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第151章“阿玛。”弘……
“阿玛。”弘晖率先站起,打直腰板,双手叠在身前,恭敬地喊了一声。
乌云珠慢他一步,微微摇晃起身,脆生生地也喊了声“阿玛”。
四阿哥大步走近。
漫天碎琼乱玉,两个孩子虽都带着毛茸茸的帽子,肩头仍披了不少的雪。
苏培盛替四爷打伞,看见廊下福晋淡然闲适,竟然也不叫下人为两位小主子打伞,这会他倒不知先给哪个主子打伞好了。
四阿哥蹲身,拍了拍儿女身上的雪,瞧见两人鼻头冻得通红,不禁皱眉,“这么大雪,还跑出来玩,冷不冷?”
“不冷!”乌云珠摇头如拨浪鼓,“就要这样,好玩,喜欢呀!”
胤禛叹气,望眼弘晖,不消问也知道儿子亦是如此。他一把抱起乌云珠,走到廊下,弘晖低头拍几下挂在帽檐的雪花,屁颠屁颠也跟了过去。
“你倒好,自个躲在廊下,让两个孩子在外头淋雪。”
四阿哥兴师问罪来了。
扶摇无奈道:“他们要出去的,我拦不住。但我已叫人备着热水,煮上了姜汤,四爷放心吧。”
“今儿比寻常来得早一些。”
四爷抱女儿进屋,扶摇牵着儿子也跟进去。
他道:“我也得歇息歇息。”
二人在榻边坐下,扶摇这才吩咐春华去给四爷热菜。弘晖不知从哪儿拿来一卷书,看阿玛抱着乌云珠,转头就把书递给扶摇。
“儿子新近背熟了一篇《滕
王阁序》,额娘且品鉴品鉴。”弘晖朗声道,眼中闪着期待的光。
弘晖在她身边何时有这样正经背书的时候?扶摇瞧眼四阿哥,心下意会,儿子这是想在阿玛面前表现一番呢。
她莞尔一笑,接过书卷,“好,你背来我听听,正好你阿玛也在,也让他品鉴品评,看看你的进益。”
“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轸,地接衡庐……”
少年清朗悦耳的诵书声在暖阁内响起。扶摇斜倚榻上,一手拈着块精巧的糕点,一手随着弘晖背诵的节奏轻轻点着书页,不忘频频点头为儿子鼓劲。
四阿哥抱着乌云珠坐她身侧,瞧小姑娘发髻松散,几缕发丝垂落,索性拆开她的头绳,试着亲自给小丫头扎辫子。
扶摇瞄了一眼又一眼,难得见到四阿哥如此认真,他小心翼翼地拢着女儿细软的头发,动作间透着几分生疏与努力。
原来他也有做不好的事。
头绳扎得紧了,乌云珠痛嘶着,小小的手抱住脑袋。
“阿玛给扯痛了?”胤禛手一顿,轻问。
乌云珠一本正经地摇头,“不是阿玛!是我这头发,他他坏!”
胤禛笑起来,手指轻轻勾了勾乌云珠的脸颊。扶摇轻叹:“云儿快瞧,你把你阿玛哄成什么样了?”
瞧他那暖融融的笑意,只怕此刻乌云珠想要天上的月亮,四阿哥都会想办法摘下来给她。
“我呢我呢?”这边,弘晖背完了书,站得笔直挺拔。
扶摇在案底下戳了戳四阿哥的腰,示意他一视同仁,别打击儿子。
四阿哥了然,反手轻握住扶摇作乱的手指,将其按回原处,对弘晖正色道:“晖儿今日气势雄浑,声韵铿锵,于文义理解亦见精进,大有长进。”
总算没输给妹妹,弘晖抿唇,嘴角微笑,扶摇看在眼里,连忙拉着他也坐到身边。
不多时,春华已领着丫鬟将热好的膳食重新摆满桌案,扶摇瞧着满桌热气腾腾的菜肴,笑吟吟环视孩子们,“可还有人要陪老爷再用些点心?”
两只手不约而同、争先恐后地高高举起。
“我!”
“我!”
扶摇莞尔:“春华,再去拿两副碗筷来~”
……
康熙四十七年十一月,一名唤作张明德的术士骤然声名鹊起,游走于京城各显贵集会,为人相面卜卦,传闻其相面奇准。
术士偶遇八贝勒,被其奉为座上宾。不久,京城流言四起。
皆言废太子胤礽行为乖戾、暴虐失德,难堪储君之位,反倒是直郡王军功卓著、八贝勒贤名远播。康熙帝闻奏震怒,下令彻查,最后查出这名胆大妄言的术士已被请到了直郡王府邸。
直郡王只得交出张明德。
乾清宫内,气氛冰冷凝重。
御座之上,康熙面沉如水,殿中百官垂首屏息,噤若寒蝉。
直郡王猛地一掀蟒袍,跪地奏禀:“启禀陛下,儿臣近日确是夜不安枕,这张明德虽出身卑贱,所言多虚妄不经,但有时……其催眠小术,倒也能让儿臣略得片刻昏沉。”
“皆因儿臣因琐事烦忧,偶感心神不宁,八弟顾惜儿臣身体,因此才……荐此旁门左道之士,聊作一试!儿臣绝无借妖言诽谤储君、动摇国本之意!望皇阿玛明察!”
“夜不安枕?”康熙冷哼,“胤褆!你当朕是昏聩老朽,不知你心中所图?!储君之位就这般令你日夜挂心,以至于你处心积虑、夜夜谋算思量?如此,自然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身为朕之长子,你不思忠君护国,不修仁德,反生豺狼野心,专营诡诈,如此心性,怎堪大用!”
字字诛心,如刃割喉。胤褆被痛斥得体无完肤,他垂眼,双手在袍服下紧攥成拳,心中翻腾着滔天的不甘与怨毒。
“皇阿玛!”他猛抬头,嘶声抗辩,“是!儿臣是没能耐坐那储君之位!可胤礽就有那能耐吗?!他骄奢淫逸、截留贡品、鞭笞近臣、结交外官、窥伺帝踪,哪一桩哪一件不是辜负了您的期望?!为何皇阿玛一而再、再而三地容谅他、宽宥他?!连张明德这江湖术士都看得明白,胤礽暴虐无德,天命不佑,根本不配为君!”
“放肆!”
康熙勃然暴怒,“啪”地一声巨响,抄起御案上沉甸甸的青玉镇纸,狠狠掼向胤褆!
镇纸砸中胤褆额角,登时淌下鲜红的血花。
“胤褆!你太放肆!朕念你是长子,委你以重权,是对你寄予厚望!你真以为这大清的江山,离了你胤褆就不运转了?!”
胤褆额角血流不止,他浑身剧颤,甚至不敢去捂伤口。这一砸将他砸得清醒了些,意识到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冒犯天威,他心如死灰,知道自己前程尽废。
“儿臣——不敢!皇阿玛,儿臣……儿臣绝非此意!”
这时,一直默然侍立的三阿哥忽然叹了一声。
他向前一步,撩袍跪倒,沉痛地看了胤褆一眼,垂首,“皇阿玛!儿臣先前百般思量,还道直郡王只是一时不慎,受人蛊惑,误入歧途,并非存心忤逆……可方才听其狂悖之言,观其怨毒之态,儿臣不得不信,直郡王实是处心积虑,竟真欲置二哥于死地!”
骤见老三落井下石,胤褆猛地抬头,眸底惊怒交加,茫然不解,“老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胤祉没看他,只听御座上传来冰冷威严的声音:“你又有什么要禀,说下去。”
“是!”胤祉的头埋得更低了,“皇阿玛将废太子交由直郡王与儿臣共同看管,此乃天恩浩荡,是莫大信任!儿臣深知,二哥虽被废黜,但终归是儿臣血脉相连的兄弟!岂料……岂料直郡王如此不顾念骨肉情分!他……他竟暗中勾结妖人,欲以镇魇邪术诅咒二哥!”
“胤祉!你胡说八道!你敢诬陷本王?!”胤褆惊惶怒喝,挣扎欲起,望见御座上的龙颜,生生忍住怒意,趴了回去。
胤祉语气越发急促,带着一种忍无可忍的决绝,“三日前,儿臣忧心二哥境况,特往咸安宫探视。在二哥寝殿之内,发现此物——”
胤祉从袖中掏出一个巴掌大小、雕琢粗糙的桐木人偶,其上密密麻麻插满细针。
殿内众人无不倒抽一口冷气。
梁九功不敢耽搁,立刻趋步上前,接过此物,躬身呈至御案。康熙只扫了一眼,便抓起木偶扔向胤褆。沉重的人偶砸到胤褆肩背,“咚”地一声将他额头一齐砸向地面。
木偶背后清晰刻着胤礽的生辰八字,术士多用此物行镇魇厌胜之术。
胤祉接道:“儿臣发现此物后,当即盘问看守咸安宫的太监赵全。此人起初抵赖,后经严讯,已亲口招供!邪物正是直郡王亲手交予他,命其秘密放置于废太子床下!儿臣唯恐有变,已命人将赵全即刻锁拿,关押于慎刑司,皇阿玛随时可提审对质!”
胤褆望向御座,事到如今已不知如何争辩。御座上的帝王一言不发,殿中百官亦大气不敢喘。康熙眸色晦暗,有别于此前的暴怒、威喝,此刻帝王之沉默,更像是酝酿着一场难以估量的风暴。
“皇阿玛……”胤褆喉头哽咽,声音破碎。
“传朕诏令。直郡王胤褆褫夺郡王封号,废为庶人,着即削除宗籍玉牒!即日起,圈禁于府,非朕亲谕,任何人不得探视!不得与外界通信!”
胤褆瘫软如泥,轰然趴伏于地,额角汩汩涌出的鲜血已在地面蜿蜒淌开。
数年苦心钻营,塞北江南立下的赫赫军功,三次伴驾南巡的荣宠……所有一切,顷刻化为乌有。他依然……败给了那个,在皇阿玛心中,即使废黜也始终占据一席之地的“废物”!
“带下去。”康熙面色沉沉,冷漠地看他最后一眼。
侍卫将胤褆架起拖走,长久地沉默后,康熙的目光扫过群臣,投向另一个儿子——八阿哥胤禩。
“‘贵不可言’、‘后必大贵’……胤禩,妖道对你寄予如此厚望,你作何感想?”
经历大阿哥血溅当场、狼狈下狱,胤禩早已惊惧交加,冷汗涔涔。他深吸一口气,走向殿中,郑重拜跪,“回禀皇阿玛!儿臣愚昧无知,罪该万死!实不知妖人如此胆大包天!”
“儿臣……儿臣只当他略通相术,不过是个行走江湖、混口饭吃的术士,万万没想到此人包藏祸心,竟酿成此等大祸!儿臣识人不察,罪责难逃,甘愿领受一切责罚!”
“胤禩,你倒是识时务。”康熙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却令人心悸,“你再好好想想,你的罪过当真只是‘识人不察’这般轻巧吗?”
胤禩身躯微微一颤,伏拜于地,“儿臣……”
“既知张明德口出狂言,不敬储君,妖言惑众,为何不早早上奏?”
“儿臣……”胤禩闭眼,“儿臣……有错。”
或许是接连重惩两个儿子,耗费了心力,康熙眸底血丝密布,显露出深重的疲惫。他眸中掠过一丝复杂,
此刻已无心力再去深究胤禩的罪过。胤禩柔奸成性,妄蓄大志,但不至于像胤褆那般丧心病狂,镇魇手足。
“罢了。革去贝勒爵位,降为闲散宗室。望你闭门谢客,于府中深自反省,静思己过。”
“儿臣……谢父皇隆恩……”
胤禩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几乎虚脱,正待叩首起身,却听身后有人衣袍摩挲,传来一声沉稳的:“皇阿玛在上,儿臣有事容禀。”
胤禛撩起袍角,跪到胤禩身侧。
他神色沉静,目光坦然,却无端令胤禩脊背一寒。
“讲。”康熙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声音低沉。
“张明德此人,确曾研习过相面占卜之术,且于此道浸淫颇深,见解刁钻,极擅蛊惑人心。儿臣也曾偶遇此人,亦曾被他‘相看’过一回,此人言语玄奥晦涩,真假掺半,说得头头是道,若非心志极坚、明察秋毫之人,实难分辨其虚妄,极易为其所惑。”
“想来……八贝勒亦是深受此人蒙蔽,或许八贝勒当时心境,与儿臣一般无二,正待详查其来历背景,辨明真伪,以便据实上奏,却未料此贼钻营得势,行事迅猛,反累八贝勒清誉受损,蒙受不白之冤。”
“儿臣恳请皇阿玛,看在八贝勒亦被奸人蒙蔽的份上,从轻发落。眼下当务之急,乃是严惩首恶张明德,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胤禛说罢,便有一文官鼓起勇气,掀袍下跪,举起笏牌禀告:“四贝勒所言甚是,值此多事之秋,百姓正因废储风波惶恐不安,当严惩张明德,以正视听,为诸位阿哥正名才是!”
“张明德根本就是看人下菜碟!”另一名官员愤然上前,跪倒接话道,“那日在八贝勒府前,张明德为四贝勒看相,微臣正好在场。许是四贝勒衣着简朴、行事低调,张明德眼拙,未将四贝勒认出,以为四贝勒是寻常宗室,竟大庭广众之下断言贝勒爷是山泽枯竭、气运衰败之相!”
“四贝勒曾往河南督治水,往山西防地震,为我大清百姓殚精竭虑,岂能是此等妖人口中‘祸国’之人?若不尽早将张明德绳之以法,恐流言四起,惑乱人心,动摇国本!”
张明德竟还为胤禛看相,此事康熙头一回听闻,听罢殿中二人陈情,他又听出一番别的味道。
他兀地冷笑一声,“何以为胤礽、胤禛看相,便是命格不祥、不堪大用,为胤褆、胤禩看相,便是紫气东来、贵不可及?”
胤禩听罢,松的那口气又提到了嗓子眼,感受到皇阿玛那洞穿一切的目光定格在自己身上,他再次深深伏下去,“皇阿玛明察!这件事儿臣当真毫不知情!”
“皇上明察!”
“皇上明察!”
眼看八贝勒再被推至风口浪尖,两名官员相继下跪。
“张明德对四贝勒不敬,此定为他一人妄为!妖人狂悖无知,与八贝勒绝无半分关联!”
康熙冷眼扫向殿中惶惶下跪的二人。鄂伦岱、阿尔松阿,朝廷重臣,勋贵之后,往常就听闻此二人与胤禩过从甚密。
帝王沉沉的目光直直盯向二人,大殿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许久,鄂伦岱与阿尔松阿终于意识到行为不妥,冷汗淋漓。
胤禩心口咚咚狂跳,额头抵住地面,不敢抬起半分。
终于,不带一丝温度与犹疑的帝王音划破沉寂。
“传旨!张明德妖言惑众,妄议天家,大逆不道,其心可诛!即刻锁拿,凌迟处死!”
“晓谕天下,不许妄议天家皇族,若再有一人传此妖道邪说,一概捉拿,严惩不贷!”
康熙目光转向胤禛,语气稍稍平缓,“老四,你的心意朕明白。但老八之过,并非仅此一端。你身为兄长、皇子,同样不可徇私。”
他复看向胤禩,语气重归冰冷,“胤禩,回你府中闭门思过,无旨不得出府。”
“鄂伦岱,阿尔松阿,你们二人倒是很关心八阿哥。既然如此关切,不如卸下朝职,专心侍奉。即日起,革去尔等所有职衔,给朕滚回府去,你们也帮着胤禩,好好思过去吧!”
如当头一棒,鄂伦岱和阿尔松阿面如死灰,仿佛瞬间被抽去所有筋骨。
“陛下!”
“臣……领旨……谢恩。”
众臣垂首,乌纱帽檐之下,有人面如槁木,一片灰败绝望;有人眼帘低垂,目光冷冽如冰;有人冷漠注视,眸底浮起一丝隐秘的戏谑……
张廷玉于重重人影中偷望向四阿哥沉稳起身的背影,一种惊疑交加的心绪在心间波动。
第152章 第152章朝会散后,康……
朝会散后,康熙留几个儿子到内殿说话。
“老三,你去看过胤礽,他眼下情形如何?”
胤祉上前一步,躬身拱手,“回皇阿玛,儿臣近日多次探视二哥。经太医多日精心调治,二哥的……‘疯疾’确已平复,现神智清明,本性如初。”
“二哥对皇阿玛甚是惶恐哀戚,每每提及,常涕泗横流,痛悔自己昔日昏聩失德,未能恪守本分。”
“二哥特托儿臣叩禀皇阿玛,惟愿闭门思愆,不敢再生妄念,绝不再令皇阿玛伤心分毫!”说到最后一句,他一撩袍角,跪倒下去。
康熙点点头,神色辨不出喜怒,未叫他起,目光继续扫向面前侍立的几个儿子。
老三从前与废太子多有唱和;老九、老十脸上犹带不平之色,这两个素日便与老八交好;老四虽与老十四一母同胞,但这俩站稍远,平日并不常见,脾性也是大相径庭,反倒是老十三紧挨着老四,两人更亲近些。
康熙又问:“今日之事,朕对老大、老八的处置,你们有何看法?”
这一试探,如同投石入水,瞬间打破了表面的平静。
老九、老十互看一眼,二人几乎同时出列,撩起衣袍郑重跪倒。
“启禀皇阿玛!”胤禟的声音带着急切,“儿臣与十弟常与八哥亲近,绝非为图什么权势虚名!皆因八哥待我们,如兄如父,亲切随和,关怀备至!八哥之聪慧敏达、仁厚宽宏,待人至诚,满朝上下,宗室内外,有口皆碑!”
“八哥绝无不轨之心!恳请皇阿玛明察秋毫,勿使八哥为小人之谗言所中伤!”
胤也连连叩首附和:“九哥所言极是!皇阿玛,八哥冤枉啊!”
康熙冷眼睨着下方跪倒的老九、老十,面上依旧波澜不惊,未置一词。
他随意点了点地上二人,目光却扫向依然垂手肃立的胤禛、胤祥、胤禵,“他俩倒是把心里话掏出来了,你们呢,又是何想头?”
胤禛、胤祥、胤禵垂首,姿态恭谨,却无一人立刻应声,倒是跪在稍前方的胤祉忽然开口:“皇阿玛。适才朝会之上,胤褆、胤禩之罪状,条分缕析,已然明晰。无论八弟是有心招揽还是无意引荐,张明德由他带入宗室圈子,最终酿成大祸,确是不争的事实。”
顿了顿,胤祉微微侧身,“九弟、十弟,皇阿玛因大哥、八弟之事,圣心已是忧劳伤怀。你们此刻……实不该再火上浇油,徒惹皇阿玛烦忧。朝堂之上,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岂有‘小人’置喙之地?还当慎言,莫因一时口快,再生出无谓的枝节。”
胤禟、胤忍不住与他吵起来:“许三哥替废太子求情诉苦,就不许我们为八哥辩白几句?!皇阿玛垂询,我们赤胆忠心,自然要据实以告,坦陈胸臆!三哥若听不惯,那……那也是没法子的事!”
“三哥素来与废太子交好,自然处处为他说话!可八哥待你向来礼敬有加,从无半分怠慢!三哥你……你怎能为了一己之私,就如此落井下石!”
“你……你们!”平白被两个弟弟顶撞,胤祉噎得脸色发青,一股火气直冲顶门,心中恨不得大骂一句“蠢钝如猪!”
他哪是真想踩老八?分明是看皇阿玛神色不对,想打个圆场。适才鄂伦岱、阿尔松阿的前车之鉴,这两个愣头青半点没瞧见吗?!
皇阿玛轻飘飘一句试探,就把
他俩那点死忠老八的心思扒了个底朝天!难道他们看不出,皇阿玛已是铁了心要狠狠敲打老八,而让废太子回来吗?
胤祉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怒意,决心不再理会那两个蠢货。
康熙看向胤禛,“老四,你一向见解独到,如今怎么也不言语了?”
胤禛出列,掀起袍角,跪到弟弟们身后,“回皇阿玛。儿臣所想所言,适才朝会之上已尽数陈情。”
“无论是废太子,还是大哥、八弟,皆已为自身行止承担其果,儿臣深服皇阿玛圣裁。皇阿玛乾纲独断,思虑周详,虑及深远。无论皇阿玛作何决断,儿臣唯有恪遵圣谕,矢志追随,绝无二心。”
这番话四平八稳,滴水不漏,一时无人能驳,况适才在朝会上,他已为胤禩说情,胤禟胤虽与他素无深交,但也知这个四哥一向孤冷寡言。康熙听罢颔首,目光继续扫向胤祥、胤禵。
看起来今日他势必要每人都作表态,胤禵率先出列,利落跪到胤禛身侧。
“回皇阿玛,儿臣和四哥想的一样。儿臣唯皇阿玛马首是瞻!皇阿玛指哪儿,儿臣打哪儿!绝不含糊!”
这话说得直白粗豪,让康熙紧绷的嘴角牵起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
胤禛心中微定。若依前世记忆,胤禵这会该与胤禟、胤并肩跪在一处,声嘶力竭地为胤禩辩白。胤禵脾气暴烈,说好听点是坦率赤诚,说难听点是刚愎莽撞,连皇阿玛也对他这炮仗般的性子又爱又恨。
前世为护胤禩,胤禵不惜顶撞皇阿玛,甚至欲自刎以明志,这次少了胤禵这柄利剑,胤禩只怕很难翻身。
胤祥沉默良久,也跪下来,跪到胤禛另一侧。
他神色肃然,心事重重,正要开口时,胤禛似有所感,忽然抓住他的手腕。
“老四,你拦他做什么?”康熙不悦,“朕今日,就是要听个明白。”
胤禛不得已松手,只用眼神警告——别做傻事。
胤祥感觉到四哥的目光,却未回望,他向上方望去一眼,以一种近乎殉道般的沉重姿态伏拜下去。
“回皇阿玛。大哥、八哥确系才干出众之人,此番定罪、降爵,朝野内外难免有人为之不甘、惋惜,此乃人之常情,儿臣……亦能理解。”
微微停顿,胤祥声音陡然低沉下去,“但儿臣以为——废太子失德败行,祸乱朝纲,此乃铁铸之实,不容置疑!”
“废太子居储位三十余载,未见其有经天纬地、安邦定国之功,唯见其穷奢极欲、挥霍无度!”
“他私调库银,大兴土木,凌虐宫人,暴戾恣睢!其行其止,实乃辜负皇阿玛数十年之苦心栽培,辜负天下万民之殷切期望!如此不堪之身,若轻易原谅,岂非是对祖宗法度、天下公理的莫大纵容?!”
随着他话语越来越激烈,康熙始终沉着的脸色变得铁青。
纵使胤禛已然料到胤祥会如此发言,也禁不住后背微微冒出冷汗。
胤祥如此聪慧,岂会看不透皇阿玛的心思,为何偏要以身犯险,搅乱这潭浑水?
仅仅是一瞬间,胤禛就明白了。
胤祥是为了他。
前世胤祥死咬太子不放,是为替心上人报仇雪恨,今世没了这层缘由,胤祥竟依然如此……
这真是个不把自己安危荣辱放心上的弟弟,到头来,比胤禵还不让人省心!
“皇阿玛……”胤禛甫一开口,康熙抬手,止了他的话。
“够了。你们的意思,朕都知道了。”
康熙疲惫地闭了闭眼,目光扫过地上跪着的儿子们,“老大、老八,罪责已明,惩处已定。今日之事,到此为止。从今往后,不许再揣测圣心,朕不希望再听到朕的儿子们半点流言蜚语,更不许再生出任何无谓的波澜。”
“都回去吧。回去之后,务必以今日为戒,谨守本分、束身自修,莫要再生出结党营私、勾连往复之事,若再有行差踏错,动摇国本者……朕,严惩不贷!”
“都跪安吧。”康熙最后挥了挥手,维持着一贯的冷肃面容。
众阿哥恭敬叩首告退,踏出乾清宫时,每个人都疏离着,不发一言。
回府后,三阿哥始终面沉如水,眉头紧锁,晚膳摆在桌上,珍馐满目,他却食不甘味。
连心搁下碗筷,问了两三回,他方将今日乾清宫内那场惊心动魄的父子交锋,拣紧要处与连心说了一遍,提及十三阿哥意图阻挠太子复位,连心眼底倏地掠过一丝忧虑之色。
“你曾说过,皇上对太子余情未绝、仍存希冀,不可能只有你看得清圣心,十三爷今日如此旗帜鲜明地摆明立场,难道是存心与你作对吗?”
“他今日那般郑重其事,倒未必是冲我来的。为储君之位、为老四扫除障碍……甚至为他自己铺路……皆有可能。”
胤祉叹气,忽地一笑,“总不能是单纯看太子不顺眼罢?”微一顿,眉心微凝,“不过,也并非全无可能,宫闱深深,谁知道他二人之间是否曾有过咱们不知道的旧怨?”
连心捻起银匙,心不在焉地舀着鲍鱼粥,一下一下,却不入口,她不接话,低着头不知深思什么。胤祉觑着她的神色,见她目光放空,眉尖轻蹙,不由轻问:“怎么?今日饭菜不合你胃口?”
连心仍低着头,“三爷……此番大阿哥、八阿哥根基动摇,算是在皇上面前彻底出局了。倘若太子真能复位,对咱们当真就有利么?”
“若真复位……”胤祉笑了一声。
“圣意昭昭,谁敢违逆?自然万事得顺着圣心来。只是废太子狂妄惯了,本性难移,并非一朝一夕就能改变。一次两次皇阿玛念及骨肉亲情,或许能忍,三次四次呢?五次六次呢?”
连心怔住,“你的意思是……即使他此番侥幸复位,将来……”
“将来?谁又能说得准?”胤祉意味深长道。
“但我总是要在皇阿玛面前好好表现一番,以免被人捷足先登。眼下虽少了大哥、八弟这两个心腹大患,还有四弟、十三弟、十四弟……此三人,皆非池中之物。尤其老四心思缜密,深藏不露,不能不防。”
今日朝会上胤禛那一出,胤禟、胤两个蠢材看不出透,他却深知没那么简单。
胤禛会那么好心为老八求情?说不定正是为了引出张明德咒他“不堪大用”的一番话。
故作姿态为老八开脱,引起蠢道士曾经断言他‘不堪大用’的狂悖之言,如此一来,既在皇阿玛面前演足了‘兄友弟恭’的戏码,博取了圣心,又不动声色地将自己塑造成被妖道‘恶意中伤’的受害者,更在无形中坐实张明德‘看人下菜碟’、‘大逆不道’的罪名,替皇阿玛彻底拔除这颗钉子,坐收渔翁之利!
顺便,还给了老八一记闷棍。
一石四鸟,若果真是胤禛精心谋划,那当真是好算计!
“十三爷、十四爷、四爷……”连心听得心惊肉跳,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角,“四爷看上去……”
“看上去淡泊超然,不像争权之人?”胤祉眼神微眯,透着一股凌厉,“是啊,今日之前我也是这么认为。老四实在太会做戏,为朝廷做了那么多实事,却不拉帮结派,桩桩件件皆在明处,却从不结党营私,整日里只拉着一帮清客吟风弄月,要么就是去庙里参禅礼佛……”
“若非今日老八出局,让我得以从结果逆推,恐怕我也被蒙在鼓里。”
连心早已听得面色发白,指尖冰凉。她终归一个妇人,面对这充斥着杀机的朝堂倾轧,难免会感到心悸恐惧,胤祉忽觉懊悔,不该将这些说与她听,平白害她忧惧。
但话已出口,覆水难收,胤祉只能握住连心的手,轻声安抚:“莫怕,万事有我。”
“你只需安心待在府中,外间这些腥风血雨……为夫去应对。没事的。”
腥风血雨……
朝堂倾轧,远比连心以为地更凶险。在三阿哥回府前,她就听说大福晋在外头疯狂为大阿哥奔走求情,可是,无济于事。
连心抬头,反握住胤祉,“既如此,你
我夫妻一体同心。无论前路如何,我必与你共进退的。”
胤祉微笑,心中一片温暖,皇上厌恶结党,他与董鄂一族不能走得太近了,但有连心陪伴在侧,足矣。
下一刻,就见连心敛了神色,沉声道:“不知此事能否襄助三爷,关于太子和十三阿哥的侧福晋,曾有一桩旧事……”
一桩深埋岁月尘埃下的往事终于被道出。
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端看听者如何揣度。
胤祉听罢微微一惊,联想到此前许多疑窦,瞬息间豁然开朗!
但连心的手止不住颤抖,即便胤祉紧紧握住也无济于事。
胤祉下了座,去到她身边,俯身轻轻拥住她,身影将她牢牢笼住。
七日后,咸安宫外。
御驾不期然巡幸至此,康熙帝径自下了金辇,只带着梁九功举步踏入。当值的侍卫奉命噤声,如铁铸般垂首挺立。
到废太子的寝殿外,忽闻一阵说话声从门窗缝隙间渗出。
康熙定住脚,略一侧首,目光扫过梁九功,梁九功立刻会意,屏住呼吸,躬身退后半步。
康熙亦放轻呼吸,慢慢地、无声挪近殿门。
第153章 第153章“老十三…………
“老十三……好……好……好你个混账东西!落井下石,忘恩负义,全然不顾往日情分!早知如此,孤顾什么体统,就该不顾一切,强抢了漪兰!若她成了孤的人,今日岂还轮得到此宵小这般猖狂!”
胤礽咒骂的声音传了出来。
殿门外无人值守,约莫是被调谴到别处了,梁九功站得稍远,都能听到废太子满腔愤慨的咒骂声。
他不禁为废太子捏一把冷汗,偷偷觑了眼皇帝,看见皇帝捏着手炉的手微微用力,显然是对此番言语不满了。
“二哥,莫冲动。”紧接着传来三阿哥的声音。
“唉……原来如此。我先前无意中听得些风言风语,还只当是谣传……二哥你和十三弟果然早生嫌隙,难怪他对你始终敌意深重。”
说着,胤祉叹道:“这又是何苦?为一个女人,兄弟反目,值得吗?”
胤礽冷哼,“是他对我穷追不舍。”蓦地轻笑,语气浮起一丝玩味,“这倒是令孤好奇,人都已归了他,他还有何不满?难道……那女人至今心里还想着孤?”
“二哥!”
胤祉大惊,“此言非同小可,切莫妄自揣测!弟弟今日前来问询,只是想弄明白二哥和十三弟之间到底有何恩怨。二哥,你如今身陷囹圄,更该悬崖勒马,痛定思痛才是!此番落难,追根究底,是你行事不谨,咎由自取。万望二哥听弟弟一句劝,莫要再行差踏错,做出令皇阿玛伤心之事了。”
听到这里,梁九功已是冷汗涔涔。康熙立在殿门前,摩挲着手炉,神色阴沉,戾气暗涌。
“皇阿玛……皇阿玛还会想起孤吗?”胤礽的声音陡然沉落下去,带着浓得化不开的落寞,“他有那么多儿子……他……还会想起孤这个儿子吗?他——”
“哼!”
康熙喉咙里迸出一声充满鄙夷与寒心的冷笑,懒待再听,不再隐匿气息,猛地一甩袍袖转身便走。梁九功慌忙跟上,声响终于惊动殿中二人。
三阿哥开门一望,大惊失色,胤礽更觉一阵天昏地暗,没想到刚才还在口中念叨、疑心的父皇就在眼前。
胤礽夺步追去,方追了两步,便被第二道门上值守的侍卫给拦了下来。
“皇阿玛!皇阿玛——!”胤礽颓然跪倒,声嘶力竭。
巨大的恐慌袭来,像一片厚重灰暗的雾霾,严严实实地挡住了他的前路。这一次,他清晰地感觉到,他的皇阿玛不会再回头了。
“二哥……我、我去向皇阿玛解释!”
侍卫没拦,胤祉立刻追了出去。在跨出门槛时,他紧绷的眉宇却是微微一松,仿佛卸下某种担子。
“皇阿玛!”胤祉追出咸安宫,在康熙回望他时,直挺挺跪了下去。
“皇阿玛……儿臣……”
“你倒是对你二哥忠心耿耿。”康熙面色冷然,语带讥诮,“朕命你看守他,你便是如此看守的?你以为凭你几句好言相劝,他就能幡然醒悟,改过自新?果然本性顽劣,冥顽不灵!”
“你不必再看管了,叫老四来。”康熙断然挥手,语气不容置喙,正迈上金辇,身形忽地一顿,“去查查那个女子,她和老二、老十三到底怎么回事?给朕查清楚!”
“……儿臣遵旨。”
当胤禛接到旨意,得知看管废太子的重任落到自己肩上,他着实一头雾水。
次日朝会后,康熙又把他留在乾清宫内殿。这次康熙只留了胤禛在内的三个皇子。
不到一日,胤祉就将乌拉那拉漪兰查个底儿掉。
十三阿哥的侧福晋与四阿哥的嫡福晋是同父异母的姐妹,这事本不是秘密。但经过先前大阿哥魇镇废太子、八阿哥广结党羽,以及诸皇子间愈演愈烈、无所不用其极的倾轧争斗,而今康熙对任何蛛丝马迹都充满了警惕。
加之不久前胤祥阻挠释放废太子,这层关系就变得耐人寻味起来。
胤祥也是头次听说漪兰和太子有渊源,他强忍惊疑,据理力争,言自己并非因为侧福晋而有意针对太子,然而康熙半分不信。
康熙命人打了他三十大板,责令回府思过。出乾清宫时,胤祥气息奄奄,是被抬着出去的。
胤禛和胤祉并肩下阶,迎着冰冷的日头,胤禛率先驻足,侧首。
“三哥,何苦?即便我和十三自此被皇阿玛防范、疑心,难道你以为你自己就能全身而退?故意激怒废太子,引他说出那些怨怼狂悖之言,这招其实不怎么高明,我能想到,皇阿玛自然也能想到。”
“无妨,”胤祉面色平静,微微颔首,“有用,便够了。”
所有人都在被怀疑,所有人又都回到了公平的起点。经历大哥、二哥、八弟一事,朝中人心浮动,暗流汹涌,皇阿玛是断不会再轻易贬谪皇子,动摇国本的了。
“三哥,非如此么?”
胤禛语气里透着无奈,胤祉微笑拍拍他的肩,“老四,少来这一套。若今日易地而处,你是我,你也会如此。”
胤祉走下阶去,胤禛望着那渐行渐远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极浅的笑。
果然,万事瞒不过三哥。
胤禛原是没有胤祉那样便利的身份与时机,不能贸然去探视废太子。
今日之前,他的打算是等康熙放出太子之后,再想办法让太子与圣上离心,没想到被胤祉捷足先登,还把十三拉下水。
今日之后,即便他奉旨名正言顺地看守咸安宫,也无用了。
胤禛慢慢下阶,表情沉静,心中反复思量。
他就知道终有一日,胤祥府里那个乌拉那拉氏,会拖累胤祥。
那个乌拉那拉氏和自家这个乌拉那拉氏血脉相连,正因这层干系,三哥才如此精准狠辣地咬出太子与漪兰那段陈年旧事,三哥哪儿是为对付十三,分明是冲他来的。
风雨欲来……
胤禛料想,漪兰和太子的那段过往,多半是董鄂连心告诉胤祉,至于董鄂连心为何知道,恐怕与自家福晋脱不了干系。
虽作如此猜想,他却无意深究源头,毕竟没有这一招,胤祉还会有别的招等着他。
他一回府便径自去了书房,叫来戴铎,商讨拆招计策。
扶摇又是几日没见四阿哥,忽听小李子来禀,说是瞧见苏公公从门子手里接了一沓信,其中一封信封面写着“四福晋”几字。
小李子虽识字不多,但“四福晋”三个字却是认得清楚,好歹他以前也替四福晋接过信。扶摇又等了两日,这所谓“四福晋亲启”的信却迟迟不见踪影。
于是,趁着四阿哥去上值,扶摇专程把苏培盛请到了正院。
扶摇也不与他拐弯抹角,直接问道:“听闻近日苏公公巡视门房
,可从那里捡到外头给我的信?”
苏培盛一听这话就知当日撞见小李子,到底还是被这吃里扒外的蠢东西看到掉落的信。用眼刀剜了一眼小李子,他躬身回禀道:“这个……这个……回福晋的话……确、确是有的。”
“检查过了么?是何人所递?”
“是……是十三爷府中送来的。”
扶摇摊手:“拿出来。”
苏培盛双手微蜷,心想,四爷在就好了。
四爷若在,必然威慑福晋,不至于使他落到眼下这两难的境地。
苏培盛道:“回福晋,那些信都收在外书房里呢,无四爷的吩咐,奴才们不敢擅入书房。”
他总算找到一个福晋无法辩驳的理由,当然,他说的也是事实。四爷虽下令截下了贝勒府所有外来的信件,却全都堆在书房案头,非要紧信件,四爷一封也没拆开。
这句话确实将扶摇噎了一下,后宅之事她可以做主,但四爷在外院的书房,十多年来她从未踏足。
说起来,四爷并未明言禁止她去书房,当年四爷还允准她去他书房外摘桃子呢!
扶摇眉一扬,哼道:“苏培盛,别以为这么说就能把我给唬住。既然如此,四爷回府时,你过来告诉一声。厨房已经炖上上好的冰糖燕窝羹,今晚本福晋便亲自带着去书房伺候。”
“……”苏培盛喉头一哽,只觉嘴里发苦。
傍晚,四阿哥刚进书房,苏培盛就把福晋交代的话原封不动禀告了。
两个小太监伺候四爷更衣,四阿哥脱下朝服,听后轻轻笑了一声,忽地便听书房外传来脚步声。
值守的太监惊慌失措,在门口拦也不是,请也不是。
“奴才给福晋请安!”
“听说四爷回来了。”
“回福晋……四爷……四爷……”
胤禛在里面饶有兴味地听着,挑眉看向苏培盛,苏培盛腿一软,跪了下去。
“四爷明鉴,奴才还没向那边通报呢!”
“行了,起来,出去。让福晋进来。”常服还没穿上身,他也不让太监继续,把屋里伺候的人通通撵了出去。
苏培盛来到门口,躬身相请,“福晋金安,四爷请您进去。”
扶摇点点头,一踏进门,苏培盛就把门严严实实地给掩上了。
最先映入扶摇眼帘的,不是四阿哥,而是一架屏风。屏风上透出个人影,四阿哥在那头唤道:“过来。”
此时扶摇方有些惴惴。
她手里提一个精致的红木食盒,盒里正是早先说好的那碗冰糖燕窝羹,绕过屏风,便见四阿哥穿着件雪白中衣,悠悠哉哉抱起手臂,歪着脑袋看她。
扶摇定了定神,走过去,将食盒放到案上,看见他未穿外裳,常服又放在榻边,知道他还没来得及更衣,索性将衣服拿了来,伺候他穿上。
四阿哥张开双臂,任扶摇在身前整理衣襟,扶摇一边替他扣起盘扣,一边轻声道:“来得不巧。”
“这是你第一次来。”胤禛微微低头,自乾清宫染上的龙涎香扑向扶摇,“从前怎么不来?”
“你也没叫我呀。”扶摇笑道。
刚为他理好了衣裳,扶摇猝不及防被勾住肩膀,四阿哥的身影压下来,在她鼻尖落下一个吻。
这陡然的温情,确实令扶摇有些晕头转向。
她顺势抱住他的腰,扬头,一吻即分。
“四爷知道我为什么来,干嘛搞得人晕乎乎,我是来要信的。”
胤禛眉峰一挑,不等他回应,扶摇抱紧他的腰,接着问:“四爷为何扣我的信,说说看。”
陷进温柔乡里,谁都得迷糊。
在四阿哥低头吻她的那一刻,扶摇便已打定注意,既然她已经这般迷糊,那更不能让四爷再清醒着。
胤禛叹了一声,毫无恼怒之意,反而无所谓地笑起来,转身去书架上抓来一沓未拆的信。
“想看,自己来找。”
“就这么让我找回去?”扶摇微讶。早知这么容易,她干嘛在来之前做那些心里预演与应对之策?
她都打好腹稿,若四爷不给信,总得知道是为个什么理由,若四爷不便明说,她就自个去问、去猜。
没想到,四爷如此轻描淡写、爽快应允,让她一拳打在棉花上。
扶摇自然不与这人客气,她踱步过去,当着四爷的面儿,坦坦荡荡地在一堆书信里翻找起来。
这些书信几乎全是当朝官员呈给四爷的,扶摇看见了许多种官名,翻来找去,属于后宅的只有一封——便是漪兰给她的这一封。
想来也是,若是人人都能往这府里递信,贝勒府又成个什么了?
她拿着信转身,望向四阿哥,四阿哥略扬了扬下巴,那意思简单明了——拆吧。
扶摇拆开这封信。
她阅信的当口,四阿哥缓步走到她身侧。
“三哥将废太子与你妹妹的旧事禀告给了皇上,如今不仅皇上知晓,胤祥也已知情,皇上还怀疑胤祥是为这女人才对废太子有诸多不满。”
“我料想,必是胤祥那日受完三十杖刑,回府时形容凄惨、难以遮掩,才引得你妹妹心急如焚,写信向你求助。她想借你之口,从我这里探听实情。”
信中内容与四爷所说不差。
漪兰说十三阿哥怎么也不肯吐露为什么受到杖打,十三福晋哭哭啼啼,找母家问询也无济于事。毕竟那日在乾清宫,除了当值侍卫、行刑太监,能亲眼目睹胤祥受杖的,只有皇帝,以及当时同在殿内的另外两位皇子。
“至于三哥为何清楚漪兰的事,想必不用我多说。”
扶摇心头猛然一沉,立刻就明白了。
连心……
她捏紧双手,胸口掀起惊涛骇浪。
她甚至能推想出连心为什么这么做。能让连心做到这个地步,恐怕朝中局势已到了剑拔弩张,更甚,到了生死攸关的境地。
她不禁望向四阿哥,懊恼自己的无知。太子被废是何等大事,怎会没有一点风浪,是贝勒府的风平浪静给了她错觉……
“十三阿哥他……”
“他会没事的。”四阿哥语气笃定,抽走扶摇的信笺,拉着她在案边坐下,自顾自打开食盒,将里头还冒着热气的汤羹端出。
四阿哥的表情没有丝毫破绽,好像胸有成竹,扶摇定定注视他吃了一会,看着他如此从容,她却心中更紧,追问道:“十三阿哥和漪兰……都会没事吧?”
四阿哥捏勺的手一顿,扶摇捕捉到这动作,心中愈加惧怕。
“他们……都会好好的吧,四爷?”
其实只需舍弃一个漪兰,让漪兰自尽以证清白,所有问题迎刃而解。这是胤禛能想到最快平息圣怒,最简单的计策。
不仅能保全漪兰清誉、乌拉那拉氏的颜面,皇上还会想着十三阿哥的“丧妾之痛”与乌拉那拉家的“丧女之痛”,为胤祥与乌拉那拉家给予额外的抚恤与补偿。
帝王的歉意、不忍,确实是难得的筹码。
胤禛凝望扶摇焦灼的脸,轻叹。
此刻他不在意十三与漪兰如何,他忽地在想,若面临抉择的是他……面前这个女人,他能放手吗?
第154章 第154章“会。”……
“会。”
似乎做下某种很无奈的决定,胤禛看着她,喉头略滚了滚,旋即叹气,带着些自嘲的意味苦笑了一声。
扶摇还不明白自己在无形中得到了什么,对一个拥有两世记忆的帝王而言,那是一个几乎不可能的承诺。
其实胤禛的前世记忆并未完全恢复,他始终未能想起,前世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到底因何而遗憾?为江山长存,却英雄迟暮?还是为宏图未尽,壮志未酬?
总不可能是还念着一个扶摇吧,他绝非拘泥于儿女情长之人。
但此刻他也不是很想知道了。
扶摇高兴地端起碗,捏着瓷勺喂他,“四爷既说会,那就一定会。”
“自然,你家爷几时骗过你。”四阿哥就着她递来的勺子,从容喝下一口燕窝羹。
扶摇闻言顿了顿,抬眸乜他。
没骗过吗?
她心底立刻涌现出许多个被他骗的瞬间!
但扶摇亦深知,于此要紧之事四爷定不会信口胡诌。
“那我不耽误你了。”喂他喝完羹汤,扶摇放下汤碗,提起食盒要走,四阿哥微抬手,恰好按在她手腕。
扶摇:“?”
“等会再走。”四阿哥道。语气平静,目光却直直盯她。
他拉着她的手,将食盒随意搁下,牵引她来到书案旁的小榻。这小榻摆在旁边是供四阿哥平日小憩的。
“这里……”热意忽然升腾起来,扶摇还未想到如何应对,一直修长的手却已经攀上她的腰肢,盘扣被解开……
半个时辰后,扶摇抚平呼吸,提起食盒,从书房匆匆离开。房里,四阿哥给自己扣上扣子,精神抖擞地重新坐回了书案前。
次日,扶摇刚醒,便听春溪来禀,说苏培盛奉四爷的吩咐,一大早招
呼了小李子去外院,把小李子架到长凳上,按着打了一顿。
扶摇去看望小李子,果然见他被打得皮开肉绽,连床也下不来。
“小李子,你等着,本福晋给你报仇!”
扶摇扭头就让人去转告苏培盛,命他去四爷书房外那棵桃树上摘桃子,还特意派了两个太监去旁边“看着”。
可大冬天的,哪儿来的桃子?
桃树光秃秃,莫说桃子,连片叶子都寻不见!
苏培盛很快意识到这是福晋在变着法地整他,“我随你们去见福晋。福晋若是想吃桃子,奴才叫人快马去寻便是,咱们府里这桃树还没长桃子,便是长了,我,我也不会爬树呀!”
“福晋此刻正小憩,苏公公还是莫去打扰。福晋吩咐了,若是这树上没桃子,也请苏公公亲自上去瞧一瞧。”
得,这是铁了心要他好看!
苏培盛仰头望着眼前这棵两丈来高、光秃秃的桃树,艰难地咽了口唾沫,“那,那你们都扶着点我,千万扶稳了……”
小太监们七手八脚地把他往树上拱,苏培盛手脚并用,好不容易爬到半途,脚下猛地一滑——
“啪”一声巨响,整个人结结实实摔了下来。
四阿哥回府时,看见苏培盛面如死灰,扶着腰杆,走路一瘸一拐,十分蹊跷。
“你怎么了?”
苏培盛欲哭无泪,头一回没能痛痛快快回禀主子的话。
略一思索,胤禛了然,苏培盛乃他近身大太监,论资历、地位,在府里都是数一数二,还有敢如此明目张胆地磋磨他?
“福晋做的?”
苏培盛跪下去,委屈得声音都带了哭腔,将下午的事说了一遍,“……万幸奴才事先让人在底下接着,垫了些软物,否则,否则奴才再也见不着四爷了啊!”
四爷后退一步,免得苏培盛继续扒拉自己的袍角,他抬了抬手,示意苏培盛起身,“你若真这般不中用,趁早离我远点。行了,权当让福晋出一回气。年纪不小了,哭哭啼啼,成何体统。”
“是,奴才明白……”苏培盛抹一把眼泪,扶着腰颤颤起身,“只要福晋能出了这口气,奴才,奴才万死不辞!”
“上药了吗?”
“回四爷,上了,福晋差人来给了……”
胤禛不再多说,微一点头,转身进了书房。
四爷进房后,张尧赶紧上前,搀紧苏培盛,“师父,您当心。”
“哎……”
“师父,这往后……正院的人是否轻易不能再动?”
苏培盛气得翻他一个白眼,“那往前是我想动的吗?!”那不都是主子爷的吩咐吗?!
唾沫星子喷到张尧脸上,张尧缩缩脑袋,脸上露出一种命苦的表情,“说得也是……那往后……咱们还要将正院的事一五一十告状给四爷吗?”
小李子之所以被打,归根结底是上回师徒俩去门房收信,被他瞧见,苏培盛在四爷面前说了一嘴,才致四爷下了这个命令。
四爷一贯铁面无私,既知道,自然得叫拿出家法来。但四爷若是不知道,不就没后头这一连串倒霉事了吗?
然而,苏培盛一听这话,眼珠子都快瞪出来,手指恨恨戳张尧的脑门,“小兔崽子,活不耐烦啦?这府里任何风吹草动,甭管大小,都得给我原原本本禀报四爷!若敢动隐瞒不报的心思,且等着主子修理你!”
说着,苏培盛抬起手臂,“少给我动歪脑筋,趁这会儿四爷在里头读书无需伺候,快扶我回去再上点药……哎哟我这腰……”
“师父,您摔的不是这儿吗?”张尧轻轻按了下苏培盛的臀。
苏培盛登时倒抽一口冷气,伤处仿佛快裂开。下午从树上摔下来,他结结实实摔了个屁股墩。
“啊!!师父……别掐!徒弟错了!”
……
不久,董鄂家仗势欺人、恶贯满盈的丑事被挖出。
其实坊间早有风言风语流传,控诉董鄂家出了个无法无天的小霸王,横行乡里、欺行霸市已久。曾有苦主不堪其扰,愤而向官府状告,结果却是不了了之。
据传闻,是董鄂家用银子堵住苦主的嘴,达成了所谓的“和解”。
而今,旧事被重提,力排众议亲审此人的,正是四贝勒爷。
董鄂家频频造访四贝勒府,想方设法求见四爷,全被挡了回去,连心无法,只得走内宅门路,差人递信与扶摇。
然而这一次,消息捂得滴水不漏,三福晋的那一封信未能送到扶摇眼前,神不知鬼不觉地就被烧毁了。这才是四阿哥命人笞打小李子的用意,自他笞打小李子,外院的消息一丁点都传不进内宅。
终于,三阿哥约胤禛到广济寺一见。
这是康熙四十七年,冬至。大雪纷飞,满眼雪白。
胤祉捐了百两香油钱,向主持要了一间僻静的禅房。胤禛到时,正见胤祉临窗独坐,眺望窗外苍茫雪景。一张古朴的木几置于窗前,上面摆着一个冒着热气的紫砂壶,两只素净的白瓷茶杯,显然是早有准备。
“听闻四弟爱在此寺的经堂听佛经说法,我特意为你选在这里,四弟可还满意?”
胤禛走过去,环望一圈四周,道:“入冬后弟弟就不常来了,此处样样好,就是窗户漏风,冬日里挺冷的。”
胤祉叹了声,“将就将就。你也是随皇阿玛到过漠北,上过沙场的人,不至于这么不禁冻。”
胤禛笑笑,在他对面盘膝坐下,甫一落座就给自己斟了盏茶,又给胤祉也斟了一杯,双手端着,恭敬地放到胤祉手边。
“三哥,开门见山吧,咱们之间用不着兜圈子。”
胤祉微微一顿,看着茶杯里漾起的茶水波纹,语气低了几分,“我已将那些胆敢编排废太子与乌拉那拉家所谓‘关系’的刁奴,严加处置了。以后京城里,绝不会再有一句关于此二人的流言。”
“三哥雷霆手段,弟弟佩服。”胤禛抬眼,目光如古井无波,“可乌拉那拉氏的清誉已然败坏,乌拉那拉家也彻底被皇阿玛厌弃了。”
“传播流言之人一旦伏法,流言自然不攻自破,至于皇阿玛那儿,我会寻机为乌拉那拉家陈情辩白,将其中误会一一向皇阿玛说明清楚,尽力挽回。”
“好。”胤禛抬眼,“十三弟卧床一个多月,伤势至今不见好,其侧福晋被逼悬梁……这两笔账又该怎么算?”
胤祉将废太子与漪兰那点捕风捉影的旧事抖落不久,京城便突然传开有关二人的谣言。其内容污秽下作,甚有好事者编排成曲,交由青楼歌姬传唱,天家颜面被丢了个尽。
漪兰送出的信迟迟得不到回音,流言发酵没几日,漪兰便被十三福晋逼着上吊了,好在胤祥及时赶到救了她。这些事扶摇通通不知,以免她关心则乱,坏了步调,胤禛下令严加看守四贝勒府。
流言疯传的时候,连胤禵都坐不住,胤禛却一概不闻不问,一心只扑向董鄂家,果然让他挖出董鄂家不少旧案。
这些盘踞京城的世家大族,根系庞杂,几乎就没有干净的,一挖一个准。皇子与这些大家族联姻,本就是一把双刃剑。
胤祥到现在仍未放弃漪兰,现在风水轮流转,轮到胤祉做决定了。
“三哥。”胤禛啜一口茶,淡声道,“壮士断腕而已,你竟也会舍不得?”
话刚出口,胤禛自己都微微一怔,突然又笑了下。此问实在多余,胤祉若舍得,又怎么会约他来此?
“我已查明,董鄂家与你的三贝勒府,私下往来甚密。董鄂家为保那个无法无天的败家子,曾多次以三贝勒府的名义写信给顺天府尹,要求其对那小霸王网开一面。”
“我还听闻,那小霸王仗着董鄂家的势,连恭亲王府的人也敢招惹,还被告到衙门,只是最后同样不了了之。”
“倒是不知,董鄂家与恭王有这么好的交情,竟能让恭王也对那小霸王让步……”
恭王之所以让步,自是胤祉请求太子代为求情,随后又亲自带了厚礼登门致歉。
但眼下废太子已被圈禁,自身难保,胤禛只要去问恭王,一切便会水落石出。一旦恭王证实,胤祉是为了董鄂家的小畜生登门求情,那么胤祉无论如何都与董鄂家绑死了。
除非,胤祉能狠下心,将所有罪过都推给连心,声称自己是为福晋所蒙蔽、受其亲情裹挟……一切都是受福晋鼓动。
放弃董鄂氏,休妻或亲手惩戒,虽无可避免将会失去董鄂家的襄助,但至少能在皇阿玛面前痛哭流涕一番,博得一丝怜悯,留一线余地。
胤祉紧紧攥住茶杯,面色冷沉,“老四,你究竟想如何?你真决意置我于死地吗?”
“不。”胤禛断然道,“恰恰相反,弟弟给三哥留了退路。”
胤祉眸光闪烁,混杂着惊疑、愤怒,显然不信,“你给我的退路,就是将一个跟了我十几年的结发妇人推出去顶罪?”
胤禛缓缓摇头,“三哥,这路已经铺好了。”
“董鄂思所犯之罪罄竹难书,现下他熬不住刑,已然招供。董鄂家倾覆在即,牵连三哥是板上钉钉的事。但牵连多深,就看董鄂家怎么做。”
“从前总听扶摇念叨,说三嫂对你情深义重,事事以你为先。这次,三嫂又会为你做出怎样的‘牺牲’?”
“三哥,你来这里之前,可和三嫂商量过?”
胤祉一怔。
第155章 第155章胤祉跑得太快……
胤祉跑得太快了。
便没听见胤禛的下一句话。
——“她此刻,大约在听雪阁。”
胤祉快马回府,却被告知福晋早上收到一封四贝勒府的来信,在一个时辰前就出府了。
下人们拦她不住,只得匆忙多派了几个护院跟着,但福晋行至半路,将多余的人都撵了回来,一个机灵的小厮偷偷尾随,远远瞧见福晋的轿撵最终停在城西棋盘街的‘听雪阁’茶坊门前,才慌忙跑回来禀报。
连心为救董鄂家是什么都肯做的,胤祉生怕她关心则乱,被胤禛下套。他紧赶慢赶,果然在听雪阁前看见自家的轿子、车夫,几个连心惯用的心腹丫鬟和小厮,都焦灼不安地守在门外。
茶楼门庭冷清,门扉紧闭,只留一个小二在楼梯口垂手侍立。楼前除了三阿哥府的人,赫然还停着四贝勒府的青呢暖轿以及一干随从。这家茶楼已被包下清场,两位皇子福晋正在里面“叙旧”。
胤祉沉着脸,一挥袖,大步流星闯了进去。
“你瞧,”二楼雅间,临窗位置,扶摇与连心相对而坐。扶摇瞥见楼下闯进来的身影,微微一惊,随即唇角浮现一抹浅笑,“那是谁来了?”
连心却是皱紧眉头,心中百转千回,她并不为此高兴。
“你不怨我吗?”连心垂首。
扶摇喝口茶,润了润喉,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怨的。”
“如果漪兰出事,我永远不会原谅你。”
正因如此,她才强压下所有担忧和冲动,把一切交给四阿哥,不问,不插手,放任四爷去做一切他认为该做的事。
但今早四爷出门前特地告诉扶摇,连心来过信,他问扶摇“你可有话问她?可想见她?”
其实扶摇觉得没什么好见,她只想等一个结果,见面反而徒增烦恼。可四爷却说,事犹未定,还有回旋的余地。
天下熙攘皆为利往,朝堂之上,敌友攻守之势,因利而转不过瞬息之间。
扶摇问他:“四爷是要我出面,找连心出来么?我找她出来,说什么呢?”
四爷笑笑,勾起她的下巴,说:“顾忌那么多作甚?你便像从前那般待她。从前你与她,不是很要好么?”
扶摇垂头道:“事到如今,我俩立场不同。”
“既如此,那你便去听听,听听她此刻,有何话说。先前她来过信,被我扣下了。”
四爷虽未明说,但扶摇觉着自己是带着一种使命,约连心出府一叙的。
连心将董鄂家近日所遭遇之事一一道来,扶摇才知这些天京城竟发生了那么多事。原来董鄂家已被四爷逼到这个地步。
看见胤祉为连心奔来的身影,扶摇有种强烈的直觉——三爷和四爷不久前见过面。
扶摇:“看起来……四爷的确留有余地。”
连心惊讶抬头,来不及询问,忽听楼梯间传来匆促的脚步声,循声望去,只见三阿哥上了楼,三步并作两步快速走近。
连心不得不咽下问到嘴边的话,起身,迎向胤祉,心中澎湃难言,“三爷……你你怎么来了?”
扶摇也站了起来,向三阿哥福了福身。
胤祉在朝堂和胤禛争锋相对,来的路上又把胤禛骂了百八十遍,然而此刻面对扶摇他依然做足礼数,保持着一贯的君子风度。
他向扶摇淡淡颔首,方对连心道:“连心,你别做傻事。”
这话听得连心茫然不解,“你在说什么?做什么傻事?”
胤祉沉默,目光带着忧虑又扫了扶摇一眼,明摆着与扶摇有关。察觉到他的不安,连心连忙安抚:“我和扶摇只是来此说说话。”
“你们说了什么?”
这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又令连心吃了一惊,虽此处并无旁人,但董鄂家那些丑事又不光彩,她已经觉得自己丢尽脸面,没办法再当着这两人的面复述一遍了。
连心沉默下去,片刻后转身,对扶摇低声道:“扶摇,是我对不住你和漪兰,你让我做什么都行。董鄂家瞒上欺下,包庇孽障,我知道,我只求给董鄂家留条生路……对了还有三爷,三爷他不——”
“连心。”胤祉沉声打断,“这非是你该操心的事。”
连心被打断的空挡,扶摇忽地开口:“请问三爷,您见过我家四爷吗?”
胤祉眼神微闪,犹豫片刻,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看来他们之间的交谈并不那么愉快,否则此刻胤祉不会是这么个难看的表情。
扶摇最后深深地看了眼连心,蹲身行礼,“三爷,连心,慢走。”
她垂下眸子,不再看他们。能感觉到连心频频回首的目光,直到脚步声消失在楼梯尽头。
不知连心是以什么样的心情望她,扶摇立在原地,始终表情淡淡,直到楼下彻底没了动静,她才缓缓坐回原位。
她饮尽了一盏茶,犹觉不够,又自行斟了一盏。楼下依稀传来说话声,随后是车马辘辘滚动的声音,渐渐远去,终至不闻。
过了许久,扶摇依然坐着。
店小二来的第一趟,扶摇点了盘五香瓜子,店小二来的第二趟,扶摇要了壶碧螺春。就着氤氲的热气,她一颗一颗,百无聊赖地嗑着瓜子。
推开轩窗,冰冷刺骨的风雪便猛地涌了进来,但她极目远眺,未有一点因冷意败坏兴致,相反,她出神地欣赏起窗外开阔而真实的风景。
楼梯间再次传来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不疾不徐。扶摇却似未闻,直到脚步声停在桌旁,投下的阴影笼罩了她,她才缓缓转头。
四阿哥站
在她面前,目光低垂,落在她发间和斗篷襟口被风吹得凌乱的绒毛上,上面沾着几点雪粒。
然后他俯下身,仔细地帮她将那些雪粒一一捻去,又拢住她斗篷的襟口,将系带重新勒紧、束好。
“三哥三嫂都走了这么久,你怎么还不走?”胤禛抬眼,目光扫过桌上见底的碧螺春和嗑了一半的五香瓜子,“喜欢这里的茶?”
“四爷……”扶摇略有些恍惚,鼻尖萦绕着一股寺庙里常有的清冽沉静的香火气味,“你果真知道我在这里……”
“爷在楼下等你许久,你却迟迟不下来,爷只好亲自上来寻你。”四爷抬手,捻起一缕被风吹乱、拂在扶摇额前的发丝,绕至她耳后。
“你见到他们了?”
四爷点头,苦笑,“何止,还打了个招呼,可惜三哥对我仍有防备。”
“那眼下……是个什么形势?”
“如你所见。”四阿哥在对面坐下,“三哥终究是沉不住气。他急急在我眼皮子底下来寻三嫂,不正把他的软肋与关切,明晃晃地暴露在我面前么?不过这样也好,他既已按捺不住,率先摊牌,我与他也就不必非得斗得你死我活。”
“正如我对三哥所说,这一局,我为他留了退路。”
“退路?”扶摇微怔。
“三哥毕竟是皇子。只要我不再执意将董鄂家的罪过攀扯到他身上,证明他确实未涉其中,皇阿玛自然乐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几位阿哥近来风波不断,圣心定然厌烦兄弟阋墙,此刻要让皇上对此事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并非难事。扶摇心下了然,又问:“三阿哥有退路了,那董鄂家,你打算如何处置?”
“公事公办。”四阿哥的回答斩钉截铁,“国法家规,自有章程。但我知道,三哥必定会倾尽全力保他们,至少,保住他的嫡福晋,这点你无需担忧。”
扶摇噎了一下,漪兰既然无恙,她何尝不希望连心也能平安?毕竟从前连心帮她良多,“三阿哥若真保得住董鄂家,四爷的筹划岂不是白费?”
“怎会?”四阿哥挑眉,目中掠过一丝锐光,“你还记得今早我与你说的那句话么?”
扶摇回想了一会,一字一句复述:“天下熙攘皆为利往……敌友,因利而转不过……瞬息之间?”
“不错。”四阿哥颔首,慢条斯理地磕开一粒瓜子仁。
“三哥已亲口承诺,从今往后,城里不会再出现废太子与你妹妹的任何流言。我依然会惩治董鄂家,但只论其罪,不再掺杂半分私怨。”
“董鄂家所做下的孽,自有国法让他们承担后果,但我不会阻挠三哥倾力挽救董鄂家。他能为董鄂家做到什么地步,全凭他的本事和决心,从此与我无关。”
扶摇久久望着他,觉着他这番话说得条理分明、头头是道,似乎十分公允豁达。
但越品咂越觉得哪里不对。
四阿哥面色从容,不疾不徐地捻着瓜子放到嘴边,好像这一局可以像他磕瓜子这般,如此轻巧地掠过。
忽地,扶摇发现了蹊跷。
她猛地坐直身体,目光灼灼盯着胤禛。
“四爷方才说,不会继续攀扯三阿哥,不仅不会,还会帮四爷证明清白?”
四阿哥迎上她的目光,戏谑地笑,“不错。言出必行。”
“四爷也不会阻挠三阿哥对董鄂家施以援手?”
四爷眸子微阖,无声地颔首,算是肯定。
“但四爷会继续秉公办理,依法惩治董鄂家!”
“如此一来,三阿哥就算使出浑身解数,也会被拖连进去吧?董鄂家的罪过,多半因护短偏私而起,行贿朝官、包庇凶徒,且曾以三阿哥的名义向顺天府施压……”
“三阿哥若想救他们,岂会坐视董鄂家包揽所有罪过?他定会为了减轻董鄂家的罪责,主动站出来,为他们揽下一部分‘御下不严’、‘失察纵容’甚至‘干预司法’的罪名。”
“如此一来……”扶摇的声音一顿,惊住,“三阿哥岂非依然被董鄂家牵连???”
四爷耐心听着扶摇一笔一笔地捋,随着扶摇慢慢瞪大瞪圆的眼,他嘴角那抹笑意却越发幽深,甚至带着几分毫不掩饰的欣赏与得意。
“这就是三哥自己的选择了。”他修长手指轻点桌面,一下一下沉击在扶摇心口。
……好个老奸巨猾的狐狸!
分明把三阿哥和董鄂家牢牢攥在手里了啊……
“阿摇。”忽然,他的声音沉下来,手越过桌面,覆住扶摇的手背,轻轻摩挲,“你为何独自坐在这里?看,手这么冷……冻成这样,也不回府?”
仿佛与三阿哥的对决不值一提,扶摇的心思才令他猜不透。
但扶摇还未从震惊中回神,不对,不对啊。
似乎有什么已经偏离轨道……历史上三阿哥这么早就出局了?
这对吗?
第156章 第156章“四爷方才说……
“四爷方才说三阿哥暴露了软肋,妾身突然很想知道,四爷会有软肋吗?”扶摇淡声相问,感觉到覆住她手背的那只手突然蜷了下。
但四阿哥斩钉截铁地脱口而出:“没有。”
“哦……”扶摇垂眸,看着他伸过来的手,唇角弯起一个了然的微笑,“早便猜到了。”
好像刚才的一瞬间产生了错觉,竟以为四爷会犹豫呢。不愧是雍正,若他真有软肋,可还怎么当一个铁面无私的帝王?
“三阿哥不会再对咱们发难了吧?”
四阿哥道:“他自顾不暇。”
“十三阿哥和漪兰也都安全了吧?”
四阿哥道:“自然。”
“朝野上下也将慢慢恢复平静吧?”
四阿哥道:“董鄂家的风波恐怕会持续一阵,但自此之后,那些骄奢淫逸、作威作福惯了的勋贵公卿,都得给我收敛着。”
四阿哥一面说着,一面握紧扶摇的手,拉她起身,“总而言之,这个年,咱们能安安稳稳地过了。”
扶摇点点头,随他起身,“既如此,那妾身可以出府了,也可以去善堂看看陈婆和小山他们了吧?”
四阿哥眯眼瞧她,“原来是在这儿等着。”
扶摇呵呵笑。窗外扑起一阵风,冷得她一哆嗦,她顺势抱住四阿哥右臂,紧紧挨着他厚实温暖的狐毛大氅,“无人发难,城里既安,妾身也当松快松快筋骨了。你就说你允不允吧。”
这话说得理直气壮,竟有几分豪气,胤禛不禁挑眉,“我若不允,难道你还会偷溜出府?”
“我会。”扶摇答得干脆利落,毫无迟疑。
胤禛噎了下。
“好好好,想去就去吧。”他轻叹着,手一抬,衣袂翻飞间,便将扶摇整个笼入了氅衣内。
温暖瞬间包裹了扶摇,风雪俱被隔档在外。氅衣下,胤禛坚实的手臂牢牢圈住扶摇,一手握住她的肩,低头轻声在她耳边道:“好好享受咱们在宫外的时刻,将来……”
扶摇仰头,撞进他幽深的眼底,“将来如何?”
胤禛摇摇头,却不说了。
“回府,”他收紧手臂,不由分说带着扶摇往楼下去,“明儿我派人护你去善堂。”
趁着这会儿暂居宫外府邸,行动尚有几分自在,出去走走,享乐一番,未为不可。将来入住东宫,规矩森严,可不能再如此随意了。胤禛侧目凝视身旁浑然不知的人儿——那人眉眼弯弯,还在为明日出府而高兴。
他的软肋……自当好生看护,妥帖收藏,一辈子不被人知晓。
或许到黄泉路近之时,他会告诉她,告诉她……从未有谁能令他心神动摇分毫……除了她。
此刻,胤禛的胸中已激起一阵汹涌澎湃、足以燎原的炽热豪情,他意气风发、踌躇满志,感觉到距离储位不过咫尺之遥。
这一世,他要带着扶摇入主东宫,做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更要扫清一切荆棘障碍,早日君临天下,令四海臣服,万民安泰!
……
又是一年除夕。
白日里四阿哥与扶摇按例进宫赴除夕宫宴,晚间回府,阖府上下在一片灯火辉煌中守岁。
今年除夕夜,扶摇照例吩咐几位管事嬷嬷,为各院精心准备了丰盛的消夜果盒并额外赏赐酒食,以慰劳府中上下人等这一年的辛劳。
四阿哥携福晋、长子长女一家四口在正院团聚,耿氏仍与宋氏同往年一样一处过节,李氏依旧守着自个儿一方清冷小院,闭门谢客,独对孤灯。
正房银丝炭烧得旺,屋内暖意融融,屋外细雪无声。
吃罢热腾腾的团圆饭,乌云珠和弘晖迫不及待下桌,刚跑到门槛边,便被守在那儿的程嬷嬷及众丫鬟眼疾手快地拦住了。
丫鬟们早有准备,捧着厚厚的貂鼠卧兔帽、暖烘烘的锦缎棉袄、毛茸茸的手捂子,候在棉帘内,就等着两位小主子。
程嬷嬷执掌正院庶务,被她亲手一拦,两个小家伙只好乖乖站定,老老实实让丫头们给一层层裹上冬衣,待得厚实暖和的毛帽子扣在头上,另加了两件御寒的厚棉袄,乌云珠和弘晖俨然成了两个圆滚滚、毛茸茸的小雪球。
程嬷嬷将他二人仔仔细细检查一遍,确保袖口、襟口、裤脚都掖得密不透风,一丝风雪都钻不进,方才满意地点点头,侧身让了路。
弘晖先一步奔出门去,未来得及下阶,便听乌云珠在后头脆生生地喊:“哥哥!”
仿佛这一声是牵着他腿脚的引线,弘晖刹住脚步,立即折返,牵住妹妹一块下了台阶,扑向银装素裹的院子。
扶摇和四阿哥慢条斯理从容出屋,走到廊下,望见两个孩子在院子里堆雪。
檐下悬挂的红纱宫灯被风吹得轻轻转,雪夜里晕开一片暖光。
四阿哥轻轻揽住扶摇。
想起先前也是在一场雪夜里,这人回来不由分说指责自己,扶摇便笑:“四爷不去守着孩子们,怎么倒和我在这躲雪?”
胤禛岂能不知她这点小心思,他不接她这揶揄的话茬儿,只望着院中两个忙碌的小小身影道:“我若凑近守着,晖儿定会束手束脚,玩不尽兴。除夕之夜,阖家团圆,本就该是其乐融融、自在欢畅,还是让他无拘无束地玩个痛快吧。”
扶摇往四阿哥怀里靠了靠,不知不觉廊下两个身影拥在一处……
这年进宫拜贺,扶摇没有见到连心,只见到三阿哥形单影只地随众行礼。
三阿哥府对外的说辞是三福晋偶染风寒,恐带病气冲撞圣驾与宫中贵人,故而向宫中告假,未与三阿哥同行。
个中缘由,众人心照不宣。
因董鄂家牵连出的种种不堪,三阿哥在年前便已被康熙当庭厉斥,责其“治家不严”、“纵容外戚”。此番拜年,康熙更是全程冷面相对,连句温言都吝赐予他。
年关一过,对董鄂家的清算正式开始,一手掀开此案的四阿哥主动奏请回避,此案最后交给了一向以刚直不阿、清正廉明著称的左都御主导查办。
康熙四十八年,三月。董鄂家因纵容子弟横行不法、贿赂官员、僭越犯上等多项重罪,受到严惩,三阿哥为董鄂家开脱,揽下了部分罪名,被康熙亲自下旨罚没三年俸禄,于府中闭门思过半年,无旨不得出。
与此同时,胤祥在府中静养多时,伤势终于彻底好转。为感念神佛庇佑,亦为庆幸侧福晋劫后余生,胤祥特意携侧福晋至广济寺敬香还愿。
正巧胤禛与扶摇也在此处为家国安康祈福,双方在香烟缭绕的大雄宝殿前相遇,依礼相互见礼问安。寒暄过后,扶摇与漪兰相视一笑,默契地相携往后院专供女眷休憩的禅房去了,胤禛则与胤祥并肩而行,沿寺院西侧一条清幽少人、古木参天的回廊,缓缓散步叙话。
去岁风波迭起,胤禛总也没寻得机会与胤祥好好深谈,提及乾清宫内胤祥孤注一掷,阻挠废太子解除圈禁,险些把自个搭进去,胤祥只是无所谓地笑了笑。
“废太子失德无行,怎堪再居储君之位?皇阿玛偏爱废太子,众臣便畏首畏尾,怕引火烧身,不敢直谏。我却是不怕!行正义之事,何惧斧钺加身,纵使雷霆天威,又有何惧?况且……”
胤祥脚步微顿,看向胤禛,“弟弟以为,比废太子更有德行、更具才干、更堪当储君大任者……”蓦地声音小了下去,“这天下,并非无人。”
胤禛轻笑,摇摇头,“十三弟,看来先前那一顿打并没让你长记性,怎地伤才刚好,就又如此大言不惭。”
胤祥跟着笑了片刻,忽然收敛笑意,抿唇,“四哥,我知道。这些日子是你在帮漪兰。若非四哥运筹帷幄,拿住董鄂氏把柄,逼得三哥自顾不暇,漪兰她……恐怕真要因那些子虚乌有的流言香消玉殒了。”
忆及此前胤祥为漪兰据理力争的一幕,胤禛蹙眉,“你就这般笃信这个女子?连自己的前程性命都赌上?”
胤祥对漪兰的信任,并非源于某项铁证,他单单凭着自己的一腔热情,在他心里,信任自己的女人是一件自然而然,根本不需理由的事。
胤祥被问得一怔,骤然想起四哥与他不同。他四哥思虑缜密,谋定而后动,是凡事必权衡利弊、深究根底之人。
“我……”胤祥挠挠额角,不知如何解释这种天然的信任,只得道,“是,弟弟就是相信她!便是她从前和废太子真有过往,那又如何,以漪兰的性情,她当初若仍念旧情,是断不肯委屈自己嫁给我的。”
“她有得选吗?”胤禛挑眉,“你忘了,当初是敏妃察觉你对她有意,怜你一片痴心,才向太后请的旨意。”
胤祥噎住,眸底闪过一丝迷惘,但仅仅一瞬便又恢复了坚定。
胤祥笑道:“四哥,无论以前的事真相如何,现今漪兰已是我十三阿哥府的侧福晋,追究过往并无意义。弟弟不关心,更不在意。她现在好好地活着,陪着我,于我而言,已是苍天眷顾,万幸之至。”
胤禛原想给他下个套,试试胤祥如今心性,未料到胤祥竟豁达至此,“看来你那一顿打没白挨,经此一劫,倒像是更通透豁达,懂得珍惜眼前人了。”
“四哥何尝不是如此?”
往事暂且揭过,廊下的气氛也随之变得松快,两位天潢贵胄此刻倒如寻常人家的兄弟一般,难得地论起了儿女私情。
胤祥促狭地一挑眉梢,略微凑近,低声道:“这么多年了,没听四哥提起四嫂以外的人,其实四哥也——哎?四哥,四哥!”
话未完,便见胤禛步子一转,头也不回地朝着廊下开阔处大步走开。
第157章 第157章两人沿回廊又……
两人沿回廊又走了片刻,眼看日头渐高,临近午时,四阿哥道:“时辰不早,不如就在寺中用些斋饭再回府?”
“多谢四哥美意,只是……”胤祥摇摇头,神色间带着一丝忧虑,“此番出府敬香,除了感念神恩,为漪兰祈福,其实更想为婉莹求个平安康泰。前些日子弟弟伤重不起,又遭皇阿玛厌弃,府里人心浮动,几近崩溃。全赖婉莹一力支撑,里外操持……”
说及此处,胤祥的声音低沉下去,“婉莹守着偌大一个十三阿哥府,心力交瘁,去岁便已累得病倒,至今不见起色。”
“可曾请太医瞧过?”
“早已请过。”胤祥叹道,“太医说是因忧思过度、操劳成疾,内里耗损过甚,加之冬日受了些寒,内外交攻,才致元气大伤,病势沉疴。”
听十三语气低沉,似乎兆氏情况不乐观,胤禛沉默片刻,抬手拍拍胤祥的肩膀,蓦地问:“先前她因外间流言,逼迫漪兰自尽,你在府里发了好大脾气。”为此又挨皇阿玛的笞打,那次责罚,直接要了胤祥半条命。
“如今你如此关切福晋,可是……已不怨她了?”
胤祥脸色难堪道:“那时……是弟弟关心则乱,怒火攻心,行事太过冲动鲁莽。实不该……不该当着阖府下人的面,那般
下福晋的体面,让她颜面尽失。”
“其实……静下心来想想,福晋也是被外头的传言蒙蔽,生怕漪兰之事连累阖府,才一时情急,行差踏错。但说到底,若非她在危难之时挺身而出,主持中馈,弹压各方,我十三阿哥府恐怕早就乱成一锅粥了。她如今病倒,病势沉重,其中亦有我当日言行失当,令她忧惧交加之过……”
与此同时,檀香袅袅的禅房内,扶摇和漪兰姐妹叙话,正好聊到此处。
“事情既已真相大白,十三福晋没有再为难你吧?”扶摇握着漪兰的手,眼中依然带着挥之不去的忧虑。
她深知,即便漪兰清清白白,亦难免招致旁人背后指点,只盼着十三福晋能将心比心,放下成见,莫让漪兰的日子太过艰难。
漪兰闻言,轻轻笑了下,眸底澄澈湛然,毫无怨怼之色,“去年谣言疯传,十三阿哥不仅力排众议信我护我,更陆陆续续责罚了许多在府中传播流言、落井下石的下人。那时候,福晋确实视我如眼中钉、肉中刺,恨不能除之而后快。”
“其实我心底是理解她的。换做我是她,眼见一个侧室引来滔天风波,搅得阖府不宁、夫君前程堪忧……为保全家族声誉、维护夫君,只怕也容不得这样一个‘祸根’留在府中。”
“那些日子福晋殚精竭虑,实在辛苦,她……病倒了。这次十三阿哥能带我出府敬香,便是福晋主动向十三阿哥提的。她说我受了许多委屈,必想与人倾诉,叫我过来向菩萨诉诉苦呢。”
说着,漪兰握住扶摇的手,目光明亮,“可有姐姐在此听我倾诉,我哪里还需向菩萨诉苦呢?被千夫所指、百口莫辩的时候,我觉得世道真是不公,可眼下我只觉得自己十分幸运。”
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吧,可这样一个明媚鲜活的女子终究是遭受了许多折辱与冤屈,漪兰生于此长于此,对自己的处境看得比谁都透彻明白,扶摇自忖,若易地而处,她虽绝不会冒出轻生的念头,但恐怕也难有漪兰这般通透豁达的心性。
小沙弥在屋外叩门,轻声禀告十三阿哥请侧福晋回去了。扶摇与漪兰依依惜别,姐妹俩执手来到寺门前。扶摇伫立在寒风中,目送漪兰登上马车,又久久凝望着十三阿哥府的马车渐行渐远。
四阿哥静立在她身侧,自然地伸出手臂,轻轻搂住她的肩。
见扶摇表情沉静,无一丝喜悦之色,胤禛手指微微用力,握了握扶摇的肩头,声音放得极低极柔:“知道你记挂着这个妹妹,便特意带你出来堵这俩人,眼下已亲眼见她无恙,心中大石也该落下,还在忧心些什么?”
扶摇并未看他,只是缓缓侧过身,向胤禛蹲了个礼,垂着眼睑,声音平板无波,“多谢四爷。今日这份恩,妾身记下了。”
胤禛微眯眼,感觉到眼前人浑身透着古怪,这看似恭谨的答谢,字句间却透着一股疏离,倒像带着怨。
他皱眉,索性扳过扶摇的身子,“原来是对我心有不满,说说看,爷何处得罪你了。”
胤禛将近两日发生的种种在脑中回忆了一遍,记忆中并无招惹、怠慢福晋之事,怎惹得她如此冷脸?
扶摇被他扳着肩膀,被迫抬起头与他对望,过了好一会儿,在四阿哥几乎失去耐心的催促下,才缓缓启唇:“漪兰被逼悬梁,险些丧命……为平息流言,十三阿哥曾带府兵到城里抓人,四爷只身拦他,闹得满城风雨……这些,这些都不令我意外……”
这些惊心动魄的风波,都是扶摇可以预见的,她不闻不问,就是怕自己关心则乱,拖四爷的后退,可有一样扶摇未曾料到……
“但四爷,原来这期间你自己也受过伤……”
他查办董鄂家,招来董鄂家疯狂的报复,为此董鄂家不惜一切买凶刺杀他。
这还是漪兰听十三阿哥说的。若非此次相见,恐怕扶摇永远也不会知道。
虽说只是受些轻伤,但经历过董鄂家如此报复,他竟然还能若无其事,任由三阿哥去挽救董鄂家?真不知他是城府极深,还是胸襟大度。
想到这样一个人日日伴在自己身边,却藏着如此多心事,扶摇有一种被蒙在鼓里、如同棋子般被保护的无力感。
四阿哥笑笑,低下头,凑近身来,温热的呼吸拂过扶摇脸颊,扶摇下意识抬手,抵住他逼近的胸膛。
“嘶——”蓦地,四阿哥闷哼一声,一只大手精准地覆上扶摇抵在他胸口的手背,轻轻按住,“就是这里。”
扶摇一惊,不敢再使力,这一松懈,被四阿哥抱了个满怀。
“你!”
扶摇又羞又恼,正要发作,话被胤禛截住。
“嘘……”他的唇几乎贴着扶摇耳廓,低声安抚,“那点小伤,早就好了。男人在外行走,受点伤,再平常不过。幼时跟谙达学骑马,不知摔过多少回,蹭破的皮比这重多了。”
话刚落,四阿哥亲了下扶摇耳朵,登时一股酥酥麻麻的电流袭遍扶摇全身。
扶摇身体微颤,刚张了张嘴,未来得及反应,忽然听见不远处,有人咳嗽了一声。
“咳咳!”
“……”
四阿哥立刻松开扶摇,二人如触电般分开,一齐转头,只见门槛边,住持大师正怀抱一卷厚厚的经书,眼睛瞪得溜圆,直勾勾地看着他们!
“哎哟!罪过罪过!”住持慌忙低头,举起经书死死挡住双眼,像看见什么污秽一般不忍直视,口中连连高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脚下生风,头也不回地匆匆遁走。
四阿哥定了定神,牵起扶摇的手,仰头望了眼寺门上那块庄严的匾额,脸上闪过一丝赧然与无奈。他摇头失笑,“佛门清静之地,实不该如此孟浪。”
扶摇捂脸,“以后住持还让我们进这寺门么?怕是要被当成亵渎佛门的登徒子给轰出去了……”
“无妨。”四阿哥捏了捏她手心,“一会让苏培盛过来,以你我夫妻二人的名义多捐些香油钱就是。”
“……”
这年冬,四阿哥因勤勉政务、功勋卓著,被康熙帝正式册封为和硕雍亲王,扶摇亦顺理成章晋位,成为尊贵的和硕雍亲王福晋。
康熙帝赐下黑漆匾额,其上以遒劲笔力阴刻“雍亲王府”四个鎏金大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悬于府门之上。
康熙五十一年。
梧桐枝头落下几片枯叶,秋风习习,秋阳澹澹。
弘晖下学回来,看见乌云珠鬼鬼祟祟猫在额娘寝屋门口,他脚步一顿,转身,手指放在唇上,示意书童噤声。
书童会意,立刻闭紧嘴巴,抱紧书箱,罚站似的在原地站定。弘晖则放轻脚步,屏息凝神,悄悄踱至乌云珠身后。
他学着乌云珠的样子,也将耳朵小心翼翼贴到厚重的锦缎门帘上,然而听了许久,什么也没听见。
趁小丫头尚未察觉,他挪回脑袋,俯下身,凑到乌云珠耳后,猛地开口:“乌云珠?小丫头,你在这儿鬼鬼祟祟做什么?”
话音刚落,他面前那梳着双螺髻的小姑娘仿佛受惊的小鹿陡然一颤!乌云珠匆忙转身,发上簪着的红珊瑚珠穗一甩,不偏不倚,“啪”地一下打在弘晖额头上。
“哎哟!”弘晖捂着额角,正想开口责她,乌云珠却手忙脚乱地把他往后推搡。
“哥哥,嘘——小声些!”
乌云珠神神秘秘地又往门帘缝隙里望了一眼,这才踮起脚尖,凑到弘晖耳边,用气声急急呼道:“哥哥,不好了!”
“怎么了?大惊小怪。”弘晖揉着微痛的额角,心想,这天底下最可怕的人不就在他眼前吗?除了这小魔女还有什么可令他如临大敌的?
乌云珠悄声:“我刚刚听见,额娘想给你订娃娃亲!”
“什么?!”弘晖瞠目结舌,仿佛被雷劈中,“为、为什么?你休要胡说!我从未听额娘提起!”
乌云珠伸出一根嫩白的手指,天真无邪地转了转发间新得的珍珠步摇,“哦,可能是因为额娘又有新的孩子了呀。”
“什么?!!!”弘晖眼睛瞪如铜铃,这一声吓得乌云珠又一个激灵,终于将屋内几人惊动。
“哎呀!都怪你!”乌云珠一跺脚,转身要跑,门帘被人从内掀起。
春溪眼疾手快,轻巧地截住乌云珠的去路,脸上挂着无奈又好笑的神情,“原来是咱们的小格格在外面。”目光一转,落在绷着脸的弘晖身上,笑意更甚,“小阿哥也回来啦。”
“正好,叫他们都进来吧。”屋内传来额娘的声音,弘晖微微噘嘴,想着刚才小妹所言,心里又慌又闷,很不是滋味。
扶摇斜倚在窗下的软榻上,身上搭着薄薄的锦被。望见两个孩子一前一后进来,她眸中的温柔几乎要溢出眼眶。乌云珠一进屋,便像归巢的小鸟直奔软榻,最后扑进了扶摇怀里。
“哎——小格格当心!”程嬷嬷侍立在榻旁,看得心惊肉跳,她目光紧紧锁在扶摇尚平坦的小腹上,脱口惊呼。
乌云珠缓缓从扶摇怀中抬头,清澈的眼望向扶摇,“难道我刚刚听见的……是真的?”
乌云珠自幼聪慧,从前她这样扑进额娘怀里,从没见程嬷嬷这般紧张,听见程嬷嬷那样急切地呼喊,乌云珠心下立时便猜了个七八分。
扶摇温柔地理了理乌云珠跑乱的发髻,唇边笑意温婉:“我们云儿听见什么了?嗯?”
“唔……”乌云珠迟疑着,扭头望向身后。
弘晖恭恭敬敬立在花梨木雕花屏风前。自他稍长,懂得礼义廉耻,被阿玛和师父耳提面命地教授了男女大防之道,他便已许久未像幼时那般,能无所顾忌地扑进额娘怀里了。
“晖儿,过来。”扶摇招手。
弘晖抿唇,走过去,单膝跪地,“儿子给额娘请安。”
“快起来,地上凉。”扶摇伸手,“额娘叫人炖了燕窝火腿煨鹿筋,你读书辛苦,耗费心神,要好生补补身子。”
“额娘是特地叫人为我做的么?”弘晖轻轻握住她的手。
“当然。就是特地为你做的。”
“那我呢?我呢?额娘?”一听有好吃的,乌云珠便拉着扶摇的袖子,着急地问。
扶摇笑点一下她脑袋:“小馋猫!前儿才因贪凉多吃了冰碗闹得腹痛,太医说了要忌口,油腻荤腥、生冷甜腻之物都暂时不能吃。今儿你只能吃些清淡的奶饽饽和粳米粥,鹿筋羹可没你的份儿。”
“哎呀!”乌云珠小脸立刻垮了下来,秀气的拧起眉毛,不满地扭着扶摇的手,“额娘——额娘——就尝一小口嘛!”
“撒娇也没用。”这回扶摇是铁了心,语气虽温和却不容置疑,“你瞧瞧,”她向旁边一指,“程嬷嬷看着你呢。”
“那额娘同云儿说实话,云儿是否快要有一个小妹妹了呢?”眼看美食无望,乌云珠眼珠一转,又把小脸凑到扶摇面前,搁到她手心。
扶摇心头顿时一软,抚摸着女儿嫩滑如脂的脸,轻笑:“原来我们云儿这么想要一个妹妹吗?”
乌云珠兴奋地点头,“云儿要带妹妹玩儿!”
旁边弘晖一直沉默听着,此刻冷不丁哼了声,“你怎么知道是妹妹,说不定是个烦人的弟弟。”
“就是妹妹!”乌云珠像被踩了尾巴的小猫,急急反驳道,“一定是妹妹!”
“是弟弟,肯定是弟弟!”弘晖故意跟她唱反调。
“我要妹妹!”
“就是弟弟!”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争执起来,愈演愈烈。乌云珠仗着自己年纪小又是女孩儿,弘晖绝不敢动她,用小手一个劲儿把弘晖往外推。弘晖被她推得连连后退,却又总是不动声色地挪回原地。他嘴上虽与妹妹相争,双手却一直规矩地垂在身侧,谨记着阿玛、额娘的教导,身为兄长,任何时候都不能对妹妹动手。
扶摇含笑作壁上观,非但不觉得吵闹,反而觉得心中暖意融融,她抚摸着小腹,嘴角微微上扬,正想叫他两个歇战,忽听外头廊下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