶摇更燥热了,紧紧捂住前面,向床上一倒,躲回帐子里,“程嬷嬷带我额娘先出去,我今儿不用你们帮忙更衣!”
“可是——”
“出去啊!!!”
知道女儿倔起来也很是难办的,爱新觉罗氏叹了一声,把白釉瓶放到床边,“那额娘先出去,额娘给你做了新衣,一会你穿上看看”。
听见门阖上的声音,扶摇慢慢从帐子里钻出脑袋,确认过四下无人,伸手拿起玉容膏。
独自在帐子里磨蹭了好一会,总算换掉肚兜,也穿上了额娘亲手做的旗袍。
只可惜,扶摇真的长胖了,旗袍虽能穿上,可是腰部紧得她险些喘不上气,胸前也是挤得浑圆鼓鼓。
想起昨晚上男人爱不释手的样子,扶摇忍不住抬手捏两把。
……就这么喜欢么?
“额娘……有些小了……”扶摇打开房门,掀起帘子,站在门口喏喏地道。
爱新觉罗氏远远打量她一番,笑起来,“是小了些。”走到近处比了比,又仔仔细细拿手指量过肩、颈、腰、臀处,暗中记下尺寸,方道:“去换了罢,额娘拿回去再改改。”
扶摇听话地去了,换一件烟紫色的右衽圆领云锦氅衣,再出来时,堂屋里已摆好饭菜,漪兰和红燕正分别为爱新觉罗氏和扶摇布菜。
陪着爱新觉罗氏用饭的时候,屋里是不许出声的,这是在乌拉那拉府上便有的规矩,因此用饭时,虽屋里站满了伺候的丫头,却个个敛色屏气,屋中针落可闻。
用罢午饭,丫头们上前收拾碗碟,爱新觉罗氏漱了口净过手,拿巾子慢慢擦手的时候,方开口道
:“你这府上请的厨子不错,刚才那一道清炖狮子头很有扬州盛筵上的名家风味。”
听见狮子头,扶摇便知并不是府上厨子做的,她笑了笑,“我府上的掌勺是个地地道道的本地人,甚少做江南菜,不论是清炖狮子头还是红烧狮子头,恐怕都是我这丫头做的。”说着指向春华。
她早就说过,等出宫建府,必要让春华到厨房练手,没想到春华这丫头确实有天赋,扶摇准许春华没事时可以去厨房学做菜,春华跟着掌勺师傅学了几个月,如今拎起大勺来已是得心应手,从前背的那些菜谱俱让春华试了个遍,其中就有狮子头。扶摇是最爱吃的。
爱新觉罗氏微讶望过去,只瞧得扶摇所指这叫春华的丫头,身子薄,臂又短,这样的身板也能拎得动大铁勺吗?
春华蹲下身去,“回太太。奴婢做的这道叫做清炖蟹粉狮子头,除了猪肉,还混合了蟹黄、蟹肉、虾肉,另需加点葱姜水、黄酒,和粗盐,太太若喜欢,回头我写个方子,太太可以拿回去让府上厨子做。”
爱新觉罗氏笑了笑,看向漪兰,“那么……你有兴趣吗?”
漪兰太有兴趣了,适才她逛去厨房,正瞧见春华在里头做这狮子头,她在边上观摩了好一会,两人还商量着有机会切磋一番呢!
她立马应道:“兰儿求之不得!”
“你看看。”爱新觉罗氏点点漪兰,笑看扶摇,“我了解这丫头吧?她就爱琢磨这个。”
堂屋里一时欢笑不断,但漪兰笑着笑着,笑容忽然一顿,微微收敛了下去。
晌午,风和日丽。
扶摇和漪兰陪爱新觉罗氏出屋消食,逛了片刻花园,漪兰停下脚步。
“额娘,长姐。”她望了望四周,接道,“刚才在厨房,我撞见一个丫头来要姜汤,说是……好像是府上的李格格病了。”
“李格格?”爱新觉罗氏转头看扶摇,但扶摇也是一脸懵懵,她便又转回去问,“若只是要姜汤,兴许不严重,是哪里让你在意呢?”爱新觉罗氏了解漪兰,若非有何特别之处,漪兰不会这样提。
“我见那丫头挺着急的,还特地询问掌勺的李师傅,有没有哪样食材可以放到姜汤里治一治胀气和恶心,她说她家格格近日总不舒服,但不要她……”漪兰声音渐弱,瞟一眼扶摇,“不要请大夫,也不要告诉福晋……”
“胀气……”爱新觉罗氏回头也看着扶摇,蓦地脸色一沉。
“阿摇,快去叫人请大夫。”
匆匆回到正院,扶摇叫小李子去,爱新觉罗氏忙道:“等等!拿我的帖子,去城里济世医馆找周神医。”
小李子领命去了,扶摇听这周神医称号就不一般,问道:“额娘,周神医很厉害吗?比太医如何?”
爱新觉罗氏心中不安,哪里还有心情与她细说周神医的厉害之处?抬眼又见女儿浑不在意,没心没肺,爱新觉罗氏愈发着急,拉过扶摇劈脸便问:“我问你,上一次四阿哥去那李格格房里是什么时候?”
扶摇笑了一声,她是真觉得这问题荒诞奇怪,“女儿怎么知道?”
“你连这个都不知道?”爱新觉罗氏急道,掐了扶摇一把,“那你知道什么?”
扶摇吃痛,揉着胳膊越发不解:“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知道两位格格的事?我为什么非得要知道四爷找过谁?”
“可你是他妻子啊,你是主母啊。”
“我已做好了妻子和主母的本分,我难道还管他这个么?”
扶摇的火气也上来了,在她的印象里,四爷不是在前院忙正事,就是来正院陪她,近两个月四爷的休沐日几乎都给了她。
当然四爷也有不来的时候,他不来的那些时候扶摇从不过问。
她知足。
知足才能过得好。
为什么要盯着一个注定不会独属于她一个人的男人,既要伺候他这、伺候他那,要做好妻子的本分,要做好主母的本分,还要整天提起心思去提防底下的格格,怕人家做得不好,又怕人家做得太好。
扶摇明白额娘,额娘是担心李格格已怀上四阿哥的孩子。
皇家不比平头百姓,皇家对孩子的看重是极其的。扶摇也明白,额娘和连心,还有程嬷嬷都是为她好,不仅是为她,还为身后的家族。
可是……扶摇微微叹气,她或许不会有自己的孩子了啊。
对于四阿哥,她本就没有所求。她只要四阿哥给的这一片遮风挡雨的屋瓦就好,只要能无忧无虑的吃吃喝喝,快乐到死,只要雍正将来记着一点潜邸时期的情分,让她安安稳稳安享晚年就行。
这白给的一辈子,扶摇没有别的所求。
爱新觉罗氏叹了口气,知自己过于尖锐,闺女年纪还小,不明白这里头千丝万缕的关系,还得徐徐教导,她揉了揉扶摇胳膊,“你从小就怕疼,额娘捏疼了么?”
她一关心,扶摇这才觉得有些委屈,点点头道:“有点。但还好。”
“那么,请那位李格格过来吧。”
李氏被程嬷嬷、春溪、春兰请到堂屋的时候,脸色煞白。
扶摇刚和爱新觉罗氏争执过一轮,已没有力气做多余的解释,只让李氏到偏厅躺着,等大夫为其看诊。
李氏绞着手帕,迟迟不愿过去,“回福晋,奴婢并未生病,实无必要看大夫。底下的丫头胡乱猜测惊扰福晋,真是罪该万死!”
扶摇看她虽极力澄清,脸色却的确不好,甚至额间还浸出一层薄汗,整个人瞧着也是盈盈欲倒的模样。
很像个病人。扶摇轻叹,“你去吧,让大夫给瞧瞧。放心,不管是什么病,我都会让大夫好生医治,不会害你的。”
李氏微微一怔,还要再辩,爱新觉罗氏往一旁侍立的程嬷嬷扬了扬下巴,吩咐:“程嬷嬷,扶李格格过去。”
这声音颇具威严,哪里是让扶,摆明了是要把她架过去。李氏捏紧手指,掌心掐出一道红痕。
看她这模样,爱新觉罗氏却有些奇怪,走到扶摇身边,望着李氏背影,悄声:“为何她竟惶恐至此?”
扶摇笑了笑,也悄声:“额娘这脸色、这阵仗,恐怕叫她误以为咱们要害她?”
爱新觉罗氏不由地轻嗤,“你还笑得出来。”
另一边,小李子拿着福晋手令匆忙离府的消息很快传到苏培盛耳朵里。
正院从没有这样过,苏培盛守在角门内,半晌,终于守到小李子回来。可小李子不是独自回来,他还拉回来一位医者。
苏培盛拉着小李子不让走,直到问明缘由。小李子知道的不多,但足够苏培盛厘清这其中因果。
李格格身子不适,正院匆匆延请大夫,什么样的病能来得如此之快,如疾风骤雨,能让小李子拿着宗门太太的帖子郑重其事地去请什么神医,却又不至于即刻禀呈四爷呢?
李格格怕是有了。
想至此,苏培盛又是一愕。
自从搬出宫,四阿哥就没有再问过那句话。那表明他不愿再虚与委蛇,于那事上,他要遵循自己的意思。
可苏培盛一直都替四阿哥记着,四阿哥近几个月都只在正院了,李格格是怎么有的呢?
第68章 第68章这周神医约莫有……
这周神医约莫有五十多岁了,须发皆白,却精神矍铄。
屋中鸦雀无声。丫头们都被屏退,程嬷嬷在榻边守着,小李子在门口守着,李格格躺在帘帐后,一只手臂伸出搭在檀木脉枕上,腕上铺一条素绢。
“娘子五指莫要收拢,掌心朝上,指节放松舒展便好。”
李格格的手紧紧捏成个拳头,神医不好切脉,无奈地看向程嬷嬷,程嬷嬷忙绕去榻前,松开她的拳头,轻劝道:“小主放心,周神医医术了得,很快能诊出病情,诊明病情您也能尽早回去休息。”
“……”
李格格慢慢松了手,程嬷嬷回到榻侧,“神医,请您开始罢。”
望闻问切只能够做三样,周神医便问:“娘子晨间可用过汤羹?”
“只喝了半碗粥。”李格格小声。
“那么喝粥之后是否感觉腹部鼓胀?”
“有一些,但我向来如此,也算不得什么。”
“近两日是否偶有头晕目眩,天旋地转那般?”
“并未。”
“昨夜至今可服用过含有乌头、半夏或者商陆一类的药膳?”
“没有。”
她在帐里应答,周神医就在帐外侧耳聆听,一边听她话中内容,一边听她声息。如此反复,诊了约两刻钟,周神医放下手,叹气。
“药毒作祟有三证:腹胀时轻时重、晕眩时伴有酸水上泛,兼有矢气涩滞似老牛拉破车。娘子请细想,近日如厕时,可曾见过药渣似的黑秽物?”
帐内长久不语,他接道:“这症候非同小可,若想药到病除,小主还是据实以告的好,否则再拖个一两日,拖垮的是自个的身体啊。”
矢气涩滞是说她排气不畅。扶摇和爱新觉罗氏在屏风后静等,听罢这一席话不禁面面相觑。扶摇心中吃了一惊,原来李格格竟然不是怀上孩子,而是真病了……吃药膳病的么?
帘帐内沉默了好一会。
“药毒……不……我没有……”
周神医还待再劝,屏风后爱新觉罗氏开口了,“神医,劳您费心。小李子,送周神医去东厢房坐一会。”
神医走后,扶摇随额娘步出屏风,帘帐拉开,李氏坐在里头神色怔怔。
“李格格。”爱新觉罗氏肃立榻前,望着她道,“周神医的话你听见了,拿出来吧,你服的究竟是什么东西?”见李氏咬唇不语,当即吩咐:“程嬷嬷,你送李格格回去,顺便把东西拿回来。”
“奴才遵命。”
等程嬷嬷回来的片刻功夫,扶摇扶爱新觉罗氏到桌前坐下,斟了盏茶。按说事情查清楚了,李格格没怀孕,额娘该松一口气才是,可额娘依然神色凝重,扶摇都不敢大声说话。
不一会,程嬷嬷带着一张药方回来,扶摇陪额娘察验药方,看得愈发心惊胆颤。
“额娘,我这里也有一张药方。”
扶摇立即回屋,拿出月前连心给的那张药方。爱新觉罗氏惊讶不已,“你怎么也有这种东西?哪来的?”
扶摇叹气,“妯娌送的。”
“哪个妯娌?”
“连心。”
爱新觉罗氏蹙眉想了一会,“哦,是董鄂家那个姑娘么?”
扶摇点头,“说是什么送子方。连心没有理由害我,莫不是她也被人骗了?”
打开两张药方细细比对,方才略松一口气。还好,不是一模一样的药方。扶摇忙道:“额娘,快将两张药方都让神医过目,看看问题出在哪。”
爱新觉罗氏点点头,将药方放到桌上,扭头对扶摇一扬下巴,“到你了,你也去躺着。”
“……啊?”扶摇愣住。
“去啊。”
“不是,我好好儿的我躺那干什么?”扶摇哭笑不得。
爱新觉罗氏仍是肃着脸道:“叫你去你就去,神医都请来了,只为个李格格请脉,我图什么?况且你这药方也不知究竟有没有问题,叫神医给你瞧瞧,好让我放心。”
“可女儿还没有用过这药方啊。”
扶摇正极力分辨,爱新觉罗氏不耐烦跟她继续说理,直接下令:“程嬷嬷,把你家福晋架过去!”
程嬷嬷叹口气,走到扶摇身边,“福晋,就遂了太太的意吧。”扶摇一甩手,不情不愿地躺上去。
爱新觉罗氏亲自为她掖了掖被角,拉上帘帐。稍倾,小李子领着周神医复又进来,爱新觉罗氏仍回屏风后去。
“劳烦神医再给瞧瞧。”爱新觉罗氏道。她和神医算是故交,但该遵循的礼数还得做。
一搭上脉,周神医就知道这里头的小主换了个人。但他这次切脉,三指在扶摇腕间按了又按,许久也没提问。
半晌,方轻问:“请问小主,小腹是否常年发凉?”
“唔……我每日都喝参汤的,腹里很暖和。”
周神医顿了顿,“那遇寒时可会腹痛?”
扶摇点点头,又摇了摇头,穿越之前周神医指的这些毛病她都有,可穿越过来之后,因着每日都喝参汤暖胃,她完全感觉不到腹寒,天气一冷,程嬷嬷以及春溪春兰那些丫头们都会为她准备手炉和厚氅,而且屋子里整日烧地龙,哪里会凉到小腹呢?
她便道:“从前会,现今不会了。”
神医凝眉颔首,又诊了一刻钟,收起脉案,往屏风望了一眼。正要开口,被爱新觉罗氏截住,“小李子!取笔墨来,请神医写在纸上。”
神医回到桌前,提笔书写,扶摇撑起身子,透过重叠的帘账努力望去,只瞧见神医落笔写了几个字、一句话。似乎神医很能理解她额娘为甚如此做,写完医案,神医还细心地将纸张对折起来递给小李子,小李子又拿到屏风后。
屏风后是个什么情形扶摇就看不见了,只听见额娘停顿了一会儿,对神医道:“劳您再瞧瞧桌上两张药方。”
神医看罢,掷下方子叹气。
“果然是它!”
“这方中所载商陆,是有毒之物!”
商陆?刚才在李格格的药方中见过这名,连心那张却没有。爱新觉罗氏又问:“敢问神医,这商陆毒性大吗?”
神医道:“此物在医经中常用于消肿、解毒,但只能少量,此方竟让人取用六钱之多,这,这怎么成?!”
“近日隔三差五就有人寻到医馆,拿这方子让我们配药,说是宫里流传出来的送子秘方。这药方中如当归、黄芪、党参、枸杞确有引血归经之效,若只服用这几样,倒有益处。只是这商陆一味,绝不可能用于补血归经,其性味苦寒,女子服之当慎之又慎!”
“刚才那位小主什么也不肯说,但若她真的用过这含商陆的药膳,恐怕此刻已经中毒,腹胀、头晕、呕吐,俱是中毒之象啊。”
爱新觉罗氏垂目凝思,摇头苦笑。
“多谢神医,秘方的事还须官府出面,追根溯源,还民以清静。想来我们家这一位也是受人蒙骗。还请神医为我等写下解毒妙方,稍后诊金会双倍送至济世医馆。小李子,带神医去”
“且慢——”
扶摇从榻上坐起,“神医来都来了……能否再为一人瞧瞧?”
扶摇所指之人正是宋格格。宋格格三天两头就体虚,一到换季就咳嗽,虽瞧着不是甚大病,但既然神医在此,不如给她也好好瞧一瞧,若能药到病除最好。
小李子再次恭恭敬敬将神医请去了厢房,爱新觉罗氏让程嬷嬷去请宋格格,不过这回便不必将宋格格叫到偏厅来了,让她到隔壁梢间,待准备好了再让小李子带神医过去。由程嬷嬷守着宋格格,扶摇和爱新觉罗氏就不过去了。
扶摇仍躺在榻上,额娘坐在榻边,扶她半坐起身,把她整个身子都抱进怀里。
摇啊摇,摇啊摇。
扶摇“噗嗤”笑道:“额娘,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你在额娘面前,永远都是小孩子。”
扶摇心道:早上你让我换肚兜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不过,额娘愿意这么抱她就抱吧。曾经梦中朦胧的脸就出现在眼前,带给她梦里没感受到的温暖,扶摇情不自禁心中一动,在心里对那个人说:乌拉那拉扶摇,谢谢你啊。
“额娘,关于我的脉象,神医在纸条上写了什么?”
“额娘?”
爱新觉罗氏的面容仿佛蒙了层阴翳,低头温柔地望着她,慢慢张口:“阿摇……”
正在这时,门口响起脚步声。
程嬷嬷禀道:“太太、福晋,神医让我来传话,说宋格格的情况一两句话纸上写不清,还请过去当面说。”
听了这话,爱新觉罗氏的脸色更难看,她闭上眼,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怎么一个两个都不省心……摇儿,你们这后宅……”
瞥见扶摇
无辜的眼神,又是心疼又是恼,“嗯……你又什么都不知道是么?”
扶摇点点头,脑中亦是一片晕眩。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天呐。
宋格格又是得了什么很严重的病吗???
爱新觉罗氏让小李子带神医过来,并吩咐程嬷嬷带宋氏先回去。周神医来后,扶摇听见他很明显的叹息。
扶摇非常理解。
大抵神医也怀疑她们这宅子是不是风水不好,或是营建时撞了哪路邪祟?
“那一位小主她……”周神医面色凝重,扫一眼账内的人影,却止声了。
爱新觉罗氏在屏风后道:“神医但说无妨。”
“刚才那位小主,体内有余毒未清啊。这余毒恐怕残留了一年甚至更久,伤及根本,以致气血不足、五脏亏虚,这日后……”
“日后如何?”
“日后不易产子,便是顺利产子……这诞下来的胎儿只怕也得去鬼门关走一遭。”
“怎么会……”扶摇眩晕更甚,一时间浑身发冷。才向神医说过自己不会再腹痛,可眼下,她忽然又感受到了那种绞痛。
扶摇这下知道神医为甚看她那一眼了,莫不是神医以为是她下的毒?
扶摇脱口而出:“不是我。”
“当然不是你。”爱新觉罗氏神容冷肃,瞥一眼扶摇,对神医道:“多谢神医,那这余毒还能解吗?”
“能。”神医说着捋一把胡子,扬起下巴,“否则老朽有什么脸面让众人称一句神医?只不过解毒之后还需细细调养,填补精髓、强健根本,养得如何就看其造化了。”
爱新觉罗氏松一口气,“那么,就请神医移步至厢房,将所需药方一并写下吧。今日我府中女眷实要感谢神医的妙手回春。”
神医去后,扶摇的腹痛也奇妙地消失了。她从榻上起身,走去额娘身边。
“额娘……”
爱新觉罗氏回身,瞧见扶摇一脑门薄汗,微惊,“这是怎么了?”忙提袖口,用袖子擦了擦她额头。
“我无事。”扶摇拉下额娘的手,“额娘,这是怎么一回事,我,我真的不知道……”
“你别急。”爱新觉罗氏拉着她坐下,“咱们来捋一捋,你将你进宫后的事都和额娘说一遍。”
扶摇一时也不知从何说起,爱新觉罗氏忖了忖,道:“现下来看,李氏体内的毒,是她自己偏信秘方,作怪闹的,这可以先放放。但宋氏体内的毒,有跷蹊。”
扶摇点头,尽力回想,“神医说宋格格体内余毒至少有一年之久,可是我记得一年前,不,还不到一年,是咱们还住在宫里的时候,分明我为宋格格请过太医,可那时太医并未提起。宫里的太医……医术还不如周神医么?”
“太医?你可还记得是哪个太医?”
扶摇摇头,“叫人随便去请的,我也不记得了。”
“不。”爱新觉罗氏蹙眉,“周神医医术是了得,但其所长在女科,否则这一次我也不必专请他来。宫里的太医何至于那么昏庸,连中毒的脉象也诊不出?”
“若非太医医术不精,那就是……”想至此,扶摇忽地后背又开始发冷,“有人……有人指使?”
二人正冥思苦想,忽然门扉叩响,春溪匆匆来报:“太太、福晋,宫里来旨意了。”
春溪捧给扶摇一封文书,上有贵妃宫印。宫妃请宫外女眷入宫通常得先禀过皇后,如今后宫未立新后,贵妃代掌六宫内务。
原来是德妃又请扶摇入宫。定在三日后。
爱新觉罗氏奇道:“德妃娘娘为何请你入宫?”
扶摇已经见怪不怪,收起文书道:“娘娘常邀我进宫呢,就去陪她吃个饭,念念经,放放风筝。娘娘对我可好啦,宫里但凡出个新鲜玩意,新的菜式啦,新的衣裳啦,新的发钗啦,娘娘都要叫我进宫去玩一玩,每回都能得到好东西呢。”
“原来如此。”爱新觉罗氏笑了笑,轻揉女儿脸颊,“看来娘娘颇看重你,那你要乖一点,在娘娘面前要知分寸,切莫和在我面前似得像个猢狲儿。”
正说着,忽然,爱新觉罗氏手一顿,“……德妃?”
第69章 第69章“额娘,这可不……
“额娘,这可不兴说!”扶摇登时明白她话中意思,惊得牙关打颤,攥住爱新觉罗氏袖子。
“我说什么了?”爱新觉罗氏反而一派淡然,反手拉过扶摇的手,拍了拍她手背,“不要一惊一乍的。身为阿哥府的福晋,你该稳重些,至少在下人面前,不要眼睛瞪得这么大。”说着又点了下她眼皮。
吩咐春溪退下后,爱新觉罗氏给扶摇送来一盏茶,“摇儿,定定神。既然娘娘让你三日后进宫,那三日后你便开开心心地去。”
扶摇啜口茶润了润嘴,点头,“嗯!女儿明白,我想办法再让当时那个太医给我瞧个脉。”
爱新觉罗氏默了默,“我的意思是……你开开心心地进宫,就和以前一样,陪娘娘用膳、念经、放风筝,行吗?”
“……额娘?”
额娘握着她的手,将茶杯和她的手一起捧在手心,扶摇十指贴在杯壁,温热自指间蔓延,心底却骤冷。
“宫里就是如此,波云诡谲,谁都有可能是下毒之人,但无论是谁,咱们都没法改变了。咱们叫周神医给那个宋格格解毒,让她在府里安生修养,有你在,以后你护着她们,这种事就不会再发生。至于从前,咱们就别追究了好吗?孩子,你能答应额娘吗?”
“额娘……”扶摇皱起眉头,“可若中毒的是我,我也想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啊。”
“若中毒的是你,额娘就是不要命也得为你讨个说法,可是,中毒的不是你……”
“……”扶摇心中渐沉,对这样的回答竟然开始感到麻木,她无言以对。
“怎么,你觉得额娘心狠?”
“女儿不敢。”
爱新觉罗氏抱住她,“那么我就当你答应了……”
小李子送来空白信封,里面是神医写的三道药方,适时,程嬷嬷送完宋氏回来,爱新觉罗氏便问程嬷嬷,神医在宋氏面前是如何解释她的脉案,程嬷嬷回道:“神医诊脉前,特意叫我拿了纸笔,可诊脉之后直接让我来找太太和福晋了。”
“所以……她还不知道。”爱新觉罗氏低喃着看向扶摇。
扶摇低头,瞬间就明白那眼神,是在同她说:如此岂不正好。
扶摇微微叹气,这周神医还真上道,难怪额娘要请他。
“至于那李格格……”
爱新觉罗氏本可以代女儿直接下令,但她却顿了顿,再次看向扶摇,感受到她目光,扶摇抬起脑袋,闷闷地道:“李格格已经中毒,暂时就别体罚了,让她待在屋里好生反省,待解毒之后……唔……给她找一本周神医说的医经,让她认认真真抄几遍,长长见识,不要再去相信那些个所谓的偏方神药了。”
说罢扶摇看向爱新觉罗氏,等待裁断,爱新觉罗氏摸着她脑袋轻笑,“你的主意不错。”
扶摇这才正式向程嬷嬷下令,“那有劳嬷嬷去李格格处走一趟罢。”
程嬷嬷去传达主母的命令,诸事暂妥,扶摇陪爱新觉罗氏回到东北的小院。
母女二人挤在一张床上,说了会闲话,又浅寐了一会,不知不觉日落西山,房里正准备晚膳,下人来报:“四爷回来了。”
爱新觉罗氏把扶摇往屋外推,“你快去吧,和他好好解释。”
扶摇抱着一丝侥幸问来人:“四爷是直接去书房了吗?”
那人回道:“四爷直接来了正院。”
扶摇:“……”
爱新觉罗氏笑看她:“这是你自己的夫君,你怕什么,难道他还会吃了你?况且做错事的又不是你。”
扶摇愁眉苦脸。
额娘太为难她了。要她去面对四阿哥,又要她隐瞒许多实情。额娘不让她告诉四阿哥宋格格的事,也不要太说明白李格格的事。
额娘的原话是:“四阿哥比你拎得清,莫说眼下时过境迁,就算你们现在还在宫里,你让他知道宋氏曾被人下毒,你以为他能做什么?他不会蠢到去为一个格格出头。如果他有那么蠢,他就不姓爱新觉罗。
但你这丫头实在是个蠢的,你不想想,如果你让他知道宋氏中毒,但他又不能为宋氏做什么,你觉得,他心里就不会对宋氏感到有愧?或感到怜惜?李格格的事同理,你只须告诉四阿
哥,李格格误信民间偏方,自个吃坏身子就行。你要是告诉他,李格格是太想他了,太想怀上他的孩子了才病急乱投医搞得自己身体破败,那完了。男人最听不得这种话。哪个男人不喜欢女人对自己死心塌地,要死要活?”
扶摇觉着,额娘这是手把手在教自己宅斗呢。她的记忆里,额娘在这方面确实很厉害,从小就见她把阿玛吃得死死,旁的妾室从来不敢作妖。这也是为什么在扶摇进宫后,程嬷嬷也依样画葫芦地教她。可惜,扶摇没学到一星半点。
不过,便是她学到又如何,四阿哥又不像她阿玛!
她阿玛虽在外头横,可在屋里头却软呐,而四阿哥,无论在外头里头都是一个模样,冷起脸来可怕极了。家书的事情才过去没多久,扶摇实在不想再面对那样的四阿哥了。
怀着万分忐忑的心情,扶摇慢慢走向正院,尽管她步子已经放得极慢,还是走到了尽头。
到正院时,小李子与扶摇禀告,说四阿哥在耳房看书。扶摇将至耳房门口,就听见帘内传来苏培盛的声音。
“……他祖父原是太医院吏目,专给后宫娘娘们请平安脉,听说还曾得过‘慎守中宫’的御笔匾呢。到他父亲薛济川,不仅承了祖业,在苏州阊门开‘济世堂’,娶的还是湖州药商的女儿。他上头两位兄长,一个自幼患喘症,十岁夭折,另一个原本要继承家学,却在行商时掉下商船,二十年前也没了。他二兄没了之后,他便改名周神医,行走于江南一带,五年前他才离开苏州,来到京城。
坊间他的传闻确实不少,奴才已打听过,裕王府、恭王府、三阿哥府,还有吏部尚书、户部侍郎,许多仕宦之家的福晋、侧福晋都派过小轿来接这位周神医。”
扶摇听得咂舌,直到苏培盛禀报完毕,屋里许久也没声才打起帘子进屋。
“福晋。”苏培盛向扶摇打了个千,扶摇略略颔首。
四阿哥在书案前看书,头也不抬。扶摇就停在门边,也不知进呢还是不进呢,正没主意,四阿哥翻了一页书,抬眸瞥她一眼,道:“看来这周神医是有些真本事。”
他有反应了,苏培盛便知道自己该退下了,甚至不需要四阿哥吩咐。
门帘起了又落,扶摇决定把话说明白。
她笑了笑,走去四阿哥身边,“这周神医原来名字是神医,好啊,怎么给自个取个这样名,糊弄人呢!”
四阿哥看着书道:“也不算糊弄人,你额娘不是很清楚吗?否则怎么会请他。”
扶摇走到他身后,给他揉揉肩膀,“四爷,那既然你都知道了,还需要妾身再告诉一遍吗?”
四阿哥合上书,伸手把扶摇拽到腿上,“难道你不是过来补阙挂漏的?”
扶摇便环住他脖子,闻着他身上的墨香和檀香,试图蒙混过关:“缺漏么?哪一方面?”他问、她答,无论是关于李格格,还是关于宋格格,告诉他他想知道的,总比自个全盘托出,错漏百出的好。要实在混不过去,那就把知道的全都说出来,费不来额娘那些心思,那便不学了。
哪知四阿哥看着她,理了理她鬓发,眸中清冷,问的却是:“神医给你诊了吗?”
扶摇一怔。
“诊……诊了。”
“怎么说?”
扶摇望着他平静的眼,心底却仿佛有一片海,起起伏伏。
神医是怎么说的,她也不知道,但大抵不是什么好兆头吧。她再笨也不可能看不出额娘抱着她时,那心疼的眼神。不过应当不是什么大病,左不过就是她底子弱些,她前世就有宫寒,估计这乌拉那拉氏也是。
在失去长子之后,乌拉那拉氏再也没有生育,扶摇估摸着,虽这里头也有雍正冷落的缘故,但恐怕乌拉那拉氏自己的身子也有些毛病。
“挺好的呀。”扶摇扬起一个笑。笑容映入四阿哥深邃的眸子,他的目光温柔得好似化成了水,把扶摇暖暖包裹在里面。
胤禛的手轻轻放到扶摇小腹,叹气,“既这样,怎么这里还是没动静。”
扶摇握住他的手,看着他脸上疑惑的表情,有些好笑,她心道:虽然历史已经证明不是你的问题,但你自己不知道啊,你怎么那么自信?怎么就不觉得是你自己的问题呢?
胤禛眸子一掀,对上扶摇一双星星眼,登时面容一肃,板起脸,“你想叫神医也给我瞧瞧?”
扶摇连忙摆手,“不不不,妾身哪会有那种想法,四爷顶级棒!四爷肯定没问题!”
四阿哥翘起唇角,眼角眉梢都是笑意,“说的都是些什么话。”蓦地扣紧她的腰身,轻声,“今晚,你还成么?”
扶摇咬唇,登时脸似火烧,她的腰还是有些酸,可是四阿哥抵着她的腰,又这样慢声细语地邀请,实在是令人招架不住。
“那……那你轻一点……”
“好。”
四阿哥抄起她双腿,将人稳稳抱着便出了耳房,往另一侧寝屋去。
日落月升。
厨房的菜都凉了。
躺在床上,被撵过一轮,扶摇才想起四阿哥刚才不是说今晚么?
饭都没吃就把人弄进来了!
不过,四阿哥总是言出必行,他答应的事从不食言,他说会轻一点,就真的放得很轻很轻。
扶摇侧首,看着身旁的男人,他鼻梁聚了一层薄汗,扶摇伸指从那上面滑过。
“四阿哥,娘娘召我三日后进宫。”
四阿哥抓住她手,蜻蜓点水吻一下,“哦?这次又预备赏赐你什么好处?”
“四阿哥……”
“怎么。”
“今天的事,你就没有想问我的吗?你问我,我都会回答。”
四阿哥翻个身,仰面,“没有,你处理得很好。”
到这里就可以了,四阿哥根本不想知道,无需做多余的事,扶摇告诉自己,可是她控制不住张口:“四阿哥……”李格格想给你生孩子,为此误食药膳,落一肚子毒,宋格格被人暗害,她将来很可能怀不上孩子……
扶摇垂眸,又看了眼自己。我也……
最终她还是没有说出口,她抱住他。埋首在他的温存中,早早睡去。
三日后。
永和宫依然富丽堂皇,中庭那个旧秋千消失了,花圃里又新栽种了许多菊花。
德妃告诉扶摇:“往事已矣,守着个旧秋千也没什么用,反正小十四又不喜欢,不如拆了将那地儿归至花园,还能种更多好花儿呢。”
吃罢午膳,德妃便带扶摇到花圃里采花,预备教她插花,永和宫四角的每一个高几上都放着花瓶,里面的花大多是在花圃采的,德妃插的。
风过花丛,传来悦耳沙沙声。
扶摇蹲在花丛中,手里已捧了一束新采的菊花,“额娘,这边菊花怎么瞧着和那边不太一样?”这一丛花色竟然不是亮黄,而是淡淡的紫色,花瓣上还带着银白光泽。
“那是紫野菊,专差人到岩缝里采的,你小心些,这花虽美,叶片却——”
随着一声惊呼,德妃话未完,扶摇食指已被割出一道口子。血色浸染指尖。
“叶片却锋利……”扶摇接上德妃的话,讪讪转过头来,弯着眼笑。
“快传太医!”德妃忙丢了花过来,俯身捧起她手指,看她满不在乎的笑,又是疼惜又忍不住怨怪,“你在我这里受伤,我怎么和小四交代?”
“无碍的。”扶摇歪歪脑袋,“我不和四阿哥说就是了。”
德妃叹气,“屋里兴许有药,先进去坐。”说罢吩咐宫女快去找药和纱。
宫女应声忙去了,德妃便又俯下身来,扶扶摇站起,扶摇却反手拉住她,在她耳边低声:“额娘。请太医的话……我想找一个人。”
德
妃动作一滞,满脸不可思议,“你想找谁?”
“我想找,先前为我们府上宋格格看过诊的一位太医,但我已忘了是哪一位,不知还能请到他吗?”
德妃不是惠妃,四阿哥也不是大阿哥。
四阿哥婚前并没有那么多侍寝宫女,德妃也无需为了与乌拉那拉氏联姻而向仅有的两位格格下手。
况且,李氏在此之前身子也比宋氏好得多。德妃若要毒害四阿哥的后宅,又为什么放过李氏?
没有道理。
及至今日,扶摇很确定,德妃对她的喜爱来自于四阿哥,所以,德妃绝不可能做伤害四阿哥的事。
那么,她可以告诉德妃。
如额娘所说,以后她会护着她们。
但在此之前,她也想知道,那人是谁。
究竟是谁不想让她们有自己的孩子。
第70章 第70章德妃笑了声,“……
德妃笑了声,“太医院能者多如过江之卿,你为何偏偏要找那一个?”
扶摇也跟着笑了笑,无奈叹气:“儿媳要找的那个恰好是个医术不怎么好的,不仅医术不好,恐怕还缺了点医德。”
闻此,德妃没有再问,她仍保持着搀扶扶摇的姿势,一边握住扶摇手臂,一边慢慢直起身,目光在扶摇脸庞和出血的手指打转。片刻后她拉起扶摇,“先起来,进里面说。”
进了偏殿,德妃屏退左右,亲自为扶摇上药、包扎。
扶摇见这包扎手法与上次四阿哥包手指时如出一辙,都是食指压着素纱边,拇指缓缓推绕两圈,再打个双环结,心中微讶,不由问道:“额娘,您以前也教过四阿哥包扎么?”
德妃略忖,摇头,“我没有教过。小四从小就听话,我告诉他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他便很早就知道护着自己的身体,他在我这里从未有伤。倒是小十四,常常溜进我的花园,一不小心就像你这样割破手指,为给他包扎,我才特地向太医请教的手法。”
扶摇点点头,“这包扎的手法和四阿哥一模一样,儿媳还以为是额娘教的。”
德妃听后一怔,“他也这样包扎?这技法我还是向一位老太医请教的,是那老太医的家传技法。别人包扎都需绕伤处三四圈,他这法子只绕两圈即可,可那太医早便致仕归乡,他走时小四不过十一二岁……”
“那便是您为十四阿哥包扎时,他看见了。”
骤然想起什么,德妃的表情忽然变得伤怀,眉间隐隐泛起许多心疼。
“额娘,四阿哥这些年是否也受过伤,他受伤的时候你”
“你别说了。”德妃冷然截断。
“……是儿媳僭越。”
与德妃多次相处下来,扶摇发现德妃虽也在意四阿哥,但远不及她在意十四阿哥。
每次进宫,扶摇总能听见十四阿哥的许多往事,其实也能理解,毕竟十四阿哥一直在德妃身边长大,与德妃拥有很多快乐的回忆。手心手背都是肉,但若真要让德妃二者择其一,德妃会弃手心的掌上明珠,而选手背那一块吗?
德妃与这两个儿子,始终亲疏有别啊。
“我不是怪你。我是怪我自己。我那时对他不够关心,我对他始终是有亏欠。”
嗯,知道有亏欠便好。那你可要一直记着这亏欠,不要再伤他的心了呀。扶摇再接再厉:“四阿哥虽然嘴上不说,但他心里一直记挂永和宫,从前儿媳不敢说这话,但今日,想必不用儿媳多嘴,额娘也能明白他的心了。”
“本宫明白……”德妃垂眸,陷入无尽怅惘,忽然眼一抬,看向扶摇。
“你说不用你多嘴,可是你已为他说了好多,你把本宫都说得无地自容。”
“……”扶摇一惊,忙要离座下跪,膝盖未触地面,德妃又把她拉了起来。
“儿媳有错。儿媳从此不再多嘴。”
看她战战兢兢,德妃笑起来,“你没有错。你说得很对,本宫眼不瞎心也不盲,知道你的用意,你这丫头确实是全心全意为了小四。”
说着带扶摇坐回榻上,“既然所做一切都是为了小四,那么这太医就不用请了。”
“为何?”扶摇心头陡然跳一下。
“因为是我吩咐太医不许将宋氏中毒之事声张。”
德妃还拉着扶摇的手,话音刚落,便感受到掌心的手抽搐了一下。
德妃垂目轻瞥,帮扶摇按了按手指,“扶摇,你不用害怕。本宫不屑用这些下作伎俩,虽是我令太医缄口,但宋氏体内的毒却不是我命令下的。”
扶摇并没因她这番说辞感到放松,“额娘是要保护那下毒之人?”
德妃摇头,“我只想保护小四。”
扶摇越发糊涂,为了保护四阿哥?这又是什么理由?
德妃回忆片刻,眉心微蹙,看向扶摇,“说起来,以前我总以为小四这样寡言的一个人,若愿意给谁一分好,那必然心里是已有三分喜欢。我还以为他的心意绝不会表现在脸上,可是看到他对你……”
德妃好像要在她脸上盯出个窟窿,扶摇摸了摸脸,脸皮有些发热。说正经事呢,怎么说这个。她微微低头,不好意思直视德妃的目光,“我是皇上赐给他的福晋,他,他合该对我好些。”
“只是好一些吗?”
脸皮儿更热了,扶摇又挠了挠耳朵,“额娘,咱们谈正事,怎么说起四阿哥喜欢不喜欢”
忽然,扶摇喉咙一涩。紧提的心倏忽坠落。
她似乎抓住了很重要的一点。
扶摇喃喃:“怎么说起他喜欢不喜欢谁……”
“在我进宫之前,他喜欢……”
一丝惊颤划过眼底,扶摇抬眼,眼底映出德妃冷静从容的面庞,“……李格格?”
她毛骨竦然,然而德妃只是端茶,轻轻摇头,“李氏啊,终究没那个福气。”
扶摇目光一沉,“可您为了帮李氏,隐瞒了宋氏的毒。是因为四阿哥喜欢李格格,所以额娘帮她?”
如此一切就都说得通了。扶摇如醍醐灌顶,进宫后的一幕幕在眼前闪现。玉兰树、太医、李氏的欢喜、宋氏的羸弱……那些未曾留意的画面几乎要把她掼倒下去。
所以,那时李氏的欣喜,说要好好过活,是因为骤然知道德妃帮了她?!
“扶摇。”德妃唤她,“想知道的你已经知道了,接下来你预备如何?”
扶摇心间一片混乱,还理不清头绪,便听德妃接着道:“你以为我这次叫你进宫,只是叫你来陪我用饭摘花的么?”
扶摇又是一愣,“额娘叫我进来,难道还有别的事么?”
德妃不急着回应,反而提起茶壶亲自斟茶,扶摇见此忙要代劳,却被德妃推回了手。
德妃把那盏亲自斟的茶放到扶摇面前,望着杯中袅袅升起的茶烟,叹了口气。
“不久前伊参将在阿拉善戈壁立功,击溃了准噶尔的劫粮骑兵,陛下龙颜大悦,正想将他的次女指给一位皇子。对了,你兴许不知,这伊参将乃从三品镇番卫参将,出生汉军镶红旗。陛下的意思,是将此事交给太后,让太后为伊姑娘定一位皇子。”
扶摇握住茶杯,听得怔怔,德妃凝视她的神情,顿了顿,继续道:“大阿哥通房丫头太多,太子又刚大婚不久,且他俩如今正是个旗鼓相当的局面,伊参将正是炙手可热的时候,伊家姑娘给他俩谁都不合适。至于三阿哥……三福晋暗害格格的事过去没多久,因而他也不成。若给五阿哥,五阿哥眼下连个正经职务都没有,给他显得陛下太敷衍汉军旗的武官。择来择去也就只有我们家小四……他最近在户部表现得很好,皇上刚嘉奖了他。”
“所以娘娘叫我进宫……”
“我叫你进宫,原是想留下你。伊参将在陛下面前说得上话,朝中有他帮忙,小四的路会走得更顺些。”
扶摇的心一分分下沉,德妃有此筹谋她一点也不意外,只是近日一局
扣一局,她实在是有些疲惫。
“哦……我留下就是。”
“不过。现在看着你,我有些不忍,我改变主意了。”德妃忽道。
……这还能改主意的吗?扶摇不解。
“你身为福晋却还没有子嗣,这两日府里又生出许多事,若再放一个格格进来,恐怕令你心力交瘁。李格格下毒的事,如果你能暂且放下,本宫可以立刻去向太后进言,就说小四府中已有两位格格,且都还宠着,再放一个进来恐怕令他分心,如此便可求太后将赐格格之事暂缓。”
“暂缓……”扶摇咂摸着,“可是该来的还是会来,额娘何必费此心思。”
“先缓一缓,往后的事情谁又说得准?我知道你和老四常在一起,恐怕你是不愿府里再进新人的,对么?”
“额娘知道我和四阿哥?”
德妃缓吃一口茶,不欲接话,扶摇却不打算停止。她低声:“哦……是金嬷嬷啊。”怪不得德妃说她府上事多。看来即便跟着出宫,金嬷嬷还是没改掉三不五时向永和宫谄媚报信的习气。
德妃脸上有些挂不住,嗔扶摇一眼,循循解释:“你府上请医,这是大事,她以为是你有身子这才回禀与我,想叫我高兴高兴。”
呵呵。扶摇心下冷笑。
“那额娘也必然知道其实是李格格吃错药膳。”
“嗯。”德妃点头轻嗤,“这个蠢货。”蓦地又叹一声,“但我也没想到,你这丫头竟然还让大夫为宋氏诊脉,以至牵扯出这许多事来。”
“那么,你考虑得如何?只要你不追究过往,本宫立刻去求太后。本宫不俱小四知道是本宫帮李氏隐瞒过错,本宫也是为了他宅邸安宁,但小四要是知道李氏此罪,以他的性子他绝不会容忍李氏留在府中。李氏一出,太后岂不更有理由把伊家的女儿给他填进去?”
扶摇点头,觉着德妃此言甚有道理。然而就在德妃以为知悉了她的决定,起身欲唤人更衣时,扶摇走到堂中,双手举至额前,掌心向下,恭敬虔诚地,朝德妃跪了下去。
“乌拉那拉扶摇,愚钝失察,没管好后宅,使府上李格格暗行阴损之事,戕害姐妹,毁损阿哥府名声。妾万死难辞其咎,恳请娘娘赐妾跪诵《女诫》两日,再领二十戒尺,以正家法、肃门庭。”
“你!”德妃艴然动气,“扶摇,你可想好了?两日?明日太后便要下懿旨了,你不想让我去求太后?”
扶摇俯在地面,额抵手背,轻叹:“娘娘,躲不过的事,不必躲。”
“但我府上这缠结多时的一团乱麻,须得解开。”
“我不想瞒他。”
“好,好,好!”德妃看着地面上的女子,恍惚见好像看到了许久以前的自己,痴、傻,不撞南墙绝不回头。曾经她也是如此,第一个儿子给了别人令她痛不欲生,她无数次想把那个孩子抱回身边,亲自抚养,直到失去第二个儿子……
失去六阿哥后,她再不敢要回胤禛。连想都不敢想。
“盛嬷嬷,带她去小佛堂,如她所愿!”
“谢娘娘恩典。”
“……”
小佛堂,扶摇不是第一次来,确实是小小的一间,北墙根前立着座紫檀佛龛,佛龛旁挂着半幅《妙法莲华经》,供案上摆了个错金博山炉,不过早已熄香,房中明亮,两边都点着油灯。
盛嬷嬷引扶摇到堂中蒲团跪下,面前摆一张檀木案,上面放一本《女诫》。扶摇翻书诵读,跪了两刻钟双腿就开始发麻。她不由想到当初连心也在荣妃宫里的小佛堂跪过。
大抵,罚跪也是皇家儿媳躲不开的一环吧。
扶摇揉了揉膝盖,忽然“嘎吱”一声,门又打开了。
陆陆续续进来几个宫女,抬一张小巧精致的小榻,小榻上已铺好软枕锦被,看上去又软又厚。紧接着盛嬷嬷也进来,后面跟着两名宫女,手上端一个托盘,盘里置了一碗牛奶和两个小捧盒。宫女把牛奶和小捧盒放到扶摇面前的檀木案上,便陆陆续续又出去了。
盛嬷嬷是最后一个出去的,她在那张小榻前理了一阵,出去时扶摇听见她叹了一声。
她们走后,扶摇揭开两个盒盖,里头竟然盛着四份糕点!
她难以置信地望向重新关好的房门,委实有些鼻酸,德妃竟然……竟然能做到这个地步?!
那张小榻是什么意思呢?是说她可以去上面躺会吗?
既然如此……那便不要拂了人家的心意。如此想着,扶摇从蒲团上站起,向佛龛拜了三拜,心安理得地喝口牛奶,又吃了口枣泥糕。
佛祖啊,她在心里对佛龛道,信女身子弱,请恕信女不能在您面前长跪,待此风波过去,信女定求四阿哥在城外庙中为您添上许多许多香油钱。阿弥陀佛。
想到四阿哥,扶摇合十的手放了下来,手里枣泥糕也不太香了。
明日此时,那人便有美人在怀。还想得起她么
实在不该如此。
兴许四阿哥还嫌她多事呢。
可若再让她选一次,她还是这么选。
扶摇一口吞下枣泥糕,拍拍手,去榻上躺着了。
没有话本、没有人声,整日对着佛龛,不知外界日月如流,小佛堂的房门再打开时,竟已清心寡欲过了两日。
德妃没来见她,是盛嬷嬷打开房门,告诉扶摇可以出去。
“虽然我现在仪容不是很好,但走之前我想同娘娘请个安。”
“娘娘早知福晋心意,娘娘说请安就不必了,福晋辛苦两日,快回府休憩去罢。轿子已在宫门前候着。”
乘坐永和宫的轿子先出第一道宫门,远远就看见四阿哥府的马车停在第二道宫门前。
候在马车前的是小李子。不知怎地,看到小李子,扶摇的心就好像是落地了,此刻分外安稳。
“小李子!”重见天日,扶摇好想立刻抱一个人啊,也不知那些修士禅师是怎么做到的,能闭门自守那么多年,才两日她就受不了了。
若非抱了会死人,她真想抱一抱小李子!
“福晋!”小李子见到她也是双眸乍亮,赶忙打起帘子让她入内。
“小李子,这两日府内一切可好?”
“回福晋,一切都好。”
“我额娘和我妹妹呢?我这两日没消息传回去,她们有好好吃饭吗?”
“回福晋,太太和漪兰都有好好吃饭,您留宫当日永和宫就派人到府上告诉了。太太说她相信您会照顾好自己,若实在没照顾好,不过两日而已,若是这两日给饿瘦了,等您回去,她再给您补回来!”
车轱辘的声音传到耳中,扶摇从未觉得车辙的声音,还有小李子的声音竟然是这么悦耳,听得她心中十分温暖。她又问:“那……伊格格是不是也进府了?”
车外霎时没了人声。
“小李子?”
小李子的声音沉了下来,“回福晋……”
突然,车厢剧烈颠了一下,帘外发出一声钝响,似乎是马车急急刹住导致。
扶摇扶着车厢壁,将将稳住身子,车外小李子惊骇的声音传来:
“四爷!”【你现在阅读的是 】
70-80
第71章 第71章毡帘被猛地掀起……
毡帘被猛地掀起,与此同时一个人影迅速钻入,带来阵刺骨的风。他大马金刀往车里一坐,瞬间把扶摇挤到一边。
“小李子,西门出城,走京奉官道!”
“是,四爷。”
扶摇呆愣愣看着他的侧脸,四爷依旧丰神俊朗,可是两日未见,怎么是这么个冷冰冰、生人勿进的摸样?
“四爷?”扶摇歪着脑袋喊他。
然而四爷不应。
“四爷?”
四爷还是不应。
他面色冰冷,可他的手却那么热,那么暖,扶摇低头,看见自个的手,原本这手扶在车座上,此刻却被他压在掌下。
扶摇在心中微叹。四爷果然又生气了。
小气包。
想抽回手,却抽不回来,扶摇只得转头望去车窗,既然四阿哥不与她说话,那就不说罢。反正她不道歉。她没错。
车厢内静得诡异,马车行驶一阵,将出宫门,守门侍卫掀帘查车,看到的就是四阿哥夫妇生疏地坐在一起,四福晋微微侧转身子,看向另一边,而四阿哥正襟危坐,面色冷寒。
四阿哥冷眸向前望了一眼,侍卫赶忙放下帘子。
“是四阿哥,快放行!”
马车又行驶了很久,扶摇听见车外传来沸水般漫溢的市井声,过不久,声响又减弱了。
扶摇撩起车窗帘,看见越来越近的城门。真的要出城?扶摇不禁转头,“四爷,要出城?”
四阿哥还是没同她说话,他靠着车厢壁,已经合上眼睛,不知究竟是在闭目养神呢还是在睡觉呢?扶摇试着动动右手,还是抽不出。
出了城门,马车就有些颠簸,却因为四阿哥把着她的手,扶摇的身子反而没有那么晃。这次和之前秋游出的是同一道城门,不过,马车驶入岔道口后转向了另一个方向。
绵延不绝的田野在扶摇眼前展开,路旁偶有几户茅草屋,屋前升起朦胧炊烟。
“四爷,到了。”
马车缓停,在泥巴地里犁出两道深痕。扶摇赶忙放掉车窗帘,与此同时四阿哥也睁开了眼,手一握拉着扶摇出去。
也不等小李子放脚墩,四阿哥先跳下车,回身就把扶摇抱了下去,这人总算舍得开金口,他道:“和你说过,要来一个地方。”
扶摇回想片刻,恍然大悟,“啊!一个院子?”
“可是,就这么来,不带点见面礼?不是说那个院子里有很多人么?”
扶摇话刚落,回头便见小李子从车里提出个八珍攒盒,“……原来早有准备。”
路过身边时,小李子微微低头,略显鬼祟,以蚊蝇般的声音快速对扶摇道:“福晋留宫的第二天主子就去永和宫了。”
“什么?”扶摇瞪大眼,还要再问,四阿哥拿走攒盒,抓住扶摇的手当即把人拽远。
“小李子,你活得不耐烦了。把车停边上去。”四阿哥说着带扶摇走上身后小路。扶摇仍有些发懵,“四阿哥,你去找过我?”
四阿哥不语。
扶摇急了,这是要把她憋死啊!她一甩手,拦在前方,“四爷,你预备一直都不和我说话么?”
四阿哥看了眼被甩掉的手,抬起眸子,“你想说什么?”
“你是不是去永和宫找过我?”
“嗯。”他点头。
“那你……是不是担心我?”
四阿哥忽然笑了一声,拉住扶摇的手继续往前,“爷不担心你,额娘已经告诉我,你在那小佛堂里吃得好睡得好,”顿了顿,往她身上一瞥,“也没少一两肉。”
“谁说没少?”扶摇一边踉踉跄跄地跟他走,一边举起左手,“四爷,我手被划伤了,我可疼了。”
四阿哥便又轻瞥她手指,“额娘也告诉我了,你自找的。”
“……我自找的?”火气蹭一下蹿出嗓子眼,扶摇再度甩手,可这次胤禛抓得牢牢,怎么也挣脱不开。
“那四爷来找我做什么?府里进新人,四爷不去陪伊格格吗?”
“伊格格?”
扶摇垂眸,仿佛瞬间泄去半身力气,“听说是个美人。”昨日在小佛堂,盛嬷嬷为她送吃食,扶摇忍不住多问了一嘴。盛嬷嬷说伊家那二姑娘长得美,声儿甜,又会吟诗作画,又会骑马挽弓呢。
“哦,伊格格。”凝视着扶摇面庞,胤禛顿了一下,道:“确实是位美人。我见犹怜。”
“……”扶摇咬牙。
看着她不忿的表情,胤禛反而好笑,“福晋这是什么表情?”
扶摇瞪他,“吃人的表情。”
“嗯……吃我吗?”
他好整以暇,游刃有余,虽眼下好像是扶摇在无理取闹,可分明挑起事的是他,扶摇恨嗤:“你想得美!”转身——用那吃人的表情冷不防撞上两道疑惑的、纯真的目光。
两个三尺高的小孩站在面前,双双长大嘴巴,蓦地吃惊大喊:“四哥哥!”
四阿哥放掉了扶摇的手,因为其中一个约有十岁的男孩杵着木拐,四阿哥去扶了那个男孩。
扶摇在一旁怔怔看着,四阿哥被两个小孩围绕,脸上浮现出这一路都未曾对扶摇表露的温柔。这时,那女孩转过身,“这位姐姐……”
“这位姐姐就是我的夫人。”
男孩登时爆发欢呼:“啊!四哥终于把夫人带来了!”
那女孩忙道:“我去告诉婆婆,小山哥你带他们慢慢回来!”
“等等,这个带走。”
四阿哥把攒盒给了她,小姑娘双眸明亮,抱着攒盒摸了摸上面精美的牡丹雕纹,又低头闻了闻,弯起眼睛,“好香啊。”
“去吧,”四阿哥笑道,“回去再打开。”
“哎!”女孩答应着转身就往回跑,叫作小山的男孩杵着木拐牵着四阿哥左手,带着四阿哥继续往前。
“今日是小蕙生辰,婆婆说要给我们做栗子焖野兔,我正带小蕙出来看看有啥可以采的,不过找了一圈好些没啥了。”
“栗子焖野兔,看来我们来得巧,有口福了。”四阿哥走到扶摇身边,右手牵住她,“小山,张廷玉今日来了吗?”
“没有,廷玉哥哥三天没来了。”
“嗯。”四阿哥咂摸了一下,“那正好。”
扶摇听他们说话,心中一片茫然。张廷玉这名字略耳熟,可惜一时也想不起来是何许人。还有这小山是何人?是四阿哥说的那院子里的孩子吗?
怀着满腹疑问,走了约有一刻钟,终于见到一座灰扑扑的黄土筑墙的大院。
扶摇一个急刹步,趁四阿哥不注意,手从他掌心挣脱。四阿哥蹙眉转头,下一瞬眉梢慢慢舒展开。
扶摇手伸到头上,把垂下来的一缕头发绕到脑后,塞进发髻,今日形容狼狈,未曾梳洗打扮,怎么偏偏带她过来见人?
见胤禛望过来,扶摇不由闷闷地瞪他一眼,“我现在这个样子,你好意思,我还不好意思。”
四阿哥笑了笑,帮她理理鬓发,“无妨。他们不知我身份,你权当自己是个闲散纨绔子的夫人。”说着话,一位五十来岁的妇人迎出院门,身后跟了几个小孩。
“贵人来得正是时候,快请进来。”
妇人热情地挽起扶摇的手,一个劲儿往她脸上瞅。扶摇不好意思地挠挠脸皮,“今日匆忙出门,脸素得很,婆婆见谅。”
妇人惊了声:“夫人素脸都这么好看,脸白白的哟,不用涂劳什子脂粉啦。”
扶摇脸上更热了,白里透红,那妇人便道:“这会子白里透红,越发美丽,神仙似的。”
四阿哥听罢停下脚步,也往扶摇脸上看,片刻后不以为奇道:“她这是害臊,不好意思。”
扶摇:“……”
扶摇这人吧,有时候,在一些特定的场合,她会激起一些反骨。比如眼下,四阿哥坐壁上观便罢,还奚落她。不可忍。于是扶摇扭头,对陈婆微微一笑,“婆婆,您真有眼光!”大大咧咧拍了拍胤禛,“您说说看,这个纨绔子娶了我这么神仙似的一个人,还天天给他操持家务,是不是他的福气!”
“是,是……”陈婆哪里敢说不是,不过四公子竟然是纨绔?纨绔不就是城里头的富贵人家?看来她猜的没错,陈婆由衷地点点头,“贵人和夫人很相配。”
陈婆把扶摇和四阿哥引至院中,灶台就搭在院北面,也是用掺了麦秸的黄泥垒的,扶摇远远就望见灶眼里钻出的青烟,土灶上还摆了两个大铁锅。
陈婆唤了丈夫元
大叔一声,元大叔从灶台后伸出个脑袋,向他们挥了挥手,手上还拿一把柴刀。
看来已经做上饭了,为表心意,扶摇主动提出要帮忙,陈婆当然是婉拒,然而四阿哥看热闹不嫌事大,主动把扶摇往土灶推。
“去吧,夫人。”
“……”扶摇扭头看他。
四阿哥一脸笑意,在她耳边悄声:“天天在府里跟你那丫头探讨饮食,总会做一两样吧。为夫还没试过你的手艺。”
“……我不会。”扶摇心道:我只是天天和春华探讨吃什么,没有探讨怎么做啊,春华负责做,我只负责吃。
看着四阿哥略略僵住的脸,扶摇正色道:“我的帮忙,是洗碗。”可这会还没开饭,哪里有碗给她洗?于是扶摇侧首看了眼已有三道裂缝的柳木菜板,接道,“切菜应也可以。”
四阿哥眉一挑,“是吗?”
他话刚落,“砰”一声,菜板上掉下来只血淋淋的野兔。
元大叔用胳膊擦一把汗,手里仍擎那把柴刀,不过刀已染血,他呵呵笑道:“别看这山兔子个儿不大,可是不好宰啊,喝露水啃野菜长大的好东西,城里哪有这个?待会你两个多夹两筷子!”
装在盘里香味飘逸的山兔子或许是个好东西,但绝非眼下菜板上这翻白眼,不停抽搐的尸体。褐红色的兔皮上还粘着几簇野草,血水顺着菜板裂缝汨汨往地上流……
扶摇扭头,四阿哥堵在前面,悠悠抱起手臂。
扶摇:“……让我走。”
第72章 第72章“是你要帮忙,……
“是你要帮忙,怎能出尔反尔。”四阿哥推着她往前,扶摇被逼得一步步后退。
“可是我,我不会!”
两个人一进一退便站到了菜板前,元大叔正弯腰在瓦盆里洗掉柴刀上的血,闻言起身笑道:“小四你别吓唬她,这东西脏,哪能让你们来?万一血溅到身上就不好了。你们身上都是绫罗,弄脏了我们担当不起啊。”
“还是那句,既说帮忙,岂能出尔反尔。元叔,刀给我吧。”四阿哥向前走两步,伸手。那手干净漂亮,从前总是弯弓执笔,今日竟要拿起柴刀。
扶摇听得一怔,“四……你要做这个?你会?”
四阿哥扬唇,微微俯身靠近扶摇耳朵,“别忘了我姓什么。”
扶摇心想:你姓爱新觉罗啊,这和你会宰兔子有什么关系吗?蓦地想起大清皇子个个都是骑马射箭的好手,且四阿哥常去围猎,宰一只兔子当然不在话下。扶摇白担心了。
四阿哥一边挽起袖子,一边下巴往扶摇身后点点,对扶摇道:“那个,拿来给我系上。”扶摇回头看去,原来是墙上挂了个粗麻布制的靛蓝围腰。
嚯。
四阿哥或许宰过野味,但系围腰总没有过吧?
她便兴冲冲去土墙上摘下围腰,回来用两条手臂圈住四阿哥腰身,给他系围裙。
“那系这个总是第一次吧?”
四阿哥笑点一下她下巴,“也不知你在高兴什么。是第一次。”
他如此坚持,元老汉只好随他去,把柴刀递给他,叮嘱道:“那你当心点,我这刀磨得快,莫要伤到手。”元老汉守在一旁,也不敢离开。
四阿哥把扶摇赶离灶台,扶摇却不舍得走远,她搬一个树墩子在灶前,坐在墩子上,手托下颌,眼神炯炯地盯着前方。
谁说君子就得远庖厨?这近庖厨的男人真真越看越好看。
或许这辈子也就这一次了,将来他的手还得执掌社稷,为万民造福,会有更宏大的用处。
扶摇正盯得出神,一碗桂花酿端到她面前,陈婆笑盈盈微弯腰道:“夫人尝尝这个?上一次贵人过来,很爱饮这个呢。”
“多谢婆婆,您快坐。”扶摇接碗,起身让座,陈婆把她按回去,另拉来一张木椅坐了。
“婆婆,我们家四爷常来这里么?”
陈婆摇头,“其实他也没来几回,以前都是和小张一块来,是我偶然知道他已娶妻,想看看你究竟是怎样的妙人,这才和他提了一句。没想到,他竟然记着。”
扶摇捧着陶碗,低眸浅笑,“婆婆,如今您已知道我不是什么妙人了,我离什么妙人神仙还远着呢。”
陈婆笑道:“我第一次见到贵人,就知道他必然有身份,那周身的气度和谈吐不是一般人能比,如今我见到你也是一样。”
这话哄得扶摇十分得意,“我们家四爷确实不是一般人,不过他来这里也令我惊讶得很,婆婆,请问您是如何认识他的呢?”
陈婆便将如何认识张廷玉、张廷玉又是如何将四爷带到百家院娓娓道来。原来这百家院的孩子都是陈婆和丈夫一起收养的孤儿,那名叫做张廷玉的公子一直在帮助他们,后来有一日张廷玉带着四阿哥来此,并告诉陈婆,四公子在背后没少为他们出钱。
张廷玉的名字就这么一直在脑中旋转,听着听着,扶摇登时一个激灵。
她总算想起来了。
张廷玉!那不是后来雍正朝极有名的文臣么!
原来张廷玉和四阿哥这么早就认识了!可是,陈婆口中的张廷玉似乎和她认知里那位名臣不大一样,听陈婆所述,眼下这个张廷玉似乎是个调皮古怪的性子,而且他尚未考取功名,整日里游手好闲,不像有何大抱负。
这位真是她知道的那位张廷玉吗?
扶摇不由再次望向四阿哥,既然四阿哥与这位张廷玉交好,那必然……应该是了……
扶摇不可抑制地对这位张廷玉产生好奇,可惜陈婆没法再告知更多。
喝完桂花酿,扶摇目光被近处一道小门吸引,便问:“婆婆,方便问一句么?此门是通往哪里?”
“那是后门,外面有一个小池塘,平日种点菱角茨菰补贴家用。”
“后门……”扶摇望望前门,又望望后门,“这么说,从后门也可以绕到外边?”
陈婆笑了笑,“那是当然。”
“那我去池塘逛逛。”扶摇立马起身。
“我陪你过去,池塘虽浅,可也怕有个万一。”
“不不,”扶摇赶紧摆手,把空碗递回去,“这碗桂花酿是我喝过最好喝的桂花酿,烦婆婆再为我盛一碗,我去去就来。”
“那好吧,你当心啊。”陈婆去盛饮子了,扶摇看了眼前头仍在兢兢业业宰兔子的四阿哥,转身,走向小门。
“小四,你这刀法可以,快狠准,手劲恰到好处,你不会从前还学过这个吧?”元老汉守着胤禛割兔肉,看了半天越发觉得自己多此一举。
这年轻人动作非常熟练,握起柴刀来不仅不怵,砍一只八斤大的兔子轻松得和砍瓜切菜一样。从前没让这家伙露两手,以至于未曾发现,这小伙子何止身份神秘那么简单。
元老汉不动声色看了眼胤禛腕上搏动的青筋,还有指腹间的厚茧,心中轻叹。
能认识这样的人自然是他们的荣幸,但福祸相依,自他夫妇进狱里走了一圈,差点丢命,他是宁愿永远都躲在这里,永远都不和城里那些达官贵人打交道的。
“幼时曾习于阿玛。”
将兔肉切成同等大小的一块块,胤禛又依照元老汉的指点,将兔肉拿到瓦盆洗过两遍,再放入铁锅焯水。正拿巾子擦手,抬眸忽见前方只余一个树墩,那不久前还灼灼盯着他的目光消失了。
胤禛向院中扫望一圈,没发现扶摇人影。陈婆端着桂花酿走过灶台,见他向院中张望,笑道:“她去后面池塘了。”
胤禛点头,放下巾子向池塘去。
池塘不大,在后门口一眼便可纵览,此时碧空如洗,风平浪静,水面浮着些菱叶,倒出婆娑的树影,但没有扶摇。
胤禛便又回门内,“她没在池塘。”
陈婆微惊,“可我看着她往这儿走的。会不会是……向那路上走远了?老头子!你快和贵人去找找!”
陈婆话刚落,小门外池塘另一头缓缓走来一个人影,胤禛蹙起的眉略松了松,转头又向门内道:“不用了,我看到她了。”说罢出门。
扶摇手里捧了些山花,她走一段就蹲下去采一朵,一路走一路采,直到四阿哥的皂靴出现在眼前。
“四爷。”扶摇蹲在地上,仰起脸笑盈盈。
四阿哥把她扶起来,皱起眉头,“你去哪了?”
扶摇摇了摇手上的花,“采花啊。”
四阿哥瞥一眼,转身,“走了。”
“哎——”扶摇拉住他。
“四爷,和我说说话。”
“说完这花就送你。”
四阿哥看一眼她那花,随处可采,又不是什么稀罕物,可是扶摇抱在怀里,好像这花真是个宝贝。
“你想说什么?”
扶摇拉着他往池塘走近了些,理着怀里的花瓣问:“四爷,咱府里进人了吗?”
“四爷?”
他不回,她就一直问,其实扶摇心里已经有了底,她刚才偷溜出去找过小李子了。
扶摇歪着脑袋直直盯他,四爷沉默片刻,眸子微抬,“没有。”
“哦……”扶摇埋下头去,继续理花瓣。
看着她极力隐藏的表情,胤禛冷声:“想笑就笑,有那么高兴吗?”
“噗哈哈哈哈哈”他都这么说了,扶摇自然再也忍不住了。扶摇笑起来,深呼吸,只觉得通体舒畅,花香满鼻。
“四爷,你是怎么做到的?娘娘不是说太后都定下你了吗?怎么还真能推掉啊?”
“快说嘛,说完这花就是你的了。”
胤禛于是又看眼那花,嗤了声:“稀罕。”
“哎呀,你说说嘛,说说嘛……”
扶摇拿花在他身前晃,胤禛叹口气,捉住她的手,“你知道我去过永和宫,额娘什么都告诉我了。”
“所以……还是使的娘娘那个法子?”
“所以现在只是没有下旨,什么都没改变。”
胤禛抓着她的手腕,看着她的表情,扶摇听罢嘴角立刻耷拉下来,不笑了,也不拿花逗人了,她侧过身,面向池塘,只轻轻“哦”了一声。
扶摇的手腕还被胤禛抓着,她缩了缩手,胤禛却抓得更紧。
胤禛把她往身前一拽,扶摇又跌了回去。面向他。
注视着扶摇沉郁的脸,他的嘴角慢慢扬起,他凑近扶摇耳边,小声:“不过……我已想到法子,让伊姑娘另觅高枝。”
扶摇睁大眼,眼底映出四阿哥得逞的笑容,紧接着脸颊上忽然印下一个吻。
四阿哥好像是嘬了一下她的脸……
扶摇摸了摸脸,怔怔的,“另觅高枝?怎么个觅?觅谁?”她首先就想到大阿哥和太子,可是娘娘都同她说了,即便大阿哥和太子想要这亲家,为平衡他二人的势力,皇上也不会给呀。
可是四阿哥一副胸有成算的摸样,倒令扶摇摸不着头脑了。
“这你就不必担心。”四阿哥说着伸手,手指勾了勾。
扶摇低头瞧见手里的花,四阿哥这是在跟她要花呢,四阿哥真要这花啊。
但是,忽然之间,她不想给花了。
她把自己给了过去。
扶摇踮起脚,环住四阿哥的脖子,不由分说在他唇边也落下一个吻。
然后第二个吻。
第三个吻。
第四个吻……
采了半晌的花束掉在脚边,谁也没有理会,四阿哥低头,托住她的腰,将每一个吻都用力地吻回。
“你去找了小李子……”柔软的唇瓣微微离开半寸,呼吸交缠间,四阿哥居然想起这个?
扶摇再次用吻堵了他的话。
水面渐掀起涟漪,恍恍荡荡映出一双忘情拥吻的人影。
远处灌木丛中,小李子望着两位主子重归于好,心里的大石终于放下。福晋留宫的那两日,府里一点欢笑也没有,大家都想福晋想得紧,偏偏还不知道福晋为什么留宫。
四阿哥第二日就进宫去找福晋了,但不仅没有带回福晋,反而脸色比前一日更阴沉,苏公公千叮万嘱阖府小心说话,别犯到主子爷手里头去。
小李子就是一五一十和福晋说了实话,他不知道什么伊格格,他只知道那两日四阿哥不是很开心。可是听到四阿哥不开心,福晋反而开心得很!
心里头放下心,再偷看就不合适了,小李子从灌木丛后慢慢撤出,忽然脚底被硌了一下。
“哎哟!”一个人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被小李子踩到脚,眼见着那人要叫喊出声,小李子忙捂住他嘴。
“嘘。轻声。”
那白衣公子双眼睁得大大的,点点头。
“对不住,”小李子放开他,压低声,“这位公子,您现在不能走这里。”
“哦?为何?”
“不方便。我家主子在里面,咳,办正事。”小李子一本正经。
“哦……”听罢这话,白衣公子看他的目光变得有些意味深长。
“里头那个是你主子?那旁边跟你主子在一起那个……岂不是你家福晋?”
“原来公子已经看到了……”小李子挠了挠耳朵,挺直脊背,“既然你看到了,那便请回罢。”
白衣公子摇头,也一本正经起来,“既然本公子看到了,本公子必得上前去打个招呼,方才合礼数。”
小李子觉得好笑:“我家主子又不认识你。”
“谁说不认识?只有你家福晋不认识,不过等会就认识了。”
这口气真大,小李子不禁白眼一翻,“你谁啊?”
白衣公子侧身,微微一笑。
“小生张廷玉。”
第73章 第73章吻了半晌,头晕……
吻了半晌,头晕目眩间,扶摇忽然又想起个事。
她勾住四阿哥的脖子,轻轻向后仰头,“伊姑娘既然还没进府,那我刚才称呼她伊格格的时候,你怎么还顺着我话说?你见过她吗?她真的那么美吗。”
“没有。”四阿哥轻吐两个字,急着扣住扶摇后脑勺又要吻下来,扶摇抵住他肩膀。
“没有?是没见过?还是”
“没见过。”
唇瓣刚要贴上,扶摇又往后仰了,“没见过?那你刚才和我说什么我见犹怜?”望着他盛满笑意的眸子,捏起拳头打了一下,“好啊,你又框我!唔!”
这回再也没法仰头躲开,四阿哥的手插入扶摇发间,一边吻她,一边手掌牢牢把她摁住。
扶摇的手攥紧他的衣裳,神思飘忽忽的,好像被他带入云端,一会腾空一会坠落,这么绮丽的时刻,她竟然开始胡思乱想,想她为什么无端发脾气,想四阿哥为什么不要伊姑娘,为什么进宫找她,又为什么突然于这件事上愿意顺着她……
偏偏这是她不敢问的。
扶摇努力抱住他的脖颈,可渐渐地使不上力了,她的手臂不可控制地滑落,脑中天旋地转。一个踉跄,她靠倒在胤禛怀里。
胤禛托住她,低头往怀里一瞥,看见她满脸通红,拼命呼吸,伸手捏了捏她的脸,笑道:“你最好别再天天闲躺,得空还是活动活动筋骨,把你这体魄再提提。”
啧……这是说她身子弱,连这么一会热吻都受不住。
扶摇抱住他的腰,软绵绵靠在他怀中,“这都怪你……”
“行了,回去吧,一会陈婆找出来看见我们这样,又有说不完的话。”
“说就说嘛,咱们是夫妻,亲一会抱一会怎么了?”扶摇懒着不肯走,“我这脑袋还晕着呢,你再抱抱我……”
四阿哥竟然没再还口,他静静立在身前不挪不移,挺直地像一棵松,但他怀里却很温暖。
“四爷……”
“嗯。”
其实扶摇脑子里还是晕乎乎,但这会子的眩晕不是因为喘不上气。她心有疑惑,到底没忍住。
“我听娘娘说,那个伊参将在边境立功,伊家近来圣眷正浓,若有伊家在朝中帮忙,你的路会走得更顺。”
“额娘原来这么和你说的。”四阿哥微微低头看她一眼,笑了声,“以伊氏的野心,岂会看上我这么一个无实权的皇子,伊参将中意的女婿另有其人,我也无需他来帮忙。”
“他中意者另有其人?会是谁?”
扶摇仰头询问,眼中好奇甚浓,然而四阿哥适时住口,只是垂目问道:“歇好了么?”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四阿哥叹气,“你的问题未免太多。”
换做数月以前他这么说,扶摇指定要住嘴的,可今
日扶摇咬了咬唇,不管不顾地问出最后一个疑问:“四阿哥,你为什么愿意这么做?”
“做什么?”
“拒伊氏……”
“刚才已和你说了,朝中之事你不明白,总之我根本不需要他帮忙。”
“哦……所以其实无论有没有我这个福晋,四阿哥都会婉拒这门亲事?”
头顶沉默了一会,扶摇抬头撞进四阿哥沉凝的眸子里,她靠在四阿哥怀里,突然间好像听见了四阿哥的心跳声。
扶摇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于是向他心口又抵近些,可是那声响又轻了下去。
四阿哥望着她道:“这事于我本没所谓。”
“我去永和宫,母妃告诉我一切,她说你不愿瞒我李氏的事,你宁愿府里再进一个格格。”
“可是我回来坐在书房,想起那日你在花园捉蝴蝶,一只蝴蝶停在我肩膀,你说,不行。”
“如果你介意,推拒这门亲事又如何,反正我已经有你了。”
“……”
陡然间,扶摇听见了不可抑制急速跳动的心跳声,但不是四阿哥的,是她的。她的心跳得极快,快得好像要蹦出嗓子眼。
她怔怔看着四阿哥,四阿哥用那双平静的眸子,用那样平静的口吻说着这样的话,却令她心底掀起撼天动地的浪潮。
“说完了,满意了?”就在扶摇张口结舌,不知如何反应时,四阿哥松开手,独自往后门去了。
……扶摇被丢在原地。望着四阿哥背影,回想他转身时的表情,扶摇嘴巴越张越大。
等等。
他刚才那个表情,又生气了吗?
“四阿……四爷!”
扶摇一跺脚,急急追去,这人怎么又生气了!
“四爷!”
“四爷,你怎么——”扶摇追着他进门,刚踏进门槛,就见四阿哥望着一个方向,脚步停了下来。
扶摇循他视线望去,怔住。
“四爷,许久未见,别来无恙。”白衣男子被孩子们团团围住抽身不得,他抽出一只手来和四阿哥打招呼,院中的孩子似乎很喜欢他。
扶摇听见孩子们叫他——“小玉哥哥。”
“……张廷玉。”扶摇瞪大眼,低低惊呼,奈何还是被四阿哥听去。
四阿哥转头,“你知道他?”
“哦,刚才陈婆和我说起来着。”扶摇忙解释,“我就是好奇四阿哥是如何找到这个地方,浅问了问。”
四阿哥便又转回去,淡淡打量张廷玉,对他道:“许久不见,你还是老样子。”
“草民潦草依旧,四爷却是愈发丰神俊朗。别急别急,还有,小蕙,今日是你生辰,这块最大的就给你了。”
张廷玉手上托了个纸包,纸包里装了些糖糕,他正是在给孩子们分糖糕才被团团围住,分完糖糕,他向秋千架一指,“到那边吃,哥哥们说几句话。”孩子们便捧着糖糕听话地跑开。
张廷玉将纸包捏在手里,拍了拍衣上沾的糕屑,这才转过脸来,同扶摇作了个揖。
“福晋安好。”
扶摇微微低头,“张公子。”这么久了还是头一回见外男,她虽也想大大方方,可四爷就在此,一时也不知如何做的好。
但四阿哥似乎不甚在意,对张廷玉道:“你来得正好,我有事找你。”说罢侧首看向扶摇。
他尚未开口,张廷玉打开纸包,递上前,“我这里还留了一块糖糕,不知福晋爱吃吗?”
扶摇动了动鼻子,“好香啊。”话刚落,四阿哥就拿起那纸包,看了眼里头,递给扶摇。
扶摇接过,指了指秋千架,“我也去那边吃,你们说话。”
“嗯。”
扶摇快快乐乐地过去了,四阿哥指名要和张廷玉说话,她肯定得识相地走远些。四阿哥目光追随了片刻,被张廷玉上前一步,意味深长地拿手在眼前摇了摇。
“四爷,有什么话咱们可以稍后再说。”
四阿哥收回目光,瞥他一眼,转身,“到那边说。”
两人来到院南角落,仍然可以看见秋千架,四阿哥转着指间扳指,开门见山问道:“伊元弼你知道么?”
张廷玉思考片刻,摇头。
“从三品的参将,前几个月此人在漠北立功,陛下有意将他次女赐我。”
他如此一说,张廷玉倒是有些耳闻,此前清军已两次西征准噶尔,两次皆是陛下亲征,可见陛下对准噶尔是何等深恶痛绝。这伊元弼伊参将在阿拉善戈壁击退准噶尔的兵马,可算是正撞到陛下心坎上。
听说近日伊元弼带着儿子女儿来京城接受封赏了,风光得很呢。
张廷玉不禁看了眼远处坐在秋千架旁的女子,脸上皮笑肉不笑:“那……恭喜恭喜啊……”
“爷不欲要。”四阿哥冷淡乜他。
张廷玉更没头绪了,抗旨“那您……”
“我已获悉,伊元弼在漠北时就和东宫有过书信来往,此番与皇室结亲,只怕我并非他属意之人。”
张廷玉总算听明白了,“四爷的意思是,欲成他两家之好?可眼下东宫和大皇子正是制衡之势,如您所说,这伊元弼刚立了功,陛下应该不会把他女儿给他们任何一方。”
换句话说,若陛下想要将伊氏女赐给太子,不早就赐了?还轮得到你?
“此正是我找你之故,”胤禛道,“伊元弼有个儿子好赌,这次随伊元弼来京已输了不少钱,你在赌坊不是也认得几个人吗?你把他儿子困在赌坊,伊元弼在京中没人,想救他儿子就不得不求助东宫。”
顿了顿,接道:“东宫四面都是耳目,不需我出面,自会有人把东宫和伊家的事捅到圣上那去。”
“四爷好计谋。”张廷玉暗道,幸好自己不与这人对立,否则真是说翻脸就翻脸,“可草民如何才能将伊公子困在赌坊?”
“要我说明白?”胤禛皱眉,不耐,“做个局,让他儿子欠你个七八百两。”
“……”张廷玉瞠目咋舌,胤禛看着他表情,冷笑,“衡臣,你身边有哪些人我一清二楚,我也知道你能办到,这么多年,你走遍京城大街小巷,岂能一无所获?”
张廷玉不与他父兄一般在朝为官,偏偏喜欢走街串巷,与素不相识之人结交。
四阿哥为其一,茶楼、酒馆、赌坊、牙行亦有他相交之人。
张廷玉面上微讪,笑道:“四阿哥,真不愧是您,和您打交道家底儿都被翻个底儿朝天。”
“放心吧,少不了你的好处。”
“行,那先说好,事成之后二百两雪花银。得给我赌坊的兄弟挣个辛苦钱,百家院也该修整修整。”张廷玉说着抬手。
四阿哥伸手,与他合手一拍,“啪。”击掌立约。
正事说罢,张廷玉轻叹,“四阿哥,此番您来百家院,不会是特地来给我找活的吧?”
“不是。”
“真的不是?”
四阿哥的目光正落在远处一袭水绿氅衣的身影上,闻言眉心一凝,看向张廷玉,“说了不是,我本想去信到你府上,只是恰好在此偶遇,省得我落笔了。怎么一个两个都喜欢刨根问底。”
“呃……一个两个?”张廷玉也向那边望了一眼,想起适才在池塘看见的一幕,心中微明。
他不禁摇头失笑:“刨根问底,皆因四爷常不把话说明白,不知四爷的心意,猜又猜不准,生怕产生误解,这才问到底嘛。”
四爷冷笑,“你倒是想得明白。”
张廷玉耸耸肩,算了,说了又被怼,还是闭嘴吧。
其实刚才他本来想等那两人亲完抱完就过去,哪知等半天这二人啃着对方也不撒手,他不能坏四阿哥好事,只好又绕回前门,先进院去。
意想不到,向来凛若冰霜的四阿哥竟然也有那样一面。
此时再看四福晋,张廷玉眼底不禁起了几分敬意。
四福晋,真是个伟大的人。
第74章 第74章吃过午饭,陪那……
吃过午饭,陪那位名叫小蕙的小姑娘过了一个简单生辰,扶摇和四阿哥与元氏夫妇以及张廷玉告辞,赶在晚饭前回城。
四阿哥上车就捧起书看,扶摇则一路扒着车窗,掀开条细缝往外望。直到马车在阿哥府角门前停下,四阿哥才放下书,拉过扶摇的手一起下车。
但还没进正院,牵着的手就松开了,四阿哥在院门前止步,“你和你额娘应有许多话要诉,我晚会再来。”
他话刚落,爱新觉罗氏和漪兰,以及几个大丫头就远远迎了出来,不等她们到近前问好,四阿哥转身便走了。
扶摇顿时被包围住。
只是离开两日,扶摇却觉得大家看她的眼神格外热切,原来额娘和漪兰已在厢房等候许久,尽管四阿哥已着人过来传话,说接到扶摇后会晚些回来,但她们依然早早到正院,帮忙张罗扶摇回来后的一应事宜。
比如浴桶里得先倒好热水,这样福晋一回来就能用,但里面的热水得不停地换,否则这个天气下很快就凉了云云。
“快进屋,让我好好看看。”爱新觉罗氏把扶摇拉到屋中,仔仔细细、从头到脚瞧了个遍,看见她手指有一道伤口,眼里心疼极了。
扶摇便与她解释:“这是陪娘娘到花园采花时,被叶子割的,娘娘立刻为我上药包扎,这都快好了。”
永和宫传回来扶摇留宫两日的消息,只说娘娘留扶摇再玩两日,让扶摇陪着解闷,府里多数人是信的,毕竟永和宫的娘娘总召福晋进宫,还赏赐过不少宝贝,但爱新觉罗氏却深知不是这么简单。
爱新觉罗氏撵走众人,要亲自帮扶摇沐浴,趁着净室只她母女二人,爱新觉罗氏脸一肃,问道:“你是不是没听额娘的话?”
扶摇去了衣裳,整个身子浸入热水,舒服地泡在浴桶里玩花瓣。知道避不过,只得叹口气,点点头,“额娘,我已知道答案了,下毒之人是李格格……”
她没有细说经过,只说结果——李氏下毒、德妃为其隐瞒。不过德妃并非有意为难四阿哥后院的女人,德妃是为了李氏,是因为四阿哥喜欢李氏,所以算是爱屋及乌吧,为了保住李氏、宅邸安宁,德妃毫不犹豫就牺牲了宋格格。
“那是因为她知道宋氏不招四阿哥喜欢,对一个可有可无的人,她当然不在乎。”爱新觉罗氏缓缓道,“千万别因为她平日里对你不错,就忘了她手上也有生杀予夺之权,对一个可有可无的人,让生让死皆在她一念之间。”
扶摇听得后怕,想起她进小佛堂时德妃还给她送软榻送吃食呢,怎么一个人会有这样截然相反的两面?对一个人好时真是掏心掏肺的好,可对一个人毫不在乎时,简直冷漠到骨子里……
这方面,四阿哥和德妃何其像啊。
扶摇抿唇:“还好我不是可有可无的人,我姓乌拉那拉,我有阿玛和额娘……”
爱新觉罗氏笑了笑,走到女儿面前,抬起她的脸,“那万一哪一日我和你阿玛都不中用了,乌拉那拉氏倒了呢,你怎么办?”
“额娘,你怎么说这种话!”扶摇急了。
“额娘不是在危言耸听,这是未雨绸缪,你要牢牢记住,如果哪日乌拉那拉这个姓氏不能再庇护你,那你便只有一人可以倚仗。”
“若不想成为下一个宋氏,你只有牢牢抓住他。”
“阿摇,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这就像个鬼故事。
恍惚间,扶摇好像看见这具身体的主人,因为失去乌拉那拉一族的庇护,也失去皇帝的宠爱,孤独地守着空殿。
不——她绝不会落到那个地步。
皇帝的恩宠她暂且不肖想,因为那不是她努力就能有结果,但除了皇帝,她的身边难道不能有别人吗?乌拉那拉族人、阿玛、额娘、漪兰、春溪、春兰、春华、程嬷嬷……
她的身边还有很多人,会一直有很多人。
扶摇定定神,松一口气,其实额娘就是想吓唬她,好让她乖乖学习那些宅斗之法,给四阿哥生孩子,呼……她差点被额娘带到沟里去。
不过不能再让额娘担心。
“额娘放心,女儿记着了,我一定牢牢抓住他!”
“嗯,”爱新觉罗氏对她这表态很满意,接着问:“怎么抓呢?”
“给他生孩子!”
声音响亮、语气坚定,净室门前正准备给福晋送香料寝衣的程嬷嬷、春溪、春兰听到此,会心一笑。
当夜四阿哥留在书房处理公务,扶摇到东北的小院和爱新觉罗氏挤了一夜。
爱新觉罗氏告诉扶摇,小住已有月余,得走了。
次日,扶摇送爱新觉罗氏和漪兰到二门。爱新觉罗氏让她留步,殷殷叮嘱:“记住额娘和你说的话,得空写信回来,有事多和程嬷嬷商量。”
扶摇心里难受极了,昨晚爱新觉罗氏告诉她这个噩耗,她一晚都没睡。
为什么世上要有分别这种事?
“额娘,就不能再多住一个月吗?不能住到明年再走吗?”其实行李都准备好,叫下人放到车上了,可扶摇还是忍不住问。
爱新觉罗氏拍着她的手,“就算住得再久,总有一日也要走的呀。你乖些,和四阿哥好好的,等你什么时候怀上孩子,额娘再过来照顾你。”
啊……那得等到什么时候?
扶摇叹息摇头,“春溪,把我准备的匣子拿来。”
春溪拿来一个小方匣,扶摇转头把匣子递给漪兰,“这是我的一些首饰,平日也不太用,你拿去。”
“长姐……”漪兰看向爱新觉罗氏,爱新觉罗氏轻轻点了点头,她才伸手接过。
“多谢长姐,长姐放心,兰儿会好好照顾额娘的。”
“既要照顾额娘,也要好好照顾自己呀。”
“嗯!兰儿明白。”
目送她们远去,扶摇鼻子微酸,眼前慢慢聚起水雾,程嬷嬷在她身边正要出言安慰,忽然目光瞥见身后石青色的袍角。
“四爷。”
程嬷嬷带丫头们福礼退下,扶摇仍站在原地远望。一只手轻轻揽住她的肩膀,带着些许沉香和墨香。
四阿哥走到她身旁,“还会再见面的。”
“明天?”
“……以后。”
“以后……”扶摇呢喃着这两个字,这当真是很虚无的两个字。
“一块吃饭。”四阿哥道,“吃完我上值去。”
“四阿哥……”扶摇侧身,嘴角微微上扬,“今日只能你自己吃了。”
四阿哥蹙眉,不等他问,扶摇接着解释:“我已让人去叫宋格格,我今日要和她一块吃早饭。”
“不能吃完饭再去找她?”
扶摇哭笑不得,“我和宋格格要说些体己话,只怕一时半会不能说完,边吃边聊才有意思嘛。”
四阿哥瞥她,“你可知,食不言寝不语……”
“哎呀你就不能让让我,什么食不言寝不语。”扶摇心道:在你面前我回回都是食不言寝不语,你知道我多喜欢吃饭的时候一心二用吗?
“又说我不让你了,”四阿哥叹气摇头,“你想和她说什么?”
“你知道的,她们两个的事还没结果,宋格格中毒这事你不欲说,那就得我来。”扶摇微微收敛神色,这一路四阿哥都没提如何处置一年多前的这桩旧案,李格格依然在她院中抄书,只是抄书。
四阿哥去过永和宫,接受了德妃的提议,为了让太后相信他府中三个女人已经足够,为此还得继续留着李格格。
可留着是留着,不代表得装聋作
哑。但四阿哥对此只字不提,只怕是连宋格格也不欲告诉。
“你要告诉她?”四阿哥眉心再度拧起,扶摇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四爷,”她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我留在宫里不正是为了这个么?宋格格一直以为就是自己身子弱,她无缘无故被小病侵扰这么久,不应该得一个说法么。况且我们要为她解毒,就得天天让她喝药,总是瞒着也不是办法,她迟早会疑心。”
“疑心她也不会问,你告诉她她反而难过。”四阿哥道。
“比起将来她自己撞破真相,知道所有人都瞒她,哪一个更难过?”
四阿哥沉默,扶摇不知他是不是理解了自己的意思。片刻后,只听他道:“我让你一回。”
“我做事只找最稳妥的一种,但这次既然福晋坚持,我就让你一回。既然你要说,就得把利害关系给宋氏说清楚讲明白,莫让她闹起来。”
“……我明白。”
“好,李氏宋氏都交给你。”
说罢,四阿哥微微俯身,替扶摇拉紧氅衣,“今日天凉,你回去记得里面再添一件。”
扶摇听不太清四阿哥说什么,她仍在发怔,忽然间想起了昨日额娘说的那番话。
『千万别因为他平日对你不错,就忘了他手上也有生杀予夺之权,对一个可有可无的人,让生让死皆在他一念之间……』
“四阿哥。”扶摇忽然伸手,抱紧四阿哥的腰。
四阿哥手指划了下她的脸,轻笑:“怎么?舍不得留我一个人用饭了?”
“我只是觉得幸好……”扶摇埋在他怀中。幸好啊,她是福晋,若她穿成一个可有可无的格格,恐怕这会儿骨头渣滓都不剩了……
回到正院,宋格格已经等在偏厅。
桌上摆满米粥、面点和甜汤,都是清淡口味。
扶摇瞧了瞧宋氏的脸,这几日一直让厨房给宋氏屋里送药,看来宋氏都有好好服用,只是宋氏秀眉微蹙,脸上写满问号,看来心中已经攒了许多疑问。
扶摇先让人盛粥,吃过一轮,肚子饱了些,方才缓缓抬起头来,看向宋氏,“你这一脸惊惶不安的表情是怎么回事,有话想问我吗?”
宋氏压根没吃几口,捏着银匙惴惴地问:“妾身……可以问吗”
扶摇点头,“你问吧。关于你的事,我知无不言。”
第75章 第75章扶摇告知一切。……
扶摇告知一切。每日让厨房送的药除了调理身体,更是为宋氏解毒,周神医的三缄其口、厨房的讳莫如深,皆因宋氏体内有毒,虽只是一点陈年余毒,但因为沉积在体内太久,才导致宋氏终日体弱。
扶摇让宋氏仔细回想,在进阿哥所之前,她的身子是不是挺好的?宋氏回想许久,本就病白的脸慢慢变为惨白。
扶摇低叹口气:“是李格格。”
“大夫说你这毒不致命,伤的是生养之处。而且只有旧毒,大约是在一年以前中的。至于李氏为什么这么做……”
“福晋,我能亲自去问她么?”
“可以。我让程嬷嬷陪你。你和她说完话再来我这儿一趟,如何处置她,我想听听你的想法。”
“我的想法……”宋氏苦笑。她能有什么想法。这个世上还有人在乎她的想法吗?心如止水太久,竟然连知道被下毒都觉得麻木,何必呢?她本就无宠。
“怎敢劳动程嬷嬷,奴婢自己去,难道她还有胆子再对我动手……福晋,奴婢想单独问她。”宋氏低眉敛目,说罢便向扶摇跪下去。
扶摇让嬷嬷将宋氏扶起,“好吧,你去吧。”
宋氏矮身告退,程嬷嬷来到扶摇身边,“福晋,真的不要奴婢去陪着吗?”
“你带人去李氏屋外守着,别让她们惹出动静。”
“是。”程嬷嬷应下却没立刻离开,扶摇吸吸鼻子,忽闻到一股药味。
侧首,只见春华小心翼翼端着一个瓷碗进屋,碗里盛满黑黢黢的汤汁,苦涩的气味正是从那里放出。
程嬷嬷去接了瓷碗,继续端来扶摇面前。
“太太走之前特意嘱咐了,这三福晋给的送子药方确实有调养之用,太太吩咐每日给福晋熬上一碗,将来看看成效。”
“……”扶摇脸色瞬间比那药汁还深,“拿走。”
“福晋——”
“拿、走。”扶摇瞪她,“还不快去做我交代你的事?”
拗之不过,程嬷嬷只得把药碗给回春华,黯然出门。春华端着碗胆战心惊不敢上前,扶摇闻着那味就浑身不舒服,目光再次循着气味瞪向春华。
“奴婢这就拿走!”春华赶忙逃遁。
李格格院中。
自搬离宫苑,李氏和宋氏虽见面就斗嘴,奈何小日子太枯寂,她俩便偶尔也会到对方院中走动。
这一次来,宋氏明显感觉到李氏院中冷清了许多,小太监在院里沉默地扫落叶,端铜盆的婢女沉默地走过廊下,所有人都沉默,不止是冷清,院中还充斥着令人窒息的沉闷。
宋氏没让下人通传,一进屋便看见李格格在桌边吃早饭,李格格吃得慢条斯理,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骤然瞥见她进来,李氏眉心一拧望向周边下人,然而不等她冲下人发火,程嬷嬷从宋氏身后走出,仰首道:“李主子,宋主子求过福晋,要来见您一面。”
“见我?”李氏略疑惑,又看向宋氏,“做什么?”
宋氏不回她,只微微侧首,“有劳嬷嬷,你们先出去吧。”
“咔嗒”——
程嬷嬷把屋里伺候的下人全都带了出去,门关上的瞬间屋里陷入一片昏暗。
李格格撂下筷子,觉得今日宋氏莫名其妙,要看笑话大大方方打开门,放声大笑就是了。起身正要去点灯,忽然一个人影快速越过饭桌,“啪”一下甩了个巴掌到她脸上。
“宋枝,你疯了!”李格格捂着脸,惊大眼睛,“来人!”但门扉纹丝不动。
她随手抄起竹筷,要反击那人,却见宋氏走近一步,厉声喝问:“你,给我下药?是不是你?!”
李格格眸光陡然一颤,手停在半空,仿佛连呼吸都遗忘,“你……你怎么知道。”
听见她如此回应,宋氏原本干涩的眼睛顷刻湿润,眼泪在眼眶里迅速聚集,啪嗒滴落。
此刻才有了实感,感觉到被背叛。
“真的是你……”
李格格登时慌了神,“姐姐,你听我解释。”
门隙映入几道影子,那是守在门外的奴才,李格格丢掉竹筷,伸手安抚宋枝,不经意瞥见门外人影,猛地怔住。
“你你去见过福晋……这么说……福晋知道了……”
宋氏冷冷睇她。
“原来如此……”李格格收回了手,呢喃着,坐回桌边,“你不是来看笑话的,你是来向我问罪的……”
一时失足,哪里料到会酿成大祸。
她们两个几乎同时入门,服侍四阿哥的日子不分伯仲,可渐渐地,不知什么时候起她心底就有了欲望。听见四阿哥去找宋氏,她不会再为宋氏高兴了。因为四爷只有一个啊,去找了宋氏,岂不是就不会来找她?
她魔怔了。
害怕宋氏先她有孕,就在下人的挑唆下找人买药。买那药几乎花光她所有积蓄。
三次,就买了三次。
没多久,为筹备大婚,四阿哥又搬到一个更大的院子,她被分到一所小院,有幸的是,院里有一棵玉兰树。虽不知为何,但四阿哥对这玉兰树格外关照,来她这里就勤了些。
那之后,她再也没向宋氏下药。她找了个机会,把教唆她、替她办事的宫女打发了,她也不想再做损阴德的事……
万想不到,报应还是来了,就在眼下。
李格格没有再说话,福晋既然已经知道,那四爷必然也知道了。
四爷的脾气她再清楚不过,她在他眼皮子底下做这种事,她必死无疑。
没有再辩解的必要。
她静静坐下来,提起筷子又开始吃饭。
宋氏奇道:“你不解释了?”
“事已至此,我没有可解释的。做了就是做了……”
“毒妇……你无可救药!”宋氏被气得脑仁突突地疼,再与这毒妇待在一起只怕立刻要气晕过去。她怒不可遏,却拿这人毫无办法。
“砰!”她掀翻李氏的饭碗,碎瓷片和饭菜混在一起撒落一地。
打开房门,宋氏走了出去。
“主子!”
贴身宫女夏柳低声惊呼,她看见宋格格的手背被划出一道浅浅血痕,然而宋格格微微捂住了伤口,摇头,“我们走。”
一束天光照入屋内,却照不到饭桌前李格格的身上,程嬷嬷在门外摇了摇头,吩咐宫女芳彤将里面打扫干净便转身走了。
她们走后,芳彤提着扫帚进屋,却迎面被李氏丢来一双筷子。
“出去,关门。”
“主子……”
“出去!”
芳彤关上门的刹那,李氏趴在桌沿,崩溃大哭。
宋格格依言,见过李氏又回到扶摇这里,但她回来时手上竟然出现一道伤口。
扶摇赶紧让人拿药为她包扎,待处理好伤口,方问起对于如何处置李氏,她有何想法。
宋格格垂眸道:“抄经半年,不许她出来好了。”
扶摇观她神色平静,微蹙眉,“就如此吗?你不怨吗?”
“怨。”宋格格道,忽然笑了一声,“但事已至此,难道我也喂她点毒药去?她这个人啊,不会认错,奴婢只求别再见她。眼不见为净。”
她不傻,四爷和福晋早就知道此事,却为何拖到这会才坦言相告?若四爷想处置李格格,早就处置了,还能等到福晋来询问她的意思?
只怕此事福晋也不能擅自做主。息事宁人,这才是主君想要的。
扶摇默了默,“好吧,就如此,你体内的余毒能解,我也会帮你把身子养好。”
“谢过福晋。”
宋格格再次向扶摇拜了大礼,事情看似了结,可扶摇望着她离开的背影,心里却莫名觉得堵。
程嬷嬷道:“自从出宫,四阿哥就没去过宋格格那,宋格格太久没见四阿哥,只怕这会已经是心如止水。李格格从前给她下药,是防止她有孩子,可是如今这宋格格是一丁点雨露都沾不上,又怎会因为怀不了孩子而伤心大恸?”
扶摇以前从不打听此事,也从来不过问两位格格院中内务,她觉得各人过好各人的日子就成,这甩手掌柜算是摆得很彻底。
闻言,扶摇也吃了一惊,“自从我们搬出宫,四阿哥一次也没去找过宋格格?”
程嬷嬷点头,心想四阿哥大多数时候都来正院,要是四阿哥还像在宫里那样,她不早就在福晋耳边嘀咕不休了吗?福晋你还能有这几个月安生日子吗?
当然这话程嬷嬷打死也不会说出口,她回道:“是啊,头两个月四阿哥偶尔还去寻几回李格格,但宋格格那里的确一次也没去过,下人们都在背后传呢,是不是宋格格什么时候得罪了四阿哥。”
“这都大半年了……”虽知道四阿哥心眼小,可究竟是什么事竟然能让他气这么久?扶摇实在是好奇极了。
回想起适才李格格院中情形,程嬷嬷叹了口气,“兴许李格格也怕落到和宋格格一样的境地,府里虽未苛待宋格格,可是人多口杂,难免就有一两句不好听的话传出来……”
扶摇听着程嬷嬷的话,忽明白了什么,“以前在宫里他也知道雨露均沾……可是这两个月……”
这两个月扶摇占了四阿哥全部的闲暇时间。
陡然意识到这一点,扶摇没有感到开心,而是有些无措。
她可以耍小性,不让四爷纳伊氏女,可宋格格已然进府,将来宋格格还会和他们一直生活在一起,直到雍正即位。
她能眼睁睁看着这个花一般的女子就此独守空帏数十年么?今日见宋格格,宋格格就像一支枯木,分明还是容色姣好,可身上已没有生命力,和去年相去甚远。
“嬷嬷,我今日想早点睡,你让小李子去找张尧,叫四爷今日不必过来。”
扶摇说罢起身,一点劝告的机会都不留给程嬷嬷。
她也不是想把四爷往外推,她只是觉得,应该先让宋格格“活”过来,而这件事似乎只有四爷才能办到。
好好活着比什么都重要啊。
四爷那么聪明,一定会明白的。
第76章 第76章四爷毫不知晓今……
四爷毫不知晓今夜已被正院下逐客令,他在户部衙署忙着审核各地报上来的户籍信息,忙得饭也没吃。
衙署内静悄悄的,分明已到午休时间,可没有一个人敢去午休,因为,四阿哥还在里边坐着。数月前户部组织各地州县官员对当地人口进行清查,这类人口普查五年才有一次,报上来的户籍信息杂乱繁冗,需多人进行审核查验。
为此四阿哥已经连着五日未曾午休。
他不午休,没人敢去。
这会又到午休时间,四阿哥照旧不打算午休,直到一个人亲自进去请他。
“请四阿哥暂且放下手边公务,随奴才走一趟。”
四阿哥放下册子,看着面前眼熟的面孔。这面孔眼熟是眼熟,可出现在户部委实令人奇怪。
“何双全?你来这干什么?”
何双全,东宫太监,太子身边的红人。
太子只是来请四阿哥,不是来过问户部的,何双全不好声张,便走到四阿哥身边,低声:“请四阿哥快快随奴才出去,殿下在外面里面等着您呢。”
胤禛听罢,当即提步往外走,只是走到门口,忽然听见许多道吸气声。
他转身,户部里眼巴巴望着他背影的那些官员赶忙低头,屏住呼吸。
此刻众人心内不约而同只有一个愿望:快走吧,求你,别回来了!
胤禛当然是听不见的,他站在门口,面无表情对着里面道:“诸位辛苦,去午休吧。”说罢转身便走,再不管里面是个什么情形。
其实他这个户部行走,就是哪里需要往哪里搬,他是接受别人调遣,别人给他委派公务,而非他来调度别人。
奈何,他是皇子啊。
从衙内出来,一辆明黄马车停在胤禛面前。何双全打起车帘,胤禛登车入内,一眼就看见他二哥。
太子这辆马车极宽绰,这制式是寻常皇子有不了的,里头四面设座,两边各摆一个檀木案,案上各置新切瓜果、一套汝窑茶具。
太子面前案上还铺了些卷轴、两沓折子。太子正翻折批阅,见胤禛上车,握着折子的手向对面轻点,笑道:“老四,坐。”
胤禛刚坐下,马车慢悠悠行驶起来。太子道:“自从你进户部,咱们兄弟各忙各的,久未倾吐,今日带你去一个地方。”
“只有殿下和臣弟么?”
“等会你就知道了。”
胤禛不再询问,太子也不再开口,二人对面而坐,只闻车轱辘的滚动声和太子偶尔翻动折子的声响。胤禛不喝茶,也不吃小食,坐得笔直端正,什么也不干。过了一会,太子目光从折子上挪开,瞥他一眼,随手从案上给他捡了本书摔去。
“你也打发打发时间。”
胤禛接书翻看,是《礼记》,这书他已经背得滚瓜烂熟,实无重温的必要。但他还是翻开,没事可做,只能如此消磨时间。
约三刻钟后,车外传来缠绵的风声和水声,胤禛听着这声响微微皱眉,对此行有了个猜测。何双全从外头打起帘子,“殿下,咱们到了。”
胤禛跟在太子后面下车,潮湿的江风拍打面颊,岸边停着一艘画舫,高约三丈,昂然卓立。
太子与他对视一眼,率先走了上去,胤禛略落后几步,视线扫过近处停靠的一辆乌蓬马车。除了太子的车驾,沿岸就只这一辆,看来这趟除了他与太子,另还有人。只是朝中官员的车驾他大多认识,而这一辆却看着眼生。
走下甲板,先迎来一声浑厚爽朗的呼唤。望着前方快步走来的高阔人影,胤禛心头疑惑顿解。
“微臣斗胆,躬请殿下金安!”伊元弼大跨步走近,一条腿弯曲,当即要向太子半跪。太子拦住他,“伊参将,你可是有功之人,切勿多礼。”
“臣虽粗鄙,该讲的规矩还是要讲。太子殿下肯拨冗见我,实是臣的荣幸啊。”
虽如此说,他却就
着太子给的梯子下来了,不再执意下跪,转头见四阿哥也在,伊元弼微讶,“原来太子要带来的人是四阿哥。恭请阿哥爷金安。”
陛下召见伊元弼时,伊元弼和四阿哥曾在乾清宫见过一回。当时在金殿上,陛下随口提的一句“伊元弼,听说你还有个女儿?”,登时惊起底下文武百官的一片畅想。
陛下这是要与伊家联姻?
紧接着,当着百官的面,陛下又夸四阿哥在户部干得不错。
百官于是纷纷猜测,陛下原来是有意将伊氏女指给四皇子。
如今虽为第二次见面,可传言传了三天,如今再看四阿哥,伊元弼的眼神就变得有些微妙。
伊元弼暗暗打量四阿哥,气宇昂昂、英气勃勃,确实是一位极优秀的皇子。
可,爱新觉罗家向来不缺优秀皇子。大阿哥、三阿哥,甚至从来不争抢的五阿哥,个个都是文武全才。
伊元弼官职不高,他是汉军旗出身,没少被满军旗的武将蔑视,现今好不容易挣来这份军功,带着全家入了康熙的眼,他必然要好好谋划,为长远的富贵荣华谋划。
四阿哥虽好,比起一国储君,还是逊色啊。
胤禛感受到伊元弼目光里的审视,只当没瞧见,点头致意道:“伊参将。想不到咱们会在此见面。”
伊元弼笑吟吟,殷切的目光重新落回太子身上,“皆承太子殿下的一番心意。”
太子道:“老四,今日孤为伊参将设宴洗尘,只带了你一人,你也不要太拘礼,同孤好好招待贵客。”
胤禛低头,“是。”
“伊参将别看孤这四弟虽然不苟言笑,与孤却是极要好的,你也收起那副低三下四的姿态,只当是咱们自己人一块用个饭。”
自己人……这话令伊元弼喜不自胜。他又喜又惶恐,弓身一拜,“谨遵太子吩咐。”
胤禛冷眼扫过伊元弼弯下的脊背,也是在咂摸这三个字。他却是不知,何时他竟成了太子的“自己人”。
三人进入船舱,太子在上首落座,胤禛和伊元弼分坐两边下首。酒过三巡,舱外忽传来哀切婉转的丝竹之音。
太子微愕,停酒看向侍从,“是何人在此吹奏?”
侍从茫然不知,正要出舱一探,伊元弼咽下酒液,笑呵呵道:“回殿下,是小女。”
“伊姑娘?”
“太子殿下盛请,下官实在无以回报。此次进京,下官只带了我的一双宝贝儿女,我这长子是个没出息的,好在小女平日里爱听曲,勉强弹得几支曲子,听闻太子殿下爱听曲儿,这便让她随我过来,为太子殿下清弹一曲。”
太子闻言会心一笑,“既如此,还不快请伊姑娘进来。江面风大,莫让她久站吹风。”
太子爷真是体贴入微,伊元弼心中得意,顿觉计划将成,回道:“她在另一艘船上呢。”
“哦?”太子转头看胤禛,“那我们出去瞧瞧。”
伊姑娘果然在一艘小船上,她以白纱遮面,怀抱琵琶端坐船头,整个人浸润在江面的浩渺烟波里,虽看不清面容,可就让人笃定她是个绝代美人。
太子望了片刻,对伊元弼道:“让那船行近一些。”
伊元弼笑道:“小女害臊,她说就这样为太子弹奏,免得见面反而失礼。”
“怎会?”太子也笑了笑,倒是不再让那小船行近了。
听罢一曲,回到船舱,太子显然意犹未尽,“老四啊,伊姑娘实是个妙人,将来也不知哪家儿郎有此福气,能成为伊参将的女婿。”
胤禛笑答:“伊参将有勇有谋,对这女婿的人选,想必早有打算。”
朝野上下言之凿凿,都说这女子是四阿哥的,太子便想探探他的意思。没想到,老四说话一如既往谨慎小心。
太子又问:“刚才你也看到伊姑娘了,你觉得她如何?”
胤禛扬起嘴角,“臣弟只看见太子迎风,兀立痴望,臣弟从没见太子这样望过一人。”
这是直截了当告诉太子,他眼里没美人。这样明着调侃太子,太子非但不恼,反而很受用。
太子转头对伊元弼笑道:“现在你知道孤为何带他来了吧,别看这人平时一本正经,几盏烈酒下肚,什么浑话都说得出。”
伊元弼琢磨这话不只是打趣那么简单,还带了几分宠信,端起酒杯连声附和。他看向四阿哥的眼神更恳挚了。
紫禁城酉初关宫,太子要赶在宫门下钥前回去,因此这一场酒宴并没持续太久。
太子提议送四阿哥回府,四阿哥欣然应允,乐得方便。
“恭送太子、四阿哥。”伊元弼在马车前弓身相送。
太子先上了马车,就在胤禛登车时,忽然不远处传来马鸣,一匹马在伊元弼的马车旁急急刹住,马上跳下一个小厮。
胤禛动作停住,看向那小厮,伊元弼也向后望了一眼,解释道:“这是我那逆子身边的小僮,不知又给我惹什么麻烦。惊扰四皇子啦,您请上车吧,我一会回去就剥了他的皮!”
胤禛笑问:“不知令公子年岁几何?”
伊元弼道:“今年十七。”
“嗯。”胤禛略一点头,“正是气盛的年纪。”说罢上了马车。
四阿哥今年也值十七岁,却说他的儿子气盛?伊元弼听得哭笑不得,转念一想,四阿哥虽只十七,但实非他那个草包儿子可比。
一面想着,送走太子的马车,伊元弼将那小僮招到跟前。
还没来得及骂他个狗血淋头,就听那小僮着急禀道:“老爷!少爷同人赌钱,把全副身家都输光了,那些人还不让他走!”
“这狗崽子,又给老子去赌钱!”伊元弼怒火中烧,“输了多少钱?”
“一、一……”
“一百两?”
“一千两!”
伊元弼,这向来无畏无惧,杀敌眼都不眨的武官,听了这话,一个踉跄,险些栽倒。
第77章 第77章洗尘宴上陪太子……
洗尘宴上陪太子喝了几壶烈酒,回到府里,四阿哥脚底已有些虚浮。他身上燥得很,立刻就想泻泻火。
可当他叫苏培盛去知会正院准备热水,苏培盛却告诉他:“正院那边一早就打发人来说,今日福晋身子不爽利,要早点睡,让四爷……咳,去别处。”
四阿哥冷冷瞥他,立刻就明白福晋说的“别处”是何处。若李格格没做那些腌臜事,他兴许会去找李氏,但宋格格那儿,他不愿去。
他一看见宋格格就想起梦里那张失去孩子的凄楚的脸,即便眼下知道那是为李氏所害,可这梦境究竟会不会重演,他不确定。
以静制动,等到真正能解开梦境谜团的时候,他才能确定下一步怎么做。他还在等接下来的梦境。
“你去给我打盆水,倒点茶。要冷的。”
苏培盛应声去了,给他打了盆热水,倒了杯冷茶回来。四阿哥预备拿水洗洗脸,然而双手一按下水面,他眉心又拧起来,“我不是说要冷的吗?”
苏培盛战战兢兢,敏锐地察觉到主子爷又不高兴了。他这主子平时对着别人是喜怒不形于色,可是对着自己人,从不掩饰情绪。
苏培盛在心里嗟叹:福晋啊福晋,何苦害我。主子爷刚才还让他叫正院准备热水,他自然也以为这会主子爷还是要热水。
哦,原来不去正院,就不必要热水,要冷水了。消火。
苏培盛闻到他一身酒气,当下明白怎么回事,他也想劝劝四爷,既然福晋那不成,就别憋着,去找宋格格好了。
心里头琢磨半晌,苏培盛到底没把话说出口,主子爷大半年没去找宋格格,其中隐情旁人是不知,但四爷做事向来有章可循,他绝不会无缘无故这么做。
况且四爷打定主意的事,难道旁人劝就有用吗?显然福晋还不够了解四爷,今日这般只怕累及自身啊。
当苏培盛换了冷水回来,四爷已经坐在书案前读书了。苏培盛没有喊
他,放下水盆静静守在一边。约过两个时辰,四阿哥读完一本《资治通鉴》,喝了口茶,苏培盛才将水盆端过去,臂上撘一条白巾子。
“四爷,今夜宿在哪呢?奴才立刻着人准备。”虽然很不想问但不得不问,看这情形,只怕四爷会宿在书房。
天气转凉,若宿在书房,他得赶紧着人抱两床褥子来。
四爷正洗手,仿佛先前什么都没发生,洗完手取下巾子擦了擦,闻言道:“去正院,洗个身,先去去身上这酒气。”
苏培盛顿了顿,“可是……正院的人说今日会早些关门,只怕福晋已经睡下。”
“睡?”四阿哥眼一抬,平静的眸子登时戾气丛生,他猛地摔掉巾子,白巾沉入水面彻底濡湿,“睡了也得给我起来!”
夜色如墨,泼洒入府,苏培盛提一盏灯笼在前开路,他一路都在祈祷:千万要给四爷留着门啊,千万千万要给四爷留门啊……然而,刚下回廊,只见远处院门紧紧闭合,仿佛明明白白写着两个大字:勿来!
苏培盛当下一个哆嗦。
主子爷哪里吃过这种闭门羹?从前苏培盛跟主子爷过来,可谓畅行无阻,若主子爷不过来,苏培盛也不会深夜惊扰。苏培盛还是第一次见到正院大门紧闭的模样。
四阿哥停步,冷笑了一声,侧目瞥眼苏培盛,这是要他过去叩门的意思。
苏培盛心中叹气,哆哆嗦嗦地提步,但下一刻,四阿哥忽然按住他。
四阿哥将他按在原地,蹙眉望向院门。
那冷厉的目光几番变化,从惊讶到怀疑,最后竟带了一点点兴味。
苏培盛也望去,登时一愣,“这……”他瞠目结舌,好好的院门怎么突然开出一条缝?
四阿哥把他往后一推,自己迈步走了过去。
扶摇双手把在门上,鬼鬼祟祟探出一颗脑袋。这院门厚重,她和春溪齐力才打开,春溪手里还提了一个小灯笼,在她身后哭笑不得。
“奴婢去叫小李子,让他们把门打开吧。四爷一向睡得晚,兴许这会还没歇,让小李子再去请一趟就是了。”
“嘘……”扶摇嫌她啰嗦,“小点声。”
她堂堂福晋,怎么能出尔反尔?可是心里实在闷的很,也不知道怎么了,衣服也换了,发髻也拆了,早早洗漱毕,早早躺下就是翻来覆去睡不着。
外面又黑又冷寂,扶摇里面穿着薄薄的寝衣,外面罩了件兔毛大氅,身子虽不冷,手却冰凉冰凉。
她搓搓手,靠在门扉,叹气。
果然不行,果然感觉很怪。
春溪知晓来龙去脉,笑道:“福晋想那么多作甚?万事依凭自己的心意就好。”
扶摇还是叹气,她与春溪说不明白。她太迷茫了,这个世界的生存法则到底是什么?
要为了宅邸和谐去规劝主君吗?要去把规矩一条条捡起来吗?还是继续放任不管,别去想将来会如何?她究竟应该怎么对宋格格?宋格格看着她的眼神让她有些难受,可是现在,她自己更难受。
好像身体里出现了两个自己在相互拉扯。
“唉。”她又叹了一口气,“算了算了,别想了,就这样吧。”
春溪笑道:“那咱们回屋去?”
扶摇扒住门框,“不,回去也睡不着。”
“那奴婢去找小李子,让四阿哥过来。”
“不,不许去叫他。”
“难道您就在这里待一夜吗?”
“我就在这里待一夜。”
“……”福晋的小性儿又上来了,春溪又好笑又无奈。如果太太在这里就好了,对待福晋这种时倔时糊涂的性子,还是得像太太或四阿哥那样,关键时刻对她强硬一点才行。春溪是个奴婢,她做不来。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
扶摇和春溪顿时面色一变,扶摇拔腿要往回跑,春溪赶紧去上门栓,却听一人在门外喝道:“站住!”
“……”这音色扶摇再熟悉不过,春溪也看清了门外疾步走来的身影。
“四爷!”春溪当即蹲身见礼。
四阿哥把门往里一推,扶摇站在门内不远处,双手绞在身前,背对着他。
“这么晚了,还没睡?”他问。
“这就要睡了。”扶摇转过身子,向那人蹲个福,低头也不看他。
“睡得着?”他又问。
扶摇咬咬唇,点头,“应睡得着。”
“好,关门吧。”四阿哥手从门上放下,他站在门外,当真有让关门的意思。
苏培盛站在四阿哥身后,摸不清四爷这是何意。都走到这里,亲眼看见福晋出来开门,怎么又让她关门?
望了眼漆黑的夜,苏培盛又在心里轻叹:福晋啊福晋,你可千万别关门,赶快拉着四爷进去吧。大家好好说话,好好睡一觉,哎,这么晚了,四爷明儿还得早起呢。
却听福晋低低“哦”了一声。
苏培盛登时心下一咯噔,心里那根绷紧的弦因为这一声“哦”突然绷断。
“春溪,关门。”
春溪不可置信愣在门口,“这……”不等她有任何动作,门扉“砰”一声响,被人用更大的力撞开!
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当扶摇听见这一声厉响,抬头,四阿哥已经怒火中烧从门外跨进来,直接动手把她扛到肩上。
扶摇惊呼着被翻倒,眼前天旋地转,小腹抵在四阿哥肩膀,硌得她好疼。
“四爷!放我下来!”
“有话好好说!”
四阿哥冷笑了一声,扛着她就往里走。春溪在门边瞪大眼,苏培盛从门外跨进来,又惊又喜催促:“快快,快关门!”
“哦哦!”
“都出去!”四阿哥扛着扶摇进屋,把屋里守夜的丫头全部赶了出去。廊下一片兵荒马乱,他也不管,眼下他要管的,就一个。
扶摇被扔到床上,好在床铺又软又厚,后背倒是不疼,望着四阿哥怒气冲冲的脸,她不由得后怕,还好四阿哥没有把她扔到地上,否则她这小身板要立刻粉身碎骨的。
但接下来扶摇就不觉得庆幸了。
四阿哥扣住她两只手,动作粗暴,毫不留情。他当真要她粉身碎骨。
他连一个吻都没给她,只是撕开她的寝衣,留恋于身体各处。
扶摇眼中浸泪,手指抓住锦褥,绝望地任他索取。不予取予求好像也没什么用,她从来都是承受的那一个。
直到四阿哥力竭,倒在她身上。
扶摇双腿都在打颤,她呆呆望着账顶,呼出一口气,微微一动,登时感受到体内被剐一下。扶摇倒抽口冷气,浑身又打了一个颤。
她推四阿哥。
四阿哥动也不动。四阿哥就那么压在她身上,身体与她严密地贴合。
“四爷……起……拿出去……”
四阿哥体内那股上去又下来,下来又上去的邪火终于释放。他缓缓抬头,两只手撑在扶摇颈边,眸底映处一双泪眼。
“扶摇你听好。”
“心疼宋氏是你的事,你的事你自己想办法。”
扶摇拼命点头,“好,好,我知道……我知道了,你快拿出来。”此刻无论他说什么扶摇都会答应。
“你真明白我的意思?”四阿哥说着又轻轻一动,他只是轻轻一动,扶摇这里却是天崩地裂一般。
“我真的知道了!”她用尽力气抱住他的脖子,蹭着他的脸,竭尽所能讨好、求饶,“停下来,我不成了!”
四阿哥望着她那么狼狈,却是笑出声,“早就说过,你这身子得多活动。做我的女人,这不成那不成,未免太娇惯了些。”
扶摇喘着气,张口想辩,迎面突然袭下来一个吻。四阿哥扣住她后脑,封了唇。
一边亲吻,他又攒了些力气,轻轻动起来,越动越快,扶摇的哭天抢地都被他吞入喉咙。
天微明,扶摇趴在四阿哥怀里,身上像刚被拆了骨头,哪哪都疼。
“四阿哥,你在惩罚我吗?”
“你说呢?”
扶摇登时鼻子一酸,四阿哥听她的抽泣已
听了一夜,听着就头疼,“不许哭。”
“……”扶摇于是埋下脑袋,咬着唇瓣,竭力忍住啜泣。可声音能忍住,身体本能的反应却忍不住。
她肩膀一抖一抖抖个没完,四阿哥看着她半晌,叹气,“你还是哭出来吧。”
帐内静了一会,突然,扶摇抬头。
“呜哇——”她放声大哭。
四阿哥一面手搂着她肩,让她在自己怀里哭,打湿寝衣,一面另一只手揉了揉眉心。他也累极,也很困。
等哭声稍稍小了些,他抬起扶摇下巴,手指抹了下扶摇面上挂的泪珠,“看你以后还敢不敢。”
“我不敢了……”
刚抹去一串眼泪,又滑下来一串。四阿哥叹气,把她按进怀里,“宋氏的情况我知道,但你想让她恢复生机,不能靠我,我能让她高兴一次,还能次次都让她高兴吗?”
扶摇枕在四阿哥心口,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怎么不能让宋格格次次都高兴?四爷若想让一个人高兴,那有何难?
她抬起眸子和四阿哥目光交汇,四阿哥一下就捕捉到她心里想什么。四阿哥脸色沉下来,“你当我是什么?药吗?只能靠别人续命,她不如死了算了。”
“……不靠四阿哥续命,那还能靠什么?”
扶摇心想宋氏只是一个格格,比她这福晋还受束缚,宋氏每天盼着四阿哥,可不就得靠四阿哥续命嘛,要是宋氏不盼着四阿哥,也不至于这样。
四阿哥又问:“如果是你呢?”
“嗯?如果是我?”
“如果爷从此不来看你,对你不闻不问,你会如何?”
扶摇细想了一下,好想也不会如何。她照旧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嘛。咦?在宫里不就是这样的么!
扶摇便道:“我不会如何,我好好过我的日子,四爷好好过四爷的日子,各过各的,都好好过日子。”
“那不就成了?”
扶摇愣了愣,忽然醍醐灌顶。
她真笨!
向内寻,而不是向外求。她自己都明白的事,怎么换个角度去看别人,竟然想不明白?
要让宋格格重新“活”过来,何必靠四阿哥的施舍,让宋格格自己寻到生活的美好不就是了吗?她和四阿哥都可以做到,宋格格一定也能做到!
扶摇抱住四阿哥的腰,只觉眼前豁然开朗,原来四阿哥循循善诱,是要告诉她这件事啊。四爷真是活得很清醒的一个人。
四阿哥刚要入睡,被扶摇一个吻亲到下巴。像一个约定,扶摇在他耳边轻声道:“将来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忘记。”
四阿哥微阖眼,好笑地问:“不会忘记什么?”
“不会忘记今日你在我身边,对我说的话。四爷,以后天天给你留门儿。”
四爷笑了声,“好。”
“唔……也不要再那样惩罚我了。”
“四爷?”
四爷没声儿了,好像是睡着了。
“……四爷,你不要装睡!”
第78章 第78章“四爷听我的。”
扶摇再醒来,已是辰时,身旁没人。
四阿哥何时走的她一点记忆都没有。身体仿佛被撕裂,这回她连手都抬不起来,上药也难,只好叫春溪春兰进房来给她上药。
原本她是不想起的,可今日十月初一,是府中管事前来禀报事务的日子。
见到金嬷嬷,扶摇这才想起,这婆子她还未料理。
这婆子三天两头去向德妃告密,虽知德妃没甚坏心思,但一双眼睛整日里把人这么盯着,始终是个隐患。
几位掌事嬷嬷各司其职,赵嬷嬷管账房、冯嬷嬷管库房,李嬷嬷管园囿兼内宅差事调度、金嬷嬷管买办,禀过日常内务,扶摇留下李嬷嬷。
“府里可有哪处空缺?”
李嬷嬷想了想,“回福晋,之前乔迁宴才添进不少人,眼下府里各处人手都还够用。”
扶摇端茶啜一口,仿佛没听见人手够用这句话,“金嬷嬷是四爷的乳母,年纪大了,精力也消减了,总叫她管着买办之事,有些为难她。我想给她指个轻松些的活计,不知李嬷嬷有何提议?”
李嬷嬷微一怔,顿时了然,福晋此话说得委婉,可明里暗里都是要夺了金嬷嬷的肥差啊。
既明白福晋之意,自然得顺着福晋的意思。李嬷嬷便回道:“让金嬷嬷帮着我巡查花园如何,每五日一次清点植株,不累人。”
“那不还是得在花园里走动么?”
“只须五日一回,奴才瞧着金嬷嬷身子健朗,且她总和我说到她这年纪不能久坐,偶尔还是得起身走动走动。”
扶摇听罢却摇头,“不成,都说她年纪大了,比李嬷嬷你还大五岁呢,若能让她少走动就少走动的好。”
此话一出,李嬷嬷算是听明白了。福晋何止要夺金嬷嬷的差,福晋根本就是瞧金嬷嬷不顺眼!
李嬷嬷眼微抬,看向福晋。可福晋只是慢慢地喝茶,慢慢地等,仿佛她若不交出个令其满意的答案,福晋那盏茶能喝到日落。
李嬷嬷绞尽脑汁,用尽力气往脑中思索。
“西边小佛堂还闲置着,不若让她去那边驻守,当个香火总管,一坐就是一整日,便不必到处走动了。”
金嬷嬷终归是宫里出来的,还是四爷的乳母,既不能给她安排掉面儿的粗活,又不能给她安排肥缺。思来想去,只有临时胡诌个闲职出来。
“这个好。”扶摇当即笑开怀,拍手,“那就传我的命令,让金嬷嬷去管佛堂,程嬷嬷,你跟李嬷嬷一块去,收了金嬷嬷出府的牌子,让她今后安安稳稳地守佛堂,别整日奔波劳碌了!”
程嬷嬷和李嬷嬷应声前去,在门口和宋格格不期然打了个照面。扶摇看见宋格格也是一愣,她本以为经过李氏下药的打击,这人得在屋里修养好些天呢。
“宋格格快坐。”
宋格格给扶摇递来一块整齐叠好的方巾,扶摇展巾一看,发现这巾子用料她屋里虽不少见,但上面绣的海棠和小花猫却栩栩如生。
“这是妾身亲手绣的手帕,累得福晋为我这副病骨劳神,妾身无以回报,奉此绣帕聊表心意。”
其实那手帕本来是为四阿哥绣的,但四阿哥不来的这些日子里,她绣着绣着,就绣偏了,把牡丹绣成海棠,最后干脆把好不容易绣好的两个小人全拆了,改成海棠下睡着一只小花猫。
扶摇手指摩挲在小花猫的花脸上,想着若是小猫身边再有两只肥兔子就好了,那该是何等惬意。不过眼下这样,她也很满意。
“红蕊。”她招招手,“你过来瞧瞧宋格格的手艺。”
红蕊“哎”了声,放下茶壶过来,手指细细摸着上面针线。扶摇看不出她是在琢磨技法,以为她遇到同道中人,用心欣赏呢,宋格格却看出端倪。
“红蕊姑娘,是哪里没绣好吗?”
红蕊看眼扶摇,“没、没有,挺好的。”
宋格格微笑:“我知道红蕊姑娘做针线活的手艺是极好,若有不足之处还望明示,日后我才好有所进益呀。”
“我从前只当宋格格喜欢绣品,原来你自己也爱做这个么?”扶摇不禁问道。
宋格格微微低头,“闲来无事做做罢了,一做就是几个时辰,倒是可以打发时间。”
“原来如此……”扶摇便对红蕊道,“我也不懂这针线里头的学问,你有什么就说罢,权当你们两个探讨技艺,正好我也学学。”
扶摇哪里想学那个,红蕊细细讲来,讲得好像是头头是道,宋格格也听得格外认真,不时接一两句话,可扶摇夹在她们中间,听着听着就犯困。适时,程嬷嬷回来了。
但她两手空空,没拿回来金嬷嬷那个牌子。
程嬷嬷走进屋里,附耳对扶摇道:“金婆子听说要拿她牌子,哭天抢地不肯给,李嬷嬷还在那里劝,生怕金婆子做傻事。”
“傻事?”扶摇笑了声,“至于么?”
“那人就是个泼皮。”程嬷嬷道,“惯会使这些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指望撑到四阿哥回来,为她做主呢。”
“嗯……她这么有自信吗?”
四阿哥才不会为她做主。可金婆子毕竟是四爷的乳母,在阿哥所照顾四爷多年,不能闹得太难看。如此一想,扶摇又明白了,金婆子哪里是自信,她根本就是等四阿哥回来压制扶摇,四阿哥不会令此事闹大,免得给自己扣个过河拆桥的帽子,得不偿失。
“无赖!”扶摇忍不住骂了声。
骂声落入宋氏耳朵里,她呆愣愣握着茶杯,知道自己不
能再待在这里,“福晋,那妾身先回去了。”
“好。”想着金嬷嬷的事,扶摇也无心留她。
宋格格刚出正院,金嬷嬷哭闹的事已传了过来。下人们都等着看金嬷嬷笑话,可金嬷嬷是个老油子,福晋能治她么?宋格格脚步在回廊一顿,转身,又回了正院。
扶摇正和程嬷嬷商量,自从搬出宫,金嬷嬷就求着四爷给自己的儿子在府里谋了个差事。这人手脚不干净,只因都是小贪,其母金嬷嬷又颇有身份,才没告到四爷那去。
说着话,红蕊就来禀告宋格格去而复返。扶摇让宋格格进屋,宋格格道:“金嬷嬷的儿子赵肆管着前院车马,我知道他私底下借这差事捞过不少好处,福晋可以拿这个同金嬷嬷谈。”
扶摇奇怪:“你怎么会知道这个?”
宋格格默了默,嘴角露出一丝苦笑,“因为……我也曾托他替我出府办事……”
“替你办什么事?”扶摇皱眉。
“买些针线罢了。”
“何必找他?你”扶摇想说若有何需要告诉金嬷嬷就是,府里会统一采买。忽想起来,金嬷嬷不就是赵肆的亲娘么?好啊,难道这母子两个沆瀣一气,这边金嬷嬷不给宋格格采买物件,那边她儿子就高价替人跑腿?
“好好好,”扶摇灵光一现,笑问宋氏,“那你可能为我走一趟?”
宋氏微楞,“我?”
扶摇点头,“对,你。你同程嬷嬷一块去,你去告诉金婆子,他儿子的前程就看她这次的表现。若她依旧冥顽不灵,仍要与我作对,我定会让四爷把他儿子扭送官府,打几百个板子!”
宋氏听得骇然,心想赵肆的罪过应不值几百个板子吧?
就见扶摇看着她笑眯眯:“我有的是法子让他挨几百个板子。”
这事只有四爷才能办到,可是金嬷嬷毕竟是看着四爷长大的,宋氏心中发怵,她有这心也没这胆啊,“四爷那边……”
“去吧,四爷听我的。”
宋氏带着金嬷嬷去了,扶摇靠在椅背上舒一口气。
呵呵。
完了。
又口不择言了。
说的那一刻确实气焰熏天,可是这会她悄悄祈祷这话千万不要传到四爷耳朵里。
四爷的冷笑仿佛就在耳边。
她这次让宋格格代自己去向金嬷嬷施压,其实也是有意让众人都看着,宋格格是为她和四爷办事,即便四爷不去宋格格住处,也不代表福晋和四爷就把宋格格给忘了。
该有的尊卑礼数不能丢,即便是金嬷嬷有德妃做靠山也一样。
扶摇在府里料理金嬷嬷的时候,另一边,紫禁城内,四阿哥和太子刚从乾清宫出来。
康熙一下朝就把他俩叫到乾清宫内殿,两人都挨了训。
不出胤禛所料,昨日太子宴请伊参将,被有心人上报给了陛下,那文臣在朝会上阴阳怪气,说四皇子和太子能这么快结识驻守漠北的武将,必然与之早有联系,彼时陛下不做表态,可下朝后就把两人严厉地数落了一通。
昨日见到伊元弼,胤禛就知道,他会被自己这二哥坑一把。
他哪里是他二哥的自己人?分明就是他二哥的挡箭牌。
太子必须亲自见伊元弼一面,否则不能彰显太子的诚意,也不能确认伊元弼的忠心。但一国储君私底下见武将,很难躲过他人耳目。他们这皇阿玛近年来越发多疑,太子的行为若被添油加醋传到陛下耳朵里,太子少不了又是一顿敲打。
可若胤禛也在场,这敲打和疑心就有人替太子的分担了。
陛下会怀疑是否胤禛连这几天都坐不住,急于和伊元弼拉近关系?或者胤禛和太子是否已经同气连枝。
“二哥,好一颗七窍玲珑心啊。”二人走下玉阶,胤禛叹了一声。
太子知道瞒不过他,心中也略有愧意,正不知如何解释,听见胤禛这样一叹,反而心里有了底。最怕两个人心中有隔阂,从此生分,互说鬼话,但胤禛这样坦然,倒是让他觉得兄弟俩还没到那一步。
老四还是会信他。
“老四,这次是孤连累你。如果你还想纳伊家那个女儿,孤这就回去同皇阿玛解释,是孤执意带你上那艘画舫,你事先不知情。”
陛下既已疑心,赐婚之事自然作罢。
胤禛道:“二哥,这倒不必。只是这样一来,皇阿玛不会再指婚,你也不好再与伊家来往吧,弟弟看得出,你对伊氏女上了心。”
“无妨。”太子笑了笑,“一个女人而已,况且以后的事谁说得准?”
二人说着话,迎面遇到大阿哥胤褆。
胤褆意气风发,撩起袍子正要上阶。
太子停步,向身后乾清宫望了眼,“长兄,陛下召见?”
“正是。”胤褆傲然一笑,朝会上的事他没忘,当然能猜到这二人去乾清宫不是去受赏的。
路过胤禛,胤褆顿了片刻,拍了拍他的肩。
“老四啊,啧,跟错人啦。”
胤褆故意压低了声,但这声儿又没低到能令太子听不见。
太子脸色登时一黑。
第79章 第79章“……那我不让你亲了!……
不等胤禛接话,太子嘴角轻勾,笑不达眼底,唤了声“长兄”,问:“皇阿玛等着,还不去吗?”
“去,这就去!皇阿玛此时找我,想必是极重要之事,我这就不与太子殿下和四弟叙话了。”胤褆笑着又拍两下胤禛的肩。仿佛将先前那句“跟错人”又说一遍。
而胤禛始终微微笑着,目光放低,没看胤褆也没看太子。
太子和大阿哥之间的较量,他不慎卷入,还是蛰伏的好。
胤褆走后,太子抬手拍到胤禛这边肩膀,“老四啊,别多心,你以前不是问过孤会不会变吗?孤这就告诉你,孤对你绝不会变。”
“多久的事?二哥竟还记得?”
“自然记得,你同孤说的话,孤哪句不记得?”实则自永定河口决堤后,胤禛问他的这句话就一直在他心头萦绕。尤其当他心神不宁的时候。
胤禛眼底依旧一派沉稳,事到如今变与不变已不重要,他只相信自己的眼睛,“二哥,这么说就有些肉麻,这话还是留着说与伊家姑娘听吧。”
“哈哈哈哈——”太子大笑,下阶后兄弟俩便分道扬镳,一人往宫门走,一人回毓庆宫。
四阿哥下值回府后,一直在书房待着,晚饭也是在书房吃,直到亥时,扶摇这边打水洗漱,他才姗姗过来。
夜深人静时,两个人同榻相拥,裹一个被,各怀心事。
扶摇不像四阿哥,每当她心里有事就总小动作不断。她趴在四阿哥怀里,像只小猫,隔着薄薄的寝衣,对四阿哥结实的身体又摸又挠。四阿哥叹气,握住她的手,止了动作,“在想什么?”
扶摇就等着他问!扶摇早就憋了一肚子话,“我今天整治金嬷嬷的事四爷可知道?”
四爷“嗯”了声,“爷还知道你放出话去,在府里爷什么都听你的。”
扶摇噎了一下,“我就知道三人成虎、众口铄金,什么话给这帮下人听见,传出去都得变味!”
四爷笑道,“所以你原本不是这个意思?”
“四爷听说过狐假虎威么?”
四爷咂摸了一下,“我是虎,你是狐狸?”
“当然所有事还是听四爷的,只是金嬷嬷气焰嚣张,不搬出我身后四爷这座靠山,只怕金嬷嬷不能听我的。”
“嗯……”四爷低头,亲了一下她的发,“能给福晋做靠山,爷荣幸之至。”
好像吃了一颗糖,甜意入口,直甜到扶摇心底去,她仰头,“这么说四爷不怪我?”
“不
怪,你说得没错。”
扶摇才不信呢,男人,只有在床上才有求必应。
“既然四爷认同我的做法,那过两天我想进宫。”扶摇道。
“进宫找额娘?”
扶摇点头,“虽然娘娘已经很久没理睬我,但我办了金嬷嬷,我想我还是有必要亲自和娘娘说一声。毕竟金嬷嬷是永和宫出来的,还是你的乳母,与其让娘娘从别人口中听一些添油加醋的话,不如我自己去和娘娘解释。”
“你思虑周到。”四阿哥没有异议。
扶摇这边的事就算对他汇报完了,扶摇又蹭近了些,抱着四阿哥的腰,“那到你了。”
“到我什么?”
“你为何也没睡呀?想什么呢?”
四阿哥薄唇轻吐:“是你一直不安分,让我不能入睡。”
“才不是。”
扶摇分得清他想睡还是不想睡的样子,四阿哥若真困得想睡,此刻眼睛就该是微微眯起来,说话也带点懒音,才不是现在这神思清明的模样。
四阿哥默了默,“你想听我说什么?”
“四爷难道就没有想要倾吐的事情吗?比如今日在户部,有没有遇到麻烦,有没有好好吃饭,还有啊,昨日我都忘记问你,你不是好好的在户部做事么?上哪喝了那么多酒,怎么浑身酒味?”
四阿哥不喜欢有人问他那么多问题,也不喜欢和人解释。一下要他说许多话,他会觉得麻烦,此刻扶摇在他身边喋喋不休,同样令他感到聒噪。
换作从前、换作旁人,他会避之远之,可是忽然他想到某日张廷玉说的话。
——四爷常不把话说明白,不知四爷的心意。
于是他耐着性子开口:“在户部没有麻烦,但很忙,常常不能午休。”
扶摇听得认真,“为什么不能午休?事务忙就不能午休吗?”
“是我不能允许自己午休,放下手头的事去休息,会寝食难安。”
“……”扶摇咂舌。
四阿哥你才十七岁啊,十七岁就有这么高的觉悟吗?
望着扶摇错愕的表情,四阿哥又叹了一声,“不过我没要求别人也这么做,只是……我不休息,他们好像也不敢去。”
“噗”扶摇笑出声,“四阿哥,你是皇子,你不休息,别人怎么休息?”
作为一个回家还在加班导致深夜猝死的人,扶摇对四阿哥在户部的同僚深表同情。当然,四阿哥也得接受严厉批评,她肃然道:“四阿哥,你总是这样,会熬坏身子的!你熬坏身子我怎么办?”
四阿哥眉一挑,转过身来,侧对着她,手往被下深入,在扶摇身前柔软处一握,“我这副身体好得不能再好,你可以亲身试试,就是不知你好了没有……”
感受到触碰,扶摇登时浑身紧绷,低头埋入他怀里,“我还没……”
她还不如不靠进来。十七岁,正值少年皇子血气方刚的年纪,胤禛本没打算要,可是看着妻子雪白的颈侧慢慢浮出一片红,他眸子深了深,对她耳边道:“那就点到为止。不做。”
说罢立刻翻身,伏在扶摇上方,二话不说就向着扶摇颈侧吻去。
扶摇灵机一动,手急忙护在身前,“你答应我一件事,我才让你。”
“你说。”
“你要午休。”
“不成,事情太多,做不完就不能回来。”
“那偶尔休息可以吧?”
四阿哥叹气,还是摇头,“没定数的事,我不会答应。”
“你!”扶摇整张脸都红了,一部分是被他热烈的气息灼的,一部分是被他气的!“……那我不让你亲了,睡觉!”
哪知四阿哥笑一声,轻轻松松就拉开她用尽力气的手,没有任何阻力就俯身下去。扶摇毫无反击之力望着帐顶,双手被扣在两边。
啊啊啊可恶……
想着要去永和宫和娘娘请安,扶摇心里其实还是有些发怵,四阿哥起床的时候,她也跟着起床。
她正伺候四阿哥换上袍服,四阿哥穿好后从丫头手里拿过厚氅,把氅衣严严实实地笼到她身上。
“今日跟着我起这么早?”四阿哥笑她。
扶摇小声,“我已让人送了帖子,就看娘娘肯不肯见我,若娘娘还愿见我,那我就得赶紧准备厚礼了。”
“你倒是有心。”四阿哥帮她系紧衣带,“准备送什么?”
“没想好呢。四爷,喝了粥再走。”
扶摇往门口去传粥,正望见程嬷嬷和春华站在廊下小声说话。
她悄悄走近。
“春华,药熬上了么?”
“回嬷嬷,熬上了,可福晋根本不爱喝……咱们别逼她了成么?”
程嬷嬷叹气:“你以为我想,但这是太太的吩咐。此药有固本培元的效用,并不只是为让福晋好生养,你别眼皮子浅,耽误福晋养好身体。”
周神医为扶摇诊断的脉案爱新觉罗氏没告诉扶摇,但私底下告诉了程嬷嬷。爱新觉罗氏让程嬷嬷务必好好看着福晋,别看福晋这会活蹦乱跳,她身体实则弱得很,但凡挨上一场大病,说不定命就要去掉一半。为此程嬷嬷才日夜忧心。
扶摇不知这一层,早把周神医为她诊脉的事忘到九霄云外。听见程嬷嬷又要给她端药,气不打一处来。
“嬷嬷,你又擅作主张!”扶摇气道。
程嬷嬷吓了一跳,转过身先和扶摇蹲了个礼,“福晋,不是奴才想自作主张,实在是”
“我不管,你现在立刻给我去厨房,叫他们不要煎药了,不要浪费药材嘛。”
“福晋,老奴已经让他们在药里添了冰糖,没有那么苦。这一切都是为福晋的身子着想啊,况且,况且福晋不是也说过,要给四阿哥生孩子的嘛,既要生孩子,更得把身子养好了。”
“谁说我”扶摇全然忘记当时是在浴桶里开下的海口,她话未完,只见程嬷嬷和春华面色忽变,惊悚地望向她身后。
两人齐声:“四爷。”
四阿哥走到扶摇身边,对程嬷嬷道:“有药方么,我看看。”
扶摇眼皮一跳:“没——”
“程嬷嬷,我是问你。”四阿哥甚至不给扶摇一个眼神,不让她开口,带着压迫的目光直直盯向程嬷嬷。
程嬷嬷一愣,赶紧捅了捅春华,春华从袖中拿出药方呈上。
四阿哥往药方上看一眼,又问:“怎么来的?”
任谁被他这目光拷问,尤其是府里下人,都得从实招来。
程嬷嬷垂首,几句话交代了来龙去脉。
四阿哥把药方揣入怀里,道:“我先拿给太医过目,如果这药方真有用,再每日喂她。”
扶摇瞪大眼,“喂我?”
四阿哥点头,面色凛然,“要么你屋里人喂,要么我来喂。”
“……”好一个明晃晃的威胁。
四阿哥说完这话就转身走了。扶摇望着他笔挺的背影,咬牙。
老天啊,哪怕一次,就一次,能不能让我也虐虐他?!!
扶摇在这边恨得牙痒,四阿哥却是脚步轻快,程嬷嬷那句“福晋不是也说过,要给四阿哥生孩子”在他耳边悄无声息又响过一遍。
苏培盛等在院门口,看见四阿哥心情大好,他自然也高兴,正当四阿哥走出院门,却迎面碰见前来请安的宋格格。
宋氏也没想到会遇到四阿哥,她知道四阿哥大约什么时候会出门,四爷通常都很早出门,所以这个时候撞见四爷,她十分意外。
“四爷。”宋氏蹲了一礼,不出意外四阿哥会对她稍一点头,然后从她身边走过。就像以前无数次那样。
然而这一回,意外接踵而至。
四阿哥走到她面前,停下脚步,略端详片刻,道:“你做的很好。”
“……”宋氏没忍住,抬眸看了这个男人一眼,她已经许久没有见过这个男人的目光。此刻四阿哥看着她,眼波平静,那里面没有欢喜,也没有厌恶。
四阿哥甚至伸手扶了她一把。
“去吧,以后你也别总待在屋里,可以多来陪陪福晋。”
宋氏抿唇,原来四阿哥知道她的事……心头百转千回,一瞬间突然就释然了,四阿哥对她从来无意,又何必强求?四阿哥毕竟没苛待过她。她弯起嘴角,轻轻回道:“奴婢明白。”
第80章 第80章扶摇看到宋格格……
扶摇看到宋格格的那一瞬间,忽然有了个主意。
昨日宋格格送她亲手绣的手帕,她不是很高兴吗?永和宫从不缺金银珠宝,想来娘娘也见惯那些东西,不若她仿效着宋格格,也给德妃绣一张手帕?
说做就做。
连着三日扶摇都让宋格格到正院去,两个人坐在榻上,这边扶摇绣手帕,那边宋格格绣香囊,绣一会,宋格格会来看看扶摇,瞧瞧她有没有出错。两日后,扶摇终于得到永和宫的回音,娘娘让她三日后进宫。于是,扶摇又不分昼夜地赶制了三天。
恰好这几日四阿哥也忙,只到正院来过一回,吃个晚饭就走,倒也没耽误扶摇的进度。期间三福晋还打发了人送信来,问扶摇什么时候会进宫请安,扶摇回信老老实实告诉了。
进宫当日,扶摇总算能挺直脊背,带着这绣蝴蝶的手帕进宫。须知前一晚她就睡了三个时辰。
可惜进宫路上没遇到三阿哥府的马车,扶摇还在猜连心今日到底会不会来,刚进永和宫,就见德妃着急忙慌迎出来,叫她再整理整理仪容。德妃说太后忽然召嫔妃去御花园,不知从哪里听到风声,三阿哥家的与四阿哥家的也进宫了,索性叫小辈们也跟着去赏花。
扶摇还从未进过御花园,那里一向是皇帝和后宫娘娘们才进得的地方,今日算是她走运罢,不过一边高兴一边还是有些担忧。太后喜静,从不让嫔妃去宁寿宫请安,扶摇也只在内廷祭祀时与拜年时见过两面。
见太后可比见德妃恐怖多了,扶摇还一点都不了解太后的脾性呢。
许是察觉到扶摇的忐忑,德妃拍了拍她手,“你不必惧怕,太后和蔼近人,从不与宫人为难,你如常就是,只是你那个嘴儿,务必要谨慎。”
扶摇当下心安,蹲了个半福,“儿媳明白了,一定把我这嘴关严实!”
简单拾掇一番,德妃便带着扶摇匆匆前往御花园,太后已经等在这里,荣妃带着三福晋也刚到不久。几人依次向太后福礼,扶摇和连心再简单自述一遍,告诉太后自个是哪位阿哥的福晋,出自哪个姓氏。毕竟来了这么多人,太后一时也要翻翻记忆。莫说她们这些小辈,几个位分不高的嫔妃见了太后,也得自保家门。
但太子妃瓜尔佳氏就不同了,瓜尔佳氏也被太后召了来,待众人见礼毕,太后便向瓜尔佳氏招了招手,直接把她牵到身边。
游园的队伍浩浩荡荡,最前是太后和太子妃,其次是四妃,接着是新近出头的宠妃,最后才是扶摇和连心。
但她两个落到末尾,反倒自在,相互扶着手,一边慢慢地跟众妃嫔走,一边能尽兴地赏花、观鱼,再极小声地嘀咕两句。
连心问道:“你这些日子可还好?我给你的方子用上了吗?”
想起那方子……哎,一言难尽。扶摇只回道:“我很好。”想起不久前假药方招来的许多事,不禁问起:“连心,你那个药方到底是从哪里来的?怎么我听说外头还流传了一个方子,和你那个极其相似,只是效用截然相反,你用方子时千万不可大意,最好再拿给大夫或者太医瞧瞧。”
“放心吧,我早给太医瞧过了。”连心道,“你说的那事我知道,假方确实是宫里流出去的,是太医院的一个副使,不过你放心,那人已经被查办了。”
连心说罢,将扶摇的手牵起,靠近小腹,在小腹上轻触了一下,扶摇不明所以,看着连心眼底闪动的光芒,忽然眸子一颤。
她张了张口,望望四周,声音压得更低,“你……”
连心点头,欢喜浮跃脸上。她做个噤声的手势,悄声:“我就只和你说了,你得为我保密啊。”
扶摇自然是为她高兴的,可是看着她脚下还踩着花盆鞋,扶摇不由得心惊胆颤,眉心蹙起来,“既然如此,你就在府里好好待着,做什么还进宫来?”
连心道:“三爷孝顺,虽在宫外,心里依旧挂念娘娘。他忙,我身为他妻子,当然得替他常来看望娘娘。”
“可事有轻重缓急,你如此,三阿哥也让么?”
“三阿哥还不知道,可我自己憋得难受,只好先与你说了。”
扶摇险些惊出声,稳了稳神,手微微捂嘴,“怎么不告诉三阿哥?”总觉得如此十分不妥。
“我想亲口告诉他。”学着扶摇捂嘴的动作,连心也手伸到脸颊,比了个一,“刚一个月。”
先前田氏小产,虽然连心多番解释,可三阿哥依然认定连心是有意为之,三阿哥已经多日不给她好脸色,一个月前还是多亏荣妃,才把三阿哥哄到她房里。
幸好工夫不负有心人,忍着诸多不适日日喝药,还是有用的,送子娘娘没有让她的辛苦白费。
今个三阿哥出府没多久,连心就感觉到身子不适,吐得停不下来才心有所感,请大夫前来诊脉。是喜脉。
萦绕多日的阴霾顿时消散,一下子,连心心里有很多想要做的事。
原没想过竟这么快就有孩子,还没来得及给孩子准备新衣,也还没找乳母。这些都要通通吩咐下去,她还要请最好的女科圣手,以及最好的稳婆,还得抽时间去庙里还愿。
当然在这之前,她最想要亲眼看见三阿哥得知此事的表情。
虽然意外失去了一个孩子,但她又给了三阿哥一个孩子不是么?
所以连心让府里瞒着请大夫的事,也没让人去向三阿哥报信,甚至没告诉荣妃,因为她想三阿哥先知道,等三阿哥回来,她要亲口告诉他。
不知为何,扶摇有些担心,不过瞧着连心一脸夙愿达成的模样,她也为其高兴。
先前田格格小产,她和连心只在出宫的马车上见过一面,之后再也不知连心消息,当月乔迁宴,三阿哥和连心也都没来。其实扶摇去信问过,连心回信只说一切安好,其余只字不提。
也不知如今三阿哥府上又是个什么局面,不知那日连心回府后三阿哥有没有听信谣言为难她?
到底是别人家务事,扶摇不好多问,扶摇思虑半晌,还是咽下了一肚子疑问。眼下,连心开心最重要。
扶摇牢牢把着连心的手,一路扶她走道过阶再不肯松开。
不知情的德妃荣妃想起她两个,悄悄从太后身后退下,看她俩紧紧挨着,打趣道:“道儿也不窄,何至于你们两个手抓着手,脚挨着脚,又不是过悬崖。”
连心也觉得扶摇多此一举,但扶摇就是扶着她不放。
扶摇呵呵笑道:“园子太美,我怕看得太入神,瞧不见底下路,我怕摔。”
德妃荣妃笑过一回,又去前头陪太后了。
逛了半晌,还没逛到御花园的一半。太后领众人在凉亭里歇脚,扶摇和连心依然站在角落。
忽然一个嬷嬷到太后身边耳语了几句。
看不出太后的表情是喜是怒,只听太后对那嬷嬷吩咐:“把她带来。”
嬷嬷领命去了,还带走了三个随侍太后的宫女,不久,几人抓着一个小宫女进入凉亭。
那小宫女看上去只有十五六,身形娇小,脸蛋又红润又水嫩。
“啪”——
很快,那水润的小脸就被烙下一个巴掌印。嬷嬷扇了小宫女一巴掌,直把她扇倒在地上。
小宫女飞速爬起来,跪在太后面前,伏地,“太后饶命!”
扶摇被这剧变吓了一跳,扶着连心的手猛地抓紧,连心感受到她不适,反手将她的手握住,悄声:“别慌,兴许是这丫头闯下大祸。”
扶摇心道:不是说太后和蔼近人,从不为难宫人吗?只是说说而已吗?
太后倒是始终沉着,始终没开口,仿佛对着那小宫女说话会脏她的口。接着便听宁寿宫的嬷嬷道:“打扮成这样终日等在御花园,你想勾引哪个主子?”
“奴婢不敢!奴婢绝不敢勾引主子!求太后饶命!”
扶摇仔仔细细端量,将那小宫女与旁的宫女比照,总算看出哪里不同。
那小宫女头上簪了两朵芙蓉花。
下一刻,两朵芙蓉花就被嬷嬷扯了下来,扔到一旁。
小宫女兢兢战
战啼哭,嬷嬷倒是没再折磨她,末了,只听太后吐出一句:“行了,带她下去吧。”
听见这话,小宫女的哭声反而更响,她不停地叩头求饶,求太后饶她一回,说她再也不敢了。
可太后仍然微阖双目,让嬷嬷把她带下去。
依这情形,想来这宫女将要去的地儿不会是个好地儿。
借由人影遮掩,扶摇余光再次看向太后,只见太后轻轻拍了拍太子妃的手背,而太子妃欲言又止,似乎想说什么,却终究微皱眉头没说出口。
连心在扶摇耳边道:“看吧,果然是这丫头不知天高地厚,你瞧见她刚才头上簪的花了么?那样颜色好的芙蓉,只在御花园才有,只怕是有人一时兴起给她簪花,把这丫头害死了啊。”
扶摇微微偏头,正想问连心,如何就断定是别人为她簪的?
就不能是她见着花儿好,自己摘来戴着玩儿吗?
不须扶摇问,连心已知她的心思,连心嘴一撇,对着扶摇摇了摇头,仿佛在说:你啊你,这么天真怎么办哟。
“若是她自己摘花来戴,她敢这么大摇大摆地走到人前?御花园这么多人呢。只怕……”
连心四下环顾,声音低得快听不见:“只怕小丫头真以为那位能保她……”
能进御花园的主子……
能让宫女动心“勾引”的主子……
不会是那位万乘之尊,因为太后若是严惩皇帝赏过花的宫女,那不是打皇帝的脸么?
那么就只剩下几位皇子。
实在要分的话,皇子也是能分个三六九等的,让小丫头以为能保护她的人……会是东宫储君吗?
扶摇深吸一口气。她不敢也不愿再想下去。
不管是谁。总之……她再也不会相信清廷皇室任何一个人会跟和蔼可亲这个字儿沾边。
太后,绝对是一个惹不起的人。难说今日把她们叫到这里,是不是立威?
这个地方,扶摇再也不想来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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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第81章万没想到,天有……
万没想到,天有不测风云。
旦夕间,横祸说来就来。
扶摇从宫里回来的第二日,就听说连心的孩子掉了。
听人说,昨日三阿哥回府先去了田格格处,在那里待到很晚,三福晋在房里坐不住,三番四次着人去叫,才把三阿哥叫到正房。可人虽到了,心却没到。往日里三福晋并不会这样胡搅蛮缠,可昨夜不知为何,竟当着三阿哥的面发了好大脾气。
三阿哥哪里受得这气,于是三更半夜的披了衣裳就要走,三福晋去拦他,出门时,绊到门槛,就那么摔了。
听说当时她身下立刻淌出一大滩血,把三阿哥吓得面色惨白,众人也都慌张失措。
昨夜三阿哥府彻夜燃灯,今日三阿哥便匆匆向宫里告了假。四阿哥被康熙安排到户部,三阿哥早先也被安排到翰林院,虽他告了假,可还是被康熙一道口谕大清早就叫进了宫。
扶摇是到傍晚才知晓这事,当即打发人去三阿哥府打听情况,信也来不及写,只叫人先去三阿哥府问一句“三福晋人还好么?”。
知道一时半会心里是好不了,只希望连心人能平安。
好在下人很快来报三福晋人没事,扶摇这才松一口气。没多久,四阿哥就下值回来了。
四阿哥竟然不去书房,径直到正院,还专程叫苏培盛把他今儿要看的书搬到这边耳房。扶摇觉得他今日行动奇怪,又怕自己多想。难不成这人是因为三福晋出事而想起她来?
吃过晚饭,四阿哥把扶摇拎到耳房陪他读书,扶摇得了一册话本,捧着册子却怎么也看不进去。
她很想去看看连心,可是她连这府邸都不好轻易出去。
四阿哥离开书案,走到短榻前,把扶摇的话本抽了出去。
“你半个时辰没动了。”
扶摇微微一愣,一点心情也没有,既然四阿哥自己走过来,她便顺势倾身,抱住四阿哥的腰,脑袋靠在他腰腹上。
“四爷……你能替我向连心带个话么?”
她这话说得毫无道理,四爷是爷,如何能与旁的女眷随意搭话?但四阿哥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他道:“好,你想和她说什么?”
“我想让她保重身体,将来……将来”还会有孩子的。扶摇知道连心对这个孩子有多看重,但转念一想,还是别再给连心注入这样的念头。没孩子又如何呢?乌拉那氏不也是没有孩子,也不耽误当上皇后啊。
话到舌尖转了个弯,扶摇抬头看向四阿哥,“让她保重身体,我等着和她见面。”
“好。”四阿哥说罢俯身,把扶摇抱起来。
“哎,不读书了么?”扶摇勾住他脖子。
“暂歇一天也无妨,今日咱俩早些睡。”
“四阿哥,”过帘时,扶摇又唤了他一声,“我不会忘记我说过的话。如果我始终未能怀上孩子,我也会好好地过活。”
四阿哥笑了一声,“好。”
四阿哥显然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他只当她是因为三阿哥府的事而心生感慨,扶摇在心中微微叹气。
这两日在四阿哥的压迫下她都有好好喝药,可是总也摆脱不了对将来的担忧,是叫宏晖吧?那个孩子。总是害怕即便生下那个孩子也依然保护不了他。
如果真要面对那一天,不如别让那个孩子来到世上,没有孩子,她自己也能好好活一生。
次日,四阿哥便着人将慰问送去了三阿哥府上,扶摇没有收到回信,但傍晚四阿哥回来告诉她:“三哥被皇阿玛和荣妃叫到宫里痛骂了一个多时辰,他已悔过,会好好照顾三福晋。”
扶摇点头,心下却冷笑,悔过?
怎么不打他几个板子,让他也到床上躺躺?!
不忿中,四阿哥从程嬷嬷手里端来一碗黑黢黢的汤药。
扶摇刚拧起眉心,四阿哥那不容拒绝的声音就传来了:“别皱眉头,知你怕苦,厨房已做好许多准备,药里放过冰糖,根本就不苦,还专程为你置备了两盘蜜饯。”说罢将一只手放到案上摆着的两盘蜜饯前,手指点了点桌案。
扶摇扭扭捏捏,“他们说不苦就不苦了?四阿哥别听他们瞎——”
话未完,四阿哥已经端碗喝了一口。
扶摇张大嘴巴,“四阿哥!”
“不苦。爷说的。”四阿哥面无表情把碗递来。
“四爷,那是我的药啊!”扶摇不可置信,“这是治生养的方子啊!”
“行了别一惊一乍,再不喝凉了。”
“四爷”扶摇还要再说两句,四阿哥从桌前站起,大有抓住她直接往下灌的架势,扶摇忙探身过去接碗,“我喝喝喝,我马上喝!”
这药扶摇一喝就是两个月,一直喝到年底,因四爷每每都来房中盯她,竟然一日都没落下。
转眼又近年关。
今年总算可以大大方方在自个家门前贴门神、挂桃符。
昨夜下了一场鹅毛大雪,今早一起,便见窗外银装素裹,一片琉璃世界。
腊雪积了足有一尺厚,踩上去松松软软,脚下会传来好听的碎玉声。程嬷嬷正安排太监打扫庭院,小李子也在帮忙扫雪,扶摇赶紧拦住他们。
“别别,”扶摇小声,“等会再扫。”
众人停下动作不明所以,只见她穿一件狐皮袄子,外面也没披斗篷,兴高采烈地弯下腰去团了个雪球。
门帘处传来脚步声,有人打起帘子,刚出房门,迎面
就被扶摇一个大雪球击中。
但扶摇没掷得那么准,没掷到他干干净净的脸蛋,只掷到他身,偏四阿哥给扶摇拿斗篷,雪球正好砸到斗篷,碎雪也溅进了衣里去。
四阿哥叹气摇头,抖抖斗篷,抖下许多雪花。这样是不能再穿了,他便把斗篷往旁边一递,对程嬷嬷道:“去给福晋再拿一件。”
程嬷嬷答应着进屋去,四阿哥走向扶摇,看她笑盈盈浑不怕的样子,一点责备的话也说不出。他脱下身上鹤氅披到扶摇肩头,鹤氅虽厚却长,披到扶摇身上直接就拖到雪地里去。
扶摇笼了笼大氅,看见衣摆曳地也管不了了,又弯下腰去团一个雪球。
可四阿哥只是站着,全无回击之意。
那就没意思了,扶摇努努嘴,对对面道:“四阿哥,你也团一个,咱们来打雪仗!”
“四阿哥摇头,那是小孩才玩的。”
“……”行。扶摇不与他拌嘴,毫不留情把雪球扔过去,这回砸得很准,砸到四阿哥鼻梁。
扶摇听见周围下人倒抽口冷气,她这是大不敬。
四阿哥站在原地,抬手拍两下脸上的雪渣,扶摇看他的表情也看不出到底有没有生气。想着替他拍拍雪?只见四阿哥慢慢弯腰,慢慢地开始团雪了……
“四爷!哈哈哈,我错了!”
“你骨头向来软,认错倒是快。”
扶摇为什么认错呢?四爷团的那个雪球和她脑袋一样大!
他不是要用那雪球砸她,他是要把她脑袋嵌里面吧!
扶摇拔腿就要跑,不慎被脚下大氅绊住,眼看要与雪地来个亲密接触,四阿哥一只手就抱住了她,把她稳住了。
扶摇顺势抱住四阿哥的腰,不管不顾地在许多双眼睛的注视下跟他撒娇,“四爷饶了我吧……”
四爷那脑袋大的雪球早就被丢到一边。
但他还是只用一只手揽住扶摇,让她在怀里没羞没臊地撒娇卖俏。
等到扶摇抬眼一看,雪球已经没了,从他怀里出来,四阿哥拉着她手就往屋里去。
“好了别闹,你这手冻成这样,一会还怎么出门。”
今个四阿哥休沐,四阿哥早早就答应扶摇带她出去玩,不过没告诉去哪里。
扶摇老老实实回屋添了件红斗篷,跟着四阿哥出府,这次马车未出城门,反而往十分热闹的街市去了。四阿哥还给她准备了一个帏帽,帽帘长长,能将她的脸从发顶到下巴全部遮住。
四阿哥带她来到一座茶园,园里九曲通幽,遍植花木,一入园,闹市的喧嚣皆消失无踪,竟然还是个小隐隐于市的地儿。园里也没见几个人影,倒见到一个戏台。
引路伙计把四阿哥和扶摇领到戏台前就退下了,另有跑堂的伙计上前看茶、摆果盘瓜子。扶摇随四阿哥在戏台前观看席坐下,摘掉帏帽,望了望四周,席上就只他们两个,不由小声问四阿哥:“就咱们?”
四阿哥摇头,正待开口,敏捷地听见什么,转头往身后一瞥,微笑道:“来了。”
扶摇不知他葫芦里买什么药,疑惑地转头,登时眼前一亮。
那个女子许久没出府、没见过阳光,原本没精打采,在看到扶摇的一瞬间同样眼底绽放出惊喜的光芒。
这两个月府里上下对她关怀备至,可连心终日心中不乐,没有一个人可以诉说。她加快脚步走向戏台,胤祉陪在她身边,始终保持距离,看她脚步虚浮,胤祉眼疾手快拉住她,“你身子尚未全好,小心。”
连心顿了顿,抿唇,“不用你管。”挣脱他的搀扶仍往前去。
扶摇离坐相迎,两人一靠近就拉起手,扶摇仔细看连心面色,叹气,“我猜你没有听话,没有好好照顾自己。”
连心笑了笑,“我是没有好好照顾自己,我也用不着,府里上下都看着我呢,生怕我就此死了。”
“呸呸呸!”扶摇动气,“说什么胡话!”
“不说胡话了,咱们不是来看戏么?走,看戏去。”连心拉着她往前,扶摇远远看见三阿哥站在回廊,依礼蹲了个福,三阿哥微微颔首算作回礼,但他没有上前。
戏台开唱之时,四阿哥离座来到回廊。
“三哥不过去么?”
三阿哥叹气,“我要是过去,她会不高兴,她一不高兴,好不容易养好的身子又得受罪。”
两个大清皇子站在回廊,各自望着自家福晋。
一个想着,怎么弄她,才能让她怀上孩子。
一个想着,怎么哄她,才能让她放自己进房。
第82章 第82章“前日陛下传你……
“前日陛下传你入宫,还叫了大哥、二哥、索额图,以及明珠等人,所为何事?”遥望戏台,三阿哥问。
他不喜欢拐弯抹角,陛下召集这么多人,议事又议了大半天,更令胤祉烦闷的是,竟然没叫上他。今日不止为带连心出府散心,寻个无人的地儿,胤祉也想问问四弟。四弟肯说最好,不说便罢。
胤禛默了默。
目前参政的几位皇子之中,唯太子和大阿哥能每日雷打不动参议早朝,而胤禛和他三哥尚未成年,只能在陛下特许时进宫旁听。
近日他和他三哥都没去早朝,但朝会上群臣为一件事激辩的传闻已经传得沸沸扬扬——
陛下欲三征噶尔丹。
围绕此事,主和派和主战派争吵不休。其实大家早就耳闻,没有隐瞒的必要。
胤禛道:“陛下欲亲征噶尔丹。”
“那么,是定了?”
胤禛点头。
“你也去?”
“弟弟会去。”
三阿哥一阵沉默。稍顷,嘴角挂出一丝苦笑,“看来这次皇阿玛还是不考虑带我。”
“三哥学问做的好,皇阿玛对你的期许在别处。”
胤祉笑了一声,“你是说翰林院?”
胤禛不语,他本来就不会安慰人,他只是陈述事实。只是就这么不痛不痒地将事实说出来,似乎没让他三哥感受更好。他不如住口。
胤祉酷爱诗词文章,原本就没在兵戈韬略上下多少功夫,只是看着比自个还小一岁的弟弟越来越受重用,不仅去了户部行走,还即将随驾出征,而自己作为兄长,却依然身处翰林院,触不到权柄中心,个中滋味实难排解。
在翰林院编修古籍确实令他心宽意爽,可他毕竟是皇子,如何能撇开旁人的目光。
然而多思无疑,胤祉收了收心神,转问道:“那么你告诉府里了吗?”
胤禛望向戏台前看戏看得不亦乐乎的妻子,眸光微微一沉,摇头。
“寻个时机好好说,早些说,毕竟一走就是大半年,要叫她更珍惜才是。”
回忆片刻,胤禛又摇了摇头。其实扶摇每日都在府里,每日都在等他。他还要如何要求扶摇珍惜?倒是自己,总是不能抽身陪她。
晚上回到府里,吃罢晚饭,四阿哥早早就把扶摇带到床上,把她压在褥子里做了两回。
扶摇觉得今日四阿哥有些狂放,大冷天的,四阿哥穿起一条亵裤,衣也不套,裸着能令人血脉喷张的上身,把扶摇裹在一张纱里就去了净室。
扶摇被他放进浴桶,薄纱紧紧贴在身上。
“四阿哥,外面冷,你快进来。”扶摇往旁边挪挪,让四阿哥也进浴桶。热水瞬间包裹住两人。
四阿哥手臂搭在捅边,握住扶摇光滑的肩膀,扶摇便把脑袋靠过去,依偎在他胸口。
颇有些小鸟依人的味道,短短一载,四阿哥竟长高长壮许多,这肩背也愈发阔了。
热气缭绕里,四阿哥淡然开口,告诉她明年开春便要随驾西征。
扶摇听罢,“哦”了声。
四阿哥偏头,下巴滴下热气化作的水珠,一双朦胧的眼意味不明盯着她。
“怎么了?”扶摇不明所以。
“没什么,我走后你自己记得喝药,不能落下一日,我会让苏培盛亲自盯着厨房,你别想蒙混。”
一句叮嘱,被他以这样冷淡的口吻说出来真是显得无情又刻薄。
扶摇凑上前去,想仔仔细细看清他的眼睛,“四爷,又生气啦?我又怎么招你了?”
四阿哥不语,甚至把揽着扶摇的手臂也收了回来,放到水里,还把扶摇往旁边一堆,不让她靠着自己!
扶摇哭笑不得,“四爷,你该不会是因为,妾身没有哭哭啼啼表露担心,所以生气?”
“四爷?”扶摇看着他别扭的表情就知道自己猜中了。
对于
四阿哥的一嗔一怒,她现在已积攒了许多心得。四爷一生气就冷着个脸不爱说话,再生气点会怼人,再再生气一些就会像现在这样,对这惹他动怒之人——现下也就是扶摇,眼不见心不烦。
只是眼下他困于浴桶的方寸之间,不好立即起身离开,他只有稍稍侧过身,不见扶摇那张得意的俏脸。
扶摇压下心底好笑,拽了拽他胳膊,用湿漉漉的唇啄了下他的脸。
扶摇无法与四阿哥言说。这一趟,清军会否极泰来,无往不胜。况且,四阿哥这一辈子的辉煌称帝之路都深深刻印在她脑子里,四爷不会回不来,更不会缺胳膊少腿,受伤倒是有可能,但既然她脑中无甚印象,那想必也不是什么重伤,她当然没有什么可担心。
若有什么令她担心,倒有一件。
扶摇拨了拨水雾,轻问:“四爷,你这一走,我是不是就铁定不能出府玩了?”
霎那间,四阿哥连眼睛都不眨了。
浑身冷厉的气息仿佛连热水也要被冰化。
“我就是这么一问……”扶摇讪讪,抓着四阿哥的手还俏皮地挠他一下。然而下一刻,裹在她身前的白纱忽然被撕裂,四阿哥转过头来,在水下拢住纱段,扔出浴桶。
他想到怎么弄她。
要试试。
“嗯——”
热浪翻涌,撕裂、疼痛、极乐,种种感受聚于一瞬,喘息声声声刮耳,经久不休。
“……”
跨过一个年关,来到康熙三十五年。
越想日子慢慢地走,日子越是飞速往前跑。
四阿哥书房前的桃树开花了,这也意味着,四阿哥不日便要出征。
窗外日头和暖,扶摇与宋格格一块用早饭,宋格格问起:“等会福晋和三福晋去寺里祈福,随从侍卫都点好了么?马车可令他们先套好?听说那边月前滑坡,不知山道是否好走?”
“放心罢,一切准备妥当。”扶摇道。不须她来考虑这些,四阿哥已将诸事安排妥帖。
不久前连心来信,告知要去寺里还愿,问扶摇要不要也到寺里为四阿哥求个平安。扶摇爽快答应,听说大福晋都已经连着三个月去寺里为大阿哥祈福了,外头众人都看着,她也不好当个闷头乌龟。正好她和连心许久未见,借这正正当当的由头,也可两人小见一面,说说闺房话。
宋格格似乎还想说什么,绞着手指竟然扭捏起来,她已经很久没有如此,扶摇奇道:“你怎么了?有话不妨直说。”
宋格格低头,“我……我前阵做了个香囊……”
她话未完,扶摇就明白了,“送四阿哥的?”
宋格格抿唇点头。
“拿来我瞧瞧。”扶摇伸手。
宋格格磨磨蹭蹭掏出香囊,放到她手里。扶摇举起一看,香囊绣纹简单雅致,绣了个篆体的“安”字,旁边点缀几朵莲花。
“你的手艺越来越好……”扶摇轻轻一碰绣纹,又极快地收手,这毕竟是别人的心意。
她把香囊还回,“既然要送四阿哥,等他回来,你亲自去送就是。”
“四爷终日忙碌,妾身怎敢打扰。妾身是想请福晋代为转达。”
“收个东西,不至于连这点空都抽不出。我已见你绣这个小东西绣好多日了,你绣得这般好,怎能将心意假手于人。”不是扶摇不想帮忙,别的都成,只这一个香囊承载的是宋格格的一片祈君平安的祝愿。扶摇有扶摇的心意,宋格格有宋格格的心意,扶摇何必在别人的心意上横插一手?
宋格格只得作罢。
吃罢早饭,整妆毕,扶摇出府。四阿哥要她此次出门必须带两个丫鬟、两个太监,另有一列十人护卫随行,这些护卫都是四阿哥亲点的。如此,扶摇也不能坐行动更快捷的马车,只能一路坐轿。
若无三阿哥相陪,连心或许也该如此,但有三阿哥相随,他们就直接坐马车去了。三阿哥事先让人把寺里无关人等都清出寺去,等他们到时,寺里香火虽盛,却无香客。
连心早早就到,但她不乐意和三阿哥待在一起,于是自己进了殿拜佛,把三阿哥远远甩到后边。等扶摇到时,连心已经将寺里众佛拜过两轮了。
寺门前有三阿哥府的侍卫守着不让进,扶摇让侍卫进去通传,片刻后,连心亲自出来接她。
连心赔礼道:“给你添麻烦,我不要他来,可他非要跟来!”
扶摇好笑道:“今日三阿哥休沐?”
连心轻声:“他向衙里告了假。”
“就为了来陪你礼佛?”扶摇惊讶。三阿哥竟然是这样的人吗?四阿哥可是从来都做不出这种事,能把十日一次的旬休日腾给她,这已是四阿哥的极限。何况,四爷也不总是遵循十日一休,最可怖的时候他能连续四十日不休!
连心冷笑,“他是陪我?他是为了自己心里头好过些。”
但她不会让他如愿,她绝不会让他就这么轻轻松松、毫无顾忌地回到田氏身边。
“三阿哥他……”扶摇张张口,又闭住。
心中实在好奇这两个人冤家似的走向,但生怕再勾出连心的伤心事,扶摇只能生生忍下。
连心是来向观音娘娘还愿,虽然孩子没保住,但她始终认为是自己无能,观音大士已经帮她良多。这会儿她已先行拜完,就跟着扶摇走,陪扶摇先拜观音,又拜韦驮。扶摇在里头叩拜,她就等在殿外。
韦驮菩萨手持金刚杵,据说能摧伏邪魔护佑正道,扶摇此次来拜他,正是祈求四阿哥一路平安。
虽然知道四阿哥不会有事,但既然亲身至此,她便也跪垫三拜,虔诚祈求。
她来都来了,那么,请菩萨保佑四阿哥平安无恙,最好连受伤都别了吧。
三拜毕,扶摇出殿,正见到连心站在门口铺红布的签案前,手里拿一支签,显然是在签筒里摇过签了。
连心持签瞧来瞧去,签上虽只写了四句话,这四句却写得玄乎得很,寻常凡俗人根本看不懂,“只放个签筒在这里,又没人坐守,抽签无人解,抽了也无用。”
扶摇笑了笑,她不信这个,但摇着好玩,于是她也摇出一支签来。
“孤雁折翼渡寒江,
雪压寒梅月无光。
历尽三冬冰霜苦,
方闻燕舞莺啼长。”
“什么意思?历尽三冬苦,方有莺啼长……是说她这小日子会越过越好吗?”扶摇不甚明白,摇了摇头,把签文放到案上,“都是故弄玄虚。”
她与连心走后,一个僧人匆匆忙忙回到签案。
拿起案上两支签,甚是奇怪。
“谁抽的签?怎么抽支上上签,又抽支下下签?”
元觉往门口望了望,看不见半个人影,把那两支签又放回签筒。
第83章 第83章临行前夜,亥时……
临行前夜,亥时。
时辰不早,四阿哥府各院都已熄灯,唯有三处地方依然灯火通明。
一处是外院书房,四阿哥下值回来直接就进了书房,从黄昏持续到深夜。一处是厨房,四阿哥一刻没睡,他们就得一刻守着锅炉,得一直烧着热水,以备四阿哥要用。最后一处是正院。
“吱嘎”——
苏培盛轻轻推门。
奈何今夜实在太安静,安静得针落可闻,推门的声响还是不可避免传到四阿哥耳朵里。
但四阿哥没有理会,他盯着书案上铺开的一副舆图,手边还放着一摞兵书。知道是苏培盛进来,他头也不抬问道:“福晋那里熄灯了吗?”
“回主子,还没呢。”苏培盛答道,“正院烛火明亮,只
怕福晋还等着。”
四阿哥翻书的手微微一顿,“传话去,叫她早些睡。”说完翻过一页。
苏培盛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闭上嘴退了出去。
三日前四阿哥宿在书房,又做了一个梦。他梦到数月之后仲秋时节,八旗旌旗猎猎,大军凯旋,但在这之前,有两场交锋因主将轻敌,导致清军陷入准军伏击,阵亡百余人。他不眠不休,宵旰攻苦,正是在考虑应对之法。
前几次所做之梦,无论是河工溺水,还是宋氏子殇,都在他的干预下走向了与梦境截然相反的方向。然这一回,事关国家大计,他得慎之又慎,决不能因为在梦中看见大清得胜,就掉以轻心,以为万事大吉。
又过一个时辰,四阿哥卷上舆图,从檀木座椅起身,苏培盛候在屋外,正接过厨房送来的热茶,听见响动,忙回身端茶进去。
“四爷。”
四阿哥动动脖子,给自个捶了捶肩,苏培盛见状立刻放下茶壶要去给主子爷按摩,但他刚放下茶壶,四阿哥就推门走了出去。
苏培盛赶忙跟上。
“你去叫他们把热水送到正院。”明日天不亮就走,若今晚不宿在正院,只怕明早来不及再见她一面。四阿哥估摸着扶摇已经睡下,又补了句:“叫他们手脚放轻。”
苏培盛笑道:“回主子爷,兴许福晋也还没歇。刚才听厨房的人说福晋向他们要了几样小菜,还要了三对儿新鲜猪蹄儿,说是……说是要在院子里烤东西吃!”
四阿哥听罢诧异望他一眼,就在四阿哥顿步的这当口,苏培盛稍稍敛了笑,从袖子里捧出一枚绣“安”的香囊。
“禀主子,这是宋格格托人送来的,敬祝主子此行顺利,一路平安。”
四阿哥拿起香囊在月下赏了片刻,随手收入腰封,“有心了。”说罢继续往正院去。
未入门,炙烤的香味先飘了出来。正院院门未合拢,只虚掩着,四阿哥这就知道福晋肯定没睡,他的脸色冷了冷,不等苏培盛开路,抬手推开院门大步流星走进去。
原本摆在树下的摇椅被搬到中庭,扶摇躺在摇椅上,旁边站着春溪春华春兰还有小李子,旁的下人都被她赶走,只这四个人借口要尝烤猪蹄才勉强留下来。
使的炙烤用具都是上回秋游时用过的,小李子不太会烤,春华在边上教他,猪蹄上已有厨房事先裹过的香料,香味扑鼻,油光透亮,馋得小李子十分精神。
袅袅炊烟在夜空升腾,四阿哥原本就不放心自己这花样百出的福晋,这会看到这一幕,他额角一阵猛跳,一股闷气直冲胸口。
苏培盛察觉到四爷不悦,笑呵呵替福晋开脱:“福晋等四爷等了一个晚上,等到这会等饿了也是”话未完,四阿哥冷漠的目光就睨了过来。苏培盛陡然打一个寒颤,噤声。
“我让她等?”四阿哥怒道,“我让她睡!”
声音从黑夜里传至中庭,原本扶摇是看不清远处的面容,但她立刻就知道是四阿哥过来了。下人们惶恐跪下,扶摇仓皇起身。
“我不是打发人来说,早点睡。”四阿哥走到扶摇面前,看着她。
扶摇被他望得浑身一冷,懵懵地道:“我,我想着今夜你或许会过来,我不想错过,可是实在太晚,我饿了……”
有些语无伦次,因为四阿哥这突如其来的火气把扶摇给吓懵了。明天他就要走,不知要去几个月,今晚难道他不该过来话个别?至于这烤猪蹄……好吧,其实是扶摇早就想吃,她日前便让厨房采买准备,只是瞧着今夜反正要等四阿哥,顺便给自己了了这桩心事。
没想到,四阿哥这样不高兴。
四阿哥面色稍缓,拢了拢扶摇的氅衣,握住她手往屋里去。
刚提起步子,就听某人肚子里“咕隆”一声。
四阿哥再次脚下一顿,侧首。扶摇不好意思地低头,“我就说我饿了……”
“你们烤好再送进来。”四阿哥仍拉着她进屋。
“砰”——
门关上的瞬间,四阿哥吻住她。
他把她吻得天旋地转,然后,紧抱她。
胤禛轻叹:“你对我……是否有话?”
扶摇被迫仰头,小小肩膀承起四阿哥压下来的重量,她眨眨眼,一片茫然。虽早就知道四阿哥一向是这么个阴晴不定的性子,可今夜这一出实在令她毫无头绪。
扶摇的脑袋刹那间空白。
忽然也不知说什么。
她一只手轻轻抚上四阿哥的后背,安抚地拍了两下。
其实很想告诉四阿哥,叫他别担心,这次出征清军必定大获全胜,四阿哥也不会有事。
然而话到嘴边,扶摇又咽了回去。
战场杀伐毕竟凶险,让四阿哥放松去应对不一定是好事。
四阿哥还是不要松懈,保持着这份紧张心情,挨到胜利的那一天为好。脑中千回百折,扶摇便许久没有开口。
感受到四阿哥抱着她的手臂又紧了紧,仿佛手臂的主人已经等得不耐烦。扶摇张口,轻声唤道:“四爷,我等你回来。”
四爷依然没有放手,但扶摇感觉到他微微侧首,嘴唇轻轻在自己的发间碰了一下。
这时,小李子的叩门声从门外传来,“四爷、福晋,猪蹄烤好啦。”
胤禛扬起的嘴角又沉了下去,面色顿冷。
“咕隆”——偏这时,某人的肚子又响了。
“……”扶摇环着他的腰,权当没听见小李子,也没听见她肚皮响。她暗自忖度,四爷在这忧心战事呢,或许还有点舍不得这个小家的意思?
还吃什么猪蹄,算了算了,这人明天就要走了,让让他吧。
胤禛低头,望见靠在他怀里默不作声的女子,柔软从眼底蔓延。
他嘴角又扬了起来,松开困住她的双臂,打开房门,让她去填肚子。
“四爷,你吃吗?”扶摇停在门口,话出口的一瞬间忽然又改了个口,她走回两步,拉住四阿哥的手就往门外走,“四爷,你也再吃点。”
康熙三十五年二月初五,这一夜,四阿哥陪扶摇吃了烤猪蹄。
次日寅时,四阿哥要早早进宫等候御驾,即便前一夜睡得稍晚,于他来说已是家常便饭,他能如常起床,无须旁人提醒,但扶摇就不同。
昨夜扶摇睡得晚,今日就睡得死沉,胤禛起床时她人事不知,胤禛没惊动她,也不许别人惊动。
然而不知何故,或许是少年夫妻的一点子心有灵犀。四阿哥静默起床,无声无息地盥洗整装,人都快走出正院了,扶摇忽然惊醒。
“四阿哥!”
“四爷!”
惊醒的一瞬间,她忽然想起一件要紧的事,连鞋袜都没穿好,披件大氅就匆匆忙忙追了出去!
“四爷!”
她一路小跑,院里下人生怕她摔着,也跟着跑。她在前边喊“四爷”,太监丫头就在旁边喊“福晋”,一时间正院闹哄哄。
苏培盛还没反应过来,四阿哥敏锐地听见响动,想也不想立刻折返。他在远处看见迎面奔来的扶摇,眉头一皱,大步走去,话也没说一句,先就把扶摇整个人横抱起来,回返寝屋。
“四爷,我,”扶摇喘着气道,“有一件事我还没有做。”
四爷把她抱回屋内拔步床,站在床前,蹙眉责备:“你看看你,像个福晋吗?礼教全无!”
扶摇缩缩脖子,伸出四指,端正态度挨骂,“妾身保证,绝不再犯!只是,哎,四爷,你过来点。”
四阿哥根本看不懂她那个发誓的手势,依言走近,只见扶摇掀开氅衣一角,揪着自个寝衣使劲撕扯。
四阿哥不知她要作甚,但他等不了了,他也没功夫细问,上前一步坐到床边,双手掠过扶摇手背,“撕拉”一声,帮她从寝衣上撕下一块红纱。
四阿哥将红纱递去,捞过扶摇在她唇边亲了一下,起身,“好了,别闹,乖乖等我回来。”扶摇反手拉住他。
扶摇把那块红纱系在他腕上,打了个好看的结。
“四爷,这段时日就辛苦它替我陪你。”
四阿哥一怔,低头看了眼腕上红结,嘴角缓缓上扬,然而下一刻他什么话都没留下,转身离开。
要说的已说尽。难舍难分不是好事。
扶摇望着他背影,还想喊一声,正抻着脖子张望,忽然下腹隐隐作痛,一阵从未有过的乏力之感席卷全身。
蓦地,又觉肚里翻江倒海一般。
“春溪……”
四阿哥抱扶摇进
屋,下人们自当回避,这会见四阿哥出去,几个丫头才敢回屋伺候,看福晋是要再睡会儿,还是现在就起来,料不到,福晋先唤了。
春溪应声步至床前,如往常般笑盈盈,她还没来得及开口,扶摇皱眉吩咐:“快,漱盂拿来。”
春溪捧来漱盂到面前,扶摇直接伸手拿走。
“唔”——
她抱着漱盂,吐得天昏地暗。
第84章 第84章“夫人切记,这……
“夫人切记,这百日里忌食山楂、甲鱼之物,晨起可用红枣枸杞煨小米粥,睡前可以艾草煮水浸足。往后也要少碰针黹女红,不可登高取物,小憩时需向左侧卧,枕高不逾三寸。若害喜严重,用陈皮鲫鱼汤兑着燕窝膏缓缓服下,万不可空腹饮药。”
三层帘帐外,周神医收回脉枕,细细叮嘱。程嬷嬷向他蹲个礼,“多谢大夫。有劳大夫移步厢房,为我家主子写下脉案及安胎方。另外,此事务必守口如瓶。”
“嬷嬷放心,周某晓得。”
“来人,送大夫去西厢房!”
周神医前脚刚跨出去,扶摇立马就从床上坐起,程嬷嬷忙打起帘帐,扶她起身,在她身后垫上两个软枕。
“奴婢已让苏公公去请太医,四爷走前特地吩咐,若福晋有何不适,不能请民间大夫,务必叫太医过来看看。”
但太医毕竟不能来得这般快,苏培盛着人请太医的时候,程嬷嬷这边只能先打发人抬一顶轿子去把济世堂的周大夫请来。
扶摇双手抚摸小腹,犹未从遇喜的震惊中回神。原还不觉得,只当是昨夜吃多吃油腻了导致腹胀,这会听大夫说是喜脉,倒仿佛肚皮下真有个小东西似的。这感觉……其实和吃胀区别不大。
说话间,小李子回来了。
“禀福晋,奴才无能,追至城门时,御驾已经出城了。”
程嬷嬷登时眉毛倒竖,“这么说,没追到四爷?!”
小李子低头,伏地,“奴才无能!”
“嬷嬷,好了,别拿他撒气。”
真真天意弄人。
如何在这个节骨眼有了身子……可惜不能看见四阿哥得知喜讯的表情。不过,眼下四爷不知道也好,以免耽误他伴驾。
张尧送来周神医写下的脉案及药方,扶摇看过一眼,命封二十两纹银。送走周神医,苏培盛请来的太医也到了,扶摇躺回帐子里,继续让太医诊脉。
这回,确诊是喜脉无疑。依旧请太医先不要声张,这冯太医似乎与四阿哥有些交情,一口答应。
程嬷嬷将周神医留下的脉案与药方交予冯太医核验,确认脉案写得无误,药方也很讲究,冯太医道:“此方确有安胎固元之效,嬷嬷请的那大夫真乃妇科妙手,只管依方调理就是。”
程嬷嬷欢喜若狂,高兴得搓手,当即打发人去药铺拣药。然而苏培盛送走太医后折返,在角门把张尧又逮了回来。
苏培盛道:“我已着人去请药铺掌柜,嬷嬷只管在府里等着。四爷走前已有安排,以后咱们府一应药材由指定药铺供应,和购食材一个道理,不许再去外面采买了。”
程嬷嬷怔怔地应下,料想是为了防止李格格之事再发生,因此将用药也牢牢管束,便道:“我还须修书一封,告诉我们家太太,太太先前便有交待,福晋一旦有身子,要立刻禀报。”
这个四爷倒没让阻拦,苏培盛便由她去了。
于是,腿力不错的小李子又被打发去往坐落北城的费提督府送信。
扶摇歪在床上,眼睁睁看程嬷嬷忙活一早,不由得好笑,“嬷嬷,你快坐下歇会。”
程嬷嬷到床前为她掖了掖被角,忽地一下弹起来,“哎哟,奴婢还得立刻去找春华,今日乃至以后,福晋屋里的膳食都得先与我过目!春溪春兰红蕊红燕,你们都给我打起精神照顾福晋!”
程嬷嬷说罢风一般地又走了。
“哎——”扶摇唤也唤不住。
红蕊倒杯暖茶送到床前,打趣道:“福晋别唤程嬷嬷,让她把这股劲都一股脑地使出来,等她忙活累了,自然消停。”
红燕听了,为程嬷嬷抱不平:“程嬷嬷为福晋忙里忙外这般辛苦,你反倒编排起她来,等会嬷嬷回来,我必将你这话告诉她!”
红蕊下巴一扬,“等她有那功夫听你说话,猴年马月去了!”
“不必等到猴年马月,”春兰笑对红燕道,“等咱们福晋呀,生个大胖孩儿,嬷嬷就能腾出功夫啦!”
扶摇原还听她们互相打逗乐呵呵呢,这会儿乐子回到自个身上,扶摇抻手就往春兰臀部狠狠一拍,“死丫头,我还在这呢!”
春兰“哎哟”一声,当即跪下求饶,红燕红蕊见了笑得前仰后合。
春溪笑过一回,知道丫头们都是为福晋高兴,但生怕这几个丫头不知收敛,把福晋逗得情绪太高,也不好,便拦住她们道:“好了好了,你们该做什么做什么去,别一个个杵在这里偷懒,让福晋清静清静。”
扶摇一大早起来,无端经历这许多,此刻确实有些乏。
丫头们下去后,她在房里睡了个回笼觉。
梦里,她听见小孩的哭声。
一个三尺高,脑后梳了个粗辫子的小男孩背对着她,哭得个弱小肩膀一抖一抖。哭声格外惹人怜爱。
“小朋友,你为什么哭呀?”
男孩没回答,也没转身,扶摇去碰他肩膀的时候蓦地从梦中醒来。
她以为自己没睡多久,实则睁眼时已近申时,还是程嬷嬷亲自叫醒,因扶摇实在睡太久。
“日间睡得太饱,晚上就不好入睡了,福晋要不起来活动活动?”
扶摇迷迷糊糊起身,久睡没让她恢复精神,反而让她更加乏力。
程嬷嬷一边为她更衣,一边道:“刚才小李子回来,说是老爷和家中两位公子都在此次西征之列,昨日他们走后,太太就带着三爷、大福晋、二福晋、三福晋,还有漪兰姑娘回顺义老宅祭祖了。顺义离京城不远,我让小李子明日再去一趟。”
“既然额娘不在京中,何必费这功夫,等她回来再告诉也是一样。”扶摇语音疏懒。
“就是不知太太何时回京,无妨的,离得不远,以小李子的腿脚功夫,一日便可抵达。”
次日一早,小李子快马加鞭去往顺义老宅。又过一日,黄昏时分,爱新觉罗氏的马车停在阿哥府角门前。
爱新觉罗氏此次来得匆忙,从老宅直接到四阿哥府,许多东西也来不及准备,到了四阿哥府才吩咐下人回费提督府,把她的服饰箱笼、针线绣奁,以及东阿阿胶、老山参,还有血燕等一连串珍贵药材补物都收拾带来。这是打定主意要留下陪着扶摇的意思。
扶摇没想到额娘竟然亲自过来,爱新觉罗氏一拉到她手就把她往屋内带,叫她莫站在风口,小心着凉。
其实扶摇只是怀个孩子,又不是个重症病人,哪用得着她们这样无微不至的关怀?关怀到无论做什么,总有几双眼睛盯着自己。尤其是她额娘,虽然喜欢额娘陪在身边,但她不希望额娘把沉甸甸的目光全部放在自己身上。
就这么,众星捧月一般度过两日,听额娘说漪兰原也想跟来,只是额娘怕那丫头吵闹没同意,扶摇便又叫小李子出门了。叫小李子再去趟顺义,把漪兰也叫来。
她不怕吵,她希望漪兰快来府里,去吵吵额娘。
一个晴日。漪兰的骡车驶入内城。
“廖叔。”车帘被掀
开一角,明媚的少女从车里探出头,吩咐道,“把车往路边停一停,我去买个东西。”
街边玉器铺,里面货品琳琅满目,陈列了各色精美玉器。走到店门口,漪兰顿了顿,侧首,小声问随侍的小丫头:“刚才叫你计算,你计算得如何?现下咱们共有多少银子?”
小丫头轻拍捆在腰间的钱袋,凑到她耳边:“二十两。”
漪兰皱眉,二十两不是个小数目了,她每月才得二两月例银子,就是不知够不够买个好看的小玩意送给她未来侄子侄女儿。
“算了,先进去看看。”漪兰摸摸头上的茉莉簪,挺直脊背。比起长姐送她的,她这二十两真是不值一提,不过,毕竟是她的一番心意嘛。
二人刚入店,掌柜就笑嘻嘻迎了上来,看见漪兰两眼放光,顿觉来了位大主顾。漪兰虽为家中庶女,可也是从小锦衣玉食,她出身上三旗,已然是京中数一数二的贵女,天然便带了一种清贵脱俗的气质。
掌柜向她力荐的玉器不是上百两就是上五百两,漪兰在店内走了一圈,心中受挫,她不耐道:“掌柜的,你这里就没有十两以上,二十一两以下的好货?”
“呃,”掌柜楞了一瞬,热情顿时减掉大半,“有,当然有。阳子!过来带这位姑娘去看看。”
“十两以上,二十一两以下。”他对那伙计道,自个不奉陪了,又去另一边溜达了。
伙计带着漪兰直奔二十两的货品。
漪兰拾起一只素面青玉坠,无雕工,仅穿孔,玉还成,就是太素。
她放下坠子,又拿起旁边一块玉璧,见惯家里的好东西,一看这玉璧就知道是仿的,假货。
瞧来瞧去也没哪个看上眼,愤而转身往前走了一步,忽然青天白日里眼前骤然黯淡,一个人影站在她背后,漪兰险与那人撞上。
她惊呼一声,忙后退,贴身丫头挡在她身前。
来人长身玉立,一身锦衣华服,端的是风度翩翩,嘴角笑容亦显温润,可漪兰撞见那男子的一瞬间,看见那男子望着她的目光闪了一闪,漪兰无来由地心底就生出了厌憎。
那人拦住她去路,问道:“姑娘,你头上这只发钗可否转赠在下?在下当以原价双倍作为赔礼。”
漪兰摸摸发簪,想起那是长姐所赠,冷笑,“就凭你?”
华服公子身边的下人不乐意了,“嘿,你是怎么说——”刚开口,被那人抬手止住。下人低了低头,闭上嘴巴。
漪兰提起裙摆,又被拦住,“姑娘可选此店任意一样玉器。”
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办到,此店最贵之物必然价值千金,掌柜的听到这话又巴巴地跑过来了,大有为漪兰好好引荐一番的架势。
到这个地步,谁还看不出来?这公子哥儿哪里是看上人家的发钗?根本就是看上这小姑娘了!
漪兰抬眼,对掌柜的殷殷切切视而不见,她只望见眼前这人一脸胜券在握、志在必得的的傲慢。
可惜,可惜,这么个心高气傲之人,偏遇上她乌拉那拉漪兰!
漪兰又是一个冷笑,提步从他身边绕过,片刻未停。
掌柜的惊大双眼,痛彻心扉,“姑娘,姑娘——”然而姑娘走得决绝,他只好转身,盼着这有钱公子再在他店里挑几件好货。
可有钱公子还没功夫搭理他。
这公子仍望着店外,看见那惊艳了他的姑娘上了一辆骡车。那姑娘还真的一次也没回头。
“哎,我今个真这么招人嫌?”
侍卫默了默,“殿下龙章凤质,是那姑娘有眼无珠。”
“你说的不对,是她别具慧眼,与众不同。”
“那……需要属下去查查么?”
“暂且不必,伊姑娘还等着咱们呢。”胤礽微笑转身,“掌柜的,把你这最好的簪子拿来。”
第85章 第85章此次西征,康熙……
此次西征,康熙带了三个儿子:大阿哥胤褆,四阿哥胤禛,七阿哥胤祐。
七阿哥腿脚不便,但康熙有意带他见识,便令他随驾,不上战场,专司驼马调度。四阿哥经历尚浅,此次也只是随军历练,未领实职,而大阿哥多次随康熙出征,已是沙场老手,这次领副将军一职,统领前锋营。
康熙这是第三次亲征噶尔丹,回回都是留太子监国,而带胤褆驰骋疆场,不同于太子一出生便蒙受隆恩盛宠,胤褆与康熙的父子情谊是真真实实一朝一夕,在战场上、在朝堂里建立起来的。而康熙也确实对自己亲手培养的这个儿子十分满意。
如今大阿哥战功赫赫,在军中颇有威望,与太子渐形成分庭抗礼之势。兄弟俩常常争锋相对,但只要不坏国计民生,其实康熙还挺乐见其成。
从另一个角度,胤褆的优秀就像勒在太子脖子上的白绫,有胤褆悬剑在侧,无需康熙苦口婆心劝学,太子自己便心生忌惮,从而砥身砺行更加勤勉。
一件事是好是坏,端看从哪个角度去看了,显然康熙绝不是一个为让太子坐稳储位,就让其他儿子成为草包的帝王。正是他有意纵容,才促成朝中今日的局面。
行军历练确实是锤炼男儿心性的绝好机会,如今这个机会落到胤禛头上。随着他年纪愈长,康熙的目光也越来越频繁地落到他身,前有大哥二哥文治武功出类拔萃,他自是不敢有怠。
中路大军自北京德胜门出发,耗时十日,途径南口、居庸关,在独石口南郊扎营。
落脚的第二日,午膳时,康熙赐儿子们同席。也就是和他一块用饭的意思。
父子群臣一块用膳,康熙倒是从容,眉目间一派淡然,三位阿哥表面上从容,暗地里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吃饭咽菜一声不闻。吃完饭,康熙留下胤禛。
二人到偏厅,书案上铺着一张宣纸,纸上是康熙今晨提笔写下的书法。胤禛看了一眼,垂下眸子。
康熙新铺开一张雪白宣纸,提笔便写,一边写,一边问:“老四,去年没和伊元弼结成亲,没娶到伊家那个女儿,你可觉得遗憾?”
胤禛眉心微蹙,道:“儿臣谨遵皇阿玛旨意,儿臣没有遗憾。”
康熙笑了一声,“哦?这是实话?”
胤禛道:“儿臣不敢欺瞒皇阿玛。”
康熙继续写字,也不看他,“既然如此,那朕问你。有人向朕密告,说去年伊元弼回漠北,没带回他那个天姿国色的小女儿。似乎,他把他女儿留在了京城,这事,你知道吗?”
“儿臣不知。”
“不知?伊元弼走前,你和太子没为他送行,喝个饯行酒?”
这是还记着胤禛和太子为伊元弼设宴接风一事,胤禛低头,语气不变,“儿臣和伊家一向没有来往,私下也只在画舫见过伊参将一次。伊氏女滞留京城,儿臣确实不知。”
他这话说完,许久,康熙没有任何表露,康熙把他晾在一边,专心完成自己的书法去了。
过半晌,康熙提起宣纸,满意地吹了吹。
“有人告诉朕,太子留下伊氏,在外城金屋藏娇。朕觉着,太子不会如此糊涂。既然你也一知半解,那归京之后这事交给你。务必查清何人在背后撺掇太子。”
查清何人撺掇太子,而不是查清事情真假,意味着皇上已确定事情属实。胤禛在心中忖了一瞬,单膝点地,“儿臣领命。”
胤禛单膝跪着,领了差事没走,康熙便又看他一眼,“你还有话要讲?”
“儿臣斗胆。”胤禛再度垂低了头,“恳请皇阿玛更易此次西路军主将锡特库。”
在胤禛的梦里,正是主将锡特库轻敌冒进,未按费扬古军令与我军主力汇合,指使西路军在乌兰布拉格遭遇准噶尔游骑,伏尸上百。
“锡特库?”康熙放下宣纸,“他勇略谋断兼擅,尤谙漠西蒙古战局,为何忽然提出换他?”
“儿臣听闻他在出征前因军事用略顶撞过抚远大将军,儿臣担心他刚愎轻敌,此次不会配合。”
“容朕思量,你退下吧。”
“儿臣告退。”
胤禛踏出大帐的一瞬间,眉心紧拧,刚走两步,忽见不远处,胤褆抱着手臂似在等人。见到胤禛,胤褆手臂放下来,向他招了招手。明白过来大哥是在等着自己,胤禛松开眉头,提步走去。
“大哥。”
“老四,去那边说。”
二人出
营,行在茂密的林中。“老四,皇阿玛单独留下你,所为何事啊?”
胤禛不答。胤褆侧首瞥他一眼,笑道:“你不说我也知道。看来你是决心要与他站在一边。”
胤禛眉峰微微一动,叹气,“大哥,你我都是听命皇阿玛,何来站谁一说?”
“少和我卖关子,我只问你,你决心帮太子?被他坑过不下一次,你还那么信他?”
胤禛笑,“太子乃大清储君,你我注定一生辅佐于他。大哥,弟弟劝你一句,别再心有不甘,试探皇阿玛的底线。”
胤褆听他话中有话,眸子一眯,只听胤禛接着道:“你可知,刚才皇阿玛问我太子金屋藏娇一事?皇阿玛让我去查,是谁在背后撺掇太子……大哥,纵使将太子罪状罗列御前,纵使太子真的行径有失,皇阿玛仍会护他。你明白吗?”为此宁可叫别人顶了罪过。
胤禛眸色稍黯。皇阿玛御下极严,训育尤苛,唯独厚待太子,不仅早早明诏册立,更为太子敕建毓庆宫,躬亲督造。这几年太子的锋芒的确被胤褆掩盖,但又何曾见皇阿玛有过一丝一毫动摇?
胤禛再次想起那个梦,苏培盛竟然唤他陛下。
该死。
他自忖从未肖想过那个位子,然而梦境一次又一次在眼前浮现。仿佛一颗埋得极深的,极其隐秘的种子在慢慢自主往外破土。
胤禛看见胤褆果然怔了怔,胤褆眼底闪过恨意。
“大哥,去年在御花园,太子与一宫女嬉闹,太后得悉后立刻将该名宫女杖毙。其实如果太后留宫女一条命,将人拿住拷问而不是草草了结,兴许还能问出很多有意思的事。”
胤禛顿了顿,看一眼胤褆微僵的表情,转身,“言尽于此,弟弟先走了。”
去年御花园被杖毙的那名宫女,虽出身汉军旗,却是惠妃之父索尔和麾下属官的女儿。很难说这名宫女从选秀到进宫再到遇见太子,背后有没有惠妃推波助澜。
惠妃是大阿哥生母,有此手段,也有动机。
但胤禛能查到的事,太后能查不到吗?太后此举看似是为太子驱逐觊位者,实则是公平地给两个孙儿都留了退路。
山风顿起。
胤褆看着胤禛走远的背影,手指轻轻摩挲。想起御花园出事后不久,他和他额娘就被太后叫到宁寿宫训话。
不错,太后是替他隐瞒了此事。
但若非东宫失德,又怎会给他找到破绽?其实胤禛和太后都错了,他这么做并非是期望能就此把太子拉下马,他只是想让皇阿玛好好看看,这精心栽培十数年的储君究竟值不值得皇阿玛的厚望!
“老四啊老四,看来你也不是个省油的灯,竟然暗中查我……”
逆着风,胤褆走去了另外的方向。
另一边,四阿哥府。
“哎,哎哟——”
“慢点慢点……”
外头风凉,扶摇和漪兰、额娘在屋里头练坐式八段锦。
母女三人呈三角坐在各自蒲团上,爱新觉罗氏坐在前头,扶摇和漪兰坐在后方两边。第一式冥心叩齿、第二式手托日月……一直到第五式摇头摆尾,扶摇都做得很好很轻松,可是直到第六氏,须搓热双手,在腰椎上顺时针逆时针各摩九转,扶摇就有些吃力。
倒非她不会转,而是她手摸到小腹时,情不自禁地想起里头有个小生命,走神了。等反应过来,爱新觉罗氏已经走过来,扳着她手左右轻摩,顺便帮她抻了个腰。
活动完,懒懒的身子确实舒服许多,漪兰和爱新觉罗氏在左右扶扶摇起身,爱新觉罗氏看她一身懒骨头,不由责怪道:“平日里你懒得动也罢了,如今身子重,便不能再这么整日躺着,以后你跟我一块,每日往那园子里去散散步。”
扶摇笑眯眯应下,额娘说什么她都答应,刚站起来,就见张尧捧着个玩意进来,禀道:“有人给府里送了东西,苏公公特地叫我拿过来。”
扶摇往前一步,伸手到那风筝上摸了摸。
这风筝颇像宫里的制式,个头虽小,却十分精美,竹篾是紫竹做的,上头裱的纸也是极珍贵的澄心堂纸。
扶摇不知是何人送来此物,有何用意,便问张尧:“苏公公叫你拿过来?那是何人所赠?”
张尧摇头,“小的不知,师父只让将此物送来。”
“那送这风筝之人走了么?”
“回福晋,已经走了。”
一干人等俱摸不着头脑,扶摇拿过风筝,正思索间,见漪兰盯着风筝目不转睛,心中微动。
扶摇又没有与人相约去放风筝,以她眼下的情况,她哪儿还能去放风筝呢?看着漪兰,一个大胆的想法在扶摇心里冒头。
难道……风筝是送给漪兰的?
因为在费都督府多有不便,所以才等漪兰来她这里时,匿名相赠?
但又苏培盛也不是轻易就能收买的……谁能唤动苏培盛做事?
……啊!
十三?
扶摇试探地把风筝往漪兰身前递了递,漪兰双手往前一伸,看眼爱新觉罗氏,忙又缩了回去。
这丫头,扶摇叹气,怎么还有小九九了呢?
第86章 第86章其实漪兰没想要……
其实漪兰没想要这风筝。
去年因一个乌龙,她偶遇十三爷,秋游时,十三爷要教她放风筝,熟料漪兰放得比他好。
为了挽会面儿,十三爷就和她说起风筝的来历,这个漪兰倒是不知,便认真地听他说了一会。十三十四在街上随手买的几个风筝虽大却易破,放不了几次就会变成一堆破烂了,十三爷便道:“改明儿我给你拿一个宫里做的风筝,你可以一直放一直玩,想什么时候玩就什么时候玩!”
彼时漪兰不屑一顾,没想到她回费都督府没多久,一个晴日里,府外忽然招招展展升起一个风筝。她立刻就想到十三爷,可惜风筝很快被护院给打下来,听说放风筝的人也被赶走了。
时隔数月,又一个风筝送到漪兰面前。
“漪兰,你想玩风筝吗?喏,去花园放。”扶摇把风筝递给漪兰,拉着爱新觉罗氏的手笑嘻嘻,“额娘,我们也去,我不玩,我在边上看。”
爱新觉罗氏看着这风筝总觉有些不妥,这风筝材质形制都不一般,绝非寻常人家之物,但四阿哥府毕竟也不是寻常地方,或许是与四阿哥或者扶摇有些交情的哪个王公贵族,见四阿哥不在府,便送了东西就走。
爱新觉罗氏不好多问,既然扶摇想看放风筝,她便也随她去了。
精美的风筝在四阿哥府上空放飞,下人们纷纷仰头张望。
府外,十四阿哥抱臂靠着青砖墙,实不理解他十三哥这是在做什么。
再美的风筝胤禵也早就玩腻了,见胤祥自个在前面站了半天也不说话,只顾自仰头乐呵呵地傻笑,胤禵不耐烦地催促:“好了好了,风筝给了,都放上天了,咱们也该走了吧?”
十三十四今年一个十三岁,一个八岁,个头却比同龄少年高出不少,这得益于康熙的耳提面命,皇子们不仅从小熟背四书五经,还早早爬马背练习骑射功夫,不止心智比寻常少年更加成熟,身型亦更挺拔健壮。
胤祥望着风筝自言自语:“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再放风筝……”
听了这话胤禵登时就是一声冷嗤,“十三哥,我说我陪你放,你又不肯!现在风筝都送人了,还放什么放!”
他拉着胤祥就往巷外走,“说好这次出来陪我玩,走走走!”
陛下亲征、太子监国,太子忙于政务,不大管束他们,胤祥胤禵这才有机会同老师称病告假,偷溜出来。原本他十三哥不肯,说得斩钉截铁,什么“就陪你出来一次,你须得答应我,回去之后用功习学,不得再有出宫的念头。皇阿玛走前特地令我督你勤学,四哥也再三叮嘱,叫我看牢你。”
结果,昨日出来之后,到这四阿哥府前,偶然知道乌拉那拉家的
人又住了进去,今日一大早,胤祥就踱到胤禵床前,手里抱一个风筝,悄悄问他:“十四弟,今儿出宫么?咱们早去早回。”
胤禵白眼都快翻上天。
这之后,又安安稳稳过了三个月。胤祥胤禵没再来四阿哥府打扰。
怀胎三月,扶摇的肚子开始显怀。冯太医每旬来请平安脉,皆道胎元稳固、母子无恙,瞒过怀胎的前三个月,扶摇方才去帖将喜讯告诉德妃。
很快,永和宫的掌事嬷嬷便来了,同行的还有奉命前来诊脉的两位太医。扶摇又让他们看过一回,都说脉象沉实,可保顺产。
德妃得到回禀,心中安定,便又着人快马加鞭去信告诉四阿哥。消息转瞬传遍宫苑,同时,也写到了每日发向西北前线的奏折上。
当四阿哥拿到信,已经是七日后,中军抵达昭莫多。当下已与准军交战过几次,清军战无不胜,士气正旺。
夜晚,四阿哥坐在火堆旁,手里拿着那封信看了一遍又一遍。
夜里寒冷,胤禛双手都戴着鹿皮手套,隔着手套,他的手指慢慢伸到“扶摇”两个字上。
想象她挺着肚子闹脾气的样子,想象她在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想象她定然不肯听话,定会偷吃太医叮嘱的忌食之物,又想到宗门太太也住府里,不知宗门太太能不能管住她。
康熙步出营帐,远远就看见四儿子独自坐在偏角,不与将士们一块,也不与兄弟们一块,胤禛自己架起个小火堆,除了眼前火光灼灼,四周一片漆黑。
望了片刻,康熙转步,抬手制止侍从跟随,向胤禛走去。
胤禛听见脚步声,转头看见皇阿玛,怔了一瞬,赶紧起身,单膝跪地请安。
康熙让他起来,黑狐皮的袍子一掀坐到旁边,看见胤禛手里握的信,笑:“你也是快做阿玛的人了,倒比你三哥还早一步。”
胤禛微微低头,嘴角噙笑。
“先前你让朕换掉锡特库,朕虽没换他,但封了个副将去他营中。竟如你所料,这人临阵冒进,险些使西路军落入准军包围。好在朕调去的副将阵前夺权,没教锡特库酿成大祸。眼下大局已定,不出十日定能歼灭噶尔丹。老四,你很不错。”
“皇阿玛曾训示禁任贰心之臣,儿臣自当恪守。”
康熙从未像今日这样,和胤禛坐得这么近说话。胤禛性子冷,对人总是淡淡,既不像胤褆胤礽从小被康熙寄予厚望,也不像老三老八十三十四。
老三老八是温顺,十三十四是热忱,只有这个老四,他是冷的。虽然他也会唤一声皇阿玛,虽然他也总低着头,但他这个人是冷的。
康熙不喜欢他这性子,太沉太闷,不知他什么时候是高兴,不知什么时候会发怒。孝懿仁皇后在时,康熙曾与孝懿仁皇后说起胤禛这性子,说他“喜怒无度,阴晴未有定时。”
孝懿仁皇后疼爱胤禛疼爱得紧,不许别人诋毁她儿子,连皇帝也不行,两人在殿中争辩,没想到,这句话就被胤禛听了去。那时胤禛只有七岁,一双圆溜溜的眼平静地望着天子,单膝跪地认错:“皇阿玛,额娘,都是儿子的错,儿子深夜梦魇……”
回想起经年种种,康熙叹气,早知孝懿仁皇后早逝,当年便是依了她的意,多夸几句胤禛好、胤禛乖、胤禛天上有地下无又何妨?
“你任户部行走仅一年,户部尚书却对你赞誉有加。这一年有什么收获,说与朕听听?”
胤禛微怔,倒非皇阿玛要听他禀事,而是在这夜里,他看见皇阿玛望着他的目光,不知怎么,似乎柔和了些许……
是因为皇阿玛目中那团火星么,让他产生错觉……
略微思量,胤禛谨慎开口:“回皇阿玛,户部乃机枢之地,儿臣历练其中……”
这一夜,胤禛和康熙说了近十年来最多的一次话。
扶摇还不知德妃是专程给胤禛去了封信,信中不仅告知扶摇有喜,还特意强调已叫太医上门请脉,确保无虞。而扶摇之所以将事情告诉德妃,也是寄期望于能先让皇上知道,宫里每日都会往前线发报匣,若皇帝很快知道了,那么四阿哥也会很快知道。
这日,爱新觉罗氏带着漪兰,到城外佛寺为扶摇祈福。随行的还有四阿哥府的家丁。
爱新觉罗氏为扶摇及扶摇腹中孩子求了平安符,想到明年漪兰这孩子也要参加宫内大选,便替漪兰也求了一个。拿到手的平安符都是寺内禅师给做过法的。
漪兰捏着平安符的挂绳瞧了又瞧,正疑惑间,爱新觉罗氏道:“明年你要参加大选,这平安符就给你保个平安罢。”都说宫里是吃人的地儿,在宫外她和乌拉那拉氏还能为这孩子遮风挡雨,可一旦进宫,他们鞭长莫及,一切荣辱都靠漪兰自己了。
漪兰一听这话,嘴角就耷拉下来。
她默默收好平安符,垂着眼,嘴角微抿,不说谢,也不说好。爱新觉罗氏看她这低落的样子就知道,这孩子不高兴了。
漪兰一向乖巧本分,极少在爱新觉罗氏面前表现出抵触的情绪,在费都督府,无论爱新觉罗氏说什么,她从来都是点头应好。
爱新觉罗氏何尝不明白,身为人母又如何忍心,可是没办法啊。
爱新觉罗氏也不强求漪兰强颜欢笑了,出了大殿便带着女儿到静室去用斋饭。
只要香油钱给得够多,寺里斋饭随便吃。漪兰食不知味,吃几口便放下筷子,向爱新觉罗氏请求先行出去,要再到佛像前拜一拜。爱新觉罗氏温声答应,让两个丫头跟着漪兰。
“你们在这等着,我自己进去。”漪兰到菩萨座前拜了拜,求菩萨……保佑她落选。
保佑宫里那个没见过面的老男人不要看上她啊!
漪兰重重吐出一口浊气,磕头磕得砰砰作响,起来时脑门上红红的一片,颇有与菩萨赌气抱怨的意思。
她旁边蒲团上也跪着个人,那人从她拜菩萨起就一直看她。漪兰愤愤起身时,正好与之目光相撞。
她微微一愣,“怎么是你?”见那人目光往上,赶紧抹了抹脑门。寺里的地面不是那么干净,因而她脑门现下也不大干净。
那人见她发怔间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不由得噗嗤一声,笑出。
“姑娘,别拿手擦。”他递上一块锦帕,这锦帕呈明黄色,绣纹精美,其上还有淡淡檀香。
漪兰不理他的好意,拔腿要走,忽然平安符从袖中落下。胤礽眼疾手快将平安符接住,笑道:“姑娘,看你的样子,可见这符辜负了你的心愿。”
“要你管,还我。”
漪兰皱眉伸手,原以为这人不会轻易归还,若他不给,她不要也罢,未料,这男子不仅双手将平安符奉还她手心,还在符上放了一支发簪。
漪兰微微一楞,往头上摸了摸。
她的茉莉簪还在,那这是……
那人略低下眸子,含笑道:“打了这支钗才发现,除了姑娘,世间再无可与之相配之人,既然如此,此物赠予姑娘。愿姑娘,好物成双,否极泰来。”
“……”
鬼使神差地,漪兰的手慢慢摸向那支钗……
第87章 第87章“我不要你的东……
“我不要你的东西。”
漪兰缩回手。
她是喜欢华美瑰丽的首饰,但也明白拿人手短的道理。不知此人来历,不知此人图谋,她断不会轻举妄动,更不会相信天上有白拿的好事。
“此物是在下一时兴起命人打造,可与我实在没有用处,姑娘放心,此物绝非要挟姑娘做什么,只是希望姑娘你能收下。”
见漪兰依然犹犹豫豫,胤礽遗憾轻叹:“姑娘若实在不肯收,我留此物又有何用?”说着抬起手来作势要扔。
“哎——”漪兰拦住他,这样好的钗子扔了岂不可惜?犹豫片刻,漪兰问道:“敢问公子打这支钗子花费多少?我……我同你买下,成么?你平白无故送我,我是绝不会收的。”
胤礽微微一笑,“二十两。”
“二十两
……”漪兰刚好就有二十两。
这还是三个月前她为了给未来的侄子侄女儿买礼物凑的,可惜那次上街始终未能寻到合心意的物件,进四阿哥府之后又没办法再出来。
青衣公子手上的茉莉簪与她头上那支几乎一模一样,一看就是极好的白玉雕的,怎会只值二十两?
漪兰暗暗思忖,这人是真心要她拿簪子。
余光再次端量面前之人,其实除了初见时这公子的目光令她有些不适,无论谈吐、样貌、衣着,这人在她生平所见之人里都是拔尖儿。此人出手阔绰,莫说几十两,恐怕几百两的东西他同样不放在眼里。
如此想着,这人以二十两卖她簪子就合情合理了。漪兰也不是没见过皇亲贵胄视金钱如粪土的模样,在他们眼里呀花钱就图个高兴。
再者,她姓乌拉那拉,嫡母是皇室宗亲,阿玛是正一品步军统领,还有个正在外头打仗兴许一回来就能立功封爵的皇子姐夫。
便是占这人一点便宜,她又有什么好怕?
漪兰道:“我实话告诉公子,这个簪子肯定不只二十两,但我全身上下也只有二十两,是否卖我你可要想好了。”
那人颔首,送上簪子,“幸甚。”
“桃桃。”漪兰唤来贴身丫鬟,下巴往胤礽掌心一点,吩咐,“把簪子拿了,我们的二十两给他。”说罢昂首转身便走。
桃桃小心从胤礽手里拿了簪子,给了银子,拿在手里发现竟然和姑娘常戴的簪子十分相像!不由得再回头望了那公子一眼。
那公子依然站在原地,目送她们远去,看见桃桃望回,他微微颔首致意。
桃桃心下情不自禁砰然一跳。
哇……好个温文尔雅的俊公子……
“桃桃?”走远了些,漪兰顿了顿脚,等桃桃跟上。桃桃把簪子给她,笑眼弯弯,“姑娘,刚才那位公子怎么会有和您头上这一模一样的发簪?”
“不知。”漪兰随口一答,将新得的发簪握在手心端详片刻,收入袖中。刚提起步子,忽然想起什么,对两个丫头吩咐道:“刚才的事你们务必守口如瓶,否则不只我挨板子,你们也会挨的,知道吗?”
两个丫头点头应是。
经这一插曲,漪兰的心情不知不觉变得极好,回去时步履轻快,爱新觉罗氏见状稍感宽慰,只当这丫头将值及笄之龄,纵有稍许不快,但转眼也便消了。
菩萨殿这里,胤礽从殿中缓步步出,东宫侍卫上前禀话,未及开口,胤礽吩咐道:“去打听一下,刚才那个女孩儿是哪家的姑娘。看她行为穿着,不似出自布衣之家。”
侍卫低首,“属下遵命。”顿了顿,禀道,“伊姑娘回信了,三刻后过来。”
“好。”胤礽摩了摩手指。目下手里头空了,等会只好带伊姑娘进城再去挑一支。
五月十三,费扬古率西路军在昭莫多与准军决战,仅六个时辰,歼灭准噶尔主力。
五月十八,康熙领中路军抵达昭莫多战场,巡视数日。
六月初九,康熙班师返京。
得胜的消息率先传回,京师一片叫好,然而就在人人欢欣鼓舞时,城里发生了一件惨事。
平日里画舫云集的什刹海,某一日突然从水底浮起一具无头女尸。
这女尸被去除了全身衣物,只剩一块灰色的破布包裹全身。听说她身上皮子细嫩光滑,四肢完好,全身也没有一处伤口。有人猜测许是哪位贵族小姐,走失了被卖到画舫,但事件发生后,官府的告示张贴数日,竟没有一个人前去认尸。
什刹海上的画舫全被清查个遍,却毫无进展。
毓庆宫。
“哐啷”——
胤礽暴怒掀案。案上茶具果盘通通摔到地上摔成粉碎。
何双全双腿跪地,战战兢兢,他刚与太子禀完火葬伊姑娘的遗体一事。官府接连数日在什刹海下打捞,始终找不见其头颅,这遗体是注定不能完整了。
何双全不敢再说话。
数月以来,太子虽偶尔出宫,监国的治绩却也是有目共睹。眼看陛下即将归朝,却在这当口发生如此恶事。城里已经传开,瞒是瞒不下来,追也追查不到。
偏伊姑娘还是太子的红颜知己,太子在书房批折,常常一坐就是一整日,出宫去找伊姑娘是他难有的闲暇……
满殿死一般的寂静中,忽有不怕死的宫人来问:“太子妃打发奴才来问殿下今个宿在哪里,太子妃即刻着人准备。”
这宫人是太子妃心腹,是太子妃从母家带来的。
胤礽压了压火气,“告诉太子妃,孤今日宿在书房,叫她不必费心了。”
东宫大婚以来,太子和太子妃人前也算琴瑟和鸣,太子妃贤良淑慎,每日都会打发宫人问他宿在何处,无论太子如何回应,太子妃永远都是笑意款款。
太子妃知书达理,进退有度,可与她在一起,胤礽总觉得少点什么。他不能满足。太子妃知道他会出宫,但她从不过问。这样懂事已是难得。
因这一点,胤礽也回以太子妃尽可能的尊重。
这几日,因伊姑娘惨死,胤礽痛不堪忍,太子妃连着几日打发人来请都被他回绝。
思及此,胤礽叫住宫人,“你告诉她,晚会儿孤去找她。”
“奴才遵命。”宫人嘴角挂出一个笑,仿佛为主子的多日苦守感到欣慰。
那宫人退下后,胤礽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她留在别苑的东西……都烧干净了吗?”
“回殿下,”何双全道,“烧干净了。”
胤礽点头。那姑娘一颦一笑仍在眼前,他却什么都不能留下。斯人已逝,他却还得想法子应对接下来的风风雨雨。
不能让皇阿玛知道死的人是谁,更不能让人知道他和伊氏的关系。这么看来,那刽子手虽残杀伊氏,但砍下伊氏的头,反倒给他留了一线生机……
正因如此,胤礽实在也想不到,究竟是谁在背后作祟。
究竟是不是冲着他来。
继德堂。
太子妃缓缓喝着鲍鱼粥,听回来的宫人在一旁禀道:“殿下说晚些时候会过来。”
不同于四下宫人小心翼翼的欣喜,瓜尔佳氏听着这话面色依然不变。
她拿着银匙挑着粥喝得极慢,喝半晌方才搁碗,碗里尚余半碗残粥。
她从宫女手中接过白巾,擦着手道:“将那床新晒的牡丹红褥还有殿下爱用的玉枕都拿出来,再叫膳房熬一碗粳米粥,蒸半只鸡,再来两道清凉小菜。哦对了,叫他们少费心思,只按我说的去做,多了浪费。”
传膳的宫女应声下去,心道:那位毕竟是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数日未踏入继德堂,怎么一来就只给做这些?真的不会将人给赶走么?
其实满屋宫女都有这疑虑,但到底没有哪个敢作死开口。然而陪伴瓜尔佳氏数年的大丫鬟,如今已是继德堂的掌事姑姑红袖却没顾虑。
红袖知道太子妃每日用过晚膳,必得去园子里走走,便打发了小宫女,自个搀起瓜尔佳氏往殿外走。二人散步到园中,也不要人跟,走了半晌,望了望四周,确认无人,红袖轻问:“主子,殿下这几日没来,只怕还在为贱人伤心,听说人都消瘦了不少。”
瓜尔佳氏不以为意,“必然是的。”
“既然如此,主子何不让膳房做几道好菜,令殿下这个时候饱餐一顿,让殿下明白究竟谁会永远等他,永远对他好。”
瓜尔佳氏摇头,“做什么好菜,这个节骨眼我倒不
希望他来。”
红袖不解,瓜尔佳氏忽然捻起手帕掩到唇边,“噗嗤”一声,莞尔:“我怕我见到他那个失魂落魄的样子,会忍不住笑……”
“……”红袖闭口。她还是不理解。
瓜尔佳氏收了笑声,嘴角却依然上扬,“喜欢的姑娘忽然没了,他该难受……他得难受得久一点,痛一点,否则白费我这么多心思……”
墙边栽了一列石榴树,落下一地火红的花。
红艳似血,与黄昏下的落日不分伯仲。
瓜尔佳氏蹲下身,捻帕的手伸到地面,捡起一朵,绣帕从地面拂过。
看着这美丽的花,就像看到了凋零的红颜。
御花园的宫女、伊家的女儿……
都是因胤礽而死。
若胤礽不满足她的一片真心,不满足她惠心妍状,那么,他也不该对别人满足。
他娶她进门,给他尊重,却不知道他身边早有人取笑她。
尤其是他身边那个何双全。
每次看到何双全毕恭毕敬对她叩首,乐呵呵向她见礼,她就忍不住想,何双全心里一定当她是个笑柄!何双全分明知道太子在外头恋酒贪色,何双全还对她笑得出来?!
“红袖,明日送信出去。叫阿玛,把那个可怜女人的首级埋了吧。”
第88章 第88章七月初四,御驾……
七月初四,御驾入德胜门,太子率百官跪迎。
康熙于乾清宫论功行赏,费扬古作为昭莫多战役的主帅,率军击溃噶尔丹主力,晋封一等公,加授领侍卫内大臣,并获赐御用器物、鞍马等。
皇长子胤褆获赐御用铠甲、弓矢及蒙古良马,皇四子胤禛、皇七子胤祐获赐御笔题字、古籍珍本及田庄。
爱新觉罗氏带着漪兰提前半月归家,傍晚四阿哥回府时,二门上跪了一地下人,只有扶摇一个人笑盈盈半蹲在前方。
四阿哥甲胄都没卸,从进府就片刻不停直奔后宅,见到扶摇,他愈发加快脚步,三两步就走到扶摇面前,扶她起身。
“你身子重,不必循这些礼。站了多久?”
“不久。“扶摇闻着他身上风尘仆仆的味道,也不知是因他这甲胄上的肃杀气味,还是因早起时吃的那口蟹包,她此刻胃里忽地有些泛恶心,忍了忍,笑道,“四爷辛苦,快回房更衣,妾身伺候四爷更衣。”
四阿哥颔首,牵着她手往屋内去。扶摇顿了顿,拉了拉他的手。
这么多人还跪着呢,不让他们起来?
四阿哥意会,便吩咐道:“都起来吧,去烧点水,我与福晋单独说话,无吩咐不得进屋。”
扶摇微愕,看了看高耸的肚皮。虽说是她先提的伺候四爷更衣,可她就是走个过场,不让下人进屋帮忙……难道真让她一个人伺候他?
四阿哥似乎真是这么打算。
两人进屋后,四阿哥先自行脱下这一身厚重的甲胄,待他身上只剩件白色单衣,扶摇才满吞吞给他抱来袍子,将袍子抖开,替他穿上。
只做这么一会事,扶摇便已经累了,她还得替四阿哥系扣子,五个月不见,四阿哥似乎又长高了些,她得掂起脚尖,仰着头去去帮他扣。然而扶摇刚仰头,四阿哥就俯下身,一只手捏着她下巴,吻在了她唇上。
仿佛干涸已久的沙丘邂逅甘霖。
扶摇也数月没有体会到被人这样噬咬唇瓣的滋味,四爷虽霸道地掠走她的呼吸,可是他的动作又很温柔。扶摇努力地回应,轻舔他舌尖,意乱情迷中,忽然感到小腹一痛。
“嘶——”
扶摇低头。
“怎么?”见她面露痛楚,抚摸小腹,四阿哥眉心一拧。
扶摇笑笑,指着小腹,“这是你孩儿在里头踢我呢。”转瞬间疼痛缓解下来,扶摇再次仰头,笑盈盈送上自己的唇,四阿哥也再度低下头去,双手握住她肩膀。
然而,唇瓣刚刚碰到,扶摇小腹又抽痛了一下。
“哎哟……”她不得不再次低头。
四阿哥叹气,给自个系上扣子,拉扶摇在榻边坐下。
坐到榻上,扶摇又觉得好一些了,四阿哥一手揽着她,一臂伸到她腹上,扶摇安安静静让他自行感受,稍等了一会,忽然她腹中又是一抽,四阿哥的手也跟着微微一抖。
扶摇抿唇,侧首看他那个奇异的表情,几乎和月前自己初次感受到胎儿动静的时候一模一样。
四阿哥本是那么隐忍寡言的人,可眼下,他的惊喜和紧张,藏都藏不住。
或许,他也没想藏。
扶摇靠在胤禛肩头,今个为迎四爷,她一早就起来打点内务,加之怀孕之后她本就嗜睡,此刻已然倦怠。等胤禛发现时,她已经睡着了。
下人们想来禀报晚饭已经备好,但屋里主子迟迟不出声,什么吩咐都没有,他们也只能在屋外干等。胤禛依然没叫下人进屋,发现扶摇睡着,他干脆把她放到床上,替她解扣宽衣、脱下鞋袜、拆掉发髻,明明是第一次做这事,他却做得相当顺手。
让扶摇舒舒服服地躺到里侧,盖上被子,胤禛在床边站了好一会,仔仔细细看她的脸。脸颊圆了一圈,脸色也不错,看来这几个月养得不错。
看着看着,胤禛把自己才穿好的袍子脱了下来,三两下便钻进被子里,抱着又暖又软的躯体,方觉心中落定。他陪扶摇一块睡了。
半夜醒来,是被饿醒的。
扶摇朦朦胧胧中睁眼,感受到男人抱着自己,推了推他。
“饿……四爷……我饿……”
四阿哥连日路途奔波,同样疲劳,好容易睡了个安稳觉,也没听清扶摇在耳边嘀咕什么,只依循本能把她又往怀里带了带。
扶摇还是推他。推他摇他,不管不顾地愣把四爷给吵醒了,“饿,我要吃饭!”
自有身子以来,因身上总不舒服又无法纾解,扶摇的小脾气说来就来。爱新觉罗氏和府里下人无不对她百依百顺,扶摇的气性便也被惯得大了些,再加上几个月没见着四爷,早忘了该怎么对他,这会迷迷糊糊的,扶摇不仅肚子饿,还很烦这人抱着自己。
四爷被吵醒,侧目就撞上妻子愠怒的双眼。他也不恼,摸了摸扶摇圆润的脸,嗓音沙哑耐心地问:“想吃什么?”
扶摇皱起眉头拂开他的手,“就是饿!”
四阿哥叹气,披衣起身,从桌上端来一碟花糕。
扶摇鼻子凑上去闻了闻,眉心拧得更深,“这是冷的,你怎么拿冷的给我吃?”
“你想吃热的?”
扶摇点头。
“好,我让厨房做。”
四阿哥唤了一声,外头值夜的宫女就进房来,四阿哥问:“福晋这段时日都爱吃什么,叫厨房去做。”
不待红燕回话,扶摇在床上身子一挺,立马道:“我要吃山楂,我想吃山楂乌梅糕!”
听了这话红燕蹙眉,嘴唇微抿,四阿哥察觉到红燕表情为难,略思量,便问:“近日福晋爱吃这个么?”
红燕点头,想起太太走前交代的话,小声禀告道:“可是太医说了山楂虽开胃,过量却会导致胎动,此前太太一直看着福晋,不让多吃。今早……今早福晋已经吃了小半盘了……”
“那就不吃了。”胤禛想也不想道。这话传到扶摇耳朵里,她登时又撒气。
“可是我想吃!”
“不行。”
两个字狠心决绝毫无温度,直冻到人心里头去,扶摇鼻子一酸,眼圈一红,毫无预兆地,一串眼泪就这么滑下来。
四阿哥揉了揉眉,知道这人一没睡醒,二饿着肚子,发脾气情有可原,而且他进府时,苏培盛特地向他转告了丈母娘走前留下的话:“扶摇有了身子后总是难受,因此心情也忽高忽低,或许还会发脾气,请四爷多担待些。”
四阿哥走到床边耐心和扶摇解释:“不是我不让你吃,是太医叮嘱不能多吃,放任你吃只会让你身子更难受。”
扶摇不依不饶,抱住他的腰,“可是我现在吃不到,我现在就难受,我要吃我要吃……红燕,去,去叫厨房给我做……”
红燕不敢动,抬眼看向四阿哥,四阿哥正被扶摇两条手臂紧紧圈住。
“去。”他下巴向外一点,红燕心中叹气,却只得听命吩咐去了。
扶摇还在抽泣。四阿哥坐下来,抹了抹她脸颊两行清泪,轻轻笑道:“好了,如你的愿,好受些么?”
扶摇点头。
“不过,你就尝尝味吧。”四阿哥道,“听说你今天已经吃下不少山楂,山楂糕可
以给你做,但你绝对不能咽下去,嚼两口再吐出来。”
“呜——”扶摇刚小下去的哭声又响起来,“可是,可是我肚子饿呢怎么办……”
“我让他们再给你熬一锅红枣粥,蒸个鱼,再炖个牛肉可好?”
大半夜的,四阿哥看着扶摇吃了半碗红枣粥,扶摇嚼两口山楂糕,真的很想吞下去,可是四阿哥一瞬不瞬盯着她,一边望她嚼糕,一边叮嘱:“扶摇,要吐出来,听话。”
扶摇若半天不吐出来,若有一丝要往喉咙里咽的苗头,四阿哥就要夺步过来,捏着扶摇的下颌,眼睛一眯,逼她往外吐。
吃罢宵夜,漱了口,四阿哥把扶摇抱回床上,两人躺回帐子里。四阿哥想睡,扶摇不让他睡。
吃饱喝足之人精神怎能不旺?
扶摇平躺着,问四阿哥:“四爷,这孩子来得突然,想好名字了吗?”
四阿哥闭着眼,脱口而出:“爱新觉罗弘晖。”
果然,扶摇心道。
“四爷说得这般爽利,是很早就想好名字了?”
“嗯。晖,光也。”如你。
下意识在心中补了两个字,四阿哥忽然一顿,蹙起眉心轻轻睁眼。
可惜扶摇只想着孩子的将来,没看见四阿哥眼里一闪而过的,对自己的惊愕。
“四爷,我现在这么难受,这个孩子在我肚子里只怕也难受……”对于这个孩子,扶摇仍有些害怕,怀胎数月,她已然对这孩子生出不舍,不想千辛万苦生下他,又眼睁睁送走他。
四阿哥收敛心神,轻拍安抚,“我已看过脉案,几位太医都说此胎胎元稳固,你的身子也很好,若你实在忧心,明日咱们再叫太医过来。”
四阿哥未明白扶摇的意思,扶摇拉着他手急道:“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我是担心这个孩子生下来体弱,他要是个体弱多病的怎么办啊……”
四阿哥笑了笑,扶摇如此着急,他却浑不在意,那笑是对未来的无惧无畏,“哪怕他先天体弱,既是我爱新觉罗的血脉,自有皇族荫护,断无大碍。”
扶摇咬唇,“那四阿哥你要答应我,以后要好好待我们。”
“爷当然好好待你。”他几时薄待过她吗?顿了顿,胤禛接道,“至于咱们的孩子,若为女,则宠惯优待,若为男……既冠以爱新觉罗氏,必当严训方成栋梁之材。晖儿若为男子,便当承继祖制,立为宗室典范。”
啊……
另一种不好的预感在扶摇心底升起。腹部陡然颤了颤,她摸摸肚子,仿佛已经看到将来孩儿颤颤巍巍躲阿玛的辛苦光景了……
第89章 第89章即便前一日才归……
即便前一日才归家,即便随军跋涉数日一日也未歇息,但今日四阿哥依然要早早到户部上值,便如同康熙、皇长子胤褆,以及费扬古一般,马不停蹄地投入到国务之中。
两个丫鬟伺候四阿哥更衣,四阿哥侧对着拔步床,一面更衣,一面望向帘帐内的身影。
昨夜扶摇那么吵四爷,放在以往,四爷早就把她拉起来,要她也尝尝被扰清梦的滋味,不过今日四爷看着她,是发现扶摇把一条胳膊伸到了被外。
更衣毕,四爷探进帐子里,把她胳膊放回温暖的被窝,这才离开。
苏培盛候在屋外,笑盈盈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四爷立功回来,福晋又有了身子,四爷虽嘴上不说,但苏培盛跟着四爷那么多年看得清楚,四爷相当高兴。
四爷高兴他也高兴,不过,当二人踏出正院,苏培盛的笑很快收敛了下去。
“四爷容禀。四爷离府的这些日子府里一切都好,宗门太太带着漪兰姑娘进府住了四个月,宗门太太将福晋照顾得妥妥帖帖,除了每旬冯太医会过来请脉,那周神医也会过来。为福晋进补的饮食药膳也都有太医和神医二人共同查验,宗门太太在这上头做得格外细致,倒不须奴才们再多嘴插手了。”
四阿哥点头,苏培盛忽蹙眉,接着道:“只是有一件……前些天门房来禀,说是咱们府外似乎有生人徘徊。奴才让他们暗中盯梢,确实是有这么几个人,瞧着筋骨精壮,脚步稳健,不似寻常人,像是练家子。但他们也不闹事,倒似奉了谁的命令轮流来咱们府前值守。”
“守什么?”四阿哥侧目。
苏培盛摇头,“奴才也不知。怕打草惊蛇,奴才让咱们的人按兵不动,原打算等四爷回来再做处置,没想到,嘿!守了五日那几个小毛贼就通通不见了!奴才想,会不会是知道四爷回来,所以跑了?”
四阿哥忖了忖,“那些人是什么时候消失的?”
“半月前。”蓦地,苏培盛抬眼,双眸微微张大望着四爷,“是……宗门太太和漪兰姑娘回去之后。”
四爷拧眉,“你确定?”
“奴才确定。”
“加派人手在各门盯着,若再出现可疑之人立刻拿下审问。”
“奴才遵命。”
户部上值时,四阿哥抽空给费扬古去了封信,告知苏培盛所述之事,让费扬古留意。虽不能确定两件事是否有关联,但防患于未然总是没错。
回京之后,四阿哥也要在处理政务之余,着手调查此前康熙令他查访之事——关于伊氏女。康熙要他查清伊氏滞留京城勾引太子,是否受人指使。
其实胤禛心知肚明,哪里有人指使,无非是他二哥一时贪色罢了,便有幕后之人也只是顺水推舟。但胤禛不可能这么去和他皇阿玛说,除非他不想再得重用。
当务之急还是要先找到伊氏,陛下不可能让伊氏留在太子身边。
五日之后,胤禛翻遍整个京城都没有找到伊氏。伊氏仿佛人间蒸发,但随后,胤禛翻寻官府案宗,发现在他们返京之前京城出了一桩无头女尸案。
因没人认尸也没人报案,官府找不到凶手,此案便草草了结,但更引他注意的是,既然无人认尸,尸体为什么会被人领走?
顺天府尹解释道:“尸体不是庶人领走的,是上面。”
上面,吏部。再上面,索相。
查到这里,那领尸之人已然浮出水面,胤禛自忖没必要再到索额图那里白走一趟,便直接去找了太子。太子神情悲痛,他也不瞒胤禛,只道伊姑娘孤身在外,遭此横祸皆因他起。他让人领走伊姑娘的遗体,让人火化带去了漠北,让其归乡。
太子拍拍胤禛的肩,“孤知道皇阿玛让你查她,但人已故去,还她最后的清静吧,孤自会去向皇阿玛请罪,余下之事你不必再管。”
“辛苦了四弟。”
胤禛脚步顿在门边,有一句话想问,却最终没有问出口。
胤禛回到府里,又是一个傍晚。夕阳斜照,扶摇躺在摇椅上晒太阳,捕捉最后一丝余晖。胤禛远远站在院门口,看见眼前光景,心中对那未问出口的话忽然有了答案。
他原想问太子:如太子这般权柄在握之人,也护不住喜欢的姑娘么?
答案是肯定的,因为伊姑娘已死。
站在溶溶的暮色里,胤禛此刻忽然有了个念头。其实这十几来年他真正所拥有的不多,他的孩子,他的女人,他定要护住。
“四爷!”
扶摇悠悠闲闲一扭头,不经意就看见四阿哥独自站在院门口,神情怔怔,不知在望什么。四阿哥走过来的时候下人们一路行礼,唯扶摇依然躺在她的摇椅上,半点起身的意思都无。
怀孩子诸多不便,但有一样倒令扶摇得着便宜,那便是四阿哥免了她对他的礼数。三日前四阿哥来看她,她慢吞吞地往下蹲,四阿哥看了扶额,便对她说:“知你辛苦,以后在府里,福晋见我一概不必行礼。”
扶摇登时两眼放光,“以后?”
“生下孩子,恢复之前。”顿了顿,四阿哥眼一眯,屈起手指敲了敲扶摇脑袋,“你在想什么?”
咳,扶摇想的以后当然是永远。不过也罢,四阿哥毕竟是那么讲究规矩的人,就
当他已做出很大让步了罢。
自此,扶摇见着四阿哥就真没行过礼了,反正她就待在后宅,下人们已教管紧嘴巴,外人也不会知道。
小李子给四阿哥搬来把椅子,四阿哥坐在扶摇身边,替她揉起略显浮肿的手指。
“四爷,这几日很忙吗?”四阿哥太疲惫了,他垂眼给扶摇按摩手指,浓长的眼睫盖住眸子,却依然没掩住眼底深处的疲惫。
扶摇看着他,仅仅三日未见,怎么好像有心事?
但用脚丫子想也知道四阿哥定不会说。
四阿哥只“嗯”了声。
“四爷今晚依然用了饭就走?那现在就传膳。”
“不急,”四阿哥轻笑,“今晚可以好好睡一觉。”
这意思是今日留下?
“唔……”扶摇忽然想起什么,“四爷若想好好睡一觉,那更不能留在我这里,晚上我会吵着四爷。”哎,一到晚上四肢百骸都难受,随着月份愈大,手脚都跟着肿胀,常常腰背酸痛,夜里还会腿抽筋。
一难受扶摇就想哭,想发脾气,别看眼下四爷这么温柔款款,扶摇还是有点担心四爷忍受不了。因为她不想忍,她希望当她想发泄情绪的时候能直截了当舒舒服服地发泄出来,可若四爷在场,怕是不能全无顾忌。
但四阿哥无所谓地笑了笑,“无妨,福晋如今这模样我倒是瞧着稀奇得很,多看两眼。”
“四阿哥,你取笑我么?”
“没有。”
“……四爷!”
“真没有。”
扶摇在暮色里看四阿哥,看见他微微弯起嘴角,仍沉默地给她按摩手,越看越赏心悦目。扶摇抽回手,向他伸出两条手臂,“夕阳将尽,妾身想进屋了。”
四阿哥二话不说横抱起她,转身便往屋里去。
扶摇勾住他的脖子,在他跨进屋时,一边将手臂往下压,压低他的脖子,一边自己身子上倾,吻了吻他。
四阿哥不看路也行得畅通无阻,一路这么吻着把她抱进内室。
扶摇被放到床上,还不撒手,她几乎是按着四阿哥亲,当然四阿哥没反抗就是了,从他的嘴巴亲到他的脸,然后解开他衣上扣子,亲他那一片微微红的侧颈。
“哎哟……”
然而,扶摇腹中那小鬼头又不安分了。
扶摇低头,“宝贝,你额娘许久没同阿玛亲近了,你乖点好不好?”
仿佛真能听懂扶摇的话,腹中果然安静下来,扶摇便把四阿哥拉进帐内,解开他外袍,又解开他单衣,亲到胸口的肌肤。
扶摇还要往下,四阿哥忽地眉心一蹙,拉住她作乱的手,“还要继续?”
啧啧,堂堂四阿哥何曾说过这种话?以往都是他把扶摇折腾个死去活来。
一点点报复的快感,加好久没痛痛快快地亲热,扶摇就想亲,扶摇点头。
四阿哥皱眉看向她的肚子,“……可以?”
扶摇抿唇,忍住狂笑,摇了摇头。
太医和大夫过,不可以。要忍耐。
“……”四阿哥脸色一垮,“你故意?”登时明白扶摇存心耍他,不等扶摇回答就兀自起身,拢了拢衣裳,当即要走。
扶摇拉住他,“四爷去哪?”
四阿哥脸色微恼,“离你远些,免得你肆无忌惮在我身上玩火。现下这火烧起来,又不能拿你如何,爷去——”
他话未完,却见扶摇的手指蓦地一紧,又彻底松开,扶摇的表情瞬间沉下去,前一刻还扬在脸上的笑意荡然无存。
胤禛一怔,片刻后明白过来。
他皱眉,“我是说我去净室处理,你什么脸色?”
“处……理……”扶摇呆如木鸡。
她以为他要抛下她去找人泻火!
扶摇往后挪了挪,“哦……我等四爷回来。”
四阿哥反而又进了帐子里,高大的身躯挡在扶摇面前,直把她逼到里侧。
他一只手抬起她下巴,双目冷峻盯着她,“扶摇,你什么意思?”
扶摇一片茫然。
总不能说,刚才那一刻她恨死他!她以为他要去找别人泻火,心道她这么辛苦怀着孩子,夜夜不能安睡,他连陪陪她都不行?
扶摇也不知为甚自己会有这样想法。为甚突然有这样强烈的恨意。
扶摇闭了闭眼,好像自己这孕期中的情绪是有些反常。
下一刻,四阿哥狠狠亲了下她的唇,从帐内退出。
“爷一会就回来。”
扶摇回神,看着他离去的方向,捂眼。
四阿哥……真去给自个处理了哎……怎么处理啊救命……
第90章 第90章一个雷雨日。……
一个雷雨日。
正午时分,天色却黑如泼墨,暴雨如天穹中涌下的湍流,一遍又一遍冲刷着碑林。
青苔斑驳的石阶前伫立了一群乌泱泱的身影,低低的啜泣声从人群中传开。
不同于以往,几乎是在睁眼的一瞬间,胤禛就清楚地意识到,他又入梦了。
此刻他身处一座家族墓园。
园中森冷,大大小小的坟墓昭示着这个家族曾经也是繁荣一时,墓主人的身份不同,坟墓的规格便也不同,而胤禛眼前众人正悼唁的这一座不算大,位置也只在角落。
胤禛冷静侧眼,看到自己的妻子。她形容憔悴,泪水涟涟,被自己一只手牢牢牵在身边,眼看就要支撑不住。
胤禛扶住她。
顺着她视线望去,胤禛猛地瞳孔一缩。
那墓碑以满汗双语写就,碑上所刻名字赫然是——乌拉那拉漪兰。
立碑日:康熙四十一年。
刹那间,一些本不该存在的记忆涌入胤禛脑海。
康熙四十一年,乌拉那拉漪兰于东宫去世,太子将其葬于皇家墓园,爱新觉罗氏苦求无果,另为漪兰在家族墓园立了座衣冠冢,也就是眼前这座。
康熙四十年,费扬古去世,爱新觉罗氏大病一场。扶摇去贴求见漪兰,被太子妃婉拒。
康熙三十六年,乌拉那拉家的小女儿漪兰及笄,她于大挑落选,隔日却被康熙一道旨意指给太子,封侧福晋……
胤禛皱眉。这些记忆虽围绕漪兰展开,却也干系着乌拉那拉一族的荣辱,就连他的福晋也被牵连在内。
漪兰嫁进东宫五年,小产两次,最后一次便是康熙四十一年,那一年扶摇得知消息,借看望德妃之名,悄至毓庆宫看望漪兰。
但她没能见到漪兰,她见到了一名叫作桃桃的宫女。桃桃冒死逃出暗房,求扶摇相救漪兰,只可惜,扶摇的行径被太子妃状告给太后,太后将扶摇抓进宁寿宫,还是胤禛亲自去向太后要人,把扶摇接回来。
接她回来后,胤禛便软禁了她。
没多久,漪兰身亡的消息传出来。胤禛记得,那时扶摇看他的眼神充满憎恶。
她怪他。
从离奇的梦境醒来,在昏暗的帘帐内,胤禛看到同样一张脸。
梦里的姑娘总是温柔和顺,似乎从不会有忤逆他的时候,因此在被那姑娘以那样憎恶的眼神仇视时,他记得,他是十分骇异的。可眼前这个……
胤禛看扶摇正看得出神,他此刻拥有了一种极其诡异的心境。
在梦里,他知道那个温婉的女子是他妻子,也知道他的妻子该是那样,可一旦出梦,他便会发现他的妻子并不是那样。他所熟悉的、钟情的是眼前这一个,没规矩、会发脾气,总之与“温柔和顺”四个字相去甚远。
扶摇转个脑袋,就望见四阿哥一双寒潭般的眸子。
不由得一个哆嗦,“四爷……”她也刚从一个梦里醒来。
两人对望一瞬,四阿哥一挑眉,侧身支额,探寻的目光依然毫不掩饰在扶摇脸上转。
扶摇默默自己的脸,小声,“我脸上有东西?”
四阿哥摇头,“你怎么醒了?做噩梦?”
扶摇嘿嘿一笑,双眼弯起来,“我才没有做噩梦,我做了一个好梦!”
“哦?说来听听。”
四阿哥似乎来了兴致,扶摇便兴高采烈道:“四爷,我梦到咱们有了一个儿子!”
“儿子……”四阿哥蹙眉,“弘晖?”
“没错!”扶摇点头,“弘晖真是一个好孩子,长得又水灵又可爱,追着我喊我额娘,哎,喊得我心都化了。”
扶摇的心简直快化成软稠稠的一滩温水。梦里,那孩子不过四五岁大小,抱着她的腿撒娇要抱,扶摇把他抱起来,就像抱起一团重一点的棉花团子。
“四爷?”
听罢她这样说,四爷的脸色并未如预料中期待愉悦,扶摇不知他又琢磨什么,想起刚才两人目光相接时四爷的眼神奇怪,心道这人不会真的又做噩梦?
“四爷?你做噩梦了?”
四爷揉了揉眉心,“或许吧。”
“什么叫或许?”
他也分不清是否噩梦,故而称“或许”。胤禛只是忽然想起,梦里的康熙四十一年,他和扶摇也该有第一个孩子了,在梦里的他软禁扶摇,让扶摇伤心时,那个孩子弘晖是否陪在扶摇身边,为她带去一些快乐?
都说至亲至疏夫妻,他隐隐有种感觉,梦里的胤禛和妻子应是渐行渐远,但若真如此,为何在多年以后,梦里的胤禛又会对着苏培盛端来的一沓绿头牌睹物思人?
胤禛低头,在扶摇眉心印下一个吻,他忽然笑了。
“是噩梦。做噩梦了。”
从同衾共枕到参商永隔,岂不是噩梦?
扶摇感觉到一只手把自己牢牢抱紧。那人吻到自己耳边,轻声对她承认道:“好可恶的一个梦……”
“噗”扶摇耳边酥痒,忍不住咯咯笑,怎么莫名觉得这人在和自己撒娇?跟梦里的那个奶娃娃似的,四爷这是怎么了?中邪了?
扶摇伸手拍拍胤禛的肩,配合地哄:“不怕不怕,梦都是假的。”
胤禛顺势捉住她的手,放在唇边轻吻。
“阿摇,你得永远陪着我……”
“……”心口忽地噗通,噗通。
扶摇怔住,“四爷,你唤我什么?”
然而四爷睡着了。
次日,费都督府外一片风平浪静,府内却鸡飞狗跳。
费扬古自收到胤禛的信就着人在府前暗中戍守,他身为武将,征伐多年,对周遭变化自是锐敏。四皇子提醒之事费扬古从回府的第一日就察觉到了。
今早天未亮,费扬古就抓到了一个毛贼,然而令他震惊的是,这毛贼并非毛贼,是侍卫。
还不是普通侍卫,是东宫的侍卫,身上有东宫的牌子。
若面对的是敌人,东宫侍卫会不假思索咬破口中毒药,宁死不屈,但面对的是费扬古,那东宫侍卫就老老实实告诉他:你家姑娘被太子看上了。
费扬古当即明白,这是太子有意为之。
存心想让他知道,储君看上她家闺女,然后干什么?让他且自识相,乖乖地把闺女奉出去!
伊参将卖女求荣为人所不齿,伊氏与太子私相授受朝中大臣泰半知晓,只当做不知。
伊参将早被陛下打发回漠北了,一点好处没捞着还搭上一个闺女,费扬古当然不愿做第二个卖女求荣之人。
况且,他小女儿尚未及笄,待字闺中是为等待明年大选。费扬古想破脑袋都想不明白,太子是在哪儿看见漪兰的?
想不明白,这武将干脆就不琢磨了,他直接抽了根藤条,以军营里最行之有效的方式去撬开漪兰的口。
他关起府门,于祠堂责打漪兰,打了十来下,漪兰便泣不成声,如实坦白。
至此,漪兰方知道那日送簪之人竟然是大清储君!
爱新觉罗氏同样震惊,然而漪兰生母王氏却觉主君大题小做。
太子年少有为,监国时治绩不俗,广纳善举,京中百姓无不对其敬仰尊崇,而且将来也会是九五之尊……被太子看上难道不好?
直接入青云了呀,还不必经历层层筛选了!
王氏为女儿关心则乱,不知其中厉害关系,入东宫哪有她想得那么简单?
当晚,爱新觉罗氏将王氏叫到正院,王氏也挨了罚。
又过一日。费扬古携妻爱新觉罗氏造访四阿哥府,爱新觉罗氏到后院看望扶摇,费扬古则在前院会客厅与胤禛见面。
费扬古想让胤禛给出个主意,胤禛对他的来意心知肚明。
但第一句话,胤禛却是问:“宗门太太不会对扶摇说什么吧?”
费扬古楞了楞,微笑道:“四阿哥放心,内人知晓分寸。”
他这么一答,四阿哥点点头,这才叫人看茶,让费扬古到大椅上坐了。
正院里,扶摇又在发脾气,她想吃山楂糕,可是四阿哥在两日前就禁止厨房给她做。
扶摇气出眼泪,正在房里不乐呢,忽然听人来禀阿玛和额娘到府上来了。
她立马抹掉眼泪,由丫鬟搀着出屋,刚到院中,便见爱新觉罗氏迎面赶来,脸上挂笑。
“额娘!”
爱新觉罗氏走到近前,看见她面有泪痕,笑意稍顿,“怎么哭了?”拿手给扶摇擦了擦,就听扶摇带着哭腔颇委屈地控诉:“四爷他不让我吃东西!他好恨的心呐!”
居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如此说话,若放在以前,爱新觉罗氏二话不说必要先打扶摇两个手板子,然而眼下,看着挺着个大肚子,眼眶湿润的女儿,爱新觉罗氏只能叹气。
“你啊……说的是什么话?”她牵着扶摇的手,只想快些把女儿带进屋,“这种话也是你能说得?”
“有什么说不得?”扶摇抽泣了一下,“他做得不好,我还不能说了?”
爱新觉罗氏不与她胡搅蛮缠,径直入屋,阖上门,方一面给扶摇擦眼泪,一面缓缓道:“四阿哥怎可能不让你吃?你肚子里怀的可是他的孩子。你想吃什么说与我听听。”
“我想吃山楂糕。”
“我就知道……”爱新觉罗氏不禁嗔了扶摇一眼,“太医早说这玩意不能多吃,你还闹,虽然你是我女儿,但乖女儿这事你不占理。”
眼看扶摇眼底又聚起眼泪,爱新觉罗氏忍俊不禁,刮刮她鼻子哄道:“好了好了,吃不成山楂糕咱们吃别的,今儿额娘亲自为你下厨,保管做的比山楂糕好吃!”
“哎?”扶摇含泪的双眼亮晶晶,“额娘亲自为我下厨?”
爱新觉罗氏颔首,理了理袖口唤来春华,要春华带她去厨房。扶摇送额娘至廊下,忽然想起灶上功夫不是漪兰最擅长的么?望望院中,这次额娘过来竟然未带漪兰。
“额娘,今个怎么不带兰儿过来?”【你现在阅读的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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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第91章爱新觉罗氏微微……
爱新觉罗氏微微一顿,笑道:“她自有她的事,哪能随时跟着我?你莫挂念她,她挺好的,倒是你,身子越来越重,脾气也越来越大,额娘和这一屋子的下人会宠惯着你,但四阿哥就不一定,凡事还须有个度。”
爱新觉罗氏把话头又转到了扶摇身上,说的还是她特别不乐意听的话,扶摇哪儿还有心思想漪兰?她赶紧催着额娘走,“哎呀我知道了,您快去罢,我还等着尝额娘的手艺呢!”
爱新觉罗氏摇摇头,口中轻叹,扶摇只以为额娘这是对自己没奈何,殊不知爱新觉罗氏想起了漪兰。她还是很心疼的。
气在头上的费扬古拿家法打漪兰可是一点也没留情,他斥漪兰“不看看自己的身份,凭一点姿色就想攀龙附凤!”,彼时漪兰虽未顶撞,可是漪兰跪在地上,脊背挺得直直。
爱新觉罗氏不知费扬古其实是想起伊氏,不愿女儿走伊氏那见不得人的路子,爱新觉罗氏只道费公口无遮拦惯了,其实她也不是特别明白。
按说乌拉那拉氏乃上三旗,费公又刚擢升一等公,以这样的家世,漪兰怎么不可以肖想东宫?
若因漪兰是庶女,大不了,她把漪兰记到自己名下就是了。
但费公就是说:不可以。
当晚,费扬古揉着肩,对爱新觉罗氏道:“这些年我越发觉得自己力不从心,这次西征恐怕将是我最后一次以大将军的身份为陛下效力,我这还想着寻个合适的时候向陛
下请辞,咱们回老家去住住。哎,你说说,这平时挺听话的丫头偏这时候给我出幺蛾子!”
费扬古戎马大半生,战功赫赫,但人毕竟是会老的,人这一老,就容易变得脆弱,不单单是身体,还有心境。
爱新觉罗氏知道费扬古早有隐退之意,正因如此,她才急吼吼地催逼扶摇成长。乌拉那拉氏到他们这一脉如今就剩费扬古一个顶梁柱,她的几个儿子全是得过且过,于仕途毫无野心,费扬古一旦退下来,乌拉那拉氏后继无人啊。
四阿哥前程锦绣,将来必在封爵之列,如果扶摇能牢牢拢住四阿哥,那么即使有一日乌拉那拉氏式微,扶摇也不会被拖累。
爱新觉罗氏问费扬古:“漪兰迟早参加大选,其实比起大选后留宫,东宫也不失为一个好的去处。”
费扬古摇头,“你不明白,会被戳脊梁骨的。”
“若是两人从无勾连倒也罢了,背着一个引诱太子的罪名入宫,对她来说,后患无穷……”
春华留在厨房给太太打下手,没一会,堂屋里摆上一桌好菜。其实大部分是春华做的,爱新觉罗氏就做了两道:蟹黄豆腐盅、参茸煨鹿尾。
母女两在屋里提前一个时辰吃起午饭,扶摇把盘子吃得光光还意犹未尽,然而盘子还没撤下去,前院就打发人来说:费公打算走了,问宗门太太还坐多久。
这哪儿是问要待多久,分明就是催额娘走。
扶摇此前无数次遗憾见不着阿玛,但这会,她特别生阿玛的气。
来人是张尧,扶摇皱眉对张尧道:“我和额娘吃午饭呢,你让四爷请我阿玛再坐会儿,吃个午饭再走嘛。”
张尧弓身回禀道:“四爷留过了,是费公执意要走,说是还有要事在身。”
“那你叫他自己走,待会儿我打发车马送额娘回去!”
“不可!”爱新觉罗氏笑了笑,拍拍扶摇的手,“你看你,又闹小孩儿脾气。横竖也吃饱了,我这便回了,以后再来瞧你。”
扶摇微微撅起嘴巴,不乐,但腿长在额娘身上,额娘要随阿玛一道离开,她有什么办法?
她站在廊下,眼睁睁看着额娘一步三回头地走远,直到身影消失。
鼻尖酸涩,眼眶又红了。
便在这时,四阿哥进了正院。
四阿哥一进来就看见扶摇立在廊下,扶摇也望见了他。望见他的一瞬,扶摇微微低头,抹了抹眼角。
四阿哥微笑走近,俯下身去瞧她的两只眼。扶摇不想他看见,躲着他的目光,脑袋埋得越发地低。
四阿哥叹气,索性曲起一根手指,勾起她下巴,另一只手揩了揩她眼角。
扶摇原以为他要取笑自己呢,然而这回四爷只是默默地轻轻地为她擦眼泪,什么也没说。
突然想起眼下还是个大白日,扶摇任他手指在自己脸上滑动,湿漉漉的眼抬起,看着他奇怪地问:“四爷今日不去户部上值?”
“嗯。”他道,“休沐。”
怪不得阿玛会在今日上门,扶摇又问:“你和阿玛在外面都谈了什么?”
显然不是来看望她,否则不会匆匆地来又匆匆地走。
扶摇感觉到抚在脸上的手微微一顿,四阿哥道:“一些政务。”
“是什么政务?”实在有些奇怪,她阿玛从来不曾因公事上门,这还是头一回。
注视着扶摇好奇眼神,四阿哥忽然眉心微动,手指点点扶摇鼻梁,笑道:“你何时对这个感兴趣?”
“妾身才不是对这个感兴趣呢。”两人离得极近,四阿哥身上有一种好闻的味道,扶摇心旌摇曳神魂不宁,说着话就靠进了四阿哥怀里。
“怎么办,妾身已经吃过饭了……”
四阿哥抬臂揽住她,“我没吃。”
“唔……那我陪四爷再吃点?”
“求之不得,谢过福晋体恤。”
“噗……”扶摇失笑,好似被四阿哥猝不及防灌了一口蜜。四阿哥总是在不经意的时候放下身段哄她开心,他愿意迁就她,愿意哄她的时候,那种感觉,简直比春日的溪水还温柔缠绵。
哎,四阿哥,你就不能一直这样么?
这样想着,扶摇缓缓抱住他的腰,想抱紧一点,再紧一点,忽然,她被一个不知什么东西硌到了。
“四爷,你怀里揣着什么?”扶摇微微离开他的怀抱,或许是因为捕捉到四阿哥眼底一闪而过的犹豫,扶摇直接伸手进他腰封,在他腰间掏出一支发簪。
“……这不是我送给漪兰的那支茉莉簪么?”
仔细瞧了瞧,发现与那支还是有些差别,扶摇在阳光下细细端详,发现这一支簪比她送漪兰的那支成色更好。
“四爷?”扶摇笑盈盈举着簪子到四阿哥面前,想看他如何解释,然而下一刻,四阿哥眉心微蹙,抬手取簪,扶摇往后一躲,四阿哥落了个空,那眉蹙得更深了。
扶摇怔住。
四爷这表情不太妙。
好像……她自作多情了。
这簪子不是四爷为她准备。
四阿哥叹气,摊出手来,“扶摇,给我。”
“……这是给谁的?”
这女人又要胡思乱想,胤禛琢磨,怎么才能让她不乱想,然而他脱口而出的话却是:“不是给你。”
话出口的瞬间,胤禛眼皮跳了跳。只见扶摇脸色微微发白,咬唇,“我知道不是给我,所以我问给谁。”
“无论如何不是你想的那样。”胤禛扶额,“总之你给我,等会我要进宫。”
他进不进宫与她给不给簪子有甚关联?扶摇懒得去想,她瞬间就明白四爷或许有事隐瞒,大抵不是些风花雪月之事,因为四爷在这方面其实是个挺坦荡的人,若真在外头遇到心仪之人,断不会是现下这般态度。
阿玛、额娘、四爷,今个这些人都好奇怪。
扶摇把簪子放回胤禛手心,“屋里饭菜估摸着都凉了,我让他们另做。”
胤禛点头,将簪子收回,两人一块吃午饭,事实上,扶摇一口都没吃。
四阿哥走前把扶摇抱回床上,还替她掖了掖被子,扶摇装作倒头就睡,连个道别也懒与他说,也不知四阿哥究竟有没有察觉,反正四阿哥是这么走了……
四阿哥出去时,扶摇睁开眼,看着帐顶叹气。
……
胤禛进宫,自然是为将这支引得费公家宅不宁的簪子物归原主。
其实漪兰若是不说也不会有人知道,但漪兰素来爱憎分明,当初她虽是低价买簪,实则也是对那人有了些好感。
这簪子就像一个豁口,打开她对公子的防备之心,而当她做下决定,绝不与太子有任何牵连时,这簪子就成了不得不送还的烫手山芋。
毕竟是太子私物,不可草率对待,费扬古作为武将、一品大臣,不好与东宫私下来往,教旁人疑心他与东宫私相授受,费扬古因此求到四阿哥府,求四阿哥帮衬,了结这段因缘。
若四阿哥没先做梦,没梦到五年之后漪兰会惨死于东宫、
扶摇会与他生隙,他还不一定帮这个忙。
毓庆宫内,龙涎香袅袅。
这香是从前康熙赏给太子,太子一直不舍得用,直到日前因一个伊氏,康熙对太子大失所望,太子跪在乾清宫内殿坦白认错,跪了整整一日也没求来康熙原谅。
康熙让他回去自省,太子回来后就燃起了这龙涎香。
有些事与己无关,当做不知便好,如先前伊氏,但有些事须得挑破,免得夜长梦多。
拜过太子,胤禛便取出费扬古给他的簪子,放到案上。
太子一瞥,就明白了。
“老四,你给出的东西,会收回吗?”
胤禛垂眼,“兄长乃储君,臣弟非在其位,不能一概而论。”
“呵,你还真是一如既往滴水不漏啊……”太子轻轻一笑叹气,“可惜,乌拉那拉家那个姑娘……孤原打算等皇阿玛气消,就去求皇阿玛……”
“是她的意思,还是费扬古的意思?”
“天下贤良女子不知凡几,”胤禛顿了顿,语气淡淡,“此女非必选。”
第92章 第92章从宫里回来,四……
从宫里回来,四阿哥直接进书房处理公务,一忙就是数个时辰。扶摇同往常一般打发人去问他在哪吃,回说“四爷今个在书房吃。”
以往得到这种回复,四爷大概就不会来正院歇。然而,亥时,扶摇更衣梳洗毕,刚上床,却听屋外下人禀道:“四爷过来了。”
春溪春兰匆匆搀扶扶摇起身,春溪随手从架上扯来一条兔毛披肩搭在扶摇肩头,扶摇双脚刚下地,就见四阿哥掀帘进来,道:“不必起来。”
但扶摇已经坐起来,哪里还能再如无其事地躺回去?见四爷在面前抬手解扣,她索性站起,替四阿哥宽衣。四阿哥解扣的手慢慢落下,将扶摇肩头的披风往上提了提。
一双沉静的眸子微垂,平静地注视面前即将为他生儿育女的女人。
扶摇拆掉他的腰带,发现白日里摸出来的簪子没了。于是她在他腰部又多摸了两下。
真不见了!
想起四阿哥要簪时说要进宫,扶摇琢磨,难不成四爷把那簪子带到宫里头了?
脑海里正掀起一阵头脑风暴,没发现四阿哥望着她的目光渐渐变得玩味。一只手抬至腰腹,握住扶摇停顿在那里的手。
扶摇顿时感觉到自己的手被牢牢包裹住了,四阿哥把她的手拿下来,嘴角浮现出意味不明的笑容,“怎么?”
扶摇摇摇头,“没什么。”
伺候罢他宽衣,两个丫头端上水来伺候他盥洗。扶摇先回床上,给自己盖好被子,感受到身侧床褥下陷,她赶紧闭眼。四阿哥拉上帘帐,笑声荡在扶摇耳边。
“爷知道你没睡。”
扶摇还是闭眼。
被子里忽然游过来一只手,轻轻抚摸扶摇的小腹,他问:“这两日孩子踢你了么?”
扶摇默了片刻。四爷这样一问,她就忍不住倾诉。忍了两息,她保持闭眼道:“踢了……”
四阿哥笑了声,笑声可愉悦了,扶摇拧眉,拍了下腹上的手,登时气不打一处来,“你还笑!”
她睁眼,侧首望胤禛,“也不知怎么回事,这两日总踢我。”
她这样恼,四阿哥却一点也没收敛笑意,“太医怎么说?”
扶摇闷闷地道:“太医说正常……叫我宽心,不要紧张……”
“既然太医这么说”他话到一半,扶摇就瞪了过去,胤禛倒是不怕扶摇,不过他选择住口。
他笑道:“那你想如何?将来人在你我身边,我倒是有法子治他,但此刻他还在你肚子里,我也拿他没辙。”
扶摇当然也没法子,难道她还能虐待自己的肚子不成?她再次闭眼,感到下巴微痒,四阿哥勾了勾她下巴,“爷放下公务早早来找你,你竟然睡得着?”
扶摇睁眼,看着黑黑的帐顶……哪里早了???
四阿哥叹气,“思来想去,还是早些与你说明那簪子的来路,免得你胡思乱想,将来再有误会。”
扶摇一怔。四阿哥笑道:“刚才在我身上肆意妄为,发现簪子不见了?”
“……”扶摇哑然,“没、没啊。”
“呵。”四阿哥冷哼,“你近些,我一五一十解释与你听。”
扶摇面上一派冷静无所谓,身子却诚实地靠了过去。
胤禛撑床坐起,略略思索片刻,说起他是如何得到那支茉莉簪。
从簪子的来历讲到太子与漪兰,这二人之间具体发生什么旁人无从知晓,但太子竟然派人暗中盯梢,他对漪兰的心思就绝不只是萍水相逢那么简单。
扶摇听得心惊,她做梦也想不到漪兰竟然会和太子有交集……
想起白日提起漪兰时,额娘的避而不答,阿玛、额娘的反常突然全都有了解释。
扶摇叹气。
她往四阿哥身上又挪了挪,四阿哥坐在床上,她就把脑袋枕到四阿哥结实的腰腹,“原来是因为这样,所以额娘才不带漪兰来看我,阿玛应生气极了,否则怎会求四爷帮忙?”
“嗯,”胤禛想起今早费扬古的表情,道,“当是气极。”
“也不知漪兰现在如何,不若我请她再来府上住两天,阿玛见不到她,自然就消气了。她还能在我们这散散心。”
扶摇话刚落,就听四阿哥极快地吐了两个字:“不行。”
说得斩钉截铁,毫不迟疑。
扶摇没想过他会拒绝,还这么直截了当,“为何?”
四阿哥看了看她,“不方便。”
扶摇脑袋微微抬起,“我没有不方便,漪兰厨艺好,嘴儿又甜,有她陪我解闷,我这待产的日子也能过得更高兴更舒坦。”
四阿哥倒没否认这一点,听罢扶摇的话,他默了默,道:“是我不方便。”
“……啊?”
四阿哥又躺了下来,侧首和扶摇脸对着脸,两人鼻尖大约就搁了两个拳头的距离。帐内昏暗,扶摇的眼却能清楚描摹出他的轮廓。
四阿哥对她这反应似乎不甚满意,语气生硬道:“这小姨子也快及笄了,成日和你混在一起终归不妥。”
扶摇还是不太明白,她两姐妹混在一起怎么就不妥了呢?
四阿哥叹气,“我来看你,不方便。”
扶摇怔住,恍然大悟。
“不单是我,你如今是有身子的人,何必操心那些?这几个月你就好好待在府里,该吃吃该喝喝,养好身子,若实在想找人说话,就叫宋氏过来……“
四阿哥叮嘱了许多,说到后面扶摇却没怎么听进去了,她精准地找到四阿哥的唇,吧唧亲了一下。
“好,都听你的。”
今日四爷不仅为乌拉那拉家出力,还难得和她解释了这么多话,扶摇靠进四爷怀里,忽然发现身边这个男人和初遇那一年的少年已经大不相同。
她好像没怎么变,然而四阿哥却越来越成熟,越来越像一个有担当的男人了……
如四阿哥期望的那样,接下来的三个月扶摇两耳不听窗外事,一心只作逍遥人。
临近十一月,四阿哥府阖府都渐紧张起来,稳婆、奶嬷嬷、以及太医都陆续进府,未来小皇孙以及奶嬷嬷住的厢房也准备好了。
四阿哥的打算是,先将正屋原来用作书房的那间耳房改成乳母和孩子短住的寝卧,方便扶摇看孩子,等到孩子三岁之后再挪出去住到西厢房。
扶摇不依,她道:“三岁?说不定孩子都没断奶!”
四阿哥拿她无法,勉强同意让弘晖五岁之后才搬出去。
但一直和扶摇住是不可能的。四阿哥原话是:绝无可能。
十一月初六,霜晨初开。天穹显出整块湛碧色,无一丝絮云。
这样好的天色下,扶摇吃罢午饭便到后花园散步,走了没一会就感觉到腹中阵痛。
那种疼痛和往日胎动是不同的,扶摇当即反应过来,只怕是到时候了。
小李子把扶摇背回房,春溪春兰急匆匆去请太医和稳婆,又打发了一个小厮去前院告诉苏培盛,让苏培盛去找四阿哥。
稳婆和太医很快赶到,稳婆进屋查验情况,随时准备接生,太医则候在屋外,隔着门帘听里头动静,以防万一。厨房烧炉接水,一应生产用具也都齐全,一切都按照预想的方向有条不紊地进行。
“福晋,福晋……”
一阵恍惚中,扶摇听见有人轻轻唤她。
“福晋定定神,来,含住这老参片,牙关莫咬紧了,留着力气待会儿再使。”
扶摇听话咬住参片。
稳婆帮扶摇调整了姿势,教她吸气、吐气,其
实这呼吸法早在几个月前扶摇就已经学会,但这会她呼吸全乱了。
忽然阵痛再度袭来,扶摇一个哆嗦,全身紧绷,稳婆在床前宽慰,一边循循教扶摇呼吸,一边褪下她亵裤检查宫口。这稳婆是宫里来的,是经过严格筛选的“官稳婆”,享七品俸禄,扶摇初次经历慌张无措,这稳婆却见怪不怪。
“嬷嬷……什么时候才能……”
还没开始扶摇却觉得自己已经力竭,稳婆温声道:“快了快了……福晋先不要用力,再等等……”不忍告诉她宫口其实才开了一指。
所有人或在屋内,或在屋外,都在陪她。程嬷嬷立在屋中双手合十,眼中含泪,愿以寿数换她家福晋母子平安。
等开到快十指,日晖落尽,四阿哥府各处点上明灯。屋外夜风萧萧,扶摇已在屋里待了近四个时辰。
胤禛等在屋外,也不去厢房坐,苏培盛给他搬来一把椅子,胤禛望他一眼,还是没坐。
其实谁又坐得住?听着那屋里传来撕心裂肺的喊声,院里所有人的心都仿佛被生生揪紧。
“啊——”
“见顶了!见顶了!是乌油油的好胎发!福晋忍住最后三阵痛,再用点力!”
“对对!就是这样!福晋做得很好,再用力!”
“……”
忽然,喊声消失,一声婴儿的啼哭穿透夜风。
那么脆弱、那么微小的哭声,却似一道曙光乍然升起,给这冷寂的黑夜带来些许温度。
胤禛在廊下踱步,听见这小小的声音不禁脚下一顿。
“恭喜四爷!”苏培盛上前。
胤禛双目放空了一瞬,嘴角慢慢释出一丝笑意。
屋内。扶摇精疲力尽,身上的衣物早被汗水濡湿。稳婆剪断脐带,将一个皱巴巴的孩儿抱到她面前,笑着道贺:“恭喜福晋贺喜福晋,是一位小阿哥!”
扶摇点点头,没力气去抱孩子,只能望了一眼。
这一眼让她心中百感交融,一种从未有过的难以言喻的感情无声发酵。
程嬷嬷心中石头落地,还须出去先向四阿哥报个喜,她似哭又似笑地打开房门,迎面就看见四阿哥站在门外,目光急切。
这时,屋里忽传来稳婆的呼声:“福晋,别睡!”
第93章 第93章胤禛当即入门。……
胤禛当即入门。
“哎,四阿哥!”
四阿哥想也不想就冲了进去,直进到内室,好在为了防止内室进风,扶摇的床前摆了一张檀木屏风。四阿哥没看见扶摇,只见到屏风上一个虚影。
见他进来,稳婆惊讶道:“爷请快出去,福晋这里尚未完事。”
胤禛皱眉,“她怎么样?”
“福晋无事,只是有一些东西还未排出,奴才须帮福晋排干净了,否则留在体内会造成感染,请爷快出去吧。”
“我就在这里。”
胤禛话刚落,屏风那一头却传来一道微弱的声音。
“出去。”
是扶摇。她眼下不仅衣不蔽体,两条腿向外张开,姿势十分难为情,刚才稳婆和她说胎盘还没排出来,还不能睡,稳婆正给她揉肚子呢。她可不想这样光零零地给胤禛看到。
……虽说胤禛早就把她看光。
泪眼婆娑中,能看到屏风上映出个高高的人影,胤禛笔直地站在那里,动也不动,扶摇再次张口,“出去。”
她看见那个人影动了动,胤禛一只手垂在身侧握紧,而后缓缓松开。
他转身,打起帘子出去。
他的背影似乎有些失落,扶摇看着他再不发一言地出去,这才意识到自己拂了四阿哥的好意。她还是头一回对四阿哥说这样的话。
或许,四阿哥以为扶摇到了生死关头,所以才要在那里陪她。
“福晋,再用力些,就快出来了。”
稳婆打断扶摇的神思,手掌在扶摇下腹时而揉按,时而轻轻推压,扶摇也无心力再去想四阿哥,听见许久后稳婆终于说出那句:“出来了出来了!没事了没事了!”扶摇疲惫不堪,只问道:“我现在可以睡了吗?”
稳婆微微一怔,回道:“福晋辛苦了,先喝些热水,润润喉再睡吧。”
扶摇瘫软在床上点点头,然而刚一松懈就再也抬不起眼皮。
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她感到有人把自己扶起,自己靠在一个人的胸口,断断续续有说话声传来,但扶摇听不清。
靠着的那人握着她的手臂,把她的腕子从帐子里递出去,然后手腕上搭下来一个轻柔的物件,似乎有人在隔着丝帕替她把脉……
再醒来,仿佛只是眨了眨眼。
扶摇平躺在帐内,呆呆望着帐顶,仿佛做了好长的一个梦。
一瞬间,她错以为自己回到现代。但帐顶的牡丹告诉了她答案。
屋里气味清爽,已闻不见血腥之气,那个陪伴她数个时辰的稳婆也不见了,四下静谧,却有一束光从帘缝外漏出。
扶摇伸手扒开帘缝,发现已经是个大白日。
床边守着两个丫头,扶摇一扒开帐子,丫头们就发现她醒了。春溪春兰轻声欢呼,面露喜色。
床边小几上早备好了温水,以防福晋醒来口渴,春溪春兰一个扶她靠坐起来,一个捧杯子给她喂水。
“就你们两个?其他人呢?”扶摇喝了口水,问道。
“怕人多吵到福晋,所以里屋只留我们两个,红蕊红燕都在外间,小阿哥和四阿哥也在,今个四阿哥告了假,哪儿也没去,就守着福晋呢,奴婢这就去请四阿哥。”
春兰说罢要去,扶摇拦住她,“哎,等等。”
“你们两个先扶我起来,我躺了多久?”
春兰春溪扶扶摇起身,替她披上大氅,套上鞋袜,“福晋躺了两日。”
从开始生产的那一刻算起,整整两日没有下地。
其实还可以再躺躺,但扶摇听说四阿哥竟然告假,印象里这是四阿哥第一次因为她没去上值?
“四阿哥和小阿哥在一块么?”
春溪点头,笑道:“刚才小阿哥在那边哭闹不止,四阿哥就过去了。”说着侧耳听了两息,“这会应该是哄好了,没听见哭声。”
“扶我去看看。”扶摇有些迫不及待。
“福晋稍歇一会,奴婢过去请也是一样。”
“不不,不一样。”扶摇道,她要抓四阿哥一个措手不及,看看带娃的四阿哥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想象中应是十分生疏,或者略显无措,毕竟四爷和扶摇都是头一回做人父母,尤其那个孩子还那么小,然而当扶摇悄悄掀开耳房帘子,却看见一个十分可靠的背影。
扶摇看着这背影,忽然间这背影与生产时离开的那个背影重合。
一点也看不出生疏无措,他稳稳地立在那里,垂首注视怀中,怀里那小家伙也不知是被他的气势给威慑了,还是当真被他哄好了,听不出哭声,反倒传来轻轻的稚嫩哼笑。
而四阿哥,依然仪态端方,脊背挺拔。
扶摇还没来得及做下一步动作,四阿哥就敏锐地转身。看见她立在帘外,扬着嘴角,四阿哥反而皱起眉头,扶摇还没想好说什么呢,她等着四阿哥先开口,但四阿哥的行动代替了语言。
他将孩子递给旁边的嬷嬷,大步流星走向扶摇,稍一俯身就把她横抱起来,往另一头的寝屋走。
扶摇双脚腾空,望见弘晖离自己越来越远,“哎等等,先让我看看孩子!”
陡然间,孩子大哭!
胤禛顿了顿脚,转身吩咐:“带孩子过来。”继续抱着她回去。
扶摇心道:……不至于。
但她不敢说,生产时叫胤禛出去的那一幕总在她眼前浮现,总觉得以这个人的性子,一定特别生气!她还是别让他更生气,免得到时候他加倍讨还。
靠回床上,胤禛在扶摇后背给她垫了两个大迎枕,奶嬷嬷抱着孩子到床前,扶摇伸出双手,忐忑又生疏地将弘晖抱到怀里。四阿哥掀袍坐到床边,不知不觉间一条手臂捞住扶摇
肩膀,把她和孩子都笼到身前。
下人们也悄悄退了出去,屋里就只剩下三人。
还是挺神奇的,自己竟然和这人有了一个孩子。
扶摇看着弘晖,忽地,眼泪滚落下来,“四爷……”
四阿哥看她落泪,松弛的眉心轻轻凝起,“哪儿不舒服?”
扶摇分外悲伤:“四爷,我们的孩子……他怎么这么丑啊……”
怎么皱巴巴的,怎么皮子这么松?!!人小小也就罢了毕竟是个小人,但怎么眼睛也小小!
扶摇私心里希望弘晖长得像他爹,因为四爷长得好看,盘靓条顺的,但,怎么弘晖瞧着不仅不像四阿哥,甚至不像他们任何一个?
扶摇自忖她和四爷都长得不赖,怎么这孩子一出生就长歪了呢。
扶摇太悲伤了。
四阿哥的笑声飘过她头顶。
“还好晖儿听不懂你说什么,否则这孩子得哭个三天三夜。”
“不丑,等他长开。”
扶摇眼泪汪汪,抬头,“真的么?你不觉他长相……不好?”
“真的。”四阿哥笑抹去她的眼泪,“刚出生的孩子都是这个样子,你从前没见过?”
扶摇摇头,“我没见过。”
四阿哥点点头,“那便是你这做额娘的不是了。”
沉默了一会,扶摇抿唇,湿漉漉的眼睛再次抬起,望他,“四爷,对一个刚给你生下孩子的女人,你这样说话合适么?”
轮到四爷沉默,一道目光紧紧揪住他不放。
沉默了一会,他道:“……我的不是。”
又片刻,他皱眉,“你别又哭又笑……”
小叙了一会儿话,含着眼泪笑了半晌,扶摇又觉乏了,她醒时便已至未时,还没吃饭,四阿哥让她吃了饭再睡,奶嬷嬷便将孩子抱下去,夫妻俩一块吃饭。
膳食都是依扶摇的口味早就定好,四阿哥叫人在床边搭了张高几,把扶摇的那份饭摆到几上,由丫鬟给扶摇喂饭。扶摇靠在床头吃,他自己到屋中大桌上吃,其实吃的都是一样的菜。
扶摇被春兰喂了几口就不要人喂,她自己端碗吃。
没一会,四阿哥吃好走过来,拿起她的碗。
“四爷?”
四爷总是行动多于说话,他在床边坐下,直接舀了一匙粥送到扶摇嘴边。
“……”不得不承认,四爷近来做了太多从前不会做的事,权当扶摇恃宠而骄吧,她低头,看见那银匙里只有米粥,没一个菜佐着,扶摇皱眉,“我要吃那个。”下巴往鲫鱼汤点了点。
四爷便放银匙,夹起一块鱼肉。
吃罢鱼肉,扶摇道:“我要喝汤。”
四爷便又喂她鱼汤。
如此慢慢吃了小半个时辰,扶摇要这要那,四阿哥竟然没有一丝一毫不耐。
四阿哥放碗的功夫,扶摇的眼睛一直盯他。
四阿哥碰了碰她眼皮,笑,“你究竟想在我脸上找什么?”
四爷真成活菩萨了?有求必应?扶摇道:“四爷,我这会儿吃饱了又不困了……”
四爷仿佛瞬间就洞察到她的小心思,但他依然含笑问:“你想怎么。”
“妾身想去外面走走。”
四阿哥默了默,“今晨才下雪,外面冷。”
“啊,下雪了!”扶摇双眼乍然晶亮。
这可是今岁第一场雪!屋里烧着地龙很暖和,窗户也大多掩着,所以扶摇一点也不觉得冷。
“我要出去看看!”
“数九寒天,你身子还这么虚弱……”眼看扶摇的脸色慢慢变得沉郁,顿了顿,他叹气,“好吧,我带你出去,在廊下站会就回来。”
四阿哥抱扶摇从床上起来,给她披上貂鼠大氅,连衣的大帽子盖住她脑袋。
系襟带的时候,扶摇垫垫脚,一个前倾搂住四阿哥的脖子。
“四爷,”她轻轻唤他,“你怎么,怎么真成男菩萨了呀……”
“菩萨?”四阿哥笑,“我可不是菩萨。”
“爷还记着,福晋生产时叫我出去……”四阿哥俯身到她耳边,“等你身子养好些,再与你算账……”
“……!!!”
第94章 第94章这夜,胤禛再次……
这夜,胤禛再次入梦。
依然是熟悉的场景,雷雨滂滂,狂风不歇,前方不远立着一座衣冠冢。
胤禛侧眼望见妻子,她同样如前次梦中那般纤瘦单薄,神情悲痛。
胤禛皱眉,不解为何再次回到这里。
但这次,他并不急着苏醒,他望了望四周,试图找到蛛丝马迹。
很快,他的目光定格在墓园外的柏树林,搁着潇潇雨帘,他看见一个人影站在林中,怔怔地望着这边,那人未打伞,任由密集的雨点穿透树林打落肩头。察觉到胤禛目光,那人微微底下头去。
胤禛眉拧得更深。
即便那人身形与印象中稍有不同,但那人的眉眼和神态胤禛再熟悉不过。
胤禛把伞交给苏培盛,让苏培盛接着为扶摇撑伞,他自己走进雨里,向柏树林走去。
一袭白衣的扶摇略讶异,但只是微微乜他一眼便扭回了头。
胤禛走进树林,短短几步路的功夫浑身已然湿透,他面前的十三弟在雨里站了这么久,自然好不到哪儿去。
“你怎么来了?”胤禛冷脸,不悦。
胤祥垂眸,双拳垂落身侧,“我来看她。”
“回去,别给我找麻烦。”
此时的胤祥业已成婚,福晋还刚有了身子。这样的情形下,胤祥却头一次忤逆了胤禛的话,“四哥……我只是想……再留一会儿。”
胤禛端详胤祥的表情,看见胤祥眼底的血丝,意识到什么,胤禛脸色微微缓和下来,带着几分悲悯叹气,“留什么,便是你在这里多留一刻、多留一夜,也是徒劳。”
“四哥……”
“放手吧,不要给自己惹麻烦。”
看着失魂落魄的胤祥,胤禛想起了在上一个梦里未曾觉醒的回忆。
胤祥和漪兰。
这两人在四阿哥府相识,相识时一个十二岁,一个十三岁,都还是懵懂无知的年纪。可惜,少年虽慕艾,到底有缘无分,两年后漪兰及笄,被指给太子,一切在刚刚开始的时候就已经晚了。
“四哥……帮帮我……”胤祥握拳,“她走得蹊跷,这其中必然”
“十三。”胤禛打断他,拧眉,“慎言。”
“可她也是你的妻妹。”
“她还是东宫的侧福晋、二哥的枕边人,亦算你嫂,不要忘了你自己的身份。”
“……”
胤禛最后见到的是胤祥不甘的眼神,仿佛就是在那一刻,大雨淹没了胤祥,那个素日温润柔顺的十三弟在以后的日子里渐渐起了些不为人知的变化……如果能早些察觉……
胤禛从梦中醒来,他没有睁眼。
他拧着眉头,隐隐意识到梦里的那座坟墓还不是结束。
在那之后必然又发生了什么,但他的记忆就此戛然而止。
『如果能早些察觉……』这句话似乎是梦里的他试图告诫自己,让自己牢牢记住,但显然他还是没能记住后半句。
胤禛闭眼捏了捏眉心,身侧传来平稳的呼吸声,他伸过手臂,把枕边人捞进自己怀里。
扶摇被迫换了个睡姿,迷迷糊糊中撞到一副坚实的胸膛,她动了动,哼唧两声,便随遇而安地枕在胤禛胸口继续好眠。
估摸着夜将尽,胤禛心中略做一番打算,旁若无事起床去上值。
二十多天后,扶摇再也不必为弘晖的长相发愁了。
四爷说得
果然没错,刚生下来的孩子都是皱巴巴,经数日适应,加上她无微不至的喂养,儿子的皮肤逐渐变得饱满,褶皱减少,显现出炯炯有神的水灵眼睛。
扶摇每天早晨起床第一件事就是着人去把孩子抱来给她瞧。瞧来瞧去,满意得不得了。
年三十这天,扶摇依依不舍地离开儿子,和四阿哥进宫拜年。
她在车里哭丧着脸,脑袋抵在四阿哥肩膀,没精打采。
四阿哥觉得好笑,“每日我离府时,也不见你这样沮丧。”
“不一样……”扶摇恹恹道,“四爷是大人了,咱们晖儿还那么小,你没听见他刚才哭么?晖儿从来没哭得这么伤心……”
四爷毫不留情地戳穿她,“他每日都哭得这般伤心……”
“……”在胤禛看不见的地方,扶摇偏头翻了个大白眼。
进宫后,扶摇和四阿哥先去宁寿宫请安拜年,但太后没见他们,今岁这些去宁寿宫的小辈太后一个没见,听说是身子不大好,染了风寒。去过宁寿宫,扶摇随四阿哥到德妃这里,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都在。
一家人其乐融融吃了个午饭,扶摇得了两个又厚又大的红包。
德妃先放一个到她手心,“这是你的,”接着又放一个,“这是给我乖孙儿的。”
可惜孩子太小,天儿也不好,没法将孩子抱来,扶摇和四阿哥对视一眼,四阿哥把随身带的一个卷轴给她。扶摇又将卷轴双手捧给德妃。
“这是……”
扶摇微笑,“儿媳想着额娘定然想瞧一眼晖儿,便和四爷商量了,给晖儿描一张画像,让额娘瞧瞧。这画像是四爷亲手画的。”
四阿哥的技艺自不必说,画像没有十分,也有八分相像。德妃捧着画像,手指抚摸画像上小人儿的脸颊,仿佛就碰到了她乖孙,一脸满足。
“有心了,你们两个真是有心了。”
胤祥和胤禵也凑过来瞧,忍不住也拿手指往画像上戳,德妃赶紧把他俩的手指拍走,“不许动手!”
胤祥笑呵呵收回了手,胤禵不满地揉着手指道:“额娘偏心,有了孙子就忘记儿子!”
“尽说胡话。”德妃瞪他。
众人赏画赏了半晌,因画像太过传神,扶摇也忍不住凑上去同德妃胤祥胤禵一块欣赏,胤禛立在外围,不与他们相争,过了一会,胤祥抽出身来,将胤禛拉到一边。
“四哥。”他压低声,悄悄问,“四嫂生了孩子,乌拉那拉家有什么表示?”
胤禛微蹙眉,看他一眼,胤祥咳了声,道,“哦我的意思是,生孩子辛苦,乌拉那拉家应该会派人去看望四嫂。”
胤禛不接话,实在他也不知怎么接,他就看着胤祥,眼神意味不明。
胤祥只道自己没将话说明白,忙又道:“其实弟弟是想问那个,明年,咱们能不能再去放风筝,带弘晖去,弘晖一定喜欢。”
“……”胤禛伸出食指,把胤祥越凑越近的脑门戳远。
“十三,晖儿明年也只有一岁,他的手恐怕没法拿风筝。”
“没关系,我拿风筝嘛,我放风筝给弘晖看!”
胤禛还要婉拒,扶摇听见这话转过身来笑道:“十三阿哥,将来会有机会的。”
胤祥挠挠后脑勺,有些难为情,四嫂都听见了,他也不好再扭着他四哥了,只得讪讪回道:“是……四嫂说得是……”
“风筝?哼。”胤禵冷哼,当即明白胤祥什么心思,他不屑道,“十三哥哪里是想玩风筝,四哥别给他骗了,十三哥是看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他话未完,胤祥就死死捂住他嘴。德妃极少见到胤祥这样失态,看他兄弟俩打闹,奇怪道:“小十三今个倒是活泼了很多,以往无论胤禵怎么闹他,他都八方不动的。”
扶摇看得有趣,扭头却见四阿哥在一旁扶着额头,眉间似乎有些疲惫。
“四爷?”
四阿哥放下手,笑了笑,上前一手抓了一个兄弟就往门外走,“走吧,去瞧瞧你们两个的功课做得如何。”
“功课?”胤禵大惊,和胤祥一起踉踉跄跄地被拖往门外,“我没做功课。”
“哦,那就做一会儿。”
“等等,今个过年,老师都放值了……十三哥!看你干的好事!”
三人消失在视野,扶摇回过头,和德妃对望一眼,怔了怔,一块笑起来。
德妃拍拍身侧坐褥,“来,到我身边坐下。”
扶摇听话地坐过去,德妃将画像放到膝上,拉着她手,柔声:“生孩子是一场大难,知你辛苦,若府里还有什么短缺,尽管告诉我。”
扶摇微微扬起嘴角,“儿媳什么都不缺,四阿哥把一切都安排得很好。”
德妃笑,仔细打量过扶摇的面色就知扶摇说的是实话,“是,小四向来稳重。你可知,先前他特地来我宫里,要我帮他挑一个官稳婆为你接生,其实我早就挑好一个,但他看过后却说那人生辰八字与你有冲,一定要我再换一个。你说说,哪有人找稳婆还看人家生辰八字?”
“四爷他……”扶摇怔住,蓦地笑起来,“他这人一贯如此,事事周到,去年我不过请了一个大夫到府里,他就派人把那大夫的生平经历全给查了个底儿掉。”
“哦?”德妃回想了一番,“可是那叫作周神医的?”
“正是呢……”
扶摇娓娓道来,和德妃说起这一两年的趣事,德妃想听,她便大大方方地说,当然,在人家额娘面前,她肯定捡四爷好的说。德妃听得专注,扶摇在她眼底看见的不仅仅是好奇,还有对从未见过的儿子的另一面的诧异,以及满足。
胤禛从殿外回来,就看见妻子和额娘在殿中谈他。扶摇背对殿门,向德妃说了许多关于四阿哥的溢美之词,说四阿哥如何做事妥帖,如何会照顾人,四阿哥顿住脚听了一会儿,嘴角不觉上扬。
胤祥和胤禵从后头追来,胤禛一个转身,又把他俩给拦住了。
“四哥?作甚?功课看完了,咱们可以进去了罢。”
声音传进去,不及胤禛开口,扶摇转身,惊呼。
“四爷!”
胤禛只得放人进殿,自己也冷静地走进来。
扶摇向两侧瞧了瞧,看见守在殿门的两个宫女脸上带笑。德妃笑问胤禛:“你站那里偷听了多久?”
“额娘不是早就看见我了么。”
扶摇瞪大眼,错愕地看向德妃。
德妃讪讪,露出扶摇从未见过的愧意,但又并非真的抱歉,德妃笑指胤禛,祸水东引,“他爱听,刚才我看见他偷笑了。”
胤禛坦言:“没有偷笑,只是笑。”
“……”扶摇目光从他二人身上转了两转。
好啊好啊。
这母子俩,拿她当猴耍呢!
第95章 第95章申时,康熙于乾……
申时,康熙于乾清宫设家宴,巳时宴毕,康熙携贵妃率先下席,赴宴的皇室宗亲也陆续乘车离开。
等车的功夫,扶摇在宫门口与连心道别,这一年她行动不便,连心也不好打扰,二人之间便只偶尔往来几封书信。不过,扶摇生产后没几日,就收到了三阿哥府送来的礼。
那几日府里礼物不断,四阿哥大多都着人原封不动地退回,只有少数留下,其中就有三阿哥府送来的各色补品。弘晖满月那日,连心更命人送来一枚长命锁。
那长命锁不仅由黄金打造,精致非凡,璀璨夺目,听说还特特地拿去给寺里的住持开过光,祝祷过,连心的信上说,就是上回陛下西征时她们去拜过的那一间。
现下这金锁就放在弘晖的襁褓里,扶摇把它当个平安符日日夜夜保护晖儿。
扶摇想起曾对连心说过,将来若真怀上孩子,定要好好感谢连心。虽然这里头到底有没有那送子方的作用还未可知,但权当也有连心一份功劳吧。扶摇心生一计,对连心道:“等孩子再大些,我在四阿哥府设宴请你。”又压低声补了句,“你来看看他。”
连心当然想去看弘晖,原本期待四阿哥府办满月宴,她好正大光明去看扶摇和孩子,然而孩子满月时四阿哥府大门紧闭,四阿哥对外宣称孩子还小,福晋还要养身子,把四阿哥府守得跟个铁桶似得,一只苍蝇都休想进去打搅。
连心笑问:“真的?你们四爷可同意了?满月时都不让我们登门吃个满月酒。”
扶摇一噎,说起满月酒她就来气,她扬起下巴道:“我同意了,管他呢。”
弘晖来这世上的第一个月,当日扶摇和程嬷嬷在正院准备了一席好菜,可直等到太阳快落山,酒
菜凉透,四阿哥也迟迟不归。知道他在忙公务,扶摇不应责备,然而好容易等到这人回来,他却又一头扎进书房,几个时辰都不出,只中间给扶摇传了句话,叫她自行用饭,切莫饮酒。
那晚,扶摇抱着孩子躺在床上,睡眼惺忪时才见到四阿哥。
连心还要打趣,两府的马车驶了过来。
四阿哥站在扶摇身后,将话一字不落都听了去。他只当没听见,轻轻揽住扶摇,向三阿哥三福晋颔首告辞,连心眼珠一转,生怕他当真不允,上前一步,拦住欲去的两人。
“四阿哥,刚才扶摇说的话你我还有三阿哥都听见了,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可不能抵赖。”
胤禛微愕,看向胤祉,胤祉站在连心后面摊手。
“不会。”顿了顿,胤禛道,“不日会将帖子送至府上,请三哥三嫂一定赏脸。”
“好,一言为定,我们定然赏脸!”
四阿哥算是被扶摇和连心生生架到那里,而且有三阿哥为证,四阿哥说什么都不能反悔,连心和扶摇交换个眼神,美滋滋地上了马车。
这厢,扶摇触到四阿哥无奈的目光,无畏无惧地弯起一个得逞的笑容。
“你啊……”四阿哥捏了捏她脸,把她抱上马车。
除夕夜,宵禁放宽至子时。马车驶出紫禁城没多久,车外就传来爆竹声。扶摇打起帘子张望,眼底映出斑斓的光彩。
街头巷尾挂满明灯,好似星火燎原,一片赤色金辉。往日的这个时候当是黑灯瞎火,人静夜沉。然而今日,家家户户都走街串巷,街上人群熙攘、骡车嘶鸣,各种各样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吃的玩的什么都有,好不热闹!
扶摇眼巴巴地望着,眼看马车就要驶出这一片热闹坊市,忽地身畔传来一个声音。
那人朗声对外吩咐:“靠边,进那僻静巷子里,停车。”
扶摇一怔,转头,只见四阿哥利落起身,打起帘子跳下去,转身向她伸手。
“一起走走。”
“……”扶摇从诧异中回神,立刻给出自己的手,求之不得!
扶摇还是头一回上街,在宫里大场面见过不少,但从来也没今日这般令她忐忑,她看见街头杂耍艺人,竟然真的有做胸口碎大石!还有佩刀的巡逻捕快,巡着巡着就忍不住驻足,也往人群内探头,去瞧人家的杂技。
扶摇偷偷觑四阿哥,他神色如常,似乎司空见惯。
四阿哥牢牢牵着扶摇的手,再拥挤的人群也完全没法把他二人分开,倒是不担心会走散了,但也将扶摇紧紧限制在他两步以内。
片刻后,扶摇看着紧握自己的手,叹气。
“四爷,你抓我抓得太紧了……”
四爷低头一瞥,“那咱们回去。”
“……”扶摇一噎,“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望着四爷坚定的眼神,认命,“算了,你继续抓吧,哎我们去那里看看!”
有人在护城河上放荷灯,扶摇蹲下身,也向那卖荷灯的老翁买了两个。四爷付好钱,扶摇把其中一个递给他。
“你玩过这个么?”扶摇问。
四爷看眼荷灯,摇头。
“那咱们一块放!”扶摇兴高采烈又蹲下去放了一个,四阿哥托着荷灯站在她身边,目光转向一旁,看见别人都排队借纸笔。等扶摇再次站起来,他问:“你没有愿望?”
扶摇这才看见旁边有人拿笔写字,把心愿写到一张纸条上,然后将折好的纸条塞进荷灯。
她一时心急,忘了。
四阿哥看见她的表情,把手上的荷灯递过来。
扶摇一怔,“你不放?”
四阿哥笑着摇头。
“四爷难道没有想要达成的心愿?”
四爷道:“没有。”
扶摇便拉着四爷一块蹲下,侧首笑道,“妾身曾经倒是有一个心愿,但是似乎已经达成了,所以我好像也没有什么愿望。”
四阿哥注视她的笑容,问:“是什么?你曾经的愿望。”
“是……我不能告诉你。”她的愿望就是整天吃吃喝喝像个小猪崽似的天天睡到自然醒又不用担心真的被人当猪崽给剁了啊……这要怎么告诉四阿哥?
万万不能说!
“四爷,那就祝咱们岁岁有今朝。”扶摇说罢拉着他手腕,让他把荷灯放到水面。荷灯刚刚入水的一刹那,四爷却突然把荷灯收了回去。
他起身,快速走到河边供人写字的木桩前,丢出一锭银子,抢走一个男人排了好长时间队借来的执笔,在纸上写下几个字。
扶摇追去,他已经写好,将纸折起。
“四爷,你写了什么?”扶摇太好奇了,可四爷神神秘秘,就是不给她瞧。
而且四爷也不等她,走回水边直接把荷灯推了出去。扶摇探身伸手去捞,被四阿哥搂着肩拦住。
“咳,四爷,这里还有小孩子看着我们……”
四阿哥倒也脸皮厚,在一群小孩惊呆的目光下松开搂着扶摇的手,牵着她往回,“该看的都看了,该玩的也都玩了,回府。”
“不,还有一样没看,刚刚在车里还听见放烟花的声音,可是怎么这会没有了?”
“你说的那个不是人人都放得起,放完了,自然没有了。”
一般只有城中富户才会放烟花,看来他们是错过了,扶摇有些遗憾,反观四阿哥,还真是无论什么时候都很淡然。
四阿哥给扶摇买了个糖人,扶摇随他回车上,一边舔糖人,一边孜孜不倦地问:“四爷,你刚才是许愿了么?许了个什么愿啊?”
车轮在青石板上滚动起来,四阿哥闲适地靠在车壁,侧首望她一眼,向她勾勾手,“想知道?”
扶摇倾身过去。
下一刻,她举着糖人的手被挪开,四阿哥一只手攥住她的手腕,一只手按住她后脑,把她按向前。四阿哥的唇就这么突然落下来,压住扶摇的唇瓣。
正在这时,车外再次响起烟花声。
胤禛微微离开她,撩起车窗帘,同一片灿烂的烟火映入二人眼中。扶摇侧首,缓了缓呼吸,惊叹道:“四阿哥,今年咱们一定一帆风顺万事如意!”
“嗯。”四阿哥攥住她下颌,放下帘子,把她的脸又掰了回去,继续亲吻。直到过瘾。
“唔……”
子时前一刻,马车在四阿哥府角门前停下。
但里头人迟迟也不出来。
过了一会,四阿哥打起帘子下车,扶摇低着头从里面出来,耳后和颈后一片红得滴血。
四阿哥抱她下车,脸色一派从容,扶摇却始终低头,一点也不想看见他了。
今夜进宫,说好的要早早回来,却迟迟不归,程嬷嬷等在正院,早就急得团团转,虽知有四阿哥在,福晋不会出什么事,但毕竟头一回,她还是忍不住担心。
忽地看见二人回来,程嬷嬷心下宽心,却猛地发现这二人有些不对劲……福晋的嘴怎么肿了?
她一双精明的眼在扶摇后颈定了一会,立刻反应过来。
“奴婢叫人备水,四爷和福晋沐个浴罢。”
四阿哥点头,扶摇也点头。
四阿哥先洗完,扶摇进去洗,程嬷嬷伺候扶摇擦身,看见她颈项的红痕,叹气。
小声:“福晋刚刚生产完,怎么也得节制几天……”
扶摇没精打采地给自己洗手臂,“已经节制了……”
“……”程嬷嬷愕然,“这叫节制?”
扶摇点头。
想起四阿哥在车上说的话。
她让他节制一下,克制一下,他嘴上答应,还是不管不顾地按着她亲,他说,他已经在克制,他尽量不让她很快怀上第二个孩子,他问扶摇,真觉得他好?一遍又一遍问觉得他哪里好?显然是在意永和宫扶摇说的话,可是他根本就不给扶摇开口的机会……
偶尔,尤其是亲近的时候,四阿哥……就好像个吃错药的疯子……
第96章 第96章迈过年关,新岁……
迈过年关,新岁伊始,康熙三十六年内廷的头一件大事便是选秀。
大选每
三年举行一次,通常只在满、蒙、汉军旗的八旗女子中挑选。去年名单已经上报完成,今年开春秀女们便集中入宫,参加为期一个月的最后选拔。漪兰也在此次复选之列。
漪兰从小在爱新觉罗氏膝下长大,无论样貌和教养都是顶好,爱新觉罗氏对她寄予厚望,认她定能过关斩将,顺利留牌,然而在御前终选时,漪兰却落选了。
撂她牌子的不是康熙,是太后。
终选的最后几日,内廷忽然疯传起漪兰的谣言,说漪兰行为不检点,未出阁就与人私会,还说费扬古为压下丑闻暗中疏通关系。风声传到太后耳朵里,不论事情真假,这女子的名节已毁,太后直接就叫人撤掉漪兰的牌子。
同一时间,弹劾费扬古的折子也接连送进乾清宫。
费扬古原定三月中旬北上驻守漠北,他本就有隐退之意,只是康熙一直不允,借着这事的东风,不待康熙传召,费扬古自己就进宫去请罪了。
但康熙哪儿能让他如愿?
费扬古只想以自己年老昏聩、教女无方为由,求康熙准许自己致仕。
然而,康熙把这件事拔高到另一个程度。他说:“爱卿可要想好,若你女儿当真行为不检,或与人有染,那你送她进宫意欲何为,你存心欺瞒朕么?”
费扬古听了这话心内叫苦不迭,八旗子女三年一选,未经参选不得婚配,他一个天天盼望隐退的人真的没有那么想送女儿进宫。
承认了漪兰的事,便是承认他犯欺君之罪。
费扬古叹气,他不能认。
他不仅不能认,还要为自己、为女儿开脱,“陛下明鉴!小女一向循规蹈矩,从没做过逾礼之举,此事定有人背后中伤!”
康熙莞尔,“爱卿,朕自然信你。隐退的事今后就别提了。”
比起一个微不足道的女人,他当然更看重这位一直为自己鞍前马后戍守江山的抚远大将军。乌拉那拉氏毕竟已经给太后撂了牌子轰出宫了。
“你是大清的肱股之臣,将来朕还要与你商量如何管辖漠北。今日这事朕不追究,既然爱卿身体抱恙,爱卿就留在京师,好生休养。”
隔日康熙下诏,令昭武将军马思喀代费扬古领军驻守漠北,费扬古仍领侍卫内大臣,为朝廷效力。
费扬古便这么彻底被康熙留下。
只是康熙虽作表态,却挡不住悠悠众口,漪兰背负满身流言落选归家,一时间,令乌拉那拉家族成了京城笑柄。
四月初六,花明柳媚。
四阿哥寅时起床,扶摇也跟着起床。
早晨时间紧,两人也不多话,默契地一个在这边梳洗,一个在那边穿衣。扶摇穿好旗袍,四阿哥也刚梳洗好,扶摇便先去帮他穿衣,给他系腰带,扣扣子。
别的丫鬟伺候他更衣时,他总是姿态冷冷,平视前方,但每次扶摇伺候他更衣,他就微微低头,注视扶摇的眼睛。
“给你点了六个人侯在前院,小李子你也带去,以防遭遇不便。上香完就回府,不可在外逗留,否则,我会知道。”
扶摇打算今日去寺庙还愿,去年她在寺里祈祷四阿哥平安归来,四阿哥果然没受到一点伤害,还有弘晖这孩子,虽然她没求过菩萨,但连心为她求过,承了菩萨的好意,该去拜谢。
四阿哥这一大早的语气十分温柔,可是话中之意听得人不是那么愉快,扶摇蹙眉抬眼,“四爷拿我当囚犯?”
四阿哥笑,“你不是囚犯,你是孩子的额娘。”
“……哼。”
穿好衣裳,奶嬷嬷抱孩子过来,弘晖已有五个月大,已非当初那个瞧着蔫巴巴的小孩儿,弘晖如今长得圆圆润润,大眼睛溜圆溜圆、扑闪扑闪,肌肤白皙滑嫩无比,还总带一身奶味。
扶摇特别喜欢弘晖身上的味道,抱着他就像抱着个暖呼呼软呼呼的奶罐子,总想吸两口。
四阿哥拾掇好便要去上值了,走之前随手捞过扶摇在她头发亲了下,摸了摸孩子襁褓,却不碰到孩子,见扶摇对着孩子痴迷,警告道:“你别碰他,一会他又哭。”
扶摇不听,孩子睁着亮晶晶的眼笑盈盈望她,还向她伸出小小短短的手臂,这难道不是邀请?
她张口就在弘晖嫩嫩的笑脸上啄了下!
然而,下一刻,弘晖嘴巴一瘪,放声大哭。
“哇!呜呜呜——”
这孩子的眼泪和哭声说来就来,像个破掉的水龙头,发出呜哇呜哇的声响。扶摇登时慌了神,无措间看眼四阿哥,四阿哥丢给她一个“早跟你说过你偏不听”的眼神,就直接出门了。
“……四爷,就这么走了?”
“你闯的祸,自己收拾。”
“……”扶摇咬牙,低头,“你看看你阿玛!无情!”
门口只传来四阿哥的一声笑,扶摇再抬头时,已看不见他身影。
“呜哇——”
弘晖还在哭。
扶摇抱着他轻摇,“额娘错了,额娘错了,额娘……”还敢。
哄着哄着,扶摇又忍不住吸娃,她一边哄,一边趁机埋头进襁褓里,吸宝贝儿子身上的奶味儿。
弘晖哭天抢地,小手在挥动中揪住扶摇一缕头发,然后赌气似的放开,揪住、放开,揪住、放开,循环往复,仿佛在抗议。
可是小小的他抗议无用。
扶摇干脆把自己的头发塞进他手心,弘晖捏着一缕头发,哭声止了一瞬,紧接着,放开她头发,又开始哭。
扶摇叹气,叫红蕊,“先前你给晖儿做的玩偶呢?拿来给他玩。”
红蕊拿来她自己做的两只兔子形状的玩偶,弘晖一见这两只棉兔子,登时目光变得炯炯有神,哭声突然就消失了,只有两串眼泪挂在微微鼓起的脸颊上。
“好小子……”扶摇抹去他眼泪,把兔子举到他面前,这宝宝小短手用尽力气都够不着,只能用目光紧紧盯着,扶摇把兔子一会举左一会举右,弘晖眼珠子就跟着她动,乐此不疲。
没一会,扶摇手酸,时辰也不早,她不舍地把玩偶递给红蕊,把宝宝交给奶嬷嬷。
临出门前回头望了一眼,那孩子仍盯着红蕊的兔子,根本就不管她这额娘要出门。
她竟然有点醋。
“禀福晋,漪兰姑娘已经接来了,在门口等着呢。”小李子道。
扶摇点点头,转身。
今日不但约了连心,扶摇还特地打发人去费府将漪兰接来。听闻自从落选,漪兰就整日浑浑噩噩,萎糜不振,扶摇知道漪兰定不会是因为自己没被选中留宫才沮丧,漪兰多半还受流言困扰,借这机会,也叫漪兰跟她去散散心。
扶摇一上车就看见漪兰,这姑娘比上次见面时瘦了一大圈。
“长姐。”漪兰恹恹地唤了一声。
扶摇叹气,坐到她身边,拍拍自己的肩,“长姐在这里。”
漪兰眼眶瞬间湿红,抿了抿唇将脑袋靠到扶摇肩膀。
其实什么都不用说,扶摇能给漪兰的支持,就是告诉她“没事的,长姐在呢。”
到广济寺,马车停下。扶摇给漪兰递去一张手帕,这一路漪兰都靠在她肩头小声哭泣,扶摇听得也有些伤心,不过作为长姐,她忍住了自己的任何伤感情绪。
等漪兰擦干净眼泪,扶摇微微笑道:“现下好些了么?”
漪兰微笑,“好些了,”指着自己两只肿胀的眼睛,“可是这个样子一会怎么见人呢?”
扶摇打趣,“见什么人?放心吧,咱们今儿是来见菩萨,菩萨宽容慈悲,不会嫌弃你的。”
和连心在寺前碰头,连心一眼就看见漪兰哭过的双眼。漪兰的事她也知道,虽不曾有过来往,但她相信扶摇,既为扶摇关切之人,自然不会是传闻中那般。
她见之生怜,安慰道:“有句话叫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妹妹模样这般好,又有父母兄姊尽心帮衬,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漪兰自知今日形容不佳,一面心怀感激,一面又觉十分难堪,略
略向扶摇身后躲了躲,向连心蹲身,“多谢三福晋宽慰,我心中甚为感激。”
扶摇笑笑,“好了,别提旧事,今儿我来还愿,你们俩趁这机会也赶紧再求求菩萨,说不定好事就在转角呢?”
三人说说笑笑进寺里去,三阿哥府、四阿哥府派来护送福晋的护院都在寺外等着,只有小李子和春溪红燕,以及三福晋的两个贴身丫头不远不近地跟着进寺。
寺里香火依然旺盛,不论香客是何贵重身份,在菩萨脚下都是一样。人人都是安安静静地拜菩萨,心中默念心愿。
扶摇实在没有心愿了,想起除夕夜四阿哥放了个荷灯,便在心中向菩萨求了个“祝四阿哥得偿所愿”,想着漪兰落选,流言缠身,归处未定,便又向菩萨求了个“希望漪兰遇到一位真正爱护她的如意郎君,结得良缘”,想着连心那么期待一个孩子,流产之后却再无动静,又向菩萨祈求“请您再给连心一次机会,她将来一定会是一位好母亲……”
拜过菩萨,正要出寺,转角却见一个七尺高面容冷峻的男子立在前方。
那人先向扶摇和连心鞠了个躬,转向漪兰。
“姑娘,我家公子有请。”
“你家公子?”漪兰警惕看他。
连心不动声色打量这人,观他行礼规矩,处变不惊,连心微微皱眉,小声对扶摇和漪兰道,“对方来路不明,小心点。”
小李子见状上前,“放肆!贵人尊前岂容你随心僭越?速速退下!”
但那人抬起眼来,看着小李子,眼神陡然间从恭敬变化为蔑视。
他没对小李子给出任何反应,仿佛小李子微不足道,他继续面前漪兰,垂首,“我家公子请的就是乌拉那拉家的漪兰姑娘。”
这时,连心拉了拉扶摇的袖子。
扶摇循着连心的视线望去,眉心蓦地一拧。
那人站在廊檐阴影处,露出半张脸……虽然扶摇和他没说过几句话,但扶摇绝对不会忘记他的容貌,想必连心也是如此。
连心同样深皱着眉头。
见三位贵人都望见了他家主子,这侍卫嘴角微扬,仿佛大局已定,接着道:“我家公子说了,今次只是想同漪兰姑娘说两句话,说了便走,二位若不放心,一同过去便是。”
连心看着扶摇,漪兰也看着扶摇。
漪兰正想开口,扶摇立刻拉住她,“不行。”
漪兰微怔,“长姐知道我想说什么。”
“不知道。”扶摇道,“但是不行,我不允许。”
深吸一口气,扶摇对那侍卫冷笑,“我妹妹不认识你家公子,我也不认识你家公子,如果你们再纠缠不清,我就叫寺里的人都过来看看你家公子到底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敢光天化日之下死缠烂打!”
第97章 第97章侍卫怔住,不敢……
侍卫怔住,不敢闹大,这当口,扶摇拉住漪兰连心就走,再也不去看那廊下的阴影。
哼。
太子又如何?他以为他只要现个身,就能肆意妄为,无往不利吗?别人可能被唬住,就连连心都略显忌惮,但扶摇可不会怕。
眼下太子好似风光无限,可他这风光无限的日子应没多久了,将来康熙废储,太子还会被圈禁,对漪兰而言,太子绝不是好归宿。
扶摇暗暗发愿,她一定要拉着漪兰,绝不让漪兰掉这个坑!
扶摇气呼呼,一手各拉一个怔怔然还没回过神的姑娘,漪兰连心跟着她走出寺门,看着她仿佛突然之间拔高的背影,心中惊讶多于惶惶。扶摇在她们面前总是乐呵呵、好说话,可今日,当真令她们吃了一惊。
这个样子的扶摇更令人挪不开眼,可回神之后,漪兰连心不约而同都替她担心起来。
“你也太冲动了……”连心蹙眉,语气担忧,“那一位毕竟是……”瞥眼漪兰,心中惊骇,莫非宫中传言是真?与漪兰有过节的竟然是太子吗……
漪兰感受到她目光,低头,不敢再去看。
扶摇没所谓道:“没关系,你们放心。”
那样的情况她若不站出来,谁能站出来?众目睽睽之下,太子不能拿她们如何,但一旦太子回宫,心生不平,首当其冲的恐怕就是在他手底下做事的几个男人,连心么,怕会连累三阿哥,漪兰么,怕会连累她阿玛,只有扶摇,她暗叹,连累四阿哥就连累吧,反正四阿哥顶得住。
也不去想万一因为这事,四阿哥被太子记恨、打压,没能蛰伏到出头之日怎么办?扶摇没来由地就是对自己的男人充满信心。四爷一定有万全之策!
傍晚,四阿哥回到府里,先就把小李子叫去书房。小李子许久都不回来,扶摇一整日昂扬的信心也在等待中烟消云散。也不知四阿哥是不是知道了白日的事……
扶摇打发付贵去请四阿哥过来用饭,付贵回来时脸色发青,“四爷让奴才回禀福晋,说一会就过来……另外那个……”
咽一口唾沫,润了润干涩的喉咙,他接道:“奴才刚才看见……看见李总管被按在四爷书房外……被仗打了……”
扶摇心下一沉,付贵话刚落,就听不远处传来问安声,四阿哥独身迈进院门,门口小厮在同他行礼。
居然还不把小李子放回来么?要打他多久?
扶摇微微蹲了个福,不知四爷心中所想,也不敢贸贸然问。
四阿哥走到她面前,牵她起身,“传膳吧。”
“……好。”
沉默地吃了两口饭,扶摇食不知味,咬着筷子偷觑四阿哥。四阿哥神色如常,不时给她夹一两个菜。直到扶摇碗里饭菜堆起小山高,四阿哥皱眉,顿了顿,放下碗筷。
“四爷不吃了?”
四阿哥目光扫过她的碗,又扫过她咬在嘴里光秃秃的竹筷,眉梢一挑,面色不悦,“你怎么不吃?”
“……”扶摇垂眸,咬筷。
“有话?”
“……”扶摇点头。
“说。”
扶摇慢慢放下筷子,独属于四阿哥的威压从饭桌另一头压过来,这感觉已经数月未感受到,但她还是要问:“你为什么打我的掌事太监?”
“交待的事没办好,当然要罚。”
“四爷交待他什么事?”
“叫他顾好你,莫令你途中劳累伤神。”
“我没有劳累伤神呀,”扶摇小声,“而且我上完香就回来了,没有多逗留。”
四阿哥笑,“你的意思是,我交待你的事你也办好了?”
扶摇不假思索点头。四阿哥早上叮嘱她不要在外面逗留,要快些回来,当那个不着调的太子在寺里拦她们,她立马就拉着漪兰和连心跑了呀!
四阿哥盯着她的表情,不再追问,只道:“先吃饭,吃完再说。”
扶摇只得埋头好好吃饭。吃罢晚饭,趁下人收拾碗筷,扶摇来到门外,吩咐春华去库房拿两瓶跌打损伤膏给小李子送去。
扶摇话刚落,背后就传来一个声音。
“不可。”
春华惊悚地往下一蹲,扶摇转身。
四阿哥就站在扶摇背后,神情冷肃,“我这前脚刚罚,你后脚就给他送药,算什么?”说罢拉着扶摇离开正院。
扶摇跟他来到后花园,四阿哥放缓脚步,两人迎着落日一块散步。
“四爷,你生我气么?”
扶摇看了眼他牵自己的手,又看向他的侧脸,若说他生气,这个样子好像也不太像,可若说他不生气……不生气,那还是四爷么?
“四爷,你怪我为漪兰出头么?”
“我怪你,你待如何?”四爷脱口而出。
扶摇不说话了。
四阿哥顿了顿脚,侧首,“怎么不说话?”
扶摇拉着他的手,微微低头,颇有些委屈,“你怪我,我还有什么可说。”
“那爷要罚你,你认么?”
“……我不认。”
“呵。”四阿哥轻笑,“抬起头来。”
扶摇还是
低头。他便上前一步,伸臂至扶摇后背,将扶摇轻轻往前一按。扶摇踉跄了一下,倒入他怀里。
突然,四阿哥拥住了她。
扶摇心下微滞,听见四阿哥带着笑意对着她耳朵道:“阿摇,你这次是有些莽撞,不过我还挺喜欢你这个样子。”
扶摇的呼吸都停了。四阿哥在对她表白么?嗯?这是表白么?她的手也缓缓抬起,情不自禁抱住四阿哥的腰,“四爷你说什么?我没有听清,你,你再说一遍。”
四爷笑了声,“爷说,爷喜欢你现在这个样,听清了?”
扶摇把手臂收紧了,紧紧抱住他,“这么说你不怪我?”
“怪。”四阿哥道,“爷也说了,你这次确实鲁莽。”
扶摇自动忽略他这句话,耳朵里无限回荡他毫不吝啬说出口的上一句。这一刻惴惴的心总算是落定,她贴到四阿哥的胸口,听见四阿哥沉稳的心跳声,这声音给予她无限的底气。
“那太子那里怎么办,他会不会……不高兴?”
“你想问他会不会挟嫌报复?”
“他会吗?”
“管他会不会,你不是说了吗?你不认识他,不知者无罪。”
“噗”扶摇笑出声,顿了顿,柔声,“我还是希望没有给你惹麻烦……”
听了这话,四阿哥微微退开,低头望扶摇,手指抬起她下巴,“现在才想起我么?勇士,三福晋也在场,你偏要自己出头,或许爷也该赏你什么,嘉奖你义薄云天、无所畏忌。”
四阿哥的眸子里仿佛带着天生的冷意,他不笑的时候,看着那双眼睛,总令人心中发颤。
当然,站在四阿哥的立场,确实他是被无端卷入,不过,谁让他是她丈夫呢?谁又让他是未来的皇帝呢?扶摇相信再大的麻烦他也肯定能摆平。
扶摇没有说出口,但四阿哥依然在扶摇明媚的眼睛里看见了她坚定的眼神。
“哦,吃定我,认定我无路如何都会帮你摆平麻烦是吧?”
扶摇捂住心口,瞪大双眼,“四爷!你能听见我心里话?”
“哼,你的心思都写在眼睛里。”
“那么,我罚你,你认么?”
“认认认认认认认。”扶摇一叠声地答应,反正四阿哥又不会像打小李子那样打她,把四阿哥哄高兴了再说。
她话刚出口,四阿哥脸上就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容,“那一会儿别哭。”
“……!!”
四阿哥的记忆里有无数扶摇被他弄哭的画面,他准备在这些画面里再添上一笔,然而,到了夜晚,一道响亮的婴儿啼哭将这个打算撞碎。
寝屋关上门,胤禛正把扶摇抵到床角,正房另一头耳房内,弘晖凄惨的哭声就传了过来。
扶摇如临大赦,扣着衣裳赶紧从四阿哥臂下钻出,“儿子怎么哭得这般伤心,我去看看!”
四阿哥手一伸,把扶摇捞回原处,“你等着,我去看。”
四阿哥抱着弘晖过来的时候,扶摇已经穿好里衣,外头披一件薄氅,四阿哥将宝宝竖抱,让宝宝的小脑袋靠在他肩头。他单手抱着弘晖,另一只手轻拍弘晖后背。
扶摇听见弘晖的哭声里夹着几声“嗝”。
原来这孩子是打嗝,不舒服。
四阿哥抱弘晖到床边坐下,扶摇便搓了搓手,将手心搓热后伸进襁褓,检查弘晖腹部是否受凉,又轻轻按摩他的肚子,帮忙排出胃里的空气。
渐渐地,弘晖的哭声小了些。
他靠在自己阿玛的肩膀上,注意力很快被阿玛脑后的辫子攫住。
他伸出小短手,去够胤禛的辫子。
这事连扶摇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做,虽她很是赞赏儿子这胆大妄为的行径,但为了儿子将来不被记仇,也省得四阿哥以为扶摇作壁上观看笑话,扶摇还是把弘晖的手按了下来。
但弘晖的手臂就像里头装了个弹簧,肥肥的小短手搁在四阿哥肩膀上,按下去弹起来,按下去又弹起来,孜孜不倦就是要抓他阿玛的头发。
怎么办呢?扶摇把自己已披下来的头发给过去,小家伙还看不上。够了许久都够不着,他打个哭嗝,鼻子一抽一抽,眼看又要哭了。
扶摇无法,望着胤禛。
胤禛叹气,捞过自己的辫子放在肩膀,小家伙立刻就抓了上去!
“四阿哥,我得为儿子作证,这是你自己拿给他玩的。”扶摇坐在有儿子的这一边,手支下颌,悠闲地看着儿子把四阿哥束得整齐的发辫一缕一缕抽出,打乱。
看得她很过瘾。
四阿哥等了一会,无奈地摇摇头,“你就这么看着?”
触及到四阿哥目光,扶摇才反应过来,这话是对她说。
她心道:那我能怎么办呢?
四阿哥顿了顿,向床外一偏头,“你不是准备了很多他爱玩的东西么,拿过来,让他玩。”
哦,这是要拿别的玩意换下他头发啊,扶摇立马从床上弹起来,“对对,容妾身去找!”
扶摇找来那两只兔子玩偶,弘晖的心思便全都转移到玩偶上,四阿哥的头发得以解脱,他便将孩子放到床里侧,让孩子自己去玩。而扶摇,从绣屉里拿出一把檀木梳,跪坐在四阿哥身后,替他梳头。
扶摇正要替他辫上,四阿哥闭了闭眼,道:“就这么散着吧,明早再束。”
“好。”扶摇下床去放梳子,回来就见四阿哥乌黑的长发披肩,四阿哥靠坐在床头,松弛地支起一条腿,目光淡淡注视弘晖。
虽然他目光淡淡,但屋里昏黄的烛光却给他的目光踱了层暖意。
四阿哥一转头,就见扶摇走来了床边,笑望他。
以往他总能轻而易举看穿她的心思,这会却不知她为何发笑,四阿哥便问:“你在想什么?”
扶摇坐到胤禛身边,嘴角弯起柔软的弧度,“我以前在一本书里看到过一句话,‘家人闲坐,灯火可亲①’我在想,大抵就是如此罢。”
顷刻间,胤禛眸光微动,仿佛某处被轻轻撩拨了一下,他乜了一眼独自玩耍的弘晖,直起身把扶摇揽到身前。
一个吻落到扶摇唇边。
第98章 第98章深夜,毓庆宫灯……
深夜,毓庆宫灯火通明。
太子刚批好一堆折子,捧起手边茶盏啜了口,忽感觉到口舌间一股浓郁的清香萦绕。此茶甘润清冽异于往常,太子微微一顿,不由得多品了两口。
太监何双全眼观鼻鼻观心,看见太子目光在茶杯中顿了一瞬,弓身上前,解释道:“禀殿下,这是傍晚的时候太子妃着人送来的,听说产自君山岛,是极好的茶。”
太子端详茶液,微笑,“君山白鹤茶,确实是好茶,此茶采摘繁琐,稀若星尘,宫里也不多见的。”顿了顿,问,“太子妃睡下了吗?”
“听底下人说,近两日太子妃殿里的灯火总是子时才歇。”
“为什么?她睡不好吗?”
何双全被问得哑口,他哪里知道为什么,太子便问:“现在是什么时辰?”
“回殿下,现在是亥时。”
太子听罢,把茶盏往案上一搁,“孤看看去。”
虽未至子时,天色也是很晚,太子妃寝殿果然亮灯,只是灯火微弱。胤礽没让人通传,挥退太监,自行推门。殿内异常静谧,静,且空。
循着微光,胤礽轻步走向内殿,一名宫女正打起帘子,没注意到来人,险些和太子相撞。盆里的水洒了数滴,宫女大惊,忙放下铜盆,惊惶跪地,“奴婢该死!”
胤礽拍拍衣襟,“无妨,你们太子妃呢?”
他话刚落,瓜尔佳氏就赶了过来,太子一边往里走,一边随意地扫了瓜尔佳氏一眼。钗环已卸,妆容已除,披散着头发,是要入睡的装束。
走到案边,见那里铺着一张帖子,摆了一盏油灯,旁边砚台里已磨开一片墨水,便知她刚才是在这里写东西。从外面看见的灯光就是从这一盏油灯里放出。
胤礽奇怪,“为何不叫人多点几盏灯?这样写字岂不伤眼。”他说着就去一旁灯架上点灯了。
瓜尔佳氏看着他为她点灯的背影,心中微动。下一刻,就听他问:“深夜写帖是遇何急事么?可需要孤帮忙?”
瓜尔佳氏微微亮起的眸子黯了下去,嘴角笑容微一滞,在太子转身时又扬起来。她回案边,将刚写好的请帖拿给太子看。
太子看了眼,怔住,“你这是……”
瓜尔佳氏温柔笑道:“选秀那日,妾身随殿下经过体元殿,正遇上秀女列队入宫。殿下虽未驻足,目光却在那乌拉那拉氏身上多停留了片刻。如今她既已落选,倒是省去不少麻烦。依妾身看,再没有比东宫更适合她的去处。”
胤礽微讶,料不到瓜尔佳氏竟如此心细。
他摩挲着手里的帖子,倒也不想反驳。
这请帖是瓜尔佳氏请漪兰入宫赏花的帖子。今日他百忙之中抽空去找漪兰,奈何被四弟家的阻挠,正自愁闷。乌拉那拉家的人似乎对他有极大偏见,若能令漪兰独自入宫,倒可把这偏见好好纠正纠正。
胤礽遐想间,却听瓜尔佳氏话锋一转,道:“殿下,我召乌拉那拉漪兰进宫,请你不要现身。”
观太子面色怔了一瞬,不待胤礽问,她轻笑解释:“漪兰毕竟是太后撵出去的人,太子若在此时表露心意,恐会引起阖宫非议。不若让妾先带漪兰去见太后,太后若肯点头,以后的事就好办了。”
胤礽听得有理,“太后那边……”
瓜尔佳氏轻轻握住他的手,“有我在,放心吧。”
“玉婉,得妻如此,夫复何求。”胤礽反手握住她双手,眼底是真诚的感激。
当夜,胤礽宿在太子妃处。
次日,东宫的帖子送进了费府。瓜尔佳氏直接去找太后,让太后盖印,以办赏花宴为名,将帖子下发到朝中三品以上官员的府中。而漪兰收到的这一封是她亲手所书。
七日后那一场赏花宴,漪兰不想去也得去。
收到帖子的当日,漪兰就着人把消息告诉扶摇,扶摇急得团团转,当即给德妃去帖,表示七日后有意进宫看望德妃。傍晚四阿哥回来,听罢此事皱起眉头,但他还来不及表态,永和宫应允的回帖已经放到他书案上了……
一整个晚上,四阿哥都铁青着脸。
其实不是扶摇有意先斩后奏,实在是关心则乱……
扶摇哄四阿哥哄了整晚都没哄好一丁点,整晚四阿哥看她的眼神仿佛恨不得把她吃进肚子里。最后,四阿哥给她出了个主意。
叫她把董鄂连心叫上。
于是,七日后,太子妃办赏花宴的时候,扶摇和连心也入宫了,美其名曰:看望额娘,一个先往永和宫去,一个先往钟粹宫去,陪娘娘们说了会话,便各自撺掇着自家额娘往御花园走。
御花园极大,上回太后带她们逛园子,只走了不到一半,这回太子妃借太后的名义宴请女眷,也只占用了御花园东北角的一小块地方。
与其说是扶摇和连心陪娘娘逛园子,不如说是两位娘娘陪她们,德妃和荣妃在御花园不期而遇,当即便了然:两个小姑娘是有意约在此处见面。知她两个感情好,这也没什么,毕竟男人们总是在外忙,女人们终日独守一隅也是挺闷的,想见面就见罢,于是四人汇到一处在园子里有说有笑又走了一会。
日头正晒,没多久,德妃和荣妃就走乏了,娘娘们到凉亭歇脚的功夫,扶摇和连心出来继续闲逛。御花园是皇帝和后妃的地盘,没娘娘们带,等闲进不来,扶摇和连心也不敢走太远,只能往东北方向稍近些,在能听见一点热闹声响的地方驻足。
其实她们这一趟根本不能做什么,只是扶摇总觉得心头不安,万一有个万一呢?她只想确认漪兰在这里顺顺利利,能毫发无损地待到出宫。
“你妹妹有你这个姐姐为她如此打算,也算是上辈子积福了。”两人在假山旁赏花,连心不禁叹道。
“我有你这个肯为我两勒插刀的闺中密友,也是我上辈子积福了。”扶摇笑道。
连心嗔她一眼,“呸呸呸,不害臊,谁说我为你两勒插刀?”
“皇宫大内波诡云谲,你肯为我进这个地方,还说不是为我两勒插刀?”
看着扶摇得意的小表情,连心笑起来,点了下扶摇鼻尖,“美的你,将来我要你还的。”
“好说,将来我也为你两勒插刀!”
说着豪言壮语,忽然就听不远处传来脚步声,扶摇和连心双双一楞,带着各自身后的丫鬟向路边避让。
然而,来人正是太子妃和漪兰。
看见扶摇和连心,瓜尔佳氏和漪兰也是一怔,扶摇和漪兰什么关系瓜尔佳氏自是知道,瓜尔佳氏微微顿住,嘴角浮现意味深长的笑意。
“三福晋、四福晋,你们怎会在此?”
双方行了礼,扶摇和连心道明始末,也不知瓜尔佳氏信是不信,瓜尔佳氏听罢后,拉长语调轻“哦”了声。
瓜尔佳氏道:“太后嘱我在御花园办赏花宴,早知你们二位今日也进宫,我就叫人去请你们了。”
“不知太子妃在这里办赏花宴,倒是赶巧了。”连心接道,看一眼漪兰,又看眼两人身后的侍从,微一顿,问,“赏花宴已散了么?太子妃携漪兰姑娘这是欲往何处去?”
瓜尔佳氏缓声:“是太后要看这丫头。”
“太后?”扶摇蹙眉,笑容略僵,“太后看这丫头作甚,漪兰,你是否哪里又惹得太后不悦?”
漪兰在太子妃身后摇头,“长姐,我没有……”
瓜尔佳氏笑道:“说不得是有好事落到漪兰姑娘头上呢,四福晋如何只向坏处想。好了,我得带这丫头走了,有话咱们回来再叙。”
扶摇看着漪兰离开的背影,心里突突直跳。
连心在她身侧愁眉叹气,“好事儿?能有什么好事?”
兀自站了片刻,扶摇向前提起步子,连心忙不迭拉住她,“你又欲上哪儿?”
扶摇神色凛然,“我不放心……我得去瞧瞧……”
“你疯了!”连心不禁低喝,“你且放心,陛下毕竟器重你阿玛,太后不会拿漪兰怎么样。”
扶摇深吸一口气,实在也很想放心,可不知是什么拖住她,令她脚下仿佛有千斤重,让她只能向前,不能回头。想起先前在御花园挨巴掌的那个宫女,扶摇的心就片刻不能平静。
“连心,你回去找德妃娘娘,就说我去看太后了,我不放心家妹,怕她在太后面前失礼,或者,我也想去看看太后,我还从没向太后请过安,这些也是有的,我去了,你不要跟来,我会没事,我,我有四爷,他会来找我。”又急又怕语无伦次说了一通,扶摇拔腿就向漪兰消失的方向快步追去。
“哎——”没拦住扶摇,连心跺了跺脚,忙吩咐永和宫的两个宫女快跟上去,她自己转身快步往回走。
与其拦住扶摇,不如先让扶摇去,有一等公费扬古以及四阿哥这两层关系,即便是太后也得给几分薄面,她回去找德妃说不定还来得及救场。
扶摇提着裙摆一路往前,远远地刚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就见那身影一个侧身,往旁边小路上走了,因离得太远,扶摇也分不清那人究竟是不是漪兰,她正想去看个究竟,忽然,旁边假山里蓦地冲出一人,把扶摇骇得猛然一跳。
那人戴个太监冠,单膝跪地利落地跪到扶摇面前。
“贵人停步。”
“你……”扶摇捧着心口,惊魂未定。身后宫女也被吓了一跳,脱口大骂:“不长眼的东西,你是哪个宫的?吓着咱们四福晋!”
隐于帽檐下的面容莫名熟悉,扶摇拧眉,“你……你是……”
第99章 第99章“贵人吉祥,奴……
“贵人吉祥,奴才是长春宫的,为僖嫔娘娘办事。”
“长春宫……僖嫔……”扶摇怔怔看着眼前人,低喃。
身后一个宫女微微凑近她耳边,为她解惑:“僖嫔娘娘出自赫舍里氏,近日很得圣宠。因
喜欢养猫,前些日子陛下特恩准她可带猫进御花园,此人出现在这里,看来今日僖嫔也带猫进来了。她的猫从前伤过人,福晋小心些。”
赫舍里氏……那不就与太子生母孝诚仁皇后是同族?
扶摇点点头,问那太监:“所以你是跟着僖嫔娘娘进来的?”
太监回道:“娘娘养的两只猫在附近走失,娘娘特吩咐奴才来寻。”微一顿,接道,“眼下猫还未寻到,再往前走恐惊扰贵人,恳请贵人暂且移驾他处游赏,待奴才捉到两只猫儿,此地自当安妥无虞。”
扶摇并未将他这后半句话放到心上,想着既然僖嫔能派他出来找猫,那他的腿应该没大碍了罢。
扶摇便又点了点头,目光移向太监的膝盖,“看来,你的腿伤应该好了。”
听了这话,太监身形微微一僵,突然另一边膝盖及地,从单膝跪地变成双膝跪地。他伏下身去,帽檐一下嗑在地面。
扶摇微笑,向两侧宫女解释,“这个人我认识,从前在阿哥所他是我院里的掌事太监。”扶摇心中惊叹,赵平安确实有很顽强的生命力,不仅活着,似乎还越混越好,看起来比在她身边时还要更体面些。
扶摇望望四周,发现一个洒扫下人都没有,“这边怎么没人呢?”
赵平安道:“西边新值了一片树林,粗使宫女太监都被安排过去扫落叶了。”
“那你主子僖嫔娘娘现在何处?”
赵平安道:“娘娘已回寝宫,着奴才在此寻猫。”
“赵平安,刚才这条路有人经过吗?”
“奴才一直在这里,没有看见人。”
扶摇望着赵平安始终未抬起来的脸,忽然感到不安,赵平安是什么人她向来清楚,这个人鬼话连篇,惯会阳奉阴违。
扶摇道:“我刚才看见有人过去了。”
“许是贵人看错。”
“……你敢说我看错?”
“奴才不敢。”
扶摇的脸色冷下来,不再理会他,拔腿就往前走,走了两步,发现身后异常安静,赵平安竟然没再阻拦。
但赵平安依然跪在那里。
扶摇放缓步子,琢磨蹊跷之处。漪兰和瓜尔佳氏分明是往这边走,为什么赵平安却说没见到人?刚才那个姑娘的背影走得那么急做什么?赵平安又为什么突然跑出来拦她?
虽是拦,却又好像不是那么走心,说两句就让她过去了……
扶摇转身,看着赵平安伏于地面的背影,还想再过去问两句,忽然,路边的假山后传来一声凄厉猫叫,紧接着隐约响起惊呼声,惊呼声伴随着落水声。
扶摇的心顿时一紧,朝声音来处走去,正是刚才赵平安蹿出来的方向。那是一条隐藏在灌木丛中的小路,夹在两座假山中间,很隐蔽。
赵平安看见扶摇折回,忙转个身,膝行至扶摇面前,“主子!”
扶摇望着他骇然的表情,心道这才该是拦人的样子,而刚才那个少女的声音……是漪兰,漪兰出事了!
她绕过赵平安,急匆匆往里走,就在这时,假山后,又或许是在灌木丛里,再次传来猫叫声。
那声音十分尖利,听得人寒毛倒竖,两名随侍宫女不由得相互靠近了些,怯怯唤道:“四福晋……咱们要不……”
未等她们说完,扶摇略顿了顿脚,提起裙摆继续往里走。
有人让赵平安在这里拦她,还让会伤人的猫守在这里,显然早有预谋。至于预谋什么……扶摇不敢再想,她只能加快脚步去寻那落水的呼声。
“主子,小心!”
一团灰白的影子忽然从小路旁的假山后蹿出,仿佛蹲守已久终于寻到猎物,发出尖利狂躁的叫声,扶摇走得急,甚至看不清身边飞来何物。
眼看一个银白锋利的爪子就要向她脸上抓来,身后那跪着的人突然起身,极快地跑来她身边,将她挡在了身后。
一只通体灰白,闪着税利眸光的凶猫从空中跳下,顷刻间爪子便已染血。赵平安左脸被猫爪挠出一道血痕,猫儿刚一落地,赵平安就嫌恶地一脚踢了过去,那猫嚎叫一声撞到山石。
扶摇急忙去看赵平安的伤,“你怎么样?”
“奴才无事。”赵平安捂着脸,血都从指缝间渗出来了。扶摇越发不敢再停留,听他说无事,便暂且放下他,快速向前。
小路尽头是一片荷花湖,湖的对面是游廊,游廊连着一座湖心亭。此刻湖水被彻底搅乱,一个少女在水中挣扎,扶摇看清少女紧紧抓在手里的茉莉簪,登时心痛如绞。
身后两名宫女方寸大乱,却都不会水,一个道:“奴婢去叫人!”一个道:“福晋当心!”
扶摇会凫水,当即脱掉花盆底的鞋要下水去,这时,一个人影从后头追来,“福晋在岸边等,奴才去救!”只听“噗通”一声,赵平安纵身跃入水中。
扶摇在岸边祈祷,焦急等待中,不经意望向远处的湖心亭。
这一望,竟发现那里有人。
有一个人坐里边喝茶,身边还站了几个宫女,但她们全都背对荷花池,无法看清面容。
赵平安把漪兰带上来时,漪兰尚留一丝神智,她颈边有一道猫爪留下的伤痕,一上岸就抱着扶摇大哭。
又咳又哭,一边气喘,一边声嘶力竭大呼:“长姐!有人!有人要我的命!我以为我永远都见不到你了!”
两人瘫坐在地,劫后余生的余波仍在经脉间震颤,漪兰浑身湿透,抖得厉害,也不知是冷的还是被吓的。
德妃、荣妃赶到,见到这一幕,惊怒交加。
“扶摇,你……”扶摇虽未下水,被漪兰这一抱,身上同样湿透,她还脱了鞋,和漪兰一块坐在地上。德妃想说她两句,这情形下又不好开口。
“去,扶四福晋和漪兰起来。”德妃沉脸吩咐宫女,连心先一步去扶摇身边,把扶摇扶了起来。
漪兰腿软,无法行走,德妃便命一个太监将漪兰背回永和宫,又叫一个宫女去请太医。得知有猫在此作祟,德妃吩咐:“将猫捉来,立刻绞杀!”
然而听说那猫是僖嫔的猫,德妃蹙眉,默了默道:“把猫带到我宫里去,听听僖嫔如何解释。”
离开前,扶摇回头看了眼远处湖心亭,但那个地方已经无人。
“你在看什么?”察觉她的动作,德妃问道。
扶摇伸手指去,“额娘,那个地方,刚才有人……”
德妃向那里望去,若有所思,“先回去,一切容后再说。”
回永和宫不久,太医便过来了,德妃将漪兰和扶摇分开安置,让连心在东偏殿陪着扶摇,却不让扶摇出去。僖嫔来得也很快,德妃和荣妃在前殿听僖嫔告罪,不知她们都说些什么,只听来伺候的宫女告诉那里头传来了僖嫔的哭声……
约半个时辰后,扶摇换了身衣裳,收拾得清清爽爽,又让太医诊过脉,喝了一大碗姜汤,德妃才容许扶摇出屋。想着先和娘娘请罪,再去看望漪兰,然而德妃洞若观火,直接带扶摇去了漪兰睡的西偏殿。
漪兰睡在榻上,颈侧贴着膏药,她双眸紧闭,眉间依然惊恐不安。
“适才太医已为她诊视,说她这是溺水受寒加上惊悸所致,未来两天恐将引发高热,稍注意些,每日让她喝点安神汤便好,另外除颈间那道伤痕,她周身未见其他创口,你可暂宽心。”
扶摇侧身,向德妃行了个礼,“多谢娘娘。”
“那么先让她睡一会,你跟我过来,我有话问你。”
连心被荣妃带走了,扶摇随德妃回到东偏殿,德妃径直坐到榻上,她刚一坐下,扶摇就跪了下去。
德妃对她这举动并不意外,端茶喝了口,便缓声问:“这会子你跪我做什么呢?”
扶摇抿唇道:“我知道我在御花园的举动很不妥,儿媳甘愿领罚。”
“你知道御花园是什么地方?”
“我知道。”
“你也知道宫里是什么地方?”
“……我知道。”
德妃沉默片刻,从榻上起身,走到扶摇面前蹲下。一只手抬起扶摇下巴,德妃注视扶摇的脸,扶摇却不敢直视娘娘的目光,扶摇垂眸,听见德妃轻叹:“你不适合宫廷。”
扶摇心道:这我也知道。
“刚才僖嫔来过,为弥补今日过错,她愿处死一只猫。”
“……”扶摇抬头,“就这样?”
“就这样?”效仿扶摇难以置信的口吻又说了一遍,德妃笑了声,摇头,“不,不只是这样。”她的笑倏忽敛住,冷声,“本宫告诉僖嫔,不必,是漪兰贪玩不慎掉进荷花池,是你鲁莽四处走动,与人无尤。”
扶摇的瞳孔骤缩,“娘娘,为什么?!”
德妃起身,回到榻边坐下,“你知道今日太子妃在御花园办赏花宴,会请你的妹妹,所以你才来我这里,让我带你进御花园是么?”
扶摇低头,就这事而言,确实是她对不住德妃。
“那你可知,太子妃是奉谁的命令办这场赏花宴?”
“听说是太后……”
“太子妃带漪兰走时,分别与你说明,是太后要见漪兰,为什么你不听?”
“我”扶摇皱眉,哑口无言。关心一个人,怕她受到伤害,事急从权,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德妃叹了声,又问:“难道你以为太子妃能有那么大的胆子,敢以太后之名诓骗于你?”
“不是的,我”扶摇本想说她是以为太子妃带连心去见太后,所以她才想跟着一起去见太后,就当做她难得进宫,想同太后请个安又有什么不可以?忽地,她眉心一跳。
“见太后……”她怔怔抬头,突然间浑身发冷,“娘娘的意思是……漪兰落水……是太后有意……”
想起湖心亭里那闲适喝茶的背影,一阵又一阵寒意袭入扶摇骨髓。
德妃见她想到关键处,语气微微柔下来,“你不要把漪兰当成那个没有任何倚靠,可以任人宰割的宫女,漪兰毕竟是费公的女儿,是你的妹妹,纵有过失,太后都不会真要她的命,至少不会用这种法子……”
扶摇心中一片茫然,“为什么?”太后为什么这样做?
让漪兰进宫、落水,只是为了给她一个教训?
“那得问漪兰。”德妃眉梢微挑,“她从选秀入宫到落选出宫前后不到一个月,究竟哪里得罪太后?”
“漪兰哪有那个本事……”扶摇苦笑,登时想明白所有。
无非是因为太子。
“那现在……”现在怎么办呢?她算是搅了太后的局吗?如果她未曾出现,太后会拿漪兰如何?
“现在,漪兰得先放一放了。”德妃叹气,放下茶杯,“倒是你,太后要见你。”
扶摇:“……”
第100章 第100章仁宪皇太后博……
仁宪皇太后博尔济吉特氏,来自蒙古科尔沁部,是昭圣太皇太后的侄孙女、顺治帝的第二任皇后。
顺治帝的第一任皇后是她堂姑,顺治十年,皇后被废,次年六月她便被立为皇后。
但这皇后尊位也没坐多久。
顺治十三年董鄂氏入宫,三千宠爱集于一身,顺治十七年董鄂氏薨逝,一年后顺治帝紧跟着驾崩,同年康熙继位,尊嫡母为仁宪皇太后。仁宪皇太后一生无子。
康熙二十六年,昭圣太皇太后驾崩,自此仁宪皇太后便幽居深宫,常年青灯古佛为伴。
德妃原想陪扶摇去宁寿宫,奈何太后点名只见扶摇一人,德妃只好殷殷叮嘱一番,打发一顶轿子将扶摇送到宁寿宫。
太后喜静,宁寿宫前连一丝鸟雀声儿都不闻,扶摇并非第一次来此,可在这样的情形下过来,四阿哥又不在身旁,着实有些畏惧。
永和宫盛嬷嬷扶扶摇下轿,轻声宽慰:“福晋别担心,万事记着娘娘的嘱咐,奴才就在这里等福晋。”
德妃的嘱咐无非是谨言慎行四字,除此还特别交代若太后问起今日相救漪兰之事,就老老实实认错。扶摇微微一笑,掩下不安,“谢嬷嬷,我记下了。”
盛嬷嬷前去叩门,不一会,东角门“吱呀”一声从内拉开,盛嬷嬷替扶摇递上牌子,那开门的嬷嬷便向扶摇蹲了个万福,侧身相让。
扶摇不舍地看了盛嬷嬷一眼,怀着万分忐忑地心情跨进去。
她在心中默念四阿哥,多念几遍,仿佛就不那么害怕。
哎,其实她根本无需害怕,太后难不成还会吃了她?
去见太后的一路,扶摇都在给自己做心里建设,然而当她以为自己已经把自己哄好,在见到太后的一刻,四肢却不听使唤地僵直。
嬷嬷带她去的是一处偏殿,入殿东梢间帘子半掩,隐约能看到半个金身佛像。太后正站在蒲团前敬香。
嬷嬷领着扶摇等在屋外,等太后将三根香插进香炉,嬷嬷便进去禀告,说四阿哥福晋到了。
随后,宫女将帘子彻底打起来,太后从里面走出。
扶摇低头,瞧一眼在她身前停驻的湖蓝素缎绣鞋,深蹲行礼,“太后万福金安。”
太后打量她片刻,“嗯”了声,“走罢,去那边坐。”
扶摇深呼吸,又跟着太后进西次间。
太后进屋便在宫女的搀扶下歪到了软榻上,两名宫女在软榻后为太后揉肩。
扶摇站在一旁,哪里敢坐?太后也没再让她坐,太后微阖双眼,过了一会,才缓缓开口。
“听说你是在去年十一月深夜产子,至今也不过才六个月,身子可大好了?”
“回太后,已大好了。”
“嗯,哀家虽不曾见得那孩子,不过既是四阿哥的孩子,想来当是龙章凤姿,一如四阿哥当年。”
想着孩子,扶摇心底变得柔软,“只希望他健健康康就好……”就在这时,太后慢慢睁眼,望向扶摇。
扶摇的表情都收入她眼底,太后微微一笑,左手一抬,止住身后宫女的动作,问扶摇:“你给人按摩过身上么?”
扶摇愣住,抬头,“这个……”不待她想好如何回答,太后拍拍自个的肩膀,道:“过来,为哀家按一按。”
扶摇完全不会正确的手法,只能硬着头皮过去。一边小心翼翼地按,一边听太后接着道:“以前哀家见你,总觉你这个孩子性情柔婉,竟没想到也有那样刚直的一面……”
扶摇一听这就是在说她护着漪兰,立刻绕到太后面前,依德妃的叮嘱,直接跪下去,二话不说承认错误,“孙媳有错!求太后责罚!”
看她这样,太后皱眉,“哀家未说要罚,你倒先急上了。回来,接着按,按得不好再罚你。”
“……”不知太后究竟什么打算,扶摇又忐忑地回去为她按肩。
太后道:“你和你这个妹妹,感情很好么?”
“回太后,阿玛和额娘只有我和漪兰两个女儿,我妹妹虽非十全十美之人,但她心地善良,她从来没做过坏事……”
太后笑了声,“用没做过坏事为人开脱,不是什么好伎俩,若一个人生得太蠢,那她活着也是给别人添麻烦。”
将一个人的生死说得轻轻松松,仿佛谈笑,四阿哥能如此、德妃能如此、太后也是如此,然而扶摇自问还没这样功力,“太后……求您绕她一次……孙媳向您保证,漪兰绝对不会给您添麻烦。”
“你能保证?你如何保证。”
“我”扶摇被一口气噎住,憋了下,小声,“我就是能保证。”
“……”似没想到她就这么赌气顶撞,太后回头,诧异望她,扶摇讪讪,意识到自己又出错,低着头,揉肩越发卖力。仿佛刚才那一句不是出自她口中。
太后正色,“你这给人按摩的手法确实不尽如人意,行了,别按了。”
听见这话,扶摇抿唇,心中一酸,完了,不仅没把漪兰摘出来,还把她自个也折进去,紧接着就听太后叹了口气,“但你刚为四阿哥诞下孩子,哀家也不能拿你如何。”
咦?
扶摇抬头。
太后拉着她到身前,从腕上取下一串檀木珠串,把那珠串套在扶摇的手腕上,“今日带了你妹妹回去,往后就别让她再进来,否则
……哀家不保证任何事。”
扶摇立马双膝跪下,也不顾地面冷硬,连向太后磕了三个响头。
“谢太后开恩!”
太后倚在榻上,等扶摇磕罢头,指着她手腕,眉梢微挑,“你就不问问哀家为何给你这个?”
扶摇这才摸了摸手上微凉的手串,她跪在地上,仰头望太后,眸中茫然不解。
“就当是为我孙儿,为四阿哥,为太子,为大清,你回去每日诵两遍佛经,要心怀敬畏,诚心向佛祈愿。”说罢便命人去东梢间拿来一本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给扶摇。
“诵读三月,为大清祈福,一日都不能荒废。”
“……”扶摇双手捧过经书,顿时明白了。
这就是太后给她的惩罚。
“臣妾孙媳谨奉慈谕,自今起,每日晨昏诵读佛经,以祈大清国祚!”
离开宁寿宫,扶摇犹浑浑噩噩,百思不得其解。
手里这本佛经不算厚,大约几千个字,每天读两遍岂非轻而易举?正琢磨太后用意,就见太子妃瓜尔佳氏在两个宫女的搀扶下走近。
二人在角门前见礼,见扶摇面前停着轿子,瓜尔佳氏便问:“四弟妹这便走了么?”
扶摇道:“时候不早,再不走宫门便下钥了。”
“好,今日你我之间有误会,我原还要同你解释,免得你把我当个恶人,既这样,只等下回再叙了。”
扶摇默了默,太子妃的所作所为在她看来也透着古怪,但眼下确实时辰不早,她没得功夫再与瓜尔佳氏纠缠。
扶摇笑了笑,微微颔首以作回应。
其实……她也不是那么想叙。
上了轿,回永和宫向娘娘辞行,换马车,接上漪兰一同出宫,直到离开紫禁城的那刻,扶摇才觉得能舒坦地喘气了。漪兰一路靠在扶摇肩头,这回倒是没哭。
扶摇把在太后宫里发生的事告诉她,漪兰哼了声,“谁想进那种地方,打死我都不会再进!”知道太后让长姐读经书,十分自责,“长姐,你本是受我连累,经书给我,我来读!”
扶摇避开她伸来的手,太后让在府里读经书,又没叫个人看管,其实读不读太后还不一定知道,不过,扶摇是打算读的,一来,她都那么信誓旦旦地同太后保证了,在她看来,这就是太后和她做的交易,二来,权当为儿子祈福,祈望儿子今生今世长命百岁,也花不了多少时间。
送漪兰回了费府,马车便一刻不停直奔四阿哥府,今日回得比预料得晚,车夫不敢多逗留,小李子坐在车前,隐隐也感觉到今日宫里恐怕有事发生,但他不敢问。
扶摇原也想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四阿哥回来之前赶紧回到府里,然而,马车转个拐角,临近角门,就听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那声音最后在车旁缓下来,车窗帘上浮现出一道跨坐马背的挺拔黑影。
扶摇掀帘,就见到四阿哥骑马行在一侧。
四阿哥侧首望她一眼,眼底似乎有些疑问,但在路途中也不好开口。
就这么沉默地,一个坐马车里,一个骑马背上,倒是互相陪伴着行到了府前。
扶摇的马车刚停稳,四阿哥便已从马背翻下,他行到车前,在小李子打起车帘的那一刻,向扶摇伸出手来。
望着他,突然间,扶摇有好多话想诉。
但她拼命忍住,抿抿唇,握住他的手,让他抱自己下马车。
四阿哥是刚从户部回来,还什么都不知道,他握着扶摇的手,看见扶摇另一手里拿着本册子,便问:“从哪儿来的?”
扶摇道:“太后给的。”
四阿哥讶然,“你这一趟收获不小,还见到太后?”
扶摇点头,“太后让我诵经书,说是可以为大清祈福。”
胤禛拿走经书翻了翻,“嗯,寅诵经,申礼佛,这是太后日课,太后以此颐神养性,数十年来风雨无辍。”
绕过影壁,行至回廊,四阿哥说尚有公务亟需处理,今日不必等他用饭。他将经书递还,抚了下扶摇的脸,便要往书房去。
但他转身还没迈开步子,就发现自己的手还没被松开。
胤禛垂眼,往被扶摇紧紧攥住的右手瞥了眼,笑,“怎么了?”
扶摇闷闷地道:“你不问我今日入宫遭遇如何?”
“嗯……好吧,你遭遇如何?”
扶摇看他的脸色,怎么一点都不担心?有点不乐意,“你难道不担心我吗?”
胤禛笑了声,“本就没甚可担心,你是我的福晋,谁敢拿你怎么样?”
“你不担心,那你为什么还叫我要让连心陪我进宫?”
“爷是怕你胆怯。”
……啧。
“想管的闲事管了,进宫也进了,所以,这会你妹妹可也平安回到费府了?”
“她是回了……”
“嗯……那你还不松手?”
扶摇还是有点不想松,又问他:“那你晚上什么时候过来。”
“近两日核查关税,恐分身无术,”望着扶摇脸上隐隐失望的表情,没来由地就把那句“你睡,不必等我”咽了回去,他忖了忖,道,“忙完就过去。”
“好。”扶摇点头,松了手。
吃过午饭,和弘晖玩了一会儿,扶摇把太后给的那本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拿出诵读,读一遍大约花费半个时辰,读完了经书,弘晖也睡下了。她百无聊赖地坐到院子里,躺在摇椅上,等了很久,等到院子里起夜风,四阿哥都没有过来。
等到子时,扶摇知道四阿哥不会过来了,她叹了口气,自回房睡。
书房,油灯几近燃尽。
四阿哥放下账册,让苏培盛进屋添灯油,随口便问:“这会什么时辰?”
苏培盛道:“回主子,这会子时一刻。”
顿了顿,接道:“主子,今个傍晚费府传来消息,漪兰姑娘似乎在宫里头不慎落水,还请了太医……”【你现在阅读的是 】
100-110
第101章 第101章四阿哥到正院……
四阿哥到正院时,扶摇已经睡下。屋内一盏孤灯独照,灯影在绣百蝶的轻纱帘帐上投下黯淡的摇曳的影子。
未唤人伺候盥洗更衣,四阿哥先进了内室,就着微弱的光亮,将帘帐分出一条缝。
这一往里看,四阿哥原本舒展平顺的眉微微蹙起。
那床上正熟睡的人儿呼吸沉重且急促,眉间拧成个川字,紧闭的双眸不停颤动,眼角隐隐浸泪。
“扶摇?”四阿哥轻拍了拍扶摇脸颊。
扶摇不仅没醒,反而整张脸都拧起来,鼻腔发出呜咽声。
四阿哥俯身下去,加重力道又拍了两下她脸,“扶摇,醒醒。”
扶摇遭遇梦魇。
梦境带她从康熙三十七年走到康熙四十一年。让她以为那就是她真实的一生。
康熙三十七年开年,扶摇生下弘晖,三个月后内廷大选,漪兰落选,被康熙指给太子胤礽。
阿玛费扬古有些发愁,扶摇却觉得这是一桩好事,因为她见过太子,太子温润、通文达礼。她想,太子定能照顾好漪兰。
广济寺拜佛那日,太子在廊檐下现身,此时康熙已经赐婚,扶摇没有阻拦太子和漪兰说话。
不久后太子妃于御花园办赏花宴,扶摇也没有跟去,她老老实实待在四阿哥府,为弘晖做小衣,亦不知晓这原来是一场鸿门宴。因太子出宫私会漪兰,被人告发至太后,太后将漪兰召进宫,是为给漪兰立规矩。漪兰将自己落水一事隐瞒下来,从此落下病根,然而乌拉那拉一家没人知道。
康熙三十八年,弘晖周岁之际,府里又进了位格格,姓耿;
康熙三十九年,耿氏小产,耿氏身边丫鬟却说是弘晖冲撞所致;
康熙四十年,费扬古病逝,整整一年,乌拉那拉家族被阴霾笼罩,漪兰在东宫杳无音信,扶摇想见她,被太子妃挡回,后来桃桃偷偷送信到永和宫,扶摇才知漪兰病重。那一年四阿哥也很忙,扶摇几乎见不到他;
康熙四十一年,扶摇与四阿哥久违的见面,却是在太后宫里,
因为她硬闯毓庆宫,触怒太后。四阿哥答应太后会严加管束,他说到做到,带扶摇回府,立刻将她软禁。
那之后不久,漪兰病逝的消息传来,桃桃也殉主了。
扶摇梦醒前,眼前画面正定格在四阿哥沉重的脸庞,正值她得知漪兰身亡,晕倒,四阿哥来房里看她之际。
大梦初醒……
扶摇睁眼就看见四阿哥,同样昏暗的账内,同样一张脸,与梦境如出一辙,她怔怔望着眼前人,突然推了他一把!
她撑床坐起来,低着头,“四阿哥……”
四阿哥皱眉,被推的那一下,他看见扶摇的眼神,心碎、悲恸,以及怨恨。
“四阿哥……你为什么……”
扶摇低喃的这一声更像呓语,胤禛没听清她说什么,伸出手去,轻握她肩膀,“阿摇,你梦魇了?”
扶摇也听不见四阿哥说什么,“四阿哥……你为什么……”她抬头,抽泣了一下,两只眼通红,蓦地落泪,“你为什么不帮我?”
“你为什么不帮我!”
她抵在四阿哥胸前,抓着他的衣裳,眼泪疯狂落下,委屈地控诉,“为什么为什么不帮我!你知道我你知道……你为什么不帮我……”
她叫嚣了一会就抵进他怀里,脑袋抵在他胸口,低低呜咽。
四阿哥怀抱扶摇,手在她背上轻拍安抚,等扶摇声音小下去些,问:“可是梦魇?”实在是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哪里得罪了自个福晋。
渐渐地,扶摇意识回笼。
她疲惫地靠在胤禛怀里,点点头。
胤禛倒也不怪她,继续轻拍她的后背,轻笑,“看来,你这个梦有我,而我对你不怎么好……”
扶摇点头。
四阿哥叹气,“爷平日里对你就这么差劲?让你在梦里痛恶至此。”
“……”扶摇摇头。
四阿哥又好笑又无奈,“哭了半天,这会觉得渴么?”
扶摇点头。
“等着。”四阿哥说罢就去几案上拿杯子倒水了,扶摇望着他背影,抬手抹了把眼睛,让视野更清楚。
她怎么会做这样的梦?
或许是太操心漪兰的事了,梦里的一切跟现实完全相反,却真实得令人心惊。此刻虽梦醒,却令她疲惫不堪。
四阿哥端杯回来,扶摇仰头饮尽杯中水,把杯子递给他,“都这么晚了,你来做什么。”
“说了忙完就过来,”四阿哥放回杯子,坐到床前,抚了抚扶摇的发,“就是没料到会这么晚。听说今日漪兰在宫里落水,你如何?”
扶摇扯出一个笑,“我没事,不是说了么太后见我了。”
四阿哥此时才明白,“原来太后见你并非偶然,是你和漪兰的举动惊动太后?那本佛经……”
“是的,”扶摇苦笑,“四阿哥,对不住,你家福晋恐怕是开罪太后了,那本佛经是太后对我的惩处。”
“我说今日怎么拉着我不放,”四阿哥笑,“原来是在宫里头惹事,害怕了,想要人安慰。”
扶摇抿抿唇,“可是你那么忙,你都没发现……害我做噩梦……”
“嗯……是我害的?”四阿哥挑眉。
扶摇心道,对,就是你害的!
但显得有点无理取闹,她便躺回床铺,缩进被子里,“我要睡了……”
“好,你睡吧,今晚爷会陪你。”
扶摇睡下,四阿哥去外间盥洗,四阿哥再回来时,扶摇重新入梦。
这次似乎没有梦魇,四阿哥在她身边躺下,看着她平静的睡颜,撩开她脸侧一缕青丝,眉间慢慢浮现一丝忧色。
“阿摇,这就是你当时心里的想法吗?你想问我为什么不帮你?”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那些介于虚妄与真实之间的梦,绝不是预示将来。
是过去。
是他和福晋支离破碎的曾经。
长春宫。
夜色吞噬宫苑,零星几点灯光犹如兽的眸子,散发森冷之气。
僖嫔坐在廊下,面朝中庭,怀里抱一只灰猫,椅边倚一只白猫。寒风乍起,宫人执一件灰鼠大氅披到她肩头。
“赵平安,本宫将你从恭房捞出来,让你不必再日日刷洗夜壶,让你来做本宫身边的一等太监,看顾本宫的猫儿,自问对你不错。”
“可你是怎么回报本宫?”
赵平安被两个太监押跪在阶下,眼角嘴角青紫相接,一只眼被打得高高肿起,几乎睁不开。
“奴才……”他气息微弱,根本说不了话,一开口便咳血。
僖嫔抚摸猫毛,面色冷淡,“不过有一点你确实令本宫刮目相看,你很忠心啊,离开旧主两年,竟然还认她为主,如果你对本宫也有这份忠心该多好。”
“奴才……咳咳……奴才对娘娘……忠贞不贰……奴才……”
僖嫔笑了声,“忠贞不贰?好一个忠贞不贰,你的忠贞不贰就是为一个宫外来的不速之客背叛本宫……”说着低头,抬起灰猫两条前腿心疼地瞧了瞧,这两条前腿上都缠着纱布。
两年前僖嫔的位分还是贵人,入宫四年不得皇帝喜爱。一个偶然,她遇到赵平安,那时赵平安被几个太监按在墙角毒打,僖嫔叫停了他们。
那年宫中夜宴,赵平安匍匐在宫道上拦住她的小轿,给她支了个主意,说是报答她的恩情。这主意让僖嫔在夜宴时大出风头,也让皇帝重新抬眼看她。
之后僖嫔就把赵平安安排在自己宫里,赵平安确实机灵,给她出了很多主意,帮她从僖贵人爬到僖嫔这个位置。
僖嫔叹气。
“赵平安,本宫再给你个机会吧。你能为四福晋下水捞人,着实令本宫感动,本宫倒想看看你的水性究竟好到什么地步,如果你能在这水岗里待一夜,明日你依然是长春宫的掌事太监,或者如果也有人肯舍身来救你,本宫也同样绕过你。至于把本宫的猫踢成这个样子,本宫就不与你计较了。”
“来人,把他按进那水缸。”
赵平安瞳孔猛地一缩!
深宫长夜,哪里会有人来救他,不会,根本不会……
“娘娘!娘娘!奴才再也不敢了!求……”
大水缸里还游着几条金鱼,飘着碗莲,两个太监把碗莲往边上捋开,抓着赵平安就往里按。赵平安求饶的声音瞬间被水花吞没。
僖嫔根本就不想绕他,反正这赵平安从来都不是个真心的,她起身离座,蹲下来将地上的白猫抱起,一面吩咐:“明儿报呈内务府,就说我的掌事太监溺亡了,让他们”她话未完,忽然一个宫女匆忙走入庭中。
看一眼被摁进水缸挣扎不已的身影,那宫女强压住心惊,低头禀告道:“禀娘娘,永和宫来人了!”
僖嫔回房的脚步顿住,转身,“永和宫?德妃?”
“回娘娘,是德妃娘娘。德妃娘娘打发了一个太监过来,说要把赵平安带走问话。”
抬首瞄了眼,见僖嫔皱眉犹豫,宫女接道:“那太监说,子时前德妃娘娘必须见到赵平安,而且必须见到活着的赵平安,否则明日娘娘会亲至长春宫,细究今日之事!”
僖嫔的心惊不亚于宫女,白日她去永和宫,德妃已言明不再追究此事,这会却要找赵平安问话?
分明是有心袒护!
值此深夜,万万没想到,竟然一语成谶,真有人来救赵平安!
心
中愤恨,抓着猫腿的手不由地用力一捏,那只灰猫惨叫“喵呜”一声,挥动爪子跳出僖嫔臂弯,瞬间在她手背挠出一道伤痕。
“啊!”僖嫔痛呼了一声,怒气填胸,两只猫从她怀里跳下四处奔逃,眼下再看这两只猫就像看两只养不熟的白眼狼。
“……放人!”
第102章 第102章次日清晨,意……
次日清晨,意识迷蒙中,扶摇感觉到身侧床褥微微动了动,耳边蓦地一阵酥痒,似乎有人对着她耳廓吹了口热气……
麻痒的感觉从脸颊传递到颈侧,扶摇听见那人轻声在她耳边道:“我今日休沐。”
“……”扶摇半睁眼,四阿哥侧躺在她身边,一手支起,正闲适地望着她,嘴角噙笑。
“休沐……”扶摇呢喃着转身,也侧对着他,尚未完全清醒,反应不过来。
四阿哥靠近了一些,“嗯,今儿休沐,人是你的。”
扶摇琢磨这话,琢磨了一会没琢磨明白,“哦”了声,闭眼。
又睡过去。
四阿哥笑容略僵,叹气,手从被子下钻过去,攥住扶摇薄薄寝衣上的衣带。
轻轻一扯,衣带便松了。
感受到有人作乱,扰她清梦,扶摇轻哼了一声,动动身,皱起眉头,两手往前胡乱抓握,捉住那只做乱的手,阻止他继续。
“休沐,休沐怎么不睡啊……”
“休沐,休沐就是要好好睡啊……”
她喃喃着,身上痒痒的,抓着四阿哥的手,四阿哥又靠近一些,微微仰头,吻了吻她眉心,吻了吻脸颊,然后吻到颈侧。暧昧的呼吸声传入耳朵,热气喷洒到脸颊,好似四肢百骸即将钻入什么东西,蠢蠢欲动。扶摇下意识抵住身前还在不断靠近的身躯,“这这大一早……”
四阿哥捉住她手,“不会让你太累。”他说罢,一个翻身彻底钻进了被子里。
“……”
“呼……呼……”半个时辰后,扶摇大喘气,彻底清醒。她脸色酡红,脸颊上挂着从四阿哥下颌滑落的汗珠。四阿哥帮她抹了一把,从她身上翻下去。
扶摇抱着被子,望着帐顶,心底生出一种一大早就被人吃了两回的感慨。她侧身钻进四阿哥怀里,一句话也不说。
四阿哥握着她光滑的肩,笑问:“醒了么?”
“你还问……”
“阿摇,你还记得昨晚梦到什么吗?”
扶摇隐隐感觉四阿哥问这话的时候语气稍稍有些沉,不似刚才那么惬意松快,她回想了一下,摇头,“忘掉一大半了……”不过,依稀记得昨晚醒过来时,四阿哥苦笑着问她:平日是否对她很差?让她在梦里也痛恶他?
那个梦难道是来源于她对四阿哥的不满?若是如此确实也说得通……
四阿哥追问:“那你还记得哪些?说来听听。”
“唔……我记得我生下弘晖,漪兰被指给太子,成了太子的侧福晋……”说到这,扶摇一个激灵,忙解释,“四爷,但我真的没有想让漪兰入东宫!”
“嗯,我明白,”四阿哥默了默,问,“但你为何不愿漪兰跟太子?”
“因为太子他——”望着四阿哥沉静的双眼,扶摇猛地闭住嘴。她所知道的事只有天知地知她知,这些事将来都是会令大清翻天覆地的大事,冒然说出来,四爷不仅不会信,还会当她大逆不道吧。
扶摇皱眉,“因为太子并非漪兰的良人。”
四阿哥笑,“这你能看得出?先前你从我这搜出的簪子就是太子特意为漪兰打的。”
“那又如何?一支簪子而已,人心隔肚皮,谁知道太子”猛地看见四阿哥眉梢微挑,意识到自己大言不惭,竟然妄议储君,扶摇立马改口,“我的意思不是说太子不好,是是我们漪兰配不上。”
四阿哥冷笑,“在你心中,你的妹妹有谁配不上?”
在扶摇心中,她的妹妹配得上任何人,但扶摇笑眯眯,顾左右而言他:“哎,她还小呢,让她再多玩两年……”
四阿哥抬起她下巴,“你嫁给我的时候,也与她一般大。”
扶摇吧唧一下往四阿哥脸上亲了口,“所以妾身有福气啊!希望漪兰也能嫁给一位顶天立地的好男儿!”
“呵……惯会溜须拍马……”虽是如此说,但扶摇分明看见四阿哥眼睛里微闪微闪,四阿哥捏着她下巴就倾身吻了过来,吻得她四肢无力,腰那一块隐隐又传来疼痛的感觉。
过了一会,四阿哥微微退开,“除了你妹妹,还梦见什么?”
扶摇沉思了一会,摇头,“想不起来了。”话说回来,四阿哥就这么在意她梦到他的不好么?他哪里像是会在意这种事的人?梦嘛,都是假的。
四阿哥顿了顿,不遗憾,也不气恼,平静道:“行吧。你这记性,要你记住也是难为你。”
四阿哥把她拥进怀里,扶摇听着这话怎么不对劲?“四爷,你怎么还损人呢?”
头顶传来四阿哥的一声轻笑,他似乎很愉悦……
本来清晨就醒了,却赖到午时才起。
起床时一个面色红润,一个精神抖擞,伺候更衣的丫鬟们隐隐察觉什么,一个个都牢牢闭紧嘴巴。待四阿哥与福晋盥洗更衣毕,吃过午饭带着弘晖出去后,春溪赶紧进内室,看也不看就把床上被褥全都卷起来,抱出屋。主子欢好后,床上被褥都要拿去洗的。
扶摇和胤禛带儿子弘晖到后花园散步。
后花园种了一排石榴树,此时节正值石榴花开,花色火红,四阿哥抱弘晖在树下接花瓣,火红的石榴花簌落如雨,弘晖仰着小脑袋,伸手接花,咯咯直笑。花瓣一会从他指缝溜走,一会停留在他手心,仿佛捉迷藏。
扶摇也立在一旁,四阿哥侧首望望她,抬手从她发间取下两三片花瓣。扶摇与四阿哥相望,眉目间渐渐生出些柔情,忽然低眸一瞥,什么柔情顷刻都无了。儿子拿起一片花瓣就要放到口里,扶摇赶忙拍了拍他手,儿子便噘起小巧精致的嘴巴,嘴巴蓦地一瘪,“呜哇”一声,仰头大哭。
扶摇眼皮一跳。这小孩哭声清亮至极,花树仿佛都被震颤,漫天花雨纷扬不停。
她抱臂,赌气地看着弘晖,“你以为你这样哭额娘就会心软?额娘不会的。”
“……”片刻后,弘晖哭声响彻园中,小小的人儿向扶摇伸出两只小短手,身子向扶摇的方向拼命倾斜。
“你想要额娘抱吗?”扶摇好笑地问。
弘晖:“哇呜——”
扶摇逗弘晖,脸上乐开了花,四阿哥也不拦她,笑着抹了抹儿子挂满泪水的脸。
扶摇正要伸手抱弘晖,忽然发现这大胖小子衣服下露出的小肚子上都是赘肉,两条伸过来的手臂也胖乎乎的,这手臂真是胖极了,渐有形成藕节的趋势。
“我是不是让他吃太多了?”扶摇不禁担忧。
太医说这孩子确实先天体弱,但问题不大,只要平日里注重调养,不使他太过疲累,也是可以改善的。
这孩子爱吃奶水,扶摇就把他乳娘整天喂得饱饱,给乳娘送各类补身子的药膳,当然她自己偶尔也喂,而且也没叫弘晖节制。
“你确实不能再纵容,”四阿哥说着,忽然面色古怪起来,看了扶摇胸脯一眼,轻咳一声,皱眉道,“既然给孩子请了乳母,就不必你亲自喂。孩子已满六个月,可以吃些辅食。”
嗯?扶摇听这前半句话感觉怪怪的。
她低头,瞧了瞧高耸的双峰,“四阿哥,你什么意思?”
四阿哥挪开眼,“没意思。”说罢转身,抱着弘晖向花园深处走去。
“嗯?什么意思?”扶摇还是不明白,追上去,“四爷,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直到走出花园,扶摇还是不明白四阿哥什么意思。
次日,四阿哥到永和宫给德妃请早安。
这事实属罕见,自他出宫,就没有过的,因此德妃一看见他,就知他不是来请安那么简单。
果然,四阿哥询问了前日扶摇和漪兰入宫后发生何事。
德妃一五一十都说了,末了,问道:“听说你昨日告假,本宫还以为你昨日会过来,难不成今日还是告假,就为了问这件事?”
四阿哥道:“下午会回去上值。”
德妃摇头,她自认从来就不了解自己这个儿子,如今虽与他关系近了很多,但时至今日,胤禛的所作所为依然总是令她惊讶。
譬如此刻,向来公事大过私事的人,也会连着告假两日,就为了娶进门也不过只有两三年的那个姑娘么?听说他昨日虽向户部告假,但并未出府。今日又一大早进宫来,还真是有这个精力,百忙之中操心这许多……
不过转念一想,莫说告假,正常的休沐日胤禛也多数时候都在衙门里上值,如此,也算他忙里偷闲吧。
“本宫已着人去叫十三和十四,你用了午膳再走。”
“是。”
说话间,德妃忽想起什么,道:“对了,你回去告诉扶摇,她求我帮忙办的事,本宫已帮她办妥了。”
四阿哥眉峰微微一动,“扶摇求额娘办什么事?”
“这孩子啊,心里总能容下那么多人和事。”德妃叹了声,“漪兰在御花园落水,是僖
嫔宫里的一个太监帮忙救起,但这件事本身也有僖嫔的手笔,扶摇走前担心僖嫔对这太监秋后算帐,让我护着点这太监。”
四阿哥默了默,“僖嫔宫里的太监,他叫什么?”
“好像是叫,赵平安。”
“……赵,平安。”
德妃看着他脸色,敏锐地察觉到他脸上细微波动,“怎么,原来早就认识?”
“是从前在阿哥所伺候的太监。”四阿哥道。
“哦……原来是这样。”德妃若有所思,“这个太监瞧着对她挺忠心,当年出宫,你没让她带走?”
“没有。”四阿哥诚实道,忽地笑了一声,“意料之外,命很硬。”
第103章 第103章“我向僖嫔将……
“我向僖嫔将他要了来,眼下人就在永和宫,你若想带人回去使唤,本宫可以替你知会内务府。只是眼下他被打得遍体鳞伤,身上都是伤口,带回去之后还得休养几日。”
“带个奴才回府休养……儿子看上去这么闲么。”四阿哥冷淡道。
德妃被噎了一下,“毕竟是扶摇的请求……”
“福晋谁都想护一护。”胤禛不以为然,顿了顿,道,“这奴才会来事,他在扶摇身边我不放心。”
“既然这样,就让他暂且留在我宫里做事。”
胤禛颔首,“儿子也是这么想,这奴才能做事,只是惯用腌臜伎俩,但以额娘的手腕,治他绰绰有余。”
德妃知道儿子是实话实话,甚至还有些恭维的意味,但她听在耳朵里却觉得刮着耳膜,不那么舒服。
胤禛洞悉人心,在他心里到底是怎么看她?她既好奇又不敢真问出口,胤禛不是不会关心人,他会因为担心扶摇被宫里记恨就一大早跑来宫里,然而却一点也不担心自个额娘,虽说德妃稳居一宫主位,周旋于后宫已是游刃有余,但哪怕儿子问一句她呢。
翻起许多思绪之后,德妃垂下眼帘。
算了,她有什么资格要求他更多。
扶摇自是不知四爷接连两日告假,她甚至以为昨日四爷真是休沐,今儿一大早四爷就出门了,和往日并无不同。早上他起床,扶摇就问他“晚上过来用饭么?”他忖了忖,回道:“不必等我。”
所以,傍晚,即便知道四阿哥回来了,人在书房,扶摇也没打发人去请他。
今日书房临窗的短榻上摆了个小几,四阿哥就坐在那榻上吃饭。
这菜都是比着正院的膳单让多做一份,苏培盛在边上伺候,等四阿哥吃完了饭,苏培盛端上一盏奶茶笑吟吟道:“奶茶是福晋特地吩咐厨房做的,福晋说天气热了,四阿哥喝着奶茶可以凉快凉快。”
四阿哥看了那奶茶一眼,“嗯,放着。”擦了手漱了口就起身回去书架前取书了,竟连尝两口的意愿都无。
苏培盛笑意微敛,站在原地僵了僵,四阿哥低头翻书,没听见离开的脚步声,头也不抬地撵人出去,“杵着做什么,出去。”
“……奴才告退。”苏培盛搁下奶茶,弓身退出。
不对劲,绝对不对劲!
以他多年近身伺候四阿哥造就的直觉来看,今日四阿哥很不对劲!
亥时三刻,书房的灯火比刚点亮时稍稍弱了些,苏培盛推门进屋,为四阿哥添茶。
“正院歇了么?”
苏培盛动作一顿,闻声瞧了眼,四阿哥依然笔挺地坐在书案前,垂目翻着一本厚实的账册。
“回四爷,这会儿亥初,兴许没歇呢。”
见四阿哥听了没反应,接着翻书了,苏培盛又问:“可需要奴才打发人过去知会一声,四爷稍晚过去?”
“不必。”四阿哥合上账册,步出书房,苏培盛跟在他身后,以为他这就要去正院,熟料四阿哥的脚步出了书房就停下了。
四阿哥抱臂靠在廊下,面向庭院中盛开的那颗桃树,目光悠远。苏培盛知道四爷绝不仅仅是在欣赏桃树,他一眼看明白四爷是在发愁,至于为何事忧愁却不得而知。福晋让厨房送来的奶茶,四爷一口没吃。
忽地,四阿哥目光挪到苏培盛身上,向苏培盛招了招手。
苏培盛弓身过去,微低着头,四阿哥的目光毫无掩饰,就这么直直盯着他的脸,好像在他脸上找什么东西。苏培盛头一回被主子这样盯,绕是他一贯脸皮厚,此时也禁不住害臊。
他挠挠脸皮,心道:今儿起来忘记洗脸,难道是脸上寒碜,污着主子爷的眼了?
苏培盛也不敢造次,静静让他看,胤禛一边瞧这面容,一边回想苏培盛喊他陛下的那个梦,那梦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后发生的事,久到苏培盛变得大腹便便,脸上爬满皱纹,竟和皇阿玛身边的梁九功有几分相似了。
又回想起当下朝中局势,回想扶摇在怀里哭的情形。
他不欲把赵平安在永和宫的事告诉扶摇,自二人成婚,没加以管束,以致扶摇与太多外人有牵扯,三福晋、乌拉那拉家族,甚至一个无足轻重的太监。福晋愈发不可控,这不是好事。
瞧着瞧着,忽见苏培盛扭捏起来,一个太监竟然也会不好意思,胤禛瞪了苏培盛一眼,冷声:“下去。”
苏培盛正被盯得头皮发麻,这一声如临大赦,当然他也没忘记关心自家主子,“四爷,今晚在哪歇?”
“在这歇。”
四阿哥说罢依然盯着那棵桃树,思绪似乎又飘远了,苏培盛不禁抬眸一瞥,又极快地垂低头颅,“是,奴才这就着人准备。”
……
康熙三十六年的夏秋日在弘晖的牙牙学语中一晃而过。
十一月初六,弘晖满周岁了。
本该喜庆的日子,扶摇却不是特别开心。近一个月她天天抱着弘晖教他喊“阿玛”、“额娘”,无人时还会偷偷教他喊“妈妈”,按理弘晖满一周岁了,怎么也该说出口,可是这孩子就是说不出,还是只会咿呀咿呀、巴拉巴拉。
四阿哥与她截然相反,这个曾说要严加管教,让儿子成为宗室表率的男人,竟然一点也不着急。
这合理吗?
早晨起床,扶摇抱着儿子教“额娘”、“阿玛”,面对四阿哥的无动于衷,扶摇终于忍耐不住。她问:“四爷,儿子到现在还不会说阿玛,你就不着急么?”
四阿哥道:“急也无用,太医不是有交代么,这也正常。”
“可你不是说要使他成为栋梁之材,别说栋梁之材,晖儿现在连个阿玛都不会说,你就不怕他输在起跑线?”
“起跑线?”四阿哥笑了声,听到个十分有趣的词,略忖片刻,当即明白这词是什么意思,他道,“不会,我的儿子不会输在起跑线。”
他更衣毕,将儿子抱过去,“别以为爷不知,你不过是想听他叫你额娘罢了……”
他话刚落,就听怀里带着一身奶味的小人儿喃了声:“@#%¥娘。”
“……”四阿哥一顿。
扶摇愣了愣,蹭一下从床上弹起,“他他他他说什么?”
“@#%¥娘。”
“他是不是叫额娘了?!”扶摇心口漏跳一拍,听儿子说这一句语焉不详的话比听人给她表白还令人心潮澎湃!
“宝贝,你是在叫额娘吗?”
“@#%¥娘。”
“啊啊啊”扶
摇想尖叫,但她捂嘴忍住了,她要奖赏儿子一个吻!然而,扶摇刚下床,还没走到儿子身边,四阿哥一个转身,把儿子抱着向外走了两步。
他蹙眉低头,“阿玛呢?”
“叫阿玛。”
“……噗。”扶摇瞬间惊呆了。
谁能料到有生之年能看见这个样子的四阿哥?这真是扶摇上下两辈子都不曾见过的。刚刚是谁对这声“阿玛”“额娘”不屑一顾来着?
他好像有些着急,有些气闷,抱着孩子背对扶摇,低声:“晖儿,叫阿玛。”
丫鬟伺候扶摇上妆绾发的功夫,扶摇听四阿哥喊了不下十遍阿玛,可是弘晖还是只能说一个勉强能听出样的“娘”,以及无声个听不懂的音节。
梳妆毕,扶摇抱起手臂优哉游哉站到四阿哥面前,歪着脑袋看他。
四阿哥皱眉,目光从晖儿的小脸蛋上慢慢抬起,“……明儿叫太医再给瞧瞧。”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扶摇的眼泪都快笑出来,四阿哥叹气,把晖儿交给孩子乳娘,拉着扶摇往屋外走,“行了,别顾着笑话我,今个虽说是家宴,宾客却也不少,省些力气。”
去年除夕,四阿哥答应过三阿哥三福晋,会找机会让他们见见孩子,今日周岁宴便是应诺的时候。
既要宴请三阿哥三福晋,那么太子太子妃、大阿哥大福晋、五阿哥五福晋这些兄弟妯娌就不能不一并延请。
扶摇现在一想到太子和太子妃,心里就发毛。四月之后,扶摇未再进宫,只在五月时给德妃去了封问安的信,顺便问了问赵平安是否平安。德妃的回信是四阿哥亲自给她带回来的,只有口信,没有书信,四阿哥说:“那小太监命硬得很,你安心吧。”
自此,她再不理会宫里如何。
这次周岁宴,扶摇试探着问过四阿哥,能不能不把请帖送进东宫,四阿哥的回答当然是不能。
好在,太子和太子妃有事情绊住,送了孩子的周岁礼,人却不来。
得知这一消息,扶摇立马就把自己的娘家人给请来。
然而,费扬古有顾虑,他不来,只叫爱新觉罗氏带着扶摇的三位兄长和嫂嫂来,费扬古还不想让漪兰来,还是扶摇亲自去信陈情,才叫他勉强放人。
扶摇在内院厅堂与众女眷聚首,每两人一张食案,三福晋五福晋坐一块、扶摇和额娘坐一块、大嫂二嫂坐一块,三嫂和漪兰坐一块。今日来者皆是扶摇至亲至交,大家对面而坐,谈笑风生,也不拘礼,前所未有放松愉悦。
奶嬷嬷抱着弘晖挨个去到她们面前,每到一处,她们就往弘晖外罩的碧色斗篷帽子里放礼物,有放玉珏的,有放金元宝的,有放鎏金项圈的,还有放虎头鞋虎头帽的。
弘晖被奶嬷嬷带着转一圈回来,衣帽里放满了好物。
扶摇也不与自己人客气,拉着儿子在前拜谢,笑眯眯地都收下了。
四阿哥那边,更是哄闹。
他那里的人数比扶摇这边多了整整四位,这四位还是不曾送过请帖的。
十三阿哥十四阿哥不请自来,张廷玉张廷瓒是四阿哥口头相邀,连扶摇也不知晓。
第104章 第104章负责前院筵席……
负责前院筵席的是宫里御膳房退下来的老师傅,四阿哥看重这老师傅稳重有资历,堪当大任,而扶摇这里没太多讲究,她更看重让亲友们玩得开心吃得开心,最好大家都能吃上喜欢的膳食,因此特意设了小桌,依照每个人的喜好定膳。
此活不易,扶摇交给了春华,如今的春华已能独当一面,仅一道黄焖鱼翅便将众人喂得大快朵颐。
弘辉周岁生辰,阖府同乐,扶摇准许下人们在后罩房也摆两桌席,厅中筵宴毕,漪兰到厨房找春华,正值下人们才开饭。
几个嬷嬷端菜走在漪兰前面,一路走一路说笑,没看见漪兰。
一个嬷嬷感叹道:“托小少爷的福,否则咱们何时能有这口福吃上春华丫头做的饭?你看见我这盘豆腐羹没?和刚才三福晋五福晋吃的豆腐羹一个锅里出来的!”
一个嬷嬷轻哼了声,“冯嬷嬷,你好歹也是宫里出来的人,没见过好的?剩下来的饭菜罢了,也值得你这般高兴。”
“你可别胡说,这些菜是福晋特地吩咐给咱们的,这都是福晋对咱们的心意。”
“福晋的心意我不敢有疑,但春华有没有背着福晋在里头动手脚,拿蔫菜以次充好我就不知道了。”
“这……”听罢如此说,那最先说话的嬷嬷端起盘子仔细往里瞧了瞧,“不应该吧,瞧着挺好的。金嬷嬷,你莫在这里信口胡说,春华今日天不亮就进厨房了,忙到现在还没吃上饭,怪辛苦的。”
金嬷嬷摇头,“我胡说什么,你们没见过好的,被人蒙骗都不知。”
“哟,”另一个嬷嬷笑道,“你倒是比我们有见识,那你说说,以往在永和宫德妃娘娘都赏你些什么?”
见这三人下了回廊便要往另一方向去,漪兰忍不住叫住她们。
“春华不会做这种事。她是长姐身边的丫头,伺候长姐就行,却自告奋勇给你们下厨,你们怎么能私底下这么编排她?”
漪兰在四阿哥府住过,下人们没有不认得的,三个嬷嬷转过身来,见是她,不由得一阵心惊,两个嬷嬷拉着中间那个齐声蹲下,行了个礼,“奴才们言行有失,请姑娘恕罪!”
漪兰盯着中间那个,感觉到中间那个嬷嬷神色与旁人不同,一副不愿低头又不得不低头的模样,“你口口声声说春华以次充好,可有实据?”
“奴才……没有。”
“哼,没有任何证据就敢大言不惭。”
那嬷嬷不说话了,旁边两个嬷嬷讪笑讨好道:“都是奴才们的错,求姑娘别告诉春华,春华知道反而要伤心的。奴才们今后一定慎言,绝不如此了!”
“姑娘这次来府里,可还小住几天?”
两个嬷嬷都对她和颜悦色,漪兰自不会冷脸摆谱,她毕竟还是外人。
“等会就走了。”漪兰道,“我来找春华,她还在厨房么?”
“在呢在呢。”
直等到漪兰走远,嬷嬷们才松一口气。
“金嬷嬷,不是我说你,我们两个险些被你老害死呀!刚才那些话往后可得少说!”
金嬷嬷却不以为然,去年她被福晋安排去守佛堂,整日待在不见天日的地方,早就憋了一肚子气。这股郁气因福晋而起,然而她却无法对着福晋抒发,福晋身边一干人等就成了她闲暇时迁怒泄愤的出气口。
望着漪兰的背影,金嬷嬷小声:“怕她做什么,今春大选就被撂了牌子,如今快近年关,还没找到人家,心中有气,只能对着我们发了。”
此话一出,左右两位嬷嬷恨不得立刻捂住她的嘴!
“老金,你——”
声儿小,漪兰姑娘听不见,金嬷嬷根本就是故意。边上两人看着她叹气,正想轻声相劝,就听一个愠怒的声音蓦地在背后响起。
“谁给你的胆子,说漪兰姑娘闲话!”
这一声气势凶凶,声线朗朗,惊得三个嬷嬷浑身一颤,也惊动了即将离开此地的漪兰。
漪兰回头,看见胤祥。
她微张口,看见胤祥沉脸从回
廊外一条石子小路走出,十四阿哥也跟在一旁,怀里抱个酒壶好整以暇地看戏。
“谁纵的你们胆大包天,连福晋的妹妹也敢诋毁!”
胤祥和胤禵在永和宫就知道金嬷嬷,也认识金嬷嬷,直到走近了才认出是她。胤祥怔住,“金嬷嬷?原来是你……你为何……为何要……”
以前在永和宫,德妃还是挺器重金嬷嬷,况金嬷嬷还是他四哥的乳母,十三打小敬重金嬷嬷已成习惯。
“十三阿哥、十四阿哥。”金嬷嬷很快收敛了神色,同他俩行礼。
漪兰从远处折回,惊讶,“十三阿哥十四阿哥,你们怎会在此?”
胤祥面讪,胤禵却没所谓,再是他四哥的乳母,在胤禵眼里也只是个奴才,胤禵笑道:“哦,金嬷嬷在你背后说你的不是,十三哥听见,欲为你出头呢。”
“十四爷,您如此说真真儿是折煞奴才,奴才”金嬷嬷当即辩解,话未完,胤禵乜她一眼,冷笑,“行了,嬷嬷就闭嘴吧。”
十四阿哥目中无人惯了,不像十三阿哥那么好应付,金嬷嬷一清二楚,被这么一怼,再不满也得住嘴。
漪兰看向胤祥。少年青涩的脸颊不知为何竟然慢慢红了一片。
他怔怔站着,似乎还未能理清眼下情况。
想起适才听三位嬷嬷提起德妃,恐怕这姓金的嬷嬷与永和宫有些渊源。十四阿哥或可毫无顾忌,但十三阿哥毕竟只是寄养在德妃膝下。漪兰微微扬笑,面向三位嬷嬷,“三位嬷嬷,饭菜都快凉了吧,还不走么?”
另外两位嬷嬷看看漪兰,看看两位阿哥,见阿哥们并不反对,拉着金嬷嬷蹲了个万福赶紧走了。
人都走得没影了,再去抓也不合适了,胤祥这会又觉得不该放过她们,免得她们下回还敢。回过神来,胤祥看着漪兰闷闷地道:“她们如此贬毁你,你不生气吗?就这么直接放人走。”
“今日是弘晖的周岁宴,我不想把事情变得难看,十三阿哥,多谢你为我说话。”漪兰说着对他微一蹲身,行了个礼。
胤祥似乎没想接受这个礼,侧过身子,别扭道:“咱们都认识这么久,何必见外。”
漪兰不把这话放在心上,目光移向十四阿哥怀里那酒壶,察觉她目光,胤禵故作不知把酒壶往身后藏了藏,胤祥挠挠后脑勺道:“前头要酒喝,我和十四弟过来取。”这酒壶就是他俩刚才去厨房拿的,为了拿酒才经过这里。
前头那么多下人伺候,用得着两位爷亲自到厨房要酒?恐怕是这二位擅作主张。十三阿哥不似会这样的人,那么多半就是十四阿哥又怂恿他那木鱼脑袋的十三哥,来陪他做这偷鸡摸狗的事。漪兰心如明镜,心中好笑,也不拆穿他们。
“哦……是这样……”
她正想抽身离去,忽见胤祥拍拍胤禵的肩,把胤禵往回赶,“十四弟,你你带酒先去,我一会过来。”
胤禵白眼一翻,笑了声,二话不说抱着酒壶转身便走。反正他就是来偷酒的,目的已达成,管他十三哥要干嘛。
胤禵爽快地离开后,胤祥才觉着有些后悔,当下独自面对漪兰,他感到紧张。
“那个……大选……”
“你别说。”漪兰截住他的话。
“好吧,不说。”在胤祥心里,这一件其实是个喜事儿,但对于秀女,大抵称不得喜,出宫前他准备了一肚子的话预备安慰漪兰,没想到一句话没用上就被堵回来,登时又不知说什么好。
支吾了一会,想起方才金嬷嬷得罪漪兰,他解释道:“金嬷嬷平日其实挺和蔼的,她不了解你的为人,故而如此,你别放在心上。”
漪兰好笑道:“十三阿哥平日都住在宫里,如何得知那金嬷嬷对人是何模样?”
“金嬷嬷是我四哥的乳母,以前在永和宫她对我挺好的。”
漪兰这才知道金嬷嬷来头不小,怪不得那般嚣张,“你瞧,你都说了,只是对你。”
这话有理,胤祥答不上来,深感惭愧,心头琢磨着金嬷嬷那么大年纪的人了,难道也有两幅面孔?她是从前就这般,还是渐渐变成这样的呢?正胡乱琢磨,听见漪兰问:“十三阿哥,你这会要去哪?”
胤祥止住思绪,看她一眼,小心问:“你原打算去哪儿?”
“我打算去厨房找一个丫头。”
“我也去!”胤祥立马接上。
瞥见漪兰微微讶异的目光,“哦”了声正色道:“前头酒喝光了,我替他们拿酒!”
“……可是,十四阿哥刚刚不是已经拿酒走了吗?”
十三回答不上来,面色古怪,“那个……那个……”
漪兰叹气:“我带你去吧。”
“好好好……”
二人说着话向厨房走,胤祥在厨房又提了一壶酒。
前院喝酒正酣,四阿哥招呼男宾,发现十三弟十四弟不见人影,立刻打发小厮去找他俩。
这两人既是不请自来,四阿哥也不与他俩客气,虽命人给十三十四设了食案,却不让人给他两个上酒,四阿哥对二人还严厉警告了一番,叫这二人吃过饭便回宫里去,今日不准在他府上歇。
若无胤禵,胤祥吃罢就灰溜溜地回去了,但胤禵一听他四哥要撵他走,这般无情,说什么也要留下来。
小厮下去后,四阿哥叹气,张廷玉坐在他对面,和他碰了个杯,宽慰道:“十三爷十四爷正是贪玩的年纪,四爷也不必这么紧张。”
他话音刚落,那找人的小厮就回来了,悄声禀告四阿哥:“十四爷不知从哪里弄了壶酒,正靠在外头廊柱上喝着呢。”
胤禛的脸色立刻垮下来,“十三呢?”
“十三爷……没和十四爷在一起。”
胤禵本就是故意刺激他四哥,加之今日来的除了自家兄弟,除了张廷瓒,剩下的都是无足轻重之人,所以胤禵抱着酒回来在他四哥面前大大方方地喝,以此抗议他四哥对他的轻视。旁人概不入他眼。
然而,当胤禛夺走他的酒,忍无可忍之下把他的手一扭,手腕传来剧痛,胤禵就笑不出来了。
“四哥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
“十三呢?”
“你你你你你你放手我才说!”
四阿哥不仅没放,扭得更用力。
胤禵抽一口冷气,立刻就把他十三哥卖了,他凑到胤禛耳边,“四哥,我说了你可别生气,十三哥比弟弟还过分,他他去找乌拉那拉家那个女儿啦!”
说是四哥别生气,可这告状的语气里分明掺着几分幸灾乐祸。
第105章 第105章胤祥和漪兰出……
胤祥和漪兰出了厨房就分开了,胤祥提着酒壶,兀自回味,刚出回廊就遇到苏培盛。
苏培盛微笑弓身,“十三爷,四爷有吩咐,请随奴才来。”
胤祥跟着走了一段,发现苏培盛领他走的这条路是出府的路,等他反应过来,角门已然打开。
胤禵气冲冲站在门外,见门一开,望了眼胤祥,指着苏培盛鼻子就骂:“苏培盛!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撵爷出门!”
苏培盛叹气。他哪儿敢呢?还不是四爷的吩咐。当时四爷扭着十四爷的手,要把十四爷交给护院,撵十四爷出去,十四爷又气愤又伤心,一挥手道:“不用!你这里有甚好的,我自己走!”
十四爷要自己走,刚迈开一步,四爷叫出他,说:“你去外头等着,十三和你一块回去。”
“我不用十三哥!”
“等着。”四阿哥说一不二,胤禵不敢违拗,便这么先出了府。
看见十四阿哥邑邑不乐的面色,苏培盛轻声:“十四阿哥,眼下天色已晚,再不回宫陛下该知道了。四爷也是为了二位爷着想。”说着提了提手里两个小酒壶,壶内发出清响,“您瞧,这是四爷特意吩咐奴才为二位备下的。”
望着那两个小酒壶,胤禵脸上愠色稍缓,他沉默地伸手,让苏培盛把酒壶挂在他手上,“那下回他还让我们来么?”
这语气沉沉的,闷闷的,带着试探和期许,苏培盛笑道:“十三爷十四爷当然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只是今日乃小主子的周岁宴,四爷想着小主子,难免顾此失彼。”
三言两语就将胤禵哄得转怒为喜,这次来虽没见着弘晖,但想起画像上那张玉雪可爱的脸,亦令他心下一软。
“你回去告诉四哥,过两年我来教弘晖骑射!”
“哎,好,好,好。”苏培盛连声点头。
“十三哥,咱们走。“
送走这两尊神
,苏培盛松一口气,“关门。”
两个小酒壶确实是四阿哥吩咐给的。
在撵了胤禵出府后,四阿哥看见胤祥胤禵原先落座的食案上放着一个长锦盒。锦盒打开,里头是一柄玉如意和一把精巧的黄金猎弓。胤禛认得那弓,那弓只有七寸,比寻常猎弓小许多,是胤禵五岁时第一次去校场,皇阿玛叫工匠打给他玩的。
傍晚,扶摇抱着弘晖在二门送客,最后送别了额娘、三位嫂嫂以及漪兰,扶摇的腰已经有些酸了。
四阿哥从她背后走近,把弘晖抱过去,一只手伸出来轻揽扶摇的腰,一边带着她往屋里走,一边给她在腰上按了按。
四阿哥的力道把握得很好,把扶摇按得很舒服,进了屋,她就拉着四阿哥一块在软榻上坐下,她背过身去,让四阿哥接着给她按。
四阿哥给她按了一会,扶摇听见宝贝儿子咿呀咿呀的声音,心满意足回头望去,正看见儿子扒在四阿哥胸前,往四阿哥怀里一拱一拱。
扶摇好奇地凑去,吸吸鼻子,发现四阿哥身上散发着浓烈的酒味。
“这小家伙是在吸你身上酒的味道么?”
四阿哥笑了笑,把小家伙放到榻上,“我去换一件。”
“还是洗洗吧。”扶摇当即命人给四阿哥备水,让四阿哥沐浴去了。
四阿哥洗浴的功夫,扶摇和弘晖在榻上玩,为了不让弘晖磕到,这榻上四角都包着软垫,扶摇把弘晖放到榻尾,在榻首放了一排弘晖喜欢的布偶,让他自己爬过来。弘晖目不转睛盯着布偶,小小的四肢动力十足。
爬到扶摇身边扶摇就把他抱到怀里亲一口,扶摇许久未曾浓妆示人,今日为儿子的周岁宴她涂了极红的口脂,四阿哥洗浴好出来时,弘晖粉嘟嘟的小脸颊已印下一圈口脂印。
扶摇正抱着弘晖让他喊“额娘”,见到四阿哥过来,忙改口让弘晖喊“阿玛”。
四阿哥走到扶摇身边坐下,看见儿子脸上的口脂,摇摇头,把儿子抱到他腿上,用濡湿的巾子给儿子擦脸。扶摇则挪去了四阿哥身后,很自觉地从丫鬟手里接过梳篦,给四阿哥梳头。
四爷这会倒是没要弘晖叫“阿玛”了,可看他那么温柔细致地给儿子擦拭小脸,扶摇心中触动,便在后头对儿子道:“宝贝,你叫一声阿玛,让你阿玛开心一下嘛。”
弘晖睁着大大圆圆亮晶晶的双眼,对四阿哥咿呀咿呀地嘀咕了两句,可惜没有哪一句掺着阿玛两个字。
四阿哥也不急,依然嘴角含笑。等扶摇给他梳完头,他也给儿子擦干净了脸,他把弘晖放到榻上,拿来一只长匣,弘晖眼睛瞬间闪亮起来,爬向那个精致的长匣子。
不等弘晖爬近,四阿哥从匣子里拿出一把金光璀璨的小猎弓。在满屋灯光的照射下,金色弓身反射出夺目的光芒。
弘晖歪着脑袋“哎?”了声,迫不及待地手脚并用向他阿玛爬去!
然而,在他爬到近前的一刻,四阿哥抬手,把金弓举高了。
“呜——咿呀——”
弘晖拿手掌拍了下他阿玛的膝盖以表达不满,然后他爬到他阿玛膝盖上去够那把举世稀有的弓。
他还是够不到。
“呜啊——咿呀——”
他着急,对着他阿玛咿呀咿呀喊个不停,仿佛控诉,四阿哥依然不为所动。看着弘晖快哭了,四阿哥才稍稍放低手,循循诱导:“阿玛。”
“……”扶摇扶额。
下一刻,就听一个稚嫩的细小的声音说:“阿……阿阿玛……”
这声音刚落,弘晖立刻就被四阿哥抱了起来,四阿哥单手抱他起身,在他脸上碰了下,把弓给他。
看着这一幕,扶摇惊掉下巴,“四爷,你……”
四阿哥望她一眼,“别急,你也有。”
“哎?我也有?”扶摇登时提起精神。她心里原想说,四爷你像话吗?对儿子玩这一套欲擒故纵?陡然听见四阿哥说她也有,说出口的话就成了:“我有什么啊?”期待之色跃然脸上。
四阿哥笑笑,却不说。
等到儿子睡下,四阿哥把扶摇带到后花园。
平时花园里都挂着零星几盏灯笼,彻底照明的,今日却全都熄灭了。扶摇隐隐猜到这是四阿哥的手笔,愈发紧紧拉住四阿哥的手,跟在他身后,心中忐忑又期待。
到一开阔处,四阿哥带着她停下脚步,园子里传来夜风的呜咽声,冬夜冷寂,四阿哥笼了笼她的氅衣,把她拉到身前。
他从袖中取出一个方匣子,将匣子放在掌心,托到扶摇面前。
借着如水的月光,扶摇看见他勾了勾嘴角,道:“你来打开。”
打开匣子的一瞬,扶摇怔住。
“……夜明……贝壳?”
那是一串会发光的珠螺,串在一起做成手链的样式。单一只珠螺光芒微弱,可七八只串在一块,又在这样漆黑的环境下,就显得极亮,像小夜灯。
四阿哥把珠螺串戴到扶摇手腕上,扶摇摇摇手,听见清脆悦耳的贝壳撞击声。
“喜欢吗?”四阿哥问。
“喜欢。”
“高兴吗?”
“高兴。”扶摇爱不释手,盯着手串根本挪不开眼珠子,“四爷,你怎么总能变出我从来都没见过的东西?”
“听说是暹罗的玩意,偶然见到就买下来,猜你会喜欢。”
“我喜欢。”扶摇又说了一遍,伸手去抱住四阿哥的腰,“怎么办……你这么突然,我没有准备礼物啊。”
“弘晖,已经是你给我的礼物。”
“嗯……说得也对。”扶摇埋进他怀里,笑起来,“那你喜欢我给你的礼物吗?”
“喜欢。”四阿哥直言不讳。
毫不迟疑、毫不遮掩,听得扶摇心里乐悠悠,她想,她也很喜欢,儿子可爱极了,去年没白遭罪。
深夜回到寝屋,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暧昧的粗重声混杂着贝壳当啷当啷的清响,在账内盘桓,有一团荧光始终跟着扶摇的律动颠簸。
四阿哥攥住她的腰,抽空挤出一句:“扶摇,你要记得今晚。”话音深沉,掩蔽在他的喘息中。
扶摇当然会记得这个晚上,会记得今夜他带给她的一切,发光的手串、身体的痛楚和欢愉,但当下,扶摇脑内一片空白。
最后一下释放,四阿哥抱着她双双倒下去。
缓了缓神,扶摇侧首,语气虚脱,这一刻,她忽然就不记得他说了什么,“你……刚才同我说什么?”
四阿哥拂开她贴面濡湿的发,张张口,却没再重申,一个翻身,又压在了她上方。
“……”
数月之后,康熙三十七年春,四阿哥弱冠之年,受封为贝勒。
这是康熙第一次册封诸成年皇子,皇长子胤禔封多罗直郡王,皇三子胤祉封多罗诚郡王,皇四子胤禛、皇五子胤祺、皇七子胤祐,以及皇八子胤禩受封多罗贝勒。
四阿哥府门前的匾额换成了“禛贝勒府”的匾额,这也意味着今后四阿哥可以列席康熙主持的朝会,直接参与国家政务,可分拨佐领,配置属官。
四阿哥在宫里接受册封时,一顶小轿落到禛贝勒府的角门前。
扶摇看见宫里来人,听罢谕旨,忽然就想起数月前弘晖周岁宴的那个夜晚。
……他知道会有今日吗?
扶摇坐在厅堂,来人给她奉了盏酽酽的茶,向她盈盈下拜。扶摇摸了摸手上的珠螺串,心中澄明,她知道,这一次说什么也得让这位格格留下来了。
因为,是皇帝赏的。
“来人,先将西边空置的小院打扫出来,给耿格格住着。”
第106章 第106章耿氏,内务府……
耿氏,内务府管领耿德金之女,未来的纯懿皇贵妃。
内务府管领是皇室的“家臣”,负责管理皇室财产、后勤等事务,耿氏在内务府的选秀中被康熙选中,成为四贝勒的侍妾。
扶摇笑看眼前人,略问她两句话,夸了两句美人,这美人就害羞起来,微微低头,红了脸颊。
宋格格和李格格也坐在一旁,李格格明面上已解除禁足,但近一年她几乎从不出
院,只因今日是四阿哥封爵之喜,又有新人入门,扶摇不得不叫她出来认认人。
李格格没甚话说,麻木地坐在那里,便只有宋格格帮着扶摇活络气氛,简单了解了耿氏的家世、性情及喜好。瞧着像是个胆怯的。宋格格笑道:“咱们福晋最是好说话,你不必紧张,只要规规矩矩,伺候好四爷和福晋,将来福气少不了。”
扶摇应和:“宋格格说的极是。”
她是真这么觉得。
这人将来可是皇贵妃呢,比她这个皇后还能活上好久。扶摇心道:我没有需要伺候的,哎,你伺候好四爷就行了,你的福气还在后头。
耿氏细声细气地答应,又向扶摇蹲身拜了个万福。
晚上,扶摇将儿子抱到自己的床上,拿着个拨浪鼓逗他玩,程嬷嬷、春溪、春兰、红燕围着床边站了一圈,玩闹中,小丫鬟来报四阿哥回府了。
“听说四爷一进府,就去了耿格格处。”
床边侍立的几人屏息对视,却听扶摇“哦”了声,平静道:“厨房有备食材,让小李子去问苏培盛,四爷今晚上还吃不吃饭,要吃就告诉厨房给他做。”说完这句就拿起拨浪鼓,继续和儿子玩耍。
拨浪鼓当啷当啷的声音在屋内响起,春溪出来传话,见到红蕊。红蕊叹气,“今个四爷封爵,给厨房的膳单都是福晋特意过问的,怎么回来连个话也没有。”
“许是有事耽搁。”春溪道。
红蕊冷笑,“耽搁也不妨碍去找新来的格格……”
“嘘。”春溪赶忙打住她话头,看一眼红蕊手里两只新布偶,忍不住抬手捏了捏,被布偶的表情逗笑,“你这回又做了什么?”
“看到什么就做什么。”红蕊道,去厨房看到两只小猪崽,就照着那摸样做了两只。
“快进去吧。对了,在福晋面前少说闲话。”
“明白明白。”
红蕊的两只猪崽玩偶立刻获得了小主子的欢心,扶摇陪儿子玩新玩偶的时候,四阿哥来到耿格格入住的小院。
他一走向这里,立刻就有人过来禀告,等他到时,耿格格携院里一众人等都候在院中。
“四爷万福。”
耿氏蹲下去,四爷却没立刻叫她起来,感受到那目光一直停留在她面庞,耿氏的脸微微发热。
过了一会,四爷扶她起身。
“此地经年空置,你住在这里可能习惯?东西都收拾好了么?”
“妾身一来福晋就问妾身的喜好,让人将院中一应陈设都重新摆过了,没有不习惯的。”
胤禛点头。
二人进入房中。耿氏要唤人传膳,四爷道:“不必了,天色已晚,早些安寝。”其实耿氏没吃晚饭,以防四爷会来,这顿饭她一直留着,但四爷既说不吃,她也不好多言。
四爷屏退下人,也不先沐浴,直接把她带到床边,耿氏如坐针毡,偏四爷的目光一直落到她身上,仿佛床边的烛火烧至她身。
“你紧张?”死寂中,四爷忽然出声。
耿氏点点头,低头不敢看他。四爷笑了声,握住她为他解扣的手,“你先吧。”
“……”耿氏登时脸皮又是一红。她记错规矩了,嬷嬷教过,伺候男人时,该女子先脱衣。
于是她解开盘扣,红着脸先褪下了自己的衣裳。
屋中点着素烛,烛光熠熠,为此夜凭添几分旖旎,光滑细腻的肌肤暴露在他眼中,只剩一片肚兜,耿氏颤着手继续去解他的扣,忽然,他双手握住她的肩,把她按倒了。
四阿哥的呼吸落在耿氏耳边,她已解开他第二个扣。
“你紧张。”低沉的声音响起,如擂鼓鼓动她的心跳。耿氏紧张得心快跳出嗓子眼,却硬着头皮道:“不、不紧张。”
听见她这话,四阿哥又笑了一声,他撑床坐起来。
靠近的温暖倏而被收回,耿氏心中一紧,想也不想拉住他的手。
“四爷,奴婢……本就是来伺候爷的……”她去解他的第三颗扣。
四阿哥轻握她的手,把她的手拿开,“无妨,不急在这一时半会。”他说罢起身,扣上扣子,竟是再不看一眼,径直出屋。
门关上的一刹,夜风袭入,烛焰闪了一瞬,跳跃的火光晃在耿氏脸上。彷徨、无措。
她孤坐床边,回想方才的一切,不知自己哪里做错。
苏培盛候在院中,小太监给他捧了盘瓜子,他嗑着瓜子正琢磨四爷今日怎地如此急不可耐,就听一声清响,寝屋的门开了又关了。四阿哥一脸冷意从屋里出来,步子迈得大而急,刚来时见到耿氏而表露出的温柔荡然无存。
苏培盛赶忙跟上去,“四爷。”
“回书房。”
消息传到正院,时辰不早,弘晖已经在扶摇身边酣睡。
她探身出帐,春兰悄声对她耳朵道:“小李子来说四爷离开耿格格的屋,这会儿又回书房了。”
“他刚封贝勒,自然是很忙的。”在耿氏那里办完了事再回书房也很正常,扶摇看一眼睡得香甜的宝贝儿子,低声蹙眉,“行了,你们都没正事干吗?没事干就都去睡,这种消息别再来报给我。”
“……”突然被训,春兰闭上嘴巴默默退出,福晋极少训她,她还以为福晋想听呢!
扶摇躺回儿子身边。
帘帐只拉了一层,月光便从窗隙里透进,落了一缕到账内。
好处是她可以和儿子一块睡觉,四阿哥不会来挤了,坏处是……可惜没能亲口和四阿哥道一声恭喜。不过想来,四阿哥应该也不缺她的贺喜。
扶摇叹了口气,说好的么,不管发生何事,她都会好好过,何况她现在还有个大胖儿子呢,她的儿子又软又暖,抱儿子不比抱四阿哥手感好?哼。
扶摇抱着儿子,满足地睡了。
次日午后,张廷玉来到四贝勒府。
四阿哥直接让人带张廷玉去他书房,张廷玉到时,四阿哥正在书案前描画。
张廷玉仍是白身,四阿哥却煞有其事地让他到府里议事,张廷玉颇觉诡异,等了一会,等到四阿哥终于搁笔,张廷玉便问:“四爷,着急找草民过来,所为何事?”
四阿哥盯着宣纸上的画,道:“你过来。”
张廷玉踱步过去,往画上望了眼,他记性好,一见这画就认出所画何人。
只是,四爷为何画她?
张廷玉张了张口,心道,果然英雄难过美人关,早知四爷对这女子念念不忘,当初他就拦着四爷,不帮四爷把人送走了嘛!
四爷神色凝重,问:“你还记得她?”
“记得,当然记得,那日四爷在阳门大街为这姑娘慷慨解囊,助她卖身葬父,真是一段佳话,只是”小心翼翼瞥去一眼,张廷玉道,“只是草民谨遵四爷的命令,已将这女子送离京城,此时四爷若要草民再去大海捞针地找,这有点,有点……”
有点为难我吧?他想。
去年十月,张廷玉陪四阿哥走访街市,在路边遇到一个卖身葬父的女子,那女子披麻戴孝,楚楚可怜,四阿哥在她面前伫立半晌,赶走了两个想要将她卖下的官宦小厮,拿出两片金叶子给她。
张廷玉还道四爷看上这姑娘,要收入房里,哪知四阿哥转头对他道:“你把人带走,帮她葬人之后送她离开京城,越远越好。”
就当四阿哥突然发善心吧,眼下这样又是怎么回事?张廷玉看着四阿哥的神情,不似对这女子念念不忘,四阿哥看这画像的目光也不像是有甚情谊。
“四爷,这女子怎么?”
四阿哥食指在书案上缓缓地叩了几声,思索半晌,接着问张廷玉:“你还记得我当时问她何姓?”
“记得,”张廷玉道,“四爷问她是否姓耿,这姑娘回说她姓冯。草民还纳闷呢,四爷难道并非初次见那女子?如何以为那女子姓耿?”
四阿哥抬眼,语气略沉,“皇阿玛给我指了个格格,人已在府中,姓耿。”
“……”张廷玉不解其意,然而四爷说的郑重其事,“呃,难道,这冯姑娘兜兜转转又回到京城,改改姓耿?”
四阿哥摇头,“不,不是同
一人。”
“既然并非同一人,那这两人有何关联?”
“……没有关联。”
“……”张廷玉糊涂了。
四阿哥看着画像,忽然将之卷起。
这两个女子本身毫无关联,只是一个在前世被耿德金过继到名下,送到他府里,一个在今生、不久前又被耿德金过继到名下,送到了他的四贝勒府。
前世康熙三十七年到康熙四十一年发生的事,他于去年九月全部忆起。
耿氏这个女人,不仅是耿德金放到他身边的棋子,也是他与扶摇之间关系崩裂的导火索。
去年十月,胤禛看见耿氏的那一刻,就明白耿德金所谓胞弟之女,是假的。他让张廷玉送走那个卖身葬父的耿氏,却还是没避得过今年陛下封赏,又给他指了个耿氏。
原来就算他把前世那个女人送走,耿德金还是会再买一个女人,送到他府里。
一如前世,耿氏留之不得,但不能像前世那样草率处理,胤禛寻思,否则,扶摇察觉会害怕。
第107章 第107章午觉起来,扶……
午觉起来,扶摇带弘晖在床上学走路,弘晖已经可以扶着东西走了,就是走得磕磕绊绊,不时抓一下被子、抓一下扶摇的手,然后弯起亮亮的眼睛乐呵呵地对她笑。
“啪”——
忽然,扶摇腕上的珠螺串被弘晖扯断了。
夜光贝哗啦往下掉,弘晖哇呀着坐到床上,伸手去捡,捡到一个正要放进嘴里,扶摇赶忙抢过来。
被抢了贝壳,弘晖也不与扶摇一般见识,他转个身,手伸到一边,捞了一个,然而,这个还是被扶摇抢了。扶摇不仅抢了他这个,还把床上散落的贝壳全都捡了起来,握在手中。弘晖的表情终于垮塌,嘴巴一瘪,委屈地要掉泪。
“哎,别哭别哭,要不是你什么东西都往嘴巴里塞,额娘也不至于这样嘛!”
弘晖哪里听得懂她的话,呜哇一声大哭,扶摇抱着他下床,将手心贝壳放入妆奁,带着儿子去院子里看花。
哭声渐渐止住。
阳春三月,清风和煦,扶摇把弘晖放到树下,让弘晖穿着他的虎头鞋慢慢走向自己。宋格格和耿格格刚好来请安,看见一个小萝卜头被额娘扔到树下,两只小手扒着树根,笨拙又害怕地走路,不由得会心一笑。
其实今一大早耿氏就来过,但那会儿扶摇还没起床,便吩咐了她晚会再来。这回耿氏先着人前来打听过,知道福晋已经起床才又过来,在正院前遇到了宋氏。
“给福晋请安。”
二位格格在扶摇身后一同行礼,扶摇直起身,也向她们道声下午好,看见耿氏逆着光的脸色不似昨日那般明媚,略显病白,便道:“耿格格,你这脸色似乎不太好。”
耿氏攥帕咳了两声,语气疲弱,“回福晋,许是昨夜没关好窗,吹风着凉了。妾身惭愧,叫福晋看见我这副病容。”
“你刚进府就生病,这可不行。来人,去告诉厨房,熬一碗姜汤给耿格格送去。”吩咐人去后,扶摇对耿氏道,“昨日忘记和你说,我这里不需你们日日请安的,有事或者想来找我说话,尽可以过来,若无事或如你今日这般身体不适,便不必过来了。咱们家没那么多繁琐的规矩。”
耿氏听罢微微一愣,看了眼宋格格,宋格格微笑向她点了点头。
“奴婢知道了。”耿氏垂首。
扶摇道:“好了,若无事就回去歇吧,一会儿姜汤就送去了。”
“我那儿还剩几包艾叶,你叫个丫头过来,拿回去泡脚或沐浴都行,发发汗好得快。”宋格格接道,看着耿氏怅然的面色,顿了顿,又道,“要不你现在就随我回去拿?你还没去过我那儿,坐坐去?”
听了这话,耿氏抬眼,扶摇看出她心动,笑道:“行,那你们去吧。”
宋氏和耿氏出正院,往游廊上走远了一些,宋氏侧首,“你刚才是怎么了?怎么一听福晋让你回去休息反而不高兴?”
“我……”耿氏低头。
“有什么就直说,在福晋面前不敢,在我面前还不敢么?你初来乍到,我能帮的都尽量帮你。”
这话触动了耿氏,她咬唇半晌,终于鼓起勇气开口:“福晋撵我走,会不会是……会不会是不喜欢我呀?”
“你怎会这么想?福晋是看你病恹恹的,才叫你回去休息。”
“哦……”
“昨日你和四爷在一块,怎么会吹风?你可知,四爷就寝时不喜听见动静。”看这人一副可怜样,像朵不堪折的小白花,宋氏心起怜惜之意,便忍不住告诫一番,以免耿氏惹四爷不快。
耿氏确实不知四爷喜欢关窗睡觉,她暗暗琢磨,难道真是昨晚伺候时没关好窗?让四爷不高兴了?
抬眼微瞥,她小声:“四爷后来走了……”
宋氏原不知此事,这会恍然大悟,“哦原来是这样……四爷平日忙,能去看你已是难得,你可知能得他宠幸”
如今在贝勒府,能得四爷的宠幸是一件何其难的事啊,正想以此宽慰,宋氏忽觉话里有失,倒显得她有意对着新人诉苦,宋氏立刻收住话头,笑了笑道,“总之你切勿多想,赶紧养好身子为上。”
耿氏心道,原来宋格格以为四爷昨晚已经宠幸了她……哎,可是没有。但她也不会再将这话说出口,嬷嬷说了,这种事说出来,丢人。
耿氏抿唇一笑,“谢谢宋姐姐,我明白。”
一整日,四爷依然没打发人到正院传话,扶摇料他不想看见自己,便也不叫人去书房问他哪处吃饭。
入夜后,夜微凉。扶摇披一件披帛,在屋里跟红蕊学缝衣,她打算亲手给弘晖缝一件围涎,再在围涎上绣两只兔子。榻前地面上铺了两层羊毛毯,弘晖在毯子上爬来爬去自娱自乐,几个丫鬟在毯边守着。
忽然门口传来脚步声,一个高大人影入内,丫鬟们望见,目中闪过惊讶,纷纷蹲身行礼。
“四爷万福。”
扶摇下榻时,弘晖正爬了毯边,仿佛心有灵犀似得,一望见他阿玛,就张嘴笑,露出小小白白的牙,四阿哥也正好走到他面前,直接弯腰将他抱起。
小儿子嘴里发出呜哇呜哇的声音,听得人暖化了。扶摇迎四阿哥上榻坐下,微笑道:“四爷晚饭吃了么?”
四阿哥道:“吃了。”
两人只是寥寥寒暄两句,便都陪着弘晖在地上玩,扶摇跪坐在这头,四阿哥蹲在那头,弘晖两头爬,忙得不亦乐乎。
至亥时,到了弘晖入睡的时辰。每每四阿哥不来这里,扶摇都会将儿子抱到床上,让儿子与她同睡,四阿哥曾说这样不好,说长此以往,会纵的儿子太过依赖额娘。扶摇总是嘴上连声答应,等四阿哥一走,又把儿子抱回床。
今夜观四阿哥似有在此留宿的苗头,扶摇便命奶嬷嬷将弘晖抱到耳房去睡了。
儿子一走,屋里显得格外冷清,欢声笑语消失殆尽,扶摇回到榻上,继续跟红蕊学缝衣,四阿哥就从耳房拿了本书,坐在旁边,静静看书,一言也不发。
过了一会,扶摇问:“四爷,你吃宵夜么?”
四爷从书里抬头,看她一眼,了然,“你让厨房做了宵夜?”
扶摇点头,“想吃饽饽和奶茶了,就让他们做了些。”陪不知疲倦的儿子玩了一整天,也是挺累人的,扶摇在傍晚就让厨房给准备了。
四阿哥道:“你吃吧。”顿了顿,注视片刻她的脸庞,又道,“你似乎瘦了些。”
扶摇没感觉到自己瘦了,四阿哥说这话就像没话找话,扶摇也不知怎么接,她只好“嗯”了声,道:“还好。”
于是,扶摇吃起宵夜,四阿哥继续看书。
近子时,盥洗更衣毕,终于双双躺进帐内。扶摇宵夜吃多了点,又碍着四阿哥整晚都雷打不动地坐在屋里,她也没做些活动来消食,此刻肚里有些胀,她背对四阿哥,两只手放在肚皮上默默给自己揉了揉。忽然,一只手从身后伸来,轻轻揽住了她的腰。
扶摇眉心微动,手上的动作缓了些。
“转过来。”
“……”扶摇的手彻底没动了,但她也没转过去。
“我知道你醒着。”
“……”扶摇暗叹气,闭上眼,转身,虽在黑暗里,可她依然对他扬起一个微笑,轻声问他:“怎么啦?”
纵然在置身黑暗,四阿哥却仿佛依然能视物一般,他倾身一吻,那个吻竟然能精准地落到扶摇双唇。
扶摇乖乖待着,既没热烈回应,也没断然抗拒,她
如以往许多次那样,全盘承受,直到这个吻不再甘心于浅尝辄止。
他开始加重,探入她的口舌深处。他的呼吸也愈发沉,他扣住她的手也热起来。
扶摇没耐住,笑了下。
四阿哥停住动作,微微退开,手掌依然托着她的脑袋,“因何笑?”
扶摇收敛笑意,微微叹气。
在四阿哥的吻里,她竟然感觉到一种安抚的情绪。
四阿哥在安抚她,用他的吻。
她忽然就明白四阿哥为什么这两日不来正院,连一句话都没有。四阿哥大抵是不想看见她为耿格格的事与他怄气,以四爷的性子,他会觉得那是一种麻烦,他不喜那种麻烦,但同时他也不想自己的福晋为此与他生分。
这种复杂的心情恰是四爷最不知如何去表达的,所以,他用他的方式,也不管对方是否能明白。
这人真是挺恶劣的,既要又要,奈何他是四阿哥,他一向是既要又要,他也能既要又要,恐怕他的一生大多数时候都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不过,扶摇心想,四阿哥未免太小看她,她压根不会因为耿氏生气。
扶摇以一种轻松愉快的心情,对他道:“四爷放心。”
对面似乎微微怔住,因为扶摇听见那近在咫尺的呼吸滞了一瞬,四阿哥再度倾身,炙热的呼吸裹挟着扶摇,将她的呼吸强横地掠夺。
扶摇的手腕被握紧,四阿哥拉住她的手,蓦地一顿,手指在她光滑的腕上摩挲片刻,唇瓣从她的唇上微微挪开,嗓音低沉问:“送你的手串放哪儿了?”
扶摇觉得好笑,他怎么这么洞若观火?以往睡前扶摇总是要将珠螺串取下,放到床头,这人总不会连这一点改变也发现了吧?这人就不能想当然地认为她只是将手串收好没戴么?
扶摇回道:“你儿子把链子扯断了,珠螺全散了没法戴,赶明儿我叫红蕊帮我重新串起来。”
“嗯。”四阿哥收紧手臂,把扶摇揽近,就这么拥着扶摇,让她靠在他怀里睡。
扶摇闭眼,这回是真要睡了,这是四阿哥想要的,她给他。
第108章 第108章次日扶摇吃罢……
次日扶摇吃罢早饭,想起那串被弘晖扯断链子的珠螺串,她叫来红蕊,欲叫红蕊将妆奁里的珠螺都拿去,重新给她串个手链,然而打开妆奁,里头却不见珠螺。
正纳闷,忽然就听丫鬟来报,张尧得四爷的吩咐给她送东西。
张尧送了一个匣子,扶摇打开匣子,发现里头装的正是消失的珠螺串。分散的珠螺已经全都串好,扶摇试探地扯了扯链子,发现链子很结实。
她笑笑,将珠螺串又戴回手上。
“四爷有没有说今日何时回府?”她随口问道。
“回福晋,四爷说今个不回府了。”
这话令扶摇楞了楞,紧接着又听张尧道:“四爷说今日天儿好,欲往京畿庄园住一个半日,四爷特让奴才们先送福晋去庄园,稍晚四爷从宫里直接过去。”
“庄园……是陛下新赐的那座么?”扶摇心中微动,听说陛下新近赐给四阿哥一座极宽敞极惬意的庄园,就在京畿平原上,庄园内有园林,有水塘,此时节正是园林里百花竞放的时节,这个时候去再合适不过。
张尧笑回道:“正是呢。”
“好好好,”扶摇迫不及待,“我这便收拾一下,对了,这回让带几个人呢?”如果能多带些人,她肯定想把屋里的丫头们都带上,让大伙跟着一起去玩。
张尧道:“四爷吩咐,一应物什皆已齐备,福晋无需多带,只携四名贴身丫头即可。”
“好,我知道了。”
扶摇说罢,张尧却没急着告退。有一件事四爷并没特意吩咐需要告知福晋,但张尧觉着有必要事先和福晋说一声,张尧原地略顿了顿,道:“另有一事禀告福晋,此行耿格格也会同去。”
“耿格格也去?”介于一种意料之外又意料之中的心情,扶摇问,“那宋格格呢?”
张尧微弓低了身,“宋格格……四爷没说。”
这意思就是不带宋氏,耿氏这前所未有的待遇还是格格里头一份啊,扶摇微笑,“行,那我打发人去告诉耿氏,让她准备。”
“奴才已让人去告诉了,四爷吩咐,请福晋先去,耿格格……”瞥一眼福晋,张尧的声音略微小了一些,“四爷吩咐,耿格格在府里等一会,稍晚随四爷一起去。”
“……”扶摇不禁转了转腕上的珠螺串,便是她再无所谓,心中也不禁升出一丝复杂的情绪。
原来亲眼见四阿哥宠爱别人,心里还是会忍不住咯噔一下。
“好,我知道了。”
乾清宫玉阶前。
四阿哥来向康熙禀事,不期然遇见同来面圣的大阿哥胤褆,胤褆如今是多罗直郡王,胤禛比他低一阶,见到他自然要行礼的。
胤禛规规矩矩地行过一礼,起身时,胤褆微笑,“老四,都是兄弟,何须如此生分。”
他明摆着是等胤禛行完了礼才故作谦让,胤禛心知肚明,微微一笑,顺着他话道:“大哥,储君尚需恪守君臣之礼,遑论你我啊。”
二人拾阶而上,正说着,就见那口中的储君提着袍角慢慢从阶上下来,太子的面色很难看。
胤褆猜到是怎么回事,昨日陛下册封几个兄弟,又是褒奖又是赏赐,唯独太子被排除在外。
因一个月前有大臣上疏,禀说毓庆宫内有人行径悖乱,太子宫中的膳房人花喇、额楚、哈哈珠子德住,以及茶房人雅头被告发借由东宫之名在宫外敛不义之财。
陛下大怒,将几人圈禁,命人彻查,今日结果出来了,陛下下谕将这几人尽皆处死。
太子何止颜面扫地,看他现下这腿脚不便的摸样,胤褆就知道这位储君是在乾清宫跪了许久。
没有什么比亲眼见证太子受挫更令他高兴,胤褆上前,哎哟一声笑道:“殿下这是怎么?膝盖受伤了么?”顿了一瞬,恍然大悟,“莫不是为着你宫里人的事皇阿玛罚你了?其实太子何其无辜,宫里头那么多人,太子政务繁忙,哪儿能将手底下人人都管住。”
胤礽冷眼一瞥,“这话,郡王何不同陛下说去。”
胤褆面色不改,“太子放心,我一会就为你说情去!”
每当这种时候,胤禛总是一声不吭保持沉默,口头之争没意思,偏他这大哥就爱争这个,也不知是因为军营里太过寡闷还是怎么。这二人之争胤禛照旧不参与,奈何太子总也不放他静作壁上观。
胤礽懒得再理会胤褆,看向胤禛:“老四,你也是今时不同往日。近几日孤请你到宫里说话,你
总有理由不来,是什么意思?打定主意和二哥划清界限么?”
胤禛未及开口,胤褆接道:“皇阿玛正为太子宫里人生气,太子这个时候叫老四去,不是把他往火坑里推?”
“郡王,孤在问四弟。”胤礽正色,冷乜他一眼,眸子里威仪尽显。他摆起了储君的架子,胤褆便也不再开口了。
其实,太子从小就温柔谦逊,若非如此,也不会惯得胤褆这皇长子恃长而骄,敢与太子争锋。不知从何年何月始,胤褆变了,愈发争强好胜,太子也变了,行事日渐谨慎,也愈发多疑。
当然胤禛自认他也不是一片纯白,不过他从来就不是,未应太子之邀自是因他也要避嫌,彼时封爵在即,他不能令皇阿玛对他生疑。
略忖片刻,胤禛低头:“回太子,前几日臣弟忙于公务,确实无暇分身。”
太子冷笑,未表露信是不信,一句未说便往前走了。
“自此之后,他不会再信你。”胤褆道。
“皇阿玛此番册封,明摆着为分东宫之权,太子遭此打击,必定疑窦丛生,无论我是否向他示好,都难消其忌惮之心。”
胤褆点头,“你倒是看得明白。”
至乾清宫,四阿哥向康熙回禀先前巡视通州漕仓一事,他发现漕仓附近通惠河泥沙淤积,以致漕船搁浅,四阿哥提议将陈鹏年从兖州调往通惠河疏浚。
陈鹏年正是几年前被太子无端调往兖州之人,此人善治水、性刚直,是治理河道的最佳人选,日前四阿哥曾查过,陈鹏年去兖州后竟又被层层下放,如今只是一个小小的知县。
原四阿哥还琢磨如何才能让陈鹏年回到该去的位置,而不令太子疑心自己,经方才殿前一次会面,他改了主意。太子眼下自顾不暇,何不就趁此机会,做些实事。
出宫后,四贝勒府的马车已经在宫门外等着。胤禛看见那车,脚步略顿了顿。
行过礼,苏培盛打起车帘,胤禛迎面就看见耿氏,耿氏仿佛受惊,忙要下车行礼,胤禛拦住她,让她坐回去。
进宫前,他便吩咐午时将耿氏接来这里,与他一道出城。
“爷有这么可怕么?抬头,看着爷。”
耿氏怯怯抬头。
胤禛看了看她的脸,“听闻你前晚受寒,今日可觉得好些?”
“多谢四爷关怀,厨房给妾身熬了姜汤,今日妾身已经好多了。”
说着说着,耿氏的一只耳朵就慢慢红起来。胤禛不动声色看了眼那红耳朵,接着道:“虽你进府时日不多,但若你想给家里去信,可以告诉我。”
这是何等恩宠。
今日苏培盛打发一个小太监到她院中传话,听说四阿哥去庄园,要带她,院里所有人都说四阿哥从没有这样过。
四阿哥从前也带福晋出门,但也没在府外过夜,这头一回四爷和福晋外出过夜,就要带上她,下人们都说四爷定是喜爱她,喜爱得紧了。
一想到此,耿氏就脸红心跳。
还没想好如何回应,便听四阿哥问:“听说你并非耿管领亲生,你是他胞弟的女儿?”
微一抿唇,耿氏小声回道:“回四爷,是的。”
“我还听说,你亲阿玛于十年前溺水而亡,你从小寄养在祖母处,在山东老家长大。”
“……回四爷,是的。”
“那是个什么地方?同爷说说,什么地方能养出你这样的美人儿。”
他带着一丝笑意这样问,真如一滴春雨打在人心口,耿氏攥紧手指,心跳难以抑制,她依然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微微低头,回道:“那里穷乡僻壤,车马不便,其实算不得甚好地方……京城里美人何其多,四爷莫取笑我了……”
“如何取笑,美人再多,却远不及你。”
没有哪个女人不爱听这话,心知四爷是有心说笑,但也是为了与她更亲近些,耿氏稍稍放松,不由笑道:“依妾身看,贝勒府就有不少美人,福晋最是其中一个……”
“……”
这话一出口,座旁许久没有出声。
等了半晌不见回应,耿氏谨慎抬头——
突然,一道冷厉的目光直逼入她眼中,如寒刃割喉,令人心间一悚。
耿氏嘴角笑意猛地僵住,然而下一刻,四阿哥弯起嘴角,目中那道寒意也顷刻消失了。
“怎么?”看她这样望他,四阿哥笑问。
“……没、没什么。”耿氏低头。
刚才那一瞬似乎只是错觉,但她心中那抹悚然始终难以消解,四阿哥默默看她片刻,伸手勾起她下巴。
他叹气,“说了看我,怎么不听话?还是那么怕我?”
“……不,不是。”耿氏双耳红得滴血,撞入他温情脉脉的眼睛里,想逃却逃不了。
“你还没回答我,想给家里去信么?虽你生父已不在人世,但你现如今的阿玛应该对你很好,他费尽心思将你送到我身边,为了你的前程可谓用心良苦。”
“用心良苦……”在那样温柔的逼视下,耿氏忽然一阵恍惚,她望着四阿哥的眼,忽然滚落下泪来。
第109章 第109章在前世的记忆……
在前世的记忆里,耿德金送进四贝勒府的这位耿氏颇有手腕。
那女子很上进,不娇弱,从不掩饰自己的野心,前世她帮着扶摇打理内务,很得扶摇信任,为此扶摇允许她同家里书信往来,而这些书信后来慢慢从普通的寒暄请安,变成了消息传递。
最初胤禛留她,一为稳住耿德金,二为这耿氏确实有些本事,能帮扶摇管理偌大府邸,那会儿扶摇生下孩子不久,身体不好还整日忙于带孩子,他想让耿氏帮衬扶摇。
回忆前世,胤禛想,或许在他和福晋都对耿氏极为宠信的情况下,一开始耿氏是打算在四贝勒府好好过下去的,因为胤禛查过她的家书,她给耿德金送的那些消息都是一些小事,无关痛痒。但,她的野心愈发膨胀,改变或许发生在她向他要侧福晋的位子,而胤禛没有给她。
胤禛从来就没想过让耿氏再往前进一阶。他知道,以那个耿氏的性子,扶她做侧福晋,终有一天,扶摇管束不了她。
他的福晋,和耿氏是截然相反的两种性子,他的福晋一点野心都无,从来不和他要什么东西,从来也不与他争吵,每次看见他到她的屋去,福晋就双眼弯弯,打扮得美丽动人,看着他的眼神充满爱慕,这爱慕之意让他一进她房里就不忍再走出来。
今生的耿氏已经不是前世那个人,胤禛看着眼前人,忽然在她身上看见了前世扶摇的影子。
去年九月,当前世的记忆汹涌而来,胤禛半晌缓过神,想到的头一件便是:福晋为何变了?
他从不曾怀疑扶摇对他的情意,直到回忆起前世,他才发现扶摇眼中的情意不及前世万分之一。
如今,耿氏在他面前落泪,他在那双楚楚可怜的眸子里捕捉到一丝熟悉之感。
胤禛皱眉。前世他了结了耿氏,为不使耿德金察觉,他与人联手,让那人假扮耿氏,终日不出居所。
胤禛又回忆起梦里苏培盛给他端去的绿头牌,其中一个牌子上写着裕妃,这是他与另一个女子之间不为人知的交易,那个女子愿奉上一生,假扮他的耿格格,以此换取心上人大仇得报……
他此次前去京畿庄园,正是为找那个女子。至于这耿氏……
胤禛的目光落在耿氏脸上许久,却并非真的看她,现今这耿氏已非前世之人,处置是一定的,只是这耿氏尚未如前世那人一般做尽伤天害理之事,他思索半晌,还没想好如何处置这人。
面对这位耿氏,他只是感到疑惑,耿德金怎会派这样一个女子过来?只会脸红,只会低头,只会哭,勾引男人的手段还生疏得很。
“回贝勒爷,妾身……妾身进府不久,此时就给家里去信恐怕惹人非议,贝勒爷的大恩大德妾身铭感五内,家书就暂且不必了吧……”
四阿哥双眼微眯,道了声:“好。就依你的
意思。”
扶摇一进庄园,园中佃户和包衣奴仆大约二十多人全都跪在泥地上问安,扶摇吩咐他们起身,接着便有总管来带扶摇先往歇息处。
住处是庄园里一间靠近水塘的小院,暮春时节,水塘中荷叶浮动,蛙鸣声起,屋檐下还能瞧见燕子筑巢,远处杨柳新绿,槐花初绽,桃花、杏花簌落,好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扶摇实在太久没出来,望着这景象就想起两年前四阿哥带她去的那间大院,那里陈设虽比不得皇家庄园,但暮春时的山水之景应也与眼前大差不差。
弘晖早就闹着要下地,在王妈妈的臂弯里挣扎了许久,下人们收拾小院的功夫,扶摇把弘晖抱到自个怀里,两只手托住弘晖身子,让他如愿踩着地面。
水塘边没有遮挡物,这次为了弘晖,四阿哥特地吩咐将水塘边围上一圈栅栏,弘晖被扶摇高高抱在怀里时,还能瞧见一片春意盎然的水塘,然而一下地,视野就被栅栏遮挡,什么也瞧不见了,他正兴奋地抬脚往前,望见前边栅栏,立刻僵住,眼神懵懂,一片茫然,最后发出一声:“哎?”
扶摇看得好笑,又把他抱起来,让他看水塘,弘晖高兴地拍拍手,激动起来四肢立马又不安分。
于是扶摇又让他下地,下地的一刻,弘晖又看不见水塘了。
扶摇蹲在儿子背后笑,弘晖转过头来,似乎明白什么,主动向扶摇伸出双臂。
“哦。”扶摇歪歪脑袋,“想要额娘抱吗?”
弘晖或许没听懂这问句,但他直接扑进扶摇的怀里,肉乎乎的小胖手环抱住了扶摇的脖子。
扶摇趁势往他嘟起的脸颊上啵了一口,又把他抱起来。
弘晖拍拍手,指着远方“唔哇呜哇”。
扶摇道:“那片粉粉的是桃树,你阿玛的书房外也有一棵桃树,等你长大就让你阿玛带你去他书房外摘桃子吃!”
弘晖挪挪手臂,指向另一处,扶摇远远望去道:“那是槐树,咱们家花园里也有几棵,前不久额娘还带你瞧过,你还记得吗?”
忽然,弘晖望着水塘,发出一声惊呼,扶摇又同他介绍道:“那在荷叶上跳来跳去的是青蛙,长相也许不讨喜,但你千万别害怕,这是对人好的动物呢。”
扶摇抱着弘晖,一样一样说给他听,弘晖这个年纪本应听不明白,但他却似乎听得格外认真,两只眼睛炯炯有神,一边听扶摇说话,一边好奇地望着远处。
母子俩望了半晌,望到扶摇的手臂都有些酸了,下人想来接走弘晖,弘晖紧紧抱着扶摇脖子不撒手。
“小主子乖,让福晋歇一歇。”
平日里弘晖在王妈妈面前还是挺温顺的,毕竟这也是时常陪他吃伴他睡的人,但这次连王妈妈也不好使了,弘晖就是不要扶摇以外的任何人抱。
扶摇笑了笑,“没事,难得出来玩,我抱着吧,别一会这小子一个不高兴又大哭,多煞风景。”
庄头送了几个刚摘下的已洗好的大桃子过来,那桃子饱满红润,看得人垂涎三尺,扶摇没手拿,便让王妈妈拿一个喂她。她正手酸呢,单手抱也是不行的,四阿哥就总是单手抱弘晖,剩下的一只手还能捏捏弘晖的脸。扶摇却万万不能,她没那个力气。
很快,一只桃子从背后送到扶摇嘴边,香甜的桃子味道扑鼻,扶摇咬下一口,口中顿时溢满桃汁。
忽然,她看见那支执桃的手。
“……”微微一怔,转身。
刚刚还在心中腹诽的人就这么出现在了面前。
第110章 第110章扶摇嘴里还包……
扶摇嘴里还包着桃肉桃汁,一时没法全咽下去,便只能睁大眼睛,一边嘴巴里快速嚼着。
四阿哥看她一眼,伸手抱儿子,儿子却挣扎两下,转身紧紧抱住扶摇。可惜,四阿哥不是扶摇,不会纵着弘晖,见儿子不情愿,他直接就倾身过来,从扶摇手里把儿子抱走了。
弘晖呜呜了两声,四阿哥点了点他眉心,对他道:“再让你额娘抱下去,一会儿你就该摔了。”
弘晖脱手的那一刻,扶摇如释重负,她的确抱不动了。她揉了揉酸胀的手腕,四阿哥单手稳稳抱着弘晖,把那个被她咬了一口的桃子递过来。
扶摇接桃,摸摸儿子的脸,“乖乖,额娘就在这里,不怕不怕啊。”
四阿哥乜她,表情不大好看,“说得儿子好像很怕我似的。”
扶摇咬一口桃子,“没有没有,妾身绝无此意。”
“哼,敷衍至极。”
……做了几年夫妻,在四阿哥生气时给他顺毛、为自己开脱已经成为扶摇的一种生存本能,是她下意识的举动,扶摇自忖,自己确实没走心,但她刚哄了小的,难道这会儿还要让她再哄大的?
她不累么!
扶摇只当没听见,一边吃桃子一边转开脸,这一望,却望见了在边上站着的耿格格。
“耿格格,你也到了,怎么不过来?”
耿氏瞧一眼四阿哥,上前给扶摇蹲了个万福,“福晋和四爷说话,妾身不好打搅。”但既然来了,不能不给福晋请安问好,于是只能一直在边上站着。
耿氏身后还站着两个贴身丫鬟,苏培盛张尧等人也在,也不知何时就和春溪春兰小李子还有王妈妈站到了一起,列成一排。心知耿氏必和她们住在一处,扶摇便对春溪道:“带耿格格去里面选一间厢房。”
春溪上前答应,耿氏略一蹲身,便和春溪去了。
四阿哥未曾作声,他面向扶摇,背对众下人和耿格格,在扶摇和耿氏打招呼时,他也不理会,只抱着儿子戳儿子的脸,耿氏一走,他就掀起袍角,跨过栅栏,在栅栏另一边笑看扶摇。
见扶摇原地发怔,他催促道:“还不过来。”
“……”扶摇低头,四爷这大长腿可以轻轻松松跨过栅栏,可她穿着纱裙,怎么过去?
紧接着就听苏培盛道:“奴才们助福晋过去。”
苏培盛带着张尧过来,两人四只手叠在一起,掌心向下贴在地面,“福晋只管踩着奴才们的手,奴才们能把福晋再抬高一些。”
说话间两人姿势已摆好,埋低头紧闭眼,一眼也不敢多看,春兰在这边扶着扶摇,四阿哥在那边伸手将她牵住,扶摇踩着苏培盛和张尧的手,稍腾高一些,赶忙提着裙摆跨过去。
四阿哥在那边扶她落地,“慢慢来,急什么,差点摔地上。”
扶摇看他一眼,忍住吐槽的冲动。四阿哥兴许没所谓,但她心里还是有那么一点道德感的,刚才看见苏培盛和张尧放在地上的手,都很粗糙,踩着他们,她也有些不忍嘛!
好在手里还有个桃子,扶摇咬一口桃子,只顾着吃不接话,走了两步,四阿哥没听见回应,转脸却见自己福晋吃起桃子,脸色又不好了。
“给我扔了。”他顿住脚,皱眉,“就知道吃,有那么好吃?”
“……”行行行,不让这人感到舒坦,这人的脾气能一直闹到晚上去。扶摇将桃子转个面,送到四阿哥嘴边,“特别好吃,四爷尝尝。”
四阿哥带着不悦的表情咬下一口。
“好吃吧?比四爷书房外那棵桃树结的桃子还要甜。”顿了顿,解释道,“四爷应允过我,可以去你书房外摘桃子,不过妾身不会爬树,去年无意间想起来,便让小李子代劳了。”
四阿哥咽下桃肉,侧首,“知道,否则你以为小李子能那么顺利摘到桃子?”
扶摇笑了笑,“原来四爷记得。”
“爷什么都记得。”
不知为甚,四爷说这句话时,双眸注视扶摇的眼睛,他眸底仿佛藏着极深的心事,让扶摇心口没来由地猛跳一下。
“既然你喜欢,回去时让他们多摘一些,给你收在屋里。”
“太好了!谢四爷。”扶摇将桃子再次翻个面,正要高高兴兴啃一口,忽地收住动作,咬唇看他。
莫名便得到满足的四阿哥表情肉眼可见地晴朗起来,看着扶摇,他嘴角上扬,“吃吧。”
扶摇吃桃子的时候,四阿哥抱着弘晖,一家三口沿水塘而行,感受着难得宁静。走了一会,在水塘边寻了片青草地坐下,四阿哥支起两条腿,把弘晖夹在双腿中间,胸前衣裳冷不丁露出一块水痕。
扶摇看着那痕迹,眼皮一跳,“啊!这家伙,流口水了!”偏今儿身上没带手帕,只能捏着自己袖口为四阿哥擦拭。
四阿哥叹气,“这回不怪晖儿,是你一直在他面前吃,给儿子馋的。”
“……”无法反驳。
吃桃子时,儿子一度伸出两条
短短手臂,向扶摇努力索求,可是,这桃子只是洗过,未销皮,扶摇担心一来儿子才长了几颗乳牙,不好啃这脆桃,二来桃上的毛可能引起他不适,所以她一口都没给儿子吃。
扶摇极快地认错,“是是是,是我这做额娘的不是。”
认错也不是个认错的样,四阿哥低头,忽然握住扶摇的手。
弘晖还在身前爬来爬去,四阿哥却定定望着扶摇,“你就不介意么?”
扶摇正为他擦衣上的口水,被这一问砸得莫名其妙。
“介意什么?”
“你丝毫不介意我带耿氏过来?”
这一问真是毫无道理,扶摇摇头,微笑,“有什么好介意?既是四爷的决定,我作为福晋,理当从命。”
“理当……从命……”四阿哥笑了一声,“我问你是否介意,你顾而言他,是我纵得你气高胆壮,连话都不会用心回?”
于是扶摇认真看着他的眼睛。
“四阿哥又何曾将我的许诺放在心上?”扶摇轻笑,“我说过,四爷放心,这句话是真的。我不介意府里进人,我介意的是,四爷一遍遍向我试探。四爷你这么问,你知不知道这会让人觉得……”
“觉得什么?”
“觉得……”
觉得你好像还挺在乎我的。
扶摇摇头,“没什么。总之四爷不必多虑,我不介意,也不会因此就看耿格格不顺眼,给她使绊子。”
扶摇低头去看弘晖,看着儿子内心便能平静,忽然,四阿哥笑一声,将她拉近,“其实是你多虑。”
“嗯?”扶摇抬头。撞入他含笑的眸子。
“爷只是想告诉你一句话。”
“……是什么话。”
“你放心。”
“……”【你现在阅读的是 】
110-120
第111章 第111章“放心什么?……
“放心什么?”
“放心做你的福晋。”
“……”扶摇无语。
她一直都不担心。
雍正记仇,但赏罚分明,历史上乌拉那拉氏虽不得宠爱,却从也没谁动摇过她中宫的位子。这几年扶摇处处顺着哄着四阿哥,便是使小性儿也始终控制在一个度内,她自认已经做得挺不错了。
四阿哥又不是他祖父顺治,顺治弱水三千只取一瓢,能为董鄂氏把自己的皇后说废就废,四阿哥却不是这种人,四阿哥会记着乌拉那拉氏的苦劳,只要乌拉那拉氏一意顺从,不在太岁头上动土,这个皇后之位就跑不掉。换句话说,任他再宠千百个格格,皇后的凤冠霞帔最终还是扶摇的。
或许四阿哥也是这个意思吧,扶摇点点头,“那四阿哥可要记得今日同妾身说的话。”
“爷何曾食言。”
说话间,弘晖从四阿哥腿下爬了出去,四阿哥把他拦腰抱起,拍拍衣袍继续往前去了。弘晖张着嘴巴,从四阿哥肩头冒出一颗小脑袋,两只手挣出来伸向扶摇。
扶摇跟上去,牵着弘晖的小手,弘晖弯着眼对她笑,扶摇也笑眯眯,母子俩就在四阿哥看不见的地方望着对方咯咯笑。
绕半圈水塘,四阿哥带扶摇从角门出庄园,来到庄园外围的小山坡上。
这里便是刚才扶摇在水塘前望见的地方,漫山遍野都是桃树、杏树,晴空万里,果味飘香,从山坡俯瞰下去,还能望见有人在农田里劳作。
守果园的仆人双手给四阿哥捧了个竹篮,四阿哥扭头就递给扶摇,扶摇接过篮子,挎在自己臂弯,兴冲冲开始摘桃。她在前边走走停停摘桃子,四阿哥抱着弘晖慢悠悠跟在后头,瞧见弘晖仰着脑袋眼巴巴望树梢,四阿哥便把弘晖举起,让弘晖跨坐在他脖子上。
这还是四阿哥第一次这么做,扶摇回头时,正瞧见弘晖骑着四阿哥,两手伸得高高去够树上的桃子。四阿哥把着弘晖的手,弘晖碰到桃子摘不下来,他就悄悄使力,摘掉桃子,让桃子落到弘晖手心。
好容易得到一个桃子,弘晖抱着桃子要往嘴里送,四阿哥又拍他的手,不让啃。
扶摇含笑走回,篮子递过去,“晖儿乖,一会儿额娘让人把桃肉捣碎了我们再吃好不好?”
本没指望晖儿能听懂,但弘晖望望她,望望篮子,张开手掌拍了两下,桃子“咚”一声就落进了篮子里。
“宝贝真乖!”扶摇心里一片柔软,立刻垫脚在弘晖脸上亲了口,恨不得把儿子抱到自己怀里。脚后跟落地时,扶摇看见四阿哥眉梢挑了下。
那表情就像在说:你眼里就只有儿子,对我没点表示?
扶摇又垫脚,轻轻在他唇边碰了下。
那人望向前方,嘴角扬起来,压都压不下去。
酉时,庄头陈晟准备了一大桌丰盛美食,食材大多取自本地。
散养的鸭剖肝切片,做成糟熘鸭肝;池塘现捕的青虾腌上两刻钟,做成醉腌河虾;还有附近河里捞的鲫鱼,做个五香熏鱼,以及暮春的香椿嫩芽切末,配自己人磨的石磨豆腐,再淋两勺芝麻油,做成个香椿拌豆腐……
虽府上厨房的食材不少是由从这里运去,但依然比不上这里现采的新鲜。
扶摇吃了不少,四阿哥这向来不重口腹之欲之人,竟也破例添了半碗碧粳粥。弘晖吃的是燕窝粥,佐上小半碗蛋黄羹,燕窝是扶摇特地命人从府上带来,交给这里的厨房做的,扶摇还挑了两个桃子,让厨子去核后捣成泥状,晚饭后,她亲自喂弘晖吃。
吃饱肚子,一家三口便又出来散步消食,到小山坡上看落日。
残阳半坠,百亩农田浸在琥珀色的光里。
四阿哥掀袍坐下,扶摇手里只有一方出来时拿的手帕,四下里一望,没寻到东西可垫一垫,便拉过四阿哥的袍角,坐在了四阿哥的长袍上。
她把手帕垫到儿子屁股底下,弘晖心花怒放坐他俩身前,背影跟个小土豆似得。扶摇倚靠在四阿哥肩头,望着远方夕阳,不知不觉抱住了四阿哥的手臂。
“阿摇。”
“嗯?”忘记何时起,四阿哥会忽然这么唤她,最初他对她的称呼是“福晋”,后来偶尔叫一声“扶摇”,再后来竟然会唤她“阿摇”。
四阿哥唤“阿摇”的时候,语气温柔得和平日里的他简直判若两人。
“你多久没进宫了。”
“……”温柔归温柔,这说出口的话却叫人心下一咯噔。
扶摇怔了怔,上回入宫还是在去年年底,惯例进宫给长辈们拜年,算起来也有四个多月了……
“有些有些时日,怎么……”
“择日进宫去向额娘请个安,她许久未见你,心中挂念。”
“哦……好……那我回府后就给宫里递帖子。”四阿哥神情郑重,扶摇自然不敢推却。按理说德妃若想她,大可像之前那样直接召她入宫,让四阿哥代为传话委实不像德妃的行径。
为漪兰的事,扶摇对宫闱敬而远之,在那之后德妃再未主动召见过她。扶摇一度为此庆幸,无论德妃是出于对她的埋怨,还是感知到她对那个地方的畏惧,只要不叫她入宫,扶摇都感激涕零。
四阿哥以前不会对她做此等要求,这次怎么也不帮帮她。
或许是感觉到扶摇的黯然,四阿哥抬手拥住她的肩,“你不能因为一次失意,就对那个地方产生抵触。你迟早得习惯,越是惧怕,越要到宫里去,况且有额娘在,额娘喜欢你,她会看顾你。”
不假思索,扶摇脱口而出,“我为何得习惯?”
看着她懵懵的脸,四阿哥略一顿,道:“因为你是我爱新觉罗胤禛的福晋。”
扶摇又是一怔,四阿哥居然在她面前说了自己的名字!
扶摇还没缓过来,四阿哥笑了笑打趣道:“爷可不允许自己的福晋如此胆怯,你该成长,最好能向额娘讨教一二,向她学学御下之道,否则日后如何掌管内宅?”
扶摇心道:我现在难道不是管着内宅吗?
但四阿哥这话又并非毫无道理,将来她入主中宫,确实该学些御下手腕,四阿哥真是独具慧眼,分明都不知未来会发生什么,就替她考虑到这些,
然而,当扶摇认真思索,她突然发现——
话虽如此,现在就做准备也太早了啊!
扶摇不知,她以为的那个对未来浑然无觉的人,已在谋划。
第112章 第112章此番到庄园,……
此番到庄园,扶摇住的是个二进院落,看罢落日,四阿哥往倒座房去处理政务,扶摇带弘晖到院子里玩。
入夜后,星辉漫天,陪弘晖玩了一会捉迷藏,扶摇忽地想吃蛋黄羹。晚饭时给弘晖喂的那碗蛋黄羹瞧着鲜美诱人,扶摇早就已经馋了,只是那会她已经吃饱,装不下肚。
不知那蛋黄羹是哪位师傅所做,扶摇便叫春溪去找厨房管事再要一碗,等蛋黄羹的功夫,她抱着儿子在院子里看星星。
“吱嘎”一声,西厢房打开房门,耿氏站在门口畏缩不前,扶摇一眼望见她,招了招手。
“耿格格,如此良辰星夜,躲在屋子里作甚?过来玩!”
耿氏原也想出屋透透气,只是看见福晋在院子里她不好迈开脚,扶摇这么一喊,她便深吸口气,从屋中踱出。其实正好,她也想和福晋亲近亲近。
扶摇让人给耿氏搬了把椅子,让耿氏坐在她身边,耿氏胸前挂了一块坠流苏的压襟,随着耿氏的动作,流苏轻轻摇晃,极快地吸引了弘晖的目光。
弘晖被扶摇揽在身前,睁大好奇的双眼去够流苏,够不着,就迈开小腿儿,在扶摇的支撑下往旁边走了两步。
这孩子素来不认生,仿佛知道大家都喜欢看他笑,这孩子就笑起来,笑得甜甜的,两只手向耿氏伸去,竟是个求抱抱的姿势。
“这小滑头,看上你胸前那串流苏了。”扶摇笑道,“别让他得逞。”当即要把孩子捞回来,耿氏却微笑抿唇,一手扶着弘晖,一手把自己压襟上的流苏摘了下来。
“喏。”她把流苏递给弘晖,摸了摸他乖巧的脸,弘晖拿到流苏直接就倚在她臂弯内把玩起来。
扶摇在一旁看得惬意又惊讶,这小子……这小子不到一岁半就知道自己可爱,并且知道如何利用这份可爱了吗??
弘晖自得其乐的时候,扶摇和耿氏聊了会天,此前扶摇只知道耿氏是在内务府选秀中被选中送来四贝勒府,也知道耿氏的阿玛在内务府担任管领,那是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管,但能常和皇室成员打交道,因此他的女儿被选中也合乎情理,何况,这耿氏长相也是不差的。
但扶摇没想到,耿氏竟然是过继的。
这还是耿氏亲口说出。
“阿玛对我有再造之恩,若无他收容,我此刻恐怕已是孤魂野鬼……”
她语气里哀愁甚重,扶摇安慰道:“他虽非你生父,但也是你的伯父,肯定不会放任你流落在外。”
耿氏点头,“福晋说的是,无论他让我做什么,我都万死不辞。”
……扶摇听着,觉得这话说得有点太重,“什么死不死的,血浓于水,长辈爱护晚辈理所应当,你若真想回报他,便将从前不开心的事都忘了好。”
莫名其妙,扶摇成了个开解人,说话间,春溪带着一个姑娘回来,那姑娘手里捧着个木托盘,盘里正是扶摇要的蛋黄羹。
“行了,就到这吧。”春溪说着,带那姑娘上前。
“福晋,蛋黄羹来啦。这姑娘名叫冯瑛,晚饭小主子的蛋黄羹就是她做的。”
待那姑娘行过礼,春溪凑近扶摇耳边,小声,“这姑娘并不掌勺,只是她额娘在厨房做帮工,晚饭时厨娘忙不过来,她就帮忙蒸了一碗。刚才奴婢去厨房传话,她额娘非要让她跟着过来,奴婢怕耽搁太久蛋黄羹凉了,这才带她先过来,现下人来了,如何处置还请福晋定夺。”
一骨碌说罢,春溪退开了去,侍在扶摇身后,扶摇再次将面前低头的姑娘打量一番,虽然在春溪口中冯瑛的额娘是个会来事儿的,但此刻扶摇面前的冯瑛却秀丽沉静,并不似招摇轻狂之人。
“除了蛋黄羹你还会做什么?”扶摇问。
“回福晋,奴婢只会做蛋黄羹。”
“虽然你只会做这一道菜,但偏偏你这道菜让我儿子很喜欢。说罢,你想要什么赏赐?”
“奴婢做的蛋黄羹能得到小公子喜欢已是奴婢三生有幸,奴婢不贪求赏赐。”
这人倒是个实心的,扶摇有心作弄,又问:“你什么赏赐都不要?那不是白费你母亲让你到我这儿来的一片苦心?”
冯瑛顿时跪下,磕了个头,“母亲短见寡闻,并非有意打扰福晋,求福晋恕罪!”
其实就是想让她来福晋或者四爷面前露个脸,日后好做谈资,显得自家有面儿,至于露脸之后会如何,那妇人尚未想得深远。
见人都惶恐地跪下了,扶摇也收了玩心,“你快起来,我不问你和你母亲的罪,只是机会难得,你当真没有什么想要的?”
扶摇又问一遍,这一问似乎令冯瑛有些心动,扶摇看见这姑娘默然片刻,慢慢抬起头来,微微张了张口,好像预备提个请求,但最终这姑娘还是什么都没说。
她跪在地上回道:“多谢福晋,奴婢没有所求。”
“好吧,既然如此,你回去吧。”
“是,奴婢告退。”
这院中的倒座房收拾一番成了四阿哥临时用的书房,处理完政务,四阿哥起身走向窗边。那里可以直接看见院中光景,他在一个时辰以前就透过半掩的窗看见扶摇和弘晖在院中捉迷藏。
苏培盛为四阿哥倒了盏茶,四阿哥眼望窗外,抬手接茶,手刚碰到茶盖,忽然一顿。
好巧不巧,他望见的正是扶摇与冯瑛说话,冯瑛跪下的时刻。
苏培盛眼观鼻鼻观心,见他凝望那边望得出神,解释道:“刚才听说福晋想吃蛋黄羹,让春溪去厨房要,这会应该是蛋黄羹送来了。”
四阿哥点头。
他也不问问题,只是一直凝望那边,蹙着眉心,茶也不喝了,苏培盛知道四阿哥又在琢磨事情,但就不知琢磨什么。
四阿哥把一口没碰,连茶盖也没提的这盏茶又原样递回苏培盛手里,好像连喝茶的兴致都没有了!苏培也不敢问,自个在心里冥思苦想,他一直以为四阿哥所望是福晋,他寻思,福晋又怎么着四爷了吗?
直到那个送蛋黄羹的姑娘转身,从福晋身边离开,四阿哥的目光也随之挪动。苏培盛后知后觉。
原来,四爷在这头远远端量的根本不是福晋,是那个脸儿生的姑娘呀!
第113章 第113章迈出院门,冯……
迈出院门,冯瑛拍拍胸口,松一口气,“吓死我了吓死我了,还好四福晋没有为难我。”
望望两边,确认无人,她小心提起裙摆,用一个极不雅观的姿势从栅栏跨了过去,跨出去后又得意的轻拍了拍手。
冯瑛是汉女,和父母一起住在皇庄边缘,她父母是本地佃农。
满清刚入关时,朝廷曾下过一道命令,将京城周围的无主荒地圈给满清贵族。然而随着圈地运动越演越烈,被抢占的就不只是没有主人的荒地了。原本拥有田宅的汉人地主被赶走,田产家宅全被抢夺,到后来,所谓的圈地运动俨然演变成了强盗行径。
后来多尔衮又颁布了一套“投充法”,此法允许汉民自愿投靠八旗贵族,成为佃户或奴仆,但实际上绝大多数汉人为了保留土地被迫“带地投充”成为皇庄佃户。
冯瑛祖上原是拥有几亩田地的中农,为“投充法”侵害不得不带地投充,从此她家世代都成为皇庄佃户。
冯瑛要沿水塘抄近路回家,迎着月光走了几步,发现水中的月亮完好无损,一丝裂纹都没有,便弯腰在地上捡了几颗石头,冲那如镜的水面打了一下。
见到水面漾起一层层水纹,水中的月裂开,方觉舒心了些。
就在这时,昏暗中忽然传来脚步声,不远处飞来一颗石头,在水面上连续跳跃四下最终沉入水底。冯瑛一惊,向声音来处张望,拔腿要跑。
这一望,她大惊失色,白日里庄头带大家都认过,来人正是贝勒爷和他身边那个尖嗓的太监!
冯瑛犹豫片刻,还是想跑,刚迈开一条腿,就听那太监的声音传来:“姑娘留步!咱们看见你了。”
“……”这下跑不成了,不当心就是一个忤逆之罪。冯瑛只得转过身来,摆正姿态,向来人深蹲。
她拼命回想,怎么也想不起来那些随侍的丫鬟都是怎么给这爷问好,未免出错,她最终决定不问好了,就低头罢,就让贝勒爷当她是个没见识的小丫头,庄头说过,贝勒
爷不是蛮不讲理的人,遇到他不要太惶恐,表现得恭敬就好。
四阿哥站在那姑娘面前,他不开口,苏培盛代劳,苏培盛问:“小丫头,你叫什么名字?”
“回公公,民女叫冯瑛。”
“这么晚,你在这儿做什么?”其实苏培盛根本知道她为何在此,刚才他和四阿哥一块在屋里看见的,这丫头是给福晋送宵夜,这会应该是往这里走小道回家去。但四阿哥不开口,明显是想将这丫头再好生观察,苏培盛便引着冯瑛说话,将她的出身都给问出来。
知道了她姓甚名谁、父母何人、在此做何活计,苏培盛实没甚可问的了,他看一眼四阿哥,四阿哥又望着局促的冯瑛。四阿哥嘴角微微扬起,问冯瑛:“刚才这月亮在水里好好的,你何故将其击碎?”
“……”原来他看到了。问得还挺刁钻。冯瑛心想:我愿意将他击碎就击碎,你管得着?
抬眼看眼贝勒爷,又极快地低下头去,心知不能对此人无礼,便回道:“今夜民女独自行走,有些害怕,便想弄出点动静,伴我回家……”
“既然会害怕,为何不早说?只要你提出来,福晋会打发人送你回去。”
“这是民女的毛病,何必劳烦福晋……”
冯瑛感到不自在时,会下意识做些小动作,平生第一次和贝勒爷这样的人说话,感受到贝勒爷从头到脚的贵气,好像贝勒爷天生高高在上,而她是脚底下的泥,这样的感觉刚才见到福晋时都没有,此刻却令她十分不安。
她感到厌烦。
冯瑛的双手下意识叠起来,右手慢慢摸进左手袖口,掏出左手婉上缠的一圈红绳,悄悄捏了捏。这小动作自然没逃过四阿哥的慧眼,四阿哥不经意一瞥,瞥见她腕上红绳的一刹那,面色微微一僵,笑意也顿住。
忽然片刻死寂,冯瑛抬眼,撞见四阿哥的目光落到她手腕,赶忙把红绳藏回袖子里,拉了拉袖边。
四阿哥的目光只是一扫而过,没在那处多做停留,“苏培盛。”
苏培盛上前。
“陪冯姑娘回去。”
冯瑛如惊弓之鸟,“怎敢劳烦公公,我”
不理会她的抗拒,苏培盛打个千儿,直接应了,“奴才遵命。”
其实冯瑛根本就不怕走夜路。
她之所以打碎水里的月亮,是因为她看不得那月亮完整无暇,平静安稳。
苏培盛陪冯瑛去了皇庄边沿地带,那边立着一排土坯茅草房,住的都是佃户。暗夜之下,许多人已经安睡,联排的屋都静悄悄,没有一丝光亮。苏培盛和冯瑛一路闲聊,试图探明白这姑娘品性,奈何这姑娘对他是既又恭敬又敷衍,倒挺会保护自个。
苏培盛问她可许人家,这姑娘回:“许了人家,但许的何人我却不知,这得问我父亲。”
苏培盛诧异,又问她难道姑娘一点也不紧张自己的婚事吗,这姑娘回:“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紧张也没用,只要我父母高兴就好。”
苏培盛不禁暗忖,这姑娘这么无欲无求吗?
两人正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忽然路边窜出一个黑影,那黑影还喊了声:“阿瑛!”把苏培盛吓了一跳。
“姑娘当心!”苏培盛抬手上前,将冯瑛护在身后,毕竟这是他这一趟的使命,然而冯瑛却越过他的保护,向那黑影快步走去!
“你怎么来了?快回去快回去。”冯瑛在那少年耳边低语了几句,那少年就要往后退,但苏培盛哪里是那么好糊弄的?
察觉到二人举止诡异,他用那尖嗓高声喝道:“站住!”
“冯姑娘,咱家是奉命来保护你,这路上突然冒出个人,你若不解释一二,回去咱家如何同主子交代?”
冯瑛慢慢转身,仍推着身后的少年,但那少年似乎不愿独自离开,听见苏培盛这语气大有问罪之意,撇开冯瑛,以护卫的姿态站上前,“咚”一声朝苏培盛跪下。
“公公息怒!是草民鲁莽,惊扰公公尊驾,草民该死,请公公不要怪罪冯瑛。”说罢“咚”“咚”“咚”连磕三个响头。
苏培盛被他那一句“尊驾”吓得不轻,他也就是个奴才,哪里称得上尊驾,但这少年忒实在,反倒令苏培盛生起一丝好感。
少年抬起头时,苏培盛看到他的脸,嚯,挺清秀俊俏的一个小伙子,就是脸上怎么带了这么多伤?
更令人惊讶的是,这小伙子右手腕上也缠着一道红绳。
苏培盛那刚升起来的好感唰一下又没了,他看看冯瑛,看看这少年,有些明白刚才四爷在看见红绳时,为何突然变了脸色。
二人都系红绳,必定意义非凡,只是不知这又是哪来的习俗,四爷连这个都知道。
“你二人……”
“回公公,这是我义兄。”冯瑛快速解释,“他今早摔了,民女是怕他碍公公的眼,才叫他回去。”
苏培盛耸眉。
……咱家这么好糊弄?
第114章 第114章前世,康熙四……
前世,康熙四十一年。
盛夏日,刚下过一场暴雨,胤禛巡视京畿皇庄,在一片水塘前兀立许久。
距离他将自个福晋软禁已过去一个多月,这一个多月里福晋对人冷淡疏离,他心情也不是很好。
此番巡视皇庄还是苏培盛的点子,因为四爷案牍劳形连轴转,实在不能不休息了。但哄他休息还要给按个公务的名头,正好京城连日下雨,田垄积水,苏培盛便让庄头提了一句,叫庄头将水灾说得严重些。其实四爷知道苏培盛的心意,正好他也该来看看。
四爷只告假两日,头一日巡视田庄,察看涝情,亲自指挥排水,忙得不可开交,第二日处理完公务,他给自己放了半日假。
苏培盛随侍左右,小心翼翼觑着四爷的神态,四爷正是精力旺盛的年纪,此刻脸上还看不出丝毫疲态,但以他对四爷的了解,若真等到四爷脸上显露疲色,只怕情况就不好了。
苏培盛叫人去给四爷倒茶,不一会,一个姑娘端茶过来。
这姑娘低着头,看着怯生生,但苏培盛立马就认出这是昨日就想往四爷跟前端茶的丫头!
昨日他把这姑娘喝住,没让她往前送,没想到这姑娘真不怕死,逮着机会又来!
眼见人即将越过身旁,苏培盛当即喝道:“站住!”
四爷最不喜如此,以往府里出现这样的,都被打发到庄子里做粗活,但对这丫头的惩罚,只会比做粗活更重!
苏培盛喝一声,这姑娘果然被唬一跳,但她竟不像表现出的怯懦,只是身形颤了颤,依然往前,又走了两步。
“贝勒爷,喝茶。”她恭恭敬敬捧上茶盏,低着头却露出红润的双腮和娇艳的红唇,襟口也拉得有些低,但她双手比起闺中女子稍显粗糙,于是她拉高袖口,把双手藏进了袖子里。
“放肆!腌臜东西,竟敢冲撞四爷,快滚回你窝里去!”苏培盛暗道糟糕,叫骂着两步上前要把这丫头赶走,然而苏培盛刚碰到她衣袖,这姑娘就左脚绊右脚,噗通摔进了池塘。
苏培盛吃惊,下意识要去救人,四阿哥手一抬,拦在他前方。
苏培盛怔了怔,这才想起,这池塘边缘处浅得很,水面不过半人高而已。
这姑娘穿一件薄裙,本就轻盈窈窕,入水后薄裙贴身,更显身材曼妙。起初四爷看到这女子,是皱起眉头,一脸冷漠,这会儿站在水塘边,再看脚下这浑身湿透的姑娘,苏培盛发现,四爷竟饶有兴味地抱起了手臂。
“你叫什么名字?”四爷问。
“民女冯瑛。”
“换好衣裳过来伺候。”他丢下一句话,转身离开。
水面忽地荡起涟漪,仿佛亦被这一句简短的话震撼心魂。水波纹一圈又一圈拍打在冯瑛腰间,那姑娘站在水中,毫无反应,许久都没回神。
苏培盛反应过来,赶紧催她:“听见没有?快!”一边把她从水里拉起,一边不忘感叹,“嘿,你这
丫头,还真让你攀上了!”
冯瑛半晌才换好干净的衣裳,苏培盛在门外等着带她去见四爷,等得快不耐烦,总算等到这丫头出来。
“刚才一个劲儿往上凑,这会得偿所愿,怎地反倒拖拖拉拉?我提醒你,四爷可不吃欲擒故纵那一套!”
冯瑛不为自己辩解,她刚才一直换不上衣裳是因为她一直在打哆嗦。她抓紧手腕上的红绳,深吸了一口气,才勉强打起精神进入四爷房中。
那人坐在书案前,眼也不抬,听见苏培盛禀说冯姑娘已到,便叫她过去研墨。
“你以前常为人研墨?”胤禛顿了顿笔。
“民女以前有一个义兄,书读得很好,民女为他研过墨。”
胤禛点头,“甚好。”
他继续写起帖子。
“你可是想跟我走?”
一时间,鸦雀无声。
令人无比窒息的话就这么被他轻飘飘地说出来,这是冯瑛此番目的,只有这么做,她才能爬到那些人之上,四贝勒不仅看穿她的心思,还直言不讳,冯瑛心怀忐忑,分不清是试探还是她真的成功撬动贝勒爷的心……
“民女……”
冯瑛放下墨条,跪在四阿哥脚边,伏下身去,嗑了个头,“能追随四爷,是民女三生有幸!民女愿为四爷肝脑涂地,碎身粉骨!”
“好,你去准备,苏培盛会告诉你时辰。”
苏培盛不仅会告诉时辰,还会告诉入府前后的一切事宜,但这些都不是现在冯瑛最关心的。一切发生得太快,且毫无道理。
就这么着了?就这么简单??
她以为此时此地就要奉献出自己,先让四爷得了好处,她若彻底成为四爷的人,父亲就不能再逼她嫁人,大计可以慢慢谋划。但四爷竟然愿带她入府?
那岂不是要给她身份?
无论何种身份,即便只让她做一名粗使婢女,她也求之不得。
冯瑛回去收拾东西的时候,苏培盛向庄头以及庄里众人轮番打听,不久后,苏培盛带着一脸愁容回禀四阿哥。
“禀告四爷,不出奴才所料,冯瑛这女子,年已二十一却仍未嫁人,果然没那么简单。”
“据庄里人说四年前她就被父母许给城东一位王姓富户做续弦,但那富户不巧死了娘,须守孝三年,婚事因此迟误。去年本该成婚了,奈何中途又杀出个姓齐的,冯瑛被姓齐的蛊惑私奔,家里人随即报官,私奔没成,这事还一度闹到公堂上。”
“冯家状告那姓齐的,说姓齐的蒙骗拐带自家女儿,定要齐家给个说法。后来不知齐家答应什么好处两家和解,但随后那姓齐的男子却跳河自杀了……”
听到这,胤禛蹙眉,抬眸看了苏培盛一眼。
苏培盛越说语气越沉,微顿叹气,接着道:“冯瑛与人私奔之事传得沸沸扬扬,名节已毁,那王姓富户自然不再要她,如此过了一年,也就在今年年初,冯瑛的父母又给她说了一门亲。”
“四爷,奴才……”
“有话直说。”
“奴才总觉得这冯瑛蓄意接近,恐怕不只是为了躲她父母说的这门亲事。”
“不无道理。”四爷道,“你打发人去看看,莫叫她让其父母拦住了。”
第115章 第115章苏培盛惊讶不……
苏培盛惊讶不已,“咱们还带她?”
四阿哥转着手上扳指,不知想到什么微微一笑,“你不觉得,这人的眉眼和一个人有几分相似?”
苏培盛想了半晌想不起,四阿哥摇摇头,也懒与他解释,只道:“去吧。”
满腹疑问跨出门那的一刻,苏培盛忽然想起来。
真要和谁比较的话,这名叫冯瑛的女子,倒是和府里的耿格格有几分相似。
日前四阿哥查出是耿格格从太子妃那儿得到漪兰姑娘病重的消息,耿格格将这消息故意透露给正房下人,以此引福晋进宫。
四爷因此将耿格格软禁。
如此想来,四爷留意那姑娘果然并非为了风月之事,只是苏培盛想不明白四爷究竟想做什么,越想他越觉得头皮发麻。
苏培盛带庄头一块去了冯家住的茅屋,正撞见冯瑛的父母胡搅蛮缠。她父母只见冯瑛携个小包袱要走,并不知她预备投奔何人,一听苏培盛说四爷要带冯瑛回府,这两人脸上狰狞之色立刻转化为欣喜。
苏培盛道:“我听说你们给冯瑛说了一门亲,若是已过文定,还请将对方双亲请来,咱们当面谈妥。贝勒爷素来体恤,不会让你们为难,也不会让对方吃亏,该给的补偿一分咱们也不会少。”
冯父笑呵呵道:“没定没定,亲事还没定,都是老刘头痴心妄想!我们家冯瑛长得这么水灵灵,我们岂会让她草率地嫁给一个穷老头!能在贝勒爷跟前伺候,是我们全家修来的福气!”
原来不仅要把冯瑛草率地嫁走,还准备将她嫁给一个老头。苏培盛心里啐一口,面上假意做出的和善也挂不住了,取出一个二十两的荷包扔给冯父,“冯姑娘,咱们走吧。”他这会巴不得冯瑛赶紧跟他们走了,和这样的父母待着有什么好?!
冯瑛点点头,看了那荷包一眼,转身,妇人喊了一声“冯瑛!”但冯瑛没有回头。
四阿哥出府时只带了几个太监,回府时,身边却多一名婢女,但那婢女面纱遮脸,又只在书房伺候,无人见其真容。
仅一日后,四阿哥将冯瑛唤到跟前。
“说罢,你想做什么?为齐裕报仇,还是平步青云?”
原来间隔的那一日,四爷是去查当年冯瑛与齐裕私奔失败后齐裕自杀一事。
他查到,冯瑛与齐裕私奔失败是有人告密,齐裕的确是自杀,但齐裕是被迫自杀。
冯氏夫妇将齐裕告到衙门,而齐裕的父母大字不识对律法一无所知,因救子心切被王姓富户找的状师蒙骗,在公堂上做了伪证被揭发。
为救父母,齐裕答应永远消失。
四爷说得这般明白,冯瑛也不必再掩饰,她回道:“如果奴婢说,奴婢二者皆想呢。”
“有何不可。”四爷道。
冯瑛霍然抬头。她知道四爷一句话就能让她达成此生夙愿,但她也知道四爷不可能无缘无故帮她。
她等着四爷说出条件,命也好,人也好,反正她无路可退了。
短短的几息无比漫长,漫长得好像又走了一遍前二十年并不顺遂的人生路,冯瑛抓着手腕上早已褪色的红绳,等待自己今后的命运。
“爷帮你。”四爷道:“但你会完全牺牲自己,从此以后,你将不再是你,不再叫冯瑛,你是我的女人,你将被我关在后院,永远不能踏出房门一步。”
再也没有比这更可怕的牺牲。
冯瑛脸色一片惨白,心坠落深渊。
如果冯瑛不再是冯瑛,那她的牺牲有什么意义?
可是冯瑛握着红绳,想起齐裕那张被河水泡得僵白的,再也不会对她微笑的脸,冯瑛的心忽地又往上提了一下。
有意义。
为齐裕讨个公道,有意义。
冯瑛缓缓下跪,“但凭四爷吩咐,奴婢在所不辞。”
“……”
四阿哥醒时,天尚未亮,他是被一阵小孩啼哭吵醒的。弘晖睡在他和扶摇中间,哭声响亮,哭得人头疼欲裂。扶摇也被吵醒,此刻刚坐起来,将儿子抱到怀里。
“不哭不哭,额娘抱……”扶摇睁着迷糊的眼,转眼见四阿哥也醒了,无奈地冲他笑笑。
“他怎么了?”四阿哥也在旁边坐起,将孩子抱到自个怀里。
“是不是饿了?”扶摇起床点了灯,回来撩起弘晖的衣裳,将他里里外外仔仔细细检查一遍,发现没有哪处异常。
弘晖的哭声很快唤来王妈妈,王妈妈在门外轻轻叩门,“福晋,是小阿哥哭醒了么?”
“是,你快进来。”
王妈妈看过弘晖,让扶摇放心,小阿哥没有大碍,解释说这是小阿哥头一回出门,兴许是不习惯,扶摇听见弘晖肚子咕咕响了一
声,便打发王妈妈去厨房给小阿哥传膳。
随着扶摇和四阿哥一遍遍安抚,弘晖的哭声渐渐小了些。
扶摇给弘晖做鬼脸,弘晖总算笑了,笑得咯咯咯,四阿哥也笑了,他也不跟着哄,倒坐壁上观,饶有兴致地瞧着。
扶摇乜他一眼,把儿子抱回,面向四阿哥,“四爷,别只瞧我,你也给儿子做两个。”
“做嘛。”
“做呀,儿子看着呢。”
四阿哥拿手捏脸,做了一个。
“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回荡,不知不觉天边曙光初露。在早膳来之前,弘晖又熟睡了过去,扶摇也还想倒进被子里继续睡,然而四阿哥却要拉她去外面看日出。
四阿哥将弘晖交给王妈妈,给扶摇披一件氅衣,拉着扶摇的手着急忙慌又去了开满桃花的山坡。
扶摇靠在他肩膀,眯着眼似睡非睡,直到对面云层里破出红日的一角。
“阿摇。看那边。”四阿哥轻轻唤她,让她睁眼。
扶摇睁眼就见朝阳升起,霞光遍染天空,恍恍惚惚以为自己在做梦呢。
她侧首笑道,“四爷你知道吗?我在梦里也梦见我们在看日出。”
“什么时候?”
“就在刚才,梦里的日出也和此刻一样美,可惜被儿子吵醒了,所以我才想着继续梦回去嘛。”
“无妨,”四阿哥笑,屈指刮了下她鼻梁,“梦境始终虚幻。此刻的感受才最真实。”
“说得也是。”扶摇抱紧他手臂,感受到被牢牢圈住,体验了一场完整、真实、无比美妙的日出。
第116章 第116章看罢日出,四……
看罢日出,四阿哥带扶摇回到庄内,告诉她可以睡个回笼觉,午饭后便打道回贝勒府,至于四阿哥自是雷打不动地回倒座房处理今日户部送来的公务。
得知要离开,扶摇反倒没有睡意了,王妈妈和春溪红燕守着熟睡的弘晖,她便带春兰小李子再到外面逛逛。
来到庄外,眼前是连绵不绝的青色山丘以及广袤的田野,田间青黄交错,有佃农在里头除草。
扶摇行走在田埂上,正觉风娇日暖、悠然惬意,忽听不远处田垄间传来争吵声。
循声望去,竟见田里有人争执,很快争执愈演愈烈竟然打起来!
周围佃农被争吵声吸引,有的原地围观,有的上前劝架,扶摇也走近了些,因为她望着那边,发现一个眼熟的身影——那位名唤冯瑛的姑娘。
冯瑛拼命拉着打人的灰衫男子,看她的神情动作似乎是与那二人相识,但被她极力劝阻的灰衫男子并不理会她的诉求,反而动作越发凶狠,竟将手底下青衫男子的脑袋直接按进田里。
扶摇这会看明白,灰衫男子是单方面打人,他还粗暴地将对方手腕上的红绳扯下来,踩到泥里,而被打的那人根本不还手。
虽那人不还手,但那人会还口,被那样狠打,嘴里非但不求饶,还净说一些激怒人的话。
离得近了,扶摇便听得个大概。
“臭小子!冯家祖坟冒青烟才攀上王老爷,轮得着你个童生说三道四!再敢接近冯瑛,老子弄死你!”
“冯世伯!你、你卖女求荣!”
“冯瑛是你女儿,你怎么能这样对待她!”
“我要让大家都评评理!”
“放你娘的狗屁!闭嘴!”
那少年人听声音约莫十六七岁,被按进泥里,声音骤然断了片刻,但随后他奋力抬起头,也顾不上满嘴的泥,叫喊道:“冯世伯!那王富有孝在身,就算已下定,也得三年之后等他上门迎娶!你怎么能让冯瑛现在就单独见他!”
说完这一句,他又被按下去。幸好有人将冯父拉开了。
“老冯头!有什么回去说,你看看这块被糟蹋成什么样,等会陈管事来了,你吃不兜着走啊!”
“齐裕!你也少说两句!”
“程叔,您不知道,他”齐裕还要控诉,忽地“啪”一声,冯瑛给了他一巴掌。
“别说了!”
这个巴掌打得真是响亮,扶摇看着都觉得脸上痛,显然齐裕也被打懵了,周围众人全都吃了一惊,冯瑛随后跑开,齐裕喊了声“阿瑛!”着急地在地里捞了捞,捞出沾满泥污的手绳,想去追冯瑛,被冯父截住。
一个要走,一个要拦,眼看又要争执起来,扶摇起初奇怪这些佃农见人打架为何不即刻禀告庄头,后来她明白了,这些佃农总在一处做活,这种情形下只怕都想着帮对方隐瞒。
扶摇犹豫是否叫小李子去叫庄头,结束这场闹剧,这时,一道喝止声远远传来。
“你们在做什么?!”
“都不用干活?!”
是庄头陈晟。
陈晟还离得远,声音却颇带威慑力,听见他的声音,方才还争执不休的两人顿时停止动作,田地里鸦雀无声。
扶摇侧首,不止瞧见陈晟,还瞧见了苏培盛,向这两人身后望望,又不见四爷。她微微皱眉,心里升起奇怪的感觉。
苏培盛如何不陪着四爷?
这两人起初只顾着望田里去了,未注意扶摇也在,陡然见扶摇在此,苏培盛比扶摇更吃惊。陈晟和苏培盛赶忙小跑过来,向扶摇问了个安。
苏培盛面带忧虑,“福晋怎会在此,这些刁民适才聒噪,是否惊扰到福晋?”
扶摇摇头,“我只是随便看看。”心道我看着好玩,八卦不是人的天性么?
反问他:“倒是苏公公来此作甚,四爷让你过来?”
有一瞬间扶摇还想是否四爷让苏培盛过来找她?但仔细一想,应当并非如此,苏培盛既和陈晟在一块,定还有别的事。
苏培盛向冯父、齐裕望一眼,略忖片刻,弓身对扶摇道:“福晋,这里吵嚷,不若先往别处去逛?”
陈晟一来,那些人都不吱声了,哪里吵嚷?
但知道苏培盛是为她着想,恐怕一会陈晟得将这些人训斥一番,有些话不好入耳。扶摇便道:“好,那我这便回去罢。”
“福晋慢走。”苏培盛的腰又弯低了些,对春兰和小李子道,“你们都警醒些,扶稳福晋。”
直到扶摇走远,那边才传来声响,但扶摇已经走得太远,根本听不清那边说什么,她回头,只望见苏培盛跟着陈晟向冯父走了过去,田里众人做鸟兽散,只有冯父和叫齐裕的男子留在原处。
扶摇转了一圈回到水塘边歇脚,叫小李子帮她把木桌木椅从屋内搬出来,等着坐的功夫,忽然春兰轻声对她说了一句:“福晋,苏公公回来了。”
扶摇转身,抱起手臂,这会儿苏培盛的表情比刚才在田埂明朗多了。
苏培盛瞧见她,收敛神色,急步走到栅栏边,“福晋安好。”
“公公好。公公的事都办好了吗?”
“回福晋,办,办好了。”
扶摇不说话,戏谑看他,不出所料苏培盛并未解释所办何事,既然没解释那就是四爷的吩咐了,四爷吩咐的事,苏培盛是不敢多说的。
“奴才得回去伺候四爷了。”
“去吧。对了,记得提醒四爷,咱们午后出发,别忘了时辰。”
“奴才遵命。”
小李子搬了桌椅到水塘边,与此同时,厨房正好送来两盘切好的脆桃甜瓜,两名送果盘的妇人到扶摇跟前行礼请安,又说了两句奉承话,扶摇瞧瞧果盘,盘里装的虽不是甚珍稀
水果,摆盘却格具心思,为犒劳她们的用心,扶摇让春兰给她们一人赏了一两银子。
两名妇人笑容满面,双手捧过银子,又将银子在围裙上擦了擦,放到衣内。
二人你推我我推你极兴奋地走后,春兰束紧荷包,小嘴不高兴地撅起。
扶摇正叉起一块桃肉递到她嘴边,看这表情好笑,待春兰咬下桃肉,便问:“怎么了?让你把银子分出去不高兴了?放心,回府让程嬷嬷补你。”
春兰像只小松鼠似的,快速嚼了两下,咽下桃肉,矮身先道一句“谢福晋赏。”叹气道:“福晋有所不知,刚才那个穿青色裙、头上还簪了朵桃花的,是冯姑娘的母亲呢。”
扶摇微讶,回想一番那妇人的面容,“竟是她?”
春兰又叹了一声,“她女儿已是那般水深火热的田地,她却还有心思到咱们这里献殷勤。”
扶摇默了默,另叉起一块甜瓜,递到小李子这边,小李子的两只手已经捧起,“谢福晋赏!”
扶摇晃了晃果叉,甜瓜就掉到小李子的手心。以往在屋内扶摇总这么喂他们。
扶摇对春兰道:“你又知冯母不心疼她女儿的处境?你又知她是真心来咱们这献殷勤?”
“这”春兰哑口。
“咱们不了解内情,不好瞎猜的。”
话刚落,就听一阵疾驰的脚步声从水塘沿岸传来。
冯瑛抄小路火急火燎直奔四阿哥住所,但四阿哥院前有护卫把守,她原本打算跪在院前,求四阿哥收回成命,猛然见福晋在此,脚下一刹,只思索片刻就冲去了扶摇面前。
小李子拦住她。
“站住!”
小李子都没来得及说第二句,冯瑛噗通一声跪下了。
“求福晋饶我!”
第117章 第117章麻烦大家重看上一章,……
“昨日福晋面前,民女未要任何赏赐,但今日奴婢有一事关性命的请求,不知福晋还能不能看在那一碗蛋黄羹的份上,帮帮民女!”
扶摇皱眉,“何事?”
“民女父亲……”冯瑛哭泣道,“未问过民女的意思,便将民女卖给了贝勒府!若是为给小阿哥煮羹,民女可将食谱写下交给福晋,实在不行,民女随福晋进府两日,手把手教掌勺师傅!奴婢愚蠢笨蛋一个,普天下比奴婢机灵聪慧又愿侍奉福晋的比比皆是,但求福晋开恩,绕过民女,民女实在不想离开此地,求求福晋!”
扶摇诧异不已,总算明白苏培盛去找冯父所为何事,四阿哥竟然……竟然要带这个女子回府?
“你不是有婚约的吗?”
适才听那姓齐的公子说,这姑娘的未婚夫现在身上带孝,二人三年之后才能成婚,扶摇心想,如果四阿哥是为了让弘晖能随时吃上这姑娘做的蛋黄羹,那三年之后,这姑娘嫁人,便可以离开四贝勒府了吧?
然而冯瑛却哭着摇头,“苏公公给了我父亲一大笔钱,让我父亲去向王家退亲,婚事……婚事只怕是要作废了!”
“……”这不是强抢民女?
这不就是传说中的强抢民女???
这种事发生在古代并不奇怪,但发生在四爷身上古怪至极!
扶摇不再认为四爷做到这个地步只是为了让弘晖吃蛋黄羹,那么,四爷看上这姑娘了吗?
扶摇不禁打量起来,这姑娘四肢匀称、五官清秀,或许是因为在田庄长大,眉眼中透出一股坚韧,她确实和以往所见女子都不一样。
“小李子。”
“奴才在。”
“去叫苏培盛。”
小李子进院去找苏培盛,幸好苏公公不与四爷同在屋里,否则小李子还要再绞尽脑汁想想怎么让苏公公出来片刻,而不惊动四爷。刚才那姑娘一番话,任谁听去都会觉得四爷已经看上这丫头。
四爷的决定无法改变,小李子不愿福晋和四爷为此事生嫌隙。
苏培盛靠在门外打盹儿,将事情办妥后,他刚才已经回禀四爷。等冯父将此事告诉冯瑛,不出意外,冯瑛会亲自过来谢恩,然后就会跟着福晋一块回府了。原本冯父也想跟苏培盛过来,向四爷谢恩,但被苏培盛阻止。
小李子悄声来到门外,和苏培盛略说一番,请苏培盛移步,未料,苏培盛让他稍等,转头就要进屋。
小李子拉他,“苏公公,您这是?”
“哎,得和四爷禀一声。”
“不是,”小李子急了,“福晋只想了解一二,公公何苦惊动四爷?”
苏培盛皱眉,“这件事啊,我也没法解释。想不到这位冯姑娘竟还是个烈性子,敢闹到福晋跟前,你等等,此事我须禀告四爷。”
苏培盛说罢拍开他的手,转身轻扣两下门扉便进去了。
小李子焦急地等了一会,稍顷,门扉微开,苏培盛出屋,掩上房门,对小李子道:“走吧。”
“公公,四爷说了什么?”
苏培盛瞪他。
小李子抿唇低头。苏培盛盯他片刻,拍了拍他光光的脑袋,尖细的嗓儿压低:“小李子,去了后宅,就不知谁是真正的主子了?”
“奴才不敢!”
小李子惶恐下跪,苏培盛把他提起来,“行了别多事,福晋还等着呢。”
苏培盛微笑弓腰来到扶摇跟前,打了个千儿,“四爷让奴才来请福晋。”
“……”扶摇眼皮一跳。
“四爷知道这里发生的事了?”
“回福晋,四爷知道了。”
……好你个苏培盛!
眼见近午时了,该是传膳的时辰,扶摇每走一步就更懊悔一分。
为什么要出去逛,为什么要听八卦,为什么那一刻心中升起怜悯,她还不如老老实实躺在屋里睡觉!
苏培盛领她到四阿哥房前,轻扣了两下门,里头传来四阿哥的声音。
“进。”
扶摇忐忑进去,其实她还没想好如何开口。
她是没有立场,也没有相应的权利去阻止的,以她对四阿哥的了解,四阿哥一旦做下决定,根本就不会动摇。
所以,她不明白四阿哥为何却要她过来。
四阿哥面向轩窗,双手背在身后,扶摇走过去,唤了他一声,“四爷。”
四阿哥转身,看着扶摇,忽然笑了一下,他抬手,掌心向上,四指微微并起,向扶摇勾了勾,“离我近点。”
“……”扶摇走近两步。
在开口之前,四阿哥拉住她手臂,把她往前轻拽,猝不及防,扶摇被带进了他怀里。
这走向实出乎意料,扶摇愣愣的,皱起眉头,感受到四阿哥一只手按着她后背,一只手按在她后脑。
四阿哥长舒一口气,“多一个人放你屋,伺候你,不好吗?”
扶摇腹诽:究竟是为伺候我,还是为伺候你?
她被这想法陡然吓了一跳,按理说,四阿哥想要女人伺候,会如此拐弯抹角吗?
忖度片刻,扶摇道:“我屋里人已经够多。”
四阿哥没说话了。
扶摇抬手,轻轻抱着他的腰,四阿哥身上传来一股檀香和墨香,随着相处逾久,这味道令她安心,“四爷,你想要她吗?”
呼吸反复循环,四爷依然沉默,然而他的沉默便是答案。
扶摇的心沉了下去。
她疑惑为何仅仅一个半日,四爷就看上了那个姑娘,她忍不住想,难道在来此之前,四爷就已见过那姑娘?四爷此番正是为她而来吗?
可若为她而来,为何偏
偏捎上她?
哦……所以是为了今日,能让那姑娘作为福晋新收的婢女,正大光明随他回府?
那又为什么带上耿格格?这两日他根本没去见耿格格。
“冯瑛有情有义,是个会知恩图报的姑娘,人也机灵聪敏。”沉默许久,他终于开口,“以后有她帮衬,你处理内务会更顺,我也放心。”
必要时仿效前世,让冯氏李代桃僵顶了耿氏的身份,虽这一世冯氏和耿氏全无相像之处,但那不重要。
前世扶摇从耿氏处得到庶妹重病的消息,耿氏怂恿扶摇入宫,以致扶摇被太子妃摆了一道,扶摇晕倒后太医查出扶摇已有身子,但没多久,扶摇小产了。
回忆至此,胤禛收紧双臂,将扶摇拥得更紧了些。
耿德金与索额图一丘之貉,但前世的康熙四十一年这二人已生嫌隙,皇上以“议论国事,结党妄行”之罪将索额图拘禁,正是招揽耿德金、彻底铲除索额图的绝佳时机。为此,胤禛必须留着耿氏这个身份。
冯瑛的出现乃天赐机缘,既然在未来他能封冯瑛为裕妃,那说明,在中间很长的这段日子里,冯瑛的确没令他失望。
扶摇“哦”了声,这一声打断胤禛的思绪。
他不是听不出扶摇的失落,但扶摇若真懂他,就该明白,他已决定的事,不容质疑和反抗。胤禛道:“那就这么定了,即日起让她跟在你身边。”
他话刚落,扶摇就埋下了头,抵着他的胸口,把脑袋垂得更低。
扶摇摇了摇头,声音很闷很沉,“我不应……”
“……你说什么?”四阿哥分明听清了,他皱眉将扶摇推开,让她不能再抵着他的胸口。
扶摇抬头,对上他的眼,“四爷,我说我不应。”
“如果四爷执意要带冯瑛回府,四爷大可自行去做,但四爷要让她跟我,我不愿意。”
“四爷知道冯瑛刚才在外面求我吗?她说她不愿意离开此地。她不愿进府,我却把她拘在身边,让她从自由之身沦为奴婢……我会做噩梦。”
四爷沉沉注视她,“你总是如此。一点没变。”
只触碰到他一点点目光,扶摇就感受到他适才所说“不容质疑与反抗”的压迫感,扶摇垂眸,其实她自认为已经改变很多,比如她会习惯别人动不动给她下跪,会习惯每天都有人向她汇报内宅的大小事,她还学会了算账呢。
但在本我和乌拉那拉氏这个身份的拉扯中,扶摇还是想保留一些自己原本的认知。
她来自一个没有奴隶的时代,她要记得这件事,否则,她便不是穿越成乌拉那拉氏,而是被原本的乌拉那拉氏吞噬。
“扶摇,我做的决定,没人能改变,即便是你。”四阿哥的眼神冷了下来。
“我明白。”扶摇道。
“你明白,这是最可恨的。你一直明白,但你总要如此,令我动怒。”
扶摇捏着手指,她不想去向胤禛说什么冯瑛的出身本来就挺苦的了,冯瑛一个那么漂亮的女孩子为什么要被你轻易决定人生?你能不能有点同情心,不要天天压迫别人……说这种话,不仅没用,四爷还会觉得她疯了。
扶摇只是坦然看他,“对不住四爷,我又令你动怒。”
四爷气笑,“对不住我,但你还是不愿回心转意?”
其实若四阿哥决意把冯瑛塞到正房,扶摇也不能如何,她能做的只是表达立场,而她的立场对于现状没有半点作用。
但此时此刻,扶摇就是要表达。否则,她会很难受。
让四爷动怒还是让自己难受?
还是让四爷动怒吧。
还好还好,她是福晋,四爷总不会为这就要她的命。
扶摇看出四阿哥气极了,那眼神恨不得把她丢进油锅翻来覆去炸似的,摆明自己的立场,扶摇一身轻松,她也回以一笑,“四阿哥也知道我的,我”
话未完,四阿哥又把她拽了过去!
扶摇冷不防撞到四阿哥胸口,额头被撞得生疼,她抬手给自个揉了揉,蓦地耳廓发麻。
四阿哥俯身,嘴唇碰到她的耳朵,呼吸也打在那处。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爷是为你。”
“狼心狗肺——”
第118章 第118章……说话就说……
……说话就说话,怎么骂人呢?
四阿哥难得这般怒火中烧,扶摇却觉得自己无辜极了,胤禛骂完那一句,犹不解恨,张口就咬上扶摇的耳垂。
“啊!”扶摇轻呼,这力道不轻,可见他是恨极!
但这样的举动又实在太亲密,扶摇心中微动,忍着痛倚靠过去,抱住他的腰。
“四爷……那能不能也为了我放过冯瑛。嗯?”
咬在耳垂的力度稍轻了些,扶摇知道那不是他绕过她,而是他犹豫了,如他所说,谁都不能改变他的决定。
扶摇的双手从四阿哥的腰挪到四阿哥微凉的脖子,四阿哥的后颈在她的抚摸下渐渐升起温度,感受着男人呼吸中细微的变化,扶摇仰头,在四阿哥颈侧落下细密的吻。
她小鸡啄米似的,一个劲儿啄四阿哥,四阿哥不得不放开她耳朵,抬手推她。但扶摇不管不顾,竟然大胆起来,垫着脚尖,嘴唇追着他的脖子不放,四阿哥一面躲,一面抓她的手推她,然而扶摇就像块牛皮糖。
四阿哥被亲得脖子痒,拿扶摇毫无办法,躲着躲着,他僵硬的面色不知不觉柔软下来。
扶摇和四阿哥贴在一起,四阿哥的胸腔忽然震动两下,同一时刻,扶摇听见头顶传来四阿哥惯有的笑声。
那种笑既不属于放声大笑,也非刻意遏制的闷笑,四阿哥没有在克制,他只是如往常那般,因愉悦而笑。
然后扶摇听见他叹了一声。
四爷拉开她,垂眸捏了捏她的脸,“别闹,又没规矩了,整个人贴我身上像什么样子?”
若他真想推开扶摇,怎会不使出一点力气?扶摇当然明白,正因如此,她才敢放肆。她又贴了过去,抱住他的腰。
这一回,安安静静,等着他说他改变主意了,或者说一切不变。
其实扶摇怎会看不出,四阿哥对冯瑛肯定有动心,但扶摇就赌那份心动到底值几斤几两。
“苏培盛!”
四阿哥轻拥扶摇,忽喊了一声,知苏培盛就守在门外,扶摇一个激灵,赶忙从他怀里挣脱!
二人独处时可以肆意妄为,没脸没皮,但凡有第三个人在,扶摇还是要脸!
苏培盛应声进屋,“四爷。”
“叫冯姑娘回去,不必跟咱们走。”
听见这话,苏培盛愣了愣,他才给了冯老头二十两银子,契书都写了,还催着冯老头赶紧去退亲以免夜长梦多,废这些劲怎地说不要就不要了?
转眼见福晋同样怔怔望着四爷,瞬间便明白,里头估计是有福晋一份。
四爷竟为福晋甘愿丢掉唾手可得的女人?须知四爷一贯冷情,遇到个能令他心动的女人可不容易!
为四贝勒府着想,苏培盛肯定是更愿意他家四爷多开点荤,眼下府里宋格格、李格格皆不得宠,新来的耿格格也不见得四爷上心,子嗣绵延的事就指着福晋一个人?能成吗!
踌躇了片刻,想劝谏一二,但碍于福晋在场又不好开口,接着就听四爷道:“还不去?”
“是,奴才这就去办。”
扶摇站在一边,看着四阿哥不似刚才那般阴郁的脸,四阿哥的脸色好像忽然就放晴了,好像想通了什么,忽然变得豁达坦荡。
苏培盛走后,四阿哥看扶摇一眼,走向书案,“愣着做甚,过来,为我研墨。”
“四爷……”
虽是她所愿,但当这一刻到来,扶摇还是恍恍惚惚。
四爷竟然为她改变决定。
天呐。
她赌赢了耶!
苏培盛在外头看到小李子,小李子殷勤上前,笑嘻嘻,“公公。”小李子可不敢再问主子的事,只是见苏培盛出来,出于礼数,向他问个好。哪知苏培盛反瞪他一眼,那脸色,比刚才苏培盛劝他搞清楚谁是主人时还脸黑!
冯瑛还跪在水塘边,齐裕也来了,和她跪在一起,苏培盛看不得这两人儿女情长的姿态,黏黏糊糊,看得人烦!他一脸嫌弃翻过栅栏,落地时还险些崴了个脚。
“冯姑娘,你回去吧。”
冯瑛抬头。
苏培盛冷乜一眼齐裕,“可惜了,冯姑娘没那个福分,四爷吩咐,你不跟我们回府了。”
“太好了!阿瑛!”齐裕鼻青脸肿,脸上绽出笑容,他刚裂开嘴笑,脸上各处被打破的皮肉就都扯在一块,疼得他龇牙咧嘴,但即便如此,他还是不能忍住笑。
冯瑛连“是真的吗?”都不敢问,她立马向苏培盛磕了个头,“谢公公!谢福晋!谢四爷!”齐裕也跟着磕。
苏培盛看她俩这
苦命鸳鸯的样子,虽嫌弃至极,却又忍不住道:“冯姑娘,先前我让你父亲去退亲,顺利的话你父亲这会也该退亲回来了。这一次遇到福晋和贝勒爷,算你们走大运,以后好自为之。”
过了这一难关,不代表以后就能顺风顺水,冯父是何小人嘴脸苏培盛是见过的,没了这个王富,以后还会有张富、李富,与其掉那样的火坑,还不如跟着四爷,说不定以后大富大贵。
冯瑛抿唇,“民女明白,谢公公。”又磕了一个。
冯父还没回来,苏培盛当然不会干等,苏培盛去找庄头,将一干事宜都交代了,让庄头先确认冯父已经退亲,再将契书当着冯父的面作废。
而且,他还要庄头拿回二十两银子。
吃过午饭,一切妥当,便该回城了。
庄头携众人在庄前空地恭送,一如来时那般。
四阿哥这回骑马回城,上马前他看了一眼冯瑛和齐裕。
前世走马观花而过,他仿佛看见梦境,在苏培盛端来的那些绿头牌中,裕妃的牌子消失了。
苏培盛上前将如何处置冯父一五一十禀告,四阿哥听后,目光移向齐裕,向那个方向点了下下巴,“听说明年乡试他也参加。二十两借他,他日高中,让他双倍奉还。”
苏培盛惊讶,“那,那他要是没高中呢?”这穷小子一看就是身无分文,若没高中,岂非便宜他?
“没高中五年之后还二十两,”四阿哥笑,“你问他愿不愿意。”
苏培盛一头雾水地去了。他认为齐裕虽穷酸,但不像贪财之人。没想到他看走眼了。
齐裕捧着那二十两,喜不自胜。但他转头就把那二十两给了冯瑛。
“阿瑛,你说用这钱去你家提亲,够吗?”
周围都是四邻,听见这话不禁低呼调笑起来,还好冯父不在,否则待人散去,齐裕免不了又要挨一顿打。冯母在两人身后叹气。
冯瑛被问得脸皮通红,瞪他一眼,握住银子。
苏公公说得对,这次是他们走大运,但他们不会永远走运,得想法子将命运握在手里。
冯瑛看向苏培盛,“齐裕,你告诉苏公公,这笔银子,咱们什么时候还上?”
齐裕收敛笑容,随这话缓缓弓身行礼,再抬头时,他眼底坚定明亮,苏培盛从未想过会在这个年轻人身上看见这样的光芒。从前这人满眼都是冯瑛,但此刻苏培盛看出,他身上亦有抱负。
齐裕道:“五年,四十两。”这话说出口,竟不会让人觉得他口出狂言,因他目光坦直,语气坚定,不卑不亢,反而让人感知到他话中底气,似乎并不是空口白话。
“好!”苏培盛笑道,“五年之后,我来收!”
扶摇和耿格格各坐一辆马车,她的马车在前,车轮开始滚动时,她掀起车帘望了望。
冯瑛和齐裕站在一棵树下,那树很高很茂密,他们两人就站在树下阴影中,背后是一片几家人世代耕种的田野。
暮春的田野,麦苗已经抽穗,青中泛黄,在微风里轻轻摇晃。田埂边的野草长得茂盛,蒲公英的白色绒球被风吹散,飘向远处。
在这样敞阔浪漫的背景下,他们两个好像也真正变成了两个无拘无束的人。
随着车轮滚滚,扶摇和冯瑛的目光交汇了,扶摇看见冯瑛拉了拉齐裕的衣角,然后两人一齐向她跪下。
他们向她行了大礼,在铺满泥土的地面,二人起身时,扶摇看见冯瑛腕上露出一截红绳。
冯瑛似乎也意识到她看见,但她坦然地将袖子撩了起来。
“他们……”眼前日光闪了闪,扶摇顿时明白。
此时才明白。
她竟然未曾深想这一层。
原来冯瑛的“想留在此地”,是为齐裕吗……
扶摇弯起一个笑。
好吧,既然如此,那就“祝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
那一边,冯瑛自然是听不见扶摇的这句祝福,但她忽然滚下泪来,差点惊坏齐裕。
这姑娘极少在他面前哭,这两日却一而再再而三掉眼泪,齐裕一边自责,一边心痛不已。
“阿瑛,怎么哭了?还在担心冯叔吗?你放心,等冯叔回来,咱们还把这二十两给他。如果他还是不愿意答应我们在一起,我就求他,你放心,总之我会想尽一切办法让他回心转意。我不会再让他给你说一门亲事,我”
他絮絮叨叨说了半天,还没说完,只见冯瑛抹了抹眼泪,看着福晋放下车帘,马车走远,悲伤道:“我错了,我大错特错,我不应该撒谎,不应该骗福晋说我只会做蛋黄羹!”
“啊?”齐裕更吃惊了,“可是你会做的很多啊,你不仅会做蛋黄羹,还会做鸡丝黄鱼、八宝鸭、炒面、酸辣汤……而且你的手艺可好了。”
齐裕越说冯瑛越伤心,止住的眼泪又掉下来,“啊啊啊我不该骗福晋的!”
“哎,没事没事,以后福晋和四爷再来,你告诉福晋,福晋是大善人,会原谅你的,到时候你再给福晋露一手!没事没事,不哭了啊……”
第119章 第119章康熙三十八年……
康熙三十八年。弘晖两岁。
一大早正院就忙碌起来,扶摇和四阿哥各在一边,由丫鬟伺候梳洗更衣,扶摇揉揉腰又揉揉眼皮,眼睛还有些睁不开,红燕往床上看了一眼,立马将被褥对折成个豆腐块,抱着出去预备下午清洗。
扶摇换好衣裳,擦了脸,刚坐到妆案前,就听见儿子的哭声。
王妈妈正抱弘晖进屋,还没来得及教弘晖给阿玛额娘请安,弘晖就小跑扑进了扶摇的怀里。
王妈妈蹲身见礼,瞥见四阿哥,赶紧把弘晖抱回去,把着弘晖的小手,带着他做了个礼。
“小阿哥,要说阿玛额娘万福。”
弘晖:“呜哇呜哇呜——”
王妈妈:“哎,这才对。”
弘晖瘪着小嘴儿,勉强行了个请安礼,王妈妈才放开他。弘晖得了解脱,立马跑回来,扑进扶摇怀里。
四阿哥若不在,扶摇是不会让弘晖非得做这些礼的。才两岁,就要人做足礼数,这种事只有四阿哥干得出来,他美其名曰,从小立下规矩,才能让这孩子方正成长。
扶摇俯身摸摸弘晖的小脸,不禁回瞪一眼四阿哥,熟料四阿哥也望了过来。
她赶忙收回视线,坐正身子,将弘晖抱到腿上,“哦哦哦不哭不哭,晖儿等不及去见妹妹了吗?”
今日是三阿哥家小格格满月,连心十日前就送了请帖来,她这一胎来得极为不宜,扶摇听说生这孩子时,连心几度晕倒,差点没将孩子生下来。今日这场满月宴,扶摇必定到场,可惜四阿哥有公务在身,须得入宫,不能同往。
二人视线相触,四阿哥正好扣上长袍,他当没瞧见扶摇刚才那为儿子愤愤不平的一眼,还没穿上褂子就走了过来,站在扶摇身后。他微微俯身拍了拍弘晖的脑袋,“男子汉大丈夫,哭什么?”一边说,一边抬起另一只手,在扶摇腰上揉了揉。
接着道:“等会上车让他们给你拿个软枕垫上。”
扶摇心道,还不是你做的好事……虽如此说,但四阿哥按摩力道得当,把她的腰按得倒很舒服。
正说话,苏培盛在门外禀道:“四爷,福晋,庄子上送来两袋薯干,说是冯姑娘亲手晒的,请福晋尝尝。”
庄头来禀春收事宜,顺便替冯瑛送点小食过来,这一年来皆如此,来人偶尔帮冯瑛传一两句话,扶摇也知道了冯瑛原来并非只会做蛋黄羹这一道菜,原来冯瑛是个深藏不露的大厨。彼时扶摇还和春华调侃呢,早知道冯瑛厨艺了得,怎么着也得先将冯瑛带过来,让春华和冯瑛比试比试!
春兰掀帘,在门口看见吃了一惊,好大的两袋,一袋就有半人那么高,她和春溪一人提一袋,进屋让扶摇先看一眼,然后倒出少许盛在盘里,呈给扶摇。
扶摇不等她们拿筷,直接动手,往盘里拣了一根薯干,咔嚓咔嚓试了一根,又拿起一根,喂给身后的四阿哥。
四阿哥看一眼她手。
“…
…才洗过。”扶摇道,把手继续往前一伸,四阿哥低头,把薯干咬了过去。
“好吃吧?哎,四爷我都有点儿后悔了,当初你怎么不再坚持一下呢?你再坚持一下,咱们天天都有好吃的!”她话说到一半,四阿哥已经瞪她,但扶摇浑然不怕,她拣起第二根薯干喂过去。
四爷偏头,不吃了,也不给她按腰了。他直起身,让旁边等着的丫鬟继续给他穿外褂。
扶摇随他去,她知道四阿哥已经不在乎,四阿哥只是不喜欢她话里埋汰他。
哎,苍天可鉴,扶摇真的没想埋汰他啊!
转头看见小萝卜头也悄悄往盘里拣薯干吃,扶摇赶忙从小萝卜头手里抽出薯干,“不行不行,你牙没长齐,这玩意硬得狠,吃了牙牙要不好了!”
弘晖嘴巴一抽一抽,又要哭,扶摇亲亲他的脸,让王妈妈快把辅食拿来,先喂弘晖吃一口,这孩子才止住哭意。
扶摇抹一把他长长眼睫上挂的泪珠,倍感神奇,“怎么这眼泪说掉就掉?”
那头四阿哥更衣整装毕,回她道:“难道不是学了你?”
“……”扶摇扫一圈屋内,丫鬟们都在努力憋笑,连春溪都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哼。她给儿子喂一勺鲍鱼粥,给自己喂一口薯干,“没事儿,虽然咱们掉眼泪,但是咱们好哄!”
“……”四阿哥扫一圈屋内,没看到一个丫鬟的表情。因为丫鬟们全都死命埋低脑袋、咬住自己的唇,将平生最伤心事通通抓紧想一遍。
四阿哥和扶摇一块出府,先将扶摇和儿子送上轿,四爷才翻到马背上。
抬轿有四个大块头,轿边还各站三个,反观四爷那边,他骑马独行,一个护卫也没带。
这一年来,扶摇能感觉到府中在发生一些不为人知的变化,比如四爷在书房边增设了间会客厅,比如那会客厅里不时会进几位师爷,又比如,府里的管制愈发严,月前扶摇让小李子去四阿哥书房外给她摘桃花,小李子还没跳上去,就被两个小厮按倒在地。
据小李子说,那两位他以前从未见过,他们非但不是太监,而且身手了得,那身手并非杂技人可比,那是真正学过武的人。
那两个小厮并不知道小李子是扶摇打发过去的,因此截住小李子,后来知晓原委,他们亲自摘了几朵桃花给小李子。
小李子回来时,双腿还发软。
四阿哥骑马与轿子同行了一段,扶摇掀起车帘,看着他阔朗的肩背,那个结实身躯在春宵帐暖的时候让她欲罢不能,但此刻扶摇五味杂陈。
扶摇知道,四阿哥在做一些事,四阿哥将四贝勒府严密地保护了起来,而且恐怕她不能问。
哎,怎么就没好好学学历史?
只知道四爷将来会登基,只知道九龙夺嫡的一点点皮毛,却不知道在这之前的十多年里四阿哥是怎么过来?
扶摇扒在窗边,眼巴巴望他。
四爷笑,看一眼前方,瞥一眼周边,压低声道:“昨晚你就是这么看我。”
“就是喜欢看,不行?”
“行!”四爷很大方道。
“噗”扶摇笑起来,黏糊糊地看了一路。
第120章 第120章今日虽是诚郡……
今日虽是诚郡王府小格格的满月之喜,但阿哥们都奉旨进宫了,三阿哥也不例外。三阿哥既不在府里,也就没得必要宴请男客,外院冷清,内宅却热闹不已。
扶摇和三福晋、五福晋坐一桌,王妈妈抱着弘晖坐在她身边,正菜还未上,连心先就让厨房给弘晖炖了锅鲫鱼粥,让王妈妈喂弘晖先吃着,弘晖嘴里有吃的,便不再折腾扶摇了。
逗了会儿弘晖,妯娌三人寒暄起来,五福晋他塔喇苏霖随口问道:“大福晋没来么?”
连心给她斟茶,道:“人家是大忙人,陛下即将南巡,又不知哪些人要倒霉,她也算是伊尔根觉罗氏的半个顶梁柱了,什么事都亲自亲为,恐怕这回正忙着为大阿哥和尚书大人底下的属官铺路呢。”
陛下南巡,对地方官来说,是麻烦,也是机遇。每回都有干得不好被查处的,但也有干得好的平步青云,这种时候,各家都在使力。那些任职时总搞小动作的就要传令下去,让其收敛,平时默默无闻的,便悉心竭力想法子,让其在陛下跟前做出点实绩,露个脸。
董鄂氏娘家已在行动了,她自然知道大福晋那边多半也是如此,贵族之间这点默契还是有。然而这里头不包括乌拉那拉氏。
乌拉那拉氏整个氏族已经没有能人,全靠扶摇的阿玛费扬古的一身军功保着荣华富贵,但费扬古的手腕只适用于疆场,官场上却没几个相互庇佑的同伴。
这次南巡的消息一传出,别家动作不断,只有费都督府安安静静。乌拉那拉家族不在意,四贝勒府也静悄悄,便也没人告诉扶摇了。
扶摇喝着茶,一顿,“陛下今年要南巡?”
“听说是有这个意思,都让钦天监择日子了,”连心反问,“你家四爷没和你说?”
扶摇摇头,“这次哪些人随行?”从前倒是听过康熙几度南巡,治理河道、体察民情,每回都是随行百余人,浩浩荡荡一去就是数月。
“名单还没出,都在猜测谁会跟去。上一回陛下南巡还是在十年前,诸位皇子中只有大阿哥和太子随驾南巡过,而今年阿哥们都大了,个个文韬武略,说不定都去呢?”连心道,“今日三爷进宫,我猜就是为此,我们三爷想去得很呢。”
说着看向苏霖,“你们五爷是必去的,他和你交代了么?”
苏霖点头,“五爷与我说了,不过不用我亲自张罗,嘿嘿,侧福晋已经打点好。”
看着苏霖一派天真,连心摇头,“你那侧福晋把五爷的事情全都包完,你还觉着是好事?”
“我觉得挺好的呀。”
“……行吧,你觉得好就好吧。”连心看看苏霖,又看看扶摇,忽然觉着,自己怎么和这两人坐在一起?一个四福晋,一个五福晋,竟对朝中政局一窍不通!
五阿哥本身也是不争不抢的性子,苏霖这样也说得过去,扶摇怎么也懵然不知,若非其不上心,就是四爷将扶摇瞒得太紧。论心计、论学问,连心心想,她该和大福晋坐一桌才对!
扶摇听她俩说话,又问了,“你为何笃定五爷一定随行?”
连心白她一眼,“笨!因为太后也去啊!”
生怕扶摇不记得,苏霖为她解释道:“五爷是在太后膝下长大。”
“原来如此……”扶摇若有所思。若能伴驾南巡,当是美事一桩,游山玩水倒是其次,能开拓视野、随驾学习,四阿哥应该也会想去。
下席后,连心带扶摇和苏霖到内厅瞧小格格,未免人多吵着小格格,扶摇吩咐王妈妈带弘晖在外间玩一会,然而弘晖抱着扶摇的腿怎么也不肯撒手。
扶摇叹气,对连心道:“你们去吧,这小猢狲平常没这么黏我的,今日头一回出府,兴许是怕生了。”
连心笑道:“你是我的贵客,怎么能让你和小阿哥在外面等,你就带孩子进来吧。”
扶摇不带弘晖,是怕这孩子吵,毕竟小格格满月,是该凡事小心些。听连心这么一说,有些犹豫,“我就怕这孩子在里头闹腾。”
“闹腾他的,快进来。”
扶摇便抱着孩子进去了。
三阿哥为小格格取名阿娜日,汉语名为宁曦,蕴含光明与生机之意。扶摇进去时,正好小格格醒着。
她不哭也不闹,和前来看望她的人两两对视,眼底满是对这个世界的好奇和欢喜,眼睛扑闪扑闪,可爱极了。
“一看就是个美人胚子,”苏霖逗趣道,“若能来给我儿做媳妇该多好,可惜……”
可惜是嫡亲的表兄妹,不能促成这等好事了。连心笑了笑道:“有什么可惜?我董鄂家枝繁叶茂,有的是好姑娘给你做儿媳妇。”
一面说着,她不禁看向苏霖的肚子,“只是咱们两家若结姻亲,我董鄂家的姑娘一定得做你他塔喇苏霖嫡子的福晋,你现在有动静么?”
苏霖扁扁嘴,不说话。
说来也是稀奇,阿哥们的长子大多由福晋所出,其中五阿哥府上却是侧福晋刘氏率先生下儿子,刘氏不仅为五阿哥生了长子,去年还生了长女,今年连府中的格格都怀身子了,苏霖这肚子却依然没半点动静。
连心将求子方也给了她,苏霖称谢收下后,再也没有下文。
连心也琢磨过,这方子百试百灵,总不会到苏霖这里就失效了吧?她也叫苏霖请太医瞧瞧脉,
但苏霖不以为然,只说自己就是没这运气。
反正五阿哥不在意,她也不在意。
用扶摇的话说,就是佛系,苏霖和五阿哥,简直佛系到一堆了,侧福晋刘氏的出现反倒让苏霖正大光明地躺平。
连心想象了一下将来让她的某个侄女儿嫁入这样的人家,也不是不可以,但如果有更好的选择呢?
仿佛冥冥中被什么牵引,她的目光移向被扶摇抱起来,正挥手向襁褓里的婴儿打招呼的弘晖。
“这一个……也很不错?”
她话刚落,就见一个小物件从弘晖手里掉出,直掉进襁褓里去,差点砸到宁曦脑袋。
连心心脏漏停一拍,差点神魂俱损,扶摇也被吓一跳,好在那东西小,丢的位置低,没造成伤害。
去看时,原来是只小木马。
扶摇低头,看见弘晖衣服上细线被扯断,这小木马原是红蕊给弘晖缝到衣服上玩的,当时缝着玩也没缝紧,线就有些开。
扶摇严厉地拍了拍弘晖的手,把弘晖打哭了。
“呜哇”——
弘晖的眼泪连串似得,扶摇在那边向连心赔礼,他在这边放声大哭,扶摇要抱他出去,以免吵到宁曦,但其实,宁曦眼珠转也不转地盯着弘晖的大哭脸。
好像看到什么特别有趣的事,就像有人在给她做鬼脸,宁曦两眼弯弯,竟像是笑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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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 第121章当亲家只是一……
当亲家只是一句玩笑话,谁都没在意,毕竟这事不小,福晋们做不了主。但这句玩笑话让连心想起另一件事,不关系皇家,红线牵起来就容易多了。
弘晖大哭不止,扶摇只好带他出里屋,连心紧跟着出来,问道:“你那娘家的妹妹还没许人吧?”
扶摇哄着儿子,闻言一怔,侧首点了点头。总因这样那样的原故,漪兰至今仍待字闺中,门第高的稍一打听就知道宫里的事,知道太后不喜漪兰,便也看不上她,门第低的又多为攀龙附凤之人,扶摇额娘又看不上。
爱新觉罗氏不急,反倒是费扬古和侧福晋随着日久愈发心急,至于漪兰本人,扶摇觉着,漪兰逍遥自在得很呢。
漪兰曾写了两首诗让人随信送来,诗里不是看戏赏花,就是下厨尝鲜,其实过得不错的。再过些日子,等弘晖大一些,若漪兰愿意,扶摇还打算叫漪兰过来小住。
扶摇回道:“没呢,以我额娘的眼光,寻常人难入她眼,难道你有人家引荐?”
本是说笑,未料连心眉尖一挑,道:“正是,我说与你的这人,无论家世才学样样都是顶好,保管你和你额娘双双满意。”
扶摇一瞬亮了眼睛,把弘晖交给王妈妈,拉着连心到一边仔细打听,“说说看,是哪家的儿郎?”
“是我堂弟,年满十七,刚入国子监,今年乡试他也参加,别看他现在无个一官半职,将来前途无量的。”
“最重要是品性如何?”
“我既力荐与你,品性自然过得了关,他阿玛便是我伯父,现任都察院御史,董鄂氏门风清正,与你乌拉那拉氏算是门当户对。”
“好,我这就去信与额娘说一说。”
此事说罢,扶摇也该告辞了,连心送她与苏霖出二门,路上闲聊,忽又说起宫内。
连心拍拍扶摇,“你知道么,德妃与章嫔近日也在为十三阿哥相看妻妾,消息一出这送礼问亲的人都快踏破章家门槛了。”
苏霖道:“十三爷文武双修,正得圣宠,不知道哪家姑娘有这样的福气。”
阿哥们都是香饽饽,阿哥们的婚事自然也备受瞩目,十三阿哥的生母出自章氏,这段时日章家可有的热闹,不过章家最多只听打听打听消息,十三阿哥的事连章嫔自己都做不了主,最后还是得看皇上的意思。
扶摇笑问连心,“难道你得到什么消息?皇上已经定人了吗?”
连心小声:“听说前几日永和宫办宴,请了许多大臣家眷,章嫔和马尚书的夫人聊得尤为投机,看来是瞧上了他家女儿,但皇上给不给就不知道了。”
说到此,连心看向扶摇,“原本有你这一层关系,漪兰入十三爷屋也未尝不可,只是……”
只是有先前被太后赶出宫那一出,漪兰恐怕此生都与皇家无缘了。
扶摇明白连心的意思。
“过去的事便过去了,漪兰本就志不在此,我相信她在哪都能过得好。”
乾清宫外,阿哥们陆续出殿。
经一番讨论,此次南巡的随行人选已经定下。
太后是早与陛下商定过的,胤禔、胤祉学识出众,康熙让他俩随行考察文化事务,胤佑、胤禩、胤禵也去,随驾学习,胤祺早年由太后抚养,康熙让他去给太后解闷儿。
太子、胤禛、胤祥被留下了。
太子监国,这不必说,胤祥因章嫔偶然风寒,近两日咳嗽不止,故而请求留宫,皇帝允了,至于四阿哥被留下,倒真是出乎众人意料。
胤禛未如其他阿哥一般表露自己想去还是不想去,倒也不是他不想表露,而是康熙不给他这个机会。
康熙直接就叫他留下,协助太子监国,胤禛只得说一句:“儿臣遵命。”
出乾清宫后,太子看他的眼神都变了。
从前太子心有疑虑,都会叫胤禛到跟前问一两句,兄弟俩有什么嫌隙互相说开就好了,然而太子已经许久未叫他。
不止胤禛,康熙三十七年春获封爵位的阿哥们都与太子远了。
太子回头望望,身后跟着的都是他的兄弟,可是他这一望,却找不出半个可以诉说心情的人。
于是他又看向胤禛。
“二哥。”
胤禛唤了他一声,太子却皱眉叹气,未说半句话,拂袖而去。
胤禔、胤祉,胤佑、胤禩,胤祥、胤禵两两走在一处,下阶时都不约而同在胤禛身边顿了顿。
胤祉面带忧色,拍拍胤禛的肩,胤禔幸灾乐祸。
胤祉嘱咐道:“皇阿玛嘱你协助太子处理日常政务,你需留意分寸。”这意思是别把手伸太长,别和太子起冲突。
康熙让胤禛定期对户部,工部、吏部的部分事务进行阶段核查,而这三部里都有索额图的门生,陛下一走,不知索额图是否会有动作,但以胤禛的性子,胤禛绝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此胤祉才如此叮嘱。
其实他多虑了,胤禛从未和太子有过冲突,将来也不打算有。至少在明面上。
胤禛还没来得及回答,胤禔打断他,望着太子走远的背影,小声问道:“老四,皇阿玛莫非瞒着我们给你派了别的活?”比如,监视、制衡太子?
胤禛无奈叹气,“大哥,没有,我和你们听到的是一样的。”
胤禔半信半疑。
胤祉胤禔下去两阶后,胤佑胤禩走到胤禛旁边,“四哥,等着我们给你带好玩儿的回来!”
“好,但你们也别只顾着玩,消遣之余勿忘功课,还有多看着点十四弟。”
胤佑胤禩走后,轮到胤祥胤禵,胤祥胤禵一个站一边,胤禵闷闷不乐,“你们俩是不是故意?南巡都不去???”
胤禛表示冤枉,“十四,刚才你也听到了,是皇阿玛让我留宫。”其实他可去可不去,据
他所知皇阿玛前两次南巡大多时候都是游山玩水,要他撇下这一大堆公务,他还不忍心。
胤祥道:“十四弟,你别这么说,额娘身体抱恙,我怎能远行。出门在外不比宫里,虽有皇阿玛和兄长们看顾,但你也别太贪玩了。”
胤禵抱臂,眉梢微挑,“别以为我不知道,额娘最近帮你相看福晋,十三哥就是想趁大家都不在,撺掇额娘给你指乌拉那拉呜呜呜呜呜呜呜呜”他话未完,就被胤祥捂住嘴。
胤祥脸色骤红,一边捂胤禵的嘴,一边对胤禛道:“四哥别听他胡说!”
胤禛揉揉额角,看了二人一眼,拎着胤祥左肩,把胤祥提到一边。
“十三,”他一根手指指着胤祥,语气严肃,“事有可为有可不为,四哥提醒你一句,别做无谓之事。”
“四哥……”
胤禵唯恐天下不乱,听见四哥指责十三哥,比听见皇阿玛夸他作文好还高兴,“哦豁,有人的算盘要落空咯~”
胤祥白胤禵一眼,急道:“四哥,我的婚事怎算作无谓之事?我”胤禛截断他的话,把他从玉阶拎了下去,一路拎到附近一条僻静的廊道上。胤禵兴冲冲跟在后头,刚上廊道,就被胤禛一个冷眼给逼了回去。
胤祥的袍子都被拽得皱起来,胤禛松手后,胤祥拍拍自己衣袍,理了理衣襟,“四哥,我知道漪兰姑娘曾经触怒太后,但我也不见得就被太后喜欢,而且漪兰姑娘又没许人家,男未婚女未嫁,我如何不能——”
“你怎么知道那姑娘没许人家?”胤禛冷声。
“啊?”胤祥一惊,拉住胤禛的袖子,“漪兰许人了吗?许给谁了?”
“许谁与你何干?”胤禛撇开他手,“别说额娘不同意,章嫔也不会同意。南巡是你孝敬皇阿玛、增长见闻的大好机会,你竟为一个女人随意放弃,愚蠢。”章嫔不过咳嗽两日,太医都说无恙,这人却非要留下,还不是因为知道额娘与章嫔得陛下授意为他挑选福晋,生怕选不到他喜欢的。
但他留下来又如何,若为他前程着想,莫说福晋,连侧福晋乌拉那拉家那个庶女都够不上。
“四哥,你这么说就不对了。皇阿玛身边有的是兄弟护卫,而且我要孝敬皇阿玛也不急在这一时半会,但我的终身大事就指这一回了,我觉得漪兰挺好的,她是个有趣的姑娘,跟她在一起我高兴。”
说不通,胤禛也懒得劝,反正这家伙会栽跟头,且由着他栽去,胤禛转身不欲再多说,胤祥忽拉住他手臂。
“四哥等等!那个,额娘肯定不会同意我要漪兰,你帮我跟额娘求求情。”
“额娘自有她的考量。”
胤祥不乐,“你是说兆佳马尔汉的那个女儿?”
“马尔汉今年两次迁官,已居兵部尚书之位,陛下多次嘉奖,对其宠信有加,他的女儿如何配不得你?”
“我又不喜欢!”
“喜欢?”胤禛冷笑,“你是什么身份,有资格谈喜欢吗?”
身为皇子,一生都为大清社稷燃尽,是以,没资格谈喜欢。
胤祥默了默,“可是四嫂也是四哥自己挑的,四哥不也是挑自己喜欢的吗?”
当年德妃和孝懿仁皇后拿秀女的画像在屋里瞧,被胤禛不经意看见,胤禛抽出扶摇那一张拿到德妃面前,抬起青涩的脸问德妃:“额娘,我可不可以要她?”
胤祥恰看到那一幕。
胤禛额角轻轻一抽,胤祥瘪嘴,“四哥好没道理,只许你要喜欢的姑娘,却不许我要!我不听你的!”说罢一甩手,竟愤愤地走了。
胤禵等在廊道尽头,看到胤祥甩手而去,惊讶得合不拢嘴。胤祥经过他身边,略顿了顿脚,便擦身离去。
胤禵来到胤禛身边,乐呵呵,“四哥,你现在知道谁最向着你了吧,十三哥与咱们不是一个额娘生的,始终隔着一层,如今为一个女人他都能与你吵闹,将来为了别的利益他同样也会放弃咱们。”
“但我不一样,我永远都站在四哥这边。”
胤禛乜他,“你故意告诉我他对乌拉那拉氏没死心?”
“弟弟是实话实说,四哥也看到了,就这么轻轻一试十三哥就暴露本性,他对四哥根本就不像他以前表现的那样。”
胤禛抱臂,歪了歪脑袋,“哦?他以前表现的是什么样?”
“听话、恭敬,好像全世界只有他对四哥全心全意似的。”
“实则?”
“实则虚伪、假仁假义!”
胤祥从小养在永和宫,和胤禵一块长大,但胤禵一向看不惯胤祥温和有礼、宽容大度的行为做派。偏胤禛喜欢胤祥的温和,凡事都喜欢带胤祥,胤禵就更看不惯了。
胤禛没少听胤禵在他面前数落胤祥,为踩胤祥,胤禵还瞎编过不少故事,胤禛总能一眼辨出真假。
胤禛扳过胤禵的身子,一路推着胤禵走出廊道,“今日功课做了么?我相信胤祥是回去做功课了,你再逗留,一会又落他后面,我也该出宫了。”
“哎——四哥,你怎么总是不信我说的话?”
“信你?你自己想想你的话能信吗?少跟我在这挑拨离间,胤祥的品行我再清楚不过,他绝不会因此事与我生分,你操心点你自己,五月跟皇阿玛下江南,你该做些什么?”
胤禵想了想,“我该做什么?”他不是去尽情玩乐的吗?
胤禛道:“回去问你十三哥。”
将胤禵推出廊道,兄弟俩便分道走了。上马车前,胤禛看到胤祥提着袍角从远处跑来,但他没等胤祥,直接上车,命打马出宫。
胤祥匆匆跑回,自然是认识到自己的错误,赶来与他四哥赔不是,可惜他没追上。
回永和宫,胤祥自责又失落,他不悔要漪兰,但恨自己千不该万不该,不该顶撞四哥。
四哥都是为他好。
胤禵看见胤祥郁郁不乐的表情,暗庆幸道:“十三哥,四哥从小就偏帮你,你真不该和他顶嘴,这回四哥一定恼你。”
想起刚才四哥分明看到他,却等也不等就走,胤祥确定四哥是真恼他了,“我也不是故意……”有时候话赶话到那里,说出口的话并非出自本意。
“我有一个办法!”
“你快说,有什么办法?”胤祥忙问。四哥难哄得很,以前兄弟们惹他生气,从来就没人能把他当场哄好的。
“你告诉他,你不去娶乌拉那拉家那个女儿不就是了?”
“那不成!”
“啧。”胤禵觉得他十三哥冥顽不灵,不过正好,只要十三哥一日不放弃乌拉那拉漪兰,四哥就一日对他不满意。正中胤禵下怀。
胤禵可以放心随帝南巡了。
“行吧,那你努力。”胤禵踮起脚,拍了拍胤祥的肩,“弟弟祝你早日娶到心仪的姑娘!”
“十四弟,多谢,借你吉言!”胤禵反拍了拍他。
一个假意,一个真心,一个心中感叹十四弟懂事了,会安慰人了,一个心道这人蠢得真无可救药,蠢得惊天地泣鬼神……难怪四哥不信他有二心。
傍晚,四阿哥回到府里,晚饭后,扶摇和他说起郡王府发生的事。提及三福晋愿为漪兰的婚事牵线搭桥,扶摇发现,四阿哥竟然颇感兴趣,罕见的上心。
四阿哥先问了对方是何许人,知道对方来历,便催促扶摇去信费都督府,让爱新觉罗氏为漪兰相看。
以往四阿哥哪会关心这个?
扶摇觉得他奇怪,暂搁下话头,看了他好一会儿。
两人正牵手在花园散步,四阿哥微微顿住脚,“怎么这么看我?”
“四爷,你何时为费府这般上心,有什么事吗?”
“你整日操心你那个庶妹,我不过依你的意思顺口一提罢了。”
“才不是。”扶摇更坚定了自己的感觉,“四爷,你就是有事,快说快说。”他目的性太强了,以前他根本就不会关心,他甚至懒得听!
四爷握着扶摇的手,拇指在她手背摩挲片刻,想着如何与扶摇说十三想要漪兰,而这根本不可能
,就听扶摇好似已经了然一切问道:“你要随陛下南巡吗?”
“……”胤禛要说的话突然堵在了嘴巴里。
南巡。他突然明白,白日在郡王府,扶摇大抵已经听说此事,而胤禛之所以先前没提,是他习惯如此。未有定论之事他素来缄口不言,往往计划赶不上变化。
事实也是如此。
但原本胤禛想说的并非此事。既然扶摇提了,他也就顺水推舟,他道:“南巡之行今日才有结论,我也正打算和你说。”
扶摇点点头,“我就知道,四爷要离开我和晖儿去远行,不知道如何开口吧,这回去多久呢?”
四爷道:“此番陛下南巡大约去三个月左右,不过,我不去。”
扶摇原本还有些失落,倒不是黏四爷黏到这个份上,而是四爷去游山玩水,她却天天守在宅子里,她很不平衡!
听见这话,她陡然怔住,只见四爷笑起来,松开手,拢着她的肩膀,将她往怀里带了带,“哎,你没听错,陛下带了大哥三哥、五弟七弟八弟十四弟,就是不带我。”
语气听来委屈遗憾极了,可扶摇抬眸瞧见四阿哥的眼神,哪里有遗憾委屈,四阿哥一点都不委屈纯粹逗她玩呢!
“又寻我开心!”
扶摇推了推他,四阿哥手一伸把她捞回来,手臂勾住她肩膀,两人又走了一段。
“此次巡视江南是千载难逢的机会,陛下如何不带你?”扶摇忽然想起一个事,据她所知的历史上,四爷无论是登基前还是登基后,好像从来都没有去过江南也!
四阿哥道:“陛下命我留宫,帮太子分担部分政务。”
这其实是个很重要的信号,以往太子独自监国,大多是由众大臣辅佐,而这次却留四阿哥,既是对太子的掣肘,亦是对四皇子的锤炼。所以太子在得知后,立刻对胤禛竖起了防备心。
扶摇再不懂政治,也知道康熙这个决定极其狡猾。
先是大阿哥分去了太子部分光芒。
现在又加上四阿哥。
这个决定一出,大阿哥和太子分庭抗礼的局面就被打破了。
原本站队的众大臣又会开始摇摆,大阿哥和太子之间兴许还会缓和,但却不会放松警惕。
帝王之术啊。
康熙真的很会捶打他的几个儿子。教育他们,分化他们……
扶摇看着四阿哥,忽然明白一件事,是世人无法从史书上了解的。
都说雍正早期韬光养晦,但这个时期的四阿哥其实根本没有选择。
他作为被帝王执子落弈的一枚棋子,他走的每一步都被裹挟在帝王的算计中。
康熙给的这些权利爵位,何尝不是勒他喉的枷锁?
将来若是太子成功夺嫡,太子又会不会记恨他?那么眼下不知结局的他又该如何面对太子?
这其中的每一步,都得深思熟虑地走啊。
扶摇叹气,向胤禛伸手。
“四爷,抱抱……”
第122章 第122章四阿哥才没这……
四阿哥才没这么矫情,他一眼看明白扶摇眼底的心疼,白眼一翻,拉着扶摇就往前走。
“爷倒也没那么可怜!”
“抱抱嘛!”
“不用了!”
“……”
转眼到五月。
南巡队伍浩浩荡荡出城,百官在神武门前列队恭送。仪仗一出城,胤祥就勒转马头来到胤禛跟前。
“四哥,等会打算去哪?”
“回户部。”胤禛脚拍马腹,说罢便走,片刻都没等。
“哎——”胤祥追也追不上,原地叹气。
眼看着德妃和章嫔基本为他定下马尔汉之女兆氏,只等陛下回来亲自指婚,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想找四哥诉诉心中苦意,四哥还这般躲他。
胤祥没精打采,顿时一股郁气冲出喉咙。“驾!”狠狠拍了下马腹,马儿随意寻了个方向狂奔而去。
四贝勒府内,扶摇回笼觉刚醒。
又到各院管事前来禀事的日子,且过几日便是端午,府里又得忙碌起来。扶摇听了小半个时辰,管事们已将诸事安排得仅仅有条,无需扶摇再操心,管事走后,宋氏耿氏手扶着手前来请安。
这一年耿氏已然熟悉府中,她和宋氏投缘,两人不仅总约着来请安,还总在各自院里举办小集,邀请对方或赏花赏月,或读诗做女红,好不惬意。
闲聊中,两人说起院里种的芍药开花了,花朵艳丽多姿,都邀对方去自个院里赏花。
忽地,宋氏看眼扶摇,摇头笑道:“咱们屋里的花终究不比福晋这里,我来时看见院里牡丹盛开,色彩绚丽,仅这一样便将咱们比下去,我们两个还说什么赏花呢,真是献丑了。”
扶摇嗔她:“少说这些话,你若喜欢,我叫你往你屋里搬两盆去。”
宋氏眼睛一亮,“真的?”
“真的,”扶摇笑,看向耿氏,“既然宋格格有了,耿格格自然也有,过两日叫人给你们送去。”
两人一齐下座,向扶摇道了谢。
归座后,宋氏兴奋道:“咱们后花园已有花样十余种,我昨日看时,花团锦簇、色彩斑斓,不若趁这晴好日咱们移步后花园,现办一场赏花宴,就咱们几个,如何?”
“就咱们三个?”耿氏问。三个人开宴也不是不行,就是人少难免显得冷清。
扶摇被说得动了心思,笑道:“何止咱们三个,叫上屋里的丫头嬷嬷,都去!”
说办就办,顺便捎上两岁半的小少爷弘晖。厨房得了指示,在春华的带领下起灶烧锅,程嬷嬷和小李子带人去花园摆席,到了午时,后花园宴已设好,只等主子们入座。
扶摇和格格们的宴席设在凉亭内,她坐在上首,独有一张食案,弘晖不安分地坐在她身边,王妈妈侍候在侧。李格格也被请来,和宋格格坐在左下首,耿格格坐右下首,空一个位置。下人们的几桌摆在亭外。
园中花香扑鼻,又有会吹曲的丫头为众人吹了两首戏曲,无论吹得好与不好,扶摇都给赏赐,下人们便争先表现,从吹乐到唱曲,乐声、歌声、笑声一刻也没停。
吃罢饭,筵席撤走,凉亭外又摆上投壶。原本应投箭入壶,但正值百花齐放,便将箭换作花枝,多者胜,败者饮,所饮之酒也是甜入心脾的果子酒。
就这么玩到近黄昏,扶摇喝了两壶果子酒,下席后,虽意犹未尽,但脚步已经虚浮。
春溪扶她回房,扶摇在床上略躺了一会,就听见下人来禀:四阿哥回府了。
但四阿哥并未到正院,等扶摇睡一觉起来,才知,四爷傍晚刚一回府,换了身衣裳就又出去了。而且听张尧说,那会儿四阿哥脸色不太好。
月上柳梢,弘晖已经在耳房睡下,程嬷嬷斟了盏茶给扶摇。
“四爷还没回府么?”扶摇问。
“小李子刚才来报过,说还没有。”
扶摇奇怪,四爷这是去哪儿了?
桌上还放了一壶果酒,是扶摇特意留给四爷的,想起下人说他脸色不好看,今儿又是康熙南巡的日子,不知是否出了什么事,扶摇没来由地心中不安,这种不安的直觉最是折磨人。
正望着酒壶出神,忽听小李子禀告:“福晋,四爷回来了!正往咱们这里来!”
扶摇出门去迎时,只见四阿哥步履匆匆,一脸肃然,也不看人,径直就入了里屋,扯扯衣襟,面色难看地在桌前坐下。
眼下恐怕不是个上酒的时机,扶摇便给四阿哥倒了茶。
小心问:“怎么了?为何这个脸色?”
她琢磨,难道是宫里出事?差事不顺利?康熙走的第一天,太子就对四爷发难了?
四阿哥抬杯将茶饮尽,“咚”一声,杯子放到桌面。
“十三不见了。”
“……”想了许多种可能唯独没想要这一种,扶摇惊讶道,“十三阿哥?他不是在宫里吗?”
“他与我一起送皇阿玛御驾出城,我去户部上值,他没回宫。”
原来四阿哥回府又离开,是去找胤祥,看四阿哥此刻模样就知道是没找到人了。
“德妃娘娘知道了吗?”
“嗯。”四阿哥道,“但章嫔还不知道,额娘不想申张。我已知会府尹,派人手出城找人。以十三的身手,若遇不轨之人,不会一点线索都没留。”
“这么说是十三爷自己走的?他会去哪?四爷可有头绪?”
四阿哥摇头。他甚至去过费都督府,但费提督表示并未见过十三。
……等等。
胤禛突然蹙紧眉心。
适才听费提督说今日她家侧福晋出门探亲,费提督的侧福晋……
胤禛快捉到蛛丝马迹的时候,另一边,离京城只十几里路程的顺义老街上,背靠昏黄的落日,漪兰脸上映
出晚霞的红。
她看着面前骑坐高头马的男子,又是惶恐万分,又是惊讶不已,一时间有些语塞。
“天呐!祖宗,你是我祖宗!算我求你,你快回去吧!你你留在我这,算什么事儿啊!”
“我没处可回。”胤祥闷闷道,“这会儿宫门已经下钥,我回去也是无用,大不了明儿再向额娘请罪!”
第123章 第123章漪兰的曾外祖……
漪兰的曾外祖母,也就是林氏的外祖母病重,老人家已至九十岁高龄,弥留之际想见曾孙女儿一面,林氏父母千求万求,才终于让费扬古点头。
胤祥策马出城时,恰遇林氏携女归乡,路途中漪兰打起车帘向外望了一眼,两人就这么不期然地对望上了。
十三正没个方向,反正也已经离城数里,索性一路远远跟着费府的车马去了顺义。
“那你回京城,去找你四哥!”
胤祥摇头,“皇阿玛刚走,只怕四哥这会也忙,无暇顾我。”
漪兰无语,头疼望去,“天老爷,那你想怎么办?我外祖母家房舍简陋,没空房给你住。”
胤祥叹了一声,“我凑合在外边过吧,明儿一早回城。你忙你的不必理我。”
他既这么说,漪兰也只得三步一回头地先回去了。
到了晚上,漪兰怀抱两只对扣起来的瓷碗,袖里揣一双竹筷,悄悄离开宅子,在宅子不远处一棵枣树下,她发现了胤祥骑的马。这马被一根缰绳栓在枣树上,见到有人走近,打了个响鼻。
漪兰绕过马,再走近些,就见胤祥靠坐在枣树背后,百无聊赖地折树叶,一阵风过,胤祥笼了笼身上薄氅。
“喏。”漪兰站在边上,打开倒扣的碗,将筷子和盛满饭的那一只碗递过去。
饭碗里是大铁锅里炒的腊肠炒饭,登时饭香四溢,热腾腾的香气扑到胤祥面颊。胤祥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也不与漪兰客气,接碗就吃起来。
“慢点吃,没人跟你抢。”漪兰皱眉望着这尊贵的阿哥,即便亲眼所见,还是难以相信此刻在自己面前狼吞虎咽的人竟是一位阿哥。
等胤祥吃饭的功夫,她也在一旁坐下,背靠枣树,不时扯一两根杂草喂给旁边的马。待胤祥吃得差不多,速度慢下一些,她问道:“说罢,发生何事,竟然连你四哥都不待见了。”
胤祥侧首,惊讶看她,“你你……”
“我什么?你不是最敬重你四哥吗?不开心竟然不去找他,说什么怕他有事正忙,以你们兄弟的交情,他再忙还能撇下你不管?”
真是个聪明的姑娘,胤祥心想。
可是,他没有那么坦荡。为什么事和四哥别扭,当着这姑娘的面,他还真不好意思说。
碗里快被刨干净了,胤祥用筷子夹起剩余几颗饭粒塞进嘴里。一边嚼饭粒,一边沉思,沉默了一会儿,咽下饭粒,他道:“我我那个我可能不久要成婚了。”
漪兰“哦”一声,“这不是好事吗?”
“你为何认为这是好事?”
“成家便可立业,将来你能与你四哥一样出宫建府,不好吗?”
出宫建府,能做出一番成就好是好,胤祥也盼望许多年了。胤祥点点头,“这个当然好……就是……”
他看向漪兰,“你不好奇我和谁成亲吗?”
漪兰一点也不好奇,关她什么事?转眼见十三爷一脸殷切的表情,又不好下他的面儿,只得顺着他话道:“能配十三爷必为书香门户、兰质蕙心,不知哪家姑娘有此福分呢?”
原是一句调笑,没想到胤祥憋红了脸,望她半天,最后憋出一句:“我希望那个人是你!”
“……”漪兰眼皮一跳,整张脸都跟着抽了抽,难以置信。
“十三阿哥,你疯了吧?”
话刚出口,她觉得她疯了,她居然当面对一个阿哥说“你疯了”。
但显然十三阿哥并没在意这事。
胤祥道:“我没疯,我清醒的很,将来出宫建府,我想你是府里的女主人!”
“我……你……”漪兰哑口无言,面对如此直白的心意,这会轮到她憋不出一句话。
“我不跟你说了!明儿一早你快回去!”漪兰夺了他的碗筷,起身便走。
“哎,漪——”好在此处宅子建在山坡,远离乡镇,大晚上也没人经过。
胤祥不敢高声喧哗,眼睁睁看着漪兰着恼的背影消失在斑驳老旧的宅门内。
风过,想起适才手里捧着的饭碗那么温暖,这会儿更觉冷了些。
“哎……”
漪兰回到老宅,始终不能心安理得留一个阿哥在外边过夜,若她不认识这阿哥就也罢了,偏她不仅认识,还知道这阿哥和她姐夫关系不错。
要是姐夫知道她把十三爷丢在外面过夜,将来她还能去贝勒府看望姐姐和晖儿吗?
思来想去,漪兰还是选择与林氏坦白。她告诉林氏,十三阿哥出来玩迷路了,这会没地儿住,让林氏想法子让叔叔伯伯给十三阿哥腾间屋子出来,切不可将十三阿哥的真实身份宣扬。
然而,林氏转眼就告诉了自个的大哥二哥。
一行人浩浩荡荡,只差敲锣打鼓出宅去迎胤祥,漪兰心道糟糕,已然无济于事。
胤祥睡得正迷糊,被林家突如其来的热情吓了一跳,来人皆为漪兰生母这边的近亲,漪兰的叔叔伯伯婶婶以及两个外甥,胤祥半推半就跟着他们进宅子里,经一番周折,最后在屋主也就是林氏兄长专程腾出的大房子里睡下了。
第二天,胤祥向屋主辞行,他身上没带什么值钱物件,便留下自己随身玉佩交予家主。漪兰看见,一把夺回玉佩,塞回胤祥手心。
“用不着这个,你拿回去,若真想感谢我们,就快些回去吧,别叫人担心。”
“好吧,改日我再登门道谢。”
林家人巴不得十三阿哥再来,阿哥的玉佩固然珍贵,但远远比不上阿哥这个人,漪兰的大伯二伯把自家两个适龄女儿拽到身前,明里暗里总要胤祥多看几眼,但胤祥的目光只投往一个方向——漪兰。
林氏毕竟是过来人,几个眼神就知道这年轻人的意思。
十三阿哥多半是看上她家闺女,但她家闺女还没明白呢!
林氏身子一扭,把侄女儿们通通撇开,拉着漪兰上前,热情道:“十三阿哥,昨晚要不是我们家漪兰说您在这里,我们还都不知道呢,差点就让您睡在外边了!”
胤祥讪讪笑道:“是是,多亏漪兰姑娘。”
“漪兰啊,你和十三阿哥也不是第一次见面,若十三阿哥不急着走,你带他再到附近转转。十三阿哥容禀,咱们这里虽是穷乡僻壤,但几处地方山青水绿还是值得一看。”
漪兰立马道:“他这就走了,四贝勒说不定正找他呢!”
“要找早找了,不急在这一时半会。”
察觉漪兰面有薄怒,胤祥道:“以后会有机会的,时候不早,我确实也该走了。”
林氏瞪一眼漪兰,转脸对胤祥笑起来,“好吧,十三阿哥定有大事要办,以后再瞧也是一样。”
说着,一屋子人又簇拥胤祥出去。
宅门刚一打开,忽然就听外边传来几声马啸,胤祥皱眉,登时心头一紧。
其中一道马鸣声对他而言,实在熟悉得很。
第124章 第124章胤祥没想过四……
胤祥没想过四哥会亲自来找他,当他看见门外骑马的人影,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跟着来找人的还有四贝勒府的两名护卫,胤禛命人牵了胤祥的马来,冷瞥胤祥一眼,调转马头就走,也不管门口那一大家子瞠目结舌的林家人。别人不识得四贝勒,漪兰却是再熟悉不过,她知道姐夫来找十三爷了,而且知道十三爷要完蛋!
未免牵连自个,她拼命把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躲到人群中,任周围不明真相的林家人胡乱猜测来者何人。
胤祥自然不会告诉他们来的人是他哥,他恹恹地,转身同林家老少告辞,在人群里找到漪兰,最后望了她一眼,便翻身上马,跟着走了。
马蹄扬起灰尘,尘埃直扑到林宅门楣上,众人吃了口土,林氏把漪兰揪到跟前,问:“漪兰,你是不是知道?刚才来的人是谁?”
“不,我不知道。”漪兰后退两步,转身跑回屋。
姐夫能找到这里,势必是知道十三阿哥是跟着她来,她得赶紧给长姐去信,解释来龙去脉,不能教长姐误会了她去!
漪兰匆匆写好澄清的信,信中表明自己并未教唆十三阿哥,然而信刚写好,还没来得及送出,就遇到她曾外祖母辞世,林家忙着出殡、治丧,也没人给她送信。
当扶摇收到漪兰的这封信,已经是一个月之后了。
自康熙南巡,四阿哥每日都要进宫和太子议事,无论大小事太子事事要找他商量,四阿哥一边忙着应对太子,一边又要处理户部事宜,还要兼顾工部、吏部的部分事项,每天忙得脚不沾地,为不使女人耽误他时间,他晚上甚至不在后宅歇。
扶摇每次看到他,都是匆匆一面,吃个饭就走,扶摇又哪里知道十三阿哥还闹出过这回事?
不得不说,四爷可真能憋!
前几日扶摇找苏培盛问话,说起四阿哥只顾公务不顾身子,要么整晚不睡,要么就只睡一两个时辰,他政务已然这么忙了,每日还雷打不动要抽两个时辰来读书!太可怕了!
思来想去,扶摇决定让四阿哥稍微停下来,歇一会儿。
头一天晚上她就找苏培盛,让苏培盛告诉四阿哥:“晖儿想阿玛了,晖儿会写字了。”次日一早苏培盛把话原封不动转达给四阿哥,四阿哥点点头,当下什么都没说,不过,晚上他比平日早了半个时辰回府。
扶摇准备了一大桌菜,笑眯眯迎他入座,吃过晚饭,四阿哥抱弘晖到耳房写字。写了一两个字,四阿哥脸色耷拉下来。
当然,对一个两岁半的孩子,能指望什么呢?
弘晖写的字就跟狗爬的似的,与当年他额娘写的那两篇涂鸦有异曲同工之妙。四阿哥忽觉再这么下去,儿子要学歪,当即便皱起眉头,认认真真先教儿子握笔。
扶摇叫春华去给她炸土豆片,夜晚,扶摇就歪在旁边软榻上,怀里捧着个大盘子,盘里盛满薄脆酥香,还特意洒了点辣椒面的土豆片。
“咔嚓咔嚓”——
她在那边优哉游哉地吃,香味盈满耳房,半晌后,弘晖肚子叫了一下。
他忍不住去寻那香辣的味道,连自个阿玛那严厉的眼神也不能阻挡。弘晖不安分地在胤禛怀里扭起来,挣扎了一会儿,胤禛抬头看见旁边榻上仍无动于衷的扶摇,叹气。
手一松,弘晖便从他腿上缩到地面,又是爬又是踉踉跄跄地走,极其努力,小两步就爬到了扶摇榻前。
四阿哥走过来,二话不说拿走扶摇怀里的盘子,他一把抱起儿子,把儿子放到扶摇怀里。他在对面坐下,手伸到盘子里,拣起一片土豆片尝了尝。
“咔嚓”——
尝过味道,似觉不错,又拿起一片吃起来,但当扶摇抱着儿子伸手过来,他毫不留情挪开盘子。
“你倒是逍遥自在。”四阿哥冷冷道。
扶摇抿唇,“我饿了嘛。”
弘晖原是寻着那道咸香味来的,此刻土豆片被拿走,他便抱起扶摇的手指舔了两下,四阿哥看不过去,把盘子往旁边一放,又把弘晖抱了过去。
扶摇趁机一个探身夺回盘子,在四阿哥反应过来时,顺便塞了一片土豆片到他嘴里。
“四爷,我昨天收到漪兰的信了。”
四阿哥看她一眼,嘴巴还闭着咬土豆片。
不把吃食彻底咽下去,他绝不会张口,这是四阿哥一直以来的习惯,他不会含着东西说话,扶摇对此心知肚明,便继续道:“十三阿哥的事漪兰也跟我解释了,没想到竟然还发生过这样的事,你为何不和我说?”
咽下吃食,四阿哥道:“既已过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虽不是什么大事,但你总不和我说,我有点不高兴。”扶摇垂眸,也不吃土豆片了,眉眼间突然浮起落寞的情绪,四阿哥看着她,一时沉默。
“夫妻之间应该互相信任扶持,我什么事都不会瞒着四爷,可是四爷是如何对我?”
这埋冤猝不及防,四阿哥征住时,弘晖抱着他手指,刚张开嘴巴,要把他手指往里放,四阿哥蜷起手指,把儿子的脑袋往旁边一撇。
“我以为这种事不说也无妨,毕竟与你无关。”
“十三阿哥不是跟着漪兰走的么?虽然不是漪兰的错吧,但漪兰的事就是我的事,怎么能说与我无关呢?”
“……好吧,以后会告诉你。”
四阿哥望着扶摇,忽觉危险逼近。当这女人想要认真追究某一件事,即便他也难以招架。难得闲暇,何苦来哉?
他抱着弘晖起身,打算去书案随便做点什么,反正离扶摇远点,然而他刚站起,扶摇就拉住了他衣角。
扶摇想起月前和四爷说连心愿为漪兰说亲,她还奇怪四爷怎么突然对她娘家人这般上心,一副巴不得漪兰赶紧定亲的模样!
好啊,原来十三爷对漪兰有意思,四爷是怕他的宝贝弟弟被漪兰抢了去!
扶摇手指揪紧他的长衫,脸色不大好看,“现在就来说说,四爷,你对我们乌拉那拉家有甚不满吗?”
“……”绝无可能的事发生了,被自个福晋这么一问,胤禛竟觉后背微微发凉。
破天荒头一遭。
第125章 第125章“没有不满。……
“没有不满。”四阿哥道。
扶摇还拉着他袍子,“我知道,漪兰配不上十三阿哥。”
“你真知道?”
“我知道,我们乌拉那拉家原本也是配不上”话没说完,就见四阿哥杀来一记眼刀,扶摇话语顿住,松开手,不再看他,将盘子搁到腿上,继续吃土豆片。
对现在的四贝勒来说,乌拉那拉氏的家世的确有些不够看了,但对当年那个在众皇子中平平无奇并不突出的四阿哥而言,乌拉那拉氏已是他能够上的家世最好的姑娘。否则当年孝懿仁皇后与德妃怎会为他那般卖力?
四阿哥心里是真觉得扶摇配他配得刚刚好,但扶摇的庶妹却配不得胤祥。
倒并非因为嫡庶之分,而是今时不同当年,费扬古已从战场上退下来,乌拉那拉家也无个继承祖业的优秀后生,胤祥初露头角便得皇阿玛赏识,将来前途无量。为其前程着想,乌拉那拉家确实不合适。
胤禛不想听扶摇说那些话,身为他福晋,怎能如此不识大体,显得眼皮子浅不识好歹。
但当胤禛真的看见扶福晋不说话了,他又皱起眉头。
“哼,阴阳怪气。”
他抱着儿子重新坐回去,预备好好和扶摇讲讲道理。
他刚开口,扶摇看着儿子,忽然惊呼一声。
“哎呀!”
弘晖嘴里淌下一串黏糊糊的口水,口水滴到围涎上
,扶摇瞧见立马蹭起来,倾身过去,拿围涎给儿子擦了擦嘴。
“王妈妈!”
王妈妈就守在外面,闻声进屋。
扶摇道:“晖儿流口水了,给他换一件围涎。”
王妈妈进来的功夫,扶摇已经下榻,去了四阿哥旁边,她也不问四阿哥,直接就把儿子抱起来,转身递给王妈妈,“厨房热水烧好了么?顺便给他洗洗身上。”
王妈妈向四阿哥请了个安,“回福晋,热水刚提来呢。”
“那你带晖儿先去吧。”
王妈妈接过弘晖,弘晖却拽着扶摇的大拇指不放,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望着她。那表情好像在说:额娘,你不陪我么?真的不陪我么?
王妈妈把弘晖的手指头从扶摇拇指掰开,扶摇差点都要跟着弘晖走了,她刚向前走了两步,忽然,一只极有力量的手拉住了她的。
那种感觉,与弘晖恋恋不舍地攥她拇指时,全然不同。四阿哥力气大,根本就不让她去。
扶摇回头,看见四阿哥十分难看的脸色。
“王妈妈,你带晖儿先去,我一会儿过来。”
王妈妈抱着弘晖掀帘出屋,扶摇到四阿哥身边坐下。她拉来盛土豆片的盘子,先给四阿哥夹一片,四阿哥不吃,她就放到自己嘴里吃。等着四阿哥训话,然而等了许久四阿哥也没开口。
扶摇放下盘子,侧过脸,“妾身听着呢。”
忽然,四阿哥笑了声,伸手在扶摇嘴角抹一下。扶摇看见他指腹瞬间粘上辣椒面,赶紧用帕子给他擦手。
胤禛默不作声瞧了一会儿,伸手到扶摇发髻,拨了拨扶摇发间的玉钗,“为何不戴我送你的那支?”蓦地又抬起扶摇手腕,“也不戴我送你的手链。”
“……”扶摇微怔。
这——又是唱哪出??
她都多久没戴他送的那些东西了,又不是昨儿才摘下来。以前刚得时,她当宝贝天天戴,可时间一久,再好的宝贝也是会瞧腻的,也不知哪一日摘了下来,便再也没戴过。
四阿哥封贝勒后,每月都有首饰铺的掌柜上门给扶摇送最时新的首饰,扶摇每月便挑一两件,虽非四阿哥亲手挑选,但用的是四阿哥的俸禄,如何不算是四阿哥相赠?
扶摇好笑道:“四爷你是不是忘啦?你让首饰铺的掌柜每月都来,每个月都让我挑首饰,我头上这玉钗、腕上这金镯花的可都是你的银子。”
她说起来颇为得意,四阿哥却仍皱着眉头,抬起她手腕又瞧一眼。扶摇以为四爷要品头论足一番,没想到,他瞧过首饰,只是轻轻“哦”了一声。
很像那种因为心情不愉快便想给这镯子找点毛病出来,但由于这镯子打得太好,实在挑不出刺,于是不得不咽下挑刺的话,只能随口搪塞过去。
扶摇认真看着四阿哥,这回轮到四阿哥不明所以,“怎么这个眼神看我?”
“四爷,我很了解漪兰,她绝不会故意做出辱没家门之事,她在信中已同我阐明,她对十三阿哥绝无情意。”
四阿哥默了默,“嗯,我知道。”
“十三阿哥若真的喜欢她,那也不是她的错。”
闻言,四阿哥皱起眉头,“那以你之见是谁的错?”
“谁都没错!”扶摇道,“感情之事本就玄妙,况且他们二人并未做何出格之事。”若要说错,那便错在这个时代吧。错在漪兰早早地被打上不清白的烙印,错在十三阿哥自由随性惯了,以为自己可以自由婚恋。
四阿哥点了点头,“嗯,没错。正因如此,我便也没打算和你提及。谁知你今晚突然向我发难?”
扶摇向旁边靠了靠,挨着他肩,她一靠过去,四阿哥顺手就把她肩膀搂住了。
“我只是想你知道,我就这么一个妹妹……”我不要你轻看她啊。扶摇轻声说着,脑袋慢慢靠在胤禛肩上。
又沉默了一会,当扶摇以为他不会再说什么时,却听他道:“我也想你知道,你配我,很不错。”
“噗——”扶摇笑起来,心里忽如舔了蜜一样,甜甜的。
“就算是假的,我也爱听。”她抱着四阿哥的手,贴得更近了。
四阿哥摇摇头,他说得是如此认真,扶摇却发笑,他明明说的是事实,扶摇却认为他在哄人。他的语气哪一点像哄人?
但不得不承认,就在不久前他分明还觉福晋不识大体,不懂进退,可这会福晋靠在自己身边,真切感受到这个女人的温度和一颦一笑,那些原想斥责的话竟一句也说不出了。
他忽然想起前世,前世的扶摇是那般温婉懂事,然而无论身体靠得多近,他却始终觉得她离他很远。
他不喜阳奉阴违,不喜旁人刻意亲近,尤其是身边人。他愿人敬他畏他,但当朝夕相处的枕边人也是如此,他却会因此不虞。
那时的他不明白,他要旁人的敬畏,但他不希望扶摇和旁人一样。
可他从未告诉她。或许正因如此,以至于康熙四十一年,乌拉那拉家骤生变故之后,扶摇与他愈行愈远。
胤禛叹气,将扶摇揽到怀里。
“不是假的,是真的。你可知,当年我懵懂无知,偶然在额娘寝宫翻到你的画像,那时突然就有这个念头。”
“我让额娘把你给我。”
“……”
温柔缱绻的话语,扶摇听在耳里,嘴角含笑,然而不知为何,听到最后竟心中一酸,蓦然滚下泪来。
控制不住。
“原来你……你……”她抬眼望他,眸底闪着难以置信的泪光,不知为何一股心酸灭顶。
“她知道么?”
第126章 第126章扶摇抹了把脸……
扶摇抹了把脸,指尖抹到泪渍,那股强烈的心酸只在心头挂起短短一瞬,却残留若有若无的余韵。
她奇怪地看着濡湿的指尖,不明白为什么。
同一时刻,四阿哥奇怪的目光也投了过来。四阿哥清楚看到她的眼底,又看了看她抬起的指尖,眉心微微拧起。
“我的意思是……”定定神,扶摇赶紧找补,笑了一笑道,“我的意思是,我还以为四爷与我是天意促成,没想到原来也是你有心为之……”
四阿哥手指伸到她眼睫,轻碰了一下,将她长睫上的泪珠给刮走了,“我见到你,本就是天意。”
其实就算他不与德妃说那句话,德妃也早就将乌拉那拉氏这位长女列为四皇子的最优选择。胤禛想起当时他说出那句话时,德妃眼底掩不住的高兴,他和额娘,一个看中扶摇的家世,一个看中扶摇的脸,那时他还不懂额娘的一番苦心,也不懂扶摇嫁给他会为他带来什么,他只是简单地看中一个喜欢的姑娘,便随口一说了,就像如今的胤祥。
此刻,看着比画像更为生动的这一张脸,胤禛不禁心中感概,抬起手掌为扶摇抹去脸上泪渍。
“哭什么?”他轻笑,“你不高兴吗?”
扶摇摇头,深吸一口气,“没有不高兴。”突然她又很想问,既然是你想要的姻缘,为何那时却又冷落我呢?
可话到嘴边又觉这个问题真是多此一举,且显得自怨自艾,奇怪,她为何竟然想问这种问题,她何时有过被冷落的感觉?莫名其妙!
扶摇狠狠甩了甩脑袋,将一切怪异的感觉抛却,她靠在胤禛肩膀,“苏培盛说你有些天没好好休息,今晚就留下来,好好睡一觉吧。”
“这个苏培盛……”
“主要是我想你陪我睡一晚。”扶摇轻声说道,“否则我也不会去问苏培盛了。”
四阿哥笑,“好,悉听尊便。”
顿了顿,他忽道:“今晚让王妈妈陪晖儿到隔壁睡。”
扶摇的初心是想四阿哥老老实实睡个好觉,四阿哥在她身边,她能监督他多睡几个时辰,被四阿哥这一提醒才想起,晖儿已经
连续几日在她床上睡了。
原来四阿哥也是知道的啊。
“晖儿这几天都是跟我睡。”
四阿哥道:“所以今晚让王妈妈带他。”
扶摇心头不忍,又有些好笑,“床那么大,你分儿子睡一边怎么了?”
“再大的床也不是他的,是我的。”四阿哥回答得格外认真,“他自有属于他的小床去睡,何必来扰我们说话。”
这可稀奇了,四阿哥竟准备和她深夜里谈天说地?扶摇登时来了兴趣,“说好要舒舒服服地睡,我也不能让四爷睡得太晚,不过四爷想我说什么啊?”
她一边问,一边往身边凑近,本来脑袋搭在四阿哥肩膀上已经很近了,此刻却一点也不害臊地离四阿哥鼻尖又近了些。
四阿哥眼底含笑,突然伸出一根手指,勾住她下巴,“既是帐内说话,自然要等到夜深人静,才好……”
他带着蛊惑磁性的嗓音,眼神暧昧,说到一半不说了,只等扶摇反应,仿佛一个公子哥儿调戏良家妇女。
扶摇的脸颊噌一下变得通红,看到四阿哥戏谑的笑,突然反应过来,“啊!你逗我!”
“哈哈——”四阿哥哈哈大笑,攥住扶摇下巴在她唇上亲了一下,又揉了揉她的发顶,“今晚忙里抽闲,倒还真想与你说上一宿的话。但也不知怎么,和你待上一会儿,听你说了几句话,现下还真起了些睡意。”
扶摇笑眼弯弯,“那四爷先行更衣梳洗,到里头躺着,我去瞧瞧晖儿。他这几日都跟在我身边,陡然让王妈妈带他睡,我怕他不习惯。”
两人说好,四阿哥便径自去内室洗漱更衣了,旁边耳房内专门用帘子辟了间隔间出来,放个半人高的木桶,以作弘晖沐浴之用。扶摇陪弘晖洗了澡,躺到小床上,迟迟未离开。
等儿子慢慢阖上眼睛,发出舒缓的呼吸声,扶摇突然发现四阿哥就站在她背后。
“什么时候来的?”扶摇小声。
四阿哥微微一笑,指了指门口,出去了。
扶摇吩咐王妈妈照顾好小阿哥,跟着出去,四阿哥在门口等她,身上已换寝衣。
四阿哥牵着她手回内室,躺到床上,打起床帐,靠在床头看扶摇在妆案前更衣拆发、梳洗。也不知他等了多久,等到扶摇终于收拾完,回头,三层锦帐已经放下了,扶摇看不见里头情形,也看不见四阿哥的身影,但她有一种感觉:四爷没睡。
丫鬟们熄灭油灯,掩门退下,扶摇坐在床边,抹黑进帐。
手刚一伸去,帐缝中间就伸出一只修长有力量的手,把她拉了进去。
黑暗里,有浅浅荧光绽放,扶摇望着托来她眼前的这串荧光,心中微动。这不是先前四阿哥送她的珠螺手串吗?
扶摇笑道:“四爷从哪儿翻出来的?”她有五六个大小不一的妆奁,短时间内要专门找这东西出来并不容易,一边问,便一边抓住手串在手里把玩。
“就在你枕下。你连这也不记得?”
扶摇想了想,想起是因这手串会发光,所以她在几天前拿这手串逗弘晖玩来着。
“想起来了,前两天拿给弘晖玩的,应是落在枕头底下,忘了收回去。”
四阿哥叹气,“想当年有人还爱不释手,现如今这东西已经沦落到这步田地了吗?”
扶摇在昏暗中心虚地笑,“这个……人之常情嘛……”
“哪门子的人之常情。”
四阿哥说着一把抢走手串,扶摇“哎”了声,没守住。
“收回了。”他道。
“哪有人送出去的礼物还随便收回的?!”
四阿哥甩甩手串,“嗯,怎么没有?”
“……我错了。四爷,这是我最喜欢的礼物!我明天就要戴的!”
“呵。睁眼胡说。”
“真的真的!”扶摇探身摸过去,她的手哪里伸得过四阿哥。手这一伸,非但没抢回手串,还不经意间做了个躺床上抱着四阿哥的姿势。
这姿势已经这样,她没打算收手,于是,她心安理得抱着四阿哥。
心里道这人真是一如既往心眼小,口中却说:“妾身已知错,四爷怎样才消气呢?”
四爷没立刻说话,似乎是思考了片刻,但他考虑得很快,没几息就将伸远的手收了回来,手掌一翻,手串掉到扶摇胸口。
扶摇赶忙把手串攥在手里,只听四阿哥道:“你只需答应,不再与我纠缠十三的婚事。他与二姑娘断无结果。”
“……”扶摇真想指着他冷嗤。
你以为人人都想嫁你们爱新觉罗氏?
但这嘴瘾在心中过过就罢,真要说出来,她肯定遭大殃。
四阿哥是借这玩意敲打她呢,答应不答应都是一样,只是四阿哥为她找了个台阶下。
扶摇白眼一翻,手上的珠螺手串索然无味,似乎要与不要都无所谓。
“嗯,我答应。”
“……”
一切仿佛尘埃落定。
在得知漪兰的心意之后,胤祥连反抗的理由都没有了。
胤祥回到宫里,愈发勤勉,一边心中茫然,疑心自己不够好,不能让姑娘家喜欢,一边刻苦自学,想叫皇阿玛和额娘刮目相看,为一个不可能增添筹码。
他还没想明白自己应该何去何从。
谁料,造化弄人。
三个月之后,康熙南巡返程之际,在一个初秋夜里,章嫔感染风寒,因未能及时驱寒,拖了两日发起高烧。
怕耽误儿子用功,章嫔吩咐宫人不许外传,更不许告诉十三阿哥,等到胤祥发现,这病已有些严重,胤祥生了好大的气,当即叫来两个太医为章嫔诊脉,四阿哥知道此事,立刻进宫,不仅要太医好生为章嫔看病,甚至请求德妃每日着人去章嫔宫里问候,但凡章嫔有一丝一毫不适,都要谨慎对待。胤禛连功课都不要胤祥做了,只叫胤祥多陪陪章嫔。
八月底,康熙南巡归来,章嫔的病稍显好转,但仍咳嗽不止。康熙是特地赶在今秋乡试之前回来的,原本德妃与章嫔已商量好为胤祥定下马尔汉之女兆氏,只等康熙回来点头,然而因为康熙回来后忙于政务,多日不进后宫,这婚事便又落下了。
到九月中旬,章嫔的病症再次恶化,或许连章嫔自己也没有料到,她这半年来唯一一次面圣,竟是在自己形容憔悴,实在不宜面见圣上,污其龙目的时候。
但为了儿子,她必须亲自面圣,冥冥之中她有一种感觉,必须见到陛下,趁着染病或许还可得到陛下几分怜惜,如此一来胤祥的婚事就更稳了。
面圣的前一天,章嫔将胤祥叫到床前,告诉自己的打算。胤祥跪在床前,向额娘磕了三个头。
“孩子,莫非你还有什么顾虑?”
胤祥磕罢了头,却迟迟没有抬起来,母子连心,章嫔也感觉到他的异常。
“有何心事但说无妨咳咳——”
章嫔这一咳嗽,许久没停下来,胤祥听得焦心,心里想说的话也忘掉一半。
“请额娘保重身体,儿子……”胤祥闭眼,再度伏下身去,“只要额娘能好起来,儿子什么都听额娘的!”
“好孩子。”
章嫔备感欣慰。这孩子虽从小养在德妃膝下,但他对生母和养母都很孝顺。
胤祥从未忤逆过章嫔。
章嫔又嘱咐了数句,看自己的儿子怎么都看不够,他若能一直留在这里多好,最好还能跟自己睡一晚。她已经好些年没见过自己儿子的睡颜。
如此想着,章嫔咳了两声,却道:“好了,我有些乏,你回去吧。”
“儿子明日再来看望母亲。”
望着胤祥离去的背影,章嫔叹了一声,胸口忽地泛起一阵疼痛,但她生生忍住了,没教任何人看出来,哪怕是自己的近身宫女。
宫女奉茶来,见到十三阿哥出去,神态恹恹的,分明是不舍,宫女忍不
住轻声劝道:“娘娘,多留十三阿哥一会儿也是可以的。”
章嫔摇头,“今日陛下专程留四阿哥用午膳,四阿哥却陪他来我这里,这两人若回去得晚了,怠慢圣上如何使得?”
“陛下留四阿哥用饭,又不是留咱们十三阿哥,况且看十三阿哥的样子分明就是想留在娘娘这儿。奴婢瞧着,若非娘娘道乏,十三阿哥必然留下的。”
皇帝的一道口谕瞬息之间就能传遍后宫,今日胤禛进宫看望德妃,康熙知道后命人传话,说午膳到永和宫吃,叫四阿哥等着,晚些再出宫。这会时辰尚早,胤禛便陪胤祥来此看望章嫔。
胤禛向章嫔请安,说了几句话就先出去了,留胤祥与章嫔母子续话。
“他留下做什么?我这儿的饭还能比永和宫的好吃?”章嫔脸色一肃。
南巡一趟,几位阿哥都得到陛下赏识,独他的十三阿哥被留在宫里,除了读书也不像太子与四阿哥有个正经的差事。后宫女人最怕被陛下遗忘,阿哥们又何尝不是?
此番有机会让四阿哥带胤祥去陛下面前露个脸,她求之不得,又怎会为一己私心阻碍自己的亲生儿子?
章嫔瞪那宫女一眼,宫女再不敢吭声。
从章嫔寝宫出来,胤祥看见胤禛,胤禛在树下等他,眼神沉稳,好似洞悉一切。
“四哥。”
胤禛拍拍胤祥肩膀。
“四哥,我担心额娘。”
这话能从胤祥口中说出,说明胤祥已是十二万分担心他额娘,胤禛眉头拧起,心中同样难受却不能与胤祥说明。
若今生的每个人依然遵循前世的命运轨迹,那么,章嫔的确时日无多。
他的记忆中,章嫔是身染肺痨病逝的,甚至在太医确认这一病症之后,因担心此病传染,章嫔的寝宫被牢牢看守起来,连胤祥都不能随意出入。
“十三……”胤禛张了张口,却不知说什么,前世记忆断断续续,关于章嫔他也是近日偶然想起,此乃天劫,他无能为力。
“多陪陪章嫔,今日你不必回永和宫,我去和额娘说。”
“真的?我可以?”胤祥双眼一亮。
“嗯,你留在这里吧。”
“多谢四哥!”
宫里并非没有这样的事。
生母分位低,阿哥就会被送给位分更高的妃嫔抚养,那意味着阿哥们的养母往往拥有比生母更大的权利。
在养母允许的情况下,阿哥也是可以偶尔回到生母宫里过夜,不过多在皇子年幼时允许如此,已经懂事的阿哥若是还与生母亲密无间,难免会使养母心存芥蒂。
由她人抚养长大的皇子,无论是为自己的前程着想,还是为生母的处境着想,做任何事都得先看养母的眼色。孝懿仁皇后去世前,胤禛也是不常去永和宫的。
不过德妃有自己的儿子要抚养,倒不会于这事上严苛要求胤祥,但宫里头人多嘴杂,做一件事得想千万种后果。章嫔不想胤祥为这种事烦恼,也不愿德妃对她的儿子有丝毫不满,早便要求胤祥谨言慎行,别总想赖她宫里。
陡然看见胤祥兴高采烈的回去,章嫔气得连连咳嗽,一边咳嗽一边赶人,但这一回胤祥无论如何不肯走,胤祥将他四哥的叮嘱都听进了心里去,死活要陪伴额娘,章嫔无法,只得让人在隔壁厢房给胤祥紧急收拾一间厢房出来。
母子二人在屋里唠家常,一唠就是几个时辰,胤祥忍不住诉说自己曾在宫外见过一个有趣的姑娘。
章嫔听他说得眉飞色舞,追问那姑娘是何家世,胤祥怕给漪兰带去麻烦,咬死不说。章嫔沉默许久,叹气:“有趣的姑娘远远看着才好,一旦近身,知道了底细和缺点,就没趣了。”
她这是提醒胤祥,别对宫外的姑娘有什么想法。母亲给他挑的才是最好的,最合适他的。
“额娘……我有时候还挺羡慕四哥,他娶到了心仪的姑娘,我和兆氏真能如四哥四嫂那样吗?”
章嫔不知四阿哥与四福晋究竟如何恩爱,竟让胤祥心生向往,胤祥将在四贝勒府的见闻与她略说一二,章嫔听得眼角眉梢微微弯起。
她不知不觉将胤祥说的那些场景中的主人公都换成了她自己的儿子与儿媳,她想,她的儿子定然会如胤祥描述中一样,与人长相厮守、生儿育女,她的儿子会更幸福。
章嫔握住胤祥的手,语气坚定,“你会更幸运、更幸福。”
她暗暗发誓,会给儿子要来一份良缘,亲眼看见儿子娶亲……
胤禛回到永和宫,先陪康熙吃了一顿饭,康熙问了几件政事,又问他在府中是否一如既往用功读书,胤禛老老实实地答了,康熙对他的回答很满意,当场赏了他两罐从江苏带回来的碧螺春。
康熙走后,胤禛替胤祥向德妃求情,胤祥今日不回永和宫,去章嫔宫里住,德妃爽快答应了。
傍晚,胤禛回到四贝勒府。他抱着两罐茶叶径直入正院,也没先叫人通报,打了众人一个措手不及。
扶摇一看见他,就觉得他不对劲。
太阳都没落,外面一片落日金辉。四阿哥的脸色看起来不那么明朗,但他神情镇定又实在瞧不出什么问题。
他把茶叶交给下人,让人给扶摇泡一壶来,他抱着弘晖连亲几大口,待人泡好茶,又拉着扶摇到耳房品鉴。一家三口吃过晚饭,他一手牵弘晖,一手牵扶摇到后花园散步,直到太阳彻底落下,弘晖走不动了,他抱着弘晖就进了凉亭,他还要看星星。
太奇怪了。
太反常了。
突然热爱生活?
扶摇坐在他身边,撑着下巴望他,“四爷今日不用忙公务?”
四爷正和儿子做鬼脸,玩得不亦乐乎。
“你难道……被革职了?”
第127章 第127章话刚……
话刚出口,扶摇额头立刻就收获了一计暴栗。
“胡说什么?”四阿哥瞪她。
“都怪你今儿太反常了,”扶摇揉揉额头,“这么早过来,又是带我饮茶,又是陪我娘儿俩用饭,还带我们来数星星,今天太阳打西边儿出来的么?”
“有心陪你们母子反落不着好,你这人真是,”四阿哥又瞪她一眼,“不识好歹。”
扶摇讪讪,紧接着听见四阿哥语气微沉道:“章嫔染疾,我让十三留下陪她。”
扶摇想了一会才想起章嫔是十三阿哥的生身母亲,见四阿哥脸色不好看,便问:“严重吗?”
四阿哥点头。
“娘娘吉人自有天相,又有十三阿哥守候在侧,她定会没事。”四阿哥极少与她说起后宫娘娘们的事,今日四阿哥如此反常,又这般提起,恐怕章嫔的病确实严重,可惜扶摇历史知识浅薄,费尽脑汁也记不起历史书上十三阿哥的母亲是何时去世。
她想,总不会这么早吧?十三阿哥还没成亲呢。
四阿哥看她一眼,忽地皱起眉头,“你如何笃定?”
“……”扶摇哑口,心道:安慰人不都是这么说话?
“上天不会这么残忍的,十三阿哥还没成亲呢,而且我见过娘娘,娘娘是有福之人。”
扶摇对着所有人都会
说是有福之人,她又不会看人面相,这句话纯粹也是安慰之语,四阿哥看她说得一本正经,也不反驳,他注视着她,短短一句话的功夫,心中微动,起了个大胆的、匪夷所思的念头。
这念头在他心中转了几回,扶摇看见他望着自己沉思的模样,那目光好像看着自己,又不像看着自己。
扶摇拿手在四阿哥眼前挥了挥,好奇四阿哥究竟想说什么,竟这般难以开口吗?难道章嫔的病真已到了十分危急的地步?
只听四阿哥唤她一声“阿摇”,问道:“你最近还做梦么?”
扶摇被问得懵住,“做梦?”她看了眼不知不觉坐在地上数蚂蚁的晖儿,点点头,“昨儿还梦到晖儿被我踹到床下,我找不到他,坐在床底猛哭呢。”
这是真事,扶摇认真回答。
“我是说噩梦,以前你做过关于我的梦,你说我在梦里对你不好,记得吗?”
扶摇努力回想,笑了声,“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四爷,你怎么还记仇,我就做了那一回,除此之外还做了很多你对我好的梦呀!比如你带我看日出,带我逛铺子,给我买宅子!”还有他主动趴在桌子上,让扶摇拿鞭子使劲儿抽他。噫!这不能讲。
四阿哥揉揉眉心,一听这后面的几段美梦就知道是扶摇做的白日梦,非前世情景。
他疯魔了,在刚才的一瞬间竟然以为扶摇会记起前世。
胤禛一把抱起弘晖,拍了拍弘晖脏兮兮的臀部,抱起弘晖,他又伸手到扶摇后背,将扶摇往自己怀里推了推。
这一下,妻子和儿子都被拥在身前。
弘晖不想被抱,还想回地上去数蚂蚁,奈何他爹手臂力气大,单手也能把他牢牢抱紧。弘晖哭闹起来,胤禛却浑然不顾,在幼子哭天抢地的闹声中,扶摇听见四阿哥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句话。
四阿哥说:“章嫔时日无多了。”
扶摇心中一沉。
她惊讶地看着四阿哥,看见四阿哥同样冷沉严肃的脸。
她什么也没说,伸出双手,牢牢抱紧四阿哥和孩子。
凉亭内有夜风灌来,弘晖被两个大人夹在中间,哭声响亮,但扶摇和四阿哥谁都没有再动作。
扶摇抱着这世间最亲近的两个人,不仅仅为十三阿哥担忧,也因四阿哥刚才看她的眼神而心痛。
十三阿哥该怎么办啊……
她却不知,此刻的四阿哥微微垂眼,由章嫔突染重疾想到了两年后,费扬古也会因同样的理由辞世。
他已经开始担心,到那个时候,阿摇怎么办。
他看不得她哭。
第二天,康熙朝政繁忙,未能赴约看望章嫔。但德妃去了。
德妃与章嫔聊了许久,从入宫往事聊到儿子的婚事,直到傍晚德妃才回寝宫,回去前德妃特意嘱咐胤祥,叫胤祥不必记挂永和宫,当下只一心一意看顾章嫔便好。有了德妃的首肯,胤祥此后每日下学便直奔章嫔处,陪伴侍奉生母。
不久,秋闱放榜。齐裕、张廷玉均参加了今年乡试,都在榜上。
乡试每三年一次,考中者为“举人”,虽非会试,仍旧前途未卜,但要真等到会试上榜,优秀的男子早就被人挑走了。许多富贵人家从乡试放榜就开始翘首以盼,等着榜下捉婿。
而今年的秋闱榜上,张廷玉可谓炙手可热。
毕竟是大学士张英的儿子,其兄长张廷瓒以前也经历过这事,被人逮在秋闱榜下要招他入门,可惜张英早早给张廷瓒定了江南士绅的女儿,旁人没捡着便宜。而今众人都打听好了,张廷玉尚未与人定亲!
费扬古听说三福晋为二女儿介绍的董鄂氏的公子今年同样参加乡试,便也格外关注,没想到,关注着关注着,关注到了张廷玉身上。
费扬古自己是一介武夫,自认学识不高,一向敬佩学问渊博的张英,从前他只知道张英的二儿子不如大儿子那般稳重好学博览群书,但没想到,这二儿子初次乡试便一举拿下,比他兄长当年还早了两岁,此次放榜名次也远高于董鄂氏的那位。
他专程去帖向张英讨教学问,顺便问了问张廷玉的婚事,然而,没等到张英答复,一道圣旨传到了费府家门前。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
朕惟名门毓秀,礼教传芳。费扬古之女乌拉那拉氏漪兰,柔嘉成性,淑慎含章。承仁宪太后懿旨,赐婚皇十三子胤祥为侧福晋。今授银册宝印,着五翟冠服,岁供禄银三百两。尔宜勤修内则,谨奉庭闱,衍庆家邦,永绥福祚。
布告咸闻,钦此。”
圣旨一下,宫内宫外顿时炸开了锅。
内务府紧锣密鼓地筹办起来,喜事就定在一个月后,因娶的是侧室,不用像娶正妻那样大操大办,太后吩咐一切从简。
那厢费扬古领着全家叩首领旨,太监都回宫了,这厢胤祥下学回到章嫔寝宫,看见阖宫宫女太监笑嘻嘻对他道喜,这才发觉不对劲。
一问,皇阿玛为他指了位侧福晋。
再一问,这侧福晋正是乌拉那拉家的漪兰姑娘。
胤祥如遭雷击,头一件想的是完了完了。
漪兰姑娘对他没有情谊,忽然将她娶进来,势必令她心中不满。而且,还只是个侧室。
胤祥急匆匆扭头就要去找太后,章嫔站在廊下,将他唤住。
“胤祥!”
“额娘,这是怎么回事?皇阿玛为何突然为我指婚?”
章嫔多日来病容憔悴,因这消息,脸上终于泛起一点点喜色,然而胤祥此刻却一脸愁容,着急多过欣喜,章嫔不由心中奇怪道:“进屋说,别莽撞。”
原来章嫔预感自己时日无多,日前德妃去看望她时,章嫔问起德妃胤祥是否已有喜欢的姑娘。胤祥没回宫的那日,德妃派人到四阿哥这里问了,后来也知道胤祥去找了费扬古的女儿。
本以为只是少年意气,无需在意,但听章嫔如此郑重询问,德妃便将此事提了一嘴。谁知,章嫔听后辗转反侧,第二日拖着病体又去找了德妃。
兆氏是章嫔为胤祥千挑万选的媳妇,无论家世品性都是万里无一,兆氏为十三福晋,这不会变。
但皇子娶妻,繁文缛节颇多,章嫔害怕自己等不到那时候。她着急看儿子成家,想着若哪一日自己真的突然就走了,儿子可以不那么孤单。乌拉那拉氏的姑娘若为侧室也不是不行,好歹还是胤祥真心喜欢。
章嫔求德妃做主,两人多年来姐妹相称,德妃看着章嫔病魔缠身还为胤祥如此劳累,心中十分不忍。
乌拉那拉氏的庶女做十三阿哥的侧福晋,无论于朝堂还是后宫都无伤大雅,费扬古虽为一品大臣,但他不再上战场,越来越远离权利中心,乌拉那拉氏一族除了费扬古也找不出个可用之人,这样的家世算是个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情况,既没让费扬古吃亏,也不会令旁人忌惮,如此郑重思量一番,德妃便答应下来,而后去求了太后。
太后欣然同意。太后都同意了,皇帝那边自然也没话可说。
章嫔安抚胤祥许久,不明白明明是桩好事,胤祥为何闷闷不乐,母子两个说不到一处去,十几年来第一次,胤祥明晃晃地向自己的母亲表达不满,但圣旨已下,无力回天。
章嫔一点也不感到后悔,她循循善诱说了许多话,直说到咳嗽,差点咳掉半条命,胤祥担忧她身体,哪里还敢生气,反过来闷闷地答应了母亲好多话。
宫外,入夜之后,费都督府和四贝勒府后宅的廊檐下挂着同样的红灯笼。
夜风吹得灯笼呼呼打转,吹在人脸上冰凉清爽,却吹不去笼在心头的阴霾。
漪兰刚从正房出来,事已至此,阖府都得打起精神,爱新觉罗氏不得不提早叮嘱漪兰,要她即日起同嬷嬷学习宫内礼仪规矩,皇子未建府而成亲,势必要搬去阿哥所住,就如四阿哥当年。
漪兰走出房门,迎面吹来一阵风,她听见风吹灯笼的声响。她不禁往那里看去,红灯笼摇摇转转,仿佛那也是她的一生。
转来转去,转来转去,永远掉不下来,永远被一根绳吊在檐角。
另一边,四贝勒府,扶摇也坐在廊下看檐角打转的灯笼。
春溪为她披上厚氅,扶摇一把扯下氅衣,扔到地上。
第128章 第128章春溪春兰侍立……
春溪春兰侍立扶摇身后,对视一眼,不约而同轻轻叹气,还想再劝,忽见阶前走来一人。
春溪春兰赶忙蹲身,“贝勒爷万福!”行礼的功夫春溪悄悄捡起氅衣,卷在身前。
扶摇目光微转,顿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起身。她起身时,四爷都已经来到面前了。
“四爷。”扶摇浅蹲了一下,刚想坐回去,四阿哥一手拿过氅衣,一手拉着她,一掀帘子把她拽进了屋。
扶摇在门
口踉跄了一下,四阿哥握她手握得紧,原本微凉的手顷刻就被捂暖了。
四阿哥把那件大氅披到她肩头,顺便又用手指碰了下她的脸,感受到扶摇脸颊冰凉,四阿哥脸色顿时一跨,“取热饮来!”
扶摇摸摸自己的脸,有气无力,“我不冷。”
“呵。”四阿哥冷笑,“弘晖呢?”
“在耳房,王妈妈陪他玩呢。”
“你怎么不陪?”
“我想吹吹风。”扶摇低头。
“吹风?”四阿哥说着捏了下她的耳廓,那地方极其敏感,扶摇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四阿哥见之发笑,“冷成这样,还吹风?”
扶摇瞪他,护着自己的耳朵,“你你别动我!”
四阿哥当没听见,又把她拽进内室,“辛劳了一天,爷懒得动你,为我更衣。”
“啧……”
内室更为暖和,扶摇不情不愿亲自挑了件常服给四阿哥穿,四阿哥穿好后,握着扶摇的手暖了暖。
“十三娶你妹妹,就这么让你不乐意?”
“漪兰乐意我就乐意,但漪兰会乐意吗?”
“为何不会?”四阿哥微微眯眼,目光如隼,“财富、权利、家世、品性,无论哪一点都是寻常人难以企及,你们家不亏。”
轮到扶摇冷笑,但扶摇笑了声没反驳,四阿哥便问:“怎么,你不认为?”
“妾身认。”扶摇重重点头道,“十三阿哥确实优秀。”
“那是侧室的身份令你不悦?”
“漪兰能够着正妻的身份吗?”
“若为胤祥正妻,断无可能。”
扶摇不说话了,四阿哥点了下她的下巴,“行了,你知足吧,胤祥的侧福晋也不是人人都当得,你庶妹能嫁给胤祥,算是她命里有福。”
原来四爷是真觉得漪兰配不上胤祥。是因为胤祥是他的好弟弟,所以他看胤祥哪哪都好吗?还是他对他们爱新觉罗家的男人就是这么自信?
“你又琢磨什么?”四爷俯身,理了理扶摇的鬓发。
扶摇摇头,“就是觉得……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好像做梦一样?”
若记得没错,将来九子夺嫡十三阿哥也会受到波及,十三阿哥会失去康熙的信任经历一段难熬的日子,漪兰嫁过去,享不享福还另说呢。
不过话又说回来,未来最大赢家眼下就在扶摇身边,漪兰嫁给十三阿哥,看在十三阿哥的面上,将来四爷说不定还更能护着乌拉那拉家。
如此一想,扶摇没有那么不乐意了,事已至此,不如从容面对,等到合适的时机,她得让漪兰提醒十三阿哥,叫十三阿哥别跟哥哥们争,学她躺平。让四爷去抢,什么爵位功勋都会有的!
四阿哥还不知道自个被福晋寄寓了怎样的厚望,他看着福晋阵阴阵晴的脸,隐隐感觉哪儿不对劲。他欲抽回手,却被扶摇反手握住。
扶摇突然笑眯眯,以一种又敬佩又怜悯又像是托付了全副身家的眼神看他。
“……松手。”四阿哥忽觉后背发毛。
“四爷,走,去看看儿子!”扶摇拉着他就往耳房去,四爷一时走神,竟然被拽得踉跄一下。
没想明白福晋到底意欲何为,那个眼神究竟藏着什么心思,人已经乖乖跟着走了。
深夜,两人拉上床帐,在屋里酣战了两回,扶摇苦苦哀求,叫四阿哥不要把他的东西留在自己体内,好说歹说,四阿哥终于答应了扶摇。
代价就是,四阿哥让扶摇坐在自己身上,想法子让他高兴。
当晚,扶摇使尽浑身解数,虽技巧生疏,但诚意满满,筋疲力尽时,四阿哥揽住她,笑问:“我不在的时候……你都胡乱读了些什么书?”
扶摇羞得快死掉,浑身通红埋进他怀里,“没有……”
“嗯,请问你是把当年那本红宝册拿出来重温了吗?”
“……我没有!!”
“好吧。”四阿哥止不住笑,“已经是可以登上那本小人书的程度。”
“别说了!”扶摇拽紧被子蒙住脸,“以后我不来了!”
“好,不说了。”胤禛说罢把她被子一掀,翻身压了上去。
这一日过后,接连数日扶摇都打不起精神。她还不想见到四阿哥,一想到自己竟然做得出那种事她就羞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好在这事天知地知她知四阿哥知,算是她和四阿哥的小秘密了,也好在,四阿哥又变回那个勤勉克制的四贝勒爷,好几日他都在书房睡。
一日一日,扶摇的心情慢慢平复下去,漪兰出阁的日子也近了。康熙三十八年,十月十七,漪兰入宫,坐上小轿,被抬进阿哥所。
当初在顺义匆匆一别,谁都没有想到再见面竟是如今的光景。
娶侧室不比娶正妻,且办得仓促,一切从简,既没有凤冠霞帔,也没有红烛鸳鸯被,昏礼婚宴更是没有,只有一场极简单的册封仪式。
昏时,晚霞漫天,二人在堂屋里用饭,漪兰穿一件桃红吉服,微垂着头,胤祥坐在她旁边,瞥了一眼又一眼,终于鼓起勇气拿来两只银酒杯。
“那个……我听人说成婚得喝合卺酒……”他将其中一只放到漪兰面前,提起酒壶往里倒酒。
漪兰看一眼酒杯道:“我是侧室,合卺酒须等你大婚时才能喝。
“有什么关系?”胤祥不以为然,当先端起酒杯。
边上还有四个宫女以及一位嬷嬷看着,漪兰抿抿唇,不好当着下人的面驳十三阿哥面子,但进宫头一日就坏规矩,传出去如何是好?思虑了一会,胤祥始终不为所动,漪兰只能败下阵来。
她刚端起酒杯,便听胤祥对下人道:“都出去,这会儿不用你们伺候。”
下人们面面相觑,纷纷看向年纪稍长的一位嬷嬷,这嬷嬷是章嫔派来帮十三阿哥打理后宅的,原想再劝谏一二,被十三阿哥一个眼神给打了回来。她低头应道:“奴婢们就候在门外,十三阿哥若有吩咐,叫我们便是。”
下人们一个接一个弓身退出,不多时,堂屋里只剩漪兰和胤祥。
胤祥挠了后脑勺,前一刻面对下人时的端正严肃顷刻荡然无存,他连说话都磕绊,生怕吓着漪兰。
“你那个,我,我,其实,其实我”
漪兰抬眼看他,静等他说,胤祥的脸庞憋得通红,有太多话想说,竟似通通堵在喉咙里,突然一句也说不出来。
堵了半晌,他心中愈发烦闷,末了千言万语只汇作两个字:“抱歉。”
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马上又给自己倒满。
“漪兰姑娘,我对不住你。”
漪兰怔了怔,只听胤祥继续道:“此事并非是我有意为之,我我没想过会变成今天这样的局面,但我也知道,说什么都晚了。”
他叹一声,喝下第二杯,紧接着杯子又满了。
“你定然心中有怨,你怨我是人之常情,我也不知如何能令你消气,但你放心,以后这院子里的事一概交由你管,你想要什么想做什么,只要我能办到的,我都会为你争取……”
他语无伦次,却十分诚恳,漪兰原本皱起的眉头渐渐平整,等胤祥稀里糊涂说完一大堆,她看了看胤祥第五次斟满的酒杯,和自己面前一口没动的酒,问:“这合卺酒,你还喝不喝?”
胤祥一顿,“喝,当然喝!”
漪兰端起酒杯,尾梢一挑,二人交腕喝了一杯。
“酒虽然陪你喝了,但出去不许和别人说咱两喝了合卺酒,我才入宫,要是传出去说我不守规矩以后我还怎么活?”
胤祥连声答应,漪兰瞥一眼桌上饭菜,又问:“可以开饭了么?”
“吃,你随便吃!”
得到他的同意,漪兰立刻拿起筷子,看也不看胤祥一眼。面前十三道菜,她每道轮流尝一口,吃口菜吃口饭,眼底无限满足,就好像今日嫁人,最令她期待喜欢的不是皇宫不是十三阿哥,而是宫里的饭。
胤祥单看她吃饭已觉得心满意足,还在一边给她盛汤。等漪兰吃得差不多,他才小心翼翼问她:“漪兰,你不怪我么?”
漪兰饿了一天了,吃饱饭才
有力气和他说话。起初她当然怪他,犹记得听到圣旨的那一刻,她整个人像是被雷劈了一样。十三阿哥不是不好,荣华富贵谁都想要,只是她在宫里吃过亏,这个地方实在令她畏惧得很。
但随着日子愈近,她慢慢平静下来,如果一切已经无法改变,她留着一腔怨气又有什么用?难不成还能将十三阿哥骂一顿?
即便是骂了,她依然还要和他一起生活啊。
漪兰看着他,“我不怪你,这是命。”
“我做好准备和你一起生活了,但是从前你认识的我并不是完整的我,我其实还有很多缺点,将来”
她话未完,胤祥笑道:“其实我也有很多缺点,我都不敢叫人知道。”
漪兰原本心中忐忑,在一个并不熟悉的人面前将自己剖白并不容易,然而听见胤祥这样说,她的心防瞬间就去掉大半,不由得也跟着笑,“你?你有缺点吗?”
“自然是有,”胤祥细细和她数来,“四哥和十四弟总说我性子太温和,易被人哄骗,我屋里的下人无一不老实,稍机灵点的德额娘都要再三敲打他们一番,生怕他们占我便宜。”
漪兰听罢微微扬起脑袋,“这不用担心,我这个人呢狡猾的很,不爱占别人便宜,但别人也休想占我的便宜,将来你这院里的人我都帮你看着,保管一个个的都对你服服帖帖。”
十三道:“依我看,你不是狡猾,你是聪明。”
漪兰道:“你也不是太温和,你是正直。”
两人相视而笑。
一晚上,就这般互相数起各自的缺点,数了一箩筐,漪兰先打了个哈欠,趴在桌上不知不觉睡了,胤祥把她抱回房间,躺在她身边,听见她的呼吸怎么也睡不着,辗转难眠到大半夜,最后一骨碌爬起来,去了书房。
五日后,借由给德妃请安,扶摇进宫看望漪兰。
其实十三阿哥性情谦和,漪兰柔善,两人本性纯良,即便生拉硬拽到一起,扶摇以为,这两人纵使不能如胶似漆,也至少能够举案齐眉。
但没想到,在永和宫见到漪兰,漪兰脸色虽不错,却频频叹气,说话心不在焉。德妃让她两个单独续话,扶摇找到机会便问:“怎么了?遇到什么难处?还是十三阿哥对你不好?”
事情若落到扶摇头上,扶摇宁肯自己琢磨也不会向人诉说,但漪兰不同,比起将羞耻的事说出来寻求长姐帮助,漪兰更懒得自个瞎琢磨。
“长姐。”漪兰拉近扶摇,低声,“我那个,我怀疑十三阿哥是不是有点毛病?”
“……”扶摇听得脸抽了抽,以为漪兰还记着十三阿哥的仇呢,“你怎么这样说?”
她正色,“十三阿哥的为人我是知道的,凡事他只会让你,不会欺你。不管怎么说你现在是他的侧福晋,还不赶紧的把你先前对他的怨气都撒开,你要是一直对他抱有敌意,日子还怎么过下去?”
漪兰欲哭,“哎呀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对他早没有怨气了!”
“那他又是哪里令你不满呢?”
真要说出口时,漪兰还是有些开不了口,她咬咬唇,深吸一口气,再次拉进扶摇,“他,我,他,我”
“什么他他我我”扶摇正听得一头雾水,漪兰凑到她耳边,破釜沉舟一般低喝,“我们俩到现在还没有圆房!”
“……”
“……”
空气忽然静了。
他俩还未圆房,对扶摇而言,真是个似曾相识的画面。
扶摇心道:就这?我刚入门时,我和四阿哥三个月没圆房呢!
但她总不能拿自己举例?否则一会就该漪兰拿异样的眼光看她了!
扶摇道:“这这也是人之常情,才五日而已,十三阿哥事务繁忙,你得习惯他总不能回房陪你。”
漪兰道:“忙?他天天天不黑就回来了。”
“那那就是他太累了嘛。”
漪兰哼了声,“他要么就是身子有病,要么就是不想碰我。”
“每月都有太医请平安脉,真有病太医会不知道吗?你别想太多,你们二人虽相识已久,但算起来真正相处的时日并没多少,你你总得给他时间适应嘛!”
漪兰抱起手臂,双唇不满地翘起,“那你和姐夫当年,适应了吗?”
“……适……你怎么总问我?!”
“我没别人可问啊!”
“没人问就别问!”
“又不是我想!等等,长姐我就问了这一句!”
扶摇叉腰,恼怒,“你只问了一句?”
漪兰也叉腰,“我只问了一句,你怎么就生气?!”
“那你不许问了!”
“不问就不问!”
“……”突然吵起来的声音突然又没了,一片寂然中,扶摇看漪兰,漪兰看扶摇。
漪兰叹了声,认真道:“我就怕他以为我不愿意,可他连问也不问……”
“他若不问,那你问。”
漪兰微微红了脸,“我是女儿家,我怎么好意思……”
“既然不好意思,”扶摇想了想道,“那你把脸遮住了再问。”
“噗嗤”漪兰笑起来,“这行吗?”
“行,怎么不行,要真是不行,咱们再给他请太医!”
“哈哈哈哈”
两人笑得花枝乱颤,笑了一会,扶摇收敛笑意,对漪兰道:“当年我始终不能适应,可是这么过着过着竟然也过下来了。”
“长姐……”
“所以,你也可以。”
第129章 第129章姐妹俩手拉着……
姐妹俩手拉着手又说了会体己话,扶摇问起章嫔的病情,得知章嫔病情略有好转,漪兰进宫后每日都陪胤祥去看望章嫔,瞧着章嫔起色不错。或许德妃与太后也有此打算,用婚事给章嫔冲冲喜。
扶摇出宫后,漪兰回到阿哥所,向厨房要了几道点心,然后带着点心去看望章嫔。
傍晚时分,章嫔见漪兰还没要走的意思,便道:“难为你陪我许久,天气已晚,胤祥快下学了吧?你也回去,别让他等会还来跟我要人。”
漪兰正给章嫔剥橘子,闻言轻轻一笑,未来得及开口,便听寝宫外宫人禀报:“娘娘,十三阿哥过来了!”
宫人话音刚落,胤祥迈着大步进屋,一进屋单膝下跪。
“儿子给额娘请安。”
“快起来。”章嫔看看儿子,又看看毫不意外的漪兰,顿时了然,“你们两个……是商量好的?”
胤祥笑笑,起身走到漪兰身边,拿起漪兰刚剥好的橘子就要放到嘴里,漪兰拍他一下,夺回橘子,将橘子分为两半,一半给胤祥,另一半托在手心,给胤祥使个眼色,让他拿去给章嫔。
胤祥照做,回来后给漪兰也剥了个橘子。
二人留在章嫔宫里吃晚饭,又陪章嫔打发饭后时间,晚上章嫔道乏,他两个才慢慢回来阿哥所。跨进大门,胤祥转头就要去书房,漪兰忽叫住他,问:“早上我跟厨房点了宵夜,你吃不吃?”
胤祥步子一顿,又转了回来,“确实有些饿,那我晚会再去书房读书。”
二人一起回了后院厢房,吃罢两碗鲍鱼粥,寥寥说几句话,胤祥就坐不住了。
“那个,我先走了,你今晚早些歇息。”话外之意,今晚又不留。
漪兰一听这话,不禁瞥了眼
周围侍立的宫女,虽宫女们一个两个都没做出什么表情,但漪兰脸上依然挂不住。她忍住糟心的心情,微微扬笑,“爷,你也别太劳累,今晚不如也放自己歇息一回。”
“不劳累,我一向如此。”胤祥说着起身,迈着轻快的步子掀帘出去了。
门帘放下来的一瞬间,漪兰的笑容消失在脸上。她盯着那厚布帘,认真思考这人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何前一刻感觉他对自己有那么喜欢,下一刻又觉他对自己避之不及?屋里的人都知道他不在自己屋里留宿,他是存心让自己难堪么?
正胡乱想着,下一刻,那门帘又被人掀起来。漪兰黯淡失望的眼神正撞上来人纯然的目光。
胤祥一怔。他原本是回来交待漪兰,明儿还陪章嫔用饭,不想这一折回,撞见漪兰郁闷的表情。
突然间漪兰也装不出高兴了,她直挺挺站在饭桌旁,见他回来,笑也不笑,“十三爷回来有事交待?”
“呃我那个……”胤祥舌头打结,陡然意识到某种危机逼近,他不能完全明白漪兰为何突然不高兴,难道因为他否了她的话?
看着漪兰越来越冷淡的表情,胤祥决定死吗当活马医,于是他将原本要说的话咽了回去,道:“我想你刚才说得很有道理,我也歇一晚吧。”
“哦……”漪兰秀眉一挑,“爷预备睡哪儿?天这么晚了,别的厢房也没收拾,现在叫人去收拾只怕到头来被褥都还是冷的。”
既然说要歇息,怎会弃她而另择别处?胤祥不是不想来漪兰房里,但面对这姑娘,他始终开不了口。
然而此刻,胤祥隐隐感觉是时候了。该问问她,愿不愿意。
“咳”胤祥握拳咳了声,“既然如此,那我我留你这吧。”
说完这话他抬眼瞟了眼漪兰,而漪兰仿佛忽然被定住,整个人怔怔的。
“你觉得如何?”
“……”漪兰咬唇。突然间心脏剧烈跳动。她攥紧衣袖,扬起脑袋,望着胤祥问过来的眼神,重重点了下头,“嗯。甚甚好。”
向来直率的姑娘竟然悄悄红了脸。
“……”
“……”
“……备水!”
康熙三十九年一月,依旧白雪皑皑。
纵然胤禛暗中向太医院警示,太医院竭尽全力疗治章嫔,然而章嫔依然没能挺过这个冬天。
令人欣慰的是,胤祥提早做好防备,虽章嫔后来被确诊为肺痨,但在太医诊出此症的前一个月,胤禛就让胤祥向太后请求,将章嫔搬去更偏僻的宫殿。
胤祥和漪兰亲自照顾章嫔,太医每日为他俩诊脉熬药确保二人无虞。
这一次,章嫔在儿子儿媳的陪伴下离世,也见到了除夕夜美丽的烟火,她怀着对儿子的无限眷念离开,但走得很安详。漪兰在她床前答应,会好好照顾十三阿哥,直到很多很多年以后,十三阿哥白发苍苍的时候,她再来接他。
过年的喜庆被丧事冲断,元宵未过,宫里就换上了白幡。康熙追封章嫔为敏妃,安置于景陵琉璃花门宝城之内。
二月初二,龙抬头。京城竟又下起雪。
雪花簌簌,片刻未停。胤禛站在窗前静看落雪,忽有人轻轻叩了两下门。
“进来。”
来人是苏培盛,苏培盛弓着身子关门进屋,走两步停下来。
“四爷,刚才宫里传来消息,有人告发诚郡王在府中剃发,皇上龙颜大怒,下旨降了三阿哥的爵位。”
依照礼制,皇室成员为直系尊亲守丧需严格遵守“百日不剃发”的规定。敏妃虽非皇后,但作为十三阿哥的生母,其丧礼依然需要遵循礼制。胤祉作为皇子,未满百日便剃发,公然违背礼制、挑衅皇权,这是皇帝绝不允许的。
苏培盛垂着头,看见四爷的鹿皮靴,四爷听后便转身走回了书案前,苏培盛抬眼偷瞧,瞧见四爷表情平静,正铺开一张宣纸,四爷似乎对这消息一点也不意外,就好像刚才站在这里正是为了等这个消息。
苏培盛不禁心中纳罕。
胤禛铺开宣纸,随手描了一副画,画的正是窗外雪景。他知道胤祉会被降爵,日前见面他也随口提醒了一句,不过,他没想认真改变这件事。胤祉被降罪为贝勒,对眼下时局并非坏事。
乡试刚过,各方势力便蠢蠢欲动,诸皇子及背后党羽正是角逐的时候,作为年长皇子,胤祉学问出众,且一样受陛下器重,陛下借此事敲打胤祉,既为惩戒其违背礼制,亦为借此严惩以儆效尤,如此一来,无论是大皇子与明珠一方,还是太子与索额图一方,这些人都能收敛点。
“还有一事,陈晟今日进城采买,受冯瑛所托,又顺路给府里送东西了。奴才亲自看过,这回是两罐酱菜、两盒酥饼以及一袋腊肠,都送去福晋那里了。”每回冯瑛送东西来,福晋总是很高兴,敏妃薨逝后,府里上下一片萧索,他是想着,福晋看见冯瑛送的这些小食能宽心些。
“嗯,她会喜欢。”
“福晋刚才打发小李子过来,问今个龙抬头,四爷去不去陪小阿哥过节?”
“去。”胤禛当即放下宣纸,“看看今年她想怎么过。”
正院里,丫鬟太监们正有条不紊打扫庭院。
一般来说,龙抬头的传统习俗有三:剃龙头、敲龙头、引田龙。
剃龙头,为大人小孩理发,给小孩理发通常称为“剃喜头”,寓意健康成长,给大人理发为辞旧迎新,能开启新一年的好运。
敏妃过世不久,此时还在丧期,扶摇没打算喜庆地过这个节,只是龙抬头是一个充满希望的节日,借这个节日为自己为众人打打气也是挺好的,毕竟活着的人还要活下去嘛。
往前几年的这个时候,正是男子剃头的好时机,今年为敏妃守丧,不宜剃头,扶摇就给府里每人都发了一把木梳。
一拿到新梳子,大家纷纷找身边人给自己梳发,寓意新年好运,小李子拿着梳子一扭头找到春兰,春兰握着梳子在他光脑壳上滑了两下,权当走个仪式。
扶摇在屋里也象征性地给弘晖在脑袋上滑了两下,并一边给儿子解释此节日的由来及风俗。她在里头慢慢地诉说,屋外房梁上忽然“咚咚”响了两声。
扶摇指着屋顶,“听,这就是敲龙头,把神龙敲醒,好让它保佑咱们这一年风调雨顺,时和岁丰,嗯……意思就是家家都有饭吃!”
她说着用手指敲了敲妆案,弘晖学着她的模样也敲上去,虽听不懂,但连敲四五下后弘晖就感到开心了,两只圆圆的眼睛笑眯眯地弯起来,像两轮倒扣的弦月。
弘晖正是无忧无虑的时候,当府中取下红灯笼,人人穿上素服,当扶摇为敏妃的离去叹息,弘晖会伸出他两只小手,戳到扶摇脸颊,给她戳出两个小酒窝。
看着这样会哄人的儿子,扶摇眼底一片柔软,拿起梳子让弘晖给自己梳头,但三千青丝都盘到头上去了,弘晖够不到她发顶,最后弘晖拿着梳子在她脸上梳起来。
四阿哥便是这时候进屋的,孩子不知轻重,在扶摇薄薄的脸皮上划拉,没一会扶摇脸上就出现了梳子的齿痕。四阿哥看见,叹气一声,夺走儿子的梳子,在扶摇额头敲了一记。
“哎哟”扶摇捂额。
四阿哥白她一眼,“儿子折腾你,你高高兴兴,我轻轻碰一下,你就哎哟。”
“这哪能一样嘛?”扶摇辩解。
“那把你手拿下来,我瞧瞧。”
扶摇拿下捂额头的手,一片雪白,哪有一点挨打的痕迹?
四阿哥也不与她计较,握着梳子问:“剃龙头敲龙头都有了,是否还有一招引田龙?”
引田龙,顾名思义,将水龙引进田里,听他这样问,扶摇恍然大悟,“四爷,你又在外面偷听!”
四爷这回结结实实地敲了上去,“怎么说话,是光明正大地听!”
第130章 第130章吃早饭前,四……
吃早饭前,四阿哥叫来小李子吩咐了几句,吃过早饭
,四阿哥便抱起儿子出门。
扶摇一头雾水跟在他身后,感觉他神神秘秘不知要做什么,出门后,一家三口来到院中,只见小李子领着几个太监共同搬来两个水缸,一个水缸有水,一个水缸没水,小李子一声令下,两个太监便提起水桶,从有水的缸里挑水倒进没水的缸里。
看到这一幕,扶摇额头竖起看不见的黑线,若非这几个太监不敢吭声,估计他们也觉得无语。
扶摇瞥向四阿哥,正撞上四阿哥投过来的目光。
四阿哥冲她一扬下巴,扶摇看看兴致勃勃的儿子,不情愿地开口:“他们现在做的就是引田龙,在家中挑水入缸,寓意引财。”对着儿子话语轻柔,心中却讪:四阿哥,你好无聊啊!就为了让儿子看这个,让人平白无故两个缸里挑水!
四阿哥一点也不觉得此事不妥,摸了摸儿子的脑袋,接着扶摇的话道:“改日带你去看真正的引田龙,引水入田,祈祷五谷丰登。”
不知是否敏妃的事给了四阿哥启发,近几次休沐日,四阿哥没像以前那样流连公务,都好好地到正远陪着扶摇母子。
想起昨日四阿哥进宫,扶摇便问:“十三阿哥如何?他们还好吗?”
他们,自然是指胤祉和漪兰。四阿哥道:“十三是父皇引以为傲的皇子,他从未令我们失望。”言外之意,不用担心胤祉,他接受得很好。
顿了片刻,又道:“也多亏有你妹妹陪伴。”
这并非四阿哥抬举,昨日他去看望胤祉,这是胤祉的原话。忆及此,不禁想起前世,十三终究还是如愿以偿。
扶摇不知四爷此刻思绪飘远,点了点头,十三阿哥无恙,那么漪兰也会无恙,她放下心来,又试探着问:“昨儿连心约我去庙里进香,正好我也想去拜拜……四爷?”
四阿哥回过神,听见她说的话,片刻犹豫都无,“明天?过几日吧,我陪你。”
这古代已嫁作人妇的女眷想要见面也不是那么容易,要么各自府中摆宴一聚,要么寻个正经能出府的由头在外碰面,总不能明目张胆约着逛街,扶摇是想和连心见面,说些闺房话,哪里要四阿哥陪?
她已许久没提这样的要求,以为会应,没料到四爷如此不给面子。
这不是直截了当告诉她,暂且别见面的意思?
扶摇不大高兴,但她也毫无办法,撒娇这种事对四阿哥行不通。
扶摇“哦”了声,“那算了,改日再说吧。”
察觉到她不乐,四阿哥也没反应,甚至不再追问,扶摇便知道四阿哥确实是不要她与连心见面。
彼时扶摇还不知道为什么,只当四阿哥一贯如此,重礼教、看人看得紧,直到傍晚,前院的消息传到后院,小李子告诉春溪,春溪又立刻禀报到扶摇耳中,扶摇才知道,原来三阿哥因剃头惹怒康熙,遭贬了。
如此一来,事情就说得通,四阿哥必然早早就知道这件事,三阿哥获罪被罚,原诚郡王府所有人短时间内肯定不能有任何动作,最重要的是,若不想祸及己身,所有人都得避嫌。
四爷还是那个四爷,什么都不愿明说。
三月,顺天府贡院举行会试。
会试和乡试一样,每三年举办一次,考中者为“贡士”,可参加随后在四月举行的殿试,殿试由皇帝亲自主持,算是科举的最终章。
殿试之后确定进士名次,一甲的三人也就是状元、榜眼、探花可直接入翰林院,其余进士或通过朝考选拔为庶吉士,进入翰林院见习,或外放地方,任知县之类的基层官职。
对许多举子来说,会试不亚于跃龙门,每次会试张榜之后,上榜名单瞬间便会传遍朝野,从前四阿哥涉政少,不大在意谁上榜谁落选,而这一次,他拿着名单,在窗明几净的书房仔细阅读。
张廷玉在榜上,这个结果毫不意外,此人虽时不着调,藏得也很深,但数年相处下来,胤禛已将他的本事探得七七八八。张廷玉既能深入民间,体会民间苦乐,又能潜心钻研学问,和权贵打交道不卑不亢,此人必成大器。
齐裕上榜,倒令胤禛诧异,虽名次不高,但一举便中,于寻常人而言已是难得。
除了这两人,还有一个人的名字进入胤禛视线。
年羹尧。
胤禛指尖缓缓敲打桌沿。
这个名字备感熟悉,但他搜寻记忆却找不出丝毫线索。胤禛机警敏锐,凡与他有过往来之人,即便只见过萍水相逢的一面,他也绝对能记得,除非此前与这人从未结交。
胤禛提笔,在年羹尧的名字上画了个圈。
原以为等到下次做前世梦仍需一段时日,没想到当夜梦境就告诉他答案。
年家在前朝出过高官,清军入关时,年羹尧的曾祖被清军裹挟入旗,现他一家都隶于汉军镶白旗下。
年羹尧的父亲官至湖广总督,年羹尧本人未来也将会是康熙朝的一位肱骨之臣。
四月,年羹尧与张廷玉等四十余名新科进士被康熙钦点为庶吉士,入翰林院学习,齐裕被外放山东。
胤禛在宫里见到张廷玉和年羹尧,这也是胤禛第一次见到这样年轻、意气风发的“年大将军”。
前世年羹尧走入他的视野是在他封王爷之后,那时候的年羹尧已经是个颇有将军风范的武将了。
年羹尧自是不知这一场邂逅是四贝勒爷有意为之,此时的满朝文武还没有人注意到他,他以为四贝勒爷和那些人一样,是来同张廷玉讨教学问。
四贝勒爷也的确是这么做的。
胤禛和张廷玉寒暄了几句,约好三日后在什刹海畔请教学问,临到告辞才将目光放到年羹尧身上。他在心中不断打量年羹尧,嘴上却不给予同样的热情。
然后,一派从容,告辞离去。
但两日后,同在翰林院学习的张廷玉却拿来一卷书请教年羹尧,两人相谈小半个时辰,张廷玉忽地一拍大腿,“明日我与四贝勒爷相约什刹海画舫,你和我同去!”
年羹尧咂舌,“四贝勒与你相邀,我去算怎么个事?”他表面笑笑,心中却提起一口气。
张廷玉看出他心动,拍拍他肩,“贝勒爷素来雅好丹青翰墨、研习古籍,邀你前去不为别的就为图个热闹,你若愿意,我自会与贝勒爷举荐,你若是不想那便算了,我找别人也是一样。”
张廷玉说着就要走,年羹尧立马拦住他,“哎别别,我去我去,在下求之不得!多谢张兄为我引荐!”
一震袖袍,年羹尧向张廷玉俯身拜下。
这人微弓身子,好似谦逊不矜,然而起身时双目不经意露出一点精光。张廷玉看着对方矫饰后的一脸诚挚笑意,隐约知道四阿哥为何要专门设宴找这人聊一聊了。
次日,张廷玉带年羹尧一同赴宴。
罗刹海上,歌姬一曲唱毕,四阿哥意犹未尽,举杯道:“这一曲《破阵子》唱得倒有几分金戈铁马的气象。”
“殿下高见。”年羹尧赶忙双手捧杯,隔空与他碰了一下,“仰赖陛下洪福,如今四海咸宁,百姓安居乐业,飞将军的风姿也只能在歌曲里寻找了。”
“年兄此言差矣,”张廷玉缓缓举杯笑道,“昨日在翰林院,我还见你望着那藏书楼里的兵书发痴,年兄是将门之后,将来难说亦有不亚于飞将军的成就呢?”
飞将军是汉朝名将李广,骁勇善战、屡立战功,拿飞将军比年羹尧,简直是给年羹尧脸上贴金。张廷玉嘴上滔滔不绝,心里头愧疚地都快给李广将军跪下了。
正常人这个时候都该诚惶诚恐,自言不配。年羹尧也确实说了句“张兄,不可如此说话,令我惶恐啊!”
但他说这话时,嘴角都快扬到天上去了。
近戌时,天色擦黑,酒席方散,四阿哥答应捎张廷玉一程。
二人在车上喝着茶,张廷玉道:“听闻此人喜爱美女,家中妾室纳了好几个,刚才画舫里美女如云,他却一眼都不看,只满腔热情地陪贝勒爷喝酒说话。看来他不仅能忍耐,还很知道自己要什么。”
四阿哥听后嘴角微掀,却不说话,张廷玉看他气定神闲,仿佛早知年羹尧的脾性,忍不住问:“我实在很好奇,四爷您是何时注意到此人?”
四阿哥反问:“前几年你说什么都不肯入朝为官,我也很好奇你为何又改变主意?年羹尧的野心写在脸上,或者说,他就没想藏,他巴不得谁来与他示个好,好叫他能掂量明白自己值个几斤几两,这种人倒是好猜,要什么给什么就是。”
看着张廷玉,胤禛双眼微眯,“反而是你,时至今日我在你脸上依然看不出半点野心。”
听出他话中试探,张廷玉不紧不慢叹了口气:“家父之命不得不从啊。”
“四爷您有所不知,家父已下最后通牒,不来考试就要为我求个荫封
,既然无论如何都要踏进来,我不如凭自己的本事,叫他以后无话可说。”
“凭本事考进来,那可想过凭本事飞黄腾达?”
“不瞒四爷,其实臣觉着混在市井还更舒坦些。”
四阿哥笑了声,不置可否。不为金银美人所动,视权势为粪土,好像真的无欲无求……这种人才最棘手。
此次酒宴之后,四阿哥再未宴请年羹尧与张廷玉,偶尔往来也只为政务,公事公办。张廷玉也默契地不往四贝勒府走动,整日在翰林院埋头苦干,与他父亲兄长一样不参与任何势力的角逐。年羹尧倒是向四贝勒府递过两回帖子,四阿哥见了一回,婉拒了一回,总之是若即若离。
敏妃百日丧期过后,十三阿哥做事越发勤勉,三阿哥重振旗鼓,气象一新,八阿哥锋芒初露,才华渐显,诸皇子各有所长,竞相争辉。
端午前一夜,四阿哥于书房铺开一张宣纸。
案边新摆了一盏烛台,火光灼灼,映出宣纸上密密麻麻的名字。朝中大臣叫得上名字的都写在这里了。
宣纸以笔墨划割出四块阵营,东边一块列着以太子、索额图为首的朝官,西边一块列着以皇长子、明珠为首的另外几位朝官,三皇子目前态度不明,原本他与太子更为亲近,但自从挨过一记重罚,重新振作的他在朝中愈发活跃,因此胤禛把他从太子阵营拎出来,放进了第三块阵营。
除去三位兄长,余下几位弟弟年纪虽小,但不容小觑,其中尤以八皇子最为出类拔萃,九弟十弟亦唯其马首是瞻。
随着四大阵营分布完毕,宣纸上的朝官名字也被划得七七八八,有人的名字被打了个圈,有人的名字被划了线,大多数人是被直接划掉。
当然还有一类人,他们的名字上面干干净净。这类人便是与张英、张廷玉一般,完全不涉党争之人。不过这种人凤毛麟角,毫不偏袒一方势力,有时候也意味着站在了所有势力的对立面,若没有皇权撑腰,这种人会最先被牺牲。
胤禛凝神沉思,在纸上谨慎下笔,在他的笔下,年羹尧的名字被打了个圈,随后,他的目光落在一个熟悉的名字之上——隆科多。
他的舅舅。
胤禛毫不犹豫在上面打了个圈。
耗费两个时辰的作品最终化为铜盆里的一堆灰烬,更深夜阑,胤禛手持烛台,沉默地俯视,瞳孔映出跳跃的,不肯轻易熄灭的火星。
端午日,四阿哥携妻儿进宫观祭神礼,台上萨满嬷嬷击鼓跳神,唱诵满语神歌,从扶摇的视角看,和跳大神差不离。
看完了跳大神,便向宁寿宫给太后请安。阿哥福晋站成一排,轮流敬献节礼,三个小孩——大阿哥家长子弘昱,太子家长子弘皙,以及弘晖被各自额娘牢牢牵住,生怕行差踏错。
弘晖在三人之中年纪最小,扶摇让他向太后献上扶摇亲手绣的“五毒纹”荷包,小小的身子往太后座前走了两步,刚跪下去,膝盖还没及地,小人儿就被太后欢喜地揽进了怀里。
“哎哟乖乖,怪叫人疼的。”
被祖母抱个满怀,他还没忘记出门前额娘交待的任务,于是一道稚嫩的、口齿不大清晰的声音从太后怀中传出来:“恭请,皇太后圣安,端午,祥瑞。”
这句话他背了好多遍。
太后听见,更宝贝似地把他抱在怀里。
太后这里请过安,阿哥们便要到养心殿向皇帝问安去了,女眷们留下陪太后用饭,小孩们本该和阿哥同去,太后却独独留下弘晖,说“这么小的孩子,别让他跟着跑来跑去受累。”
太后都这么说,四阿哥只好把弘晖再交到扶摇手里。
连心不着痕迹捅了捅扶摇的手臂,悄声,“哎,你家儿子入太后的眼啦。”
扶摇手指按在唇上,悄悄回她一个“嘘”。
宁寿宫的端午宴清淡得很,而且多为素食,这是依了太后的口味,弘晖吃得不大开心,在扶摇身边拱来拱去,这孩子随扶摇的口味,爱吃肉,不爱吃没味道的东西。几十来道菜里,扶摇好不容易找到一罐清蒸鱼,勉强让这家伙消停些。
“瞧这孩子能吃的样子,一看就是有福之人。”多罗直郡王妃也就是大皇子福晋看见弘晖埋头苦吃吃得津津有味,罕见地竟夸起来。
扶摇心道:那是因为没别的好吃,这家伙又肚子饿,陡然发现一道菜能入口,可不使劲往嘴里扒么?
不过,郡王妃关注她的孩子,还挺令扶摇意外。
接着就听太后带着温和笑意的声音从上首传来:“爱新觉罗氏的子孙,生来便承天眷命,自有一番龙章凤姿的福泽。”
“太后说得正是。”
借珠圆玉润的孩子开了个口,郡王妃就此与太后搭上话,聊起自家儿子。
扶摇这回明白了,感情她的弘晖被当成了攀云梯?
这厢郡王妃与太后说了几句,趁太后喝口茶的功夫,连心赶紧也开口了。
“可惜阿娜日年纪太小还不能带来,否则也叫她尝尝宁寿宫的膳食滋味。阿娜日想念太后也想念得紧呢。”
三阿哥开年被罚,气馁了好一阵,诚郡王府自此变为三贝勒府,不仅三阿哥被罚,长史以下皆受惩处,可谓元气大伤。
三阿哥好不容易重新振作,连心也想出一份力,让三阿哥府也重新走进太后眼里。
然而,她话音甫落,太后的脸色就肉眼可见地沉了下去。
“不过半岁稚儿,连哀家的面都未曾见过,谈何思念?哀家怜惜阿娜日,尚在襁褓之中,就被生母借她之口,说出这些不知轻重的话来。”
话语毫不留情,仿若一盆冷水兜头浇下,连心脸色煞白,瞬间从座上起身,双膝下跪,“孙媳绝无此意!”
太后冷哼,“你的意思哀家清楚得很。老三不知轻重,你也不知轻重,无怪乎老三被罚,身旁无人规劝,以至于做出那等违背礼制之举!”
“太后……”
太后闭眼,“当着稚子的面,哀家不罚你,回去之后自省吧,别扫了大家兴致。”
“谢太后……”
连心颤抖着站起,迈着艰难的步子回到座位,扶摇的席位在她旁边,想搀她一下,被她不着痕迹地避开。
“哎,”那厢,郡王妃拿手扇了扇风,“弄巧成拙啊……”
太后听不见,但扶摇听见了,连心也听见了。连心的脸深深埋下去,微微侧身,不知是躲哪些目光,连扶摇也再看不见她的表情。【你现在阅读的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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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章 第131章“连心!”……
“连心!”
拜别太后,在离开宁寿宫的回廊上,连心避开众人闷头向前,扶摇牵着弘晖小声唤了她一声。
“长姐,”漪兰拉拉扶摇的袖子,“她肯定不好受。”
“哎。”扶摇叹了一声。
听说今日早早地皇上后妃就先来给太后请过安了,她们这是第二拨,早上请安太后连个早点都没留妃嫔吃,这会却留她们这几个孙媳一块用膳,可见太后对小辈们还是怜爱。
这种情形下,连心被斥责属实独一份。还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以连心的骄傲怎么受得了。
扶摇知道连心此刻多半不想见人,可是一年里相见的机会本就寥寥,错过这次下回见面又不知什么时候。
三阿哥府
上出事,她不是不担心,只是她身为四福晋同样身不由己。三阿哥在府里悄悄剃头还能被人告发,可见府上有人通风报信,岂知四阿哥府有没有?那个节骨眼扶摇实在不敢轻举妄动。
话又说回来,便是她有心轻举妄动,四阿哥会允许?
哎。
连心没有理会扶摇的呼唤,正当扶摇以为两人只能错过,宁寿宫外等轿时,扶摇竟然看见连心背对着人站在廊檐下。
檐角挂着一串石榴花,应是为迎接端午所挂,连心站在檐下,风一吹,正好将那串石榴花吹落她脚边。
心知连心不愿与人说话,扶摇犹豫是否上前,然而弘晖一见石榴花,瞬间挣掉扶摇的手跑了过去。
“晖儿!”
小家伙蹲去连心脚边,低头把玩花束,玩了一会似乎才发现旁边站着个人,一仰脑袋,便天真浪漫地冲那人笑笑。
扶摇慢慢走过去,下一刻,就见连心蹲了下来,手心抚摸弘晖的脑袋,似乎看见了什么,弘晖伸出小手,往大人眼睛抹了一下。
那个动作扶摇再熟悉不过,以前儿子哭,她便是如此为他抹眼泪,后来儿子有样学样,瞧见她眼睛湿润,也二话不说这样给她抹泪。
扶摇顿在连心身后,弘晖跑回她身边,一只手抓石榴花,一只手攥住她裙摆,扶摇听见连心吸了吸鼻子,然后抬了抬袖子,然后连心转过身来,轻松地对她笑。
“我没事啦。”
“嗯。”扶摇点点头。
等会还要去永和宫向德妃请安,扶摇决定先不坐轿,小走一段,嘱咐漪兰先走一步。漪兰看眼连心,点头答应,先乘轿去了。
一回头,连心也撵了苏霖先走。
二人便走在宫道上,扶摇牵着弘晖,身后永和宫、钟粹宫宫派来的宫嬷太监以及两顶轿子远远跟着。
走了一会,扶摇忽然停步蹲下去,将弘晖腰间的一个荷包取下来,递给连心。
那荷包绣纹精美,里头鼓鼓,连心一愣,“这是做什么?”
她不接,扶摇直接把荷包塞进她手里,“你打开瞧瞧就知道了。”
连心疑惑地接过打开,发现荷包里塞的是一个莲花璎珞锁。这金锁样式小巧可爱,她顿时明白,是送给阿娜日的。
“满月礼时又不是没送东西来,何苦费这个心思?”
扶摇笑道:“去年弘晖生辰,娘娘送了个金元宝,我想着不如给孩子打个璎珞锁挂身上,工匠说正好可以打两个。”
连心抚摸着璎珞锁,又摸了摸弘晖脑袋,“那我就收下啦。”
其实这璎珞锁早该送出,因三阿哥府上出了那事,才推迟到今日。
“本来早该送的……”就如同当日三阿哥被罚,众人避之不及,今日宁寿宫里,太后责骂连心,同样没人敢为连心说一句话。
扶摇承认,在那个情形下,面对太后的绝对权势,她也怯懦了。或许如果儿子不在身边,她会站出来?扶摇自己也说不好。大抵她还是不会站出来。
连心看见扶摇的表情,拍了她一下,“你莫不是还在想刚才我避开你的事?”
“没有。”扶摇摇头,“若我是你,我也会那么做。”
“是我太心急了。”连心愁眉苦脸,“希望这事不会传到三爷耳朵里,虽然我知道一定会传出去的。”
这几乎不可避免了,宫里多的是想看笑话的人,扶摇安慰道:“没事没事,你们夫妻多年,三阿哥会明白你。”
连心深深看扶摇一眼,不想说自剃头事件后,三爷受到了极大的打击。表面上降个爵降点俸禄好像没什么,实际上三爷是被皇帝当软柿子给捏了。
她就不信几位成年皇子都是干干净净,大阿哥、四阿哥、太子都不是省油的灯,哪个府上没点丑事?偏偏拿诚郡王府杀鸡儆猴,莫说三爷,连心同样咽不下这口气!
连心忽然按住扶摇的手,似乎想说什么。
“怎么?”扶摇问。
“没什么。”连心收下荷包,“替我家阿娜日谢谢你了。”
“我们俩之间说什么谢。”顿了顿,扶摇问,“对了,是谁将事情说出去的,你们可查出来?”
连心摇头,“查出谁做的又有什么用?叫陛下知道了,还以为咱们不服呢。三爷说了,今后三贝勒府上下老老实实地,以此为前车之鉴,再也不做有违礼制的事就是了。”
扶摇听得这话也有理,如果自身行得端坐得正,哪怕别人告密呢?她点点头,“说得也是。”
二人慢慢走了一段路,在分叉口互相叮嘱几句便各自坐上小轿,一个往永和宫,一个往钟粹宫去。连心坐在轿中,掀开帘子,看见扶摇乘坐的轿子远去了。
其实告密之人已经查出来,是三爷身边的一个小太监,不仅查出来,而且三爷将这人秘密处决了,对外只声称小太监回乡祭拜考妣。
连心拿出扶摇送的精美荷包,忽然感到心中憋闷,溺水一般,那么多件没告诉扶摇的事里,这件最令她感到无力,因为从前只是隐瞒,如今,她还要撒谎。
扶摇乘坐的轿子到永和宫的时候,弘晖已经在她怀里睡着了。德妃叫宫嬷将孩子抱到屋里,吩咐两名宫嬷两名宫女守着孩子,扶摇则和漪兰一块在外面大堂陪德妃插花说话。
下午,胤祥和胤禛从养心殿过来,正好撞见宫女来大堂禀告,说小阿哥醒了在屋里哭。
四阿哥比扶摇还走得快,一进屋就抱起弘晖,让弘晖趴在他肩头,手掌一下又一下轻拍弘晖后背。
弘晖哭得鼻子眼睛通红,看着十分可怜,扶摇站在四阿哥背后做鬼脸哄儿子,胤祥和漪兰站在不远处观望,望了一会,忽然,胤祥慢慢转头看向漪兰。
察觉到他目光,漪兰一个激灵,“看我做什么?”
胤祥轻轻露出一个笑,“我们也……”
“别想,八字还没一撇。”
胤祥一怔,“怎么这么说?”
敏妃走后的三个月内两人恪守礼制,一次也没越界,丧期过后胤祥也并不热衷此事,而且两人都还年轻,依漪兰的想法,她是想和她长姐一样,等胤祥出宫建府之后再有孩子最好,到时还可借此由头请额娘过来。若是在宫里,人生地不熟的,她难免会紧张担忧。
胤祥不知漪兰的心思,瞧漪兰没反应,心头有些焦躁了,原本他没想那么远,架不住眼前突然来了一出天伦之乐的画面,叫人忽然之间心生向往。
他微微凑近漪兰耳边,“今晚咱们早点回去。”
漪兰瞪他一眼,扭头出了房门。
“漪兰!”
“他们怎么了?”始作俑者毫不知情,扶摇奇怪地看向空空如也的门口。
四阿哥也往门口望了一眼,摇头,趁着外人都走了,他问:“今日宁寿宫可出了什么事?”
扶摇皱眉,“你听说了?”
“我听说了。”
“……”
二人默契地没在此话题上继续,弘晖渐渐地不哭了,扶摇轻轻倚靠在四阿哥的肩膀。
四阿哥轻声:“一会向额娘告辞,咱们早些出宫。”
“……好。”
百日丧期一过,宫里换下白幡,琉璃瓦在日光下熠熠生辉,似乎再度恢复了生气。扶摇抱着儿子悄悄掀开毡帘一角眺望禁苑,四阿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马车即将离宫时,忽然行速变缓,驾车的太监禀告道:“四爷,是佟大人。”
扶摇与四阿哥对视,听见四阿哥吩咐:“停车。”
四阿哥掀起车帘,微微探出身去,扶摇不假思索,立刻想到一个人——佟佳隆科多。
隆科多是孝懿仁皇后之弟,现下在皇帝身边任一等侍卫。
但一等侍卫通常都在皇帝身边保护皇帝,怎么会来守宫门?
“佟大人。”
“四贝勒爷。”
……竟然真是隆科多。孩子周岁宴时,扶摇听过这声音。
“佟大人不在皇阿玛身边守卫,怎会在此?”
“今儿个过端午,陛下嘱我到各处巡视,顺道给发些节礼。都是宫里新制的香囊、糖饼,还有御膳房特制的粽子。”
他俩说话的功夫,扶摇坐在车内暗处,无声按住弘晖,这孩子见他阿玛探向外边与人说话,一双乌溜溜的眼睛里满是好奇,小身子在扶摇怀里不安分地扭动,一个劲要往他阿玛跟前钻。
车内响起动静,隆科多立于一侧,向被帘子挡住的方向扫视一眼,四阿哥也回头看了过来。
扶摇以为四阿哥要么训斥弘晖,要么帮她把人按住,不料,四阿哥侧首看了弘晖一眼,下一刻就把人抱了过去。
“晖儿,看看这是谁?”
弘晖显然已不认得这人,四阿哥温声诱导:“你叫他一声舅公吧。”
“四贝勒,这如何使得?”隆科多略显局促。
“舅舅。”一个声音奶声奶气。
“是舅公。”四阿哥叹气。
“舅公。”
“嗳——”虽嘴上说着不合适,但隆科多还是忍不住应了声。他往四周望了望,好在没人。恍然想起,四阿哥怎会鲁莽?当然不会在有人看见时做这种事。
他虽是孝懿仁皇后的弟弟,但更是皇帝的近身侍卫,莫说皇后故去,就是皇后在时,他与四阿哥也是从不亲近的。
弘晖甜甜喊了那么一声,四阿哥十分满意,转头就把小家伙按回车里。
“祝佟大人佳节安康,宫门将闭,我们这便告辞了。”
“四贝勒慢走。”
车轱辘继续滚动起来,
四阿哥放下车帘,一道目光牢牢盯住他。
他靠回车壁,若无其事摸了摸弘晖的脑袋,仿佛是一个嘉奖。
扶摇的疑虑更深了。
“这么看我做作甚?”四阿哥弯起嘴角,似乎心情不错。
扶摇摇摇头,一把抱回儿子,护在身前。
说不清楚,但她就是隐隐有一种感觉,刚才她看着四阿哥对车外人微笑,反倒叫人毛骨悚然。
总觉这人一肚子坏水!
第132章 第132章康熙四十年春……
康熙四十年春,康熙住畅春园,四妃以及未成年的几位阿哥伴驾居留。
从前太子住在畅春园西南隅无逸斋,其余阿哥住在畅春园西花园南侧的荷花池四所,如今稍年长的几位阿哥——大阿哥、三阿哥、四阿哥、五阿哥、七阿哥皆已成年,且有了自个府邸,住进荷花池四所的便只剩八阿哥、九阿哥、十阿哥,十三阿哥、十四阿哥几个小的。
太子虽已成年,但他在康熙这里从来都享优待,康熙住进畅春园后,太子也紧跟着带太子妃住进了西南侧的西花园。其余已成年阿哥虽不住畅春园,但康熙驻园期间,他们依然要每日进园请安。
四月草长莺飞时节,惠妃与宜妃在畅春园筹备了一场游春宴。
此次宴会是康熙点过头的,意为八阿哥、九阿哥、十阿哥选看福晋,八旗贵女云集,其中就有尚书马尔汉之女,兆氏。
兆氏原是敏妃为胤祥千挑万选的福晋,如今敏妃虽不在,兆氏却不能让旁人挑走,为故人遗愿,德妃与二妃暗中较劲,使得这一场游春宴精彩纷呈。
不过最终马尔汉之女到底花落谁家就不知道了。
消息传回紫禁城,最先吵起来的是胤祥院里的下人。
下人里按立场大致分为两拨,一拨多以侧福晋院里的宫女太监为主,他们是最不希望福晋进门的人,另一拨则与他们唱反调,希望十三阿哥尽快迎娶福晋,大家一齐出宫去,喜事临门,还能捞着不少赏赐。
十三阿哥去畅春园的第三个月,院里就有人偷偷摆起赌局。赌马尔汉家的姑娘会不会成为他们的十三福晋。
一个小宫女将此事告发到漪兰面前,漪兰彻夜搜查,当晚便在一名太监床下发现了筛盅。
次日,所有参与赌博之人都受到严惩,发起赌局的两名太监各挨二十大板,被直接退回内务府。
看似与世无争的侧福晋实则手段雷霆,自从之后,再无人敢小瞧她。
扶摇听说此事,惊讶得合不拢嘴,想起自己在阿哥所时,能不出头就不出头,脑袋能埋多低就埋多低,连处置一棵树都摸不着头绪。这方面,漪兰比她强。
不过扶摇也很好奇,马尔汉那个女儿到底会到谁家去呢?
闲聊时,扶摇与四阿哥提起,四阿哥抿一口茶,抬起眼皮只说了一句话:“胤祥的东西,谁也抢不走。”
嚯,好霸总的口气。
这种话,四阿哥都没对扶摇讲过!
看他胸有成竹,扶摇撇嘴,“你怎么就肯定?而且,人家是个姑娘,不是物件。”
四阿哥“嗯”了声,表情淡淡改了下自己的话术:“胤祥的人,谁也抢不走。”
“……”啧。
然而,还真让四阿哥说中了。
从畅春园回来后,康熙为阿哥们指婚,八阿哥迎娶安亲王的外孙女儿,九阿哥联姻董鄂氏,十阿哥娶乌尔锦噶喇普郡王之女,尚书马尔汉之女兆氏还是留给了十三阿哥。
圣旨一下,内务府便开始准备阿哥们出宫建府的一切事宜,待府邸建成,便由钦天监选定吉日,于阿哥府操办大婚。
康熙三十九年的最后一天,参加完宫里的除夕宴,四阿哥破天荒带扶摇和弘晖来到位于城南的一座酒楼。这么喜庆的节日里,酒楼里竟冷冷清清,除了楼内伙计一个客人也无。
店小二殷勤地领人上楼,进入雅间,扶摇奇怪地看向四阿哥,后者气定神闲,将临窗的红木椅一拉,让她坐下。
不多时,几名小二端着托盘鱼贯而入,扶摇面前的大圆桌上摆满了她爱吃的菜肴。弘晖两眼放光,才在宫里头吃了许多好吃的,这会肚子里馋虫又动起来了,四阿哥把他放下,拘在身前,按着人不让动。
“我说刚才宫宴上为甚叫我少吃一点。”小二走后,扶摇盯着四阿哥,试图从他脸上看出点什么。
她还以为四阿哥嫌她胖了!
四阿哥叹气,“你没听啊。”
“我哪儿知道你来这一出?”
今个是甚日子么?对,是除夕,但也不至于宫里头吃了又来外面吃罢?扶摇看向弘晖,这家伙倒是高兴得很。
“不能让他再胡吃海塞了。”扶摇摸了摸儿子圆圆的脸,将他面前的瓷碗拿远了些。
忽然,隔壁传来声响,听这动静像是有人进屋。
四阿哥的表情变得神秘莫测,扶摇正待询问,只见四阿哥微微一笑,走向墙边,那是隔壁声音传来的方向。他拉开帘子,五指扣住木墙上一个铜环,随着“咚”的一声,那面墙居然动起来!
扶摇这才发现所谓的木墙只是一个隔板,这屋子被隔板一分为二了,拉开隔板才是一间完整的雅间。
那边也有一张大桌,摆着五花八门的菜肴,粗略看去,菜氏与这边有些不同。更令人震惊的是那边立着的两个人!
“额娘!阿、阿玛!”
扶摇惊呆了。
另一头的客人竟然是爱新觉罗氏和费扬古。
扶摇扭头看向四阿哥,四阿哥眼含笑意,抱起儿子,原来,原来这是他为弘晖的额娘以及外公外婆精心安排的一次见面。
费扬古深觉此事很不合适,架不住爱新觉罗氏眼神警告、手上硬拽。
“四贝勒。”
“难得小聚,岳父岳母不必拘礼。”
说是不必拘礼,但实际上根本不可能。
四阿哥与费扬古坐在一边,旁观扶摇和爱新觉罗氏将弘晖夹在中间亲昵地说话。费扬古敬一杯,四阿哥回一杯,也不说别的,一片喧闹声里,他目光沉静,只望着妻儿。
费扬古性格内敛,心里高兴,脸上却不大会表现。
“若无贝勒爷成全,我与扶摇何时才有相见之期啊。”若只想让那母女二人见面,不必如此大费周章,此番贝勒爷叫他们夫妇来此,分明是方便费扬古看一看女儿和孙子。
费扬古不善表达感情,爱新觉罗氏在那边抓着女儿的手殷切关怀,他只能坐在不远不近的距离,将目光扫过女儿身上。
与爱新觉罗氏寒暄半晌,扶摇起身,拉着弘晖走到费扬古身边。
“阿玛。晖儿来,见过玛法。”
玛法是满语,对应汉语外公的意思。
扶摇对费扬古的记忆只停留在原主出嫁前,穿越过来后,阿玛这个称呼以及费扬古这个人其实是非常陌生的,扶摇没和他说过话,没面对面见过,她对他产生不了什么感情,穿越前她就亲缘福浅,更勿论将对亲眷的孺思转嫁到此人身上。
但此刻看着费扬古眼中闪动的微光,扶摇心底竟然像被游针捻了一下。
弘晖奶声奶气地喊了声“玛法”,费扬古轻轻拍了拍他脸蛋,双手在身上搜刮一通,找出一块翡翠玉佩挂在
了弘晖腰上。
“谢谢玛法。”扶摇教弘晖说。
弘晖有样学样,双手搭在身前,弯下腰去向费扬古鞠了个礼,“谢谢玛法。”
“嗳~真乖!”
阿玛额娘陪孩子玩得不亦乐乎,扶摇坐到四阿哥身边,撑着下巴笑盈盈看他一会,趁没人注意,吧唧一下在他脸上印下个吻。
“什么意思?”四阿哥笑,伸指摸上脸颊。
扶摇小声,“我也谢谢你。”
他可是四阿哥,他怎么会做这种事?说出来都没人信!
四阿哥眼睫微动,沉思了片刻,道:“回去谢我不迟。”他向费扬古、爱新觉罗氏和弘晖的方向一扬下巴,“现在去陪他们吧。”
哎呀,今天的四阿哥怎么这么善解人意?!听完这话扶摇忍不住又在他脸上吧唧一下,然后飘然离座了。
扶摇大概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一晚。
慈爱体贴的父母、无所不能的丈夫,还有一个玉雪可爱的儿子围绕在她身旁,正享受难得的天伦之乐,四阿哥忽然起身推窗。仿佛与他的动作约好了似的,夜空下乍然响起噼啪声,霎时间窗外焰火大亮,五彩斑斓,苍穹都被照亮。
除夕夜的烟花,再次盛放了。
……
第二天进宫拜年,扶摇眼睛都快睁不开,前一晚的火树银花让她的心情极度亢奋,她闹腾四阿哥闹了大半夜,然而四阿哥居然如老僧入定,不为所动。
弘晖起不来,可以编个理由让他留在府中,扶摇起不来却是不行,四阿哥铁了心要她同去。
出席了宫中家宴,参加完祭祖大典,德妃邀两人到永和宫小坐,四阿哥却婉拒了。
“额娘见谅,钦天监奏今日宜祈福,儿子还想带扶摇去往佛前进香。”
“原来如此。”四阿哥话语诚挚,德妃也不拦他,德妃扫视二人一眼,便微笑道,“那你们去吧,别误了时辰。”
初一这日,不仅宫里会举行盛大的仪式,民间百姓也会到寺庙里祈福,但出宫这会儿都近申时了,有什么福非得今日去祈吗?
扶摇一路琢磨,直到马车停在广济寺前,她才认清形势,四阿哥真是来祈福的。
寺里还在举行祈福法会,宽敞庄严的大殿内,僧侣站在四方阖眸吟诵,信众在中央跪了一片。四阿哥片刻都等不得,拉着扶摇进去,瞬间找来两个蒲团按着她一起跪下。
前世扶摇不信佛,然而今世一睁眼来到此处,冥冥之中好像有什么在牵引,让她心底渐渐生出几分对神佛的敬畏。
混入人群的四阿哥纵然身着锦衣华服,但他此刻阖起双眸,跟着吟诵,一本正经地倒似褪去富贵浊气,真有几分虔诚信徒的模样。
察觉到扶摇看他,四阿哥手肘戳了扶摇两下。
“用心。”他轻声。
扶摇无奈闭眼。
四阿哥又做她看不懂的事了。
法会结束,僧众分发斋饭。四阿哥和扶摇未在大殿和众人一块吃大锅饭,小沙弥把他们带到了后院的一间静室。
静室内另摆了饭,吃罢斋饭,一位僧人捧着几本经书进屋。
他笑盈盈招呼扶摇和胤禛跪坐到屋中蒲团上,然后自个儿也在一边跪坐。
扶摇听他开口,瞬间额角一抽,脸色耷拉下来。
怎么又念上经了!!!
第133章 第133章“生者必灭,……
“生者必灭,会者定离。众生执五蕴为我,故见生死为怖畏,若彻见色受想行识本空,则知父精母血聚合之躯,不过四大假合暂住……”
念罢一段佛经,和尚睁眼看向扶摇,缓声道出这么一番话。
扶摇愣愣转头,看见身旁四阿哥垂眸沉思,略点了点头,似乎对和尚这番话很是认同。
扶摇拉拉他的衣袖,“什么意思?”
四阿哥拂下她的手,默不作声,和尚的声音再度传来。
那和尚微微一笑道:“须知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常□□。若能以平常心待之,不为烦恼所扰,自然云开月明。”
“呃……大师,我挺好的,我没有烦恼。”扶摇扭头看四阿哥,“爷,你有烦恼吗?”
扶摇话刚落,对面和尚一脸期待也向四阿哥看过去,好像压抑着兴奋立马接上:“对对,这位施主有烦恼吗?”
扶摇看见四阿哥嘴角抽了抽,他眼皮一掀瞭了和尚一眼,和尚就噤声了。
“阿瑶,你要记住禅师说的话。”
离开广济寺,四阿哥在寺门前顿住脚,如此说道。
直到五个月后,费扬古患病的消息传来,扶摇回想起和尚念经的这一天,终于明白是什么意思。
费府广寻名医,皇帝也接连吩咐数名太医驻府为费扬古诊治,不到最后一刻没人放弃,但扶摇知道,费扬古怕是不行了。
这天到底是来了呀,即便早已经知道,还是打得人一个措手不及。
这日,扶摇躺在摇椅上仰头望天,弘晖蹲在旁边树根底下,拿一把小木铲薅土玩,他脚边还有两只肥胖的兔子,蹦两下就蹦不动了。
春溪春兰侍立在一旁,听见脚步声齐齐回头蹲身福礼。
“贝勒爷万福。”
弘晖见他阿玛来,乐呵呵跑过去拉住阿玛的手,要阿玛看他的杰作,扶摇没起身,甚至没回头,她懒洋洋地身上没半点力气,直到四阿哥哄了儿子几句,站到她旁边,居高望着她,她才伸手,要四爷拉她起来。
四爷无视了她的手,把掉到她头上的一片落叶摘了去。
看一眼儿子,四阿哥道:“费府遣人来报,费统领病势沉重,已在预备后事。”
“哦……”扶摇点点头。
胤禛记忆中的伤心欲绝并没有出现,连一丁点哭声都不闻。
扶摇只是神色恹恹,眼底流露出些许遗憾,但与前世的哀恸相去甚远。
他眯眼打量,“想哭就哭出来,回房去哭。”
“……”扶摇仰头,眸底清澈,哪有一点湿意?
扶摇根本不想哭。
四阿哥忽在摇椅边蹲下来,按住扶摇的脸,仔仔细细瞧了又瞧。
“哎哟。”扶摇被捏住脸颊,五官都被揉得扭曲,四阿哥的脸猝不及防在她眼前放大。
“你足什么??”话都说不利索。
四阿哥的脸色微沉,看见他眸底逐渐浮出的担忧,扶摇明白了。
哦,这人原是怕我将伤心藏起来。
除夕那一夜,看见阿玛和额娘,扶摇心底确实有些触动,可相处太过短暂,很难建立起多么深厚的感情。
对于费扬古的离世,扶摇会感到惋惜,但不至于伤心。
人都是要死的,对于已经死过一次的人来说,死亡并不可怕。除非,留有遗憾。
扶摇拉下四阿哥的手,抚平他眉间的沟壑,“爷这是做什么?”
“你不难过?不伤心?”他眉心再次拧起,“伤心就放声哭出来,不想进屋就躲到我怀里。”
“……”扶摇便慢慢撑起,脑袋靠入胤禛怀中,“是这里吗?”
她是想捉弄四爷,不料话刚出口,就感受到后脑被人轻轻地按住。这种小心翼翼给她一种错觉,好像自己在被人呵护、珍惜。
四爷看不到的地方,扶摇手指伸入裙摆,在大腿上拧了一把。
低低的啜泣声在胤禛怀里溢出。胤禛轻拍扶摇的背,似乎松了口气。
扶摇努力挤眼泪。
算了算了四阿哥想看她哭,就哭一场吧。权当她也宠四爷一回。
次日天不亮,费扬古病逝的消息传入四贝勒府。
四阿哥上朝前打发了几个小厮前去帮忙,扶摇在屋里给自己和儿子换上素衣,四阿哥下朝后便回府带上扶摇弘晖前往费府吊唁。
扶摇是以四福晋的身份踏入费都督府,原本没什么实感,直到看见灵堂上的棺木,看见额娘和哥哥嫂嫂跪在一旁哭泣,她眼眶一酸,忽然想落泪了。
四阿哥敏锐地揽住她,扶摇微侧身子,靠近男人的怀中。
胤禛拍了拍她的背,像扶摇从前哄孩子睡那样安抚。
十三阿哥也来了,可惜他是独身前来,漪兰无法跟他出宫。十三阿哥告诉扶摇,漪兰从早上便开始哭,哭得昏天黑地,他要赶紧了结这里的事,回去看顾漪兰。
弘晖还不知发生什么事,见灵堂里大人都在哭,素来爱哭的小人儿瞅瞅这瞅瞅那,反而不哭了。扶摇见他闲不住,要去扯棺木上挂的白绫,按下他的手问:“晖儿你知道里面睡着谁么?”
弘晖摇头。
“是玛法。你还记得他么?”
弘晖敲着脑袋瓜想了想,忽地眼睛一亮,欢呼:“玛法!额娘,找玛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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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嘘。”扶摇手指抵住自己的唇,“砝码很累了在里面睡觉,你帮帮额娘,安静一点,别闹醒他好不好?”
“哦哦……”弘晖跟着
学,小心谨慎地也用手指抵上自己的唇,“帮帮额娘,额娘不哭。”
他用手掌捂住扶摇的眼睛,柔软温暖的肌肤贴在扶摇脸颊,“不哭哦,额娘不哭……”
扶摇深吸口气,“嗯,额娘不哭,宝贝,你还认得哪个是玛玛么?”
于众多身穿丧服的乌拉那拉氏族人中,弘晖找到跪在灵前悲痛欲绝的爱新觉罗氏。爱新觉罗氏一把搂住弘晖,“孩子!”
“孩子!你玛法走啦!”
“老爷!”
“老爷你怎么不等我啊!”
哭声凄怆,送别爱人。
扶摇一扭头,发现四阿哥盯着她。
“怎么了?”
四阿哥摇头,牵住她的手,“我若先走,定为你打点好一切。”
“四爷,不许说这种话。”只怕没有那一天,扶摇心想,将来我比你走得早呢。
“阿玛这一走,乌拉那拉氏的顶梁柱就没了。”扶摇小声说着,看向自己的三位哥哥,她话里有话,四阿哥又怎会听不出?
但四阿哥却不开口,等她把话说下去。
“乌拉那拉氏将来无人可以倚靠,这一族的人,最重要的是还有我额娘,怎么办呢?”
四阿哥沉默片刻,“所以你待如何?”
“以前我阿玛不是来信向四爷举荐了一个人么?四爷能否考察那人一下,如果可以的话……”
扶摇屏住呼吸,另一只手攥紧裙摆,贸然开口,其实她心里也没底。
得知阿玛患疾后她就在想,阿玛这一生高官爵禄、荣华富贵尽有了,而且他与额娘夫妻和顺、儿女双全,他这一生还会有什么遗憾吗?思来想去,恐怕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乌拉那拉家族,还有扶摇的额娘。
仔细想来,当年费扬古急于向四阿哥引荐族人或许也是防着今日。得为乌拉那拉族再找一个靠山,扶摇身边不正有顶顶好的一个?
当年四阿哥拒绝了费扬古,不知今日会不会拒绝扶摇。
扶摇等待半晌,四阿哥手指在鼻梁上摸了摸,沉吟许久抬眼看她。
“未尝不可。”
“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当然!”扶摇马不停蹄答应。
大树底下好乘凉啊,其实她私心里没期待乌拉那拉氏能为四阿哥立下多大汗马功劳,在这个世道里女子嫁个好人家还不够,仍须男子为家族撑起来,她只要乌拉那拉氏的人在四爷手底下做事,如此一来,四爷这棵大树,勉强就算是靠上了。
康熙四十年秋,一品步军统领,曾经威名赫赫的抚远大将军费扬古溘然辞世。他的辞世如同一棵参天古木轰然倾倒,而依附其上的乌拉那拉一族,亦随之枝叶凋零,权势骤减。
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况且费扬古两个女儿一个在四贝勒府主理中馈,一个在十三阿哥院里风光无限,两位皇子皆非池中之物,乌拉那拉家纵不如从前煊赫,却也无人敢小觑。
随后的一年,阿哥们陆续娶亲。
康熙四十一年八月,十三阿哥宫外府邸建成。
九月,十三阿哥府张灯结彩、锣鼓喧嚣,宾客往来络绎不绝。敏妃汲汲营营,为之耗尽心血的这一天,终于来了。
胤祥大婚,迎娶兆氏。
扶摇随四阿哥参加婚宴,在人影攒动的大堂望了又望,忽地想起,依照大清礼制,正福晋大婚,侧福晋作为妾室,是不得出席的。
见不到漪兰,再盛大的婚宴也没意思,又不是给自家姊妹。
扶摇悄悄找到一个传菜的丫鬟,躲在檐柱后问她能否替自己向侧福晋传个话,不及小丫鬟回复,一个高大人影忽而出现在扶摇身后,那小丫鬟看见这人影立马变回缩头乌龟,捧着托盘逃走了。
扶摇回头,站在她身后容颜俊美却不苟言笑的这人,正是四阿哥。
四阿哥早料到她会如此,就等她露马脚。
“就知道你坐不住。”
扶摇不乐,“既然知道,为何阻拦我?”
四阿哥向周围扫望一圈,“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容得你胡来?”
“我就和漪兰说两句话,你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吗?”
“不能。”四阿哥毫不留情拒绝了她,正要牵着人往回走,忽然迎面走来一个嬷嬷。
与先前那位相比,这嬷嬷沉稳大气得多。
“叩请四贝勒爷、四福晋金安。”
嬷嬷行了礼,小声问向扶摇:“十三爷忧心侧福晋独处寂寞,特遣老身来问,您可愿移驾与我家侧福晋说会子话?”
扶摇求之不得,“快带我去!”
略顿了顿,扬起下巴转身看向胤禛,“看看人家十三这觉悟!”
“……”胤禛挑眉,被这么挑衅依然表情平静,只淡声回道:“我在这等你。”
第134章 第134章“侧福晋的菜……
“侧福晋的菜漏了就漏了,今儿个是福晋的大喜日子,厨房忙不过来也是常理。一道菜罢了,也值得你去大吵大闹。”
“你这是什么话?冰糖肘子昨儿就吩咐下的。厨房有人拜高踩低,眼看福晋进门一个个的就暗地里动起心思,他们办事不力还不许人说?”
“呵,你倒是正义忠心。敢情上回赌钱大伙被罚得精光的时候,祸事没落到你的头上。”
“主子赏罚分明,我没参与,主子自然不会罚我。”
“是是是,你清高,你了不起,横竖正经的主子已经进门,你要替你家侧福晋抱不平,明个就往福晋跟前告状去,叫福晋为你们院做主。”
“什么叫正经主子?!”
小丫鬟立刻来了火气,拉住那人死活要分说明白。拉扯之下,那人也没了好脾气,朝着对方最在意的地方戳,“正经主子就是堂堂正正、正儿八经,十三爷八抬大轿迎进门的主子!”
“你!我们侧福晋是十三爷心尖上的人,今早十三爷还特意吩咐给侧福晋炖燕窝呢!”
“那又如何,福晋一旦进门,这天儿就变了,尊卑有别,侧福晋再得宠,终究是个侧室。”
“侧室?那也能扒掉你一层皮!你等着,我这就告诉侧福晋去,叫侧福晋发落了你!”
扶摇随那管事嬷嬷来到后院,远远就听见两个丫头争吵,因有意避开人群,走的是一条偏僻小路,偏今日两个丫头也从这走。
管事嬷嬷听见她俩大言不惭,急得怒火攻心,向扶摇赔了个礼就往前奔去,奈何那两个丫头越吵越激烈,一股脑儿将什么话都说出来。
该听不该听的反正扶摇全都听明白了,看样子约莫是为了上回在阿哥所赌博一事,漪兰罚得太狠,遭下人嫉恨,适逢新主子进门,这些人便瞅准机会欲给她不痛快。
下人和下人也是有区别的,宫里出来的下人,手腕和心思要比常人毒辣得多。
“住手!”眼看两个丫鬟快要打起来,管事嬷嬷加快步伐,厉声喝止。
“大喜之日,岂容你俩在此胡闹!”管事嬷嬷一人给了一巴掌,两个丫头顿时缩下肩膀,低着头,如一双霜打的茄子诚惶诚恐不敢还口,与方才的盛气凌人相去甚远。
“邹嬷嬷恕罪!”
“回房里思过,没我的允许不许出来。明儿再论你的罪。”邹嬷嬷对着一人道,那人蹲个身匆匆离开。
紧接着邹嬷嬷转向另一边,看了那小丫头一会儿,语气稍稍缓和但神情依然冷肃,“你是侧福晋屋里的人,我无权罚你,但此事我会如实禀告侧福晋。”
“是……”
“这位是四贝勒府上的嫡福晋,特地过来看望我们侧福晋,你在前带路吧。”
闻言,那丫头抬眸瞧了并不清晰的一眼,赶忙深蹲行礼。
四贝勒府的福晋,那不就是侧福晋同父异母的姐姐?小丫头暗道糟糕,在四福晋跟前闹笑话了!
漪兰住在后宅一间单独辟出来的院子里,这院子离正院较远,离前院倒近,环境清幽宜人,一条甬道通向厨房,适才那两个丫头都是从厨房出来,为抄近路走了一条少有人走的甬道,所以能被扶摇遇到。平心而论,这位置很不错。
漪兰还不知十三阿哥为她考虑到这个地步,正在院中百无聊赖地浇花,忽听下人来禀告,邹嬷嬷奉十三阿哥之命,带了一位贵客前来陪她解闷儿。
见到扶摇的一瞬间,漪兰眼泪汹涌而上。
“长姐!”
顾不上旁人的眼光,姐妹俩甫一见面就在院中紧紧拥抱。
“姐……你怎么会来?”
“十三阿哥大婚,我与四阿哥受邀观礼,当然最重要的是我想来看你。”
漪兰这才想起前院还有一场婚宴。
“哦……原来是这样。”
“走,进屋说。”
屋里丫头们正在收拾残羹剩饭,在邹嬷嬷的示意下,那与人争吵的小丫鬟噗通一声跪到漪兰面前,道明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漪兰沉默片刻,未做出什么回应,只是偏头看向扶摇,“长姐好不容易来我这里,却让你看见这种事。”
扶摇笑道:“难免的事。我已见的多了,你便像以往一样处置,不必因我在这里有所顾虑。”
漪兰点头,当场罚了小丫头三个月月银,让她去厨房做事,三个后看表现再考虑是否让她回来伺候。
小丫头叩谢侧福晋大恩,哭着出去了。
“厨房?”扶摇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
漪兰笑了笑,没说话。
“你不会是……”待屏退下人,扶摇微微凑近,小声,“你不会是故意把那丫头安插到厨房吧?”
“长姐瞧出来了?”
“你那么爱进厨房,若真不想见这丫头,又何必把她安排去厨房?”
“还是长姐了解我。”
漪兰慢悠悠抿口茶,蓦地下巴微抬,哼了声,“我倒要看看,到底是哪些人对我不满。”
不愧是漪兰,知道厨房有人和她作对,立刻就开始想法子回敬了。
漪兰并不是个任人拿捏的主儿,又有十三阿哥关心爱护,原本扶摇不担心漪兰的处境,只是眼下兆氏进府,也不知往后这府上又是个什么光景。
“听闻兆氏为人宽和谦让,但毕竟她的家世摆在这里,”扶摇不由得叮嘱,“看起来已有奴才等着坐山观虎斗,你千万不能让那些人得逞了。”
“放心吧,我晓得。”漪兰反而一派轻松,“明儿起我天天去和她请安,样样礼数做全,绝不让人抓到丁点把柄。”
她从小在太太膝下教养,虽算个主子,但过的也是仰人鼻息的生活,她最会看人眼色了,即使十三阿哥早就言明不会让福晋欺负她——这也是为什么十三阿哥把她的住所安排在这里,但漪兰心中再清楚不过,从她成为胤祥侧福晋的那一刻开始,她就不能过上随心所欲的生活。
谁都不能保证事事周到,十三阿哥不在的时候,她要为自己打算。
扶摇听漪兰那样说,见漪兰目光澄明,便知小妹已有主意。
“好,我知道你会照顾好自己。”扶摇笑道,“只是话还要先说在这里,将来你若遇到棘手的事情,一定写信来告诉我。姐姐无论如何也帮你。”
姐妹俩叙了好一会儿话,聊了聊乌拉那拉氏如今状况,在前院喜宴快散前,嬷嬷几番催促下,扶摇才与漪兰作别。
回到喜宴上,四阿哥瞪她好几眼。
“你妹妹比你有心眼,要操心也操心自己。”四阿哥一边喝酒,一边揶揄她。
扶摇笑眯眯,拿起他的筷子给他夹了一块鱼脸肉伸到他嘴边。
“四爷,多吃点。”少说话。
四阿哥扭脸就见到扶摇阴森森的笑,手臂险些起鸡皮疙瘩,扶摇二话不说,把筷子戳进他嘴巴。
“嘶——”
四阿哥吃痛,“大胆……”
“大胆就大胆喽。”
扶摇不是从前那个扶摇了,望着她得意的小样,四阿哥不禁反省,这姑娘是从什么时候起不再害怕自己?自己又是何时赋予她这样的权利?
四阿哥叹气。
这声轻叹掩盖在满室欢呼嘈杂声中,有种认命的味道。
筵席散后,众人陆续回府,从宫里溜出来的胤禵借着各种各样的理由灌了胤祥十几杯酒,使得本就酒量平平的胤祥下席后晕头转向,路都走不稳。
贴身太监小橙子是胤祥从宫里带出来的,自小服侍他,眼看十三阿哥走着走着离正院越来越远,小橙子暗道不好,想把他往回拉,却是来不及了。
十三阿哥迈着虚浮的步子一路往前,几乎闭着眼,却熟门熟路,居然能找到侧福晋门前。
“小橙子,去,敲门。”他含糊道。
今日这里院门紧闭,根本没想过十三阿哥会过来。
“爷,咱们来错地儿啦,求求了,快随奴才回去吧,福晋还在那边等着呢。”
“福晋?不是在那儿么?”胤祥指着院门,“快,快叫她开门!”
“那位是侧福晋……”
小橙子无法,只得上前敲门,敲了片刻,一个小太监将门打开,看见门外歪歪立着十三阿哥,登时一紧。
赶忙打个千儿,高呼:“十三爷万福!”
刚熄灭的灯乍然亮起来,整个院子都被惊动,漪兰披衣下榻,出来正见两个小太监打开院门,要迎人入内。而院门外那人整个身子都压在小橙子身上,动作迟缓笨拙,与平日温润和气的十三阿哥判若两人。
“不许让他进来!”漪兰皱起眉头,站在屋前喝了一声。
“房直,关门!”
房直正是开门的小太监,听见侧福晋这样吩咐,手把在门上,关也不是开也不是。
“房直,你耳朵聋了?叫你关门!”
“侧福晋,这这,不可啊!”小橙子忙喊。
“橙公公,今儿什么日子你该清楚,十三爷不该出现在我这。”
漪兰眉心突突直跳,如果不是那么多下人看着,她真想冲过去摇醒十三阿哥。
这会子过来,存心害她么?!她若将胤祥留下,明日流言就会传遍阿哥府,不止福晋颜面扫地,她往后也别想安生!
“关门!”漪兰再次下令,“若明日十三爷问罪,我一力承担!”
十三爷对侧福晋的宠爱大家都看在眼里,今日十三爷来此不也正是因为对侧福晋有情么?
想起平日里十三阿哥的宽和、侧福晋的直爽,侧福晋其实是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房直默默把门扇往里推了推。
小橙子瞪大眼,“房直,你!”
“橙公公,咱们都是听主子办事,我也没办法啊,那个,劳烦您把腿挪一下……”
“啪”一声,院门关上。
但众人立在原地,心中提着一口气,根本不敢吐出。
“都做自己的事去,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不用我教你们。”漪兰转身。
众人垂首齐声:“奴才/奴婢明白。”
胤祥在漪兰的院门前摔了一跤,最终还是被拽回正院,但他回去时早已经人事不省,兆氏又是喂解酒汤,又是伺候更衣梳洗,在其床前守了一夜。
次日风声走漏,十三阿哥冷落嫡福晋、偏宠侧室的传闻甚嚣尘上。朝会上马尔汉将此事状告到康熙面前,康熙当场审问胤祥,对胤祥而言,这流言根本是无稽之谈,但事实却是——他昨晚的确去找过侧福晋,并且还是被人抬进正房。
康熙震怒,厉斥胤祥行为失德,令他回府自省,原属意胤祥的差事也换了人。
四阿哥回府时脸色很不好看。
以往他在外头有不顺遂之事,回府后会径去书房临帖,绝不会走到正院来,但今日他一反常态,不仅来了正院,还将心情写到脸上。
看四阿哥生闷气的那样,扶摇虽觉着不大可能,但似乎与她有关?
晚饭后,扶摇特地让嬷嬷带走弘晖,小心问道:“四爷,怎么今日不开心?”
四阿哥闻言掀眸瞥她一眼,随后发出一声冷笑。
扶摇更不知哪里得罪了这人。
四阿哥眉心仿佛笼着一片阴翳,“大婚之夜,胤祥不去正院,却抛
下自己的嫡福晋跑去侧院,陛下盛怒,连累我费尽心思替这小子谋的差事也落空了。”
“这……”
皇室看重天家颜面,十三阿哥此番行事有违体统,难怪四阿哥不高兴。
“这绝不是漪兰的主意。”扶摇合上惊大的嘴巴,斩钉截铁,“昨晚她还说要做全礼数,绝不让人抓到把柄,她不会这么傻把自己推到风口浪尖。”
“我知道。”四阿哥叹气,“是那小子不知轻重。”
“那十三阿哥现下如何?皇上罚他了吗?”
“当着文武百官的面那样训斥,已是不轻的责罚。”
扶摇不能明白众目睽睽之下的口头训诫对一个皇子而言到底有多不轻,但看起来在四阿哥眼里,是挺重的。
扶摇挪去他身边,捏着他胳膊,“事情已经发生,你再不高兴又有何用?往后提醒十三阿哥勿要再那样就是了。而且,而且……”扶摇越说越小声,“把火气撒在无辜之人身上算什么?”
算她倒霉?真是,还不如不来!
“嗯?你说什么?”
“我说四爷别生气,这个差事没了,再谋下一个嘛。”
“你想得倒是简单。”四阿哥长臂一伸,把扶摇揽到身前,扶摇不当心跌坐到他腿上,他便顺手环住扶摇的腰,让她就那么坐着。
“是是是,我想得简单。我本就是个头脑简单的人,不像某人,”扶摇大起胆子,抬指点了点他的额角,“这里弯弯绕绕的,繁杂得紧呢。”
胤禛握住扶摇指尖,眸底晦暗。
令他心生不快的,不单是胤祥行差踏错,更是朝会上他极力维护胤祥,他的好三哥却句句附和太子,不遗余力拆他的台。
太子疏远胤祥,事出有因,但胤祉的落井下石确实始料未及。
彼时胤禛沉思苦索,三哥与十三弟并无过节,为何这般与十三弟过不去?后来皇阿玛把工部的差事改派给三哥,他才明白。
三哥似乎与太子走到了一起,事情不妙。
“四爷?”
一声轻唤将胤禛思绪拉回,如扶摇所说,他脑中的确纷乱。
这会他却什么都懒得想了。
她的福晋还不知道,他不是来找她撒气的。
相反,偶尔他也想清静。
胤禛拦腰抱起扶摇,大步流星就往内室走。
“哎,你——”
“四爷?”
“吃饱了吗?”他问。
“吃饱了。”
“那正好。”
扶摇晕晕乎乎,直到被放倒在床上,仍不知自己哪句话让这爷兴奋起来。
她收回还不行?!
第135章 第135章“恭喜福晋,……
“恭喜福晋,贺喜福晋,咱们贝勒府又快有小主子啦!”
秋风送爽,黄花满径。院子里景物虽显萧瑟,人心却是热烈。
送走太医,春溪春兰合力将一块屏风搬到扶摇床前。扶摇身上盖了条被子,满室欢欢喜喜,只有她还回不过神。一个小人儿趴在扶摇脚边,压住盖脚的被子,摇摇晃晃。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带着奶音一连问了七八个为什么。
红蕊把弘晖抱到扶摇面前,笑回道:“因为福晋有喜啦。”
“哎?为什么有喜?为什么有小主子?”弘晖还是问。
倒非他真想知道个究竟,而是小家伙近来愈发调皮,总爱鹦鹉学舌,凡是都喜欢问为什么。
“为什么啊额娘为什么?”
扶摇也想问为什么。
怎么会呢?
历史上的乌拉那拉氏在生下弘晖之后也怀过孩子吗?还是说怀过,但掉了,因此未有记载?
扶摇一阵头疼。
都怪四阿哥,来得虽不算勤快,但每次都让她精疲力尽。
本以为这副身体只能怀上一次,她也由着他,未料到……
想起那罪魁祸首十天前忽然叮嘱厨房每天给她吊参汤,又三天一回地叫太医来家里请平安脉,就好像他知道这件事会发生似的……
“额娘,你说呀为什么为什么?哪里有喜?”见额娘不理自己,弘晖穿着小皮靴抬脚就要往床上爬,丫鬟们赶忙拦住他。
“小阿哥万万不可!福晋现在有了身子,不可以随便动她哦。”
“为什么?”
“因为肚子里揣了小娃娃。你要是动她,她会摔倒。”
弘晖想起自己摔倒时的模样,哭得趴在地上好久起不来。
“啊额娘不要摔倒,千万不要摔倒,会痛。”
弘晖立刻做出守护的姿势,抬起两条手臂环抱扶摇。感受到儿子的一片赤诚,扶摇摸摸他脑袋,“那在小娃娃出来前,你保护额娘好不好?”
小家伙认真点头,“好。我保护额娘!不摔倒!”
傍晚,四阿哥风风火火地来了。
扶摇牵着儿子在院中迎他,他俯身就将扶摇抱了起来,不顾众人讶异的目光,直把扶摇抱进室内。
弘晖拉着他的袍子,跟在后头小跑,一边追一边喊:“阿玛!等我,等我呀!”
弘晖快哭了,仿佛被阿玛额娘抛弃的小孩,四阿哥到屋里放下扶摇,转身撞上小儿子,二话不说把他举起来,轻轻抛了两下。
看得出,四阿哥今儿确实很高兴。
小小的抛举瞬间将弘晖给哄好了,小家伙亲昵地抱紧阿玛脖子,激动地告诉他:“阿玛阿玛,额娘肚肚里有娃娃!”
“嗯,我知道。”四阿哥看向扶摇。
不知为甚,这一看竟令扶摇有些不知所措。她微微低头,还没做好即将迎来第二个孩子的准备。
“又不是第一次,怎么你倒好像更高兴了呢?”话刚出口,扶摇才想起第一次怀孩子时,四爷并不在身边,还是好几个月之后才往军营送去的消息。
下一刻就见四阿哥坐到身边,附耳轻声:“福晋不知道,那时候我多么高兴。”
扶摇耳廓发痒,不禁嗔四阿哥一眼,轻拍他近在咫尺的胸口,“孩子还在呢。”
四阿哥却不以为然,笑了声,向后仰倒,听见孩子在榻下闹他,立马又直起身子,给弘晖去了鞋,抱到榻上。
他舒舒服服地躺着,让弘晖骑到他腰上,把他当马骑。
“驾!驾!骑马喽!哈哈!”
扶摇坐在这父子二人身边,想象了一下将来两个孩子闹四阿哥的光景。一定会很有趣吧?
扶摇正自遥想,四阿哥忽抱着弘晖坐起来,一只手抚在扶摇的手背。
“先前你提到那个人已经安排到镶白旗军营,听说身手不错,也能吃苦。”
扶摇立刻反应过来,喜道:“阿玛看中的人,自不会错。”
“机会给了,以后能爬到什么位置看他的造化。”
扶摇拿了个橘子剥,刚剥好,又听四阿哥问:“近日你和董鄂氏还有书信往来吗?”
扶摇相熟的董鄂氏只有连心一个,“没有,怎么了?”
“三哥要去督办漕运工程,这一去时日不短,我以为三嫂会想找你聊聊。”
“没有,我们许久没有通信了。”
她们身后一个是三贝勒和董鄂氏家族,一个是四贝勒和乌拉那拉氏家族,一举一动都有可能被放大、歪曲,少做少错,这点觉悟扶摇还是有。
不过便如先前四阿哥忽然关心起漪兰,实则是为他十三弟筹谋,这一回他又无端提起三阿哥和连心,很难不令扶摇多想。
“四爷?”扶摇眯起双眼,怀疑的目光在他身上游走,“从前我和谁有联系也没见你过问,今个怎么一反常态问起别人?”
虽然只是一瞬间,但扶摇紧紧盯着他的眼睛,发现四爷的目光挪走了。
他躲了!
果然有猫腻!
扶摇眼珠一转,捂着肚子,“哎哟!”
四阿哥立马回头,“怎么?肚子疼?”
“有点,好像是岔气了,你抱我去里屋躺会儿。”
四阿哥便起身抱起扶摇,吩咐丫鬟好生看顾弘晖。小家伙还在榻上跑来跑去。
四阿哥一动作,扶摇就环住了他的脖子,进了无人的里屋,扶摇小声道:“我与连心虽然交好,但关于你们男人的事却是从不提的,你要是想从我这里打听三阿哥的事情,那可找错人了。”
四阿哥叹了一声,看她的目光很是复杂。这女人笨的时候希望她聪明,聪明的时候又喜欢她笨。
走到床边,放下扶摇,四阿哥坐到床边,一面给扶摇盖被子,一面才幽幽开口:“我曾与你说十三弟被人抢了差事,你可知,抢他差事之人正是三哥。”
从他的语气和眼神里,扶摇隐隐感觉这差事非同一般,“那……你想让我去信问问连心吗?”
“不必了。”他的神色忽然变得松快,掖了掖被角道,“爷如今对你只有一个要求,生下这个孩子。”说罢,在扶摇眉心落下一个吻。
“哎,小阿哥,不能进!”
弘晖不知何时寻了进来,在即将靠近大床的时候被他阿玛强制转身,提着后领给拎出去了。
“出去,让你额娘睡一会儿。”
“为什么?我也要睡!宝宝要跟额娘睡!”
“你出去跟我睡。”
“不哇,宝宝不跟阿玛睡,宝宝要跟额娘睡!”
“好小子……”
哎,小弘晖还不知道,他那阿玛吃软不吃硬。这下,他必然要被四阿哥抱着强行在一个榻上打盹了。
坐胎的日子和平时没有两样,一回生二回熟,正院的下人伺候扶摇都很得心应手,只是越到年末,四阿哥也越忙。
正院里伺候的还是那些人,然而如果扶摇能到前院走动走动,她会发现,四贝勒府多了很多守卫。
康熙四十一年冬,四阿哥放下繁重的公务,独自一人,再次来到广济寺。
他在前头虔诚敬香礼佛,背后一道慈祥的目光看便一直锁住他,这黏糊糊的目光令四阿哥十分不适,他皱眉起身,压下心中那点不快,对和尚道:“借一步说话。”
和尚挑眉抬手,“施主请。”
这和尚正是元觉。上回胤禛带扶摇来此祈福,便是这人给扶摇念了一通完全听不懂的经文,胤禛嘱托他预先为扶摇开解哀思,哪知这和尚诡计多端,还妄想探听他的事,自那以后胤禛再没来过。
“你要我去找一个叫戴铎的人?”想过四阿哥需要帮忙,或许是给家中儿子再念一遍经,哪知却是这么个事,元觉吃了一惊。
“四阿哥,恕和尚多嘴。以你如今地位,只需向官府递个话,寻个人岂非易如反掌?何苦要劳动我呢?和尚一没钱二没人呐。”
胤禛冷瞥他,“放心,既然找你来办,此人你一定寻得到。”
“那,哎,好吧,请四爷告知此人户籍来历、样貌品性,和尚尽力就是。”
胤禛追溯前世记忆,一个模糊的轮廓在他脑中隐现。
戴铎,字子谋,籍贯浙江绍兴,出身书香门第,可惜家道中落。
前世胤禛与他相识于康熙四十五年的一场雅集,戴铎代人撰文,文采斐然,赢得满堂喝彩。
后来胤禛邀请他至雍亲王府担任文书,戴铎一次次敬献良策,为胤禛化解了许多难题。
结交年羹尧便是戴铎的计谋,只不过重来一次,主动权掌握在了胤禛手里。
“算起来他这会应当已经抵达京城,只是这人倒霉,在路上被人洗劫一空,恐怕身上一个子儿都没有,他又心气高,纵有满腔抱负才华,却不肯轻易向权贵低头,眼下多半还在哪个庙里蹭住呢。”
“四阿哥,听起来你尚未见过此人,却已经算到他在路上遭遇劫匪了吗?这个,你就不能盼人一点儿好?”
面对质疑,四阿哥面色不改,“他好不了,我已请人算过。”
“……好吧。”
再天方夜谭的事,被那张嘴言之凿凿说出来,就跟真的一样,由不得人不信。
“既然四阿哥确认此人会寻至寺庙借宿,那和尚定能找到他。”
“我等你消息。”
临走前,元觉唤住胤禛。
“近日城中流言纷纷,四阿哥听说了吗?”
“你这和尚,很不像个出家人。”
他意思是:流言与你何干?
上一刻还请人办事,这会就脸色耷拉下来,翻脸不认人了。
元觉心中腹诽,嘴上只能笑呵呵,“纵然出家,到底身处凡尘天子脚下,心系社稷也是有的嘛。”
“没你的事,少打听。”
胤禛说罢便走,留下元觉摇头叹息。
虽说四阿哥并非先皇后亲生,但受先皇后养育那么多年,这性子是一点没学着先皇后。
红颜变白骨。
故人音容到底是半点寻不到了。
第136章 第136章胤禛知道流言……
胤禛知道流言是什么。
入冬后皇上龙体抱恙,索额图趁机奏请太子监国,引起陛下不满。这当口,又接连有两名御史上奏弹劾索额图,指他借议政大臣之便操纵官员任免,将六部要职尽数安插亲信。
陛下怒斥索额图“议论国事,结党妄行”,将其圈禁府中。
索额图失势,太子的处境就很微妙。
陛下幼时曾经历鳌拜专权,因此对权臣与太子勾结极度警惕,尤其忌讳内外勾结。索额图既是外戚又是权臣,加上此人行事骄横跋扈,早就令皇上深恶痛绝。
只是索额图作为太子的叔祖,为储君鞍前马后筹划多年,其背后又是赫舍里氏一族,他若一倒,太子将立刻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皇上若无意废储,那么对索额图的处置就须慎重考虑。
如今索额图关在自家府邸已经一个多月,皇上那里依旧没有动静,看来,陛下并不想夺了太子的储位。
和胤禛的梦境一模一样。
胤禛冷眼旁观等的就是这一天,前世他暗中推了陛下一把,这次也一样。
胤禛回府,深夜去了耿氏的院子。
“给耿管领写一封信,让他三日后去崇文门外广和茶楼后的小胡同,就说有人要见他。”
房门挡住了外面呼啸的风,耿氏听着风声拍打门窗,仿佛一下一下叩打在她心房。
四阿哥的语气温和,面色却冷淡,耿氏已经很久没见四爷,她仿佛一只被遗忘的笼中小鸟,不过万幸吃穿用度都没被克扣。
义父送她进来,一为监听四阿哥动向,二为留个退路,但经年累月下来,她始终没得到四阿哥青睐,递出去的消息也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后宅琐事,义父对她的期望也就淡了。或许义父都忘了她这个人。
从前她四处乞讨,食不果腹,被义父捡回去后才能吃饱肚子,如今吃的穿
的比从前只多不少,不用为生计发愁,纵使偶尔感到寂寞,但也很满足。
看四爷这面色,听他这口气,耿氏没来由地紧张,她已经好久没同外头通信,难道还是被发现了吗?
耿氏小心试探,“是四爷想见我阿玛吗?何不直接请他到府上来?”
“另有人要见他,你只管照我吩咐去做。”
“是,妾身这就写家书,明日一早叫人送去。”
事情吩咐完,胤禛起身就走了,耿氏看了眼桌上的茶,他竟一口都没喝。
房门打开,风夹着雨丝呼啸灌入,四阿哥袍角翻飞,迎向风雨。
“四爷,雨这么大,不如留下吧。”
“雨这么大你也别送了,睡前关好门窗,莫着凉。”
苏培盛在外等候,见房门打开,门帘掀起,匆忙打开油纸伞递上,四阿哥接伞走了出去。
……
“小李子!拿油布来,把窗户挡上!”
邪风吹得正房的窗户噼啪作响,几个小太监在外头拉油布挡风,免使邪风进屋,吹到他们主子。
弘晖的哭声从耳房传来,这哭声极具穿透力,扶摇索性不睡了,叫奶嬷嬷将弘晖带到她身边,另吩咐春溪春兰去找几件蓑衣给小李子他们披。
忽听得外头有人喊道:“四爷来了!”
四阿哥匆匆进屋,半个身子都湿漉漉的,他一掀门帘,带来阵凉风,满室灯光连带炭盆里的火星都跟着跳了下。
扶摇惊呼,“这么晚又这么大雨,还过来作甚。”赶紧吩咐人伺候四阿哥更衣,又叫人烧上热水,准备姜汤。正院自有茶房,一年四季都备着六安瓜片、普洱团茶、新鲜生姜、以及各类汤料,倒不必劳动厨房去。
弘晖的情绪慢慢平复下来,扶摇让他躺到里侧,让他抱着自己的手臂,没一会这孩子又睡了。
四阿哥换好衣裳,喝了一整碗姜汤,回来时发丝还在滴水,他正拿了一块白帕,扶摇拍拍床头,二人对视一眼,四阿哥便拿着帕子过来,坐到床边。
扶摇撑着身子坐起来,亲自给他擦头发。
“前日我让小李子给书房送了两床被子,可用上了?”
“用上了,”四阿哥道,“你不必担心,这些事苏培盛都会安排的。”
“早上不是还打发人说今儿不来么?怎么冒着大雨来了?”
以免吵醒弘晖,两人都刻意放低了声调,四阿哥看向弘晖,“今夜疾风骤雨,我就知道这小子会哭闹。这不,特意赶来帮你安抚,不过来晚了,没帮上忙。”
扶摇笑,“四爷有心了,没安慰上晖儿,那你安慰安慰我吧。”
一边说一边握着他的手放到肚皮上,无奈道:“大的那个倒是哄好了,小的这个又闹呢。”
“请太医。”
“噗。”扶摇压住笑,小声,“倒也不必。大概是今夜大雨,把里头的小家伙也吓着了。”
没到请太医的地步,又不能拿这未出生的小家伙怎样,这可难住四阿哥。沉吟片刻,他问:“你要我怎样?”
“安慰我,这不是你该想的事吗?怀你的孩子,我多么辛苦啊。”
四阿哥又想了想,凑近扶摇耳边,“这个月发了八十两俸禄,皇阿玛又赏了一对玉如意,都进你的账上,随你支配。”
“真的啊?”扶摇又惊又喜。
四阿哥点头,语调微扬,“嗯。”
“四爷的此番安慰很到位,妾身一点儿都不疼了!”
才怪。
肚子还是不太舒服,不过有了四爷这句话她完全可以忍受。
她的小金库已经越来越肥喽。
三日后,耿德金与一人在广和茶楼后巷秘密会面。
耿德金满腹怀疑,在皇帝严厉打击结党的当下,向来谨慎的四爷怎么会想见他?不料,前来与他见面的并不是四爷,是一个商人,周满。
周满非寻常商人,其身家雄厚,乃京城数一数二的富豪。
耿德金喜欢收集金器玉石,一大半俸禄都花费在这上头,还向人借了不少外债,周满便是他的债主之一。
债主拿着借据来讨债了,若不还钱,便要将更耿德金状告到圣上面前。从前耿德金毫不惧怕,他是官,周满是民,他随便一句话就能让周氏的钱庄惹上麻烦,而今很显然,周家攀附上了贝勒爷。
耿德金从周家收回了拖欠五年的借据并得到一箱沉甸甸的黄金。
次日,耿德金告发索额图私结东宫,将心腹安插到太子的詹事府、侍卫处等要害衙门,还呈上证物,指证索额图利用职权之便,大肆收受贿赂、侵占民田,罪证确凿,康熙震怒,当即下旨将索额图及其安插于东宫的党羽悉数缉拿下狱,严加审讯。
当然,四阿哥和周家也是有交易的。索额图一倒,被索党霸占多年的盐引、漕运乃至关市之利必将倾泻而出,到时,周家何愁不能分一杯羹?
这个年关,皇城下起鹅毛大雪,东宫沉闷索然,太子在乾清宫的宫门前跪了一夜,然而圣旨已下,他的叔外公无论如何都救不回来了。
下圣旨的这天,张廷玉提了壶果酒去百家院,小孩们只当为庆祝廷玉哥哥升官,七嘴八舌问起四哥哥为什么不来。张廷玉解释道:“他啊,现如今是大忙人。”
张廷玉隐隐有一种感觉,随着索额图失势,朝廷将掀起一场夺储风波,各方角逐之下,四阿哥不会再是曾经那个闲散皇子了。
康熙四十二年五月,索党迎来最终判决,抄家的抄家,流放的流放,九月,皇上赐酒,索额图被鸩亡狱中。
外头风云变幻,扶摇院中却是一派岁月静好。扶摇的第二个孩子也出生两个多月了。
“阿哥爷,轻声些,千万别将小格格吵醒啦。”
红燕奉福晋之命,带弘晖进屋去瞧小格格,扶摇坐在外面摇椅上晒太阳。
连着几日阴雨连绵,在屋里待得人都快发霉了,今个是难得的好晴天呢。
“呜——呜哇———”
“遭了,小格格被闹醒了!”
随着红燕欲哭的声音传来,扶摇慢慢睁眼,叹了一声。
屋内声响震天,不待扶摇吩咐,已有奶嬷嬷去里屋抱起小格格,丫鬟们纷纷为小格格准备起缂丝小衣、虎头帽,程嬷嬷拿着小格格爱玩的铃铛也去了里面。
唯有扶摇不为所动,她嘴角噙一抹笑意,双眼又缓缓闭上了。
这情景不是第一次,起初扶摇还会着急忙慌回房去抱女儿,后来慢慢她也懒得动。
程嬷嬷将乌云珠从屋里抱出,小丫头似乎哭得累了,哭声渐渐小下去,只是一张小脸还在轻轻抖动,晶莹泪珠挂满粉嫩嫩的脸颊。
乌云珠,在满语中意为聪慧的珍宝,是四阿哥亲自取的名。
“小格格怕是想见额娘了。”程嬷嬷微微矮身,把孩子抱到扶摇面前。
扶摇睁眼接过孩子,用手指轻轻戳乌云珠的脸,逗了一会,乌云珠两只眼睛便弯起来,咯咯地冲她笑。
弘晖在一边等得着急,伸长了手要抱妹妹。扶摇当然不能把乌云珠交给他,正当弘晖闹得不可开交之时,一声拜礼打断了弘晖的哭闹。
“四爷万福。”
四阿哥背手走近,不苟言笑,一身气度冷肃凛然——这是下人们眼里的四爷。
而扶摇眼中,四阿哥向她走来,周身光芒万丈,手里还握了一束百合花。
四阿哥一来,弘晖只有声音不见掉泪的哭声半点都听不到了,面容清俊,穿一身翠色锦袍的小男孩缩了缩肩,鼓起勇气上前,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
“阿玛,弘晖给阿玛请安。”
四阿哥点头,随手将花递给扶摇,打量一番弘晖,问:“我在外头就听你吵嚷,吵什么?”
“啊,唔……”弘晖捏着手指头,支支吾吾,眼神一个劲瞟向扶摇,四阿哥往前一步,挡住他视线。
“别看你额娘,我在问你话。”
扶摇在背后拉了拉四阿哥的袍衫,多数时候她不会干涉四阿哥,因为她也担心慈母多败儿,但刚才儿子都跟她求救了……
弘晖泄气低头,“弘晖知错。”
“今日你不用上课吗?”
“哦,今日老师告假,所以我赶快回来看望额娘,还有妹妹。”
“老师告假你没告假,功课可做了?”
“做了……”
“带我去瞧瞧。”
“是。”
弘晖上前,小手牵住四阿哥的大手,父子二人进屋检查功课去,扶摇看着一大一小的背影,为弘晖捏一把汗,希望今日这趟功课检查顺利,别再让她的宝贝儿子大半夜地背书了。
转头看见乌云珠水灵灵的眼,扶摇笑起来,往她脸颊又捏了两下,“放心放心,你是女孩子,等你长这么大,额娘一定护着
你,女孩子要早睡早起,什么功课都放一边儿去。”
程嬷嬷在旁听见这番话,眼皮陡跳一下。这要是让四阿哥听见,两人又得争论起来。
四阿哥带回的这束花并非真花,而是用绣线缝制而成,缝得栩栩如生,远看几乎可以以假乱真,扶摇让人把花插到瓶子里,又带着乌云珠晒了一会儿太阳。
没想到很快,那进屋去的父子又出来了。
看来这次弘晖没叫四阿哥失望。
“我给晖儿找了一位师父,这便带他去拜师。”
扶摇愕然,“他才六岁你就给他找师父,他这算术都没学好呢,天天还要背诗文,你又要他学什么?”
“给他找师父,并非要他强习那些显山露水的本事,最重要的是让他能够立身修心。”
“是哪位大学士?”
“那人尚是白身,没有功名。虽无功名,但精通经史、兵法、术数,依我看,此人的学问不亚于哪位大学士。”
“这么厉害,叫何名?”
四阿哥下意识开口,戴铎两个字就要脱口而出,但他忽地一顿,有些好笑地反问:“你这模样,好像告诉你叫什么名字,你就知道是哪个人似的。”
扶摇瘪嘴,“说不定呢。”
四阿哥暗忖,这深宅大院里的妇人,若当真识得戴铎,反要叫他夜里梦魇。
他也不与扶摇争辩,依言告诉:“此人名叫戴铎。”
“戴铎……”
扶摇品味着这个名字,有些耳熟,但想不起来此人有何事迹。看来确如四阿哥所说,此人未有功名,在后世大抵也没激起太大水花,若是让张廷玉来当儿子的师父,那多好。
对了,四阿哥为何不叫张廷玉来?
四阿哥看她苦苦思索,正勾唇笑话,下一刻就听扶摇很是诚心地问道:“四阿哥早与张廷玉相识,为何不叫他呢?”
四阿哥的笑瞬间就耷拉下去,“张廷玉?”
扶摇点头,“听闻张廷玉周敏勤慎,是不可多得的人才。”这人将来可是康雍乾三朝元老!
四阿哥看扶摇的眼光变得莫测。
周敏勤慎,意指处事周到全面、滴水不漏,反应迅速敏捷,做事勤勉不懈,以及自我约束、谨小慎微。
这是极高的评价。
“……”
谁给福晋传这种胡话?!
第137章 第137章弘晖当然还是……
弘晖当然还是三跪九叩地拜了戴铎为师,毕竟四阿哥向来说一不二。至于张廷玉,眼下他还是翰林院一名检讨,负责纂修国史,既无实权,又无野心,四阿哥暂不打算笼络他。
对张廷玉那样的人,什么都不必做,待时局明朗,他自会辨明谁是真正心系社稷之人。
十一月,德妃生辰的前几天,永和宫下了一道帖子到四贝勒府。
原来是前些时日暹罗国使臣来朝觐见,随行带来一位御厨,此人精通南洋风味,尤擅以香茅、椰浆、鱼露等异域香料入馔,烹制出的菜肴既保留了中土未见的鲜香,又暗合宫廷膳食的精致讲究。德妃娘娘特意向皇上求得恩典,请这位南洋师傅为今年的千秋宴掌勺。
为此,娘娘特意下帖,邀扶摇入宫试菜。到了永和宫扶摇才发现,被请进宫来试菜的不止她一人。
兆氏也在,这很正常,但,令扶摇意外的是漪兰竟然也来了。
据扶摇了解,漪兰自从嫁给十三阿哥,德妃从没召她进宫过,倒是兆氏已经入宫好几次。
“原本只打算请你们二人入宫为本宫试菜,还是婉莹这丫头,说漪兰懂膳会调理,不若一并请来品鉴。如今看来,这提议很是周全,否则只有三个人坐在这里倒显得冷清。”
席上雅雀无声,宫女陆续进殿在每个人的食案上摆好菜肴。扶摇闻言看了眼兆佳婉莹,又看了眼漪兰,漪兰微微低头抿唇微笑,实则扶摇知道她大气都不敢喘。
另一边兆佳婉莹起身向德妃盈盈一礼,落落大方指着青瓷盘里一道“暹罗红咖喱蟹”道:“暹罗御厨的手艺当真新奇,这什么咖喱蟹臣妾听都没听过,若无娘娘赐饭,咱们何时能有这个机会尝鲜呢。”
德妃坐于上首笑嗔:“本宫可不是专程请你们吃饭,本宫是叫你们过来试菜,一会你们要为本宫在里头挑出二十八道菜,活干完前谁都不准走。”
试菜这种活通常都是娘娘身边的大宫女来做,宫女知悉娘娘的喜好,旁人越俎代庖风险很大。
扶摇看了看面前的九道菜,全是新鲜样式,其实德妃就是故意让她们进宫来尝尝外邦厨子的手艺罢了。
“扶摇,你尝这道暹罗香茅蒸鲥鱼觉着如何?”
扶摇刚把一块裹着青柠汁的雪白鱼脍送入口中,筷子还没放下突然被点名。她赶紧搁了筷子回道:“好吃。儿媳觉着很好吃,味道鲜美,满腹清香,与我大清美食很不同。”
漪兰早早放下筷子,菜不敢多吃,酒水也不敢多用,生怕娘娘问到她时来不及回话,出丑,然而德妃的目光始终未在她身上停留。
一个多时辰下来,她仿佛是透明的。
偶尔兆佳婉莹和长姐给她递话,但她的话,德妃一句不接,到后来兆佳婉莹似乎也发现这一点,渐渐减少提她,倒是她的长姐,越发随心所欲,也不知究竟是没发现德妃的心思,还是刻意与德妃对抗。
“漪兰,我先前听说你在院里种了一片紫苏,用自己种的紫苏叶,研制了道紫苏鸭脯。”
漪兰瞟眼德妃,长姐问话她不得不回:“回四福晋的话,妾身确实在偏院辟了块小圃,不过和今日这里的海外奇珍比起来,还是相差太远了。”
“怎么会?”扶摇立马接上,“你的手艺我是知道的,暹罗大厨大厨虽好,但你也不差,各有千秋罢了。对了,改日有机会,让娘娘也尝尝你的手艺?”
“如此也好。”德妃微微一笑,转向扶摇,“别只惦记别人的手艺,本宫生辰将至,到现在还没听你提起一二,难道你真打算两手空空地来?”
“娘娘的千秋宴是一年里的大事,儿媳不敢轻慢,请娘娘再忍耐几日,我要给娘娘惊喜呢。漪兰,你给娘娘准备了什么礼物?透露透露?”
德妃原还笑盈盈,一听扶摇嘴里又蹦出“漪兰”,笑意略顿,忍无可忍之下瞪了扶摇一眼。
扶摇撞上这一眼,好像忽然被人扼住喉咙,话也发不出来,她识趣地抿上嘴,低头,再继续下去让德妃不痛快就是作死了。
唬住扶摇,德妃眉眼再次舒展开。
用罢午膳,德妃领众人逛花园,下阶时德妃撇开宫女的手,向扶摇抬抬下巴。
宫女退后,扶摇上前扶着娘娘。
“我有打算,你别给我胡闹。”德妃小声。
“……”扶摇目光瞥了眼另一边的兆佳婉莹和漪兰,叹气,“额娘,您”
话未完,反手被德妃一巴掌轻拍在手背。
入凉亭时,宫女端来新鲜水果,德妃指着其中一盘蜜桔要吃,漪兰捧着果盘到德妃跟前,德妃却撇过头不接,一时场面有些尴尬,兆佳婉莹见状接过果盘再次递到德妃面前,这回德妃接了。
四下宫女全部微微低头,不敢多看
多听,但扶摇知道她们将一切都看在眼里,不久之后这里发生的事会传遍宫廷内外。
扶摇明白了,德妃这是要帮兆佳婉莹立威。
此前扶摇听过一些关于十三阿哥府的传言,说十三阿哥偏宠侧福晋,不将嫡福晋放在眼里。今日看来,娘娘是信了这传言。
稍倾,或许是觉得时候到了,德妃扫了眼左右,吩咐:“你们都下去。”
宫女陆续退出。
德妃的目光总算给了漪兰,但还不如不给,这目光冷肃如刀,带着上位者特有的威压,让漪兰后背阵阵发凉。不等德妃开口,漪兰上前两步,先行跪了下去。
“你倒乖觉,知道本宫要说什么?”
漪兰只是埋低了头,咬嘴不说话。她知道今日这出大概为着什么事,但她不想说,一旦说出口,会让德妃以为她理亏,以为她知道自己有错。但她什么错都没有。
没等来回应,德妃冷哼,“如此,便是不知道,你又为什么跪下来?”
“无论什么原因,妾身令娘娘不开心,妾身就该跪。”
“真是伶牙俐齿。”德妃眉一挑,看向扶摇,“你这庶妹比你脑筋转得快。”
扶摇呵呵讪笑,“她一向比我聪明。”
“就怕聪明过了头。”
扶摇噎住,“娘娘,其实”
“好了,我也不与你绕弯子了。”
扶摇话到半路,又给截断,德妃的目光重回到漪兰脸上,抬起下巴冷视她,“胤祥既已出宫建府,他的事我本不想干涉,但自你二人入府,这外头的风言风语就没停过。”
兆佳婉莹一听这话里还带她,匆忙也跪了下去。
“漪兰,你能让十三阿哥对你青眼有加,这固然是你的本事,但你别忘了我大清最重礼法规矩,尊卑有别,你身为侧室,不警醒着些,反而整日里霸占阿哥,让他背上个宠妾灭妻的名声,你可知丢的是谁的颜面?”
漪兰伏得更低。
“兆佳婉莹,还有你。身为主母,流言蜚语都满天飞了还一无所觉。你不为表率,没有个当家主母的样,底下人又如何循规蹈矩、各安其分?”
“漪兰/婉莹知错。”
“回去自省,各抄二十遍女诫。今日之后本宫不想再听见关于十三阿哥宠妾灭妻的流言。如有,你们两个也别在那府上待了,一起到我宫里从头学习规矩。”
“妾……遵命。”
扶摇一脸惊讶看向德妃。
娘娘竟然审都不审,没管十三阿哥府上究竟如何传出这种谣言,也没理会兆佳婉莹和漪兰在这之中有没有使一些诡计,只叫她俩各自做好本分,把二人绑在一根绳子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真是高明。
德妃召扶摇到身前,问:“如果你遇到这样的事,你会怎么做?”
扶摇老实回答:“万幸,我们府上没有这种事。”
莫说宋格格耿格格,便是最早惹祸的李格格也没有将事情闹到府外,让众人皆知的本事。四阿哥保护门庭清白保护得紧呢。
仿佛知悉扶摇的心声,德妃笑道:“你是该庆幸,嫁给我的老四,一切他都替你摆平了。”
德妃心道:本宫也会为你摆平。如此想着,德妃伸指敲了敲扶摇额头,“你呀,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叫她二人起来后,德妃面对漪兰不再如最初那般严肃冷厉了。
“胤祥还是太过宽和,该向他四哥学学如何御下,以及如何处理妻妾关系。妻妾之间出了问题,最大的过错在他。”
理智上,扶摇觉得娘娘说得很是,可情感上,扶摇为漪兰惋惜。
……
“我不可惜,我也不难过。”漪兰道。
德妃拉着兆佳婉莹去屋里说话,吩咐扶摇和漪兰到隔间,将内务府送来的花插到花瓶。
两人边插花边叙话。
“别人看来,是他宠我信我,可这份盛宠不知给我惹来多少麻烦,我巴不得他从此不来,还我清静。”
“他喜欢你总是没错,或许他以为给了你足够的宠爱,你能过得更好。”扶摇笑了笑,“好吧,这个理由实在牵强。依我看他只是遵从心意,就是想去你那儿罢了。只是被有心人添油加醋,闹到了娘娘耳朵里。”
“长姐,你还笑呢。”漪兰恹恹地。
“事情没有想象得那么严重,否则娘娘不会只罚你二人抄女诫。只是我不明白,你不是早打算避其锋芒,怎么还会传出这种流言?这次兆佳婉莹拉你一起入宫,到底是什么意图?你和她之间有龃龉吗?”
“我对她没有龃龉,就不知她对我有没有了。她进府的第一天我就去请安了,但她拉着我的手喊我妹妹,叫我往后无须多礼,也不必那么麻烦日日请安。我自是听她的话,偶尔去一趟正院。我从未与她有过争端。”
说着,漪兰叹气,“就是总有那起子不知好歹的奴才,看十三爷对我好,拿我的名儿在府里作威作福,福晋拿住人,一听与我有关,便也从轻处罚。她既那样,我又怎好多嘴,不过长姐放心,这次回去我便与福晋摊开了说。她若是故意捧杀,让我在世人眼中失德,我也不会善罢甘休!”
兆佳婉莹看起来文文弱弱,与漪兰是极与极的两种性子,未知其人本性,扶摇也不好妄下定论。
她只得再三嘱咐漪兰:“你当心。无论如何保护好自己。”
回府后,扶摇犹豫是否要四阿哥再去叮嘱一番十三阿哥,叫十三阿哥多多保护漪兰。
宅斗水深,前世的小说电视她也不是白看的。
然而,扶摇思量再三后的请求,却被四阿哥一声冷笑鄙夷了。
“兆佳马尔汉,兵部尚书、议政大臣,她的女儿有什么理由对区区侧室下手?”
四阿哥和扶摇不同,四阿哥审视一个人是先从门第开始。
厘清祖上三代出身、姻亲脉络,方才论及才貌品性。
显然,在他看来,以兆佳婉莹尚书府嫡女的尊贵,兆佳婉莹根本不必自降身份和一个侧室纠缠。
“你不懂,有的人嫉妒起来,什么手段都使得出!当然我并非断言兆氏就是那等前后不一的小人,只是十三阿哥宠妾灭妻的流言莫名其妙传出,连宫里头的娘娘都知道,不是很奇怪么?”
胤禛不用细想,就知道有人故意散播胤祥的丑闻,是为离间皇阿玛与胤祥。近日胤祥在户部的差事办得漂亮,屡得陛下嘉许,这般恩宠,自然招人红眼。
宫里娘娘们知道,摆明是有人想借娘娘们的口,在皇阿玛跟前算计胤祥,但既然额娘先一步四两拨千斤地处置了,此后再有人向皇阿玛念叨此事,皇阿玛也不会再大做文章。
胤禛不打算分辨了,其中弯弯绕绕远比扶摇想象中更为复杂,朝中分争没必要让扶摇掺和进来,他只是笑,“哦?都有什么手段,说来听听。”
第138章 第138章“制造谣言、……
“制造谣言、下毒、戕害!”
扶摇数着记忆中古人常用的手段,回答得格外认真,四阿哥静看她一会,忽地笑了。
扶摇感到自己再次被鄙夷。
“爷笑什么?好笑么?”她不太高兴,想问四爷难道这些伎俩他在宫里没见过?宫里头的腌臜事只多不少吧?
四阿哥看见扶摇脸色耷拉下来,笑意略收敛几分,清了清嗓子道:“你的担忧……”
看见扶摇认真的表情,抵在舌尖那句“实在多余”咽了回去,他话锋一转道:“不无道理。”
“既然你也如此以为,那明儿你帮我向十三阿哥说一声。”
四阿哥道:“好。”但其实他打定主意,一个字都不会同胤祥提。
胤禛相信以胤祥的能耐,是能料理干净这些后院琐事,只是连日来胤祥要务缠身,根本无暇他顾。
收拾了索额图后,皇上为维护储君,接连打压了一批朝官,这些朝官多与皇子有过密切联系,一时朝中风声鹤唳,连大阿哥都不敢轻举妄动。
皇长子、皇三子、皇四子、皇八子已在朝堂深耕多年,胤祥却是初涉政务,皇阿玛对他尚无戒心,这才愿意将漕粮转运、军需调配这些要紧差事交到胤祥手上。既为历练胤祥,亦为制衡胤祥的几位兄长。
胤禛不知别的兄弟愿不愿意,他自己是极欢喜。
借着这股东风,胤祥可以大展拳脚,做出实打实的政绩。后宅那些鸡毛蒜皮的琐事,不该让胤祥分心。
“对了,下午我出宫时遇到三哥,听他说府中福晋近日染疾,明儿千秋宴不能一起进宫了。”
扶摇声调陡然拔高,“连心生病了?”
“你别担心,”四阿哥握住她手,“听说是受寒,并不严重,且已请太医看看过。三哥说吃几日药,再在府中静养便是。”
扶摇点点头,四阿哥说得云淡风轻,她的心却七上八下。
古代最不好的一点就是医疗条件不行,往往一个不起眼的小病就能要去人命。
可是,她担心又有什么办法。
祈祷吧。
深夜,三贝勒府的正院里,北风朔朔,灯火通明。
屋里传出女子低低的咳嗽声。
“咳,咳”
连心歪在铺着狐裘褥子的软榻上,身上盖着条厚衾,衾角压着个刚搁下的珐琅缠枝莲纹暖手炉。
寒风拍打雕花窗棂,她却浑然不觉,只专注地捏着手中那封信笺,烛火将信上墨迹映得忽明忽暗。
贴身丫鬟捧着黑乎乎的汤药到榻前,温声唤了声“福晋”。
“福晋,该吃药啦。”
瞧见福晋犹如入定一般不为所动,丫鬟劝道:“这是今日最后一碗伤寒药,喝完就没啦,福晋再忍一忍。”
药的苦味扑了过去,被这味道一激,连心抬头,接过药碗一饮而尽。丫鬟捧来蜜饯罐子,她却不拈蜜饯吃,只顾着问:“三爷回来了么?”
“回福晋,听小安子说三爷回府了,这会应该还在书房呢。”
“你让小安子再去一趟,就说我有急事,请三爷过来。”
话刚出口,忽然就听门外传来守夜太监的声音:“福晋,三爷过来了!”
连心在屋门口迎进胤祉。
“三爷来得正好,我正有一件要紧事和你商议。”
胤祉是来看望连心,瞧她有没有遵照医嘱乖乖喝药,目光恰好落到连心白皙手指捻着的一封信笺。
他一掀袖袍,携连心到榻上坐了。
“你说。”
连心抿唇,眉眼间浮现一丝犹豫,但她依然选择将信笺递去。
胤祉接过信笺,大致看了一遍,了然。
“族中小辈行为无状,以至于招来牢狱之灾,我知道我不该为这一点小事麻烦三爷,但,但这是我叔父最疼爱的一个孩子,还请三爷施以援手。”
连心的小叔父老来得子,却因溺爱将小儿子纵得无法无天。那孩子不久前强占了别人的未婚妻,被苦主告到官府。
若欺负的是寻常人家也好打发,偏生这苦主是恭亲王府里一名管家的近亲。
恭亲王勒令官府彻查,有一个王爷在上头压着,顺天府便不好草草了事。
家书里写尽苦水,摆明是要连心央求三阿哥。
私心里,连心很看不上她那侄儿,这样一个祸害留着也是徒惹祸端,可董鄂氏一族素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叔父从前和她阿玛一块在战场上刀头舔血,不仅有着血脉相连的至亲关系,更有着过命的战友情分。
如今即便那孽障再不成器,看在当年叔父为救阿玛落下残疾的份上,也不得不替他收拾残局。
眼下时局连心知道一点,她没把握三阿哥会应,然而三阿哥看过信笺,将信折起来递回她手中,微笑道:“你从没求过我。”
连心抿唇,“这次我在求你……”
她心想,若是不成也不怪三阿哥,她已经仁至义尽,若结果如此,那也是叔父命中一劫。孽障死了也不怨。
没想到三阿哥轻轻一笑道:“既如此,我想想办法。”笑容如从前那般令人如沐春风。
连心愣怔,“三爷与恭亲王……亲近吗?若是三爷出面说和,能劝得王爷回心转意?”
她自认为了解三爷,三爷平日里与何人来往她都有偷偷打听,可从没听说三爷和恭亲王有什么交情。
恭亲王是当今皇上的兄弟,总是偏安一隅从不参与党争,据她所知,众多皇子之中,恭亲王只与太子较为亲近些,那还是在太子年幼的时候。
蓦地,连心眉心一动,悄声,“难道三爷是想……太子……”
“明日我找太子说说吧。”胤祉道。
“能行么?这件事让太子知道,岂不是又让他攥了一个把柄?”
胤祉不以为然,声音低下来,神秘莫测,“你不知,我正愁没把柄给他攥。这桩案子撞上来正好。”
“三爷,你说得我都糊涂了。”
与胤禛和扶摇的相处不同,胤祉性情温润,不会将事情全放心里让枕边人去猜,自他与连心结缘,无论什么事,胤祉都愿意与连心诉说一二。
胤祉道:“你有所不知,前次工部的差事便是二哥帮我夺得,索相虽然被皇阿玛鸩杀,但朝野上上下下都看得明白,皇阿玛从未有一日放弃太子。”
这连心倒是知道,索额图伏诛后的数月间,皇上再没动过东宫的人,反而把大阿哥拎出来当众申饬了好几回。
此时向太子靠拢,既全了兄弟友悌之义,亦能视作顺应圣意之举,皇上不会不喜欢。
“但我那二哥也不是从前那个会陪弟弟们玩闹,愿意为弟弟们两肋插刀的二哥了。我若不给他攥个把柄,拿什么得到他的信任?”
连心听这话中藏着许多无奈,听见胤祉叹息,一时也觉得胸中感慨万千,忽地又见三阿哥皱起眉头。
似想起什么,三阿哥奇怪道:“虽然他防着我们所有人,但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二哥对十三弟似乎充满敌意。若非他有意刁难十三弟,那次的差事我也不能轻易得手。”
“十三弟哪里得罪他?”
连心缓缓接触到胤祉的目光。
最初她只是认真听着,胤祉的情绪传递给她,她便和胤祉一起困惑起来,和以前一样。
但突然,她脑中一阵嗡鸣,突然闪过一段遥远的回忆。
这段回忆足有……不消细算,连心就知道已经过去很多年了。
应该是漪兰参加宫内大选,落选不久的时候,有一回事连心邀扶摇一块进寺拜菩萨,扶摇为叫妹妹高兴,特意打发人去费都督府接了连心出来散心。
就在她们三个出寺的时候,连心看见太子殿下也在那里。
她还记得那会儿扶摇特别生气,好像身量突然丈八高,挡在她妹妹前头,不让太子与她妹妹说话。
那件事着实惊呆连心,但也只是心惊了一阵便过去了。她没想过和人透露。
“连心?”
胤祉的声音打断连心的思绪。
“你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太子和十三阿哥……他们,他们之间曾有嫌隙吗?”
胤祉沉思片刻,摇头,“没有,否则我怎会如此纳闷?”蓦地笑起来,笑容里写满无奈,“大抵天家兄弟总会如此,从前我自以为很了解他们,现在来看我错得离谱。”
望着三阿哥落寞的表情,连心心中泛上一丝心疼,先前那个小太监嘴巴很紧,始终没指认究竟是受何人指使做主那等背主之事,但三爷很坚定地告诉她,背后主使必然是兄弟中的一人,或几人。
或许有心为之,或许是无奈之举。
从那以后,三阿哥便鲜少在她面前提及几个兄弟。
连心犹豫。脑中天人交战。
她知道的那个秘密,能帮到三阿哥吗?
她该告诉三阿哥吗?
看着三阿哥坦荡的眼,连心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她不怀疑三阿哥的品行,但此时此刻话就在嘴边,她却不知自己为何犹豫。
“三爷,有件事我要告诉你……”
“你说。我听着呢。”他依然君子端方,笑得温暖。
“我可能,我可能知道……咳咳,咳咳”
或许是因为太紧张太纠结,连心胸口很不舒服,难受得又咳起来。胤祉端起茶杯送到她嘴边,轻拍她后背,待连心稍稍缓下一些,方叹气道:“明天是德妃的千秋宴,若你当时小心些,明天不就能和四弟妹见面了?”
对上连心委屈的眼,胤祉笑:“我知道你喜欢和她在一块。”
连心叹气:“算了,天意如此。不过没关系,总能见面的。”到时她还要告诉扶摇一个好消息。
“那就记得按时喝药,把身子养好。”
“嗯。”
说着话,胤祉将连心扶到更温暖的内室,掀门帘时胤祉脚下一顿,想起适才有人还有未说完的话,便问向身旁:“对了,你刚才想说知道什么?”
连心眼皮一跳,下意识道:“哦,我我知道你一定很累!”
“……你就想说这个?”
连心
点头如捣蒜。
“可是你刚才分明说你可能知道……你说的是可能……算了,先让你歇息。”
第139章 第139章翌日,千秋宴……
翌日,千秋宴。
永和宫正殿张灯结彩,朱漆廊柱间悬着万寿灯笼。
德妃身着石青色缎绣彩云金龙纹吉服端坐上首,嫔妃命妇们按品阶列席落坐。每张食案上都摆着暹罗厨子烹制的椰香黄咖喱蟹、御膳房特制的燕窝万字糕,以及苏州新贡的蜜酿鲥鱼等美味佳肴,银箸轻触间,鲜香四溢。
众人拜寿毕,掌事嬷嬷便引着女眷们移步西园,那里早已搭好缠枝牡丹纹锦棚,四周摆着紫檀嵌云石绣墩,园中花团锦簇,尽是新贡的异国珍卉。
德妃回后殿更衣的工夫,众人在园中赏玩。饶是这些见惯富贵的命妇们,也没见过这般南洋奇景——爪哇的火鹤花殷红如血,吕宋的金雀藤缠绕成福寿纹样,更有琉球进贡的朱槿在琉璃暖罩中灼灼绽放。
扶摇牵着弘晖走在青石小径上,那孩子踮脚去嗅花架上的芳香,花架旁还有一只鹦鹉,鹦鹉突然叫了一声,吓得弘晖一个激灵,随后弘晖鹦鹉学舌,指着那鹦鹉哈哈大笑。
“额娘,”弘晖拽着扶摇袖口,“我们可以把这些花儿鸟儿都搬回去吗?”
扶摇注视儿子清澈期待的目光,缓缓一笑,凑到他耳边,小声,“可以,就是要叫你阿玛加把劲。”
弘晖歪着脑袋,嘟着小嘴登时就不大高兴了,凡事只要额娘搬出阿玛,好像就不成了!
其实扶摇只是认真回答儿子的话。
异国进贡的奇珍异宝,多由皇上赏赐,儿子想要的话,不叫四阿哥卖劲怎么成?
母子二人正行至一方汉白玉雕莲池前,池面浮着一片掐金丝睡莲,弘晖突然将手从扶摇手心挣脱,兴奋地向池边跑了过去。
“哎,你慢点!”
定睛一看,那池边立着一个着水绿色衣裙,梳一字头的姑娘。
池面如水镜,将阳光折射成七彩光晕,弘晖正好停在那姑娘身边,趴在青石栏板上,往池里搅动,搅得水花荡漾,波光粼粼如碎金一般。
少女低头的瞬间,一簇水渍溅到她裙摆。扶摇见状赶紧上前,将儿子拉到一旁,狠狠瞪他一眼,转身向少女赔罪。
“对不住,小儿顽劣,弄湿了你的衣裳。今日进宫未备银钱,还望告知贵府尊号,回头我必差人将赔罪的云锦并两匹妆花缎送至府上。”
少女的目光轻轻掠过裙摆上的水渍,而后盈盈一福,“无碍的。四福晋。”
方才在宴上,扶摇坐在离德妃不远处,德妃又特地招呼过她,因此前来赴宴之人多认得她。
可那会儿扶摇全副心神都系在弘晖身上,既要防着儿子碰倒案上的珐琅器皿,又要留意他别被滚烫的茶汤烫着。宗室女眷们自报家门的贺词,她全没听清。
兴许是瞧见扶摇眼里的一丝迷惘,那少女道:“我姓钮祜禄氏,家父乃镶黄旗典仪凌柱,福晋若不嫌弃,唤我闺名幼晴便是。”
“幼晴姑娘。”
这姑娘落落大方,举手投足娴雅端方。弘晖拽了拽扶摇的袖子,从扶摇身后伸出个小脑袋,指着前方道:“额娘,我想要那个。”
扶摇拍掉他的手,循望过去,原来这姑娘腰上挂了个绣着兰草的香囊,于此同时,一股股淡淡幽香扑入鼻尖。
少女当即解下香囊,“这是用我们府上种的晚香玉制的,赠予小阿哥,权当给小阿哥解个闷儿。“
“不成。”扶摇果断拒绝,“总是他要什么就给什么,这怎么成?姑娘还请收回去罢。”
“额娘,额娘!”
弘晖着急起来,拽住扶摇的手,扶摇回瞪他,“你再如此,回去我要告诉你阿玛。”
“……”小皮猴儿便不敢再吵闹了。
说话间,小宫女来传话,禀道德妃娘娘已更衣完毕快过来了,请福晋姑娘们回去入座。扶摇和钮祜禄氏一道走回,路上闲聊两句,扶摇便知这姑娘今日是随其母彭氏入宫参宴。
众人在园中新搭的锦棚下入座,宫女陆续送上茶点。
迎德妃时,女眷们齐刷刷起身,扶摇和钮祜禄氏不经意目光交汇,双方颔首礼貌地笑了笑。
蓦地,扶摇心口一跳。眼前似乎闪过一些久违的画面,可那画面既诡异又惨白,扶摇没抓住。
钮祜禄氏已经移走目光,望向德妃,扶摇看着她,心中默念她的姓氏,一种熟悉的感觉渐涌上心头。
钮祜禄氏……
不会这么巧罢?
是她知道的那个……在后世大名鼎鼎,还被当做主角撰写了诸多或狗血或励志的小说剧本的……钮祜禄氏吗?
怀揣着这个疑问,扶摇再不能随心所欲享用茶点了,她忍不住将视线一直放到那边,虽有意克制遮掩,但仍让德妃瞧见一丝异样。
德妃与众人吃着茶,一面说些衣裳花样、首饰新样的闲话,瞥见扶摇心不在焉,德妃拿起一只蜜渍金桔,向弘晖招了招手,“晖儿,过来。”
弘晖在熟悉的人面前调皮,但人多就怕生,他此刻穿着规整的青袍,规规矩矩坐在绣墩上,知道是祖母叫他,但他更想待在额娘身边。
扶摇在背后推他,“玛嬷叫你呢,你不是爱吃那个吗?”
弘晖鼓起脸颊上前,“玛嬷。弘晖谢谢玛嬷。”
“真乖。”德妃把桔子递到弘晖手里,顺势拉他在自己身边坐下。瞧弘晖喜欢吃金桔,叫人再上了两碟,又向扶摇问了几句家常。
一转眼天色不早。
临近宫门下钥的时辰,裕亲王福晋率先起身告退,余下命妇们也纷纷敛衽行礼。
扶摇眼看着钮祜禄氏随一位命妇离开,收回目光,德妃唤了她一声:“我这还有些金桔子,你都给弘晖带回去。”
扶摇应下,陪娘娘回到暖阁。
“你刚才为何一直盯着钮祜禄家的女儿?”
“回额娘,我见那姑娘生得好,忍不住便多看几眼。”
德妃怀疑看她,扶摇讪笑,“这个,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
“头一回听见你口中说出这话,你倒是好眼力,那丫头的阿玛是镶黄旗典仪凌柱,虽说眼下官职不高,但教养的女儿言谈得体,进退有度,是个难得的。”
“你既喜欢,改日本宫再宣她进宫说话,你也来作陪。”
扶摇眼皮急速跳了两下,心道这就不用了吧?
“说到喜欢,晖儿倒有话和娘娘说。晖儿,来。”
扶摇说着把弘晖抓到跟前,“说说,你是不是喜欢祖母啊?”
“哎哟,我的小心肝儿……”
德妃顿时笑开眉眼,注意力全被弘晖吸引过去,扶摇偷偷呼出一口气。
对不起儿子,你帮帮额娘吧,回去额娘给你做香囊!
另一边,幼晴扶着额娘的手登上马车,马车行驶了一阵,彭氏越想越不对劲。
“刚才四福晋为何一直看你?你得罪过她吗?”
“回额娘,女儿没有。只是刚才在莲池偶然撞见四福晋与小阿哥,略说了几句话。”
彭氏点点头,“那莫非是……四福晋在替四阿哥相看?”
幼晴嘴角抽了抽,“这,这不能吧?”
“怎么不能,你已到年纪,长得又不差。”
瞧见女儿一脸淡然,彭氏不由地严肃起来,斥道,“你给我打起精神,回去好生跟着嬷嬷学规矩。女子的前程就看这一两年,若能在下次大选得个留宫的恩典,将来何愁没有荣华富贵?”
“若不能留宫,给你指一位阿哥也不错,我瞧着大阿哥、三阿哥、四阿哥都很好,当然如果是太子……”
彭氏喋喋不休,已然陷入美好的愿景,幼晴偏头看向一边,不说话。
窗外又下起雪。大雪持续到深夜。
四阿哥进房时,屋里只点了一盏油灯,灯火微弱,三层床帐掩得严实,帐里呼吸清浅,扶摇已经睡下。
他悄然上床,掀开一角被子,把扶摇往里推了推,抱着人就躺下去,很快,也睡着了。
他进入梦境,不知这回又是哪一年的故事。
庭中白雪皑皑,瓦当上堆着三寸来厚的雪,檐角风铃凝了冰凌,寒风掠过,便闻一阵叮咚作响。
少年的欢笑声随风铃声一起落入胤禛耳中。
胤禛睁眼,在漫天飞舞的雪花中,看见茫茫雪地里一个男孩向他跑来。
“阿玛!”
视线被散落的雪花遮挡,他下意识认为那就是弘晖。
他蹲下身去,抱住自己的孩子,将油纸伞挡在男孩头顶,拍了拍男孩衣袍身上的雪。
“这样大的雪珠子,你额娘竟也舍得放你出来?万一冻出个好歹,她岂不要悔青了肠子?”
男孩呵着白气,一边回话,一边抬起小脸,“回阿玛,儿子已经做完功课,今日是我的生辰,阿玛可以留下来陪我吗?”
看见少年面庞的一瞬间,胤禛唇角的笑意骤然凝住,仿佛檐下冻
结的冰凌。
男孩浑然不觉,攥着胤禛的袍角轻轻摇晃,希望阿玛能留下来,“阿玛阿玛,弘历求求你了……阿玛?”
“你是谁?”
话音甫落,如潮水一般的记忆倾泻而出,一浪叠着一浪,疯狂涌入胤禛的脑海。
“阿玛,我是弘历。”
“弘晖呢?”
弘历对这个名字有些陌生,想了一阵,忽然想起背族谱时曾见过这个名字。
弘晖,他早已故去的,未曾见过面的兄长。
“阿玛……”弘历不知所措。
想起额娘曾对他说“如果你让阿玛生气了,你就把皇玛法赐你的玉佩给他瞧,这样你阿玛能想起你的好,就不会再生你的气啦。”
于是弘历抓起腰上系的玉佩,踮起脚,两只手努力举到男人面前,“阿玛你看,这是皇玛法送我的玉佩,皇玛法夸我写字好看,等我下次进宫还要送我御用的紫毫对笔呢!”
然而阿玛未如他想象中高兴起来,相反,阿玛好像更不高兴了。
在少年清亮的嗓音里,胤禛将记忆逐渐拼凑起来,发现一个骇然的事实。
他的长子弘晖,早已不存在于这个时空了。
那么,扶摇呢?
胤禛转身,听见儿子喊他:“阿玛!”
“阿玛,你去哪里?”
似乎意识到什么坏事即将发生,弘历不安地哭泣,“阿玛,你要丢下弘历吗?”
胤禛停在原地,回头看了儿子一眼,他记起这是他的第四个儿子。弘历是很乖巧,很讨人喜欢的孩子,于文于武都颇具天赋,深受皇阿玛宠爱。
“弘历……”这一次,他清楚看见弘历的脸,以及男孩脸上落下的泪珠。
这只是梦境,梦境之事做不得数,但孩子受伤的眼泪依然令人心痛。前世胤禛依言留下,陪弘历过了一个高高兴兴的生辰,但这次,胤禛知道自己要离开。
“弘历,你向来是阿玛的骄傲。”
背后哭声不断,胤禛将油纸伞留给孩子,走出院子,没有再回头。
循记忆来到正院,院里静悄悄,下人们沉默地扫雪。见到他的身影,下人们惊讶万分,不仅惊讶于他的到来,更惊讶于他独身来此,竟然没打个伞。
一个小太监匆忙上前为他打伞,另外几人争先恐后去传消息,消息很快传到里屋。
刚至阶下,便见毡帘打起,一位女子被两名婢女搀着迈出门槛,她身上裹着狐皮斗篷,手里攥着个暖手炉,面色比雪还白上几分,发髻也挽得很松,似乎刚从床上起来。
迎至近前,她微微一笑,“四爷怎么来了?”
胤禛看着她,说不出的情绪涌上心头。
她虽然在笑,但笑容实在很淡,她看他的眼神和看身边的小太监差不多,胤禛此刻觉得,或许她对小太监还更亲近些。
胤禛扶着她的手,“来看看你,很惊讶吗?”
扶摇笑容微顿,“可今日是小四的生辰,四爷不去陪他吗?”
“晚些去也无妨。”无视她眼中讶异,胤禛牵着她的手进屋。
屋里倒很暖和,只是陈设简单,比现世中的正房素上许多,没有绣金线的帐子,案上也没有好像永远也吃不完的小食。
偏厅的紫檀翘头案上供着一尊白瓷观音像,像前的铜香炉里燃着三柱线香,整个地方透出一种抽离红尘的寂寥之感,就好像屋子的主子不是某位亲王福晋,而是单单在这里出家修行。
四爷在屋里蹿来蹿去,扶摇也只能跟着他。胤禛逛完了屋子,回头望见扶摇充满疑惑的眼神,知道这里是梦境,忍不住便说出心中所想:“你这里变化很大。你也……”
他喉头动了动,打量福晋,“你也几乎教我认不出了。”
扶摇微微愣住,轻笑,“是吗?”
她没有反驳,甚至不愿意多问一句“是哪里教你认不出?”,胤禛心想,若是现世的扶摇,定会马上拧着眉头,质问他究竟哪里发生变化,教他有这种错觉。
他的印象里,扶摇是很暖的,他再次伸手,握住她的手腕。
扶摇低头,向被握住的那处看了眼,“四爷,你今日怎么这么奇怪?”
胤禛摇头。
“我去叫人沏茶。”
扶摇微笑着,刚走两步,一个名字猝不及防从胤禛嘴里蹦出。
“我想弘晖了,你呢?”
她的笑和脚步都停止了,但下一刻,那抹浅浅的笑又重新挂起来,她转身,带着一贯的温和问他:“四爷,为何突然提起晖儿?”
胤禛道:“我只是看今日下雪,想起从前你教他堆雪人。”
“哦,是这样。”
扶摇眉心微动。晖儿天生体弱,在他六岁病逝之前,她从未让晖儿玩过雪。
又何来“堆雪人”之说?
扶摇料定四爷是将与其他儿子的经历记成弘晖了。
话出口的瞬间,胤禛就意识到自己两世记忆混乱,前世扶摇并未有机会教弘晖堆雪人,以扶摇前世的性情,他实在看不出她还会堆雪人。
教弘晖堆雪人,是这一世扶摇做的事,这一世扶摇不仅将自己的身子养得很好,也将弘晖养得白白胖胖。
他蓦地就想告诉她,托她的福,重来一世,她和儿子都过得很好,如此一想,阿摇不记得前世也好。
“阿摇,你相信人有下一世吗?”
“下一世?”扶摇转头,望向观音像。
“你相信我,下辈子,弘晖还会来我们,会在你我膝下平安长大。”
自二人进屋,一直淡然微笑的扶摇却忽然湿了眼眶。
“不要。”她站在他面前,再也藏不住心事,痛苦地颤抖着呜咽,“我不要弘晖来,他该去更好的……”
“为什么?”胤禛拧眉。
“我不要,我不要!四爷你放过……”
话语犹留余音,梦境却突然破碎,像完整的镜面突然碎裂成无数镜片。
镜片上出现了许许多多个画面,或熟悉或陌生,胤禛在黑暗中望去,目光忽而定格在其中一个画面上。
紧接着,连那些碎片也消失了,他睁眼,望着漆黑的帐顶,知道自己已经回来。
身边传来某个人的呼吸声,他侧首,望着扶摇恬静的侧颜,眼前一遍遍重现离开梦境前扶摇颤抖挣扎的脸。
他想起前世弘晖固然体弱,但夺命的楔子却是康熙四十二年的一个下雪夜。那孩子偷溜到院子里玩雪,不慎滑倒撞破额
角,当夜便发起高热。
太医换了五拨,药一遍遍灌下去,弘晖的身体却日渐羸弱,勉力支撑两个月后,这孩子就去了。
胤禛一阵头皮发麻,陡然想起今昔正是康熙四十二年冬天!
“到底是哪一天?”
顾不上为前世伤怀,他拼命思索,然而前世那一日就是个平平无奇的一天。他照例去户部上值,因大雪耽误脚程,回府时便比平常晚了半个时辰。当他回府,事情已经发生。
“什么哪一天?”就在他苦思冥想时,扶摇醒了。
看见一个黑影出现在头顶,扶摇的魂儿都快被吓飞,四阿哥想事情太过专注,扶摇回神之后,这人还似乎还陷在自己的思绪里。
“你,你醒了。”
四爷难得结巴,听见他结巴,又沉着个脸,直觉告诉扶摇,大事不妙。
她猛地坐起,“四爷,发生什么事?你怎么不睡?”
四爷沉吟片刻,反问:“你每年教晖儿堆雪人,今年如何?”
他这话问得没头没脑,扶摇皱眉,老实回答:“儿子学得快,今年不需我教了,一下雪他就跑出去自己玩,前儿还教我堆门口的俩石狮子呢。”一边为儿子骄傲,一边觉着四阿哥实在诡异。
话落,生怕四爷斥她放任过度,又补充道:“他想玩的时候我都有检查功课,也有让人跟着,让他戴毛手套玩,你知道的,若是雪渣子什么的划到手就不好了。当然,也没让他在雪地里待太久。”
“嗯,思虑周到。”
“四爷,你到底怎么了,怎么脸色那么难看?”
四阿哥握紧她肩膀,轻声叹气,“回福晋,爷似乎……梦魇了。”
“啊?又梦魇?”
都不知道第几回了,扶摇有一个大胆的想法,难道四爷梦魇时梦里有她?否则为何四爷每次梦魇醒来,都用那个眼神看她?
难道她在梦里也对四爷不好?
扶摇安抚他,一不小心把心里话问出。
四阿哥笑了一声,眉宇间的阴霾悄悄散开,“你说对了,你在梦里好像也不怎么待见我,回回梦里见你都让我害怕。”
“有这么严重?”扶摇狐疑,但四阿哥的眼神那么认真,好像他两个在梦里真是一对冤家。
“你说怎么办?”末了,他问。
扶摇哪有别的办法,她只好提出一个较为可行的建议:“要不,改日我再陪你去庙里上上香,拜拜菩萨吧。”说不定是这人中邪呢?
她只当随口一说,未料四阿哥沉吟片刻,真应下来:“是个主意。咱们明日就去。”
顿了顿,接道:“带上弘晖。”
“行了,睡吧。”
自顾自定下行程,他倒头就睡,扶摇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蓦地就有一只手环在她腰间,两人的身躯紧紧挨着,令她动也难动。
第140章 第140章第二天,扶摇……
第二天,扶摇醒时,已不见四阿哥身影。
“说好的带我们娘儿俩出府玩呢?”
好吧,并不是出府玩,而是去拜菩萨,可是四阿哥人呢?
“回福晋,四爷说要先去户部处理公务,请福晋在府里等候。”
“好吧,我儿子呢?叫他过来,难得有机会去外面溜达,今日我要给他好好挑件衣裳。”
“回福晋,四阿哥走时,把小阿哥也拎出去了,说是要小阿哥先去外书房跟老师上课。”
这人……自己卷就算了,还拉着儿子一起卷。
扶摇正叹气,又听春溪禀告:“四爷还特别吩咐,让小李子自今日起寸步不离地跟着小阿哥,无论用膳就寝、读书嬉戏,乃至出恭解手。”
这边春溪话刚落,那边春兰忙不迭补充:“四爷说,若小李子有一刻懈怠,便要打死他呢!”
弘晖有两个十一二岁的书童,是四阿哥在家生子里千挑万选的,平时去上课也都有年长的太监轮流跟着。
那些太监平时在四阿哥的书房里伺候,都经过苏培盛的调教,这也是四阿哥的安排,方便他回府后能立刻知道弘晖的动向。
“那小李子呢?”
想起刚才吩咐下来,小李子视死如归、如临大敌的摸样,春溪春兰不禁对望而笑,春溪道:“四爷吩咐之后,他就赶紧跟着小阿哥去了,现在还没回来。今个院里的活恐怕是指望不上他。”
扶摇思来想去,不明白四阿哥究竟是何用意,四爷不是总认为男孩子就要多历练么?
从前扶摇处处呵护,四爷还说扶摇过于心软,说男孩子就该在挫折中成长,偶尔冷一点、摔一跤,受点小伤都无妨,这些都是该经历的。从昨夜起,四阿哥就很奇怪。
怀揣着许多疑惑,扶摇回屋睡了个回笼觉,一觉醒来,四阿哥还没回府,一等就等到入夜。
她竟然被四阿哥放鸽子。
四阿哥夜里回府,在书房忙到很晚才到正院休息,扶摇都已经上床睡了一会,迷迷糊糊中感觉到有人钻进她的被子。
转身,只见那人阖起双眼,眉间犹凝着疲惫之色,被子下的双手极熟练地寻到扶摇的腰肢,把她抱住。
看样子今日他在户部很忙,扶摇心中轻叹,白日里想问他的话也咽了下去。
第三天、第四天皆是如此。扶摇醒时枕边空空荡荡,晚上睡下后却总能感觉他摸进被子里抱她睡觉,四阿哥不再留话要带她和弘晖出府,扶摇也懒得再提,只是此后扶摇上床会特地留在外侧躺一会,等到那半边床铺温暖起来,才滚到里侧去会周公。
大约是在第五日,扶摇睁眼,在一丝溶溶的微光里瞧见四阿哥的脸。
四阿哥侧首支额,躺在扶摇身边,三层床帐被拨出一线缝隙,天光便是从这缝隙里落到扶摇的眼皮,叫醒了她。
触及她讶异的眼神,四阿哥薄唇微扬,清明的双目浮现几分狡黠。
“醒了吗?马车已在外头备好,咱们该出门了。”
扶摇:“……”
今儿个天色澄碧如洗,山道上的积雪早被日头晒化了大半,车轮碾过略微潮湿的路面,比往日少了许多颠簸。四阿哥特地让车夫放慢行速,好让弘晖看个尽兴。
小家伙激动得手舞足蹈,自个打起车窗帘,站在窗边四下眺望,四阿哥不许他伸手伸头出去,他就把两只手牵起来背在身后,身子紧紧贴着车窗壁,剩两只黑溜溜的眼睛努力活动。
其实扶摇也很想看看外边,但儿子在面前,她不好显得太轻浮。四阿哥牵着她的手,察觉她的目光也不安分,便悄悄掀开另一边车窗帘,拉了拉她的手,示意她往那边瞧。
等弘晖回头,他阿玛额娘已不坐在原来的位置。
到广济寺,四阿哥先领扶摇与弘晖进大雄宝殿拜了菩萨,又见过住持。弘晖见着什么都好奇,踮脚去够供桌上的香炉,被胤禛不由分说攥住手腕。
住持招来了一个和尚,和尚笑嘻嘻,不似住持那般给人超凡脱俗之感,反而带着一股尘世的气息。他刚走近,就从身后变戏法似的拿出一块素饼递到弘晖面前。
“小娃,你吃这个吗?”
弘晖早饿了,看见热腾腾的饼子两眼放光,但额娘的教导言犹在耳,不能平白无故拿别人的东西。
“额娘。”弘晖眼睛盯着素饼,手攥住扶摇的袖子摇晃。
扶摇瞧这和尚眼熟得很,很快认出这和尚正是当初为她与四阿哥念经的和尚。
当年禅师告诫“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常□□”,如今细细回想,当年这一番话还真有些暗藏禅机的意味。
“谁能料到蒙禅师点化不过几日,家中便遭逢阿玛辞世之变。禅师果然神通广大,好像能未卜先知似的。”
“这个……”
元觉都快忘记这回事,经此一提才猛地想起来。
未卜先知的哪里是他?分明是……
元觉不由看向四阿哥,而后者气定神闲事不关己。
“这个因缘和合,非人力可转。《法华经》云:‘诸法从本来,常自寂灭相’,既现逆增上缘,施主何不学那须菩提‘应无所住而生其心’?须知烦恼即菩提,且看庭前柏树子。”
和尚莫名其妙又给念了一段经,扶摇觉得他好像在已读乱回。
在弘晖迫切的目光下,四阿哥还是接过和尚给的饼,给弘晖掰下极小的一块,“吃点先垫垫,等会就能吃饭了。”
“你带弘晖去禅房歇会,我随后就来。”
一个小沙弥带扶摇和弘晖去了后院禅房,四阿哥随和尚走向另一边。
上廊道前扶摇回头望了眼,看见四阿哥和那和尚走在一起,画面说不出的诡异。
“小师父,请问那位禅师很厉害吗?”
“元觉师叔是住持的亲传弟子,广济寺里住持共只收过三位弟子。”
“那看来是相当厉害。”
小沙弥缓缓点头,“是啊,从前寺里穷得揭不开锅,
还是元觉师叔有办法,不知从哪里背来一筐”
话到此处戛然而止。
“小师父,背来一筐什么?”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施主,请往这边走。”
“……”看他样子,是不打算继续说了。
禅院里没人,僧侣们都还在前头做早课,扶摇陪弘晖在院子里玩了一会,直到临近午膳,才见着四阿哥的身影。
午膳设在禅房内,四菜一汤并一碟白菜馅的素饼。吃过午饭,外头飘起小雪,弘晖兴高采烈往外飞奔,刚到门口,被他阿玛给拦腰抱起。
“小猢狲,去哪啊?”
小家伙惊呼一声,喊道:“阿玛!我可以去院子里玩吗?”
“可以,不过你得跟阿玛一起。”
“咦?”
不单弘晖,扶摇也吃了一惊,往常四阿哥虽也陪弘晖玩,但都比不上今日这样的好兴致。
慢慢地,雪越落越大,落在手心的雪已能堆出个形状。四阿哥和弘晖在外头玩雪的功夫,小沙弥送了一壶绿茶过来,扶摇回屋,坐在窗边,一边望向窗外,一边悠悠品茶。
今日的四阿哥很不一样。又是捉迷藏,又是打雪仗,竟然和一个六岁小孩玩得不亦乐乎。
扶摇倒了碗热茶送去,“歇一会儿罢,瞧瞧你们,身上全是雪。”
四阿哥接碗喝了口,蹲下去将孩子圈到身前喂茶,直到弘晖喝不下,他方把剩下的半碗茶一饮而尽。
扶摇拍了拍他的白狐大氅,手心也跟着濡湿了。
“从不知道四爷也贪玩?”扶摇好笑地看他。
“难得陪弘晖玩一回,这次定让他尽兴。”四阿哥说着揽住扶摇的腰,将她的雪青缎面貂绒斗篷往胸前拢紧了些。
弘晖还想着跟阿玛打雪仗,在一边团起好大个雪球,转眼见他阿玛抱着他额娘,正想趁机打两人个措手不及,然而他抱着雪球刚跑两步,冷不防脚下一滑,坐到了地上。
扶摇听见响动,扭头就见儿子摔了个屁股墩。
扶摇看见弘晖嘴巴瘪了瘪,放在往常紧接着就是要掉小珍珠了,但这会大抵是因为不太疼,酝酿不出想哭的感觉,弘晖只瘪着嘴,委屈地看向自个阿玛和额娘。
“阿玛,额娘,我摔了。”
在看见儿子摔倒的一瞬间,胤禛的心紧紧提起,但一瞬过后,瞧见儿子安然无恙,他的心又放了回去。
前世弘晖身子弱,府里所有人视之如易碎的珍宝,便忽略了弘晖其实是个很喜欢玩闹的孩子。
为了保护这个孩子,他们刻意忽略他的需求,以至于那孩子躲着所有人溜去屋外玩雪。
但最终这个孩子还是离开了。
离开梦境,胤禛一直在想,如何能避免前世的悲剧?
不让弘晖摔那一跤?但他能让弘晖永远不摔跤吗?
弘晖已经不是前世那个体弱的孩子了,他应该学会摔跤之后自己爬起来,学会自己拍掉衣上的尘土。
“摔了就摔了,我的宝贝摔倒也这么好看,来,额娘拉你起来。”扶摇蹲下身,笑着向弘晖伸出双手。
胤禛看着她的笑容,眼前再度浮现梦境里的那张脸。
阿摇……
前所未有地,胤禛感到一阵刺痛。
看着重聚的妻子和儿子,他忽然明白,前世的亏欠到底是落在前世了。
他现在弥补的陪伴的,是眼前这个总想着玩,总也玩不够的孩子。
弘晖乖乖伸手,在扶摇的帮忙下站起,一下就抱住胤禛大腿。
“哈哈!我抓到啦!”
“抓到阿玛啦!”
“我赢了我赢了!”
“小滑头,”胤禛点了下他额头,“好,你赢了,说罢,想从阿玛这里得到什么礼物?”
小家伙郑重地想了半天没个主意,扶摇摇头失笑,“不要紧,以后想好了再向你阿玛讨要,在雪地里待这么久,该回屋了罢?瞧瞧我儿,小脸都冻红了。”
扶摇说罢向四阿哥使个眼神,四阿哥会意,直接弯下腰,把弘晖扛了起来。
“你额娘说得没错,今日已玩得够久,回去该要好好考校功课了!”
“啊???救命啊!”
扶摇听着儿子鬼哭狼嚎,又心疼又好笑。
她跟在后面,轻轻拉了拉四阿哥的袖袍。
“儿子平日里很用功的,老师也夸他聪明勤奋,就因为你太苛刻,才令他这般害怕考查功课。你多夸夸他嘛。”
放在以往四阿哥会好好说道说道这所谓的苛刻,会说他也是为弘晖好,严父出孝子,但这次他微笑起来,牵住扶摇的手道:“听你的。”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扶摇无端想起刚才四阿哥和她一起跪在观音像前那虔诚的模样,好奇道:“四爷,你刚才向菩萨许了什么愿?”【你现在阅读的是 】
140-150
第141章 第141章雪停雪落,雪……
雪停雪落,雪落雪停。这个冬天,扶摇始终没得到胤禛的答案。
乌云珠开始学着吐一些简单的音节,这还多亏弘晖每天孜孜不倦跑去她摇床前念三字经。
扶摇告诉弘晖,妹妹还不会说话,需要人教,弘晖便自告奋勇挑起这个担子,起初他还需要捧着书本,到后来他已能倒背如流。
生怕教不好妹妹,弘晖念的三字经字正腔圆,直到有一日大抵是乌云珠实在听不下去,拿手拍在弘晖脸上,口水糊了弘晖一脸,弘晖再不敢凑近了。
就这么守着一双儿女,院子里时而鸡飞狗跳,时而静谧无声。有时看弘晖抱妹妹睡在一块,两张脸安静又可爱,有时郎朗的读书声被哭喊声淹没,有时弘晖会抱着书本委屈地向扶摇告状,说妹妹撕了他的书,有时又见弘晖捡起一只梅花放到乌云珠手心,叫她快快长大……
每到年底,四阿哥都格外忙,大年初一那日,四阿哥起了个大早,天不亮就去了弘晖房里。扶摇还没睡醒,就听屋外传来弘晖的叫喊声。
弘晖以为自己偶尔睡一回懒觉被逮到了,着急忙慌从床上爬起来,却不知他阿玛发什么神经,抱着他又举又抛,高兴地跟中彩票似的。
中彩票这话是扶摇说的,一家三口进宫拜年,扶摇下意识脱口而出,对面一大一小两脸迷惑,弘晖问:“额娘,什么是中彩票呀?”
扶摇呵呵道:“嗯就是就是突然变得富有,想要什么买什么。”
“哇!”弘晖扭头看着他阿玛。
四阿哥扶额,“今日只能买一件礼物,男子汉大丈夫要说话算话。”
“哦……”
乌云珠还小,不能跟着进宫,扶摇便和四阿哥商量好,今日拜过年,她就不留下吃宫宴了,先回府照顾女儿,四阿哥带着弘晖可以多玩一会。四阿哥答应弘晖,出宫后带他去逛街,给买礼物。
“今日起,小李子不用时刻跟着弘晖,你回府告诉他。”
小李子奉四阿哥之命,寸步不离地守着弘晖近一月,连夜里也裹了床铺盖,睡在弘晖床下守夜。
说起这事,扶摇实在难以理解:“这一个月他太辛苦了,主要是精神上,弘晖的一根头发丝你都要叫他看着,还不能换别人,回去我得好好犒赏他。”
“这是当然。”四阿哥道。
“所以四爷为什么给他这个担子?”
“他心思细,身手利落,旁人腿脚皆不及他快。”
“要他跑那么快做什么?”
四阿哥望着扶摇笑,表情神秘莫测,他不答,扶摇就胡乱猜:“捉迷藏?”
“你记不记得上回你问我在观音像前许了个什么愿?”
“当然记得。”
四阿哥这般心系国计民生,扶摇猜想他多半在祈求风调雨顺、海清河晏。他胸中怀着济世安民的深重抱负,却极少将这些宣之于口。
弘晖仍站在窗边,全神贯注望着枝头的鸟儿,胤禛瞥他一眼,抬手拥住扶摇肩头,不动声色地将扶摇往身边带了带。
轻声细语如一条小蛇,神不知鬼不觉钻入扶摇耳中。
“真希望我的福晋能像那几日一样,夜夜为我
暖床啊……”
“……你。”扶摇咬唇,睁大眼,登时感到耳朵奇痒无比!
四阿哥还在那边笑,乐不可支,扶摇推他一把,扭过脸,不再看他。
宫里拜过年,扶摇躲开弘晖先回了贝勒府,她回去时乌云珠正嚎哭,小小的一个女娃,哭声竟比她哥还嘹亮,无怪乎每每她一哭,弘晖都要躲着走。
屋里下人使出浑身解数哄她开心,哄得人人精疲力尽,扶摇一回去,小丫头就急切地向她伸手要抱。红蕊一手拿一只布老虎,不由得叹气,“瞧瞧,我说什么来着,小格格就是要找额娘,别人谁都不好使。”
扶摇抱起乌云珠,就像抱起一团香香软软的云朵,小丫头还不会说话,只能五官都拧起来,窝在扶摇怀里放声大哭,以此表达半天见不到额娘的不满。
哄了好一会,这丫头总算消停。
扶摇拿出宫里带回来的一个荷包以及一个锦盒。
“乌云珠猜猜,祖母和皇太后都送了乌云珠什么好东西呀?”
乌云珠如水洗过的黑眼珠滴溜溜转,扶摇握住她手先打开锦盒,里面是一只錾刻槐花花纹的纯金镯。乌云珠六月出生,因此德妃特意让工匠錾刻了这盛放的槐花。
扶摇拿起镯子,金灿灿的流光溢彩,别看东西不大,还挺沉,摇晃两下,便听叮咛作响,响声清越灵动。
扶摇拿着镯子在乌云珠脚腕比划了一下,这是一只带铃铛的黄金脚镯。
“东西虽好,就是太沉了,额娘先给你留着,等你长大再戴。”
盖上锦盒,扶摇掂了掂在宁寿宫请安时太后给的荷包。
宁寿宫的东西不必猜也知道定然极好,只这云锦制的荷包就价值不菲。打开荷包,里面同样金光灿烂,是一块金镶玉的牌子。
扶摇又拿起金玉牌在乌云珠腰部比划,这孩子眼下连腰都没有,从哪儿挂这牌子去?她便把金玉牌子也原样放回,系紧荷包,对乌云珠道:“额娘都帮你收着。”
小丫头哪里知道东西贵不贵重,她见着好看,便伸手来抓,扶摇眼疾手快,从身旁捡了个白绒绒的兔儿帽给她戴了上去。
“哎?”
小姑娘疑惑地扯脑袋,扯掉几根白毛。扶摇忙拦她:“这是红蕊姐姐特别为你做的白兔帽,别扯别扯,看看,多可爱!”
全身上下都白绒绒的,看上去更像只雪团子了。
和乌云珠玩了一下午,扶摇数着时辰,估摸着宫门即将下钥,那父子俩也该回来,便叫厨房准备起来,做一桌团圆饭。哪知,做好饭、摆好饭,直至太阳落山,院里点灯,那父子俩还没回府。
入夜后,天上朦朦胧胧挂着一轮金钩似的清月,乌云珠吃了辅食昏昏欲睡,扶摇在里屋陪她,直饿得前胸贴后背,实在受不了,方吩咐厨房把饭菜热一热。
等她吃饱,将一桌子菜都分下去,那两个正巧回来了。
四阿哥倒是一如既往挺拔如松,但她儿子一副没精打采恹恹的样子是怎么回事?
弘晖向扶摇哭诉:“额娘!”
刚张口,弘晖嘴巴被一根糖葫芦贴住,四阿哥面色淡淡对他道:“上那边吃。”
弘晖拿着糖葫芦,哀怨地坐到一边去了。
扶摇看四阿哥手里提着个竹丝攒盒,随手打开,里头东西看得她摸不着头脑。
针脚杂乱的布老虎、劣质玉镯玉佩、几支绒花头簪、彩绘泥人、还有一个铜酒盅……
“四爷,你这是要干什么?开两文店吗?”
“回来穿过闹市,那家伙非赖在套圈摊子前要玩。”
他说得言简意赅,然而看盒子里这一堆破铜烂铁,扶摇就知道事情定没那么简单。
弘晖舔了舔糖葫芦,脆生生地补充道:“阿玛扔圈儿没中,那人就给就给全放到前边来!阿玛不要,全给套上了!”
扶摇琢磨这意思,理出些头绪。
她嘴角禁不住轻轻一抽,打量着眼前锦衣玉带的男子,“所以,你原是没套中,那摊主瞧你一身富贵气象,便巴巴儿地将地上摆的玩意儿都挪到你脚边来?”
四阿哥不自在地望向一边。
“可你不服气,又让摊主把东西摆回原位,结果——一气儿套了个遍?!”
天哪!
这还是她认识的那个沉稳持重的四阿哥吗?
扶摇又好笑又好气,伸手掰回他的脸,“那么,这堆玩意儿四爷打算怎么办呢?”
胤禛皱眉,“小李子!”
小李子应声进屋,没来得及打个千儿,四阿哥就把那竹丝攒盒连带里头的“破铜烂铁”全摔进他怀里。
小李子手忙脚乱接住。
“都拿出去,扔了。”
他可以不要这些玩意,他也可以要了之后再扔走,偏生他吃饱了撑的要提来自个福晋面前。
胤禛也不理解自己。
“哎,别。”扶摇唤住小李子,从竹丝攒盒里拿出两个彩绘泥人,“这两个我瞧着挺好。”
细瞧才发现,这两个泥人捏得十分别致:一个是白衣素裹的美人,一个是温润俊朗的书生。
扶摇微笑,“四爷听说过白娘子和许仙的故事吗?”
四阿哥眼底掠过一丝茫然,扶摇心下便了然,当下白蛇传的故事应还没有流传。
“白娘子?”四爷拈起那白衣泥人,端详半晌,终究没想起到底是哪家典籍里的人物。
“你未出阁时……”他目光微动,看向扶摇,“都看些什么杂书?”
“这个,”扶摇噎住,“算了,当我没说。”
“爷先告诉你,可别给晖儿看那些乱七八糟的杂书。淫词小说,最易蛊惑人心。”
扶摇翻白眼,“是是是……”
这会儿又一本正经了,刚才那个虽跟一堆破铜烂铁置气,但十分接地气,万分可爱的四爷呢?在哪儿?
说话间,里屋传来哭声,扶摇和胤禛对视一眼,瞬间意识到女儿醒了。奶嬷嬷抱着乌云珠出来,乌云珠哭得小脸儿都拧到一起。
“不哭不哭哦,额娘抱……”扶摇拿起那个书生泥人,在乌云珠眼前晃,“瞧阿玛给你带什么回来?”
望着小小的泥人,乌云珠的哭声陡然一滞,她打了个响亮的哭嗝,小嘴微张,乌溜溜的眼珠一瞬不瞬定格在泥人上,仿佛发现什么不得了的宝贝,挥舞的小手生生悬在半空,欲伸不伸。
看见这一幕,胤禛想起来了。
最初他想给乌云珠套个泥人瞧。
胤禛转身,大步流星走向门口。
“小李子!回来!”
……
深夜,由于某两位爱新觉罗家的男子只顾着在外面玩,没吃饭,扶摇不得不得吩咐厨房准备宵夜。
四阿哥素来很能忍耐,让他饿着也不打紧,但若叫弘晖饿着小肚皮,这孩子能委屈一整夜。
康熙四十三年的大年初一,正院燃起小小的炊烟。
弘晖早就听说阿玛和额娘曾在郊野野炊,后来又从丫鬟们的口中知道她额娘曾经在院子里烤乳猪。
从前他哪敢存这念想?趁今儿是个节庆日子,他大胆央求扶摇。
扶摇爽快应了。
瞥见四阿哥眉宇间那抹虽不情愿却终究
不忍拂了妻儿兴致的无奈,她觉着,应得正好。
管它什么淫词小说、世俗规矩,人生得意须尽欢啊~
第142章 第142章阳春三月,万……
阳春三月,万物萌苏。三阿哥、四阿哥、八阿哥并太子殿下,于京西畅春园内设下文会,以诗书会友。
受邀者皆是文墨中人,无论名动天下的鸿儒,抑或寂寂无闻的白衣,皆在席间。既有张英这文华殿大学士,亦有江湖隐逸之士。手握权柄却无文气的高官权贵一概不在受邀之列。
康熙帝对此倒是乐见其成。原本只是三阿哥、四阿哥兴起时的一句戏言,未料八阿哥闻风而至,最后连太子殿下也欣然来赴。
畅春园一隅,水榭轩敞。
太子端坐主位,手边一盏清茶。三阿哥执卷高谈,眉飞色舞。八阿哥与几位布衣文士坐在阶下青石上,含笑请教,言语温煦。
张英须发皆白,与一葛巾麻衫的举子对坐弈棋,张廷玉伴其身侧,秉承观棋不语的原则,忍住指点的冲动。
四阿哥倚栏静听,目光一一掠过诸人,最后在太子的目光中停顿。
太子走到他身边,两人碰了个杯,望着四下一派祥和,太子叹道:“还是外头的景致舒心。久困深宫高墙,实在憋闷。”
“咱们兄弟,也很久未如今日这般聚谈了。”
胤禛嘴角轻轻一弯,手握在栏杆上,“宫中富贵无极,外头如何能比?”
“你真是这样认为?”
“自然。”
太子笑了声,不知信是不信,只轻拍胤禛肩膀,“下回再有机会伴驾出巡,你一定得去,多瞧瞧外面,才知今日所言坐井观天。”
胤禛不置可否,“既如此,二哥何不换种活法?”
太子笑容一顿,“换种活法,换哪种?”
“换二哥喜欢的那种。”
“老四啊,你莫太天真了。”太子摇头,“换种活法,那是活法吗?是死法吧?”
太子恢复了笑容,胤禛却在那温柔和煦的笑容里感受到一股骤然凝聚的冷意。
真也好,假也罢。
那一瞬间,胤禛想,二哥既不甘困守东宫,受父皇猜忌掣肘、遭百官督察弹劾,不妨换个人进去。
太子前脚刚走,胤祉后脚便踱到胤禛身侧,他方才虽在人群中吟诗酬和,眼风却未漏过几位兄弟的动静,太子与胤禛一番交谈,尽落他眼底。
望着太子的背影,胤祉笑问:“二哥方才同你说什么?瞧你们言笑晏晏,莫不是有什么好事,也带三哥一个?”
胤禛轻牵嘴角,语气平淡:“刚才二哥叹宫中寂寥,弟弟劝他换种活法。”
胤祉面上的笑意瞬间凝固,登时惊诧得一个字也吐不出。看胤禛浑不在意、神色一派坦然,好像说这话真是为太子考虑似得。
胤祉也拿不准了。
张廷玉从张英身边起身,遇上回席续酒的三阿哥,二人见过礼,错身而过,张廷玉来到栏前。
“四爷,”他压低声线,不禁好奇,“下官方才瞧见三爷离去时,那神色……颇有些耐人寻味。”
胤禛放开笑了一声。
怎么不好笑?目之所及皆是人精,耳听六路眼观八方,张廷玉亦不例外,纵然一场风雅的文会,也难耐住相互试探、交锋。
但话说回来?他自己也不清白。
于是胤禛又将刚才劝太子的那句话大大方方说与张廷玉听。
张廷玉大抵是觉得他疯了、醉了,看他的眼神变幻莫测。
“四爷……”张廷玉欲言又止。
那种话要是被陛下听见,后果不堪设想。
胤禛却饮尽杯中酒,转身面向栏外,“早说了今日畅所欲言,何须多虑?也不过是此一时,此一地,仅此一回罢了。怎么,你怕我祸从口出?”
“岂敢,四爷总是令人惊讶……”不按常理出牌,反倒成了个坦坦荡荡的人,倒叫人摸不清楚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果然是为太子着想?
还是存心刺太子呢?
太子尚在牙牙学语之时便被立为皇太子,朝野上下谁不知陛下对太子的期许,换种活法,那是说换就能换的吗?
张廷玉露出了和三阿哥一样的表情。
“四爷就当真不惧有人将此言上达天听?”
胤禛笑意微敛,听罢此问,慢条斯理竖起两根手指,“到刚才为止,知晓此言的,不过我的两位兄长,但这种口头戏言,有上奏天听的必要吗?”
换句话说,胤禛很了解太子和他三哥。陛下忌讳结党营私,更厌恶兄弟阋墙、彼此倾轧,以眼下的情况,在陛下面前按兵不动才是上策,谁先动作谁就漏破绽。
望着张廷玉,胤禛缓缓竖起第三根手指,“现在,加上衡臣你,三人。”
“……”张廷玉喉头一哽,后背霎时凉飕飕。
得!他就多余问!
……
傍晚,四阿哥回府,和扶摇说起这次文会,略去试探的部分,只捡一些文会上的雅趣闲谈。
弘晖在一边听得有趣,握着书本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把书都背好了,将来也要挤进那里面去!
乌云珠坐在四面围着雕花木栏的摇床里玩布老虎,扶摇守在摇床旁,听罢这一段雅事,心中亦不免神往,“何时我也能邀上连心,召集有学问的闺房女子也办这样一场雅集?”
四阿哥站在摇床前,俯身捡起床脚的白布兔子放到乌云珠怀里,好笑道:“叫你去作诗,你会么?”
“我怎么不会?”要知道原主当年也是读过书,家里给请过西宾先生的。
当然,叫扶摇现在捏两句是有点难。
“便是不作诗,只是谈天说地、畅饮作乐,又有什么不可以?”
“若如此,也不失为一件乐事。”四阿哥说着,忽然向门外唤了一声,“苏培盛!”
苏培盛躬身进屋,双手捧着一只精巧的三层锦盒,那锦盒却不是呈给四阿哥的,苏培盛托着锦盒来到了扶摇面前。
“到时记得,在这里头挑一件换上。”
“是什么?”扶摇一怔,心道这绣盒精美绝伦有点像首饰盒,接连拉开三层绣屉,发现每一层都躺着一副翡翠耳环,翡翠色泽莹润,只是样式略有不同。
扶摇惊讶地看向四阿哥,那人背手走过来,拿起最上层那对蝶翼状翡翠耳环,在扶摇耳边比划一下,道:“路过一间首饰铺,专卖这些。我也不知你会喜欢哪个,索性让掌柜帮忙挑了三对,你可喜欢?”
“喜欢。”扶摇不假思索道,“但你就不担心掌柜给你挑残次品,以高价卖出讹你的钱?”
四阿哥笑了声,“他不敢。”
“那你给我戴上吧。”扶摇取下两边耳环,挺直身子坐定,四阿哥便俯下身来,捏着翡翠耳环的细小金针,仔细去找她耳垂上的耳洞,很不容易找着了,再将耳环针尖对准洞口,轻轻推入。
弘晖原本走到扶摇身边,想瞧瞧他额娘又得了什么首饰,骤然看见阿玛细心为额娘戴耳环,嘴巴微微张开,竟然看得入迷。
四阿哥穿着耳环,感知到儿子的目光,叫了他一声,“弘晖,你不是要背新学的《孟子》给阿玛听吗?”
“哦哦!”弘晖猛地回神,“要背的,前儿戴先生给儿子讲解了一篇《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儿子这就背给阿玛听!”
在少年人清朗的读书声中,耳环稳稳戴好了,扶摇摸了摸新得的耳环,听儿子背完一篇警世恒言,又听四阿哥对儿子给予了几句沉稳而简练的嘉许。
弘晖被阿玛夸了,有些不好意思地蹭进扶摇怀里,扶摇怀抱儿子,仰脸对四阿哥道:“明儿我就这样戴着进宫去见娘娘。”
“额娘传你进宫?”
扶摇点头,“也不知是为什么事。”低头问弘晖,“咱们晖儿想去看望德妃娘娘吗?”
“想!”弘晖立刻举起手臂,大好的机会可以进宫玩一玩,他怎能不想,“求求额娘,求求额娘求求!”
扶摇笑望胤禛,“不是我有意给这孩子行方便,是娘娘说想孙子了,帖子在那儿,不信你自己瞧去。”
四阿哥懒得瞧,只垂目盯着弘晖,“若因此落下课业,改日都得通通补回来。”
“不会落下功课,儿子保证!”
“明日戴先生……”弘晖的声音小了下去,几分期待,几分畏惧,可见平日里戴铎管教弘晖是毫不手软的。
四阿哥道:“明儿阿玛帮你去说。”
“好耶!”
扶摇和儿子对视,四眼发光,喜不自胜,“啪”一声,击了个掌。
第二天,扶摇早早拾掇好自己和儿子,她和胤禛一起出门,在院门口分别时,四阿哥提及此次德妃召见,多半是因八旗选秀将至,十四也到娶福晋的年纪,德妃要提前为十四相看,定下中意的儿媳人选。
扶摇打趣问他:“那里头可会有四爷中意之人?”
四阿哥笑回:“别人家的姑娘我一个不认识,哪
来中意之人?”
扶摇却莫名想到那日于德妃千秋宴上见到的姑娘——钮祜禄氏。
她会在什么时候进府呢?
永和宫的花园春色怡人,吃过极丰富的早膳,胤禵带弘晖去花园玩,德妃果然拿了本名册,是内务府登记整理的今年参与大选的秀女。
扶摇陪德妃看了半晌,听德妃对上三旗勋贵之家如数家珍,联想到德妃包衣出身,能一步步登上如今的位置,其中艰辛定然非同一般。
为阿哥挑选嫡福晋,里头尽是门门道道。不仅要看家世,看其阿玛额娘,看其祖上三代乃至整个家族——家世低了配不上天潢贵胄,家世太显赫又怕阿哥压不住,或惹得皇帝、其他高位妃嫔心生忌惮。还要看品性,找个由头将相中的姑娘们召入宫中,明里设宴赏花,暗地考察德行。
如此,相貌倒是最不重要的一项。
但不重要不等于全然不顾,真遇到那种实在不入眼的,头一个就得刷下去。毕竟成亲非同儿戏,阿哥们正值血气方刚的年岁,总是要顾及到阿哥们的需求嘛。
德妃手指拨过一页,忽然指着一个名字,“上回和你说过她,如我所料,她也到时候了。”
扶摇向那处看去,上面赫然写着:钮祜禄幼晴。
“是她。”
“你还记得。”德妃微笑,叹了口气,“人是个好的,只是家世低了。”
扶摇无话可接,只得在边上点点头。
瞧了一个多时辰,眼也花、腰也酸,德妃放下名册,疲惫地撑住后腰,扶摇眼观鼻鼻观心帮她揉腰。
“刚才那几个,你觉得可还行?”
扶摇乖巧回道:“都挺不错的,与十四阿哥很般配。”
德妃满意地点头,“明儿本宫就去求太后,设宴召她们进宫再好好瞧瞧。”
一个姑娘的终身,就这样定了呀。或许,从她们出生的那一刻就已经定了。
第143章 第143章扶摇一时感慨……
扶摇一时感慨,想起曾经四阿哥告诉她,她也是如此被挑挑拣拣着,在几方博弈中,被赐给了四阿哥。
初见时十四阿哥不过才六七岁,如今竟也到娶媳妇的年纪……
不知不觉临近午时,宫女正请示午膳,殿外忽有太监扬声禀报:“四贝勒到——”
扶摇望着那袭挺拔伟岸的身影走近,实难以跟当年红烛下的青葱少年联系到一起,可她又是真真切切看着他成长为如今的模样。
察觉到扶摇有些黏糊糊的目光,四阿哥抬手在扶摇眼前晃了晃。
“额娘眼皮子底下,你可不能太失礼了。”
扶摇回神,赶紧蹲了个礼。
“弘晖呢?”胤禛问。
德妃道:“你弟弟前儿骑马,从马上摔下来伤了腿,皇上准他歇两日假,这会他带着弘晖在花园里玩呢。盛嬷嬷在跟前瞧着,你且放心。”
她话音刚落,便听高亢的少年声在门口响起,胤禵极不满道:“对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额娘难不成还担心我把弘晖卖了?皇宫大内,儿子就是想卖也无人敢接手的啊。”
他一边说着,一边跛着左腿进殿,一只手搭在弘晖肩上,一只手撑住檀木拐杖。
弘晖小小的个头嘿咻嘿咻,扶他扶得特别卖力。
不等德妃接过话,四阿哥瞥一眼他的腿先反驳道:“若你可靠,眼下便不会是这副样子。晖儿,过来。”
听阿玛喊,弘晖马不停蹄溜去了四阿哥身边。胤禵哎了一声,望着小不点毫不犹豫跑远的背影,闷声骂了句“小白眼狼”,“白送你那么珍贵的白玉佩环!”
弘晖献宝似的将刚得的玉佩举给四阿哥瞧,“阿玛阿玛。”
早上出门时弘晖可没佩这玩意,四阿哥一看胤禵脸色便知是胤禵给的,他笑道:“你十四叔对你还算大方。”
胤禵一瘸一拐走近,闻言哼了声,德妃让人给他拉来一把大椅,让他坐下。
几案上还放着秀女名册,四阿哥手指在案上点了下,道:“你已到成家的年纪,怎还这般喜怒形于色?心性仍如稚子。”
“那又如何?”胤禵冷哼,“四哥倒是沉稳持重,可知额娘说你——”
“小十四!”随着一声拍桌骤响,德妃止住胤禵的话。
“难得见面,你就不能和你四哥好好说话?”德妃瞪胤禵。
胤禵瘪嘴,不说了。
胤禛倒是毫无波澜,大约是在弘晖如今这般年纪,他就知道额娘嫌他过于沉闷。额娘素喜赤诚坦率之人——即便她自己无法成为那样的人,孝懿仁皇后、胤禵、扶摇皆是如此,和没有太多城府的人在一块,额娘才会觉得安心。
但胤禛早已经习惯,他做不成额娘期望的样子,他也没这打算。
胤禛嘴角牵出一个浅笑,一如既往地用这笑宣告他的毫不在意,然而忽然之间,他放在腿侧的手升起温度,有一个人的手泥鳅似得钻进他手心,轻轻握住他手。
胤禛微怔,侧眸撞见一双盛满笑意的眼底。
他的确是毫不在意的,但那一瞬间他握紧了扶摇的手。
德妃还在那头训话胤禵,这厢二人的小动作便没被注意,只是弘晖撒娇似的往他阿玛怀里蹭时,发现阿玛额娘在袖子底下手拉着手。
他也想加入,可惜他阿玛不动声色把他拉去了另一边。
德妃将秀女名册收了起来,虽然她没刻意遮掩自己正为胤禵相看秀女,但她也没打算让胤禵亲自掺和进来。
这事,旁人皆可参详,唯独胤禵不可以。
万一真给胤禵看上哪个姑娘,执意求娶、非卿不娶,怎么办?
历朝历代,这般任性妄为的皇子不是没有过。真遇到这种事何止徒增烦扰,简直是为祖宗基业招祸!
当年顺治帝独宠董鄂妃,不顾朝臣谏阻,罔顾后宫安宁,皇太后是亲历之人,那段往事几乎是她的梦魇,此后宫中,谁敢再提董鄂妃,下场无不凄惨。
德妃知道自己儿子不至于如此,但她仍然谨慎,而胤禵确实也懒得瞧,轻轻扫了一眼名册,他的目光就挪开了。他没兴趣。
有兴趣的人就在眼前,“四哥,前儿我听皇阿玛说你府上许久没进人,看来今年皇阿玛要赐你女人呢。”
赐女人、赐珍宝,皆为赏赐,是天恩,代表皇帝对一个人的赞许。
胤禛没觉得自己干了甚愉悦圣心之事,也没觉得自己能够着赏赐,但他蓦地想起,前世是有这么一回事。
前世,康熙四十三年的那场八旗选秀,皇上将钮祜禄氏指给了他。
扶摇也想起不久前在名册上看到的那个名字——钮祜禄氏,幼晴。
她并不确定那位钮祜禄幼晴就是她认识的那位的人物,但算算时日,她嫁给胤禛够久了,然而那些鼎鼎有名的人物——年氏小年糕、钮祜禄氏禧妃,一个也没出现?
也该出现了罢?
此时她反倒期盼起来。
想瞧瞧那位据说是四爷“真爱”的年妃,也想瞧瞧未来雍正一朝威风八面的宫斗冠军,大抵是长日无聊,也或许早已习惯宋氏、耿氏、李氏在府上的日子,大家没事串串
门,聚聚会,好像府里再进一两个人、两三个人也没所谓。
遥想着将来热闹的四贝勒府,扶摇手指不经意一动。
这一动挠在四阿哥手心,他微微低头看向交叠的袖袍。对于一个平日就思虑过甚的人而言,扶摇这轻如羽毛的一挠却引得他心思百转。
扶摇是个大方的人吗?
很显然,不是。
低眸的瞬间,胤禛蹙了下眉,但再抬眼时,那双凛然的剑眉又舒展开,他若不愿意,无人能窥破他的心思。
“是么?我倒是不知。”他含笑回道。
“四哥就等着好事临门吧。”
午膳时,四阿哥望向扶摇,瞥了一眼又一眼,在他眼底,扶摇好吃好喝着,眼角眉梢都乐呵呵,好似方才在他手心那轻轻一挠浑然又不作数了。
扶摇坐他身旁,起初没察觉,直到四阿哥亲自为她夹菜。
扶摇想道谢呢,转头就撞见四阿哥一双沉沉的眼。
她不得不微微凑近了去,问:“四爷,怎么了?”
四爷道:“食不言寝不语。”收回目光。
扶摇:“……”
四月初大选便有了第一轮结果,只是胤禵口中所谓的对四贝勒府的赏赐却迟迟没有出现。
大选开始的头几日扶摇还有些兴致,渐渐地她也没趣了,索性顺其自然,要是府里真迎来一位格格,即便不是钮祜禄氏,她也会好生相待,将来宋氏、耿氏再邀她打马吊牌,就不会总是三缺一,非得拉着手底下的丫鬟上牌桌了。
扶摇的心思没在大选上头,四阿哥更不在。
虽然四阿哥一直很忙,但前些日子扶摇明显感觉到四阿哥又有棘手的事,他整日里忙得脚不沾地,有一日饭桌上说起,扶摇才隐隐觉察出他在忙什么。
齐裕从山东沂源县来信了,是叫一名镖师送到四贝勒府,经通传后亲手送到四阿哥手上。
四阿哥这才与扶摇提起,原来齐裕早已经通过会考,被外放至山东沂源县做了县令。
四阿哥告诉扶摇,冯瑛和齐裕在一起,他们所在的那个地方,是个山明水秀之地,虽不富裕,但也算民风淳朴。四阿哥语气笃定,道此番历练之后,齐裕定当脱胎换骨。
起初扶摇不甚明了这“脱胎换骨”的深意,后来她凝望向四爷的侧影,忽然心下明白,大抵和四爷一样,齐裕也会经历一些考验。
就是不知这些考验里,是否有哪一桩棘手得需要四阿哥伸以援手,否则,齐裕怎么会千里传信?
四阿哥未主动告诉得更多,扶摇便也将满腹疑问默默按下。
六月,大选结束,府里未迎进一个新人,扶摇应德妃之邀进宫,听说那位样貌品行都很不错的钮祜禄氏被指给了一名宗室子弟。
这不奇怪,扶摇暗忖,或许此钮祜禄氏并非彼钮祜禄氏。
当然,德妃召她入宫,绝非为了向她一宫外之人告知大选结果,德妃道出的,是一个更令人心惊的消息——不久前四阿哥受到了康熙帝的训斥。
“我只听闻那日乾清宫内殿碎了一只御用的青瓷盏,当值的太监们个个噤若寒蝉,面如土色。我原盼他来永和宫一同用膳,也好问问端倪……可左等右等,到底没见着人影。”
“后宫不得干政,规矩摆在那儿,我纵是心急,也不好多加探询。可他终归是我的儿子,扶摇,我只盼你能寻个机会,替我开解他几句。”
“皇上并未当众申饬于他,可见心中尚存体恤,始终是顾念着他的颜面……”
所谓伴君如伴虎,被皇帝训斥,简直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但从前德妃未能常伴胤禛身边,每当胤禛因事获谴、身受责难之时,她总迟来一步,曾几何时她望见儿子独身藏在宫墙的阴影下,那剜心之痛可想而知。她悔不当初,然而清醒之后,她发现重来一回,她还是会那么做。
将他送走、远离,方得保全。于是一次次,相似的场景往复循环,直到胤禛自己变得无坚不摧。
德妃对胤禛的复杂感情,扶摇尚不能完全感同身受,她只是觉得自己恐怕要辜负德妃的一番拳拳爱子之心了。
四爷在她面前总是伟岸而坚毅,扶摇甚至无法想象四爷这样一个人,会对谁示弱。
她想,她还是不要用四爷不习惯的方式去做自认为对他好的事。
安慰、开解,四爷真的需要吗?
不如一如既往,用她最擅长的方式——等待、陪伴。
夜里,不知他是否会来,但扶摇为他留了灯。
第144章 第144章夜色灰蒙,梦……
夜色灰蒙,梦影沉沉,身侧床褥兀地下陷,一个人影探入,默不作声睡在了扶摇身边。
可惜,扶摇早就睡着了。
次日,扶摇被屋内轻响惊动,懒懒撩起眼皮,掀开帘帐,发现男人在帐前更衣。
扶摇半梦半醒,望着他的侧脸,一时竟分不清是在梦里呢,还是在现实。
四阿哥更衣、盥洗,神色淡然自若,和往常无有不同。
扶摇愣神的功夫,他收拾好便跨步离去了。
“哎……哎。”
扶摇躺回褥子里。
感觉有话想对他说,却不知从何说起。听见远去的脚步声,她翻个身,阖上眼皮。算了,不如睡觉。
扶摇相信四阿哥就算是前一日缺一条胳膊少一条腿,在别人面前,四阿哥还是能若无其事,德妃实在是多虑,不知道她这个儿子多能忍耐。
其实没什么好担心,而今的四爷是潜龙在渊,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扶摇不知道的是,被皇帝训斥那日,四阿哥爽了和德妃的约,独自一人策马直奔西城,登上了城楼。
他凭栏而立,俯瞰脚下众生百态,看市井小贩当街吆喝,看贩夫走卒挑担喘息,看他们嬉笑怒骂,为一两文钱吵得不可开交。
沂源县确实山清水秀、民风淳朴,然这“淳朴”,皆因地处沂蒙山麓深处,穷乡僻壤,道路崎岖,几与世隔绝。
闭塞带来了安宁,却也带来了深重的困顿。
五年前一场滔天山洪将那里夷为废墟。朝廷拨下百两赈灾银,可层层盘剥,却无一个子分到灾民手里。
齐裕接手的,便是这样一个元气大伤的困苦之地。
灾后那里的百姓过得愈发艰难,路边常可见骨瘦如柴的父母抱着啼哭的幼儿乞食。齐裕到任后,夙兴夜寐,领着百姓开荒拓土,硬是从乱石荒滩中垦出几百亩良田。眼看新禾初长,生机渐复,齐裕上书朝廷,恳请拨下款项,以兴水利,通商路,为这方贫瘠之地重新注入一丝活水。
然而,整整一年过去。京城公文往来,字字句句皆是“款项已拨”、“体恤民艰”,可齐裕翘首以盼,望穿秋水,振兴的钱粮依然不见影踪。
齐裕并非坐以待毙。他先是呈文山东巡抚衙门,又往京城递了奏折,可折子被人半途截下,原本对他避而不见的山东巡抚,竟亲自拿着那份被截的奏折登堂入室,脸上堆着虚伪的笑意,言语间却满是敲打。
齐裕几番据理力争,银子倒是见了——可怜巴巴的一百两。
说好的一千五百两赈济银,落到他手里竟缩水至此,起初他还以为这只是层层克扣的开端,直到衙门里一位门子低声提点,他才知道,连那一百两都非赈银,而是巡抚衙门塞给他的“封口费”!
县衙里的大小胥吏早与上面沆瀣一气,齐裕有预感,他这“不识时务”的县令,迟早会成为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情势危急,他只得铤而走险,费尽周折让冯瑛乔装改扮,将一封详述始末的密信暗藏于一卷普通字画之中,托付给信得过的镖局,这才能将沂源百姓的困苦和山东官僚的恶行禀告四爷。
沂源县地处偏远,民生凋敝,每年上缴的赋税寥寥无几,本就无足轻重,而齐裕一个小小七品县令又人微言轻,常规的上报渠道尽被堵死,齐裕迫切需要京城一位能撼动山东巡抚衙门的贵人相助。
两个月前,为免打草惊蛇,胤禛绕过山东督抚,山东遣亲信潜入沂源。亲信不仅探明实情,更从齐裕处取得实证。
胤禛于乾清宫内殿密奏康熙,陈明此案重大,涉及勋贵腐败、危害国本,恳请皇上特旨,允他督办此案。
康熙允准,但对胤禛的脸色很不好看。
因为,那位在山东一手遮天的巡抚,与直郡王妃母家渊源极深,乃吏部尚书科尔坤——直郡王岳父的心腹门生。
而胤禛为防京城勋贵故技重施、杀人灭口,在密奏之前,便私自下令羁押山东巡抚,未经朝廷明旨,便派人秘密搜查其府邸,手段果决粗暴,像个江湖匪类。
虽然因此才得以最快速地找到了铁证,但康熙对他的手段并不认同。
一个皇子的所为,可以铁血手腕,但不能师出无名。
还有另一个原因令康熙疑心。
此案牵连直郡王也就是大阿哥,吏部尚书亦脱
不了干系。
胤禛如此雷厉风行,其中可有针对他大哥的意味?
胤禛便是如此得到了康熙极其严厉的训斥,当然他对皇阿玛的心思洞若观火,行事之初他就知道会有这一天。
如此一遭,所谓的“恩赏”自然也没了。
胤禛原本没想到这一层,还是他“贴心”的十四弟提醒了一句,胤禛方才恍然大悟。
原来即便他拥有前世的记忆,很多事也并不完全在他掌控之中。
譬如耿氏,又譬如钮祜禄氏。
这一世,他与钮祜禄氏竟连一面都不曾得见。
傍晚,胤禛如常回府,正院摆了一桌好菜慰劳勤勉养家的主君。
胤禛同扶摇再度提起齐裕和冯瑛,说不久后他便要动身前往山东。
扶摇食不知味,思量半晌还是搁下了竹筷,问他:“四爷能带上我吗?”
意料之中,四阿哥怔了怔,他蹙起眉头吃了口饭,咽下饭道:“说什么胡话。”
“我”
“阿摇,你好生在府里待着,我并不是去游山玩水,我是去办事。”
瞥见扶摇垂下的眸子,他又补了句,“此句至少也得一个月,弘晖和乌云珠都离不开你。”
扶摇沉默地吃饭,咬着竹筷想,他们离不开我,难道就离得开你?
扶摇到底没把这话问出口。
用过晚膳,四阿哥去书房处理公事,扶摇带着儿子到后花园散步,程嬷嬷抱着乌云珠跟在一旁。
“额娘……额娘!”
“嗯,怎么了?”
扶摇回首,瞧见儿子不满地噘嘴,“额娘在想什么呀,弘晖喊半天了。”
扶摇没精打采道:“你也听见你阿玛说要去山东,他又走了……”
扶摇想的是凭什么不能带她?四爷就不能支棱起来,像野史里的那些男主角,为红颜任性一回吗?擎守着规矩,可死板了。
弘晖哪里知道她额娘的小心思,阿玛在时天天检查他的功课,不能这样不能那样,他巴不得阿玛外放去,好长时间不回家才好呢。
弘晖“哦”了声,虽心里头欢喜阿玛要离府,但额娘不开心,他的欢喜也没那么欢喜了,他紧紧牵住扶摇的手,拿自己肉肉的小脸在扶摇的手背轻蹭,那是他的认知里最安慰人的方式。
“没关系的,额娘不要害怕,阿玛走了弘晖会保护额娘,会日日陪伴额娘。”
“乖宝贝,额娘没白疼你。”望着男孩澄澈的双眼,扶摇心下一片柔软,当即蹲下身去,把他揽在怀里。
“额娘……今早晖儿在书房打碎了一只花瓶,戴先生让我抄书五十遍……”
“额娘能让阿玛免了儿子的责罚吗?在阿玛走之前?”
扶摇:“……”
“啪”一声,扶摇打向他屁股,“小滑头!”
“哇!”
扶摇当然不会干涉戴先生如何教导弘晖,但翌日清晨,令她意外的是,四阿哥不仅早早唤她起身,竟还亲自去耳房将弘晖“拎”了出来。
四阿哥甚至免了弘晖抄书的责罚,只为今日带他们母子出府。
弘晖欢天喜地,扶摇却是满腹疑问。
仲夏的京城暑气蒸腾,随着马车愈行愈远,出了城门又行了十多里,经过一片蓊郁的绿林,周遭竟渐渐凉爽。
弘晖撩起车窗帘,向窗外眺望,止不住惊叹,扶摇顺着他目光望去,只觉眼前景致愈发熟悉,道旁的茅舍、袅袅的炊烟……车辙碾过的每一寸路……这条路,仿佛似曾相识。
马车刚停稳,她陡然想起来。
四阿哥施施然下车,先抱下弘晖,再抱下扶摇,望着他平静无波的脸,一个念头翻上扶摇心底。
难道这些年他一直都有回来这里?
走近黄土夯的院子,未见人影,便闻嘈杂人声。
扶摇随四阿哥在门前驻足,弘晖站在他二人之间,紧紧拉住父母的手,眼珠子囫囵猛转,不知里头有什么新鲜玩意,又期待又紧张。
四阿哥执起门环,轻叩两下,便听里面喧闹声骤停,一道高昂清越的男声穿透门扉:“停!都停停!客人到了!”
扶摇听得这声音耳熟,一时又想不出是百家院何人,难不成是张廷玉?
大门吱呀一声打开,扶摇看见门后站着个杵着拐杖,肤色微黑的少年,约有十五六岁。
少年眼神明亮,目光飞快扫过门前几人,脸上霎时绽开笑意,扬声朝院内喊道:“婆婆!快出来看啊!是四哥!”
陈婆在少女的搀扶下颤巍巍迎出里屋,她尽力回应小山了,无奈年迈体衰,力不从心。
四阿哥嘴角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目光沉静地落在小山身上。待小山招呼罢陈婆,转回身引客入内,四阿哥才唤出他的名字:“小山。”
“这些年可还好吗?”
“托四哥的福,我们都好着呢!”小山欢欢喜喜,一边在前引路,一边欢快道,“前儿个廷玉哥还说四哥兴许会来,嘱咐我们好生准备。婆婆当时还不信呢,没成想今儿您真就来了!”
小山说着,下意识搓了搓手,他面前的一家三口衣着考究、料子光鲜、颜色亮眼,这样的贵人出现在他们院里,令此处蓬荜生辉不假,但还是让他心底生出几分不安,生怕怠慢了。
“四哥四嫂用过饭了吗?要是还没,待会儿就和我们一块儿吃吧?只是……”他顿了顿,语气带了点歉意,“今日家里只有些粗茶淡饭,怕是要委屈二位还有这位小哥儿将就了。”
“什么将就不将就的。能同你们一道用饭,是件舒心的事。”
四阿哥将一个沉甸甸的荷包递给他,小山忙摆手,“这几年您总托廷玉哥照应我们,已是感激不尽,这万万不能再收了!诶嘿,我和小蕙已在城内找到活计,能帮陈婆补贴家用。”
说话间,陈婆也蹒跚着走到了院子里,她第一眼就望见扶摇,拉起扶摇一只手,看一眼弘晖,看一眼四阿哥,眼底一副了然的神情。
“婆婆,许久未见,这是我的长子。”扶摇拍拍儿子的脑袋,“弘晖,和婆婆问好。”
弘晖乖巧问好,四阿哥摸摸他脑袋,向院中扫望一眼,问:“怎么没看到元叔?”
话音落下的刹那,满院陷入一片死寂。
第145章 第145章原来两年前元……
原来两年前元伯进山采药,不慎摔下山涧,落得一身伤,此后身体每况愈下,不到半年就去了。
好在百家院的孩子们陪在陈婆身边,在张廷玉的帮衬下,大伙一起张罗着料理了元伯的后事。知道此事,扶摇心里很不是滋味,但陈婆说她没有遗憾,她答应了元伯,会好好照顾自己。
陈婆说,活到他们那样的年纪,一只脚早已经踏进土里,生死也看淡了。元伯走的前一天,忽然像个孩子似的闹着要吃她亲手擀的面条,陈婆撑着身子下厨,细细地擀面、煮汤。元伯吃得心满意足,是带着笑走的,没留下什么牵挂。
院子里摆上长席,众人围坐一处用饭。这些年百家院陆陆续续又收养了三个无依的孩子。年长的照顾年幼的,再加上张廷玉不时送些米粮钱物接济,还常带着家中仆役过来帮忙补瓦、修墙、垒灶,即便陈婆如今行动不便,百家院的日子也还过得去。
吃罢午饭,弘晖跟院里年纪相仿的孩子们玩蹴鞠,扶摇拉着四阿哥一同坐到陈婆身边,陪老人家择豆荚,陈婆万事豁达看得开,唯一放不下的就是这里的孩子们。
“等我死了,剩下一帮孤苦无依的孩子,可怎么办哟。”
小蕙守在一旁正捻着针线缝衣,十三四的小女孩穿针引线游刃有余,听见陈婆为大家忧心,不由地眼睛一酸,嗔道:“呸呸呸,婆婆别胡说!婆婆长命百岁,婆婆还要等着我们孝敬您呢!”
陈婆抚着她的发顶笑道:“蕙儿说得是,但百年之后婆婆还是比你们走得早呀。”
“那……那我和小山会照顾大家的!”
陈婆拍拍她的脑袋,未置一词,只是低低叹了口气,松弛深陷的眼窝里两只眼珠微微转动,目光掠过四阿哥和扶摇,想托付两句,终究没开口。
扶摇察觉到她欲言又止,悄然握住身旁四阿哥的手,微笑道:“婆婆,您放宽心。有我、有四阿哥,还有张廷玉公子在,定会看顾好这些孩子的。”
“好……好……”陈婆眼中蓄满了泪,声音哽咽,起身欲拜谢,被扶摇和四阿哥按了回去。
扶摇和四阿哥牵着弘晖故地重游,来到大院后的池塘边,这里荷花盛放,新抽的芦苇郁郁葱葱,随风起伏,弘晖在中间蹦蹦跳跳,扶摇和四阿哥各自沉默地走着。
扶摇忽而想起多年前自己在这里送过四爷一束花,侧过脑袋问:“哎?那年我送四爷的花最后到哪里去了?”
“丢了。”四爷想也不想道。
“丢了?为什么?”扶摇隐约记得自己当时从远处一路采回来,满手漂亮的花都给他了。
胤禛记不大清,他望见池边一块空地,想起那日四下无人、光影朦胧,他和扶摇站在那里……咳,亲了很久。
至于花去哪了谁知道,谁关心这个?
扶摇边望边走,感叹时光飞逝,她和四爷都有个这么大的儿子了,山中树木却依然蓊郁葱绿,忽然,扶摇右手一空,弘晖的小手从她手心滑脱出去。
四阿哥将夹在两人中间的弘晖挪到了自己右手边,他施施然靠近扶摇,伸出一只手来牵住她。
猛地被阿玛钻了空子,弘晖先是呆愣愣地眨了眨眼,待反应过来额娘已被阿玛“霸占”,他小嘴立刻不满地嘟了起来,气鼓鼓地仰头看向阿玛,但为时已晚。
四阿哥丝毫不理会儿子的抗议,凑到扶摇耳边,用第三人绝不可能听见的嗓音低声道:“待会儿回府,我得先去处理些积压的公务。”
“你让晖儿早些睡。”
“夜里等我。”
说完他若无其事直起身来,神色如常望向前方,扶摇惊疑不定地看着他的侧脸……
这么多年朝夕相处,总是有些默契在的。一听他凑过来叫自己等他,扶摇就知道他是什么心思。然而这些年于这方面扶摇也没有进步,她依然会害臊……
感受着耳后升腾的热意,扶摇咬咬唇,瞥一眼浑然无知的儿子,压下心头那股燥意,使劲攥了一把四阿哥的手。
青天白日的……!
……
十年。
人的一生没有几个十年。
回到府里,扶摇吩咐春华去做点好菜,等四爷晚上过来吃夜宵,在丫头们的七嘴八舌里,扶摇才恍然发觉今年原来是她和四爷成亲的第十个年头。
时间过得这么快吗?
深夜,四阿哥把她压在床褥里,喘着粗气,耐心告诉她:“嗯……你是日子过得太舒服,怎知也有人度日如年。”
帐内一片靡丽的乱,拍水声清响,扶摇身体不可抑制地颤抖,脑中昏昏沉沉,分出仅存的一分力气深吸一口气,问他:“度日如年……呼……四爷会吗……会有……那样的时候吗……”
四爷的动作停了片刻,随后更加猛烈。
扶摇什么都听不见了。
再醒来,扶摇感觉床褥枕头全湿了。四阿哥赤膊侧躺在她身边,借着一点微弱的月光,扶摇看见他的眼神。
他沉沉盯着她,好像做出某个重大决定。
他的表情不似高兴,不似愤怒,更不似难过。
他很平静地说:“阿摇,以后只有你了。”
……
此后,四爷愈发勤勉。
他每日翻阅古籍,一边字斟句酌地钻研治洪之法,一边召集能臣同僚,反复推演商讨良策。他开始整理历朝地震灾情的卷宗,秉烛细读,拟定详备的赈灾条陈与善后规程。他夙兴夜寐,几乎到了自苦的地步,仿佛他已经料到未来将有天灾,而他正倾尽所有,欲与灾难相抗。
从前扶摇就知道四爷志存高远,但也未像如今这般,她在他身上真切地窥见了未来那位以勤政著称、宵衣旰食的帝王轮廓。
仿佛便是从那一夜开始的。
扶摇也始终未能明白四爷那句话——“以后只有你了。”
她想不明白,四爷怎么会只有我呢?
六月底,朝廷下旨彻查山东巨额贪墨案,四阿哥被委以钦差重任,奉旨前往。
启程那日清晨,扶摇牵着弘晖,抱着女儿,送四爷到二门,这一别就是两个多月。
山东,沂源县。
贪墨案处理得差不多,该摘顶子的摘了顶子,该下狱的下了狱,四爷却未立即归京,反而择定在沂源县多待半个月。
这日是四爷留下的第七天,齐裕带他去看了山洪后重建的村落和正在抢收秋粮的田间地头,二人轻车简从,亲见百姓如何修补茅屋、如何在瘠薄的土地上艰难刨食,不知不觉日影西斜,待二人回到县衙,冯瑛早早准备的饭菜都凉透了。
冯瑛去灶房热菜的功夫,这两人又一头扎进书房,商讨沂源县未来的脱贫之策。四阿哥与齐裕提了几点建议,让他试着引种些耐旱的薯蓣杂粮,以补米麦不足,又让他设法疏通商路,减免本地关卡杂税,鼓励行商前来,齐裕一一记下。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分析利弊,推敲细节,浑然忘记用饭,冯瑛请了三五回,几乎要对着齐裕瞪眼发飙了,齐裕才讪讪地收了话头,恭请四爷移步膳厅。
从未想过这两人还挺说得来,饭桌四方,三人入座,冯瑛布着碗筷,目光不由自主地扫过身边空着的座位,心想要是四福晋此刻也在沂源就好了。
她还能和四福晋说说话。
转而看见面前的粗茶淡饭,她又心下叹息,还是算了,四福晋金尊玉贵,如何咽得下这些。
“四爷,我做了一小坛蜜渍山楂卷,糖霜裹得厚,酸甜适口,又耐存放。从前给府上送,听说四福晋很爱吃的,回去时,劳烦四爷给福晋带回去。”
“你有心了。她会喜欢。”四爷简单说罢,便继续低头吃饭,神容沉静,看也不看同桌的两人。
冯瑛知道四爷一贯如此,但依然像被泼了盆冷水,偏齐裕也来轻扯她的袖角示意,齐裕悄悄在桌下探过手,扯了一下她的袖口,同时将一根手指竖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这是叫她不要言语。
不要在四爷面前坏了规矩。
冯瑛想起齐裕百般小心地说四爷嫌她聒噪,叫她这几日顺着四爷。
冯瑛瘪嘴。
一吃饭就不让人说话。
府上那位金尊玉贵的人儿,能受得了吗??
四爷留在沂源县的最后一日,齐裕陪同四爷策马深入,最后去考查了一处偏僻山坳。前几日书房夜谈时,四爷提议择一处谷底宽阔、两侧山壁合拢能蓄水的山坳,趁着农闲时招募民夫,以山坳为天然坝基,修建一处依势而筑的水利塘堰。
傍晚,二人登上附近的山顶。暮色四合,层林尽染,迎着沁人的凉风,齐裕转身,朝四阿哥深作一揖。
四阿哥侧眸瞥见也不奇怪,依然背着手眺望远山。
“下官齐裕,叩谢四爷大恩!”
齐裕的声音格外清晰郑重。
“一谢四爷明察秋毫,为下官主持公道,严惩贪蠹,还沂源百姓一个朗朗乾坤!”
“二谢四爷体恤民艰,不辞辛劳,亲临这方穷乡僻壤,为下官指点迷津!”
“齐裕虽饱读诗书,却始终力有不足、见识短浅,幸得四爷赐下诸多治县安民的良策,此恩此德,齐裕与沂源百姓,没齿难忘!”
四爷嘴角扬起一个极淡的笑,他侧身轻瞥齐裕,伸出手,托住齐裕作揖的手臂,扶齐裕起身。
“沂源能有你这样的父母官,是百姓之福,切勿妄自菲薄,你胸中有丘壑,假以时日,这一方天地定能在你的治下重焕生机。”
他心念微动,那句“我在京城等你”几乎要脱口而出。
但顿了片刻,还是把这句话咽了回去。
且让齐裕安心在此历练,待他真将这片贫瘠山水治理出几分模样,磨砺出经纬之才,自会有更广阔的天地等着他。
第146章 第146章“别送别送,……
“别送别送,回去吧啊。”
吱啊一声,厚重陈旧的柴门从内拉开,扶摇迈出门槛,单手抱着一袋红薯干,另一只手朝门内频频挥动。
这是她本月第三次来百家院看望陈婆,每回她都带一些旧衣物,或是弘晖已穿不着的,或是四阿哥穿过一两回的,或是自己多得穿不了的,虽说是旧衣,但几乎和崭新的一样,且衣料无不金贵。
扶摇还专程给陈婆和院里的孩子买过新衣,但一听衣服是新买的,陈婆就说什么都不肯收了。
这回,陈婆的回礼便是一袋自个在铁锅上炒的红薯干。
“近来天气转凉,你留神看着陈婆,莫叫她着凉了。”
“小蕙明白,姐姐下次什么时候来呀?”
“还真不好说,下次说不得我就带着四爷一块来了。”扶摇估摸着四爷也该回京了,在四爷的眼皮子底下,她可不好再这么溜出来。
和小蕙道别,扶摇咬着根热乎乎的红薯干,忽然发现本该在门口等着的小李子、大块头车夫,以及四个身手矫健的护院都不见了!
而马车却还在原地。
仔细一瞧,人影都在马车后。
四下一片寂静,扶摇怀抱着栗子,一种不安的感觉油然而生。
她轻轻踱步过去,绕过马车,看见熟悉的几个人——小李子、车夫、护院一个不少,只是全都齐齐整整跪在地上,面朝同一个方向。
扶摇心下猛地一跳。
那里站着一个高大人影,他背对扶摇,背着手,沉默无言,但无声中散发的威慑气度已叫人吓得腿软。
扶摇回头望了眼身后。
跑吗?
……不太现实。
深呼吸一口,她提起步子向他走近。
原想着伸手去轻轻勾住他的手指,算是久别重逢的欢喜,叫他沉溺在自己的温柔乡里,不能因为她擅自出府就责怪她。
然而扶摇刚有动作,还没来得及碰到他的手,四阿哥就转身了。
意料之中,阴沉的脸。扶摇的手僵在半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四阿哥一脸恼火地看着她,那表情好像扶摇真犯了什么极大的错。
不就是没向他报备,自作主张出了几趟府,来了这鸟不拉屎的乡下嘛?
扶摇心中腹诽,面上讪笑,正打算收回手,忽然被四阿哥捉住。
四阿哥带她上了马车。
“回府。”
他俩上车之后,地上几人才如遇大赦,颤颤巍巍爬起,互相使眼神。
护院瞪车夫,心道:怎么敢给福晋拉到这种地方来!害得俺们遭大殃!
车夫瞪着小李子,心道:臭屎,就不该听你的!不该套车陪福晋胡闹!
小李子默默低头,祈祷,连叹息都不敢出声。
福晋……
会为他们开脱的……吧?
“四爷别罚他们,回头没人敢为我做事了。”
胤禛沉着的脸色一变,双眼睁大讶异地侧首,几乎不敢相信身旁这人刚刚说了什么。
扶摇捻起一根红薯干递去。
四爷从头到脚打量她,他不接,扶摇便收回手,一声嘎嘣脆响,将那根红薯干自己吃了,四爷的额角跟着抽了抽。
他忽地冷笑:“你倒是坦率。”
“真不怕爷动气。”
扶摇当然还是会怕,只是细想来,以往四爷动气,遭殃的都是下人,这些年四爷甚少对她甩脸子,便是对她有气,也是自己离得远远儿地生闷气。
着实没对她造成什么伤害。
“怕的。”扶摇道,“但是四爷舍得吗?”
“怎么舍不得?你也太高看自己。”
“……”真是一块难啃的硬骨头。
扶摇正叹气,突然难受地拧了下眉,手按住腹部,轻轻喘了一声。
“怎么?”四爷眼皮微抬。
扶摇低头,指着肚子,“你舍得下我,那你舍得下肚里这个?”
话音方落,四爷的脸陡然僵住,仿佛浑身血液都在一瞬间凝固了。
他惊疑不定地望向扶摇手指处,被华丽衣裳包裹的小腹依然平坦,看不出半点端倪。
胤禛眼中光芒闪动,似惊似喜,眉头却紧紧攥成一团,半晌说不出话。
“你……你……有……”
扶摇叹了声,委屈抬眼,“哎,有胀气了。”
她手指车外,“方才在里头陈婆给盛了好大一碗糙米饭,妾身好像是吃撑了。”
“……”四爷的脸色肉眼可见结起一层寒霜。若说刚才他表情阴沉,是因扶摇擅自离府而不高兴,那么现在他的表情就是被激怒的前兆。
扶摇恍然看见四爷咬住了后槽牙,在他眼底怒气翻腾,即将开口前,扶摇拉住了他的手臂。
“真是吃撑了,这里胀得很,”她拉着胤禛的手放到自己小腹,“我想下去走走,四爷陪我吧。”
四爷大手在她小腹轻轻抚摸,恐怕真是在感知里头是否藏着一个生命,扶摇弯起嘴角,握住他的手。
“没有,真没有。”
“真没有?”
“真没有。”扶摇重重点了下头。
四爷似是有些失望,失望过后反而放心下来,他反手握住扶摇,恶狠狠道:“要是真有了,回去定拿你是问。停车!”
“我与福晋下去走走,你们慢慢跟着。”
二人牵着手走在林荫小道上,秋风袭人,四爷停下步子,为扶摇拢了拢氅衣。
虽然前一刻他的表情严酷得像是要吃人,可这会儿扶摇又觉着眼前人简直温柔得不像话。
“四爷。”
扶摇仰头,定定看着四阿哥的眼睛。
这一刻她忽然有些紧张。
“其实……你不在的这段时日,我确实来过几次百家院。”
“陈婆收留这些孤儿,本是天大的善举,但她年迈力衰,元伯又意外去了,我瞧着……一日一日,她实在是力不从心了。”
“院里最大的孩子也就是小山,可他也不过十五六岁而已,自己还是个半大孩子呢,哪里能挑得动这么大的担子?”
“虽说有张廷玉大人和四爷于钱粮上的救济,可这几十口人的日常起居、病痛照料,始终需要人费心操持。他们之中好几个孩子与咱们弘晖儿一般大小,可咱们晖儿都能背三字经了,他们却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陈婆没得精力教他们读书写字,小山小蕙勉勉强强识得几个字,何以教导底下的弟弟妹妹?”
扶摇深吸一口气,看见这一番话后,四爷蹙起了眉。
分明知道自己在说一些天方夜谭的话,或许四爷会认为她异想天开,逾越本分。
但不重要。
她没有哪一刻如此渴望办成一件事,她越说着,越觉得自己能完成心中所想,若是四爷此刻不允、不支持,那她回去接着说。
日也说,夜也说,说到四爷觉得她烦,拔掉她的舌头,那她就认了!
“总的来说就是——我想为孩子们建一处‘善堂’!将百家院的孩子悉数接来,延请明师,悉心教导,让他们能够习得安身立命的本事,识文断字,明礼义廉耻,知古今兴替。”
“如有可能,将来借此善堂广开善门,继续收留孤儿,让无依的孩子从此有枝可栖。”
“这样……方能分去陈婆肩头重担,使她安享晚年。”
扶摇目光灼灼。
“四爷以为如何?”
第147章 第147章胤禛暗忖,自……
胤禛暗忖,自己约莫是因舟车劳顿,导致神志不清。
若他还是上一世的他,他必然笑话扶摇异想天开,叫她做好自己的本分即可,府中家务尚且料理不清,她哪有能耐办善堂?
可眼下……
扶摇眼底那点眸光流金灿烂,似星火浮动,她不似前世令人见之生怜的枯木,这一世反而越活越有劲,让他
还瞧出点生生不息的生命力来。
胤禛想,或许是儿子还在的缘故。
胤禛笑了一声,朝她勾勾手,“福晋与我近三月未见,看来三个月尽想这个了。过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扶摇走近一步,两人本就离得不远呢,这一步脚尖抵着脚尖。
扶摇认真道:“四爷有大事要办,我当然也是为了与四爷分忧。四爷的心思在天下万众,难以分出一点点给身边人,我却与四爷不同,我那点心思分不到天下去,只能想着眼前了。”
四爷点了下她额头,“口齿伶俐,这话却说得不对。”
“哪里不对?”
“难道我的身边人、眼前人不在天下众生里么?连身边朝夕相处的都瞧不见,只望着天下又有何用?”
扶摇怔住。
四爷却是笑意盈盈。
那日城楼之上,他望向脚下形形色色的人,想前世他殚精竭虑、宵衣旰食,为这些人谋求生路,他无愧家国百姓,一步步实现治世理想,按理说当没有遗憾。
可是,他重生了。
如果没有遗憾,为什么重来一次?
他忆起很早时做的那个梦,身边人来来去去,最后留下的依然还是在潜邸时期就陪伴他的几个。这些人里没有扶摇,然而他却鬼使神差唤他的皇后。
扶摇说的没错,前世他眼里只有天下,看不见身边人。
重来一次,他还只看着天下么?
这天下,自然还要。
至于身边人……好在入他眼的就这一个,否则还真顾不上。
胤禛轻叹一声,渐渐敛去笑意,“阿摇,大抵我前世欠你。”
扶摇懵懵眨了眨眼,回过神来,感觉四爷在说笑,“四爷,你笑话我么?”
“你的意思是,因你前世欠我,所以这一世被我纠缠,被我烦扰?”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说“我真是上辈子欠你的”,能是什么好话???
扶摇脸色唰得沉下来,但四爷好像真知道怎么哄好她。
面对扶摇不虞的神色,他不疾不徐,眉梢一挑道:“原要笑话你的,但转而一想,你的提议并非没有可取之处。”
“哎?”扶摇眼睛睁大,灰暗的眸光再次被点亮。
“你想做吗?”
“我想!”
“那便竭尽全力,我会助你。”
“……”
“……怎么?”
胤禛看见扶摇的目光忽然涣散开来,他眼睁睁注视扶摇眼眶变红、眼底聚起泪雾。
在泪珠滚落的前一刻,他抬手抚在扶摇的眼角,将泪珠抹了去。
“欢喜成这个样子?”他有些好笑。
扶摇握住抚在脸上的手,心中又酸又涩。
说不上来为什么想哭。此时此刻好像终于有了一点有人可依的实感。好像自己不再是浮萍,终于有人托住自己。
康熙四十四年春。
年羹尧奉命主持四川乡试,即将前往四川,四阿哥与他在城门口偶遇。
贝勒府的马车停在一边,厚毡帘打起,年羹尧朝车里恭恭敬敬作了一揖。
“妹儿,弟弟,过来见过四贝勒爷。”
年羹尧招呼了一声,便有几名少男少女前来车前拜见,胤禛一眼便瞧见里头容色最出挑的一个。
前世的皇贵妃,因年羹尧之功步步高升,也因年羹尧之过牵连获罪。
胤禛耳边仿佛还回荡着昨夜梦中女子的叫嚣。她是被纵得无法无天了,身在囹圄,还能那般不顾体统,眼看为兄长求情不得,便哭叫着痛诉他的无情,誓与他决裂。
这样一个明艳夺目的美人,血溅宫闱,眼看就要香消玉殒,可他还是要定年羹尧的罪。
眼下年羹尧初露锋芒,但依然只是个七品检讨小官,年羹尧的去留朝中无人在意,便也无人前来相送,但只有胤禛知道,待此人归来,将如潜龙腾渊,一路升迁至正六品侍读、乃至从四品侍讲学士。届时,多少人想攀亲带故,只怕也高攀不上了。
胤禛的目光淡漠地从少女脸上一扫而过,无波无澜,没再多看一眼。
送别年羹尧,车驾未及调转,胤禛竟又与另一人在长街不期而遇。
张廷玉在街头驻足凝望,望的正是他。
“四爷这是,刚送年检讨出城?”
“只是偶遇。”
“偶遇?”张廷玉望向城门,“那还真是巧啊。”
自然不是偶遇,世间哪有这么巧的偶遇?胤禛知道瞒不过张廷玉,毕竟当年就是他让张廷玉为自己牵线搭桥,说早便听闻那人才具不凡,想结识一番。但胤禛也不打算明说,他和张廷玉之间,与他和朝中其他同僚无异,许多事情若非得点破道明就没意思。
“衡臣,你打算去哪儿?”
张廷玉抬手示意提着的食盒,“去探望陈婆。”
绕过鼓楼西大街,再行半里路,便是慈恩善堂。胤禛邀张廷玉同往,马车停在巷口,二人行至紧闭的院门前。
尚未叩门,便听得里头嬉闹声阵阵。
去年,扶摇在四阿哥的襄助下,拿出自己的私蓄,又添上四阿哥的部分俸禄,办了这家善堂。善堂甫一落成,她便将百家院众人尽数接来安顿,还聘了专人照料,有掌勺的厨娘,也有看门护院的仆役。
这些聘来的厨娘、仆役或因灾荒流徙,或因家变漂泊,流落至此,也都是无家可归之人,到了慈恩善堂,他们还能力所能及做些体力活计,既能寻个安身处,又得以温饱。
如今,慈恩善堂已开办得有模有样。善堂里添了不少生面孔,胤禛事繁,并不常来,倒是张廷玉偶来探问,关切账目。
善堂众人一见张廷玉便有说有笑,好不热络,四阿哥抱臂静立一旁,平白生出一股生人勿进的气场,许多人不识其面不敢贸然上前,两相映照,倒显得他这边格外冷清。
陈婆瞧见,杵着小山为他做的拐杖挪到近前,笑问道:“贵人哪,怎么不见福晋同来?”
提到福晋,胤禛心下微沉,他不是很想提,因为昨夜他才与福晋发生口角。
他甚少与人争辩,尤其是与扶摇,因他发现与妇人尤其是扶摇这样的妇人争辩总是徒劳。她似乎笃定他不能拿她如何,尤其当她洞悉了他不喜争执的脾性后,那争辩的劲头便愈发高涨了。
起因是扶摇进宫赴宴,席间三福晋与她提及小辈婚事,言语间似有撮合董鄂氏与乌拉那拉氏结亲之意。
胤禛听着便蹙紧了眉,直言此议断不可行,扶摇立时便不乐意了。
乌拉那拉氏与董鄂氏,绝不能结亲。
彼时扶摇一头雾水地问他:“为何?你总得与我说明白呀。断然拒绝,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么?这是谁的规矩?”
胤禛只道:“这是我的规矩。”
甚至,他不愿扶摇再与连心多有来往。
扶摇听见这话,脸色立刻拉下来,不与他说话,看也不看他就转过了身。
那碗特地端来给他的鲍鱼粥也被毫不留情地拿走。
忆及此,胤禛琢磨,这些年他是否太过放任扶摇?
他已梦见前世所有的事。
梦见三哥、八哥、太子、甚至十四弟最后与他那场惨烈的角逐。
醒来后,他反复思量该如何着手处置这些人,从哪个兄弟、哪个环节开始,才能避免重蹈覆辙,阻止某些悲剧的发生。
他更清晰地忆起太子初次被废时,十三弟是如何被牵连,罪名竟然是与太子的侧福晋勾连在一起,而三哥,恰恰是撞破这桩“奸情”的证人。
分明,那日十三弟是为查探太子与后妃私会之事,十三弟欲为太子的倒台添一把火,岂料反中三哥的圈套,没撞破太子私情,反而在预定的地点遇到太子的侧福晋。
康熙四十七年,太子虽因镇魇十八弟、深夜窥探御帐这等大逆之举被废,可短短一年后便被皇阿玛复立。而十三弟却被圈禁两年,两年后胤禛再见他,发现十三弟落下了腿疾。
还有十四弟。
他的胞弟,与八弟联手,在他千辛万苦为十三弟求来续筋接骨的灵药时,出手毁了灵药。
原来前世,百家院还是不可避免地成为了他们兄弟阋墙的牺牲品。
康熙四十八年,太子复立之后,南方扬州爆发时疫。他与张廷玉奉旨南下治理时疫,赈济灾民。
因张廷玉染疾,行程耽搁了半月,就是这半个月,百家院遭暴民冲击焚毁,彼时监国的太子,唯恐遭弹劾、引火烧身,生生将此事压下。
寥寥幸存者里,就有小山,以及当年那个河工的儿子——赵小勾。
他们被胤禛纳入麾下,成了粘杆处最初的暗部。
未来血雨腥风的几十年里便是他们为胤禛去做一些见不得光的事。
胤禛再看眼前慈恩善堂的和乐光景,隔世之感扑面而来,或许前世陈婆的心愿便是眼下这般,但胤禛非但没有做到,反而让小山替他上刀山下火海。
其实小山是柄不错的暗刃,若能好好培养,必如前世那般,为他做事无往不利。
陈婆看见胤禛的眼神几度变幻,复杂得她全然看不懂,她只当贵人与福晋闹不和,看这情状怕还闹得颇僵。
“斗嘴啦?”
“……”胤禛蹙眉,回过神来,看见陈婆关切的眼神。
“咳,并未。”
“必然有了。”陈婆了然笑道,“小四呐,这些年婆子可不是白活的,你这孩子的性情,婆子还能摸不准几分?”
冷不防,胤禛眉头又拧了下,心中不禁好笑。“小四”,这称呼当真是许久未听见了。
他行事素有铁律章法,何需旁人多嘴置喙?喉头微动,遏止的话到嘴边终究没有吐出,他忍不住听陈婆说下去。
“常言道‘少年夫妻老来伴’,哪有勺子不碰锅沿的?怄气怄久了,情分也淡了。您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抬抬手,让一步,福晋心里自然有数。结发夫妻的情谊,比什么都要紧啊!”
“嗯,我明白。”胤禛随口应道,声音平淡无波,顿了片刻,迟疑着问:“若她已然气恼……如何是好?”
“这……”陈婆被问得一怔,小四性冷,向她“求助”还是头一遭。向院中扫望一圈,陈婆蓦地脸上绽开笑意,“不如折几支新开的玉兰。”
她指着院角雪白芬郁的玉兰树,“女人家啊,嘴上恼着,心里也惦着。这花儿香,你亲手摘去,放在她案头,她见一回便熨帖一回,那点恼啊……不知不觉就随花香散喽!”
陈婆脸上荡漾开少见的、近乎顽皮的笑意,她竟然自个将自个逗乐,胤禛静立一旁,望着这鲜活的老妇,嘴角亦不自觉地牵起极淡的弧度。
两人正闲话着,小蕙端着药碗寻来,催促陈婆服药,陈婆喝罢汤药,再回头看时,胤禛已经离开。
她下意识望向院角,那株玉兰依然完好,枝头繁盛,朵朵雪白。
陈婆笑意微微敛了下去,眼底浮起一丝无奈之色,不觉叹息一声。
“婆婆,好好儿地您叹什么气呀?”小蕙拿手帕替她擦嘴角。
陈婆收回目光,拍了拍小蕙的手背。
“嗐,婆子忘了,那个地儿出来的人啊,到底跟咱们这些平头百姓不一样。他们骨子里刻着那份尊贵,总有那点子抹不开的骄傲、丢不下的大体统。让他们弯下腰杆儿、低个头认个错,难呐!”
她心里头,早有八成猜着小四是哪路神仙。可小四小张既然藏着不言语,她也随他们装糊涂,但这些年,早把小四当自家孩子一般了。
可说到底,终究是云泥有别呀。
这些贵人的心思,九曲十八弯的,哪是她一个老婆子能揣测干涉得了的哟!
第148章 第148章“福晋,苏公……
“福晋,苏公公给福晋送花儿来啦!”
扶摇正在屋里整理乌云珠的小衣,忽听外头欣然禀告。
“什么花儿?”
跨出屋门,只见苏培盛双手捧着一大捧花束,这花与寻常不同,是由牡丹、芍药、玉兰等精心搭配而成,用素绢包裹住花枝底部,系上五色丝绦,扎成一个雅致的结。花束繁茂葳蕤,枝叶花朵几乎要将苏培盛那张起褶的脸都遮挡严实了。
苏培盛打了个千儿,躬身禀道:“奴才给福晋请安了。这花是四爷差人快马送回府上的,指明要送到正院来,请福晋过目。”
春溪、春兰、红蕊、红燕几个丫头在一旁看得新鲜,踮着脚张望。这些花枝显然都经过了精心修剪,剔除了多余的杂叶与残蕊,不仅仅是捆扎在一起,而且还捆得很巧妙好看,花朵高低错落,粉白红紫颜色相间,赏心悦目。绢布仔细地包裹住枝干,隔绝了花刺与湿气,丝绦打的结也格外精巧,别出心裁。
扶摇盯着这捧花,心头微动,这是之前她和四爷提过的花束样式。
她忍不住伸手在花束里细细翻找,枝叶窸窣作响,然而什么也没翻出。苏培盛见状忙问:“福晋……您这是找什么呢?”
“只送了花?你们四爷可有话给我?”
“这……”苏培盛面色一僵,极快地反应过来,腰弯得更低,陪着小心道,“想来是四爷打算回府之后亲自同福晋说呢。”
扶摇轻轻一撇嘴。看来四爷是将她从前的话都听进去,可只听了一半。
说好的表达心意的小卡片呢?裁一截纸笺,写上两句好听的话都不成?
“行了,你且回去吧,这花我会好生收着。”扶摇说罢回屋,叫人去拿个敞口瓶,把花插到瓶子里。
刚坐下,喝了茶水,又听外头“噔噔噔”一阵急促脚步声响,紧接着炸开一声气急败坏的呼喊:“额娘!”
约莫是这两年开始习武健体,小男孩的身量抽长不少,身板挺得笔直,脸颊的软肉也比从前消减许多,不开口时颇有几分他阿玛的风采。弘晖牵着乌云珠闯进屋,气鼓鼓地把乌云珠往扶摇怀里一推,生气道:“额娘快瞧瞧,瞧瞧这小花猫!”
扶摇依言瞧去,只见乌云珠小小的脸儿黢黑,满脸墨点。不止脸上,衣上手上全是黑水,扶摇闻到一股浓烈的墨香,好像这孩子刚从墨汁里泡过澡似的。
弘晖身上也有墨点,扶摇颇奇怪,乌云珠不懂事就罢了,弘晖身上的墨点又是如何来的?下一刻,就见乌云珠抬手要舔,弘晖一把抓住她,不让舔,如此这般,便使得弘晖身上也蹭上了墨汁。
“乌云珠,这不能吃!”弘晖抓着乌云珠的小黑手,正待循循善诱,一个不留神,被乌云珠在脸上抹了一把。
“啊!!!”弘晖一惊,手指往脸上轻轻一抹,果然抹下一指头墨。
“乌云珠!”他气急败坏,乌云珠却咯咯直笑。
“春溪,端盆水来。”扶摇摇头吩咐,把儿子女儿招到身边,“过来。”
“额娘,乌云珠把我房里的墨全洒了,洒了一地。”弘晖委屈道。
乌云珠扎着两个小辫,脸上蹭满了墨汁,东一道西一道,黑乎乎的小脸比她兄长还要“精彩”,但她眼睛亮晶晶,浑然不惧兄长严威。
春溪端来两盆清水,弘晖不用人招呼,自个便埋脸进盆,唰唰在脸上一顿搓洗。扶摇在这边抓着乌云珠,拿一条柔软的手绢,沾上水,给乌云珠细细擦脸。不多时,两盆清水变得浑浊,两个小孩又恢复了白净漂亮。
乌云珠攥着一方干净的白帕轻拍弘晖的脸,扶摇便道:“你瞧,妹妹给你擦脸呢。”
帕子在弘晖脸上胡拍,同时替他揩干净水渍,弘晖的气很快就消了,“哼”一声,夺过帕子,“好了好了行了。”
乌云珠扬起小脸。
“干什么?”
“哥哥。擦。”
弘晖:“……”
扶摇笑道:“她脸上还有水呢。”
弘晖低头,将帕子规规整整折了两下,按着一角去找乌云珠脸上的水珠。
“这样好了吧?”少年轻问。
“好,甚好,咱们弘晖真是细心,将来……”扶摇心想,将来谁嫁给我儿子,定然是享福的。
三日后,一本厚实的册子被恭敬地呈至御前。
四阿哥将此册命名为《御览灾异备要》,内容汇集治洪、防地震、防蝗、防疫以及灾前防范、灾后赈济的详尽方略。
册中不仅详尽整理了历朝灾情的防治与救济之法,更提出一些前所未有的创见,比如“以工代赈”、建立地方“预备仓”以确保粮储,以及利用水文观测点进行早期预警等。
康熙翻阅此册,频频颔首、大为赞赏,趁着龙颜大悦,四阿哥出列奏请,自请领命前往河南武陟县一带,主持加固、重修黄河堤坝。
此言一出,朝堂上顿起微澜。
多数大臣不以为然。武陟县堤坝乃前朝所建,经多次修,历来被视为固若金汤,怎会轻易出事?况且眼下晴空万里,何必劳民伤财?
但四阿哥态度异常坚决,力陈黄河隐患,剖析利害。康熙见他意态坚定,思虑周详,终于允准。
胤禛领命后即刻动身,亲赴武陟县,勤勤恳恳,以身作则,赤足踏入泥泞河岸,督工极严。新堤坝在原
有基础上加高加固,历时数月方成。
但修成之后胤禛似乎还是不放心,他并未立刻回京复命,而是选择亲自驻守在新筑的堤坝之上,日夜巡查,以备不测。
半个月之后,天象果真骤变。
六月,武陟县上游连降三日三夜暴雨,山洪倾泻而下,黄河水位暴涨,浊浪排空!曾被朝官称颂“固若金汤”的旧堤坝,在狂暴的洪水冲击下轰然崩决!
一时间,洪水冲入洼地。万幸,胤禛主持修筑的新堤坝巍然矗立于洪峰之前,成为一道坚实屏障,抵住了肆虐的洪水。
否则,下游怀庆府等地已是一片汪洋。
朝堂上,群臣无不后怕心悸,皆言四贝勒高瞻远瞩、力挽狂澜。
此等滔天洪灾,必将为大清带来一场伤筋动骨的浩劫,届时,千里泽国,哀鸿遍野,又该有多少黎民百姓流离失所,无家可归?
只有胤禛知道,前世这场发生于康熙四十四年的武陟决口,造成了何等惨绝人寰的景象,即便后来他引以为戒,从此番浩劫中汲取教训,积累经验,并在登基之后成功阻止了一场类似洪灾,但康熙四十四年浮尸塞川的惨状依然在他心底灼烧,无法磨灭。
无数鲜活的生命瞬息湮灭,万顷膏腴良田付诸东流。
九月下旬,四阿哥才回到京城。
若早知数月前四爷送的花,是一束临别的花,扶摇或许不会在那之后的几天里任他埋首案牍,对他不闻不问。
扶摇收花没多久,四爷就去了河南,到他归来的时候,那花儿都谢了,腐烂了,被扔了。
四贝勒爷名声大振,朝廷赐下万金,他抵京那日,扶摇早早便携众人在府中等候,翘首以盼等到日头西斜,原定的归家时辰里却不见他身影。
听说四爷被留在了乾清宫。
康熙帝单独问话。
第149章 第149章乾清宫。……
乾清宫。
龙涎香的清冽气息弥漫在殿内,四下静谧,针落可闻。
帝王高坐御座,手里正翻着那本厚实的《御览灾异备要》,四贝勒立于下方,微低头,目光沉静地望着朝靴。
“河南武陟县的堤坝年久失修,朕尚可认为你有先见之明,毕竟那里是黄河险地,年年夏秋多雨。但如今河南刚避过一场洪灾,你又要请旨前往山西平陆,预防地震,动用国库钱粮加固民房……这回又是什么理由?”康熙声量不大,却字字清晰、掷地有声。
“启禀父皇。”
胤禛垂首,“平陆的房子多是百姓以黄土夯筑的窑洞,墙体厚实却缺乏韧性,拱顶沉重,遇到剧烈震动极易坍塌。”
“平陆的百姓世代居住于此,若朝廷平白无故强令他们迁徙,恐生怨怼,劳民伤财。然此地小震频发,地气不稳,儿臣深忧将来必有大震。唯有以朝廷名义,资助百姓加固房屋结构,增设木构支撑,改善屋顶,再辅以宣讲,教导百姓简易避震之法,将来灾祸降临,方可最大程度保全百姓性命家财。”
“你就如此笃定平陆县必有此劫?”
“平陆县本就土地贫瘠,民生困苦,住房简陋异常。即便不为预防地震,单为百姓安居计,加固其屋舍,亦是朝廷应行之善政。”
康熙手指捻过书页,停在一处做了特殊标记的地方,“此次武陟洪灾,你立下大功,朕就再信你一回。只是……”
他顿了顿,指尖点着书页,“这本书里,你为何将每项工程的预计完成时限都细细标注?且如此急迫?”
“说出来皇阿玛或许不信。”胤禛抬头,直视康熙的目光,“儿臣曾得一梦,梦中得观音大士点化。大士悲悯,嘱儿臣务必将那些防治工程尽早完工,方能为大清免去劫难,为皇阿玛积攒福德,佑我江山永固。”
此话听来荒诞,若从旁人口中说出,一笑而过便罢,但从胤禛口中说出来,便令人不得不反复思量。因他坚定至此,无论是对他口中的观音大士,还是对他自己,都没有一丝怀疑。
康熙笑了一声,合上册子摇头,“老四啊老四,原来你也信这些个玄虚之事?”
“皇阿玛,儿臣是宁可信其有。”胤禛语气平稳,“事关黎民性命,儿臣不敢有丝毫懈怠侥幸之心。”
“宁可信其有……说得不错。此次你在河南立功,为朝廷挽回了不可估量的损失。除了去平陆加固民房,可还想要些什么赏赐?直言无妨。”
“回皇阿玛,儿臣如今府中妻贤子孝,生活安稳,身居贝勒之位,得享天家富贵,已是皇恩浩荡。能为皇阿玛分忧,守护大清江山社稷,为百姓做些应尽之事,便是儿臣最大的福分。儿臣别无他求了。”
胤禛的腰弯得更深了几分,姿态恭谨而谦逊。康熙却忍不住想去看胤禛的脸。
“抬起头来。”
胤禛一顿,抬头。
“走近些。”
胤禛依言走近。
康熙微微眯眼,端详胤禛的面容,企图从这张平静无波的脸上看出点端倪。分明感觉到这个儿子与从前大不相同,却难以分辨胤禛身上究竟多了什么,还是少了什么。
从前康熙认为胤禛做事急躁,过于刚愎,然而褪去青涩之气的胤禛,似乎将这些毛病都丢掉了。他曾经说给孝懿仁皇后的话,说老四过刚易折,到底还是被这孩子听去了?这些年,这孩子都在为此而改变吗?
若真如此,将来太子即位,胤禛倒不失为一位贤王,能帮助太子继续守护大清山河。
康熙从书案拾起一本书,递了过去,“回去好好研读,对你大有裨益。至于去平陆加固民房一事,下月你就去吧。”
胤禛恭敬地接过来一看,是《臣轨》,这是一本教导人如何恪守臣道、尽心辅佐帝王的书。
“谢皇阿玛恩赏。儿臣定不负所望。”
没多久,四爷便又去了平陆。回来之后,他下令重修府里的小佛堂,每日礼佛,眼瞧着是一日比一日过得清心寡欲。
只有偶尔几回深夜里,在最私密的床笫之间,感受着他灼热的喘息,感觉到自己快要被他揉碎,扶摇才能觉得,他依然是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深埋着欲望的人。
纵然为朝廷办了许多大事,他行事却格外低调,不邀功、不抢功,整日里写文论道,竟然渐有闲暇。某日康熙问起,他回道要戒急用忍。此话一出,可把康熙惊住了,因为戒急用忍恰是曾经康熙心里头最想对他说的忠告。
他把欲望、野心都藏了起来。
只有一个人能偶然中窥见一二。
他的欲望会化为遍布扶摇身体的绯红印痕,做到兴起,他会低低在扶摇耳边说“再等等……”“就快了……”。
扶摇稀里糊涂,不知这男人其实是兴奋过头,想着自己的大业,还当四爷是叫她忍着当下……
就这么,一边岁月静好地养娃,一边在男女情事中磕磕绊绊,得空时,扶摇还听听外头传来的闲话。
有说三阿哥遭朝官弹劾,指责其纵容董鄂氏宗亲徇私舞弊、谋取私利,又有说十三阿哥偏宠侧福晋,为其在佛
寺塑了一座金身,还有更离谱的,说别看四爷在外头铁面无私、凛然不可犯,实则府里福晋悍妒,否则怎么成亲十余载,偌大个贝勒府只有福晋为四爷诞下子嗣呢?
如此谣言,不胜枚举,扶摇真是有理说不清。
其实经过数年相处磨合,扶摇早就不是当初那个听见四爷要纳格格,就横眉竖目,满心不愿意的小福晋了。
如今她守着一方大院,怀拥一双儿女,有丫鬟小厮殷勤侍奉,有花不完的私房钱,偶尔还能去善堂坐坐,闲看云卷云舒,对于四爷纳不纳妾,她已经不是很在乎。
反倒是四爷,在外头做出那般清心寡欲的样子,夜里红烛账暖时,省下来的劲儿全施到她身上。
十天半月不开张,一开张累得扶摇要死要活。
时间飞逝,来到康熙四十七年。
一件震惊朝野的大事发生了,不仅朝堂之上风云变色,民间更是掀起轩然大波,连扶摇这深居后宅之人也能听到关于此事的各种五花八门的传言——太子被废了。
诏令午时颁布,不到一个时辰,已是满城风雨,街谈巷议。
比起惋惜,众人更多的是惊疑与恐慌,毕竟太子已在位三十余载,根基深厚,怎地说废就废?京城上空仿佛笼罩着一层阴霾,人人都在揣测:宫中到底发生了什么骇人听闻的变故?
贝勒府里,自然也免不了众说纷纭。
扶摇闲闲躺在摇椅上,听小李子绘声绘色给她禀报街上听来的小道消息,心道,急什么?一年后这人还会被复立,然后再被废黜,再熬个数年,你们家四爷就上岗了,你们家福晋也登后了。
你们的好日子也还在后头。
“额娘!”
弘晖下学回来用午膳,刚踏进正院,望见扶摇在廊下晒太阳,就迫不及待喊了一声,他一回来,原本在扶摇身边打盹的乌云珠顿时精神百倍,像只欢快的小鸟,咯咯笑着便兴高采烈地奔了过去。
“福晋您瞧,小格格多喜欢小阿哥啊。”
扶摇微微睁眼,顺着春溪的视线望去——
乌云珠的确极爱缠着弘晖玩耍,她一见弘晖就笑,笑得纯真可爱,这份亲近依赖真是旁人羡慕也羡慕不来的。可惜……
望见她,她哥好像不是那么高兴。
弘晖脸色倏地一沉,眼看乌云珠越来越近,猛地张开双臂。
不是去抱妹妹,而是严严实实地护住了紧跟在自己身后的书童!
“乌云珠,你又要作甚?!”
乌云珠轻轻松松从他臂膀下钻过去,直奔书童,书童脸色霎时变得惨白,死死护住怀里书本,畏畏缩缩,既不敢忤逆了娇贵的小格格,又不敢丢了小阿哥的书籍。
扶摇这才看明白,乌云珠是冲着书本去的。
弘晖一把躲过书本,抱在怀里,撇开乌云珠跑向扶摇,乌云珠便咯咯直笑,锲而不舍地追着他哥不放。
“别过来!”
弘晖一边跑一边嚷,躲到扶摇椅后,“额娘!这皮猴又要抢我的书画画了!”
扶摇听这一声“皮猴”,倒是想起弘晖幼时上房揭瓦的样子,心中好笑,彼时她被这皮猴磨得无可奈何,如今风水轮流转,乌云珠是替她讨债来了。
扶摇笑了一声,弘晖脸色顿时耷拉下来,“额——娘——!”委屈又不满。
扶摇忙道:“好了好了,乌云珠,你放过你哥哥罢。吃过饭他还得回去上课呢。”
“我也去。”小小的人儿双手叉腰,辫子一甩,扬起圆润的下巴。
“你要去哪儿?”弘晖问。
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望着弘晖,眼底干净纯真,乌云珠认真道:“乌云珠,也去上学。和哥哥,一起。”
“噗嗤——”弘晖一个没忍住笑出声,“你上什么学呀,你啊,乖乖留在屋里,跟红蕊姐姐学绣花才是正经。”
“绣……花?”乌云珠困惑地眨眨眼,小脑袋一歪。她只晓得哥哥每日上学、读书,额娘说过,书里藏着好多好玩的东西,可“绣花是什么,好玩吗?比读书好玩吗?
“对,你得学绣花。”弘晖接道,想逗逗妹妹,浑然忘记刚才护书如命的紧张,他从摇椅后绕出来,笑嘻嘻地凑近乌云珠,“女子要绣得好看的花儿,就可以嫁人了!”
听见这话,轮到扶摇脸色难看起来,她直起身,看着混不吝的儿子,“弘晖,谁教你说的这种话。乌云珠才多大点!”
弘晖极少见到母亲如此疾言厉色,看额娘的神色,好像他说错话,但他实不知错在何处,他下意识缩缩肩,供出始作俑者:“十……十四叔说的……十四叔说十四婶样样不行,连绣花都不会,他倒了八辈子霉才……”
……胤禵和完颜氏的缘分,开始于康熙四十三年七月,由德妃全权做主的一场盲婚哑嫁。想起这对冤家,扶摇额角便一阵抽搐。
若德妃知道她精心为儿子谋划的是这样一段“孽缘”,恐怕当时还不如要了那身世差一些的钮祜禄氏。
扶摇把弘晖拉到身前,正色,“你不要听你十四叔胡说八道,谁说女子一定得会点什么东西才嫁得好,你额娘我就什么都不会呀。”
弘晖抿唇,眼珠子咕噜转,不敢再随意搭话。他心想,他当时也是这么反驳十四叔的,但十四说——他额娘是命好,别人哪有那命。
实话实说恐怕会招额娘好一顿埋汰,思量片刻,弘晖决定住嘴。
“哦,额娘……额娘说得对……”
他垂眼思虑,深思熟虑的摸样像极了四阿哥,扶摇微微恍神,不满道:“你嘴上这么说,可你心里不觉得额娘说得对?”
“没有,儿子觉得额娘说得极对,额娘绝对不只是因为命好才——”
“嗯?”
反应过来,为时已晚,弘晖惊颤:“儿子没说额娘是因为命好才嫁给阿玛啊!”
扶摇气恼至极,双眼都瞪起来,“额娘是因为家世、人品、美貌,以及才学,才入了娘娘和你阿玛的眼!”
母子俩正纠缠辩驳,乌云珠瞅准空档溜过去,趁着弘晖被额娘厉声震慑、心神不宁,她猫到他背后,小手闪电般捏住弘晖胳膊下夹着的一本书角,猛地往外一扯!
哗啦啦几本书应声落地,乌云珠眼疾手快,随便抱起一本就跑。
弘晖大惊,拔腿便追,“乌云珠!你这小毛贼!快还我书!”
一时间,院中充满弘晖气急败坏的叫嚷声和乌云珠银铃般的笑声,扶摇被丢下,呆怔半晌,无奈地摇摇头。
她重新躺回摇椅,早没了追究弘晖的心思,一边感受秋阳暖融融地晒在身上,一边听着耳边传来儿女追逐嬉闹的声响。
对紫禁城里的皇帝、朝堂上的诸公,以及京城的达官显贵们而言,这一天是太子被废、天家震荡、朝局剧变的日子。
然而对她扶摇,却是极为稀松平常的一天。想来对大清无数升斗小民而言,也是如此。
四阿哥虽赶在宫门下钥前离了宫,但他在户部衙门忙到很晚才回府。
今日朝廷发生大事,扶摇以为,四阿哥必不能来正院了。
没想到,四爷总在一些奇怪的时候令她意外,比如今日。
他进门便要吃宵夜,扶摇叫人给他煮了一碗糯米圆子,坐在一边看他吃得格外香。
第150章 第150章感受到扶摇探……
感受到扶摇探究的目光,胤禛抬碗,舀起一勺糯米圆子向扶摇递去。
扶摇摇头。
胤禛搁碗,“你想说什么。这个眼神,盯得人都不能好好用膳。”
扶摇只是觉着,四爷的反应也太平静了。
即便他一贯是沉稳内敛、喜怒不形于色的性子,但今日之事,对于他们几个皇子来说不是天大的事吗?
此前,康熙率诸皇子巡幸塞外,听说年仅七岁的十八阿哥胤祄,在途中突发重病,不幸夭折,不知这之后又发生了何事,竟使得康熙勃然大怒,等不及回京,就直接在行宫召集诸王、大臣、文武官员,宣布废黜皇太子。
一回到京城,废黜诏令旋即颁下。
太子被废,储位空悬,几位皇子不该蠢蠢欲动,她的四爷不该想着如何料理下一步么?难道这个时候的胤禛尚未生出夺嫡之心?
怎么想,怎么看,扶摇都觉得诡异。
胤禛此人,越发令人看不透。他绝不可能坐以待毙,就是不知此刻葫芦里卖什么药。
想着毕竟自己“未卜先知”,扶摇屏退众人,抬起汤碗,舀起一勺糯米圆子,凑到胤禛身边,“四爷,以我之见,此刻不如作壁上观。”
胤禛的神色终于浮现一丝波动,他眸光微抬,看向扶摇。
“那么,以你之见……爷该如何作壁上观?”四爷嘴角轻勾,竟然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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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给他支招,有什么好笑??扶摇压下心头疑惑,继续道:“嗯……依我的意思,四爷不如赋闲几日,在家陪陪孩
子,避避风头。”
朝中形势很不明朗,康熙把寄予厚望那么多年的太子给废了,恐怕这个时候康熙不仅心里难受,还看谁都想篡位。不如避开他的视线,免得这火烧到自个。
四爷却道:“眼下正值朝廷用人之际,皇阿玛心绪郁结,正需辅弼,我岂能于此时置国计政务于不顾?”
“说得……也是。”
四爷终究是心系社稷之人,扶摇一时语塞,暗恼自己多事,然而下一刻,就听四爷道:“不过若我因心中郁结,陡然抱恙,不得不暂歇朝务,倒也未为不可。”
“……”扶摇愣住。
四爷低头,将那勺甜汤喝了下去,拿走还攥在扶摇手里的汤碗,搁在小几上,然后起身,把她横抱起来。
扶摇下意识环住他的脖子,眼睛瞪得浑圆,“干嘛?!”
“这些日子冷落了你。”他笑,“咱们去里面说说话。”
扶摇:“……”
次日一早,四爷在满府惊讶的目光下,崴着一只脚去上朝。
朝会时康熙见他崴脚,问他何故,他垂头禀说自己回府时一个不慎,摔下台阶,康熙斥他一句“如此不当心!”,朝会还没结束就撵他回来休息了。
四爷虽被遣回府中休养,却依然叫人将紧要公务送到府里,他在书房忙一上午,到午膳时间,方遣人去正院传话,让把饭送到书房。
众所周知四爷是在正院出的事,然而正院无一个下人见到四爷究竟是怎么崴的脚。下人们心里好奇,却不敢问,毕竟今儿一大早,福晋就冷沉着脸。
见苏培盛过来要饭,福晋的脸色更难看了。
扶摇吃着午饭,食不知味,想起昨夜在账内,四阿哥拉着她云雨,她被他抱坐到身上,然后亲眼见他一边吻着自己,一边掰折了他的脚踝。
这个疯子……
扶摇闭了闭眼,回想起那一幕,忍不住浑身轻颤。
他都痛得那样了,嘴唇瞬间失去血色,却依然死忍着,抱着扶摇倒进床褥,发狠、忘情,弄得扶摇汗涔涔,昏天黑地。
现在想来,他必然是为今日,以那种方式掩住痛吗?疯子……
扶摇揉着酸软的腰,吩咐春华给四阿哥盛了五菜一汤,一小桶糙米饭,全是素,几无油盐。
“告诉四爷,既是伤患就该静心调养,操劳政务之余也别忘读读圣贤书,敬敬佛,别下回又无缘无故给摔了……伤好前都别吃肉了!”
福晋原本语气还温和,说着说着竟像来了气,目中厉光仿佛要将人给剐了。苏培盛一个激灵,垂下肩膀,连声应是。
他不敢将福晋的神态和这样一番带刺的话原样转达,只向四爷禀道:“福晋体恤四爷身上带伤,不好沾染油腥,便特地让奴才带来这几道素膳。”
四爷心下了然,笑了一声。忆及昨夜确实叫福晋受累,又轻叹了一回,“拿来吧。”看来,往后数日他都得吃这些了。
……
康熙让太医给四阿哥正骨治伤,杵了两个月拐杖,吃了两个月素膳,四阿哥的脚踝终于痊愈。
下朝后,四阿哥乘车径往广济寺,按照先前商议,戴铎已在这里久候。
二人入寺敬香毕,沿山径徐行。听得太子失势后,大阿哥意气风发、权势煊赫,戴铎摇头失笑,“眼下诸公各怀心思,直郡王不知收敛锋芒,一味锐意猛进。殊不知枪打出头鸟,长此以往,必然招致陛下嫌恶。”
四阿哥淡淡道:“废储风波未平,朝政也需得力之人分忧,大哥此时挺身而出,岂非正合皇阿玛心意?”
储位空悬日久,必引动各方纷争。陛下并非不知这一点,若大阿哥真合圣心,陛下不会至今仍无立储之意。
戴铎着一袭灰布旧袍,面容清癯,闻言轻轻一笑。四爷惯爱说些反话,若四爷也是如此认为,还用得着折腾自己,在府中韬光养晦整整两月?
得知四阿哥脚崴的那一刻,戴铎就明白,四爷心思缜密,是个狠人。许多事无需他提醒,四爷便知道该怎么做。
他没跟错人。
“四爷认为,太子还会东山再起吗?”
“自然。”四阿哥回答得毫不犹豫。
戴铎皱眉,他也是这么认为,“陛下心系太子,这也是人之常情。”
毕竟太子乃其一手培养。要想让陛下对太子彻底失望,仍需时日。
“恐怕还须等待,操之过急难免——”
远处山道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胤禛眉目微动,一抬手,戴铎立时噤声。
只见一老和尚缓步而来,慈眉善目,身形佝偻,手里捧一个古旧铜钵,和尚身后跟着两个青年,一个同样是和尚,另一个却黑发披散、未束髻冠,身着靛蓝道袍,观其形貌气度,竟像个术士。
两边不期而遇,四爷和戴铎侧身让道,老和尚微顿了顿脚,双手合十与他倆颔首致谢。
和尚路过后,蓝袍术士却停在四爷身前,带着些微疑惑惊讶的目光打量他的面容。
“有事?”胤禛弯唇,微笑。
“这位施主……”术士迟疑道,“您天庭饱满,隐透紫气,乃是大富大贵、贵不可言之相啊!”
“哦?在下不过一介商贾之子,竟能贵至如此地步么?”胤禛讶然。
“咦?”术士听罢,皱起眉头,“只是商人之子?府上……竟无人在朝为官?”
“并无。”
“哦……”术士半信半疑,“那那公子日后不妨一试,若公子肯入仕途,前程必当不可限量!”
“承蒙吉言,可惜啊……”胤禛一顿,轻叹,“在下自幼顽劣,学业荒疏,常被师长责打呵斥。先生总斥我‘朽木难雕,不堪造就’。”
术士脸色一僵,显然噎住。一旁的青年和尚顿觉尴尬,拽住术士衣袖便走,“公子见谅!他这人……”和尚指了指自己脑仁,“此处有些不清醒!”
“无妨,”胤禛神色淡然,“我便当是吉利话听了。”说罢,从腰间随意取出一块银锭,向术士丢了过去。
术士慌忙扭身,险险接住银子,被和尚强拽着踉跄前行,仍频频回首,目光粘在胤禛身上。
“
我分明……你松手……不是,我看他分明……”
争执声渐行渐远,终于不闻。胤禛缓缓转身,目光投向方才术士消失之处。
“四爷?”戴铎唤了一声,瞧四爷如此专注地凝望,不由地也随之望去,但那里早就无人。
“莫非四爷认识刚才那人?”
胤禛凝眉沉思,默然不语,半晌,好似想起什么,扬首向前方一点,“回去看看。”
原来这为首的老和尚是附近一处香火寥落小庙的主持,另两位一个是其弟子,一位是寄居寺中的客居之人,因庙宇偏僻,香客稀少,生计维艰,故而来广济寺化缘求助。
四阿哥带着戴铎堂而皇之在庙门口听墙角,戴铎脸色阵青阵白。
戴铎自认非是那等迂腐之人,若为大计考量,他什么龌龊事都干得出,可四阿哥不能如此啊,四阿哥是天潢贵胄,是他倾心追随、寄予厚望的,不世出的明主!怎可、怎可行此失仪之举!
最重要的是,他们究竟在这里听什么?
听完了小庙僧众的可怜遭遇还不走?这是打算等着和尚出来,好上前施舍吗?
然而事实是——并未。
广济寺的元觉和尚听完同行诉说遭遇,邀请那三人入寺稍歇饮水,随后取来一袋糙米、一袋红薯相赠,便客客气气地将人送走了。待那三人出寺,四阿哥再次侧身避让,全无施善周济之意。
四阿哥转身,叫住元觉。
“四爷?”元觉望眼四阿哥,望眼戴铎,奇怪不已,“可是落下了什么?”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胤禛脸上浮起笑意,抬脚便往里走,“找个地方,咱们进去说。”
元觉已经全无印象,但胤禛还记得,数年之前,也是在这广济寺的寺门前,他和刚才跟着和尚来化缘的那位术士,有过一面之缘。
当时那人可不是这副模样,他满口污言秽语,形容猥琐,贼眉鼠眼之态,无论踏进哪间寺庙都得被踢出来。
这些年,想来那人是找到明路了,不仅改头换面、人模人样地苟活至今,还习得一手占卜算卦的本事。
胤禛还知道,这人虽只学到点皮毛,但足以糊弄人,不久之后还能因这一点雕虫小技,成为八弟的座上宾,搅得大清朝堂天翻地覆。
梦境里,那是在太子被废不久,张明德于机缘下得见胤禩,为其相面,断言胤禩“贵不可言”、“后必大贵”,他更散布谶语,宣扬胤禩“白气贯顶,王上加白”。
更口出狂言,向胤禔透露自己身怀异术,可刺杀废太子胤礽。
胤禩犯蠢,被张明德的谶言蛊惑,将这样一个包藏祸心的江湖术士郑重其事地举荐给胤禔。
胤禔更蠢,以为凭借一个术士的荒诞之语,便能动摇胤礽在皇阿玛心中的地位。
胤禔借张明德之口将曾经一个颇具贤名的储君贬得体无完肤、一文不值,引得皇阿玛雷霆震怒。
前世,张明德因“造谣惑众,大逆不道”罪被凌迟处死,胤禔、胤禩皆被牵连,一个被革爵圈禁,一个遭到贬黜。
而胤禛自己的潜龙腾渊之路,正是始于他俩失势之后。
未尝不能再等等,等张明德如前世那般再遇胤禩,等胤禩再将此人引荐给胤禔。
胤禛思量良久。
只觉怃然无趣。
等二立二废,继续蛰伏十年,等兄弟们一个个作茧自缚,等皇阿玛直到临终才许他帝位……若重活一世还如前世那般,没点长进,他不如不争这帝位,不如回去操持善堂、施粥济贫,图个清净自在,做什么治世之君!
重活一回,舍弃前世多余的牵念,不正是为活出个截然不同么。
回忆前尘诸多遗憾,并非为了弥补,而是不使这辈子再重蹈覆辙,空留遗恨。
换种活法,当年他如此劝告太子,其实,那是他自己的执念。
不知不觉间,屋外悄然落雪。
这是今冬第一场雪。
元觉听罢四阿哥要他做的事,惊讶得半晌合不上嘴。
四阿哥要他去亲近方才那位术士,要为那术士另教一些占卜之法……
元觉喉头滚动,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四爷欲此人再为谁相面?”
四阿哥不语,抬手执笔,草草勾勒出一副画像,画中男子面容俊朗,眉宇间几分疏阔凛然之态,元觉定睛细看——不是四阿哥自己又是谁?
元觉惊得睁大眼,盯着四爷看了会,又盯着画像看。
四爷轻笑,“刚才这道士已为我看过面相,他言之凿凿,道我乃大富大贵、贵不可言之相。”
元觉点点头,很是认同,却听四爷话锋一转道:“可我认为,他说得大错特错,不仅不对,还南辕北辙,可见这看相的功夫还不到家。”
“那四爷以为……这面相该是如何?”元觉迟疑。
“极差。不是大富大贵,而是山泽枯竭、气运衰败之相。此等面相,不堪大用,若强用之,必致山河动荡,社稷倾危,山崩水枯亦不远矣。姑且认为,是顶顶无用的祸国之相吧。”
元觉听得如遭雷击,嘴巴惊愕地张着,发不出半点声响。他茫然地瞥了眼窗外越下越急、越下越大的雪,用力眨眨眼,怀疑自个现下是在梦中。
连戴铎也不可置信地侧首,看向自家主子。
“真要如此?”
胤禛颔首:“当如此。”
……
四贝勒府。
细雪纷扬,悄无声息地落满了庭院。晚饭方毕,两个孩子便已按捺不住兴奋,手牵着手跑了出去,冲入一片莹白之中。
扶摇倚在廊下门边,望着院中两个小小身影。
他们堆起两座雪,两种憨态可掬的雪人。
扶摇忍俊不禁,“你们两个小皮猴儿,这是在堆谁呀?”
“额娘!”弘晖朗声。
“阿玛!”乌云珠脆声紧接。
弘晖自六岁之后,个头就蹿得极快,而乌云珠眼下还是小小的矮矮的一个白团子,弘晖比乌云珠高出两个头不止,弘晖堆起来的雪人显然就比乌云珠努力堆砌的“阿玛”高出不少。
扶摇看得心满意足。
“晖儿堆得真像,云儿也堆得甚好。”
正含笑欣赏,沉浸在孩子们的童趣之中,忽闻院门外传来一阵熟悉的、特意放重了些的脚步声。
“我来瞧瞧!”【你现在阅读的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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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1章 第151章“阿玛。”弘……
“阿玛。”弘晖率先站起,打直腰板,双手叠在身前,恭敬地喊了一声。
乌云珠慢他一步,微微摇晃起身,脆生生地也喊了声“阿玛”。
四阿哥大步走近。
漫天碎琼乱玉,两个孩子虽都带着毛茸茸的帽子,肩头仍披了不少的雪。
苏培盛替四爷打伞,看见廊下福晋淡然闲适,竟然也不叫下人为两位小主子打伞,这会他倒不知先给哪个主子打伞好了。
四阿哥蹲身,拍了拍儿女身上的雪,瞧见两人鼻头冻得通红,不禁皱眉,“这么大雪,还跑出来玩,冷不冷?”
“不冷!”乌云珠摇头如拨浪鼓,“就要这样,好玩,喜欢呀!”
胤禛叹气,望眼弘晖,不消问也知道儿子亦是如此。他一把抱起乌云珠,走到廊下,弘晖低头拍几下挂在帽檐的雪花,屁颠屁颠也跟了过去。
“你倒好,自个躲在廊下,让两个孩子在外头淋雪。”
四阿哥兴师问罪来了。
扶摇无奈道:“他们要出去的,我拦不住。但我已叫人备着热水,煮上了姜汤,四爷放心吧。”
“今儿比寻常来得早一些。”
四爷抱女儿进屋,扶摇牵着儿子也跟进去。
他道:“我也得歇息歇息。”
二人在榻边坐下,扶摇这才吩咐春华去给四爷热菜。弘晖不知从哪儿拿来一卷书,看阿玛抱着乌云珠,转头就把书递给扶摇。
“儿子新近背熟了一篇《滕
王阁序》,额娘且品鉴品鉴。”弘晖朗声道,眼中闪着期待的光。
弘晖在她身边何时有这样正经背书的时候?扶摇瞧眼四阿哥,心下意会,儿子这是想在阿玛面前表现一番呢。
她莞尔一笑,接过书卷,“好,你背来我听听,正好你阿玛也在,也让他品鉴品评,看看你的进益。”
“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轸,地接衡庐……”
少年清朗悦耳的诵书声在暖阁内响起。扶摇斜倚榻上,一手拈着块精巧的糕点,一手随着弘晖背诵的节奏轻轻点着书页,不忘频频点头为儿子鼓劲。
四阿哥抱着乌云珠坐她身侧,瞧小姑娘发髻松散,几缕发丝垂落,索性拆开她的头绳,试着亲自给小丫头扎辫子。
扶摇瞄了一眼又一眼,难得见到四阿哥如此认真,他小心翼翼地拢着女儿细软的头发,动作间透着几分生疏与努力。
原来他也有做不好的事。
头绳扎得紧了,乌云珠痛嘶着,小小的手抱住脑袋。
“阿玛给扯痛了?”胤禛手一顿,轻问。
乌云珠一本正经地摇头,“不是阿玛!是我这头发,他他坏!”
胤禛笑起来,手指轻轻勾了勾乌云珠的脸颊。扶摇轻叹:“云儿快瞧,你把你阿玛哄成什么样了?”
瞧他那暖融融的笑意,只怕此刻乌云珠想要天上的月亮,四阿哥都会想办法摘下来给她。
“我呢我呢?”这边,弘晖背完了书,站得笔直挺拔。
扶摇在案底下戳了戳四阿哥的腰,示意他一视同仁,别打击儿子。
四阿哥了然,反手轻握住扶摇作乱的手指,将其按回原处,对弘晖正色道:“晖儿今日气势雄浑,声韵铿锵,于文义理解亦见精进,大有长进。”
总算没输给妹妹,弘晖抿唇,嘴角微笑,扶摇看在眼里,连忙拉着他也坐到身边。
不多时,春华已领着丫鬟将热好的膳食重新摆满桌案,扶摇瞧着满桌热气腾腾的菜肴,笑吟吟环视孩子们,“可还有人要陪老爷再用些点心?”
两只手不约而同、争先恐后地高高举起。
“我!”
“我!”
扶摇莞尔:“春华,再去拿两副碗筷来~”
……
康熙四十七年十一月,一名唤作张明德的术士骤然声名鹊起,游走于京城各显贵集会,为人相面卜卦,传闻其相面奇准。
术士偶遇八贝勒,被其奉为座上宾。不久,京城流言四起。
皆言废太子胤礽行为乖戾、暴虐失德,难堪储君之位,反倒是直郡王军功卓著、八贝勒贤名远播。康熙帝闻奏震怒,下令彻查,最后查出这名胆大妄言的术士已被请到了直郡王府邸。
直郡王只得交出张明德。
乾清宫内,气氛冰冷凝重。
御座之上,康熙面沉如水,殿中百官垂首屏息,噤若寒蝉。
直郡王猛地一掀蟒袍,跪地奏禀:“启禀陛下,儿臣近日确是夜不安枕,这张明德虽出身卑贱,所言多虚妄不经,但有时……其催眠小术,倒也能让儿臣略得片刻昏沉。”
“皆因儿臣因琐事烦忧,偶感心神不宁,八弟顾惜儿臣身体,因此才……荐此旁门左道之士,聊作一试!儿臣绝无借妖言诽谤储君、动摇国本之意!望皇阿玛明察!”
“夜不安枕?”康熙冷哼,“胤褆!你当朕是昏聩老朽,不知你心中所图?!储君之位就这般令你日夜挂心,以至于你处心积虑、夜夜谋算思量?如此,自然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身为朕之长子,你不思忠君护国,不修仁德,反生豺狼野心,专营诡诈,如此心性,怎堪大用!”
字字诛心,如刃割喉。胤褆被痛斥得体无完肤,他垂眼,双手在袍服下紧攥成拳,心中翻腾着滔天的不甘与怨毒。
“皇阿玛!”他猛抬头,嘶声抗辩,“是!儿臣是没能耐坐那储君之位!可胤礽就有那能耐吗?!他骄奢淫逸、截留贡品、鞭笞近臣、结交外官、窥伺帝踪,哪一桩哪一件不是辜负了您的期望?!为何皇阿玛一而再、再而三地容谅他、宽宥他?!连张明德这江湖术士都看得明白,胤礽暴虐无德,天命不佑,根本不配为君!”
“放肆!”
康熙勃然暴怒,“啪”地一声巨响,抄起御案上沉甸甸的青玉镇纸,狠狠掼向胤褆!
镇纸砸中胤褆额角,登时淌下鲜红的血花。
“胤褆!你太放肆!朕念你是长子,委你以重权,是对你寄予厚望!你真以为这大清的江山,离了你胤褆就不运转了?!”
胤褆额角血流不止,他浑身剧颤,甚至不敢去捂伤口。这一砸将他砸得清醒了些,意识到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冒犯天威,他心如死灰,知道自己前程尽废。
“儿臣——不敢!皇阿玛,儿臣……儿臣绝非此意!”
这时,一直默然侍立的三阿哥忽然叹了一声。
他向前一步,撩袍跪倒,沉痛地看了胤褆一眼,垂首,“皇阿玛!儿臣先前百般思量,还道直郡王只是一时不慎,受人蛊惑,误入歧途,并非存心忤逆……可方才听其狂悖之言,观其怨毒之态,儿臣不得不信,直郡王实是处心积虑,竟真欲置二哥于死地!”
骤见老三落井下石,胤褆猛地抬头,眸底惊怒交加,茫然不解,“老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胤祉没看他,只听御座上传来冰冷威严的声音:“你又有什么要禀,说下去。”
“是!”胤祉的头埋得更低了,“皇阿玛将废太子交由直郡王与儿臣共同看管,此乃天恩浩荡,是莫大信任!儿臣深知,二哥虽被废黜,但终归是儿臣血脉相连的兄弟!岂料……岂料直郡王如此不顾念骨肉情分!他……他竟暗中勾结妖人,欲以镇魇邪术诅咒二哥!”
“胤祉!你胡说八道!你敢诬陷本王?!”胤褆惊惶怒喝,挣扎欲起,望见御座上的龙颜,生生忍住怒意,趴了回去。
胤祉语气越发急促,带着一种忍无可忍的决绝,“三日前,儿臣忧心二哥境况,特往咸安宫探视。在二哥寝殿之内,发现此物——”
胤祉从袖中掏出一个巴掌大小、雕琢粗糙的桐木人偶,其上密密麻麻插满细针。
殿内众人无不倒抽一口冷气。
梁九功不敢耽搁,立刻趋步上前,接过此物,躬身呈至御案。康熙只扫了一眼,便抓起木偶扔向胤褆。沉重的人偶砸到胤褆肩背,“咚”地一声将他额头一齐砸向地面。
木偶背后清晰刻着胤礽的生辰八字,术士多用此物行镇魇厌胜之术。
胤祉接道:“儿臣发现此物后,当即盘问看守咸安宫的太监赵全。此人起初抵赖,后经严讯,已亲口招供!邪物正是直郡王亲手交予他,命其秘密放置于废太子床下!儿臣唯恐有变,已命人将赵全即刻锁拿,关押于慎刑司,皇阿玛随时可提审对质!”
胤褆望向御座,事到如今已不知如何争辩。御座上的帝王一言不发,殿中百官亦大气不敢喘。康熙眸色晦暗,有别于此前的暴怒、威喝,此刻帝王之沉默,更像是酝酿着一场难以估量的风暴。
“皇阿玛……”胤褆喉头哽咽,声音破碎。
“传朕诏令。直郡王胤褆褫夺郡王封号,废为庶人,着即削除宗籍玉牒!即日起,圈禁于府,非朕亲谕,任何人不得探视!不得与外界通信!”
胤褆瘫软如泥,轰然趴伏于地,额角汩汩涌出的鲜血已在地面蜿蜒淌开。
数年苦心钻营,塞北江南立下的赫赫军功,三次伴驾南巡的荣宠……所有一切,顷刻化为乌有。他依然……败给了那个,在皇阿玛心中,即使废黜也始终占据一席之地的“废物”!
“带下去。”康熙面色沉沉,冷漠地看他最后一眼。
侍卫将胤褆架起拖走,长久地沉默后,康熙的目光扫过群臣,投向另一个儿子——八阿哥胤禩。
“‘贵不可言’、‘后必大贵’……胤禩,妖道对你寄予如此厚望,你作何感想?”
经历大阿哥血溅当场、狼狈下狱,胤禩早已惊惧交加,冷汗涔涔。他深吸一口气,走向殿中,郑重拜跪,“回禀皇阿玛!儿臣愚昧无知,罪该万死!实不知妖人如此胆大包天!”
“儿臣……儿臣只当他略通相术,不过是个行走江湖、混口饭吃的术士,万万没想到此人包藏祸心,竟酿成此等大祸!儿臣识人不察,罪责难逃,甘愿领受一切责罚!”
“胤禩,你倒是识时务。”康熙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却令人心悸,“你再好好想想,你的罪过当真只是‘识人不察’这般轻巧吗?”
胤禩身躯微微一颤,伏拜于地,“儿臣……”
“既知张明德口出狂言,不敬储君,妖言惑众,为何不早早上奏?”
“儿臣……”胤禩闭眼,“儿臣……有错。”
或许是接连重惩两个儿子,耗费了心力,康熙眸底血丝密布,显露出深重的疲惫。他眸中掠过一丝复杂,
此刻已无心力再去深究胤禩的罪过。胤禩柔奸成性,妄蓄大志,但不至于像胤褆那般丧心病狂,镇魇手足。
“罢了。革去贝勒爵位,降为闲散宗室。望你闭门谢客,于府中深自反省,静思己过。”
“儿臣……谢父皇隆恩……”
胤禩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几乎虚脱,正待叩首起身,却听身后有人衣袍摩挲,传来一声沉稳的:“皇阿玛在上,儿臣有事容禀。”
胤禛撩起袍角,跪到胤禩身侧。
他神色沉静,目光坦然,却无端令胤禩脊背一寒。
“讲。”康熙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声音低沉。
“张明德此人,确曾研习过相面占卜之术,且于此道浸淫颇深,见解刁钻,极擅蛊惑人心。儿臣也曾偶遇此人,亦曾被他‘相看’过一回,此人言语玄奥晦涩,真假掺半,说得头头是道,若非心志极坚、明察秋毫之人,实难分辨其虚妄,极易为其所惑。”
“想来……八贝勒亦是深受此人蒙蔽,或许八贝勒当时心境,与儿臣一般无二,正待详查其来历背景,辨明真伪,以便据实上奏,却未料此贼钻营得势,行事迅猛,反累八贝勒清誉受损,蒙受不白之冤。”
“儿臣恳请皇阿玛,看在八贝勒亦被奸人蒙蔽的份上,从轻发落。眼下当务之急,乃是严惩首恶张明德,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胤禛说罢,便有一文官鼓起勇气,掀袍下跪,举起笏牌禀告:“四贝勒所言甚是,值此多事之秋,百姓正因废储风波惶恐不安,当严惩张明德,以正视听,为诸位阿哥正名才是!”
“张明德根本就是看人下菜碟!”另一名官员愤然上前,跪倒接话道,“那日在八贝勒府前,张明德为四贝勒看相,微臣正好在场。许是四贝勒衣着简朴、行事低调,张明德眼拙,未将四贝勒认出,以为四贝勒是寻常宗室,竟大庭广众之下断言贝勒爷是山泽枯竭、气运衰败之相!”
“四贝勒曾往河南督治水,往山西防地震,为我大清百姓殚精竭虑,岂能是此等妖人口中‘祸国’之人?若不尽早将张明德绳之以法,恐流言四起,惑乱人心,动摇国本!”
张明德竟还为胤禛看相,此事康熙头一回听闻,听罢殿中二人陈情,他又听出一番别的味道。
他兀地冷笑一声,“何以为胤礽、胤禛看相,便是命格不祥、不堪大用,为胤褆、胤禩看相,便是紫气东来、贵不可及?”
胤禩听罢,松的那口气又提到了嗓子眼,感受到皇阿玛那洞穿一切的目光定格在自己身上,他再次深深伏下去,“皇阿玛明察!这件事儿臣当真毫不知情!”
“皇上明察!”
“皇上明察!”
眼看八贝勒再被推至风口浪尖,两名官员相继下跪。
“张明德对四贝勒不敬,此定为他一人妄为!妖人狂悖无知,与八贝勒绝无半分关联!”
康熙冷眼扫向殿中惶惶下跪的二人。鄂伦岱、阿尔松阿,朝廷重臣,勋贵之后,往常就听闻此二人与胤禩过从甚密。
帝王沉沉的目光直直盯向二人,大殿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许久,鄂伦岱与阿尔松阿终于意识到行为不妥,冷汗淋漓。
胤禩心口咚咚狂跳,额头抵住地面,不敢抬起半分。
终于,不带一丝温度与犹疑的帝王音划破沉寂。
“传旨!张明德妖言惑众,妄议天家,大逆不道,其心可诛!即刻锁拿,凌迟处死!”
“晓谕天下,不许妄议天家皇族,若再有一人传此妖道邪说,一概捉拿,严惩不贷!”
康熙目光转向胤禛,语气稍稍平缓,“老四,你的心意朕明白。但老八之过,并非仅此一端。你身为兄长、皇子,同样不可徇私。”
他复看向胤禩,语气重归冰冷,“胤禩,回你府中闭门思过,无旨不得出府。”
“鄂伦岱,阿尔松阿,你们二人倒是很关心八阿哥。既然如此关切,不如卸下朝职,专心侍奉。即日起,革去尔等所有职衔,给朕滚回府去,你们也帮着胤禩,好好思过去吧!”
如当头一棒,鄂伦岱和阿尔松阿面如死灰,仿佛瞬间被抽去所有筋骨。
“陛下!”
“臣……领旨……谢恩。”
众臣垂首,乌纱帽檐之下,有人面如槁木,一片灰败绝望;有人眼帘低垂,目光冷冽如冰;有人冷漠注视,眸底浮起一丝隐秘的戏谑……
张廷玉于重重人影中偷望向四阿哥沉稳起身的背影,一种惊疑交加的心绪在心间波动。
第152章 第152章朝会散后,康……
朝会散后,康熙留几个儿子到内殿说话。
“老三,你去看过胤礽,他眼下情形如何?”
胤祉上前一步,躬身拱手,“回皇阿玛,儿臣近日多次探视二哥。经太医多日精心调治,二哥的……‘疯疾’确已平复,现神智清明,本性如初。”
“二哥对皇阿玛甚是惶恐哀戚,每每提及,常涕泗横流,痛悔自己昔日昏聩失德,未能恪守本分。”
“二哥特托儿臣叩禀皇阿玛,惟愿闭门思愆,不敢再生妄念,绝不再令皇阿玛伤心分毫!”说到最后一句,他一撩袍角,跪倒下去。
康熙点点头,神色辨不出喜怒,未叫他起,目光继续扫向面前侍立的几个儿子。
老三从前与废太子多有唱和;老九、老十脸上犹带不平之色,这两个素日便与老八交好;老四虽与老十四一母同胞,但这俩站稍远,平日并不常见,脾性也是大相径庭,反倒是老十三紧挨着老四,两人更亲近些。
康熙又问:“今日之事,朕对老大、老八的处置,你们有何看法?”
这一试探,如同投石入水,瞬间打破了表面的平静。
老九、老十互看一眼,二人几乎同时出列,撩起衣袍郑重跪倒。
“启禀皇阿玛!”胤禟的声音带着急切,“儿臣与十弟常与八哥亲近,绝非为图什么权势虚名!皆因八哥待我们,如兄如父,亲切随和,关怀备至!八哥之聪慧敏达、仁厚宽宏,待人至诚,满朝上下,宗室内外,有口皆碑!”
“八哥绝无不轨之心!恳请皇阿玛明察秋毫,勿使八哥为小人之谗言所中伤!”
胤也连连叩首附和:“九哥所言极是!皇阿玛,八哥冤枉啊!”
康熙冷眼睨着下方跪倒的老九、老十,面上依旧波澜不惊,未置一词。
他随意点了点地上二人,目光却扫向依然垂手肃立的胤禛、胤祥、胤禵,“他俩倒是把心里话掏出来了,你们呢,又是何想头?”
胤禛、胤祥、胤禵垂首,姿态恭谨,却无一人立刻应声,倒是跪在稍前方的胤祉忽然开口:“皇阿玛。适才朝会之上,胤褆、胤禩之罪状,条分缕析,已然明晰。无论八弟是有心招揽还是无意引荐,张明德由他带入宗室圈子,最终酿成大祸,确是不争的事实。”
顿了顿,胤祉微微侧身,“九弟、十弟,皇阿玛因大哥、八弟之事,圣心已是忧劳伤怀。你们此刻……实不该再火上浇油,徒惹皇阿玛烦忧。朝堂之上,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岂有‘小人’置喙之地?还当慎言,莫因一时口快,再生出无谓的枝节。”
胤禟、胤忍不住与他吵起来:“许三哥替废太子求情诉苦,就不许我们为八哥辩白几句?!皇阿玛垂询,我们赤胆忠心,自然要据实以告,坦陈胸臆!三哥若听不惯,那……那也是没法子的事!”
“三哥素来与废太子交好,自然处处为他说话!可八哥待你向来礼敬有加,从无半分怠慢!三哥你……你怎能为了一己之私,就如此落井下石!”
“你……你们!”平白被两个弟弟顶撞,胤祉噎得脸色发青,一股火气直冲顶门,心中恨不得大骂一句“蠢钝如猪!”
他哪是真想踩老八?分明是看皇阿玛神色不对,想打个圆场。适才鄂伦岱、阿尔松阿的前车之鉴,这两个愣头青半点没瞧见吗?!
皇阿玛轻飘飘一句试探,就把
他俩那点死忠老八的心思扒了个底朝天!难道他们看不出,皇阿玛已是铁了心要狠狠敲打老八,而让废太子回来吗?
胤祉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怒意,决心不再理会那两个蠢货。
康熙看向胤禛,“老四,你一向见解独到,如今怎么也不言语了?”
胤禛出列,掀起袍角,跪到弟弟们身后,“回皇阿玛。儿臣所想所言,适才朝会之上已尽数陈情。”
“无论是废太子,还是大哥、八弟,皆已为自身行止承担其果,儿臣深服皇阿玛圣裁。皇阿玛乾纲独断,思虑周详,虑及深远。无论皇阿玛作何决断,儿臣唯有恪遵圣谕,矢志追随,绝无二心。”
这番话四平八稳,滴水不漏,一时无人能驳,况适才在朝会上,他已为胤禩说情,胤禟胤虽与他素无深交,但也知这个四哥一向孤冷寡言。康熙听罢颔首,目光继续扫向胤祥、胤禵。
看起来今日他势必要每人都作表态,胤禵率先出列,利落跪到胤禛身侧。
“回皇阿玛,儿臣和四哥想的一样。儿臣唯皇阿玛马首是瞻!皇阿玛指哪儿,儿臣打哪儿!绝不含糊!”
这话说得直白粗豪,让康熙紧绷的嘴角牵起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
胤禛心中微定。若依前世记忆,胤禵这会该与胤禟、胤并肩跪在一处,声嘶力竭地为胤禩辩白。胤禵脾气暴烈,说好听点是坦率赤诚,说难听点是刚愎莽撞,连皇阿玛也对他这炮仗般的性子又爱又恨。
前世为护胤禩,胤禵不惜顶撞皇阿玛,甚至欲自刎以明志,这次少了胤禵这柄利剑,胤禩只怕很难翻身。
胤祥沉默良久,也跪下来,跪到胤禛另一侧。
他神色肃然,心事重重,正要开口时,胤禛似有所感,忽然抓住他的手腕。
“老四,你拦他做什么?”康熙不悦,“朕今日,就是要听个明白。”
胤禛不得已松手,只用眼神警告——别做傻事。
胤祥感觉到四哥的目光,却未回望,他向上方望去一眼,以一种近乎殉道般的沉重姿态伏拜下去。
“回皇阿玛。大哥、八哥确系才干出众之人,此番定罪、降爵,朝野内外难免有人为之不甘、惋惜,此乃人之常情,儿臣……亦能理解。”
微微停顿,胤祥声音陡然低沉下去,“但儿臣以为——废太子失德败行,祸乱朝纲,此乃铁铸之实,不容置疑!”
“废太子居储位三十余载,未见其有经天纬地、安邦定国之功,唯见其穷奢极欲、挥霍无度!”
“他私调库银,大兴土木,凌虐宫人,暴戾恣睢!其行其止,实乃辜负皇阿玛数十年之苦心栽培,辜负天下万民之殷切期望!如此不堪之身,若轻易原谅,岂非是对祖宗法度、天下公理的莫大纵容?!”
随着他话语越来越激烈,康熙始终沉着的脸色变得铁青。
纵使胤禛已然料到胤祥会如此发言,也禁不住后背微微冒出冷汗。
胤祥如此聪慧,岂会看不透皇阿玛的心思,为何偏要以身犯险,搅乱这潭浑水?
仅仅是一瞬间,胤禛就明白了。
胤祥是为了他。
前世胤祥死咬太子不放,是为替心上人报仇雪恨,今世没了这层缘由,胤祥竟依然如此……
这真是个不把自己安危荣辱放心上的弟弟,到头来,比胤禵还不让人省心!
“皇阿玛……”胤禛甫一开口,康熙抬手,止了他的话。
“够了。你们的意思,朕都知道了。”
康熙疲惫地闭了闭眼,目光扫过地上跪着的儿子们,“老大、老八,罪责已明,惩处已定。今日之事,到此为止。从今往后,不许再揣测圣心,朕不希望再听到朕的儿子们半点流言蜚语,更不许再生出任何无谓的波澜。”
“都回去吧。回去之后,务必以今日为戒,谨守本分、束身自修,莫要再生出结党营私、勾连往复之事,若再有行差踏错,动摇国本者……朕,严惩不贷!”
“都跪安吧。”康熙最后挥了挥手,维持着一贯的冷肃面容。
众阿哥恭敬叩首告退,踏出乾清宫时,每个人都疏离着,不发一言。
回府后,三阿哥始终面沉如水,眉头紧锁,晚膳摆在桌上,珍馐满目,他却食不甘味。
连心搁下碗筷,问了两三回,他方将今日乾清宫内那场惊心动魄的父子交锋,拣紧要处与连心说了一遍,提及十三阿哥意图阻挠太子复位,连心眼底倏地掠过一丝忧虑之色。
“你曾说过,皇上对太子余情未绝、仍存希冀,不可能只有你看得清圣心,十三爷今日如此旗帜鲜明地摆明立场,难道是存心与你作对吗?”
“他今日那般郑重其事,倒未必是冲我来的。为储君之位、为老四扫除障碍……甚至为他自己铺路……皆有可能。”
胤祉叹气,忽地一笑,“总不能是单纯看太子不顺眼罢?”微一顿,眉心微凝,“不过,也并非全无可能,宫闱深深,谁知道他二人之间是否曾有过咱们不知道的旧怨?”
连心捻起银匙,心不在焉地舀着鲍鱼粥,一下一下,却不入口,她不接话,低着头不知深思什么。胤祉觑着她的神色,见她目光放空,眉尖轻蹙,不由轻问:“怎么?今日饭菜不合你胃口?”
连心仍低着头,“三爷……此番大阿哥、八阿哥根基动摇,算是在皇上面前彻底出局了。倘若太子真能复位,对咱们当真就有利么?”
“若真复位……”胤祉笑了一声。
“圣意昭昭,谁敢违逆?自然万事得顺着圣心来。只是废太子狂妄惯了,本性难移,并非一朝一夕就能改变。一次两次皇阿玛念及骨肉亲情,或许能忍,三次四次呢?五次六次呢?”
连心怔住,“你的意思是……即使他此番侥幸复位,将来……”
“将来?谁又能说得准?”胤祉意味深长道。
“但我总是要在皇阿玛面前好好表现一番,以免被人捷足先登。眼下虽少了大哥、八弟这两个心腹大患,还有四弟、十三弟、十四弟……此三人,皆非池中之物。尤其老四心思缜密,深藏不露,不能不防。”
今日朝会上胤禛那一出,胤禟、胤两个蠢材看不出透,他却深知没那么简单。
胤禛会那么好心为老八求情?说不定正是为了引出张明德咒他“不堪大用”的一番话。
故作姿态为老八开脱,引起蠢道士曾经断言他‘不堪大用’的狂悖之言,如此一来,既在皇阿玛面前演足了‘兄友弟恭’的戏码,博取了圣心,又不动声色地将自己塑造成被妖道‘恶意中伤’的受害者,更在无形中坐实张明德‘看人下菜碟’、‘大逆不道’的罪名,替皇阿玛彻底拔除这颗钉子,坐收渔翁之利!
顺便,还给了老八一记闷棍。
一石四鸟,若果真是胤禛精心谋划,那当真是好算计!
“十三爷、十四爷、四爷……”连心听得心惊肉跳,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角,“四爷看上去……”
“看上去淡泊超然,不像争权之人?”胤祉眼神微眯,透着一股凌厉,“是啊,今日之前我也是这么认为。老四实在太会做戏,为朝廷做了那么多实事,却不拉帮结派,桩桩件件皆在明处,却从不结党营私,整日里只拉着一帮清客吟风弄月,要么就是去庙里参禅礼佛……”
“若非今日老八出局,让我得以从结果逆推,恐怕我也被蒙在鼓里。”
连心早已听得面色发白,指尖冰凉。她终归一个妇人,面对这充斥着杀机的朝堂倾轧,难免会感到心悸恐惧,胤祉忽觉懊悔,不该将这些说与她听,平白害她忧惧。
但话已出口,覆水难收,胤祉只能握住连心的手,轻声安抚:“莫怕,万事有我。”
“你只需安心待在府中,外间这些腥风血雨……为夫去应对。没事的。”
腥风血雨……
朝堂倾轧,远比连心以为地更凶险。在三阿哥回府前,她就听说大福晋在外头疯狂为大阿哥奔走求情,可是,无济于事。
连心抬头,反握住胤祉,“既如此,你
我夫妻一体同心。无论前路如何,我必与你共进退的。”
胤祉微笑,心中一片温暖,皇上厌恶结党,他与董鄂一族不能走得太近了,但有连心陪伴在侧,足矣。
下一刻,就见连心敛了神色,沉声道:“不知此事能否襄助三爷,关于太子和十三阿哥的侧福晋,曾有一桩旧事……”
一桩深埋岁月尘埃下的往事终于被道出。
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端看听者如何揣度。
胤祉听罢微微一惊,联想到此前许多疑窦,瞬息间豁然开朗!
但连心的手止不住颤抖,即便胤祉紧紧握住也无济于事。
胤祉下了座,去到她身边,俯身轻轻拥住她,身影将她牢牢笼住。
七日后,咸安宫外。
御驾不期然巡幸至此,康熙帝径自下了金辇,只带着梁九功举步踏入。当值的侍卫奉命噤声,如铁铸般垂首挺立。
到废太子的寝殿外,忽闻一阵说话声从门窗缝隙间渗出。
康熙定住脚,略一侧首,目光扫过梁九功,梁九功立刻会意,屏住呼吸,躬身退后半步。
康熙亦放轻呼吸,慢慢地、无声挪近殿门。
第153章 第153章“老十三…………
“老十三……好……好……好你个混账东西!落井下石,忘恩负义,全然不顾往日情分!早知如此,孤顾什么体统,就该不顾一切,强抢了漪兰!若她成了孤的人,今日岂还轮得到此宵小这般猖狂!”
胤礽咒骂的声音传了出来。
殿门外无人值守,约莫是被调谴到别处了,梁九功站得稍远,都能听到废太子满腔愤慨的咒骂声。
他不禁为废太子捏一把冷汗,偷偷觑了眼皇帝,看见皇帝捏着手炉的手微微用力,显然是对此番言语不满了。
“二哥,莫冲动。”紧接着传来三阿哥的声音。
“唉……原来如此。我先前无意中听得些风言风语,还只当是谣传……二哥你和十三弟果然早生嫌隙,难怪他对你始终敌意深重。”
说着,胤祉叹道:“这又是何苦?为一个女人,兄弟反目,值得吗?”
胤礽冷哼,“是他对我穷追不舍。”蓦地轻笑,语气浮起一丝玩味,“这倒是令孤好奇,人都已归了他,他还有何不满?难道……那女人至今心里还想着孤?”
“二哥!”
胤祉大惊,“此言非同小可,切莫妄自揣测!弟弟今日前来问询,只是想弄明白二哥和十三弟之间到底有何恩怨。二哥,你如今身陷囹圄,更该悬崖勒马,痛定思痛才是!此番落难,追根究底,是你行事不谨,咎由自取。万望二哥听弟弟一句劝,莫要再行差踏错,做出令皇阿玛伤心之事了。”
听到这里,梁九功已是冷汗涔涔。康熙立在殿门前,摩挲着手炉,神色阴沉,戾气暗涌。
“皇阿玛……皇阿玛还会想起孤吗?”胤礽的声音陡然沉落下去,带着浓得化不开的落寞,“他有那么多儿子……他……还会想起孤这个儿子吗?他——”
“哼!”
康熙喉咙里迸出一声充满鄙夷与寒心的冷笑,懒待再听,不再隐匿气息,猛地一甩袍袖转身便走。梁九功慌忙跟上,声响终于惊动殿中二人。
三阿哥开门一望,大惊失色,胤礽更觉一阵天昏地暗,没想到刚才还在口中念叨、疑心的父皇就在眼前。
胤礽夺步追去,方追了两步,便被第二道门上值守的侍卫给拦了下来。
“皇阿玛!皇阿玛——!”胤礽颓然跪倒,声嘶力竭。
巨大的恐慌袭来,像一片厚重灰暗的雾霾,严严实实地挡住了他的前路。这一次,他清晰地感觉到,他的皇阿玛不会再回头了。
“二哥……我、我去向皇阿玛解释!”
侍卫没拦,胤祉立刻追了出去。在跨出门槛时,他紧绷的眉宇却是微微一松,仿佛卸下某种担子。
“皇阿玛!”胤祉追出咸安宫,在康熙回望他时,直挺挺跪了下去。
“皇阿玛……儿臣……”
“你倒是对你二哥忠心耿耿。”康熙面色冷然,语带讥诮,“朕命你看守他,你便是如此看守的?你以为凭你几句好言相劝,他就能幡然醒悟,改过自新?果然本性顽劣,冥顽不灵!”
“你不必再看管了,叫老四来。”康熙断然挥手,语气不容置喙,正迈上金辇,身形忽地一顿,“去查查那个女子,她和老二、老十三到底怎么回事?给朕查清楚!”
“……儿臣遵旨。”
当胤禛接到旨意,得知看管废太子的重任落到自己肩上,他着实一头雾水。
次日朝会后,康熙又把他留在乾清宫内殿。这次康熙只留了胤禛在内的三个皇子。
不到一日,胤祉就将乌拉那拉漪兰查个底儿掉。
十三阿哥的侧福晋与四阿哥的嫡福晋是同父异母的姐妹,这事本不是秘密。但经过先前大阿哥魇镇废太子、八阿哥广结党羽,以及诸皇子间愈演愈烈、无所不用其极的倾轧争斗,而今康熙对任何蛛丝马迹都充满了警惕。
加之不久前胤祥阻挠释放废太子,这层关系就变得耐人寻味起来。
胤祥也是头次听说漪兰和太子有渊源,他强忍惊疑,据理力争,言自己并非因为侧福晋而有意针对太子,然而康熙半分不信。
康熙命人打了他三十大板,责令回府思过。出乾清宫时,胤祥气息奄奄,是被抬着出去的。
胤禛和胤祉并肩下阶,迎着冰冷的日头,胤禛率先驻足,侧首。
“三哥,何苦?即便我和十三自此被皇阿玛防范、疑心,难道你以为你自己就能全身而退?故意激怒废太子,引他说出那些怨怼狂悖之言,这招其实不怎么高明,我能想到,皇阿玛自然也能想到。”
“无妨,”胤祉面色平静,微微颔首,“有用,便够了。”
所有人都在被怀疑,所有人又都回到了公平的起点。经历大哥、二哥、八弟一事,朝中人心浮动,暗流汹涌,皇阿玛是断不会再轻易贬谪皇子,动摇国本的了。
“三哥,非如此么?”
胤禛语气里透着无奈,胤祉微笑拍拍他的肩,“老四,少来这一套。若今日易地而处,你是我,你也会如此。”
胤祉走下阶去,胤禛望着那渐行渐远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极浅的笑。
果然,万事瞒不过三哥。
胤禛原是没有胤祉那样便利的身份与时机,不能贸然去探视废太子。
今日之前,他的打算是等康熙放出太子之后,再想办法让太子与圣上离心,没想到被胤祉捷足先登,还把十三拉下水。
今日之后,即便他奉旨名正言顺地看守咸安宫,也无用了。
胤禛慢慢下阶,表情沉静,心中反复思量。
他就知道终有一日,胤祥府里那个乌拉那拉氏,会拖累胤祥。
那个乌拉那拉氏和自家这个乌拉那拉氏血脉相连,正因这层干系,三哥才如此精准狠辣地咬出太子与漪兰那段陈年旧事,三哥哪儿是为对付十三,分明是冲他来的。
风雨欲来……
胤禛料想,漪兰和太子的那段过往,多半是董鄂连心告诉胤祉,至于董鄂连心为何知道,恐怕与自家福晋脱不了干系。
虽作如此猜想,他却无意深究源头,毕竟没有这一招,胤祉还会有别的招等着他。
他一回府便径自去了书房,叫来戴铎,商讨拆招计策。
扶摇又是几日没见四阿哥,忽听小李子来禀,说是瞧见苏公公从门子手里接了一沓信,其中一封信封面写着“四福晋”几字。
小李子虽识字不多,但“四福晋”三个字却是认得清楚,好歹他以前也替四福晋接过信。扶摇又等了两日,这所谓“四福晋亲启”的信却迟迟不见踪影。
于是,趁着四阿哥去上值,扶摇专程把苏培盛请到了正院。
扶摇也不与他拐弯抹角,直接问道:“听闻近日苏公公巡视门房
,可从那里捡到外头给我的信?”
苏培盛一听这话就知当日撞见小李子,到底还是被这吃里扒外的蠢东西看到掉落的信。用眼刀剜了一眼小李子,他躬身回禀道:“这个……这个……回福晋的话……确、确是有的。”
“检查过了么?是何人所递?”
“是……是十三爷府中送来的。”
扶摇摊手:“拿出来。”
苏培盛双手微蜷,心想,四爷在就好了。
四爷若在,必然威慑福晋,不至于使他落到眼下这两难的境地。
苏培盛道:“回福晋,那些信都收在外书房里呢,无四爷的吩咐,奴才们不敢擅入书房。”
他总算找到一个福晋无法辩驳的理由,当然,他说的也是事实。四爷虽下令截下了贝勒府所有外来的信件,却全都堆在书房案头,非要紧信件,四爷一封也没拆开。
这句话确实将扶摇噎了一下,后宅之事她可以做主,但四爷在外院的书房,十多年来她从未踏足。
说起来,四爷并未明言禁止她去书房,当年四爷还允准她去他书房外摘桃子呢!
扶摇眉一扬,哼道:“苏培盛,别以为这么说就能把我给唬住。既然如此,四爷回府时,你过来告诉一声。厨房已经炖上上好的冰糖燕窝羹,今晚本福晋便亲自带着去书房伺候。”
“……”苏培盛喉头一哽,只觉嘴里发苦。
傍晚,四阿哥刚进书房,苏培盛就把福晋交代的话原封不动禀告了。
两个小太监伺候四爷更衣,四阿哥脱下朝服,听后轻轻笑了一声,忽地便听书房外传来脚步声。
值守的太监惊慌失措,在门口拦也不是,请也不是。
“奴才给福晋请安!”
“听说四爷回来了。”
“回福晋……四爷……四爷……”
胤禛在里面饶有兴味地听着,挑眉看向苏培盛,苏培盛腿一软,跪了下去。
“四爷明鉴,奴才还没向那边通报呢!”
“行了,起来,出去。让福晋进来。”常服还没穿上身,他也不让太监继续,把屋里伺候的人通通撵了出去。
苏培盛来到门口,躬身相请,“福晋金安,四爷请您进去。”
扶摇点点头,一踏进门,苏培盛就把门严严实实地给掩上了。
最先映入扶摇眼帘的,不是四阿哥,而是一架屏风。屏风上透出个人影,四阿哥在那头唤道:“过来。”
此时扶摇方有些惴惴。
她手里提一个精致的红木食盒,盒里正是早先说好的那碗冰糖燕窝羹,绕过屏风,便见四阿哥穿着件雪白中衣,悠悠哉哉抱起手臂,歪着脑袋看她。
扶摇定了定神,走过去,将食盒放到案上,看见他未穿外裳,常服又放在榻边,知道他还没来得及更衣,索性将衣服拿了来,伺候他穿上。
四阿哥张开双臂,任扶摇在身前整理衣襟,扶摇一边替他扣起盘扣,一边轻声道:“来得不巧。”
“这是你第一次来。”胤禛微微低头,自乾清宫染上的龙涎香扑向扶摇,“从前怎么不来?”
“你也没叫我呀。”扶摇笑道。
刚为他理好了衣裳,扶摇猝不及防被勾住肩膀,四阿哥的身影压下来,在她鼻尖落下一个吻。
这陡然的温情,确实令扶摇有些晕头转向。
她顺势抱住他的腰,扬头,一吻即分。
“四爷知道我为什么来,干嘛搞得人晕乎乎,我是来要信的。”
胤禛眉峰一挑,不等他回应,扶摇抱紧他的腰,接着问:“四爷为何扣我的信,说说看。”
陷进温柔乡里,谁都得迷糊。
在四阿哥低头吻她的那一刻,扶摇便已打定注意,既然她已经这般迷糊,那更不能让四爷再清醒着。
胤禛叹了一声,毫无恼怒之意,反而无所谓地笑起来,转身去书架上抓来一沓未拆的信。
“想看,自己来找。”
“就这么让我找回去?”扶摇微讶。早知这么容易,她干嘛在来之前做那些心里预演与应对之策?
她都打好腹稿,若四爷不给信,总得知道是为个什么理由,若四爷不便明说,她就自个去问、去猜。
没想到,四爷如此轻描淡写、爽快应允,让她一拳打在棉花上。
扶摇自然不与这人客气,她踱步过去,当着四爷的面儿,坦坦荡荡地在一堆书信里翻找起来。
这些书信几乎全是当朝官员呈给四爷的,扶摇看见了许多种官名,翻来找去,属于后宅的只有一封——便是漪兰给她的这一封。
想来也是,若是人人都能往这府里递信,贝勒府又成个什么了?
她拿着信转身,望向四阿哥,四阿哥略扬了扬下巴,那意思简单明了——拆吧。
扶摇拆开这封信。
她阅信的当口,四阿哥缓步走到她身侧。
“三哥将废太子与你妹妹的旧事禀告给了皇上,如今不仅皇上知晓,胤祥也已知情,皇上还怀疑胤祥是为这女人才对废太子有诸多不满。”
“我料想,必是胤祥那日受完三十杖刑,回府时形容凄惨、难以遮掩,才引得你妹妹心急如焚,写信向你求助。她想借你之口,从我这里探听实情。”
信中内容与四爷所说不差。
漪兰说十三阿哥怎么也不肯吐露为什么受到杖打,十三福晋哭哭啼啼,找母家问询也无济于事。毕竟那日在乾清宫,除了当值侍卫、行刑太监,能亲眼目睹胤祥受杖的,只有皇帝,以及当时同在殿内的另外两位皇子。
“至于三哥为何清楚漪兰的事,想必不用我多说。”
扶摇心头猛然一沉,立刻就明白了。
连心……
她捏紧双手,胸口掀起惊涛骇浪。
她甚至能推想出连心为什么这么做。能让连心做到这个地步,恐怕朝中局势已到了剑拔弩张,更甚,到了生死攸关的境地。
她不禁望向四阿哥,懊恼自己的无知。太子被废是何等大事,怎会没有一点风浪,是贝勒府的风平浪静给了她错觉……
“十三阿哥他……”
“他会没事的。”四阿哥语气笃定,抽走扶摇的信笺,拉着她在案边坐下,自顾自打开食盒,将里头还冒着热气的汤羹端出。
四阿哥的表情没有丝毫破绽,好像胸有成竹,扶摇定定注视他吃了一会,看着他如此从容,她却心中更紧,追问道:“十三阿哥和漪兰……都会没事吧?”
四阿哥捏勺的手一顿,扶摇捕捉到这动作,心中愈加惧怕。
“他们……都会好好的吧,四爷?”
其实只需舍弃一个漪兰,让漪兰自尽以证清白,所有问题迎刃而解。这是胤禛能想到最快平息圣怒,最简单的计策。
不仅能保全漪兰清誉、乌拉那拉氏的颜面,皇上还会想着十三阿哥的“丧妾之痛”与乌拉那拉家的“丧女之痛”,为胤祥与乌拉那拉家给予额外的抚恤与补偿。
帝王的歉意、不忍,确实是难得的筹码。
胤禛凝望扶摇焦灼的脸,轻叹。
此刻他不在意十三与漪兰如何,他忽地在想,若面临抉择的是他……面前这个女人,他能放手吗?
第154章 第154章“会。”……
“会。”
似乎做下某种很无奈的决定,胤禛看着她,喉头略滚了滚,旋即叹气,带着些自嘲的意味苦笑了一声。
扶摇还不明白自己在无形中得到了什么,对一个拥有两世记忆的帝王而言,那是一个几乎不可能的承诺。
其实胤禛的前世记忆并未完全恢复,他始终未能想起,前世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到底因何而遗憾?为江山长存,却英雄迟暮?还是为宏图未尽,壮志未酬?
总不可能是还念着一个扶摇吧,他绝非拘泥于儿女情长之人。
但此刻他也不是很想知道了。
扶摇高兴地端起碗,捏着瓷勺喂他,“四爷既说会,那就一定会。”
“自然,你家爷几时骗过你。”四阿哥就着她递来的勺子,从容喝下一口燕窝羹。
扶摇闻言顿了顿,抬眸乜他。
没骗过吗?
她心底立刻涌现出许多个被他骗的瞬间!
但扶摇亦深知,于此要紧之事四爷定不会信口胡诌。
“那我不耽误你了。”喂他喝完羹汤,扶摇放下汤碗,提起食盒要走,四阿哥微抬手,恰好按在她手腕。
扶摇:“?”
“等会再走。”四阿哥道。语气平静,目光却直直盯她。
他拉着她的手,将食盒随意搁下,牵引她来到书案旁的小榻。这小榻摆在旁边是供四阿哥平日小憩的。
“这里……”热意忽然升腾起来,扶摇还未想到如何应对,一直修长的手却已经攀上她的腰肢,盘扣被解开……
半个时辰后,扶摇抚平呼吸,提起食盒,从书房匆匆离开。房里,四阿哥给自己扣上扣子,精神抖擞地重新坐回了书案前。
次日,扶摇刚醒,便听春溪来禀,说苏培盛奉四爷的吩咐,一大早招
呼了小李子去外院,把小李子架到长凳上,按着打了一顿。
扶摇去看望小李子,果然见他被打得皮开肉绽,连床也下不来。
“小李子,你等着,本福晋给你报仇!”
扶摇扭头就让人去转告苏培盛,命他去四爷书房外那棵桃树上摘桃子,还特意派了两个太监去旁边“看着”。
可大冬天的,哪儿来的桃子?
桃树光秃秃,莫说桃子,连片叶子都寻不见!
苏培盛很快意识到这是福晋在变着法地整他,“我随你们去见福晋。福晋若是想吃桃子,奴才叫人快马去寻便是,咱们府里这桃树还没长桃子,便是长了,我,我也不会爬树呀!”
“福晋此刻正小憩,苏公公还是莫去打扰。福晋吩咐了,若是这树上没桃子,也请苏公公亲自上去瞧一瞧。”
得,这是铁了心要他好看!
苏培盛仰头望着眼前这棵两丈来高、光秃秃的桃树,艰难地咽了口唾沫,“那,那你们都扶着点我,千万扶稳了……”
小太监们七手八脚地把他往树上拱,苏培盛手脚并用,好不容易爬到半途,脚下猛地一滑——
“啪”一声巨响,整个人结结实实摔了下来。
四阿哥回府时,看见苏培盛面如死灰,扶着腰杆,走路一瘸一拐,十分蹊跷。
“你怎么了?”
苏培盛欲哭无泪,头一回没能痛痛快快回禀主子的话。
略一思索,胤禛了然,苏培盛乃他近身大太监,论资历、地位,在府里都是数一数二,还有敢如此明目张胆地磋磨他?
“福晋做的?”
苏培盛跪下去,委屈得声音都带了哭腔,将下午的事说了一遍,“……万幸奴才事先让人在底下接着,垫了些软物,否则,否则奴才再也见不着四爷了啊!”
四爷后退一步,免得苏培盛继续扒拉自己的袍角,他抬了抬手,示意苏培盛起身,“你若真这般不中用,趁早离我远点。行了,权当让福晋出一回气。年纪不小了,哭哭啼啼,成何体统。”
“是,奴才明白……”苏培盛抹一把眼泪,扶着腰颤颤起身,“只要福晋能出了这口气,奴才,奴才万死不辞!”
“上药了吗?”
“回四爷,上了,福晋差人来给了……”
胤禛不再多说,微一点头,转身进了书房。
四爷进房后,张尧赶紧上前,搀紧苏培盛,“师父,您当心。”
“哎……”
“师父,这往后……正院的人是否轻易不能再动?”
苏培盛气得翻他一个白眼,“那往前是我想动的吗?!”那不都是主子爷的吩咐吗?!
唾沫星子喷到张尧脸上,张尧缩缩脑袋,脸上露出一种命苦的表情,“说得也是……那往后……咱们还要将正院的事一五一十告状给四爷吗?”
小李子之所以被打,归根结底是上回师徒俩去门房收信,被他瞧见,苏培盛在四爷面前说了一嘴,才致四爷下了这个命令。
四爷一贯铁面无私,既知道,自然得叫拿出家法来。但四爷若是不知道,不就没后头这一连串倒霉事了吗?
然而,苏培盛一听这话,眼珠子都快瞪出来,手指恨恨戳张尧的脑门,“小兔崽子,活不耐烦啦?这府里任何风吹草动,甭管大小,都得给我原原本本禀报四爷!若敢动隐瞒不报的心思,且等着主子修理你!”
说着,苏培盛抬起手臂,“少给我动歪脑筋,趁这会儿四爷在里头读书无需伺候,快扶我回去再上点药……哎哟我这腰……”
“师父,您摔的不是这儿吗?”张尧轻轻按了下苏培盛的臀。
苏培盛登时倒抽一口冷气,伤处仿佛快裂开。下午从树上摔下来,他结结实实摔了个屁股墩。
“啊!!师父……别掐!徒弟错了!”
……
不久,董鄂家仗势欺人、恶贯满盈的丑事被挖出。
其实坊间早有风言风语流传,控诉董鄂家出了个无法无天的小霸王,横行乡里、欺行霸市已久。曾有苦主不堪其扰,愤而向官府状告,结果却是不了了之。
据传闻,是董鄂家用银子堵住苦主的嘴,达成了所谓的“和解”。
而今,旧事被重提,力排众议亲审此人的,正是四贝勒爷。
董鄂家频频造访四贝勒府,想方设法求见四爷,全被挡了回去,连心无法,只得走内宅门路,差人递信与扶摇。
然而这一次,消息捂得滴水不漏,三福晋的那一封信未能送到扶摇眼前,神不知鬼不觉地就被烧毁了。这才是四阿哥命人笞打小李子的用意,自他笞打小李子,外院的消息一丁点都传不进内宅。
终于,三阿哥约胤禛到广济寺一见。
这是康熙四十七年,冬至。大雪纷飞,满眼雪白。
胤祉捐了百两香油钱,向主持要了一间僻静的禅房。胤禛到时,正见胤祉临窗独坐,眺望窗外苍茫雪景。一张古朴的木几置于窗前,上面摆着一个冒着热气的紫砂壶,两只素净的白瓷茶杯,显然是早有准备。
“听闻四弟爱在此寺的经堂听佛经说法,我特意为你选在这里,四弟可还满意?”
胤禛走过去,环望一圈四周,道:“入冬后弟弟就不常来了,此处样样好,就是窗户漏风,冬日里挺冷的。”
胤祉叹了声,“将就将就。你也是随皇阿玛到过漠北,上过沙场的人,不至于这么不禁冻。”
胤禛笑笑,在他对面盘膝坐下,甫一落座就给自己斟了盏茶,又给胤祉也斟了一杯,双手端着,恭敬地放到胤祉手边。
“三哥,开门见山吧,咱们之间用不着兜圈子。”
胤祉微微一顿,看着茶杯里漾起的茶水波纹,语气低了几分,“我已将那些胆敢编排废太子与乌拉那拉家所谓‘关系’的刁奴,严加处置了。以后京城里,绝不会再有一句关于此二人的流言。”
“三哥雷霆手段,弟弟佩服。”胤禛抬眼,目光如古井无波,“可乌拉那拉氏的清誉已然败坏,乌拉那拉家也彻底被皇阿玛厌弃了。”
“传播流言之人一旦伏法,流言自然不攻自破,至于皇阿玛那儿,我会寻机为乌拉那拉家陈情辩白,将其中误会一一向皇阿玛说明清楚,尽力挽回。”
“好。”胤禛抬眼,“十三弟卧床一个多月,伤势至今不见好,其侧福晋被逼悬梁……这两笔账又该怎么算?”
胤祉将废太子与漪兰那点捕风捉影的旧事抖落不久,京城便突然传开有关二人的谣言。其内容污秽下作,甚有好事者编排成曲,交由青楼歌姬传唱,天家颜面被丢了个尽。
漪兰送出的信迟迟得不到回音,流言发酵没几日,漪兰便被十三福晋逼着上吊了,好在胤祥及时赶到救了她。这些事扶摇通通不知,以免她关心则乱,坏了步调,胤禛下令严加看守四贝勒府。
流言疯传的时候,连胤禵都坐不住,胤禛却一概不闻不问,一心只扑向董鄂家,果然让他挖出董鄂家不少旧案。
这些盘踞京城的世家大族,根系庞杂,几乎就没有干净的,一挖一个准。皇子与这些大家族联姻,本就是一把双刃剑。
胤祥到现在仍未放弃漪兰,现在风水轮流转,轮到胤祉做决定了。
“三哥。”胤禛啜一口茶,淡声道,“壮士断腕而已,你竟也会舍不得?”
话刚出口,胤禛自己都微微一怔,突然又笑了下。此问实在多余,胤祉若舍得,又怎么会约他来此?
“我已查明,董鄂家与你的三贝勒府,私下往来甚密。董鄂家为保那个无法无天的败家子,曾多次以三贝勒府的名义写信给顺天府尹,要求其对那小霸王网开一面。”
“我还听闻,那小霸王仗着董鄂家的势,连恭亲王府的人也敢招惹,还被告到衙门,只是最后同样不了了之。”
“倒是不知,董鄂家与恭王有这么好的交情,竟能让恭王也对那小霸王让步……”
恭王之所以让步,自是胤祉请求太子代为求情,随后又亲自带了厚礼登门致歉。
但眼下废太子已被圈禁,自身难保,胤禛只要去问恭王,一切便会水落石出。一旦恭王证实,胤祉是为了董鄂家的小畜生登门求情,那么胤祉无论如何都与董鄂家绑死了。
除非,胤祉能狠下心,将所有罪过都推给连心,声称自己是为福晋所蒙蔽、受其亲情裹挟……一切都是受福晋鼓动。
放弃董鄂氏,休妻或亲手惩戒,虽无可避免将会失去董鄂家的襄助,但至少能在皇阿玛面前痛哭流涕一番,博得一丝怜悯,留一线余地。
胤祉紧紧攥住茶杯,面色冷沉,“老四,你究竟想如何?你真决意置我于死地吗?”
“不。”胤禛断然道,“恰恰相反,弟弟给三哥留了退路。”
胤祉眸光闪烁,混杂着惊疑、愤怒,显然不信,“你给我的退路,就是将一个跟了我十几年的结发妇人推出去顶罪?”
胤禛缓缓摇头,“三哥,这路已经铺好了。”
“董鄂思所犯之罪罄竹难书,现下他熬不住刑,已然招供。董鄂家倾覆在即,牵连三哥是板上钉钉的事。但牵连多深,就看董鄂家怎么做。”
“从前总听扶摇念叨,说三嫂对你情深义重,事事以你为先。这次,三嫂又会为你做出怎样的‘牺牲’?”
“三哥,你来这里之前,可和三嫂商量过?”
胤祉一怔。
第155章 第155章胤祉跑得太快……
胤祉跑得太快了。
便没听见胤禛的下一句话。
——“她此刻,大约在听雪阁。”
胤祉快马回府,却被告知福晋早上收到一封四贝勒府的来信,在一个时辰前就出府了。
下人们拦她不住,只得匆忙多派了几个护院跟着,但福晋行至半路,将多余的人都撵了回来,一个机灵的小厮偷偷尾随,远远瞧见福晋的轿撵最终停在城西棋盘街的‘听雪阁’茶坊门前,才慌忙跑回来禀报。
连心为救董鄂家是什么都肯做的,胤祉生怕她关心则乱,被胤禛下套。他紧赶慢赶,果然在听雪阁前看见自家的轿子、车夫,几个连心惯用的心腹丫鬟和小厮,都焦灼不安地守在门外。
茶楼门庭冷清,门扉紧闭,只留一个小二在楼梯口垂手侍立。楼前除了三阿哥府的人,赫然还停着四贝勒府的青呢暖轿以及一干随从。这家茶楼已被包下清场,两位皇子福晋正在里面“叙旧”。
胤祉沉着脸,一挥袖,大步流星闯了进去。
“你瞧,”二楼雅间,临窗位置,扶摇与连心相对而坐。扶摇瞥见楼下闯进来的身影,微微一惊,随即唇角浮现一抹浅笑,“那是谁来了?”
连心却是皱紧眉头,心中百转千回,她并不为此高兴。
“你不怨我吗?”连心垂首。
扶摇喝口茶,润了润喉,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怨的。”
“如果漪兰出事,我永远不会原谅你。”
正因如此,她才强压下所有担忧和冲动,把一切交给四阿哥,不问,不插手,放任四爷去做一切他认为该做的事。
但今早四爷出门前特地告诉扶摇,连心来过信,他问扶摇“你可有话问她?可想见她?”
其实扶摇觉得没什么好见,她只想等一个结果,见面反而徒增烦恼。可四爷却说,事犹未定,还有回旋的余地。
天下熙攘皆为利往,朝堂之上,敌友攻守之势,因利而转不过瞬息之间。
扶摇问他:“四爷是要我出面,找连心出来么?我找她出来,说什么呢?”
四爷笑笑,勾起她的下巴,说:“顾忌那么多作甚?你便像从前那般待她。从前你与她,不是很要好么?”
扶摇垂头道:“事到如今,我俩立场不同。”
“既如此,那你便去听听,听听她此刻,有何话说。先前她来过信,被我扣下了。”
四爷虽未明说,但扶摇觉着自己是带着一种使命,约连心出府一叙的。
连心将董鄂家近日所遭遇之事一一道来,扶摇才知这些天京城竟发生了那么多事。原来董鄂家已被四爷逼到这个地步。
看见胤祉为连心奔来的身影,扶摇有种强烈的直觉——三爷和四爷不久前见过面。
扶摇:“看起来……四爷的确留有余地。”
连心惊讶抬头,来不及询问,忽听楼梯间传来匆促的脚步声,循声望去,只见三阿哥上了楼,三步并作两步快速走近。
连心不得不咽下问到嘴边的话,起身,迎向胤祉,心中澎湃难言,“三爷……你你怎么来了?”
扶摇也站了起来,向三阿哥福了福身。
胤祉在朝堂和胤禛争锋相对,来的路上又把胤禛骂了百八十遍,然而此刻面对扶摇他依然做足礼数,保持着一贯的君子风度。
他向扶摇淡淡颔首,方对连心道:“连心,你别做傻事。”
这话听得连心茫然不解,“你在说什么?做什么傻事?”
胤祉沉默,目光带着忧虑又扫了扶摇一眼,明摆着与扶摇有关。察觉到他的不安,连心连忙安抚:“我和扶摇只是来此说说话。”
“你们说了什么?”
这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又令连心吃了一惊,虽此处并无旁人,但董鄂家那些丑事又不光彩,她已经觉得自己丢尽脸面,没办法再当着这两人的面复述一遍了。
连心沉默下去,片刻后转身,对扶摇低声道:“扶摇,是我对不住你和漪兰,你让我做什么都行。董鄂家瞒上欺下,包庇孽障,我知道,我只求给董鄂家留条生路……对了还有三爷,三爷他不——”
“连心。”胤祉沉声打断,“这非是你该操心的事。”
连心被打断的空挡,扶摇忽地开口:“请问三爷,您见过我家四爷吗?”
胤祉眼神微闪,犹豫片刻,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看来他们之间的交谈并不那么愉快,否则此刻胤祉不会是这么个难看的表情。
扶摇最后深深地看了眼连心,蹲身行礼,“三爷,连心,慢走。”
她垂下眸子,不再看他们。能感觉到连心频频回首的目光,直到脚步声消失在楼梯尽头。
不知连心是以什么样的心情望她,扶摇立在原地,始终表情淡淡,直到楼下彻底没了动静,她才缓缓坐回原位。
她饮尽了一盏茶,犹觉不够,又自行斟了一盏。楼下依稀传来说话声,随后是车马辘辘滚动的声音,渐渐远去,终至不闻。
过了许久,扶摇依然坐着。
店小二来的第一趟,扶摇点了盘五香瓜子,店小二来的第二趟,扶摇要了壶碧螺春。就着氤氲的热气,她一颗一颗,百无聊赖地嗑着瓜子。
推开轩窗,冰冷刺骨的风雪便猛地涌了进来,但她极目远眺,未有一点因冷意败坏兴致,相反,她出神地欣赏起窗外开阔而真实的风景。
楼梯间再次传来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不疾不徐。扶摇却似未闻,直到脚步声停在桌旁,投下的阴影笼罩了她,她才缓缓转头。
四阿哥站
在她面前,目光低垂,落在她发间和斗篷襟口被风吹得凌乱的绒毛上,上面沾着几点雪粒。
然后他俯下身,仔细地帮她将那些雪粒一一捻去,又拢住她斗篷的襟口,将系带重新勒紧、束好。
“三哥三嫂都走了这么久,你怎么还不走?”胤禛抬眼,目光扫过桌上见底的碧螺春和嗑了一半的五香瓜子,“喜欢这里的茶?”
“四爷……”扶摇略有些恍惚,鼻尖萦绕着一股寺庙里常有的清冽沉静的香火气味,“你果真知道我在这里……”
“爷在楼下等你许久,你却迟迟不下来,爷只好亲自上来寻你。”四爷抬手,捻起一缕被风吹乱、拂在扶摇额前的发丝,绕至她耳后。
“你见到他们了?”
四爷点头,苦笑,“何止,还打了个招呼,可惜三哥对我仍有防备。”
“那眼下……是个什么形势?”
“如你所见。”四阿哥在对面坐下,“三哥终究是沉不住气。他急急在我眼皮子底下来寻三嫂,不正把他的软肋与关切,明晃晃地暴露在我面前么?不过这样也好,他既已按捺不住,率先摊牌,我与他也就不必非得斗得你死我活。”
“正如我对三哥所说,这一局,我为他留了退路。”
“退路?”扶摇微怔。
“三哥毕竟是皇子。只要我不再执意将董鄂家的罪过攀扯到他身上,证明他确实未涉其中,皇阿玛自然乐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几位阿哥近来风波不断,圣心定然厌烦兄弟阋墙,此刻要让皇上对此事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并非难事。扶摇心下了然,又问:“三阿哥有退路了,那董鄂家,你打算如何处置?”
“公事公办。”四阿哥的回答斩钉截铁,“国法家规,自有章程。但我知道,三哥必定会倾尽全力保他们,至少,保住他的嫡福晋,这点你无需担忧。”
扶摇噎了一下,漪兰既然无恙,她何尝不希望连心也能平安?毕竟从前连心帮她良多,“三阿哥若真保得住董鄂家,四爷的筹划岂不是白费?”
“怎会?”四阿哥挑眉,目中掠过一丝锐光,“你还记得今早我与你说的那句话么?”
扶摇回想了一会,一字一句复述:“天下熙攘皆为利往……敌友,因利而转不过……瞬息之间?”
“不错。”四阿哥颔首,慢条斯理地磕开一粒瓜子仁。
“三哥已亲口承诺,从今往后,城里不会再出现废太子与你妹妹的任何流言。我依然会惩治董鄂家,但只论其罪,不再掺杂半分私怨。”
“董鄂家所做下的孽,自有国法让他们承担后果,但我不会阻挠三哥倾力挽救董鄂家。他能为董鄂家做到什么地步,全凭他的本事和决心,从此与我无关。”
扶摇久久望着他,觉着他这番话说得条理分明、头头是道,似乎十分公允豁达。
但越品咂越觉得哪里不对。
四阿哥面色从容,不疾不徐地捻着瓜子放到嘴边,好像这一局可以像他磕瓜子这般,如此轻巧地掠过。
忽地,扶摇发现了蹊跷。
她猛地坐直身体,目光灼灼盯着胤禛。
“四爷方才说,不会继续攀扯三阿哥,不仅不会,还会帮四爷证明清白?”
四阿哥迎上她的目光,戏谑地笑,“不错。言出必行。”
“四爷也不会阻挠三阿哥对董鄂家施以援手?”
四爷眸子微阖,无声地颔首,算是肯定。
“但四爷会继续秉公办理,依法惩治董鄂家!”
“如此一来,三阿哥就算使出浑身解数,也会被拖连进去吧?董鄂家的罪过,多半因护短偏私而起,行贿朝官、包庇凶徒,且曾以三阿哥的名义向顺天府施压……”
“三阿哥若想救他们,岂会坐视董鄂家包揽所有罪过?他定会为了减轻董鄂家的罪责,主动站出来,为他们揽下一部分‘御下不严’、‘失察纵容’甚至‘干预司法’的罪名。”
“如此一来……”扶摇的声音一顿,惊住,“三阿哥岂非依然被董鄂家牵连???”
四爷耐心听着扶摇一笔一笔地捋,随着扶摇慢慢瞪大瞪圆的眼,他嘴角那抹笑意却越发幽深,甚至带着几分毫不掩饰的欣赏与得意。
“这就是三哥自己的选择了。”他修长手指轻点桌面,一下一下沉击在扶摇心口。
……好个老奸巨猾的狐狸!
分明把三阿哥和董鄂家牢牢攥在手里了啊……
“阿摇。”忽然,他的声音沉下来,手越过桌面,覆住扶摇的手背,轻轻摩挲,“你为何独自坐在这里?看,手这么冷……冻成这样,也不回府?”
仿佛与三阿哥的对决不值一提,扶摇的心思才令他猜不透。
但扶摇还未从震惊中回神,不对,不对啊。
似乎有什么已经偏离轨道……历史上三阿哥这么早就出局了?
这对吗?
第156章 第156章“四爷方才说……
“四爷方才说三阿哥暴露了软肋,妾身突然很想知道,四爷会有软肋吗?”扶摇淡声相问,感觉到覆住她手背的那只手突然蜷了下。
但四阿哥斩钉截铁地脱口而出:“没有。”
“哦……”扶摇垂眸,看着他伸过来的手,唇角弯起一个了然的微笑,“早便猜到了。”
好像刚才的一瞬间产生了错觉,竟以为四爷会犹豫呢。不愧是雍正,若他真有软肋,可还怎么当一个铁面无私的帝王?
“三阿哥不会再对咱们发难了吧?”
四阿哥道:“他自顾不暇。”
“十三阿哥和漪兰也都安全了吧?”
四阿哥道:“自然。”
“朝野上下也将慢慢恢复平静吧?”
四阿哥道:“董鄂家的风波恐怕会持续一阵,但自此之后,那些骄奢淫逸、作威作福惯了的勋贵公卿,都得给我收敛着。”
四阿哥一面说着,一面握紧扶摇的手,拉她起身,“总而言之,这个年,咱们能安安稳稳地过了。”
扶摇点点头,随他起身,“既如此,那妾身可以出府了,也可以去善堂看看陈婆和小山他们了吧?”
四阿哥眯眼瞧她,“原来是在这儿等着。”
扶摇呵呵笑。窗外扑起一阵风,冷得她一哆嗦,她顺势抱住四阿哥右臂,紧紧挨着他厚实温暖的狐毛大氅,“无人发难,城里既安,妾身也当松快松快筋骨了。你就说你允不允吧。”
这话说得理直气壮,竟有几分豪气,胤禛不禁挑眉,“我若不允,难道你还会偷溜出府?”
“我会。”扶摇答得干脆利落,毫无迟疑。
胤禛噎了下。
“好好好,想去就去吧。”他轻叹着,手一抬,衣袂翻飞间,便将扶摇整个笼入了氅衣内。
温暖瞬间包裹了扶摇,风雪俱被隔档在外。氅衣下,胤禛坚实的手臂牢牢圈住扶摇,一手握住她的肩,低头轻声在她耳边道:“好好享受咱们在宫外的时刻,将来……”
扶摇仰头,撞进他幽深的眼底,“将来如何?”
胤禛摇摇头,却不说了。
“回府,”他收紧手臂,不由分说带着扶摇往楼下去,“明儿我派人护你去善堂。”
趁着这会儿暂居宫外府邸,行动尚有几分自在,出去走走,享乐一番,未为不可。将来入住东宫,规矩森严,可不能再如此随意了。胤禛侧目凝视身旁浑然不知的人儿——那人眉眼弯弯,还在为明日出府而高兴。
他的软肋……自当好生看护,妥帖收藏,一辈子不被人知晓。
或许到黄泉路近之时,他会告诉她,告诉她……从未有谁能令他心神动摇分毫……除了她。
此刻,胤禛的胸中已激起一阵汹涌澎湃、足以燎原的炽热豪情,他意气风发、踌躇满志,感觉到距离储位不过咫尺之遥。
这一世,他要带着扶摇入主东宫,做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更要扫清一切荆棘障碍,早日君临天下,令四海臣服,万民安泰!
……
又是一年除夕。
白日里四阿哥与扶摇按例进宫赴除夕宫宴,晚间回府,阖府上下在一片灯火辉煌中守岁。
今年除夕夜,扶摇照例吩咐几位管事嬷嬷,为各院精心准备了丰盛的消夜果盒并额外赏赐酒食,以慰劳府中上下人等这一年的辛劳。
四阿哥携福晋、长子长女一家四口在正院团聚,耿氏仍与宋氏同往年一样一处过节,李氏依旧守着自个儿一方清冷小院,闭门谢客,独对孤灯。
正房银丝炭烧得旺,屋内暖意融融,屋外细雪无声。
吃罢热腾腾的团圆饭,乌云珠和弘晖迫不及待下桌,刚跑到门槛边,便被守在那儿的程嬷嬷及众丫鬟眼疾手快地拦住了。
丫鬟们早有准备,捧着厚厚的貂鼠卧兔帽、暖烘烘的锦缎棉袄、毛茸茸的手捂子,候在棉帘内,就等着两位小主子。
程嬷嬷执掌正院庶务,被她亲手一拦,两个小家伙只好乖乖站定,老老实实让丫头们给一层层裹上冬衣,待得厚实暖和的毛帽子扣在头上,另加了两件御寒的厚棉袄,乌云珠和弘晖俨然成了两个圆滚滚、毛茸茸的小雪球。
程嬷嬷将他二人仔仔细细检查一遍,确保袖口、襟口、裤脚都掖得密不透风,一丝风雪都钻不进,方才满意地点点头,侧身让了路。
弘晖先一步奔出门去,未来得及下阶,便听乌云珠在后头脆生生地喊:“哥哥!”
仿佛这一声是牵着他腿脚的引线,弘晖刹住脚步,立即折返,牵住妹妹一块下了台阶,扑向银装素裹的院子。
扶摇和四阿哥慢条斯理从容出屋,走到廊下,望见两个孩子在院子里堆雪。
檐下悬挂的红纱宫灯被风吹得轻轻转,雪夜里晕开一片暖光。
四阿哥轻轻揽住扶摇。
想起先前也是在一场雪夜里,这人回来不由分说指责自己,扶摇便笑:“四爷不去守着孩子们,怎么倒和我在这躲雪?”
胤禛岂能不知她这点小心思,他不接她这揶揄的话茬儿,只望着院中两个忙碌的小小身影道:“我若凑近守着,晖儿定会束手束脚,玩不尽兴。除夕之夜,阖家团圆,本就该是其乐融融、自在欢畅,还是让他无拘无束地玩个痛快吧。”
扶摇往四阿哥怀里靠了靠,不知不觉廊下两个身影拥在一处……
这年进宫拜贺,扶摇没有见到连心,只见到三阿哥形单影只地随众行礼。
三阿哥府对外的说辞是三福晋偶染风寒,恐带病气冲撞圣驾与宫中贵人,故而向宫中告假,未与三阿哥同行。
个中缘由,众人心照不宣。
因董鄂家牵连出的种种不堪,三阿哥在年前便已被康熙当庭厉斥,责其“治家不严”、“纵容外戚”。此番拜年,康熙更是全程冷面相对,连句温言都吝赐予他。
年关一过,对董鄂家的清算正式开始,一手掀开此案的四阿哥主动奏请回避,此案最后交给了一向以刚直不阿、清正廉明著称的左都御主导查办。
康熙四十八年,三月。董鄂家因纵容子弟横行不法、贿赂官员、僭越犯上等多项重罪,受到严惩,三阿哥为董鄂家开脱,揽下了部分罪名,被康熙亲自下旨罚没三年俸禄,于府中闭门思过半年,无旨不得出。
与此同时,胤祥在府中静养多时,伤势终于彻底好转。为感念神佛庇佑,亦为庆幸侧福晋劫后余生,胤祥特意携侧福晋至广济寺敬香还愿。
正巧胤禛与扶摇也在此处为家国安康祈福,双方在香烟缭绕的大雄宝殿前相遇,依礼相互见礼问安。寒暄过后,扶摇与漪兰相视一笑,默契地相携往后院专供女眷休憩的禅房去了,胤禛则与胤祥并肩而行,沿寺院西侧一条清幽少人、古木参天的回廊,缓缓散步叙话。
去岁风波迭起,胤禛总也没寻得机会与胤祥好好深谈,提及乾清宫内胤祥孤注一掷,阻挠废太子解除圈禁,险些把自个搭进去,胤祥只是无所谓地笑了笑。
“废太子失德无行,怎堪再居储君之位?皇阿玛偏爱废太子,众臣便畏首畏尾,怕引火烧身,不敢直谏。我却是不怕!行正义之事,何惧斧钺加身,纵使雷霆天威,又有何惧?况且……”
胤祥脚步微顿,看向胤禛,“弟弟以为,比废太子更有德行、更具才干、更堪当储君大任者……”蓦地声音小了下去,“这天下,并非无人。”
胤禛轻笑,摇摇头,“十三弟,看来先前那一顿打并没让你长记性,怎地伤才刚好,就又如此大言不惭。”
胤祥跟着笑了片刻,忽然收敛笑意,抿唇,“四哥,我知道。这些日子是你在帮漪兰。若非四哥运筹帷幄,拿住董鄂氏把柄,逼得三哥自顾不暇,漪兰她……恐怕真要因那些子虚乌有的流言香消玉殒了。”
忆及此前胤祥为漪兰据理力争的一幕,胤禛蹙眉,“你就这般笃信这个女子?连自己的前程性命都赌上?”
胤祥对漪兰的信任,并非源于某项铁证,他单单凭着自己的一腔热情,在他心里,信任自己的女人是一件自然而然,根本不需理由的事。
胤祥被问得一怔,骤然想起四哥与他不同。他四哥思虑缜密,谋定而后动,是凡事必权衡利弊、深究根底之人。
“我……”胤祥挠挠额角,不知如何解释这种天然的信任,只得道,“是,弟弟就是相信她!便是她从前和废太子真有过往,那又如何,以漪兰的性情,她当初若仍念旧情,是断不肯委屈自己嫁给我的。”
“她有得选吗?”胤禛挑眉,“你忘了,当初是敏妃察觉你对她有意,怜你一片痴心,才向太后请的旨意。”
胤祥噎住,眸底闪过一丝迷惘,但仅仅一瞬便又恢复了坚定。
胤祥笑道:“四哥,无论以前的事真相如何,现今漪兰已是我十三阿哥府的侧福晋,追究过往并无意义。弟弟不关心,更不在意。她现在好好地活着,陪着我,于我而言,已是苍天眷顾,万幸之至。”
胤禛原想给他下个套,试试胤祥如今心性,未料到胤祥竟豁达至此,“看来你那一顿打没白挨,经此一劫,倒像是更通透豁达,懂得珍惜眼前人了。”
“四哥何尝不是如此?”
往事暂且揭过,廊下的气氛也随之变得松快,两位天潢贵胄此刻倒如寻常人家的兄弟一般,难得地论起了儿女私情。
胤祥促狭地一挑眉梢,略微凑近,低声道:“这么多年了,没听四哥提起四嫂以外的人,其实四哥也——哎?四哥,四哥!”
话未完,便见胤禛步子一转,头也不回地朝着廊下开阔处大步走开。
第157章 第157章两人沿回廊又……
两人沿回廊又走了片刻,眼看日头渐高,临近午时,四阿哥道:“时辰不早,不如就在寺中用些斋饭再回府?”
“多谢四哥美意,只是……”胤祥摇摇头,神色间带着一丝忧虑,“此番出府敬香,除了感念神恩,为漪兰祈福,其实更想为婉莹求个平安康泰。前些日子弟弟伤重不起,又遭皇阿玛厌弃,府里人心浮动,几近崩溃。全赖婉莹一力支撑,里外操持……”
说及此处,胤祥的声音低沉下去,“婉莹守着偌大一个十三阿哥府,心力交瘁,去岁便已累得病倒,至今不见起色。”
“可曾请太医瞧过?”
“早已请过。”胤祥叹道,“太医说是因忧思过度、操劳成疾,内里耗损过甚,加之冬日受了些寒,内外交攻,才致元气大伤,病势沉疴。”
听十三语气低沉,似乎兆氏情况不乐观,胤禛沉默片刻,抬手拍拍胤祥的肩膀,蓦地问:“先前她因外间流言,逼迫漪兰自尽,你在府里发了好大脾气。”为此又挨皇阿玛的笞打,那次责罚,直接要了胤祥半条命。
“如今你如此关切福晋,可是……已不怨她了?”
胤祥脸色难堪道:“那时……是弟弟关心则乱,怒火攻心,行事太过冲动鲁莽。实不该……不该当着阖府下人的面,那般
下福晋的体面,让她颜面尽失。”
“其实……静下心来想想,福晋也是被外头的传言蒙蔽,生怕漪兰之事连累阖府,才一时情急,行差踏错。但说到底,若非她在危难之时挺身而出,主持中馈,弹压各方,我十三阿哥府恐怕早就乱成一锅粥了。她如今病倒,病势沉重,其中亦有我当日言行失当,令她忧惧交加之过……”
与此同时,檀香袅袅的禅房内,扶摇和漪兰姐妹叙话,正好聊到此处。
“事情既已真相大白,十三福晋没有再为难你吧?”扶摇握着漪兰的手,眼中依然带着挥之不去的忧虑。
她深知,即便漪兰清清白白,亦难免招致旁人背后指点,只盼着十三福晋能将心比心,放下成见,莫让漪兰的日子太过艰难。
漪兰闻言,轻轻笑了下,眸底澄澈湛然,毫无怨怼之色,“去年谣言疯传,十三阿哥不仅力排众议信我护我,更陆陆续续责罚了许多在府中传播流言、落井下石的下人。那时候,福晋确实视我如眼中钉、肉中刺,恨不能除之而后快。”
“其实我心底是理解她的。换做我是她,眼见一个侧室引来滔天风波,搅得阖府不宁、夫君前程堪忧……为保全家族声誉、维护夫君,只怕也容不得这样一个‘祸根’留在府中。”
“那些日子福晋殚精竭虑,实在辛苦,她……病倒了。这次十三阿哥能带我出府敬香,便是福晋主动向十三阿哥提的。她说我受了许多委屈,必想与人倾诉,叫我过来向菩萨诉诉苦呢。”
说着,漪兰握住扶摇的手,目光明亮,“可有姐姐在此听我倾诉,我哪里还需向菩萨诉苦呢?被千夫所指、百口莫辩的时候,我觉得世道真是不公,可眼下我只觉得自己十分幸运。”
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吧,可这样一个明媚鲜活的女子终究是遭受了许多折辱与冤屈,漪兰生于此长于此,对自己的处境看得比谁都透彻明白,扶摇自忖,若易地而处,她虽绝不会冒出轻生的念头,但恐怕也难有漪兰这般通透豁达的心性。
小沙弥在屋外叩门,轻声禀告十三阿哥请侧福晋回去了。扶摇与漪兰依依惜别,姐妹俩执手来到寺门前。扶摇伫立在寒风中,目送漪兰登上马车,又久久凝望着十三阿哥府的马车渐行渐远。
四阿哥静立在她身侧,自然地伸出手臂,轻轻搂住她的肩。
见扶摇表情沉静,无一丝喜悦之色,胤禛手指微微用力,握了握扶摇的肩头,声音放得极低极柔:“知道你记挂着这个妹妹,便特意带你出来堵这俩人,眼下已亲眼见她无恙,心中大石也该落下,还在忧心些什么?”
扶摇并未看他,只是缓缓侧过身,向胤禛蹲了个礼,垂着眼睑,声音平板无波,“多谢四爷。今日这份恩,妾身记下了。”
胤禛微眯眼,感觉到眼前人浑身透着古怪,这看似恭谨的答谢,字句间却透着一股疏离,倒像带着怨。
他皱眉,索性扳过扶摇的身子,“原来是对我心有不满,说说看,爷何处得罪你了。”
胤禛将近两日发生的种种在脑中回忆了一遍,记忆中并无招惹、怠慢福晋之事,怎惹得她如此冷脸?
扶摇被他扳着肩膀,被迫抬起头与他对望,过了好一会儿,在四阿哥几乎失去耐心的催促下,才缓缓启唇:“漪兰被逼悬梁,险些丧命……为平息流言,十三阿哥曾带府兵到城里抓人,四爷只身拦他,闹得满城风雨……这些,这些都不令我意外……”
这些惊心动魄的风波,都是扶摇可以预见的,她不闻不问,就是怕自己关心则乱,拖四爷的后退,可有一样扶摇未曾料到……
“但四爷,原来这期间你自己也受过伤……”
他查办董鄂家,招来董鄂家疯狂的报复,为此董鄂家不惜一切买凶刺杀他。
这还是漪兰听十三阿哥说的。若非此次相见,恐怕扶摇永远也不会知道。
虽说只是受些轻伤,但经历过董鄂家如此报复,他竟然还能若无其事,任由三阿哥去挽救董鄂家?真不知他是城府极深,还是胸襟大度。
想到这样一个人日日伴在自己身边,却藏着如此多心事,扶摇有一种被蒙在鼓里、如同棋子般被保护的无力感。
四阿哥笑笑,低下头,凑近身来,温热的呼吸拂过扶摇脸颊,扶摇下意识抬手,抵住他逼近的胸膛。
“嘶——”蓦地,四阿哥闷哼一声,一只大手精准地覆上扶摇抵在他胸口的手背,轻轻按住,“就是这里。”
扶摇一惊,不敢再使力,这一松懈,被四阿哥抱了个满怀。
“你!”
扶摇又羞又恼,正要发作,话被胤禛截住。
“嘘……”他的唇几乎贴着扶摇耳廓,低声安抚,“那点小伤,早就好了。男人在外行走,受点伤,再平常不过。幼时跟谙达学骑马,不知摔过多少回,蹭破的皮比这重多了。”
话刚落,四阿哥亲了下扶摇耳朵,登时一股酥酥麻麻的电流袭遍扶摇全身。
扶摇身体微颤,刚张了张嘴,未来得及反应,忽然听见不远处,有人咳嗽了一声。
“咳咳!”
“……”
四阿哥立刻松开扶摇,二人如触电般分开,一齐转头,只见门槛边,住持大师正怀抱一卷厚厚的经书,眼睛瞪得溜圆,直勾勾地看着他们!
“哎哟!罪过罪过!”住持慌忙低头,举起经书死死挡住双眼,像看见什么污秽一般不忍直视,口中连连高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脚下生风,头也不回地匆匆遁走。
四阿哥定了定神,牵起扶摇的手,仰头望了眼寺门上那块庄严的匾额,脸上闪过一丝赧然与无奈。他摇头失笑,“佛门清静之地,实不该如此孟浪。”
扶摇捂脸,“以后住持还让我们进这寺门么?怕是要被当成亵渎佛门的登徒子给轰出去了……”
“无妨。”四阿哥捏了捏她手心,“一会让苏培盛过来,以你我夫妻二人的名义多捐些香油钱就是。”
“……”
这年冬,四阿哥因勤勉政务、功勋卓著,被康熙帝正式册封为和硕雍亲王,扶摇亦顺理成章晋位,成为尊贵的和硕雍亲王福晋。
康熙帝赐下黑漆匾额,其上以遒劲笔力阴刻“雍亲王府”四个鎏金大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悬于府门之上。
康熙五十一年。
梧桐枝头落下几片枯叶,秋风习习,秋阳澹澹。
弘晖下学回来,看见乌云珠鬼鬼祟祟猫在额娘寝屋门口,他脚步一顿,转身,手指放在唇上,示意书童噤声。
书童会意,立刻闭紧嘴巴,抱紧书箱,罚站似的在原地站定。弘晖则放轻脚步,屏息凝神,悄悄踱至乌云珠身后。
他学着乌云珠的样子,也将耳朵小心翼翼贴到厚重的锦缎门帘上,然而听了许久,什么也没听见。
趁小丫头尚未察觉,他挪回脑袋,俯下身,凑到乌云珠耳后,猛地开口:“乌云珠?小丫头,你在这儿鬼鬼祟祟做什么?”
话音刚落,他面前那梳着双螺髻的小姑娘仿佛受惊的小鹿陡然一颤!乌云珠匆忙转身,发上簪着的红珊瑚珠穗一甩,不偏不倚,“啪”地一下打在弘晖额头上。
“哎哟!”弘晖捂着额角,正想开口责她,乌云珠却手忙脚乱地把他往后推搡。
“哥哥,嘘——小声些!”
乌云珠神神秘秘地又往门帘缝隙里望了一眼,这才踮起脚尖,凑到弘晖耳边,用气声急急呼道:“哥哥,不好了!”
“怎么了?大惊小怪。”弘晖揉着微痛的额角,心想,这天底下最可怕的人不就在他眼前吗?除了这小魔女还有什么可令他如临大敌的?
乌云珠悄声:“我刚刚听见,额娘想给你订娃娃亲!”
“什么?!”弘晖瞠目结舌,仿佛被雷劈中,“为、为什么?你休要胡说!我从未听额娘提起!”
乌云珠伸出一根嫩白的手指,天真无邪地转了转发间新得的珍珠步摇,“哦,可能是因为额娘又有新的孩子了呀。”
“什么?!!!”弘晖眼睛瞪如铜铃,这一声吓得乌云珠又一个激灵,终于将屋内几人惊动。
“哎呀!都怪你!”乌云珠一跺脚,转身要跑,门帘被人从内掀起。
春溪眼疾手快,轻巧地截住乌云珠的去路,脸上挂着无奈又好笑的神情,“原来是咱们的小格格在外面。”目光一转,落在绷着脸的弘晖身上,笑意更甚,“小阿哥也回来啦。”
“正好,叫他们都进来吧。”屋内传来额娘的声音,弘晖微微噘嘴,想着刚才小妹所言,心里又慌又闷,很不是滋味。
扶摇斜倚在窗下的软榻上,身上搭着薄薄的锦被。望见两个孩子一前一后进来,她眸中的温柔几乎要溢出眼眶。乌云珠一进屋,便像归巢的小鸟直奔软榻,最后扑进了扶摇怀里。
“哎——小格格当心!”程嬷嬷侍立在榻旁,看得心惊肉跳,她目光紧紧锁在扶摇尚平坦的小腹上,脱口惊呼。
乌云珠缓缓从扶摇怀中抬头,清澈的眼望向扶摇,“难道我刚刚听见的……是真的?”
乌云珠自幼聪慧,从前她这样扑进额娘怀里,从没见程嬷嬷这般紧张,听见程嬷嬷那样急切地呼喊,乌云珠心下立时便猜了个七八分。
扶摇温柔地理了理乌云珠跑乱的发髻,唇边笑意温婉:“我们云儿听见什么了?嗯?”
“唔……”乌云珠迟疑着,扭头望向身后。
弘晖恭恭敬敬立在花梨木雕花屏风前。自他稍长,懂得礼义廉耻,被阿玛和师父耳提面命地教授了男女大防之道,他便已许久未像幼时那般,能无所顾忌地扑进额娘怀里了。
“晖儿,过来。”扶摇招手。
弘晖抿唇,走过去,单膝跪地,“儿子给额娘请安。”
“快起来,地上凉。”扶摇伸手,“额娘叫人炖了燕窝火腿煨鹿筋,你读书辛苦,耗费心神,要好生补补身子。”
“额娘是特地叫人为我做的么?”弘晖轻轻握住她的手。
“当然。就是特地为你做的。”
“那我呢?我呢?额娘?”一听有好吃的,乌云珠便拉着扶摇的袖子,着急地问。
扶摇笑点一下她脑袋:“小馋猫!前儿才因贪凉多吃了冰碗闹得腹痛,太医说了要忌口,油腻荤腥、生冷甜腻之物都暂时不能吃。今儿你只能吃些清淡的奶饽饽和粳米粥,鹿筋羹可没你的份儿。”
“哎呀!”乌云珠小脸立刻垮了下来,秀气的拧起眉毛,不满地扭着扶摇的手,“额娘——额娘——就尝一小口嘛!”
“撒娇也没用。”这回扶摇是铁了心,语气虽温和却不容置疑,“你瞧瞧,”她向旁边一指,“程嬷嬷看着你呢。”
“那额娘同云儿说实话,云儿是否快要有一个小妹妹了呢?”眼看美食无望,乌云珠眼珠一转,又把小脸凑到扶摇面前,搁到她手心。
扶摇心头顿时一软,抚摸着女儿嫩滑如脂的脸,轻笑:“原来我们云儿这么想要一个妹妹吗?”
乌云珠兴奋地点头,“云儿要带妹妹玩儿!”
旁边弘晖一直沉默听着,此刻冷不丁哼了声,“你怎么知道是妹妹,说不定是个烦人的弟弟。”
“就是妹妹!”乌云珠像被踩了尾巴的小猫,急急反驳道,“一定是妹妹!”
“是弟弟,肯定是弟弟!”弘晖故意跟她唱反调。
“我要妹妹!”
“就是弟弟!”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争执起来,愈演愈烈。乌云珠仗着自己年纪小又是女孩儿,弘晖绝不敢动她,用小手一个劲儿把弘晖往外推。弘晖被她推得连连后退,却又总是不动声色地挪回原地。他嘴上虽与妹妹相争,双手却一直规矩地垂在身侧,谨记着阿玛、额娘的教导,身为兄长,任何时候都不能对妹妹动手。
扶摇含笑作壁上观,非但不觉得吵闹,反而觉得心中暖意融融,她抚摸着小腹,嘴角微微上扬,正想叫他两个歇战,忽听外头廊下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158章【大结局】
第158章 大结局“启禀福晋,宫里来人……
“启禀福晋,宫里来人了!阵仗不小,请福晋即刻更衣准备接旨!宫里来的天使公公,捧着金漆托盘,一身行头十分庄重,已快到门口了!”
小太监气喘吁吁,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紧张和激动。扶摇由春溪春兰搀扶着起身,心头疑云密布,“知道是为什么事吗?”一边整理衣襟一边问道。
“奴才……奴才不敢妄测,但听苏公公说,像是来府上宣读旨意的!”
心口疑问不断扩大,扶摇匆忙理了理发髻和衣饰,在丫鬟们的簇拥下疾步赶往正门。
门前候着的宣旨太监并非想象中的肃穆刻板,反而脸上堆满谄媚又敬畏的笑意,一见扶摇便深深打了个千儿。
“奴才给四福晋请安了。福晋吉祥!请福晋,这就预备着,接旨吧。”
将使臣公公恭敬地迎入正厅,厅内早已按规制设好了香案。扶摇深吸一口气,一手牵着一个孩子,在香案前率领阖府上下,双膝及地,深深俯首。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朕祗承鸿绪,统御寰区,夙夜兢兢,惟以国本为念。储贰之设,所以重宗庙社稷之托,安四海臣民之心。必选贤明,方克负荷。
皇四子胤禛,秉性刚毅,沉潜渊默。幼承庭训,孝悌彰闻;长通经史,睿智夙成。协理部务,勤慎恪恭;体察民隐,仁恕为怀。其行也端方,其志也深远,允协舆情,深肖朕躬。
乌拉那拉氏,乃胤禛之嫡福晋。系出名门,毓秀钟灵。秉性温良,持躬淑慎。事朕及皇太后,克尽孝道;训育子嗣,慈严并济;和睦宗亲,懿范聿昭。柔嘉维则,允宜正位东宫。
特颁明诏,昭告天地宗庙:
册封皇四子、和硕雍亲王胤禛为皇太子……”
听到此处,扶摇身子几不可察地晃了晃,她冷不丁抬了一下头,又极快地埋下去。
“太子……”她在心中品咂着这两个字,只觉耳边嗡嗡作响,眼前的一切都变得不真实起来。
紧接着又听宣旨太监念道:“册封皇太子嫡福晋乌拉那拉氏为皇太子妃……”
扶摇彻底懵了。
“……钦此。”
“奴才恭喜太子妃娘娘!贺喜太子妃娘娘!”宣读完圣旨,太监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喜气,“待行过册封大典,您就是名正言顺、金尊玉贵的太子妃了!天大的喜事,天大的恩典啊!”
宣旨太监赶紧示意周边丫鬟搀扶扶摇起身。而扶摇脸色苍白,指尖冰凉,整个人像是失了魂,任由丫鬟们架着,始终未能从震惊中回神。
“请……请问公公……我家四爷……太子……”其实扶摇是想问,我家四爷怎么就突然成了太子了呢???
她说话有些不利索,公公以为新晋的太子妃娘娘是要寻雍亲王、如今的皇太子,便温声恭敬地回道:“禀太子妃娘娘,今晨在乾清宫宣读圣旨后,陛下龙心甚悦,特意留了雍亲王……哦不,是留了太子爷说话,此刻太子爷怕是还在乾清宫伴驾商议国事呢。想必稍后就该回府了。”
“多……多谢公公。苏——苏培盛!”扶摇定定神,喊了声,下巴向宣旨太监轻轻一点。一直跪在后面的苏培盛立即会意,手脚麻利地从地上爬起,快步上前,从袖中掏出一个早已准备好的、沉甸甸的绣金线荷包,双手奉上。
但宣旨太监摆手婉拒了:“哎哟,太子妃娘娘折煞奴才了!奴才能为皇上宣谕效力,已是天大的体面,岂敢收受娘娘的赏赐?娘娘好意,奴才心领了!眼下旨意已宣,差事已毕,奴才也得赶紧回宫向皇上复命了。”
“公公辛苦。慢走。”勉强维持着主母仪态,目送那太监带着随从恭谨地退出正厅,直到脚步声远去,扶摇原地晃了晃。
“福晋当心。”春溪春兰着急地搀住她。
今晨才请太医看脉,得知自己又有了身孕,这会又接到这样一份石破天惊的册封圣旨,这双喜临门……实在是来得猝不及防。
她知道自前太子被废,宫里一直没有安生。雍亲王府的门槛几乎被踏破,多少大臣明里暗里递帖子、表忠心,都被四阿哥滴水不漏地婉拒了。
前些日子八阿哥才刚刚解除圈禁,办了一两件好事,令朝中不少官员心思浮动,喁喁私议,又有赫舍里氏趁机暗中串联旧部,多方奔走,意图为废太子求得宽宥,甚至复立。
扶摇原以为是自己记忆出了岔子,废太子或许不是在康熙四十八年复立,或许比那稍晚几年?
没想到……等来的却是四阿哥被立为太子的消息。
这对四阿哥而言当然是好事,可是却让扶摇越来越怀疑自己的现世记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是什么令这一切发生改变呢?
乾清宫内殿,龙涎香沉静的气息四下弥漫。
为结束近几年朝中因储位空虚而引发的无休止的攻讦、倾轧与动荡,康熙终于决定册立皇四子为皇太子。
诸多皇子中,胤禛是难得的沉毅稳重、有勇有谋,更重要的是,胤禛谨守本分,不结党营私。连老十四都隐隐有了培植势力的苗头,而胤禛虽经办漕运、清查亏空、整顿吏治,立下不少实打实的功勋,却始终不争不抢,与朝臣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在康熙看来,这个儿子,是最不易生事、最能让他省心的人选。
“诏书已颁,储位既定,今后千钧重担要落到你的肩上,如何为我大清守业拓疆,安邦定国,你心中可有主意?”康熙语气缓沉,目光审视。
“回皇阿玛,”胤禛单膝跪地,姿态恭谨挺拔,“儿臣愚钝,承蒙皇阿玛天恩浩荡,委以重任,唯有殚精竭虑,以报君父……”
胤禛条分缕析,一连说出靖边安内、休养生息、整饬吏治、敦行教化等十数条切实可行的安邦定国之策,康熙的目光渐渐从审视变为难以掩饰的欣慰与嘉许,父子二人就着这些胤禛早已深思熟虑、成竹在胸的治国方略,推心置腹地商议探讨了数个时辰。
胤禛回府时,天近傍晚,苏培盛侯在府门前,一见胤禛的车驾,立刻小跑着迎上去,第一时间告诉了胤禛福晋有身子的消息。
胤禛直奔正院,连日来的紧绷和疲惫瞬间被驱散,与此同时,扶摇也吩咐了人时刻在外院盯着,四爷,不,是太子爷,一回府即刻回禀。
扶摇牵着一双儿女,刚走到二门,便遇到胤禛迈进来的身影。
“阿玛!”乌云珠欢欢喜喜地扑了过去,弘晖立在扶摇身侧,不动声色地挺直腰板。
“四……”圣旨已下,这声“四爷”是唤不出了。
扶摇微微蹲身,看见胤禛伸出一条手臂,将乌云珠单手稳稳抱起。他目光扫过弘晖,最后落到她身。
天边余晖未尽,四下灿烂,扶摇嘴角情不自禁牵起一抹笑意,含笑唤他:“太子爷。”
……
旁人都不会令他如此,但从扶摇口中唤出的一声“太子爷”,是最令胤禛感到不便的。
说不清是哪里不便,总之胤禛听在耳朵里只觉得有细密的绒草挠自己的耳朵,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疏离与别扭,让他浑身不自在。
于是,胤禛照旧让扶摇唤他“四爷”。
康熙五十二年,毓庆宫修一新,彻底抹去了前太子存在过的所有痕迹,胤禛与扶摇正式入住东宫。
扶摇在撷芳殿西侧的小院中,辟了一方精致的花圃,种满了兰蕙牡丹,还特意修了一座小巧玲珑的八角攒尖‘沁芳亭’,供她闲暇时休憩赏花、教导儿女。同年秋,他们的第三个孩子也在东宫平安降生。
这一胎是个健壮的男孩儿,胤禛为他取名“弘晟”,寓意光明炽盛,前程远大。
乌云珠很是失落,独自躲到沁芳亭旁的海棠树下,直到弘晖找到她,安慰说“是弟弟有什么不好,将来我和弟弟一起保护你。看谁敢欺负我们乌云珠格格!”乌云珠这才破涕为笑,又欢欢喜喜地跑去看小弟弟了。
年幼的弘晟,从此成了哥哥姐姐最宝贝的跟屁虫和玩伴。
当年由胤禛一手提拔的乌拉那拉氏族人,后来被胤禛安排去了四川,在彼时的四川巡抚年羹尧手底下做事。此人精明强干,颇通实务,随年羹尧在四川整顿盐茶、清剿顽匪,因处事果决、勤勉任事,尤其在几次艰险的剿匪行动中身先士卒,成功弹压地方,深得年羹尧赏识和重用。
三年须臾而过,年羹尧被擢升为川陕总督,成为坐镇西北的封疆大吏,乌拉那拉家这位亦成为年羹尧麾下得力副将,在军中颇有威望。
起初收到此人的问候,扶摇是很惊讶的,她原想令他留在京畿,或寻个安稳的差事,躲到四爷这座靠山下,让乌拉那拉氏一族得以平安富贵。
万没料到此人争气,竟在军伍中闯出了名堂。
不过,争气是争气,却偏偏去了年羹尧麾下……年羹尧的结局扶摇是知道的,被雍正赐令自尽、家破人亡。
到那个时候这乌拉那拉五格不会被牵连吗?
扶摇借着询问五格在军中近况、年羹尧为人如何等话题,小心试探过四爷,然而四爷似乎看透她的想法,只轻描淡写地叫她放心。
康熙五十五冬年,被圈禁于咸安宫的皇二子胤礽忽染重疾,性命垂危。
得知此事,康熙悄然前往探视,不料消息却被咸安宫奴才泄露。
康熙索性正大光明,严命太医院不惜一切代价救治,更将自己御用的珍贵药材源源不断赐下。
太医们竭尽全力,日夜救治,胤礽得以捡回一命,康熙因忧思过度,回宫后便风寒入体,引发旧疾。
适逢西藏传来紧急军报:准噶尔部大将策零敦多布突袭拉萨、杀害和硕特汗王拉藏汗、占据布达拉宫,藏地沦陷,边境告急。
康熙病体沉重,无力动身远征,为稳定大局、鼓舞前线将士士气,康熙明发上谕:命皇太子胤禛为抚远大将军王,持天子节钺,统御川陕甘青诸路大军,即刻披甲西征,平定边患!
然而就在太子整军备武、即将动身之际,京师悄然传起流言蜚语。
有宵小之徒妄自揣测圣心,散布流言,道康熙帝探视前太子,是对前太子依然情深义重,康熙帝如此看重前太子,颇有将储位复归其手之意!
此等谣言在朝野上下甚嚣尘上,引得人心浮动,军心不稳。
康熙气得大发雷霆,当即下旨,令领侍卫内大臣隆科多彻查谣言源头,无论涉及何人,一经查实,严惩不贷!
隆科多雷厉风行,最终查到是赫舍里氏残余旧部从中作乱,咸安宫内亦有赫舍里氏安插之人,他们暗中蛰伏,窥伺时机,只等圣心动摇,拥立废太子复位。
康熙震怒至极,下令将咸安宫所有赫舍里氏眼线即刻绞杀,气急攻心之下气血上涌,沉疴旧疾卷土重来,身体更加败坏了。
他强撑精神,于病榻前召见了胤禛、胤祉、胤禩、胤禵等几位年长皇子,又密诏心腹重臣大学士马齐、张廷玉,隆科多等人至御前,垂询应对之策。
距离太子出征只剩半月,康熙有了决断。
西征事大,须以雷霆之势粉碎流言。
一道由南书房翰林承旨、加盖皇帝宝印的明诏自乾清宫发出,昭告天下:
“皇太子胤禛聪明天纵,仁厚英毅。克日西征,必能荡平丑逆,克复疆土。
待其凯旋之日,朕即亲率文武百官,行郊祀大典,告祭天地祖宗,传位于皇太子!
嗣皇帝仁武兼备,必能外靖边烽,内抚兆民,光耀社稷,慰朕之心!”
惊天的变故在短短几日之内发生,快得令人措手不及,扶摇也觉一片茫然,摸不着头脑。
当太子妃的这三年,她每日雷打不动地去向皇太后、向德妃请安。康熙命德妃协理后宫事务,扶摇便也时常随侍德妃身侧,见习协理,学得许多理家驭下、周旋应对的本事。
三年里,长子弘晖业已长成,娶了媳妇,当年乌云珠哄骗他,说额娘给他定娃娃亲自然是假的,实则,赶在弘晖十六岁前,扶摇为弘晖精心择定了一门门当户对、品貌俱佳的姻亲。
儿媳乃镶黄旗富察氏,是大学士马齐的侄孙女。富察氏温婉娴淑、知书达理,晨昏定省从不落下,对扶摇很是孝顺。
至于乌云珠,为免她将来被远嫁,扶摇早早便费心选定了一门稳妥的好人家,是步军统领、舅舅隆科多的亲侄舜安颜。
这孩子与乌云珠年岁相仿,生得眉目疏朗、挺拔俊俏,性情随和坦诚,且善骑射、通文墨。因着隆科多与毓庆宫关系亲近,舜安颜常随父辈出入宫禁,与乌云珠自小相识,算得上青梅竹马。
只是乌云珠被阿玛兄长惯得太过,性子难免骄纵些。每每舜安颜入宫来请安问好,或是两家长辈有意让两人相处时,乌云珠总爱故意寻他些小麻烦。
或是撇着嘴,挑剔少年这不好那太差,或是颐指气使地让他替自己去御花园摘花儿,偶有不如意,便对少年不理不睬。好在舜安颜性子宽厚,往往只是好脾气地笑笑,依言照办,对乌云珠倒是从始至终的好。
除此之外,住在毓庆宫
的日子,无一样不顺心。
可眼下,四爷即将亲征。纵然知道他有大清国运庇佑,知道他未来终登大宝,贵为九五之尊,扶摇也难免忧心。
或许是因为那是她三个孩子的父亲吧。
听苏培盛禀告,太子爷于西山阅军毕,午时前后会回宫。扶摇命人备下几样小菜,等着太子爷一同用膳,顺道说说话,然而左等右等,始终不见他身影。
东华门外,张廷玉一身二品孔雀补服,只身拦住太子车驾。
张廷玉如今已是文华殿大学士,才学渊博、处事练达,颇得康熙喜欢,在朝中地位与当年初识时不可同日而语。
“殿下,臣有一言,可否移驾?”张廷玉姿态恭敬,眼睑微垂,脸色却沉凝如水。
胤禛端坐车中,隔着帘子望他,心中复杂难言。
“大军开拔在即,你这时候找孤,倒是令孤好奇。”
张廷玉更低地弯下身子,做足谦卑姿态。
从前他哪儿会把腰弯得这么低?胤禛不着痕迹地轻叹,抬手将帘子拂开,“上来吧。”
二人走到如今的地步,渐行渐远,似乎是从八年前张明德事件起,张廷玉发现张明德案没那么简单,大阿哥、八阿哥都被牵连,失去夺嫡资格,三阿哥和四阿哥倒是崛起了。
后来董鄂氏一族又被四阿哥连根拔起,三阿哥失去圣心,再到八阿哥因四阿哥的劝说解除禁足,太子虽未获释,但“太子即将复立”的谣言却陡然传开,时机相当巧妙……
一切一切,发生地恰到好处,似乎都在为一人铺路。
张廷玉坐在轩敞华丽的马车内,想起数年前自己也是和四阿哥同乘一车。
彼时他好奇四爷接近年羹尧的用意,四爷好奇他为何入仕为官。
张廷玉嘴角轻轻牵了下,随即恢复平淡。
“太子殿下谋略深远,此次西征必能旗开得胜。”
“衡臣,”胤禛口吻轻快,“你说话何时变得曲意逢迎?有话但说无妨。”
“那臣就斗胆直言了。”张廷玉顿了顿道,“殿下可还记得二阿哥病重时,陛下闻讯,悄然前往咸安宫探视?”
胤禛转着拇指扳指,眼皮一撩,道:“自然。皇阿玛一片慈父之心,却被有心之人利用。赫舍里氏的旧部,为此蠢蠢欲动,竟敢煽动旧日门人,意图召集党羽,密谋上书,为胤礽鸣冤叫屈,却弄巧成拙。”
张廷玉仔细恭听,微微颔首,“殿下明察秋毫,所言不差。”
“赫舍里氏弄巧成拙,惹得龙颜大怒,隆科多统领奉命绞杀受赫舍里氏指使的内监,共一十五人。”
“但殿下可知,其中一名内监在受刑之前,已向行刑侍卫招供,说……有人重金收买他,令他背叛前太子,在陛下探视咸安宫后,故意散播陛下对前太子念念不忘的传言。”
正因陛下的爱子之心被如此精准地利用、放大,才叫赫舍里氏误判形势,以为有机可乘,铤而走险聚众上书,最终授人以柄。
陛下震怒之下,认定这是前太子不甘寂寞、以身试法、图谋复位,将前太子彻底圈禁于咸安宫深处,严加看管,从此对其不闻不问。
又怎会料到……一山还有一山高,黄雀捕蝉、螳螂在后?
这流言不仅将康熙对前太子最后一丝怜惜彻底浇灭,更令陛下威信大损。
“既向行刑侍卫招供,为何隆科多却未曾前来上报?”胤禛波澜不惊。
“臣亦不知其中缘由。”
胤禛轻笑,“想必那侍卫找到了你,却不敢去找自己的顶头上司。看来还是隆科多平日治下过严,不似衡臣你温良忠义。”
“孤不与你绕弯子,”胤禛目光如炬,忽然坐正,直视张廷玉,“说出那人是谁,孤也好找他问话。
张廷玉垂眸,“殿下,臣不能说。”
“不说,那你今日拦孤车驾,所为何事?”
胤禛心如明镜,若张廷玉选择他,自会奉上此人。若张廷玉另有盘算……那便不会出现在这里。
看起来张廷玉不会跟他作对,但他一时也不知张廷玉所图为何。
“殿下。”张廷玉忽地起身,到胤禛面前躬身拜下。
“夺嫡之路凶险莫测,朝野上下倾轧反复,为此已有太多人牺牲。臣自当守口如瓶。适才提到的那名侍卫,不日便会辞官归乡,从此在京城消失。臣斗胆恳请,殿下能网开一面,留他性命。”
胤禛微眯眼,审视他,“这就是你来寻孤的理由?”
“臣也愿——”张廷玉一顿,毅然屈膝跪倒,额头重重触在车厢内地板上,行了一个大礼,“殿下能正位九五,廓清寰宇,能令天下海晏河清,万民得安。”
一字一语,缓慢而沉重。
望着面前跪伏于地的清瘦身影,胤禛心头一震,叹气。
“衡臣,你与你阿玛确有不同。”
“从前孤只以为你们都是一路,不会拉帮结派,不会阿谀媚上,但今日你所做之事,你阿玛断然不会做。”张英若遇此事,必会直谏至御前,以最刚直不阿的姿态,规谏他这位太子。
张廷玉嘴角泛起笑意,“自然。臣是臣,臣一向不拘一格。”
“这么多年,未曾改变的,恐怕只有你了。”
二人都明白,此刻正是一人择主,一人择臣。胤禛嘴角弯起一个弧度,抬手虚扶他起身,“衡臣所愿,亦孤所愿。开创盛世,并非一朝一夕之功,更非一人独木可支。”
“但孤今日应允你,孤会与你一道,竭尽全力、夙夜匪懈,共扶社稷!”
太子爷回宫的时候,天色已然不早,先前准备的那桌小菜都被乌云珠拉着舜安颜吃了个光,扶摇另叫人准备了一桌膳食。
太子着一身石青四爪蟒袍,身姿挺拔,远远瞧去,除了身上那鲜艳明亮的色彩,似乎一切都和初见时没有不同。
宫人皆被屏退,扶摇微笑着站在沁芳亭内,并不上前相迎,直到胤禛走近,才缓缓下蹲,行了个礼。
二人自然地牵起手,并肩坐到凉亭内的汉白玉石凳上。
胤禛目光扫过桌上膳食,眉头微不可察一皱。
“嗯……这就是你为孤留的晚膳?”
“
是啊,为此我特意支开了孩子们,今日晚膳,只有你我二人。”扶摇满心欢喜。想着他不日就要出征,今日能抽空来共进晚膳实属难得,扶摇有些体己话想说,若孩子们在,多有不便。
胤禛望着眼前造型奇特的烤炉、烤盘,以及烤盘上几个已烤得焦黄油亮、滋滋冒泡的大猪蹄,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眉头又蹙紧了些。
“孤……此刻还不饿。”
“嗯?”扶摇立刻凑近他,听见这话语气顿时沉下来,“你在外头吃过了?不是早就遣人知会过,要回来同我一道用膳的么?”
胤禛半晌没说话,只神色复杂地盯着那流油的烤猪蹄,扶摇顿时明了,“哦,原是四爷嫌弃,不愿同我吃这个。那便算了,我去叫乌云珠来,那丫头不知道多爱吃这个呢。”
扶摇说着起身,一只温热的大手却猛地拉住她手腕,不由分说把她拽了回去。
胤禛一字未言,拾起手边的刀叉,略显生疏却精准地将烤盘上的猪蹄叉到自己面前的瓷盘里。
这烤炉是扶摇依据现代记忆,命御膳房巧匠精心改造的,炉身是厚实的紫铜打造,内嵌铁箅,底下正烧着上好的银丝炭,无烟无味,只透出灼人的热力。
猪蹄在盘中被刀叉分割,发出滋滋的细微声响,一股辛香味瞬间弥漫开来。
扶摇听见四爷咬下一口,吃进嘴里,那烤得酥脆的外皮在他齿间咯吱作响。起初扶摇只以为四爷敷衍应付,没想到他动作虽缓,却异常坚定,眨眼就将小半个猪蹄吃干净了。
扶摇提起茶壶,给他倒了碗温奶茶。
胤禛接碗喝下,用桌上的素绸软帕按了按嘴,侧首看向扶摇,“只看我,你怎么不吃?”
“我看四爷吃得香嘛,许久没见到四爷这样用膳了。”
扶摇一边说着,一边也拾起自己手边的刀叉,正要往烤盘上叉猪蹄,忽然手腕被按住。
胤禛看着她,按住她的手竟微微用力。
“阿摇……”
“不如……”他低低开口,迟疑着,话语磕绊,极少见的踌躇模样。
海棠树梢悄然拂动,几片嫣红花瓣无声飘落,打着旋儿,轻盈地落在亭畔。
他眼角余光扫过那些花簇,终于,心中落定。他轻轻一笑,那一笑映在扶摇眼中,仿佛绽放出万种光华。
“不如往后,你唤我,四郎?”
在扶摇讶异的目光中,他温柔凝视,“等我回来,承继大统,你便是我的皇后。”
“今后你我帝后同心,白首不离。”
“……”
沉默良久,扶摇回神,“……以后你都陪我吃烤猪蹄?”
那人点头。
“身为皇后,是不是能为你分忧?”
“是。以后要辛苦你。”
“后宫一切由我做主?”
胤禛默了一瞬,蓦地想起他后宫没有几人,想必操持起来不难,便放心道:“由你做主。”
“以后……嗯……”扶摇搜肠刮肚,继续搜罗,百转千回里,她想起自己的处境。趁着眼下这人心情不错,要将从前那些他不许、她不敢的事全翻出来一一讨个恩典。
然后未等扶摇再开口,胤禛叉起一只猪蹄放到了她盘子里。
“不着急,你慢慢想。未来还很长,有的是时间,让你把这些章程一样样定下来。”
说话的功夫,一样章程,扶摇已想好。
她凑近他,悄声:“妾身忽然坐得腿麻,等会儿劳烦太子殿下抱着我,从这条甬道,一路走回寝殿去。”
四阿哥断不会做这种事,因为有失体统。
但四郎会愿意吗?
他会纵容到何种地步呢?
从前扶摇连试探都小心翼翼,而今,她正大光明地想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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