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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碧山影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41章 第41章更深夜阑,苏培……


    更深夜阑,苏培盛和张尧在门口守着。张尧频频望向远处,眼底不自禁流出艳羡之色,刚才春华给他送来一个月饼,他吃完了,现在还想吃。


    毕竟是中秋,见徒弟如此,苏培盛于心不忍,“去吧,吃两个就回来。”


    那边梧桐树下,福晋召集了院子里的丫头太监一块吃饼。


    美其名曰:团圆赏月。


    虽说近日苏培盛总觉得正院这些人在福晋的率领下愈发放肆,但今日真是令他大开眼界!


    趁着主子爷醉酒不醒,竟然在院子里私自办起团圆宴。


    成何体统?!


    苏培盛话刚落,屋里头突然传来声响。


    吱嘎——


    门开了。


    “主子!”两人大骇。


    四阿哥站在苏培盛面前,看了他好半晌。


    “主子爷,是否渴了?奴才陪主子回房,给主子倒水喝?”


    四阿哥摇头。


    “那……”苏培盛甚少见到四阿哥如此模样,一时拿不定主意,蓦地,听见四阿哥吩咐:“你们守在这。”


    四阿哥的目光终于投向远处。他漠然从跪着的两人中间走过,适时刮过来的冷风让张尧心下一紧,暗道:完了。


    四阿哥脸色很不好。


    梧桐树四周是一片草地,树上为庆中秋而挂的几个灯笼都被撤走,只留一个浅作照明,灯笼上还贴着丫头们半个月前就开始做的剪纸。


    原本草地上还放着一个小几和扶摇的摇椅,今个扶摇叫人把小几和摇椅都挪走,铺开一条方形的葛布巾子,巾子上放两个三层八宝盒,盒里装着各类精美糕点,其中两层就放了扶摇特命膳房做的月饼。


    扶摇的位置最佳,她独享身后梧桐树,把梧桐树的树干当椅背懒懒靠着。


    当下正分月饼,有五仁馅的、枣泥馅的、冰糖馅的、豆沙馅的。赵平安分到个五仁月饼,咬下的瞬间五官都拎到一起,赶忙把剩下半个塞到付贵手里。


    忽然,夜色里走来一个熟悉的令人胆寒的身影。


    赵平安喉头猛然一滞,嗓子眼被月饼渣子噎住,呛得脸红脖子粗。


    “四、四阿哥!”


    这一声惊骇万分,没来得及看清来人,众人便纷纷藏起手中月饼条件反射的下跪。扶摇刚拿了个豆沙馅的月饼啃,愣了愣,放下月饼,拍拍手,站起。


    四阿哥走向她,好像旁人都不存在。


    “滚下去!”


    反而像是恩赦,一片瑟瑟发抖的宫女太监连滚带爬地滚了。


    扶摇原地不动,笃定这声滚不是说给自己,四阿哥眼珠转也不转地盯着她,给人一种……“便是此刻滚了也得立马被抓回来”的直觉。


    可是,观四阿哥目中混沌、脸色坨红,和此前在车里的醉酒情状别无二致——四阿哥这是怎么了?


    梦游?


    他还只穿件单衣就出来了,夜风袭来,扶摇解下披风,垫起脚尖,“四阿哥,夜里风凉。”


    难得四阿哥配合,他弯下腰,不说话,由着扶摇给他披衣。然而衣带还没系上,他的手就伸了过来,两只手捧起扶摇的脸,一阵磋磨。


    “哎哟——疼——”


    天杀的。扶摇感觉自己的脸快被掰成两半。


    “四……四阿哥……”


    他不应。


    “救……救命啊……”


    他还是不应。


    忍了半晌受不了了!扶摇抬腿,想着破罐子破摔踹他下三路,这人冷不防倒了下来。


    对扶摇来说,如山之将倾。


    这么高大的一个男人把所有重量搁她一人身上,扶摇险些被折断了腰。好在身后就是梧桐树,帮扶摇抵住部分重量。但同时,她也被压在树和四阿哥之间,动弹不得。


    “苏培盛!赵平安!”扶摇喘气大呼。往肩头一瞥,四阿哥眼睛都闭上了。


    “来人!抬回去!”


    ……


    四阿哥再度沉睡。时光如奔流的云海穿胸而过,将四阿哥带到了数年之后乾清宫大殿的金砖上。


    大殿庄严肃穆,群臣匍匐在地,头颅深埋,连一丝呼吸声都不闻。


    胤禛跪在人群中,低垂着头。


    视线所及只有方寸之地,他看见自己的袍边沾着几茎枯草,俨然是刚从塞外猎场快马赶回。余光角落里出现一个熟悉的面庞,褪去稚嫩、文质彬彬,颇似十三弟,十三弟亦跪在不远处,身形挺拔,眉宇间带着凝重。


    胤禛继而微抬眸光,又看见跪在御座正前方的太子。太子穿着杏黄朝服,五体投地缩成一团,整个身影都在颤抖。


    “窥伺朕躬,暴虐□□。”浑厚庄严的声音自上传来,玉轮一般碾过大殿,胤禛心头一凛,重新埋低脑袋。


    “胤礽,你可知罪?”


    “皇阿玛!儿臣冤枉啊!”


    “皇阿玛!儿臣冤枉!”


    太子一面喊冤,一面叩首,声嘶力竭,毫无体面可言。随着他一遍遍地叩首,朝冠上的东珠也噼里啪啦往地砖上砸,发出令人心惊的脆响。


    “皇阿玛!儿臣有要事容禀!”


    正在这时,忽有一道沉稳的声音响起,康熙向声源处扫了眼,冷声命令:“说!”


    发声之人正是皇长子胤褆。胤褆膝行上前,双手高举,捧着一串颜色黯淡、边缘发黑的五色缕,五色缕上赫然缠绕着几缕发丝,末端还系着一小块写着模糊字符的明黄布条。


    胤褆沉声:“昨日搜查毓庆宫,儿臣从太子枕下发现了此物”


    民间镇魇之术里,便有一招是在浸过符水的彩绳上缠绕欲加害之人的头发,并书写生辰系在绳上,施以诅咒。


    盯着那缕发黑的彩绳,康熙双目陡然升起厉色,失望、暴怒,他随手抄起御案上的玉如意狠狠扔下。


    “咚”一声闷响,玉如意重重砸地,接着翻滚几圈,停在太子脚边。


    太子大骇惊呼,“皇阿玛!这不是儿臣做的!儿臣从未想过镇魇十八弟!大哥!你血口喷人!”


    胤褆只是垂下眼睑,不再做半分表态,康熙的怒吼却响彻大殿,“住口!混账!你还敢提你十八弟!”


    “传朕旨意!太子狂悖失德,不堪付托!即日起废黜太子之位!幽禁咸安宫!”


    胤禛霍然抬首!


    ……


    一点薄光透入寝帐,昏黑的帐顶上依稀能辨出牡丹图案。


    胤禛睁眼,怔怔望着帐顶望了许久。


    直到匀缓的呼吸声落入耳中,感受到身旁偎着一个暖软的躯体。


    那颗惊惧跳动的心终于缓缓落到实处。


    这一次……胤禛凝眉,咂摸了一下,这一次,这个梦,他记得清清楚楚。


    第42章 第42章城西,百家院。……


    城西,百家院。


    黄土墙头探出的枣树枝桠压得低低,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踮脚摘枣,满地银杏叶碎金似的,摘下的枣子噼里啪啦往竹匾里跳。


    “虎子赖皮!方才那球明明擦着树杈了!”


    场院上腾起细小的金尘,七八个孩子围着个半新不旧的藤球正拼得火热,穿靛蓝短打的瘸腿少年落在最后,右腿木拐不忿地敲了两下。


    “小山哥接球!”虎子故意把藤球往瘸腿少年跟前踢。木拐在黄土里划出半弧,小山单腿支地旋身,藤球稳稳落在打了补丁的衣摆里。


    “好!”


    “山哥厉害!”


    围观的孩子们拍手叫好,笑作一团。


    “四爷搭把手。”西边墙根下,两个峻拔的身影正蹲在秋千架下给孩子们修秋千,张廷玉抖开三股绞的麻绳,四阿哥接过粗粝绳头一拽,手心划出道浅浅痕迹。


    秋千绳让鼠儿给啃断了,这麻绳是用百家院晒的旧衣裳拆线重纺的。


    陈婆端来两碗粗陶碗盛的桂花饮,碗底沉着今晨新腌的糖渍桂花,“贵人受累了,院里就剩这些粗陋之物”话未说完,东边突然爆出欢呼。小山弃了拐杖单脚蹦起,藤球不慎卡在老槐树杈间。


    张廷玉忙捡起一根断枝去够树杈,四阿哥抬手将他拦下。


    四阿哥瞥了瞥地面,皂靴勾起脚边一颗拳头大的石子,又将石子踢向槐树杈间。


    藤球被石子撞击,随几粒早熟的槐角一同坠地,几个孩子卷起衣摆哄笑着追向槐角,藤球又回到了小山怀里。


    “多谢。”回到秋千架旁,四阿哥接过桂花饮抿了一口,喉头滚过枣泥的绵密,竟比宫里冰鉴镇着的酸梅汤更解燥热。他随即仰头一饮而尽,陶碗往前一递,问:“老人家,我能再来一碗吗?”


    陈婆乐呵呵笑起来,“贵人想喝多少碗都行!”忙回灶台给他盛饮子去。


    张廷玉拍了拍沾满芦花的袍角,摇头失笑,他一早就在这里了,在四阿哥找来之前,他已经和元老汉搭伙用晒干的芦花给秋千座絮了层软垫。


    “没想到四爷比我想象中更会哄人。”


    四阿哥奇道:“何以见得?”


    “陈婆做的桂花饮我刚才喝过,甜味不够,如果不是为了哄陈婆开心,四爷也无需一碗接着一碗要。无论如何,我还是很感激四爷,陈婆以前厨艺很好,现在年纪大了,味觉退化,总是害怕别人厌弃她的手艺。”张廷玉在心中腹诽,我还不知道你四阿哥么?每回出来下馆子,不是名家食肆不去,不是名菜名厨不吃,吃饭还慢条斯理,一口气一碗桂花饮下肚,这不是您的风格!


    陈婆端第二碗时,四阿哥乜眼张廷玉,又将一碗桂花饮下肚了。


    张廷玉:“……”


    “自以为是。”四阿哥讥讽。


    张廷玉:“……”


    吃罢晚饭,张廷玉送四阿哥回城,小山杵着木拐,携一众孩童在院门前给两人鞠躬拜谢。扎羊角辫的小姑娘将扎好的满满两袋枣子捧予二人,对张廷玉道:“哥哥,你的荷包脏了,婆婆说回头等她洗干净,你再来拿走。”


    那荷包是张廷玉解下来挂枣树枝上,给孩子们当蹴鞠的龙门耍的。


    “一个荷包而已,你们留着就是。”张廷玉接过枣子,偏头,“这就是小蕙。”


    四阿哥不着痕迹打量,小姑娘神色怡然,襟前补丁叠着补丁,却浆洗得泛白,一身干干净净,似乎无论是她还是百家院,都已经从数月前的噩梦中完全脱身了。


    四阿哥接过麻布袋,微笑,“多谢。可惜今日我身上没带什么好玩玩意,下回定给你们补上。”


    片刻后,二人走在田间小径,沉默半晌,张廷玉忍不住开口:“孩子们应该感谢四阿哥,虽说是以我的名义资助他们上学,但那钱并不是我自个掏的。”


    “谁掏的钱不重要,能上学才重要。”四阿哥目不斜视,无所谓道。


    “好吧,四爷说得有理。那我只能占着这个便宜了,我谨代表自己谢谢四阿哥。”


    四阿哥嗯了声,“你谢我倒是应该的。”


    二人第一次见面,正巧是四阿哥第一次出宫,四阿哥路不熟,遇到在街上闲晃的张廷玉,听他与人说留京数载无所作为,就给了张廷玉一吊钱让张廷玉带路,给他推介京城盛景。彼时双方互不认识,直到四阿哥让张廷玉带他去张尚书府,张廷玉给他带到了自个儿家门前……


    百家院出事后,四阿哥每回出宫都借各种各样的理由给张廷玉扔银子,张廷玉也厚着脸皮接,因他心里知道,四阿哥其实知道他在做什么,四阿哥是在以自己的方式帮他。


    “小山的腿怎么回事?”


    张廷玉叹气苦笑,“狱中被人打折了。”


    “可请过大夫?”


    “请了,但拖得太晚,恐怕终身只能和拐杖相伴。”


    一时无话,沉闷的风扫过二人衣袂,张廷玉觑眼四阿哥,又笑起来,“不过四爷放心,小山已经想开了,百家院的大家也想开了。小蕙能被及时救出,元氏夫妇也能沉冤昭雪,可多亏了小山的这条腿。一条腿换一条命,换得值。”


    四阿哥沉默,眉心微拧看向张廷玉,“你觉得值吗?”


    “……”张廷玉声音忽地沉下来,“不值。”


    他深吸一口气,“可我们有什么办法?施拐卖行径的牙行,东家勾搭上了赫舍里氏法保一脉,且不说此案额图索是否参与,便是他毫不知情,纳兰一党也会让他沾一身污水。两党暗中倾轧,我不愿小山和百家院成为这之中的牺牲品。”


    于是他们妥协了,案子只到查封牙行为止,小山咬死什么都不知道,赫舍里氏依约保护小山并将纳兰明珠的人挡在狱外。时限一到,案子尘埃落地,该顶罪的顶罪,该斩首的斩首,小山和百家院众人也就被放出来了,当然,这里头也少不了张英的运作。


    张廷玉看眼四阿哥,欲言又止,四阿哥察觉到他异常,不悦,“还想说什么?何必吞吞吐吐?”


    第43章 第43章张廷玉想问的是……


    张廷玉想问的是,什么时候是个头?


    自四年前皇帝陛下西征,皇太子赴行宫探病又被遣回,朝中暗流愈发汹涌。


    四年里,太子小心翼翼讨好陛下,祭祀、监国,治绩不俗,倒是没听说再出过什么错,但大阿哥频频冒头,深得皇帝器重,颇有力压东宫之势,这朝中的局势又不明朗了。


    若想太子储位稳固,陛下又岂会轻易动索额图?


    张廷玉暗叹自己还好咽下去了,太子是四阿哥的兄长,这话要是说出去,不定四阿哥怎么想呢。


    “没什么,四阿哥,初次来此,看看此处景色与城中的富贵繁华相比如何?”


    话题转移得忒生硬,但四阿哥也懒得追问,四阿哥抬首远望,望见远处永定门的青灰城墙,和一片暖光浮动的田垄。


    “平川沃野和闹市长街,有何相比之处。”顿了顿,四阿哥忽然侧首,“你为何不参加科举,不想像你兄长一般入朝为官,以利于民么?”


    “我哪有那本事?”张廷玉嘿嘿一笑,摸了摸后脑勺,“四爷可知那日太子殿下为何设席宴请我兄弟二人?”


    “其实我就是个顺带的,殿下想同我兄长示好,不得已拉扯上我,唉,若非为了我这拖油瓶,兄长怎么会在众目睽睽之下赴宴?兄长和阿玛最怕结党了,要知道咱们的万岁爷……”张廷玉声音小了下去,四阿哥一双冷眸盯着他,不得不住口了。


    但也正因张廷瓒和张英素日置身事外,不结党羽,太子与张廷瓒来往非但不遭皇帝疑心,反而还被皇帝褒奖:肯放下身段,不耻下问钻研学问。


    二人在城门口分别。张廷玉哼着小曲儿回府,四阿哥折身,拐上了去往广济寺的山道。


    丈二金身端坐青石莲台,佛像一双慈悲目,眼睑低垂,仿佛视线已经定格,定在蒲团上那个青袍身影。


    四阿哥跪在蒲团上,拜了三拜,然后双手合十,虔诚低头,眉心抵着指尖,再不动了。


    他竟就此跪了半个时辰。


    元觉背柴回来,听师哥说与他相识的那位有贵族之气的公子又来了,到殿看时,四阿哥正好睁眼起身。


    “四……四公子?”


    四阿哥腿软了一下,被元觉扶住,他拍拍衣摆,推开元觉,“对了,你还没说你为什么在这里?你在这里出家了?”


    元觉叹了一声,伸手护在四阿哥背后,生怕他又腿软栽下去,“唉,一言难尽,当初投身的那间禅院,住持行悖逆之事,搞得整个禅院被官府一窝端了。四阿哥,您又为


    什么再次出现在这里?上回,上回困扰您的那件事,还是没解决么?”


    四阿哥一边揉膝盖,一边往外走,他也叹气,“唉,一言难尽……”


    二人话不投机走出大殿,元觉问不出个所以然,也不敢冒然追问。到门口,忽见小沙弥提起把扫帚,嘴里叫嚷着,把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直往门外赶。


    “阿弥陀佛……”元觉赶忙过去劝阻,拉着他小师哥的袖袍,“师哥,佛祖视下,你怎么打人呢?”


    小沙弥气呼呼,“这人偷我寺中香火钱,还大不敬朝金像吐唾沫!”


    “什么?!”元觉抓过扫帚就打,“我打!”


    乞丐被赶走的同时,元觉转眼一瞧,四阿哥也已经走了。


    次日,正院。


    屋里散了点血腥气,扶摇给四阿哥包扎,手边放着太医院送来的膏药。扶摇满腹疑问,四阿哥不只今晨早起时奇怪,阿哥们比拼射箭,原应点到即止,怎地就失手,自个把自个射伤了?这还是戴着护指,要没那护指呢?


    “四爷下回还是小心些,对了,我听说宋格格织过一个手套给四阿哥,下回去射箭,四爷再戴个手套去。”


    四阿哥看着她,轻笑,“你倒还记得别人给我送过什么,你记得自己给爷送过什么吗?”


    “送过啊。”扶摇道,“送过一个络子。”不过从没见四阿哥带在身上,也是,那么丑一个络子,四阿哥哪儿会戴它呢?


    “就一个,再没有了。”四阿哥抬手,弯指划一下扶摇鼻梁,“亏得你好意思说出来,别人做来的都堆满两个屉子,我瞧你倒是压根不着急。”


    “着急有何用?这样的活儿还是留给李格格宋格格,我手艺差,没得辱没了四爷一身贵气。”扶摇忽地抬眼,眼神闪亮,“我屋里有个丫头绣活极好,要不我让她赶一个出来?”


    四爷白眼一翻,抽出刚包扎好的手指,冷声:“借花献佛算什么本事?不是真心别给我。”包扎的是虎口的位置,连带着大拇指也一起包上了,里三层外三层,显得有些滑稽。


    于是四阿哥二话不说将一圈圈刚缠好的白纱又解了下来,扶摇心急,伸手阻止,却被四阿哥抬臂挡得死死。


    四阿哥最终只留了两层白纱,自己给打上了个一丝不苟的结。扶摇拿他无法,叹口气回到案边去取膳房送的点心。


    “刚做好的绿豆糕,还热着呢就送来了,四爷尝尝?”


    扶摇端着绿豆糕到他面前,想着四阿哥手指不便,给他喂一个也无妨,未料,四阿哥的脸色忽然冷了下来。


    他好像忽然怔住了,也不张口,只盯着扶摇指尖的绿豆糕,目色幽沉,像一汪沉入古井的深泉,但那泉水底下分明又似有什么在不停翻涌。


    “四阿哥?”扶摇心惊肉跳,这是青天白日魇着了吗?丢下绿豆糕去触碰他,然而手还没碰到,就被四阿哥挥手打开。


    “啪!”


    扶摇手指顷刻红了,五指被震得发麻。


    她侧身,因为疼,眼底忍不住泛泪,想着离这疯子远些,下一刻,四阿哥的手握了上来。


    他的手冰冷刺骨,细细感受,还带着些微不可查的震颤。


    扶摇更不敢动了,比起忧心四阿哥,眼下她更担心自个儿的手腕。


    但四阿哥没有再动手,他凝视她许久,眼神慢慢变得柔和,他轻握住扶摇的手,揉了揉被拍红的手指,然后以一种极为复杂的表情抬头看向扶摇。


    然后——


    他颤着张臂,抱住了她。


    “我的错。”


    少年的声音轻响在扶摇耳畔,扶摇还在发懵当中,就听四阿哥接着解释:“我将你……看成了别人。”


    “……”扶摇无语,“爷将我看成了谁?”


    “苏培盛。”


    扶摇:“……”


    呵呵,耍我呢?


    扶摇不知晓,方才那一刹,四阿哥真的将她看做了苏培盛。


    端着一沓绿头牌来,请他挑选伴驾嫔妃的苏培盛。


    也是这一瞬间,四阿哥想起了被遗忘的那个梦。


    梦里,苏培盛喊他——陛下。


    第44章 第44章四阿哥又去了广……


    四阿哥又去了广济寺。


    刚下过一场小雨,山道略显泥泞,四阿哥提着衣摆到寺时,又见到小沙弥提着扫帚轰赶前日那乞丐。


    乞丐抱头鼠窜,不留神撞到四阿哥。蓬头垢面下的一张脸,缀满污渍,眉心一道疤痕触目惊心。四阿哥皱眉后退两步,拍了拍袍角,从袖中掏出两枚铜钱,向身后山道一抛。铜板咕噜噜沿山道滚落,那乞丐也似饥狼一般直奔铜板。


    一边追,一边啐骂:“秃驴!恁庙里香火钱都喂了狗娘养的王八羔子?我张明德明儿就叫佛祖睁眼拉尔等下拔舌地狱!”


    “张明德……”四阿哥无端心下猛跳,霍然回首,那乞丐一路骂骂咧咧已跟着两个铜板跑不见影。


    四阿哥这次对着佛像冥想了一个时辰。


    刚回宫,就有毓庆宫的宫人来请,说太子有要事与他商议。


    “直隶巡抚请拨三十万两清淤,户部却要从保定府加征丁银,四弟怎么看?”


    太子将黄册往案上一推,朱笔在永定河舆图上圈出个红点。户部侍郎站在一旁,建言被拒,正脸色一边红一边白生着不敢发作的闷气。


    胤禛听后便道:“保定今春旱蝗,加征恐生民变。”


    行过一礼,胤禛上前,看了片刻舆图,指尖点在一处漕运支线,“不若截留崇文门关税五万,余下从山东盐课调剂。康熙二十六年靳辅治黄,用盐商捐输抵了半数河工银。”


    “盐课?”太子眉峰一挑,点点头,觉此提议不错,便用毫笔蘸朱砂在“长芦盐场”处画了个圈,“上月御史参长芦运使亏空八万,这笔烂账倒能用上。”


    “臣弟曾查过往河工成例,若用捐输抵税,需给盐商加发三万引额。当年圣祖爷准了靳辅增发两万引,才换来扬州盐商十万雪花银。”


    “好个引商力以济国用!不过崇文门关税岁入不过十五万,截留五万未免伤筋动骨。减为三万,分三年拨付,另从江宁织造余银挪两万。如此,两全其美,四弟以为如何?”


    胤禛缓缓低头,“太子圣明。”


    商议一番,有了决断,太子便在奏折上勾了个“准”字,另添一句“着陈鹏年监理河银”。


    陈鹏年是治河好手,出了名的铁面无私、清正廉明。


    户部侍郎捧着改批的黄册退下,太子转头看见胤禛缠纱布的右手,蹙眉,“以你的箭术,不至于如此。”


    胤禛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反倒是太子似是想到什么,忽地笑起来,“啪”“啪”击掌两声,便有一个小太监近前,手里还捧了个桦木长匣。


    太子掀开匣盖,拿起匣里的骑弓。


    “此弓弓弦是用罗刹国进贡的鲛筋泡了桐油重制的,比牛筋柔韧,四弟,你拿着。”


    胤禛试拉空弦,果然省力许多,太子又从多宝格暗屉取出本《射经》,扉页上那几个字胤禛认得,是御笔所书。


    当年皇阿玛亲自教□□骑射,底下小阿哥无不羡慕。


    “二哥,这……都给我吗?”


    “当然。明日孤再教你个取巧的招式,你回去多加练习,便不会再像今日这般伤到手了。”


    ……


    太子赠的骑弓挂在了书房正中央的墙壁上,太子给的《射经》也整整洁洁放在案头。


    从毓庆宫回来四阿哥就一直待在书房,苏培盛问晚膳在哪吃,他也不给个准话儿,只冲外头吩咐“别吵!”


    苏培盛只得叫膳房准备几个四爷常吃的菜,先提来候着。等到四阿哥终于从里头出来,太阳也落尽了,送去膳房来来回回热了三遍的几道菜肴终究是没进得四阿哥的口。


    四阿哥站在门边望了会儿漆黑的天,苏培盛忧心忡忡提着食盒劝:“主子爷吃点吧,或爷有何想吃的告诉奴才,奴才亲自去膳房叫他们做。”


    四阿哥充耳不闻,却忽然问起:“那拉氏在哪?”


    苏培盛心道这是什么话?福晋当然是在正院。他


    琢磨了一下,回:“福晋在正院,这会儿应也在用膳吧,要不奴才着人去知会一声,叫福晋等四爷一块用饭。”


    “啪!”


    房门又关上了。


    苏培盛碰一鼻子灰,那关上的门扇就像拍到他脸上似的。苏培盛又琢磨,到底是哪句话没说到四爷心坎上?琢磨不明白,苏培盛只得打发张尧去正院请示福晋。


    四爷不会无缘无故提起福晋,这里头肯定有福晋的事!


    这厢扶摇刚吃好饭,在院子里消食,张尧就把苏培盛的话带到了。


    “四爷今个一回来就把自己关在书房,也不吃饭,请福晋想个法子,好歹劝四爷吃一两口,明儿四爷还要出城秋狝去呢。”


    “可是——”扶摇也很为难。


    在适当的时候规谏主君似乎是身为福晋该做的事,可是,连苏培盛都拿四阿哥没得法子,她要在这个时候上蹿下跳找存在感,岂不是上赶着触霉头?


    扶摇有意回绝,正要开口,被程嬷嬷拦住。


    程嬷嬷轻轻拉她袖子,凑近耳边道:“苏培盛很少求到正院,若能让他承咱们一次情,说不得以后有用处。”


    此言不无道理,扶摇忖度片刻,蓦地“哎哟”一声倒下去,倒进程嬷嬷怀里,“哎哟——肚子疼——疼死我了!”


    此举猝不及防,若不是倒下去的瞬间扶摇冲程嬷嬷挤了个眼,只怕程嬷嬷也得唬一跳。


    丫头们大惊失色,登时急如热锅上的蚂蚁,程嬷嬷一声令下,稳住形势,叫她们请大夫的请大夫,抬人的抬人。


    张尧亦惊慌失措,呆愣愣杵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直到程嬷嬷唤了他一声,“还不快请四阿哥!福晋身子疼,要找四阿哥!”


    扶摇被众人七手八脚抬进房里,听见这一声,又喊道:“四阿哥——你在哪里——”


    张尧忙满头大汗地回去请人了。


    张尧去后,程嬷嬷正了正脸色,向众人吩咐:“行了,福晋没事,你们该干嘛干嘛去。”


    待人都退下,扶摇好好地从床上蹦起来,吃了口米糕。


    “福晋委实演得有点太夸张了,”程嬷嬷头疼,她只是想让福晋去书房走一趟,在门口劝两句就好,没成想,福晋陡然来了这出,但她自觉也怪不着福晋,因为在知道福晋的意图后她想也不想就顺着福晋演下去了,“等会四阿哥来了,发现咱们骗他可怎么是好哟。”


    扶摇伸出一根手指,“第一,四阿哥不一定会来。”


    “第二,”伸出第二根手指,“便是他来了,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我是装的?我就是吃多了突然疼得很,不行吗?”


    程嬷嬷失笑,“行行,福晋说得有理,福晋刚才疼成那个样子,四阿哥肯定会过来。我这就叫春华另准备吃的,四阿哥过来,可不能就拿这两叠糕点把人打发了。”


    一刻钟后。扶摇躺在帐子里。


    虽说此举是诈四阿哥过来,但当他人真的笔挺站到床前,扶摇还是有些发楞。


    “怎地忽然闹肚子,你到底吃什么了?”四阿哥说罢就要叫人问话,扶摇忙起半身,拉住他袖袍。


    “是我自己贪吃,吃了热腾腾的烤串,又喝了碗冰酸奶,生生把肚子折腾坏,与人无尤。”见四阿哥脸色不怎么好,又冲他微微一笑,“这会倒是觉着好些,大抵是见到四阿哥,心中欢喜。”


    那张冷硬的脸总算稍稍柔和,四阿哥掀帘坐在床边,一只手扶在扶摇肩头,托住她上身。


    “何时会说这么暖心的话,叫人听了怪害臊的。”


    “哎,妾身一直都是这么说话。”


    “呵。”四阿哥冷笑,“你只有犯事的时候,心中有鬼的时候才这么软绵绵。”


    四阿哥目光微垂,直望进扶摇眼底,又伸手捏了捏扶摇红润的脸蛋,“这么个精力充沛的样子,实在让人难以相信福晋会吃坏肚子。我还以为福晋用饭从来是百无禁忌,看来今后不能再纵容。”


    有春华在身边,扶摇的膳单天天换新不重样,膳房几乎有求必应,四阿哥也从不过问,听见四阿哥如此说,摆明是要对她的小饭桌下手了,扶摇顿觉不妙,忙捂着肚子道:“女儿家那些事,四爷就非要我说得明白么,每个月都会疼的呀,加上今日确实饮食没有节制……”


    四阿哥怔住,往她腹下一瞟,“你是……”


    扶摇委屈点头,将被子又往上提了提,“就是这两日……”


    赌了一把四阿哥还没变态到能把她的月事也牢牢记住,况且不差这两日,提前个几天,延迟个几天都是正常。


    四阿哥果然没记她的月信,叹了口气,就去给她倒水。


    倒了一杯发现是凉水,脸色又沉下来,“来人!”


    趁他发作前,扶摇赶忙吩咐进屋的两个丫头:“去瞧瞧我的红糖水好了没有,另外咱们一早给四阿哥备的宵夜呢?也一并送来。”


    “宵夜?”丫头退下,四阿哥挑眉,“什么时候的事?”


    “不是什么时候的事,是一直的事,以防哪日四阿哥忽然过来,屋里没有东西招待。”这并不是信口胡说,每日准备适量小食,以防福晋夜里肚子饿时能马上吃到,这还是程嬷嬷嘱咐的。


    至于为了四阿哥……好吧,这就是哄他的说辞。


    四阿哥显然信了。扶摇觑着他一时间略带得意的神色觉得好笑,这人,哎,四阿哥,哎……怎么有时候单纯得不像是他本人?


    理所应当,且顺其自然地,四阿哥给了扶摇这个面子。


    他陪她吃宵夜。


    扶摇的宵夜是一碗暖胃的红糖水,四阿哥的宵夜是一汤四菜加两碟甜糕、两罐鲍鱼粥,扶摇专程叫苏培盛把下午送去膳房热过的几道菜也拿来摆上了。


    摆上饭菜的一瞬,四阿哥凌厉的目光望了一眼苏培盛。


    “四阿哥,快吃,凉了就不好吃了。”扶摇给他夹菜,心知四阿哥或许已经发现什么,但无所谓。


    他能陪她吃这所谓的宵夜,那他也能明白,这屋里所有人做的所有事都是为他。


    他怎会因此而恼?


    四阿哥或许性情乖张,有时阴晴不定,但他绝非横蛮无理之人。


    吃罢宵夜,扶摇陪四阿哥消食。


    夜色清寂,青砖缝里渗出半透明的冷光。


    梧桐树的树梢上挂了两盏灯笼,扶摇躺在藤椅里优哉游哉,四阿哥在树下随手薅了把草,从里挑了韧性尚佳的几根,便靠着树干编起不知名的物件儿。


    两只灯笼被风一吹,依偎到了一起。灯影在扶摇身上轻晃。


    不一会,一只草编的兔子摆到扶摇面前。


    “团团?”扶摇抱着兔子眨眨眼,惊喜万分,“四阿哥原来还会编这个,编得真好!真像团团啊。”


    四阿哥走到她身边,一下子坐下,懒懒散散支起条长腿,又薅了把草。扶摇侧首,只见他指间杂草不停翻折,不多时,又编出一只兔子。


    扶摇惊呼,“圆圆?!”


    两只兔子都到了扶摇怀里。


    扶摇把玩起兔子,琢磨他的折法,许是因早就习惯了没事奉承四阿哥两句,今个拍马溜须的话更像歇不下的泉水咕噜直往外冒,“四阿哥又会写字,又会编兔子,果然什么都会,什么都做得好。”


    四阿哥笑了一声,抬手,虎口至拇指处还缠着白纱,“也不是样样都好。”


    这可不是印象中那个意气飞扬的四阿哥。不知道为何,扶摇总觉他望月的眼中藏着失落。


    “四阿哥。”


    “嗯?”


    “我发现你今天有一点怪。”


    四阿哥眉梢一挑,等她说下去。


    “怪好看的!”


    四阿哥:“……”


    “四阿哥。”


    “又怎么?”


    “猜猜我的心在哪边?”


    四阿哥凝眉不语。


    扶摇指着他心口,“在你那边!”


    四阿哥:“……”


    “四阿哥。”


    四阿哥一只手伸向扶摇额头,一只手抵着额角,然后慢慢盖住了自己眼睛。


    扶摇热情的小火苗顷刻熄灭。这个不忍直视的情态是怎么回事?!土味情话三十八试,这才第二试呢!


    她一把抓下脑袋上那只试体温的手,愤愤道:“四阿哥,我没病!哎呀,算了。”总是有那么些人,一点儿也不懂风花雪月。


    抬眼见四阿哥轻轻笑起来,好吧,反正目的是达到了,叫四阿哥忘记不愉快,明个开开心心随康熙出城狩猎。听说这样劳师动众的秋狝,通常收获不菲,除了猎物,若在圣驾前表现得好,还能得到额外赏赐。扶


    摇搓搓小手,毕竟是未来的雍正呢,她相信四阿哥有这个能力。


    “四阿哥,加油,我等你回来。”


    “加……”,四阿哥难得这般晕乎乎,“什么?”


    “加把劲儿!”


    四阿哥垂眸看了眼两人交握的手,抽出手来,把缠纱的那一面放在扶摇眼前晃了晃。


    “别以为我不知你打什么主意,没指望。能给你带回两只鹿角就不错,莫提太子和大阿哥,便是底下十三弟十四弟实力也不容小觑。”


    “哦,那就不指望。”


    扶摇听罢躺回了椅子里。四阿哥看她一副无所谓摸样,奇道:“你倒识时务。”


    “尽人事听天命嘛,好东西若注定不是咱们的,那就算了,说不得哪天阴差阳错又回到咱们手里呢?最重要的是,四阿哥要保护好自己。”


    椅旁的身影定定坐了许久。扶摇奇怪他如何又没有反应?正要转头去瞧,忽然那黑影跃地而起,身子稳稳支在了椅子上方。


    “说得对。”月亮在他身后,月光落在他脸上,忽然间好像一切阴霾都消散殆尽。


    少年郎的鼻息炙热,喷薄在扶摇脸颊,扶摇有些迷糊,久违的不自在,“哪里……哪句话说得对?”


    “都对。”四阿哥轻声,双眼盛满笑意。


    “胡说唔——”


    他吻了下去。


    寅时三刻,德胜门九声鼓响惊破京郊晨雾。康熙明黄曲柄伞盖下,豹尾枪仪仗迤逦三里,旌旗以黄龙大纛为首,次第展开满蒙汉二十四旗。


    大阿哥胤禔掌正黄旗纛,太子胤礽执镶黄旗导引,余下阿哥按齿序分列左右。


    晨雾未散时,黄幄城外的鹿哨已惊起雁阵。


    康熙搭着太子右臂开满桦木弓,箭矢破空声里,领头鸿雁应声坠在镶黄旗旌旗下。


    大阿哥胤禔的马蹄抢先踏住雁颈,却见太子早将金镞箭双手捧还御前:“皇阿玛这箭穿云破雾,雁翎都没伤着分毫。”


    “保成倒是越发会说话了。”康熙笑着抛给太子枚翡翠扳指,余光扫过正在调试箭囊的胤禛,“老四的伤可大好了?听说上回箭亭试箭,给牛筋弓伤着?”


    “谢皇阿玛垂问。”胤禛忙单膝点地,“伤已无碍,太子赏了罗刹国的鲛筋弦,儿臣用着极趁手。”


    “箭脱靶心,伤在虎口,可见功夫未入髓。太子赠弓是手足情义,但良弓利箭不如勤练,刀刃再利,握不住便是废铁。”


    “儿臣谨记。”


    围猎号角三响,阿哥们如离弦之箭散入白桦林。马蹄踏碎林间薄霜,惊起一丛又一丛飞鸟。


    大阿哥直奔高坝,那里视野最佳。三阿哥驰向相反的方向,瞧见身后五阿哥打马追赶,扬了扬手中《水经注》,“五弟可要同去寻滦河源头?父皇昨儿考校《禹贡》”


    “三哥雅兴。”五阿哥轻夹马腹,略勒一勒缰绳,转道与三阿哥并驰。


    八阿哥胤禩清亮的笑音远远传来:“十四弟当心!那母鹿怀着崽子呢!”他话音刚落,一只白羽箭飞袭入林,惊落一蓬金叶,白羽箭擦着孕鹿角尖钉入古松,孕鹿尖啸逃窜。


    十四阿哥胤禵纵马飞驰,尚未见得人影便风一般消失了。


    四阿哥不急于狩猎,他策马缓行,半路偶遇太子,二人并驾而行,太子引胤禛至滦河支流僻静处,当下便要教他先前所说那一招撒放式。


    “《射经》云目如悬珠,臂如抱月,四弟且看。”太子三指扣弦演示撒放,金丝弦在暮色里绷出满月弧,“前明永乐帝征漠北时,神机营便是这般”


    学了两刻钟,忽听一阵疾驰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二哥偏心!教四哥撒放式,怎不教我?”胤禵勒马急停,马蹄溅起的草屑扑了太子满身。少年皇子扬着镶银马鞭,鹿皮箭袖高高挽起。


    太子掸去衣上草屑,嘴角噙笑,“上月是谁把箭亭的铜靶射成筛子?李德全告到皇阿玛跟前,说光铜料就废了三十斤。”说着抛过枚铁箭簇,“用这个练,射穿了也不心疼。”


    “二哥就会拿我作筏子!”胤禵嘴上嗔怪,手却老实接过箭簇。忽地目中一凛,搭箭开弓。


    箭尖直指白桦林深处。


    林深处,一头麋鹿惊窜,隆起的腹部擦过倒伏的枯枝。


    “好啊,在这逮着了。”


    “十四弟!此鹿有孕,不杀。”


    太子劝阻,胤禵充耳不闻,他嘴角轻勾,胜券在握,然而就在弓弦将满时——太子屈指弹在他肘弯麻筋。


    箭矢虽发,却斜飞擦过母鹿隆腹,母鹿惊跃而起,再度窜入身后薄雾之中。两只鹌鹑扑腾着翅膀,鸣啸飞起。


    胤禵垂目,攥紧弓梢。


    “十四弟要练眼力,不如射那鹌鹑左翼第三根翎。”胤禛冷眼看他,兀地开口,话音未落,胤禵已连发三箭,箭箭穿透翎毛却未伤皮肉。


    一瞬聚起的阴霾又在一瞬间消失,少年皇子望了望远处扑落在地的鹌鹑,甩起箭囊,“二哥瞧见没?四哥教的比您那劳什子《射经》管用!”说罢神气十足跃至马背,居高望着两个兄长,眉目间几分自得之色。


    胤禛:“……”


    太子微讶侧首,“倒不知老四何时精进了?”


    胤禛顿了片刻,面色不改走去胤禵马边,“啪——”地一声将手中骑弓抽在马尾。


    “啊——四哥——你!”


    青骢踩水飞奔,扬起的水花将胤禵顷刻带走,胤禛望着他消失的方向,轻笑,“十四弟偶然一回撞大运!他的话半分信不得。”


    太子望向同一方向,点头,“也是。”


    第45章 第45章胤禵还是猎下了……


    胤禵还是猎下了那头孕鹿。


    暮色四合,围场白桦林被篝火映照成赤金。


    黄幄四周十六盏宫灯高悬,火枪营侍卫按刀侍立在侧。篝火旁,康熙斜倚在一张铺着虎皮的圈椅中,皇子们散坐在地,难得的围炉夜话。


    柴堆里爆出松脂香,炙鹿腿的油脂滴落火中滋滋作响,远处尚有未卸鞍的马匹偶尔刨蹄,混着林中夜风声,惊起几只麻雀。


    皇子们依次献猎,太子率先上前,奉上白狐,康熙半眯着眼,仔细瞧过,指了指皮毛上被一箭贯穿处,惋惜道:“太子射艺精进了,不过可惜了上好的皮子,一箭穿心,创口过大,损了完整。”


    轮到胤禛献鹿时,康熙捏了捏鹿蹄处的结痂,语气平淡道:“箭入三寸不伤骨,倒是像你性子。”


    十四阿哥没献孕鹿,反扛来一头黑熊惹得康熙发笑,“熊胆泡酒给胤祥压惊罢,只是下次莫学人徒手搏熊。”


    八阿哥听了哈哈大笑,下一刻皇阿玛就转身指着他猎来的狼王,“老八这箭偏了两分,若是射在左眼眶,狼皮方能完整。”


    “哈哈哈哈哈——”十四阿哥加倍取笑。


    大阿哥捧着金杯笑解围:“皇阿玛当年射虎裂石的气魄,儿臣们学一辈子也难及。“


    五阿哥活捉了只不安分的海东青,还没进献到圣驾前,那畜生就挣脱了他手,扑进篝火里欲抓烤兔。


    篝火里猛然炸出火星,胤祺手忙脚乱地去抓海东青,众人非但不帮忙,反躲到一边看他笑话。


    “四哥……”一片哄笑声中,无人发现胤禛袖袍炸出个洞。胤祥眼带歉意望向胤禛,适才火星子炸出来,胤祥不及躲避,是胤禛抬手用袖袍替他挡了。


    胤禛回胤祥一个沉稳的眼神,微微敛袖遮住破洞,“无妨,别扫了大家兴致。”


    吃罢一轮,康熙将安息香手炉递给梁九功,“朕乏了,你们兄弟续着乐子,只是不得醉酒生事。”


    “恭送皇阿玛。”


    宫灯随御驾移动渐次熄灭,篝火却像解了咒似地猛地窜高三分!


    这边,胤祉甩开嵌东珠的腰带,突然与胤祐胤禟划起拳来!


    那边,胤禵吆喝着他黄昏时猎下的孕鹿,那鹿已被肢解烹制,烤肉的香气弥漫开来,胤禛微微


    蹙眉,不动声色地挪了挪位子,离胤禵远了些。


    没一会,胤祥便捧着鎏金盘跟来,“四哥尝尝,这是弟弟头回猎的飞禽。”里头是半只烤得焦脆的沙半鸡。


    还没来得及享用,胤禩已端着一盘鹿血糕翩然而至,“四哥也尝尝我这鹿血糕!”


    胤禛一时手忙脚乱,左右手都是弟弟们的心意。


    太子笑看兄弟们喧闹,坐在火势最凶猛处,嘴角噙笑割下鹿舌炙烤,旁边胤褆碰了碰他肩膀,兄弟俩对视一眼,太子放下匕首,端起酒碗,二人心照不宣碰了个杯。


    篝火渐黯。月色撩人。


    胤禵醉倒在熊皮褥上,鼾声如雷,胤禩的月白身影隐入清点猎物的内侍群中,胤祉和胤祺肩靠着肩呼呼大睡,胤祐想给胤禵盖个毯子,因腿脚不便,只能对准了人脸扔去。毯子砸到胤禵脑袋,胤禵闷哼一声,胤褆在一边把毯子给他铺好。


    胤禛拨弄着将熄的炭堆,想起来走走,胤祥靠着他睡得正香,他只好继续坐下去,百无聊赖凝视炭堆里的火星。


    忽见太子端一叠茯苓饼走过来。


    太子拍了拍他肩,在他身旁坐下。


    “明年随孤去探永定河堤吧,孤已命陈鹏年新筑一道束水坝。”太子仰望苍穹,眼中映出璀璨的星辰。


    胤禛拾饼,掰开一半分给太子,“太子信那人么?”


    “用人不已疑人不用。为何这么问?你觉得陈鹏年有问题?”


    “没有,”胤禛咬下一口饼,“就问问。”


    “老四啊。你最近怎么魂不守舍的?别总是一有事就闷在心里,箭亭试箭时那蹩脚的技法,可不像你啊。”


    胤禛微垂目光,沉默片刻,道:“臣弟近来是遇到点麻烦。”


    “哦?说来听听。”


    “来之前……福晋千叮咛万嘱咐要我在御前有所作为好给她讨个彩头回去,可兄弟们个个骁勇,况且太子一向慷慨仗义,我又怎么好独个争锋?”


    胤礽听罢,哈哈大笑起来,“老四,这就是你说的麻烦?四弟妹的确不了解你,打小你就不与兄弟们相争。不过你若想了她心愿,尽管使出本事!男子汉大丈夫,为这点小事伤脑筋,当心皇阿玛知道又训诫你。”


    胤禛轻笑,“我明白,皇兄。”一边说着,一边捡起手边的断箭扔进炭灰。


    ……


    月落星沉,天幕将明。


    紫禁城内。


    扶摇潇洒了两天,两个白日晒太阳,两个晚上看话本,头一晚吃罢蟹粉豆腐羹,次日又吃羊肉煲。


    挑去带皮的羊肋,焯水后用姜片爆锅,待羊油遇热化开,再把整块肉煎至焦黄,最后浇上酱油和冰糖熬的浓汁,文火炖上两个时辰。出锅的羊肉皮肉酥烂得用筷子尖一戳就颤巍巍绽开,雪白的筋膜就像秋云裹着霜色,让人食欲大开。


    春华提醒了不好多吃,可扶摇哪里忍得住?到第三天早晨,扶摇嘴角毫不意外地起了疱疹。


    偏巧这日德妃召见,虽一大早就起来梳妆,可嘴角那疱疹怎么也盖不住。


    她只得就这么去了,微微以帕掩住唇角。


    永和宫的膳食一向寡淡,今个为招待扶摇,德妃特地命人备了一桌肥美佳肴,瞧见扶摇怪不自在地遮住唇角,德妃好笑地又让人把虾蟹黄鱼都换成素菜清汤。


    婆媳俩一块吃过早饭,扶摇陪德妃到小佛堂抄经,抄到午时出来吃午饭,然后扶摇才告辞离开。


    德妃打发了个嬷嬷陪扶摇回阿哥所,轿子沿甬道慢行,刚过一个拐角,就见前方忽然喧嚷,有人跌跌撞撞跑来,长发凌乱披着间杂几缕白发,但看宫装样式应是后宫哪位妃嫔。


    轿子原地停下,嬷嬷掀帘禀道:“请四福晋稍等一会,很快会有人来处理。”


    果然,她话刚落,就有一列内务府太监从那人身后追至,疯疯癫癫的嫔妃被拖走了。


    软轿再起,扶摇掀帘问嬷嬷,“刚才那是什么人?”


    嬷嬷看一眼扶摇,微笑答:“是居景阳宫的陈太妃。”


    “太妃?”扶摇诧然,那不就是顺治帝的嫔妃?可她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


    诸多疑惑,却不能细细盘问眼前这嬷嬷,扶摇放下车窗帘,忽又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


    “请嬷嬷等一等。”有人在轿外轻唤,“嬷嬷安好,请问轿内坐的可是现居阿哥所的四福晋?”


    嬷嬷冷眼瞥了眼追上来的小丫鬟,又望见丫鬟身后款步而行的身影。


    “三福晋。”脸色立马柔和下来,对尚在远处的董鄂氏福了个礼。


    扶摇下轿,远远就见董鄂氏慢慢行来,身后跟着一顶轿子,见扶摇在这边等着,她也不着急,依然闲庭信步,遛弯儿似得。


    到得近前,扶摇行礼笑问:“真是巧了,三嫂怎么也在这?”忽地念头一闪,“是去看望荣妃娘娘么?”


    “正是。”董鄂氏懒懒挽住扶摇便往前走,“陪娘娘吃饭说话,还抄了会经,现下肚里积食胀得很,你也陪我走走。“


    ……嗯,原来请安用饭抄经书,是皇家儿媳的标配吗?


    说起来这条宫道坐小轿来过许多次,扶摇却还没正儿八经地踩踩脚下这砖,不过话又说回来,深宫长巷里头,两边都是高如天堑的朱墙,没什么可欣赏的。


    御花园或许有些风光,但她们还没资格去。


    两人走在前头,嬷嬷和宫女以及两顶轿子跟在身后。“你可知刚才发疯的那个人是何来头?”三福晋忽然小声问道。


    扶摇忖度了一下,“刚才问过嬷嬷,说是先帝的嫔妃。”


    “嚯,”董鄂氏语带玩味,“她竟敢和你坦白。”


    “有什么不能坦白?”扶摇奇怪。


    “要是真为你好,就该劝你莫生出这般好奇心,莫管那人是谁,宫里头少打听为妙。”


    扶摇打量她,心道:那您现在是在?


    瞥见扶摇眼神,董鄂氏又挽着手臂把人拉近了些,低声,“我不一样,咱们妯娌之间要是这点都靠不住,那以后真没甚奔头,咱们同住乾西五所,本就无依无靠,总得彼此之间走动走动,闲叙闲叙,我告诉你,这陈太妃呢先放放,我要同你说的是另一件……”


    她声音越发压低下去,微偏头乜眼身后永和宫的嬷嬷,生怕被听见似得,“当年孝懿仁皇后薨后,景仁宫的宫人一部分回了内务府,一部分被打发去守陵,唯有一个人……进了陈太妃居住的景阳宫。这个人你可知什么来历?”


    扶摇听得入神,懵懵摇头。


    “正是当年颇得皇后倚重的崔嬷嬷,她也是——你家四阿哥曾经的奶嬷嬷。”


    扶摇惊愕不已,双腿僵立,被董鄂氏拉着往前。


    很快她便想明白关窍,轻声:“我们院里也有一位奶嬷嬷。”


    “嗯,听说过。”董鄂氏道,“你没来之前这位嬷嬷在乾西五所的宫人中间也是赫赫有名呢,听说四阿哥院中内务皆由她把控,还想撺掇到我的人头上去。自你来后,这嬷嬷的气焰倒好像是消下去了。”


    扶摇回忆起大婚后那些时日,只怕金嬷嬷不是气焰消了,而是偃旗息鼓,等着扶摇亲自去请,只是好巧不巧扶摇大病一场,将所有事交由程嬷嬷处理,这才令金嬷嬷的打算落空。


    注意到董鄂氏话中玄机,扶摇好奇:“撺掇到三嫂屋里去了?难道是三阿哥的奶嬷嬷……”


    “这些个杀才,仗着阿哥们吃她一口奶,就真把自个当成养育皇子的亲妈了。我们三阿哥那位奶嬷嬷——”董鄂氏冷笑看向扶摇,“偏遇到我这眼里容不得丁点沙子的,叫我知道暗撺三阿哥去给她儿子求个差事,我便寻个错处把她打发了。”


    不等扶摇问,董鄂氏兀地叹了口气,“虽令三——”她突然住嘴。


    扶摇纯然的眼神注视她。


    “咳。”董鄂氏清清嗓子,手肘戳一下扶摇,“说远了。刚才咱们讲什么来着?”分明是抖落别人密辛,怎么差点让人看笑话到自己头上?


    扶摇却指了指身后,“三嫂,时候不早,咱们还是坐轿子回吧,宁嬷嬷送了我回去,还得回永和宫向娘娘复命呢。”


    董鄂氏:“……”


    二人乘轿回阿哥所,先经过三阿哥和福晋居住的院落。董鄂氏下轿,扶摇与她告辞。


    “还想和你多待会,只可惜屋里没地儿落脚。”董鄂氏颇遗憾道。


    扶摇爽快相邀:“那三嫂去我那儿,我那儿昨儿才收拾过。”


    董鄂氏笑了一声,摇摇头,“无碍,以后有的是机会。”


    扶摇稀里糊涂,轿内琢磨来琢磨去,到居所下轿时,望着眼前三进院落忽然明白了。


    ——原来她也嫌我那地儿小。


    第三日祭旗大典。


    侍卫们从密林深处驱出一只壮硕的母鹿王,鹿王惊惶失措,仓皇奔逃,然而跑了不过片刻功夫,就被一支金镞箭破空贯入。鹿王轰然倒地,尸体剧烈抽搐,身下涌出血浪。


    今儿天公作美,众人收获更丰。


    大阿哥与八阿哥合力猎了一只黑熊,太子猎到一只白狐,看见他俩,五阿哥不好意思地把自个猎来的沙半鸡往身后藏了藏。


    康熙给他一个冷然的眼神,胤祺只得交出沙半鸡,憨笑,“儿子箭术不精,就猎些给弟弟们烤着玩儿。”


    剩下胤禛还一无所获。


    康熙懒看他无所事事,随手将一把金胎弓扔给他,对着百步外仍在逃窜的另一只公鹿王一扬下巴,不容拒绝道:“老四,去射了那只祭旗。”


    胤禛:“……”


    这一个命令让所有人都屏息凝神。胤禛眼皮跳了下,虎口旧伤也跟着一跳。


    不久前箭亭试箭,箭矢离弦的刹那,他眼前忽而闪过零星几个诡诈画面,似乎他也曾用同一把弓处决了何人,如同处决这猎物……


    一时恍惚、走神,箭头擦过虎口,便留下了一串血渍。


    看来皇阿玛此番是要考校他。


    胤禛回神。


    翻身上马,握弓搭箭,一气呵成。瞧见林中露出个矫健跃动的鹿背,他立刻猛夹马腹,如闪电一般疾蹿入林中。


    胤祥、胤禵急急上马,想跟去一看究竟,却听见一道气势雄浑的箭矢破空之声,紧接着,林中传来野兽凄厉绝望的惨嚎。


    胤祥赶紧拍马入林。


    “猎到了!四哥猎到了!一箭穿喉,毙命当场!!”


    随着这声欢呼,康熙龙颜大悦,抚掌大笑,他志得意满地坐回御座,等着胤禛携鹿而归。


    胤禛拖着鹿王尸身回来的时候,一把嵌着东珠的华贵匕首猝不及防落进他怀里。


    “好!这才是朕的儿子!”


    “开春出宫建府,朕许你,西山猎场挑匹好马!”


    ……


    消息插翅一般很快传遍乾西五所,不止四阿哥,三阿哥、五阿哥届时也将一并搬出。回銮仪仗还未进宫门,各院福晋已经打点起来。


    选址如何?规制如何?几门几殿?拨银多少?阿哥所膳房难得如此热闹,只因三院每搁半个时辰就打发人来问膳。


    伺候好了自家阿哥,才好问明始末,更重要的是,设法挑块好地儿。此事不仅仅是开府那么简单,亦关系到陛下对阿哥们的偏重。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就连五福晋家里那员外郎阿玛也想方设法向宫里头递话。


    只是五福晋性子温吞,员外郎的话还没带到,五阿哥房里的侧福晋温氏已经帮她把该做的都做了。


    扶摇屋里也忙得热火朝天。


    她不能免俗,听到这大好消息,高兴得差点蹦起来。只是与旁人不同,她不在乎甚地位名利,也不在乎康熙对她四儿子有何期许,更不在乎她乌拉那拉一脉能否延续从前荣光。


    毕竟她已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


    眼下她只想出宫。


    去看看外面。


    黄昏时分,金乌坠在太和殿的螭吻上,把九重檐角的仙人走兽烙成赤金剪影。


    四阿哥风尘仆仆归来,扶摇披一件青肷披风携众人在门口迎接。


    晚膳还没摆好,因向膳房要了太多菜点,膳房做不过来,扶摇也没想到四阿哥回来的那么快。前脚刚听人来报他已入宫门,后脚就见他人站到了自己面前。


    那人还是离开时的模样,玄色绸缎箭袖滚着暗金云纹边,鹿皮护腕紧束着青玉鎏金扣,腰间鞓带悬着个嵌红宝石的撒袋与错金火镰,箭囊以墨绿漳绒裹就,斜插三支白翎箭,肩头还搭着件石青素缎面狐腋裘。


    只是狐裘上沾满草籽,他整个人虽神气英朗,却总好像灰扑扑的。


    四阿哥叫人都散了,如往常一般稳着张脸走去正院,扶摇跟在他身后,小步趋着,“四阿哥不去书房?”


    四阿哥奇怪望她一眼,“准备热水了么?”


    “准备了。”扶摇贤惠点头。


    四阿哥继续往前走,进了堂屋,扶摇引他去净室,四阿哥却脚步一拐,去了耳房。


    “哎呀——四阿哥,洗洗,先洗洗呀!”


    “哼,”四阿哥打起耳房门帘冷哼,“从进来你眼睛就一直往这瞟,我倒要看看,我不在这三天你到底搞什么把——”


    话音拉长,最后拖出个“戏。”


    四阿哥怔怔立在原地。


    他皱眉,似乎极不理解,“你在干什么?”


    扶摇忙赶过去,到原先他看书写字的书案上捧起一个广口短颈的青花瓷罐,“四爷,实不相瞒,我打算亲自和面,在你等会要吃的晚膳上加一点自个的心意呢。”


    “……”四阿哥唇角抽了抽。原本光洁的书案上已洒下一片面粉。


    目光下挪,两只被养得肥滚滚的兔子在蹦跶。


    扶摇嘿嘿笑,蹲下身抱起一只,“妾身打算照着团团和圆圆的模样各捏一个,就像上回您拿草编的那样,但妾身吧,没那强记博闻的本事,只得把团团和圆圆都放到跟前来,我照着捏!”


    顿了顿,有些遗憾道:“可惜,要是再晚回来一会就能吃上了。”


    四阿哥放下帘子,转了转左手玉扳指,看着扶摇却道:“都出去。”


    扶摇也想开溜,抱着兔子听见他说:“除了你。”


    扶摇后退,被四阿哥一步步逼回到书案前。


    四阿哥手撑案边,将她困在双臂之间。


    “四阿哥……”每当这个时候就真的不太妙了。


    “你哪儿来那么多话?”四阿哥叹了口气,不善的神情忽然变得柔软。他伸指在罐里一挑,指尖粘上面粉点到扶摇鼻头。


    “这玩意儿——”他歪起脑袋,坏笑,“吃就免了,妆点你倒是不错,看着逗乐儿。”


    “……”扶摇望着他笑颜,心里恨得牙痒,手指悄咪咪摸进陶罐。


    动手,还是不动手,这是一个问题。


    第46章 第46章“奇怪。为何………


    “奇怪。为何……”


    四阿哥忽然凝眉,望着她的脸,单手握了上去,拇指在扶摇脸颊摩挲。


    扶摇没处躲,陶罐里食指搅了一圈又一圈,顺着他话问:“什么奇怪?”


    “……没什么。”


    四阿哥转身走了。扶摇手指落在半空,愣了愣,咬牙,追上去!


    四阿哥打起帘子,从耳房出来,扶摇正好追至他身后,手指刚要戳到他后颈,就见堂屋里一屋子宫女慌忙跪地。苏培盛微躬身守在门口,眼睛登时睁得浑圆。


    扶摇想,那一刻,苏培盛大抵是觉着她疯了。


    苏培盛情不自禁抬手指认,察觉到失仪,忙抬另一只手按住这只。


    这边厢,扶摇一个晃神的功夫,四阿哥已经穿过堂屋去了另一侧净室。


    扶摇弯了弯手指,冲苏培盛摆摆手,扬起一个和善的笑。


    苏培盛:“……”


    扶摇点了两名宫女伺候四阿哥洗浴,她回到内室,叫人去净室从给四爷准备的洗澡水里舀一盆热水来。


    红燕去了,端着满满一盆水回来,红着小脸道:“四爷说,说,您可以进去一块洗……”


    呵呵。


    扶摇洗了脸,留在堂屋准备晚膳。


    今个晚饭吃得比平日晚,四阿哥洗浴如果不带上她,通常都洗得很快,但今日是个特例,四阿哥出来时,天色已如墨黑。院子里点上灯笼,饭菜也摆好了。


    洗去一身尘土的四阿哥果然变得更清爽,他捧着碗慢条斯理吃饭,一口饭入嘴,不嚼烂了全


    咽下去绝不吃第二口。扶摇想,或许是从小养在承乾宫的缘故,这人再是饥肠辘辘,饭桌上的礼仪规矩是一点不落。


    扶摇的白瓷碗放在桌上,有一筷没一筷地挑饭粒,也是吃得慢。她只是因为不饿,况且眼下心里还藏着事。四阿哥半天不开口,出宫建府这么大的事,他怎么一点反应没有?扶摇琢磨——他难道不该通个气吗?


    “四爷。”扶摇搁筷,“明年……咱们要搬出宫住了?”


    四阿哥吃了一会,放下碗筷,他一搁碗,小太监就捧着巾子上前。四阿哥拿巾子擦了下嘴,道:“不错,明年咱们就出宫自己住了,选址还没定,规制大约是依贝勒的品级。”他现在还不是贝勒,但封爵是板上钉钉的事。陛下只提建府未提封爵,一来是营建工程得提早动工,才好赶在钦天监选定吉日时顺利入住。二来,这里头,恐怕还有在正式封爵之前考校他们兄弟一番的意思。


    扶摇“哦”了一声,这里头门门道道她不能全懂,忽又听四阿哥问:“你阿玛有消息吗?”


    “阿玛?”扶摇怔住,缓缓摇头,“许久没有阿玛的消息了。”


    出宫之后,是不是能和娘家见上一面呢?扶摇想起数月前出现在梦里的妇人,那张慈祥的脸,和哄睡的童谣……


    这日子,好像是越过越好了。


    扶摇低着头,一边喝汤,一边满心憧憬。她不知道,食案另一侧,四阿哥凝神注视她,是在辨认她话中真假。


    扶摇也不会知道,和别人一样,她的阿玛也是来过信的。只是四阿哥在离宫前特意交待了苏培盛,苏培盛又交待给底下太监,凡有面生者经过皇四子院前,都得仔细盘查。


    费扬古托人带给她的信——被截下了。


    转眼来到年末。


    酉初三刻,金砖上的晨霜已经化尽,庑廊上悬满朱漆宫灯。


    新书的春联盖住旧年褪色的桃符,上书房窗棂上“文韬武畧”的剪纸被北风吹起一角。


    今个是腊月廿八,皇子们今岁最后一次上学,下学后可歇息三日。


    三楹殿宇内设十二张楠木书案,地铺藏毯御寒,西墙正中悬康熙御笔的“养正毓德”匾,东墙列《皇舆全图》,阿哥们的案头上皆摆了一本满汉双文《圣谕广训》。


    今日份策论写作已毕,总师傅李光地正一份一份回收一寸香内阿哥们就漕运为题写就的的功课。


    太子、三阿哥、四阿哥、五阿哥的书案在最前排,第二排坐着七阿哥八阿哥九阿哥十阿哥,最后一排是十一、十二、十三、十四的位置。


    李光地刚从第二排收了考卷,他前脚刚挪走,九阿哥后脚便从怀里鬼鬼祟祟掏出本红皮册。册子瞧着倒是簇新的,就是封皮无有书名。


    胤禩看他读得津津有味,简直比读《周礼》还要用心,忍不住探过身子,也往那书里瞧,尚没瞧到一星半点,忽然两人头顶伸下来一只手,“唰”得一声把红皮册给夺走了。


    李光地霍地回头,三阿哥正正好坐下。


    庑房内安静了片刻,待李光地再次转身,胤禟心急如焚,小声轻唤:“三哥,还我!”


    “我倒要瞧瞧九弟弄来什么不得了的书。”胤祉素爱读书,喜结交文人雅士,遇到本闻所未闻的书,自然心生好奇。


    正要翻开来瞧,忽然——“三阿哥!”李光地的声音自后传来,唬得他一激灵。


    胤祉赶忙将书往外头抛,红皮册掉到胤禛膝上。


    “三阿哥,昨日所授《孟子公孙丑上》中,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此‘气’作何解?”


    李光地收好考卷转身走回,胤禛皱起眉头,瞥了眼膝头的红皮书,在李光地路过他书案时,微微扯过貂皮大氅,盖住册子。


    胤祉脊背挺直,略一沉吟,答道:“回先生,孟子所谓‘浩然之气’,乃充塞天地之正气,非蛮勇血气可比。其气至大至刚,须以直道滋养,不可悖逆仁义。”


    李光地抚须颔首,“嗯……”忽闻殿外脚步声近,殿门大开,风雪猛灌,康熙裹着玄狐大氅踏雪而来。


    皇子们慌忙离座叩首,李光地亦上前迎拜,胤禛急将红皮册塞入袖中。


    康熙掀起氅衣,大马金刀坐到李光地原本坐的位置,随手抽出一张试卷——这代表他要亲考了。


    屋内登时紧张起来,好似连焚的檀香都凝固了。


    因康熙亲考从来也没个定数,有时命背典籍,有时他亲自批改策论,优秀者往往得赏,如松花石砚、徽州墨之类,劣者可就要独个留下背书,或罚跪乾清宫月台了。


    “保成,皇极之敷言,是彝是训,于帝其训,何解?”


    太子起身,“儿臣愚见,此句当解作——帝王立极之言,既合天理又合人伦,方能成万世之法。”


    康熙一边听着,一边不忘检阅试卷,指尖抚过方才随手一抽的宣纸,皱眉,“老十四这彝字满文转写错了三处。”


    胤禵一颗心倏地提起,起身告罪带落案头的《圣谕广训》,康熙抬眸瞥他一眼,目光又落回试卷,“治河论尚可,择日可去户部看看漕粮簿册。只是《洪范》沉潜刚克四字未能领会,且将此篇抄录十遍,三日后呈来。”


    “儿臣领命。”


    亲考结束,已是戌时。


    四阿哥回正院更衣,袖中掉下本簿册。


    扶摇正抱着他的貂裘,见物件掉落,自然蹲身捡起,册子在地上摊开,扶摇不经意望见册中图画,越瞧越不对劲。


    四阿哥还在那头穿衣,在铜镜里瞧见扶摇捡起红皮册,他也无甚反应,那东西是无意中带回,他还没翻开看过。


    然而——铜镜里妻子的脸色变得越来越古怪。


    扶摇翻起这册子。


    第一页:两个赤条条的人儿相对而坐。


    第二页:两个赤条条的人儿缠在一起。


    第三页:一个赤条条的人儿伏在另一赤条条人儿的……


    “啪”


    扶摇赶紧合书,两颊滚烫。抬头,冷不丁和铜镜里一双沉静的眼睛对上。


    四阿哥信步走近,显然察觉出她异常。他拿走红皮册,翻了两翻,扶摇看见他额角陡然跳了两下,但他依然保持着处变不惊的神态。


    “九弟的,误拿了。”他的喉结滚了滚,声音略涩。


    “哦。”扶摇给他倒了盏茶回来,“四阿哥,喝茶。”口干舌燥了吧你!


    明个乾清宫办除夕宴,扶摇会随四阿哥前往,但作为一家主母,扶摇也没忘了眼前这三进家院。


    听程嬷嬷说民间大宅门里筹备除夕时,会在大门上新贴两张秦叔宝、尉迟恭门的画像,再在院里老树上悬七十二盏羊角灯。还要用竹枝扎的红线缠的“扫尘帚”,由家中最长者扫去正梁积灰,口中还要念几遍“尘去福来”。


    半个月前扶摇就安排下来。


    先将院门贴上神像,再跟内务府要来玉版宣做窗纸,早早就嘱咐膳房要在这两日备好百子糕和腊八蒜。今个一大早,她就让程嬷嬷拿着春溪春兰红蕊红燕一块扎的“扫尘帚”,将院子里里外外打扫一遍。


    一切准备妥当,就等四阿哥换好衣裳开宴。


    两人出寝卧时,堂屋里八仙桌上已摆好八凉八热四品。


    白菜墩浇黄芥末,喻做人清白;一罐黄豆及肉皮冻做的豆酱,称“金玉满堂”;熏猪头肉切成片,装盘时摆成鱼样,应“年年有余”。


    另一碟胡萝卜丝、腌芥菜做的炒咸什,喻勤俭持家;元宝状的肉皮冻,喻“冻财”;一盘酒渍红枣,昭示“早春得意”,以及连刀不断的蓑衣黄瓜、用草鱼煎的五香熏鱼,喻家族绵延……


    还有四喜丸子、红烧肘子、栗子鸡、烩三鲜、素馅饺子、金银饭……大多是膳房的孝敬,少数几道菜是春华另改的。


    屋里一派喜气洋洋,苏培盛领头,带着院里众宫女太监在院中跪


    拜,四阿哥略说一两句吉祥话再看一眼扶摇,扶摇说句“新年好”,便让程嬷嬷和金嬷嬷两人一块发压岁钱去。


    回到堂屋,扶摇和四阿哥仍像往常一样吃饭。因住在宫里,不好大操大办,膳房的食材紧着诸位主子,这团年饭下人们是无福享受了,不过扶摇向四阿哥求了恩典。


    八凉八热四品,两个人哪吃得下那么多?四阿哥亦非重口腹欲之人。饭过半,扶摇便停下银箸,问四阿哥:“四爷,这么多菜咱们也吃不完,不如等会下席了,赏给下面人去吧?”


    四阿哥也不看扶摇,咽下嘴里的饭菜便应了。


    次日。寅时的梆子声刚歇,扶摇和四阿哥的车驾已出乾西五所。


    昨夜落雪,整座紫禁城都妆裹在一片皑皑冷霜之中,道旁积雪压弯了枯草,九重宫门朱漆斑驳处凝着厚厚一层冰釉。


    伴随清脆的踏雪声,扶摇隔着护甲轻掀锦帘。四阿哥坐她身边,对这景色早就习以为常,见她痴痴望着窗外,丝毫不顾迎面寒风,他微微倾身,替她掖了掖襟口。


    踩着朱漆脚踏落地时,扶摇钿子上的点翠翟鸟正撞碎一缕晨光。胤禛伸手虚扶,轻声叮嘱:“待会儿只管跟着我,什么都别碰。“


    宁寿宫前乌泱泱跪了一片。


    扶摇视线扫过,恰撞上董鄂氏迎来的目光,寒风里两人视线一触即分,便算作问好了。


    “皇四子福晋乌拉那拉氏,恭贺太后新禧——”


    扶摇在这边三跪九叩,胤禛作满语贺词。胤禛捧出个青玉匣,取出匣中消寒图。


    身旁太监展开消寒图奉到太后跟前,太后略看一眼,伸手轻轻抚过。


    轻问扶摇:“好孩子,这梅花瓣上的经文,可是老四教你写的?”


    “……”啊?


    扶摇余光瞥眼胤禛的皂靴,身子伏得更低,“恭贺太后新禧——”


    听在太后耳里更像是默认,太后笑逐颜开,慈爱地摸了摸她额前。


    酉初,扶摇已饿得前胸贴后背,乾清宫家宴才刚要开始。


    扶摇跟着引路太监穿过贴满窗花的庑廊,侧目一瞧,四阿哥没事人似的,背着两只手闲庭信步,岂知适才她真的后背冒冷汗了?!


    她悄悄拽了拽他的袖袍,小声:“怎么不早和我说?”


    四阿哥伸出两根手指,把她的手扒拉下来,“和你说,你便会抄么?”


    “……我的意思是,怎么不早和我说——”扶摇又靠近了些,以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音道,“你是以咱们两个的名义送节礼,还好我反应快,否则就露馅了。”


    四阿哥若无其事一笑,“无妨的。太后对我们这些小辈向来优容,即便有所察觉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这会影响到太后对我的印象。”扶摇就差咬上他耳朵。


    “那就是你的事了。”他轻飘飘道。


    “你!”


    前头太监闻声一顿,转身,扶摇冲他笑,“……公公,新年好?”


    “……”这太监久在乾清宫做事,早就修炼得宠辱不惊,回头听福晋问他一声新年好,诧异看眼四阿哥,忙单膝点地打千回应,“四阿哥、四福晋,新年好。”


    太监转身过去继续带路,脑中带着十二万分迷茫,扶摇忍不住,低头看看护甲,伸手,戳了身旁男人一下。


    男人恍若未觉,却摇了摇头,无奈轻叹:“真是越发大胆……”


    乾清宫前蟠龙御道被宫灯染作赤金,四阿哥踩积雪拾级而上,右手五指轻握,牵住扶摇。


    来了这,便不能再调笑打诨,但凡扶摇往别处偏头,四阿哥炙热的手都会微微握紧,示意她凝神,直视前方。


    此次除夕家宴又与前次中秋宴有些不同。


    前头明黄坐褥尚空着,扶摇看见太子,踞御座下东首席,蟒袍肩头的行龙被殿内火烛映出一道金光,灿烂夺目。


    对面坐着八阿哥胤禩,穿一件月白常服纤尘不染,虽尚年少,但他眉目间温润和顺,已能望见日后贤王之风姿。


    还有位居四阿哥左手边的三阿哥胤祉,以及三福晋董鄂氏。将来这些人都……


    扶摇心底突然生出一种“天下无不散之筵席”的感悟来。


    正自唏嘘,忽见三阿哥微微向这边靠了靠,扶摇听见他小声问四阿哥:“昨日你带回去的书……”


    四阿哥回道:“回去路上就失落了,许是埋在何处雪中。”


    “哦,”三阿哥面露憾色,“那我得被九弟怨上好一阵子,你没见他刚才瞪我好几眼,恨不得把我放在口里嚼。”蓦地手指远处,“你瞧瞧你瞧瞧,现在还在瞪我!”


    四阿哥往那边瞥了眼,端酒喝罢一口,依然从容,“赶明儿还给他一本御笔亲提的《庭训格言》就是了。”


    三阿哥听后笑不合嘴,片刻后压住笑,低声:“听老十说那书是老九打发宫人从宫外带的,难说你这《庭训格言》入不入得他眼呢?”


    “嗯……”四阿哥微顿,“那也没别的法子。”


    这边,听完全程的扶摇目瞪口呆。


    一派胡言!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昨夜分明见胤禛把那红皮册往枕下藏了!


    第47章 第47章正月初一元旦宴……


    正月初一元旦宴,康熙在太和殿设宴,宴请文武百官及外藩使节。大阿哥胤褆、皇太子胤礽陪同出席,余下皇子至后宫陪各自母妃一块过。


    扶摇随四阿哥到永和宫给德妃拜年时,正见到十四阿哥胤禵闷闷不乐趴在堂屋一角书案上抄书。


    两人在门口一顿,四阿哥侧首,轻声:“皇阿玛发他抄书,十遍。”


    扶摇张张嘴点头,无声说了个“哦”。


    “来得早,正摆席呢。”德妃喜迎上来,扶摇深蹲,四阿哥单膝点地,先行了礼。


    “小十四!胤禵!快过来,见过你四哥和四嫂!”


    胤禵不情不愿离座行礼,四阿哥走去,拾起一张宣纸,看罢摇头:“这么敷衍,还会再受罚的。”


    其实寻常人去看胤禵写的字,多会觉得工整整洁,但细看会发现一撇一捺都不到位,康熙在这些细节上颇为重视,每位皇子在一开始的时候都没躲过被打回来重抄的惩罚。


    可胤禵听得却不乐意,他眼珠一转勾起胤禛手臂,另一只手捡起张空白宣纸递到胤禛身前,“四哥,行行好,帮帮我呗。你能临摹我的字吧?”


    胤禛摇头,“能,但不行。”转身就回到榻上喝茶去了。


    “哼!”胤禵一把把宣纸拍到书案,“不帮就不帮!你清高!你唔唔唔——”德妃按住他嘴巴,逼着他把那些不尊兄长的话都咽了回去。


    不小心旁观了这场闹剧的扶摇当真是如坐针毡,趁德妃安抚十四阿哥的功夫,她微微倾身,小声问四阿哥:“一桩小事,若于四爷无碍,何不就帮一把?”


    四阿哥乜她一眼,淡然道:“规矩就是规矩,今帮一把,明帮一把,后日再帮一把,我能年年岁岁都帮他?”


    “……”扶摇缩了回去,四阿哥好像说得也没错,若于小事上次次让步,难保将来他不会变本加厉。


    可是……


    扶摇看着四阿哥一副无所谓神情,心中又不忍叹息——若你知道将来他会与你离心,你还会如今日这般,守着自己的规矩,将他一步步推远么?


    入席开宴之前,还有一轮正式拜年。


    扶摇、四阿哥、胤褆轮流向德妃跪拜说祝词,也分别从德妃那拿了压岁红包。


    不过这红包不是纸裁的,而是红丝绸缝的,不仅精致还挺沉,扶摇手里这个在到手时还发出了一点叮铛声响。


    回来的骡子车上,扶摇迫不及待打开锦袋。


    先是一只并蒂莲海棠金簪,而后又倒出一块玉佩,上面雕刻小字“如意”,最后倒出一堆大约有十来个的金锞子。


    捧着这一个红包扶摇心满意足,然而满足过后怎么也忍不住,眼神直往四阿哥腰间瞟。


    四阿哥叹


    气,把自个的红包摘下来,扔到她怀里。


    “我帮四爷瞧瞧。”扶摇笑眯眯。


    赶紧打开红包,里面同样装了许多金锞子,也有一块玉佩,还有个未经雕琢的、看上去十分剔透纯净的红玉石。


    他这玉佩上也刻了两个小字:安康,比扶摇那块大一些。


    扶摇摸索着两块玉佩,突然福至心灵。叠起两块玉佩,竟然发现小的这块能嵌到大的那块里面去!


    合起来就是——如意安康。


    扶摇惊呼,转头触及四阿哥同样讶异的目光。


    扶摇提起合二为一的玉佩,在四阿哥眼前轻晃,“四阿哥,真是令人惊叹的巧思,这是额娘的一片心意。”


    四阿哥看着玉佩,目光随之个巡来回,轻笑,“既是额娘心意,那你就收着,放身上。”


    “哎?两个都给我?”


    “知其心意,怎好拆之。”四阿哥从扶摇手里拿过串玉佩的红线,微低头,寻着扶摇腰间宫绦,系上红线。


    扶摇乖乖待着没动,四阿哥系了有一会儿,才慢慢抬头,重新坐好,把脸挪去了另一侧。


    扶摇歪起脑袋,看不到他的脸了,把打开的两个红包重新系好,一个给自己戴上,一个给四阿哥戴上,虽四阿哥望着另一边车窗不再看她,但四阿哥也安安静静由着她戴。


    回到院落,天已擦黑。


    屋里已经烧上地龙,宫女太监在外头扫雪。四阿哥和扶摇回到堂屋,屋中虽暖,却仍有些不自在,实在是……实在是和四阿哥待在一块的时辰太长了。


    自前日他从上书房回来,扶摇就一直和他待在一起,两个白日都是为了拜年,这倒还好,可这整整两个晚上他也不去书房,回回都挨着扶摇睡,虽说夜里没做什么,可这两日两人几乎形影不离。到而今——实没话可说了。


    毕竟她和四阿哥还不到无话可说的地步。


    也因着这个,平日里陪扶摇说话翻花绳踢毽子的春溪春兰红燕红蕊等人,都没得机会与她逗乐,扶摇独个和四阿哥待在一起,不是各读各的书,各写各字,就是扶摇看他读书,扶摇看他写字,扶摇也懒得做那些个针线活,她可是福晋呢,才不会给自己揽这样的事儿……


    总之,眼下扶摇望着纱窗外扫雪时,趁人不注意偶尔互丢两下雪花的赵平安和春华,是真的有些羡慕了。


    想打雪仗。


    想把那雪球连串,拍到四大爷脑袋上。


    想拿雪渣子糊他一脸。


    再拿铲子把他在雪堆里埋一埋……


    四阿哥翻着书,视线微抬扫过扶摇,见她望着窗外,他也挪去视线,扶摇回过神来,恰好撞见他偏头,忙探身过去,伸手扶住他的脸,挡住他视线。


    这么个讲规矩的人,可不能让他耽误她的丫头玩闹。


    “四阿哥,看我看我。”扶摇俏眼弯弯。


    四阿哥目光微垂,看一眼贴在脸上那只手,放下书册。


    他握住扶摇的手,把那手从脸上拽下,他没有再看向窗外,他看向了扶摇。


    扶摇笑了两声,给他斟茶,“四阿哥,先喝口茶再看书。”


    四阿哥点头,果真喝口茶,又接着看书。


    扶摇继续百无聊赖守着他,红烛半残的时候,四阿哥放下书本。院外积雪已除,月色如一卷银霜泼洒的绢帛漫过飞檐碧瓦。


    “就寝吧。”


    “好。我叫人准备。”扶摇心中盘算了一下,时辰还早,她一点也不困。可四阿哥说就寝,难道她还能忤逆他么?


    伺候他梳洗的时候,她又琢磨:四阿哥说就寝,那必定是他乏了,他也没说必要我陪着呀!


    况且也不是没有过各自先睡的时候。


    于是等四阿哥洗漱毕,扶摇便笑盈盈道:“妾身恐怕是今日午宴吃多了,还想去院子里消消食,不若四阿哥先睡,妾身等等就来。”


    四阿哥沉吟片刻,转了转拇指玉扳指,摘下扳指对身旁道:“你们先下去。”


    扶摇:“?”


    待人都退下,掩上内室帘子,四阿哥却从扶摇身旁走了过去。


    扶摇不知他要去哪,奇怪等在原地,忽然,听见背后“咔哒”一声。


    “……”那是内室房门。


    他停在门帘处,关了房门。


    没来得及进一步思考,扶摇正要转身,突如其来的炙热气息几乎将她淹没。


    背后蓦地贴上一个硬实的胸膛,男人双手从后拥上来,紧紧箍住她的腰。


    他的下巴抵在扶摇肩窝,扶摇听见他深吸的声息,他往前一抵,下巴贴着颈项又进了几寸。


    “去榻上。”他低问,“可好?”


    扶摇浑身轻颤。后颈酥痒,目光无有着落,被逗弄得根本没有力气走去哪。她闭上眼,呼吸越来越沉,越来越急促。说要去榻上的那个人根本就不带她去榻上……


    衣带被轻轻挑开,衣裳滑落,火烛摇曳,扶摇身上好似火烧,却无比清晰感受到从窗隙中、门缝中掠过来的冷风。那风刺激着她,也欺负她。


    受不住了,扶摇伸指,“去……去榻上……”


    一轮疾风骤雨过去,扶摇倒在褥子里。发髻不知何时散开的,发丝扫到手边,汗水打湿了身下枕巾,不着寸缕的手臂上一道又一道红痕。手里忽摸到个物件,还没睁开眼瞧,那物件就被身上的人夺了去。


    扶摇猛一哆嗦,转身——只见那人修长手指在红皮册上翻动。


    他看得极认真,书后微露出的眼睛里竟然还带了那么一点虔诚的意味,若换个地儿,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研学什么经要。


    “……四”扶摇拼尽力气翻身去夺,被他抓住手腕,在手心亲了一下。


    第二轮又开始了。


    扶摇被翻了个身。


    早知这般,扶摇想,她想,她定不会作死伸手去碰四阿哥的脸。


    可扶摇不知道,一旦有什么事情开始在四阿哥心里发酵,不达目的,他不会停下。


    而这次,这颗火种……在两日前就种下了……


    四阿哥休沐的第三日。


    内室房门依然紧闭,堂屋里聚了几个宫女,你看我我看你,她们每日晨起都要进来洒扫,今个却一边打扫,一边眼神互瞟。


    程嬷嬷看不下去,把她们先赶走了。


    程嬷嬷到屋外,看了门口苏培盛一眼,喊道:“春华!”


    “哎——来了。”春华应声赶来,手里提一个食盒。


    “早膳备好了吗?”


    “都准备好了,”春华往上提了提食盒,“福晋的参汤、红糖水也准备好了。”


    “好,去吧。”程嬷嬷点头,看一眼天色,这太阳都快挂中天,屋里两人还没起。


    再不起,早饭都不用吃,该直接上午饭了。


    她赶紧叫住春华,“等等!午膳也得准备,晚上还有第二场家宴……”


    “家宴……”春华看一眼正房,“家宴……还……还……”


    “别管!这是福晋早就吩咐的,你只管去做!”


    春华赶忙去了。


    苏培盛还在这边侯着四阿哥,心中嗟叹。


    这事儿他也是头一回遇到。


    主子爷从不是那方面有瘾的人,如何……


    琢磨了片刻,苏培盛兀自摇头,向另一侧厢房走去,站了许久,他得歇歇。


    看这光景一时半会两人还起不来。


    呵。倒不知到底是谁把谁弄得下不来床了。


    第48章 第48章扶摇侧躺在寝帐……


    扶摇侧躺在寝帐内,脑后枕着只手臂。


    迷乱的气息久久不散,她两只手正毫无意识地抓着那手臂,嘴巴保持着晕过去前噬咬的姿态,贴在那人臂侧肌肤上。男人手臂动了动,带着她身子翻了个身,从臂弯捞进怀里。


    “唔……”


    有人轻啄了下她的唇。


    扶摇微睁眼,瞧见四阿哥眯着眼,也是一脸迷迷糊糊没睡醒的摸样。他眉间带着疲惫和几分餍足,亲了亲扶摇唇瓣,又亲了亲扶摇额头,哑声:“我留这。”


    “……”扶摇没有反应,动动身子,在他怀里寻个舒服的


    位置,闭眼又睡了过去。


    累到极致,她根本听不见他说什么。


    四阿哥两只手生有厚茧,被他触碰的时候十分折磨人。他的手掌粗粝,可他的身子却滑溜溜。他一身紧实肌肤都藏在道貌岸然的长袍下,从前总是扶摇被剥得光溜溜,而昨夜——大约是在第三次的时候,扶摇拉扯他的衣襟,看他身上挂着衣服十分不满意。她不再配合,频频捣乱,胡乱撕扯他的衣裳却又怎么也撕不下来。四阿哥只好老实脱下自个衣裳,再着急忙慌进入。


    到后来,四阿哥和扶摇一样,身上什么也没有了,他咬哪,她也咬哪。咬着那人的时候,听见他难以抑制的闷哼,把扶摇推向了从未到过的高地。但同时,也让这个男人更疯狂。最后两个人发疯一般,把红皮册前几页结结实实演练了一遍,扶摇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又过了一个时辰,日光洒落屋内。扶摇睁眼,看见四阿哥已经下榻,在榻前穿衣。四阿哥转身时,扶摇看见他胸前列着一排牙印……


    扶摇转身,面向里侧,闭眼。


    天啦。


    昨晚的记忆全在脑子里,一轮一轮放映。


    她蒙紧被子。


    顺着她适才目光,四阿哥低头瞧一眼,笑了笑,扣上衣裳。


    “这会倒是羞上了。”四阿哥俯身,捏着被角,“昨晚上,爷还真有点怕你。”


    拍了拍被子,见她不应,又催促道:“快起来。咱俩歇这么久,再不出去,外头该传闲话。”


    扶摇被四阿哥拽起来,洗了澡,梳好妆,两个人再次出现在堂屋里,就像什么也没发生。


    扶摇还是如往常一样,午膳前先伺候四阿哥净手,只是这回,还没等扶摇递手帕,四阿哥就抢先从小太监手里取过巾子了。


    午饭后,扶摇吩咐春华取消晚上家宴,“既是年节,自该多休息少劳神,晚上简简单单吃一顿就好,莫费那个力气忙活。”


    扶摇瞧一眼对面四平八稳坐着的四阿哥,微笑,“况且吃得太饱,伤身,四爷以为呢?”


    四阿哥从《礼记》若无其事抬眼,“福晋说得是,就这么办。”


    扶摇:“……”


    四阿哥果真依早上所言——这一整日他都待在正院。


    他叫苏培盛从书房取了几本书,在耳房背起书来。扶摇避到院子里,抱着圆圆和滚滚躺在梧桐树下晒太阳。


    “福晋,是圆圆和团团。”红燕脱口纠正。


    偶尔,扶摇会叫错圆圆滚滚,她瞪了红燕一眼,红燕肩膀一缩,讪讪,“奴婢糊涂了,是圆圆和滚滚!”


    “哼。”扶摇冷哼,“饮子放下,你也下去!”


    程嬷嬷已经叫人来送参汤、送红糖水、送药膳几回了,虽心里头知道嬷嬷是关心心切,但,她难道不要脸面的么?!


    不一会,又有脚步声来。扶摇烦躁:“又有什么事?”


    “回福晋……”


    是胆怯的春华。她向扶摇深蹲福了个礼,捧起一卷宣纸。


    “这是何物?”


    “四爷说……是给福晋的节礼。”


    扶摇望一眼正房,心道不会又是胤禛新作的画或新写的字罢?展开的那一刹那,扶摇愣住了。


    “这是……”


    一座院落的堪舆图。


    月前康熙御笔圈定东城北新桥北侧之地作为四阿哥府邸,此地前身为前明内官监官房,北倚地坛龙脉,南望孔庙文枢。用康熙的话说:“四阿哥性喜清净,此处毗邻柏林寺,正合他抄经之好。”


    这图纸右上角落还有行蝇头小字:四阿哥府,承晖堂。扶摇认得,这是四阿哥的字。


    正房五间,两边是耳房,另有东西厢房各三间,抄手游廊连接正房、厢房与垂花门,廊外描了一圈挺拔的罗汉松,垂花门后还有个方形水池,池里铺满睡莲。


    扶摇傻眼看了半晌,仿佛已能从纸上望见未来在院子里晒太阳听蝉鸣,一边喂鱼一边等着春华送膳的自己……


    忽地一合图纸,扶摇起身回屋。


    她嘴角挂着自己也没察觉的笑意,到四阿哥读书的耳房外,悄悄掀起帘子。正盘算时机,就听见四阿哥的声音:“进来。”


    扶摇踱进去,进去前还心情很好地拍了拍布帘子。


    “四爷。”扶摇抱着怀里堪舆图,蹲了个半福,起身时不经意往桌上一瞧,发现这里也有一张堪舆图,只是纸张之大令人咂舌,书案都被铺满,香炉和平时摆放的笔山砚台都被挪到了后边书案上。


    扶摇看见四阿哥提着笔,桌上图纸已被画出无数个圈,旁边还有批注。


    扶摇展开她的那份,“四阿哥,妾身也能在这上面做些改动吗?”


    四阿哥毫不犹豫点头,“只要不逾制,随你心意。”


    好耶!


    扶摇登时精神抖擞!于是——四阿哥休沐的第三日,两人一起在耳房绘制图纸。


    扶摇仍旧回到属于她的临窗短榻上,将四阿哥的笔墨通通搬了来。原本老老实实地坐好改图,没一会就累了,坐着变为歪着,她一只手撑在小几上,一只手捏着笔不时捶捶自己不堪盈握的腰。


    直到开始打盹儿,四阿哥吩咐送茶,才又勉强打起几分精神,稍稍端正坐好,但坐了不到一刻钟,又歪着了。


    约莫黄昏时分,扶摇惊醒,发现不知何时四阿哥来到了她身侧。


    四阿哥翻开她图纸——经过一个下午的涂涂改改,这宣纸已然充满墨香。四阿哥看得很仔细,目光一寸一寸往扶摇做改动的地方挪。


    “这里。”他抽出扶摇的笔,将游廊外扶摇画的旱金莲改成西府海棠,看到水池里扶摇画的锦鲤不禁唇角轻轻勾动。


    扶摇捉到他笑,不忿解释:“四阿哥可不要小看了这几条锦鲤,”抢回笔杆,又在那处多添了几笔,“这种吉祥物,一定要越多越好,最好再养几只王八,喻福寿绵长!”


    四阿哥长身立在榻前,原本带笑的嘴角蓦地一怔,但只一瞬,便又恢复了温润笑意。


    “好,”他跟着道,“福寿绵长。”


    从午后又画到月升,四阿哥自然歇在正院。


    入夜,庭中寂寥,李格格坐在秋千架上,望着一轮孤月,神情落寞。


    芳彤为她披衣,“格格,这里风大,咱们回去吧。”


    李氏不看她,抖落大氅,仍是浑浑望月。


    芳彤命人去拿手炉,递给她,她也不接,过半晌,李氏终于开口:“明儿你去找苏培盛,告诉他我病了。”


    芳彤叹气,“格格,咱们已找过好几回了,苏公公总说他不是大夫,看不来病,回回打发咱们去求福晋。”


    “那你告诉他我病得厉害,快死了!”


    “格格……”


    李氏“啪”地打翻手炉,“连你也不听使唤,连你也轻贱我么!”


    芳彤慌忙跪下,“明日奴婢就去找苏公公!”


    “滚下去!”


    连芳彤也被骂走了,此刻她身边真的没人能说说话了,望着原来玉兰树的方向,李氏忽又害怕起来,“芳彤……芳彤!”


    芳彤忙又回来,“格格,怎么了?”


    “芳彤……你不会……你不会也丢下我吧?”


    芳彤把羊毛大氅又披到了她身上,“格格,奴婢永远在您身边。”


    “好……好……”李氏握住芳彤的手,微微低头吸了吸鼻子,“芳彤,你信我,来日我定叫那些轻贱我们的人付出代价!”


    芳彤没有说话。


    前些日子李格格院里的掌事太监被苏公公带走,至今没有还回来,既不说何时放归,也不说到底要不要再派个太监过来伺候。自李格格被福晋禁足,从前造办处、奉宸苑、膳房巴结讨好的一干人等瞬间就变了脸色。


    中秋向奉宸苑要盆秋菊都不成。


    除夕向膳房讨份肘子也不成。


    若非福晋过问,除夕夜恐怕真的吃不上肘子。


    可这也正是令李格格难受的地方——不过一份肘子,她想要别人心甘情愿送上


    来,像从前那样,而不是像如今,还得仰赖福晋的口。


    有些人一旦攀过高峰,见过美丽的风景,就再也不想落回地面同尘泥为伍了,那种落差会击溃她。


    “格格,咱们回去吧,养足了精神明儿我再去找苏公公。”


    “嗯,好,你拿着我的发簪去。”


    李格格在院里黯然神伤的时候,宋格格披件灰鼠坎肩正在屋里绣香囊。


    “咳咳咳——”


    宫女夏柳忧心忡忡,端来一碗姜汤,“格格快喝了姜汤,早上才见好些,怎地又咳起来。”


    “许是刚才开了会儿窗,让冷风灌进来了。”


    “格格也该小心些,这窗户关得好好的,格格开他做什么?”


    “今个总觉脑中昏昏,连挑花也不能,想着吹风能清醒罢了。”


    伺候罢宋格格喝汤,夏柳劝道:“得病最忌讳疾忌医,正好明儿四阿哥的三日休沐之期也到了,索□□婢去禀告福晋,请太医过来看看。”


    这病已拖了整整五日,宋格格总以年节为由,不让夏柳去搅扰福晋和四阿哥,可再拖下去,恐误大事。


    “不可。”宋格格依旧坚持,“这才过年关,人人正高兴呢,何苦要为我这小病忙活,你多为我煮些姜汤就是了。”


    “可是——”


    “说了不行就是不行!我的身子我自己知道。过了这阵再说,没得叫人疑心,说咱们借病生事。”


    夏柳倒是没再出主意,但宋氏看着她一副欲言又止模样,与平时坦率行径大相径庭,不由又问:“你怎么了?”


    “回格格,”夏柳抿唇,“可是……可是奴婢已将您得病之事说给福晋屋里的红蕊姑娘了。奴婢,奴婢原是想……”


    “啪嗒”——针线落地。


    第49章 第49章昨日虽沉迷画图……


    昨日虽沉迷画图,可四阿哥早早地就把扶摇拎到榻上,要扶摇陪他一块早睡。扶摇算计着等四阿哥入睡,她再偷溜下来,哪料到四阿哥梦里也抱着她,她稍稍一动,四阿哥就有反应。


    昨个睡得早,今晨便也随四阿哥一道起来了。彼时四阿哥看着她早起颇为新奇,穿衣时对着旁边宫女摆摆手,张开双臂——等着福晋前来伺候,却见福晋趿着绣鞋,匆匆对他福了个礼,高高兴兴道了句“四爷早,祝四爷一切顺利。”就溜走了。


    临走四阿哥去耳房瞧了眼,福晋果然在捯饬她那图纸。


    忙活了一早,总算将正院一草一木都描绘成自己想要的样子,扶摇满意地看了又看,正起念头叫人把图纸给四阿哥送去,就听程嬷嬷说张尧过来了。


    “苏培盛打发张尧来说,李格格病了,似乎病得不轻。”


    春溪和红蕊侍立边上剥橘子,听了这话红蕊蹙眉,“怎么李格格一有个风吹草动,苏公公就——”


    这话是她下意识说出,说到一半察觉不妥,忙住口,咬着下唇,收敛锋芒,将剥好的橘子盛在盘里捧给扶摇。


    程嬷嬷冷眼剜她,“死丫头,你手板心又痒了?”


    扶摇对她俩口舌龃龉无知无觉,一门心思只在手上这图纸,她仍是满眼笑意,卷好图纸递给红蕊,“告诉他我知道了,叫他把这个——算了”


    忽收回图纸,改口道:“叫他回去问问苏公公,四阿哥今日什么时候回来?可还能往我这坐一坐?”目下这份图纸可花了她好大心血,若四阿哥欲作何改动,她想亲眼看着。


    适时春华抱了兔子来向福晋请安,红蕊刚出房门,瞥见春华,不由分说伸手接过两只兔子,眉梢一挑问春华:“刚才福晋说的你可听见了?”


    春华点头。


    “那还不快去传话?”


    “哦,哦!”


    碰巧红燕晒好被子回来,一把子拉住春华,替她不平:“她又背着主子使唤你,你别去!”春华怯生生看眼红蕊,“红燕姐……我、我还是去吧……”说罢紧忙遁走。


    “哎——真是扶不上墙!”红燕扭头瞪红蕊,红蕊视而不见,转身抱兔子回屋。


    “才做的衣裳,又小了。”望着兔子,红蕊眼中流露出不曾施与旁人的柔软神色,她扯扯兔子身上小衣,拍拍两颗贼眉鼠眼的兔头,“你们可真能吃!”


    屋里,扶摇正吩咐程嬷嬷:“叫赵平安拿着我的名帖到太医院走一趟,寻个太医为李格格看诊。”


    不待程嬷嬷动身,红蕊忙放下兔子道:“禀福晋,奴婢昨个听说……好像宋格格也病了。”


    扶摇微怔,与程嬷嬷对视一眼,奇怪,“都是怎么了?那便也给宋格格瞧瞧。”


    程嬷嬷打量红蕊神色,在心中盘算过一遍,问红蕊:“宋格格的事你怎知道?你又是从何处听来?”


    “我”红蕊刚吐出个字,红燕上前给福晋请安,深蹲行礼,“福晋金安,奴婢有要事禀告。”


    难得红燕如此认真,扶摇刚拿起橘子又放了回去,“是何事?”


    “奴婢要揭发——”红燕手指红蕊,语气笃定,“红蕊背着福晋,偷偷结交外人!”


    霎时几道讶异目光纷纷投向红蕊,程嬷嬷眉头拧起,红燕脑袋扬起,一直没吭声的春溪也诧异望了过去。


    扶摇怔然看眼红蕊,伸手往盘里重新拿起个橘子。


    红蕊慌忙下跪,急解释:“福晋明察,奴婢没有!”


    “你说谎,你就是有!我亲眼看见你收下了宋格格的东西,昨日午膳前你借口出院,其实是去找夏柳了!”


    红燕向扶摇叩首,“奴婢所言句句属实,月前奴婢见到红蕊和夏荷两个偷偷摸摸交换物件,原本奴婢也不当回事,可今日一想,若红蕊行事堂堂正正,她为什么总躲着我们,而且奴婢和她睡一个铺,她总是趁奴婢睡着了爬起来绣香囊。有一回被奴婢偶然撞见,她竟然说那做香囊的云锦是福晋赏的!福晋赏过她什么东西奴婢可都记着,那么好的云锦定是宋格格所赠!”


    “云锦?”程嬷嬷略沉吟,再开口声音沉了几分,“红蕊,红燕所说可是真的?”


    “不……”红蕊捏着自己袖口,“红燕她,她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她分明、分明是存心构陷!”


    程嬷嬷目光在两人之间逡巡。两个丫头都是从府上带来,在一块伺候福晋很多年了,她们的品行,以及谁会说谎、谁在说谎时总是眼神飘忽搅弄袖口……她再清楚不过。


    不理会毫无意义的辩解,程嬷嬷接着问:“那么真有红燕说的那个香囊吗?”


    红蕊低头,“没有了。”


    “你抬头,看着我!”程嬷嬷怒斥。


    “真的没有了!”红蕊急哭,“奴婢没有对嬷嬷说谎。”


    程嬷嬷看她这话又不似作假,疑惑中忽发觉她话中异常,“什么叫没有‘了’?是以前有,现在没有?还是从来没有?若不说实话,我拧了你的皮。”


    “是……”红蕊止不住抽泣,一边泪水涟涟,一边解下衣裳前两个扣子,手伸进衣裳,从腰间摸出她存钱的荷包。


    她低下头去,将那绣着芙蓉的精美荷包双手捧起,呈向扶摇,“宋格格说……说喜欢奴婢的手艺……给了二两银子……让奴婢……帮她绣一个香囊……”


    “……”程嬷嬷瞠目。


    “……”红燕结舌。


    “……”春溪叹气揉着额角。


    扶摇刚吃完一个橘子,闻言嗤地一声笑出,她从春溪手里接过巾子,擦了擦手,拾起芙蓉荷包提在眼前玩赏。


    荷包里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这么看来,这笔钱还真让你赚上了?你绣的那香囊宋格格收着可还满意?”


    红蕊不敢说话,程嬷嬷拍一下她后脑,“福晋问你话!”


    “赚……是赚着了,但是”红蕊抹一把眼泪,叩


    首,“奴婢知错,奴婢求福晋把这荷包收去罢!”


    扶摇把荷包扔了回去,荷包落到红蕊膝前。


    “我要这玩意做什么?你的辛苦钱,便是你应得的,不过——”


    红蕊诧然抬头。


    扶摇拿起个带皮橘子在手里抛,“事情做的不妥,倒叫旁人误会了去,但这也怪不着别人,谁让你鬼鬼祟祟的?既你知错,那从你得的这二两银子里分出一些给春华,叫她拿去,下午给院子里的大伙加个餐,可好?”


    这已是极大的开恩,既允她留下银两,还将好处散放众人,便有好事者也不会再如今日一般闹得如此难看。


    红蕊抓紧荷包,再次叩首,“奴婢谢福晋恩典!”


    剩下两个丫头听着福晋一番话轻轻点头,程嬷嬷听罢却蹙眉,“红蕊。”


    唤了一声,程嬷嬷看向扶摇。扶摇与她目光交汇,瞬间明白了程嬷嬷的心意。


    扶摇吃起了第二个橘子。


    程嬷嬷便继续对红蕊道:“红蕊,你跟我过来。”


    不多时,偏厅响起打手板子的声音。


    红燕去外头倒茶,回来在门口听了一会,趁春溪出去扔橘子皮的时候,拉着春溪小声问:“这以后若是红蕊再这样挣银子,我还禀告福晋么?”


    春溪微笑:“你没听见屋里头打手板子?”


    “可那不是福晋的吩咐呀。”


    春溪继续微笑,“你没听过么,这个就叫做恩威并重。你且记着,宫里严禁私相授受,没被捉到是万幸,被捉到那是要被拖出去打死的,回头千万叮嘱红蕊,莫再如此肆意妄为了,福晋保得她一时,保不了一世。”


    惩罚毕,红蕊的手已红肿得不成样子,程嬷嬷叫人拿膏药给她,让她自个找人替自己擦去。


    回来扶摇跟前,程嬷嬷叹气。扶摇递了个橘子给她。


    “嬷嬷,谢谢你。”


    程嬷嬷一怔,“福晋谢我何事?”


    “谢嬷嬷如此为我考虑,”扶摇微微一笑,“若没有嬷嬷罚这一趟,将来有人告发我,说我袒护屋里的丫头,还真是有嘴说不清了。”


    程嬷嬷笑起来,接橘,拿在手里,却不吃,只望着扶摇,“福晋……”越发懂事了。


    “嬷嬷想说我什么?”扶摇歪起脑袋。


    程嬷嬷笑,“奴婢瞧着福晋,倒像是一日比一日更适应这宫里头的规矩了。”


    “是么?”扶摇俯身,抱起两只兔子在怀里薅。


    “福晋,恕奴才再多句嘴。下人就是下人,奴才们生来就是要伺候主子的,您对她们好,是她们的福分,您对她们不好,那也是她们该受。切莫将她们,当然了,这里头也包括奴才我,切莫将我们太放心上,您的心思,不应在这上头。”


    扶摇垂眸琢磨半晌。笑容微微沉下去又扬起来。


    “嬷嬷,您多虑了。”


    “我的心思……在这里。”


    隔着繁复的漳绒穿花直袄,她碰了碰心口。


    “不在红蕊、不在红燕、不在春华、不在春溪……也不在你身上。”


    “我的心思从来只在我这里。”


    二十一世纪的那个女孩,妈妈早逝,爸爸另娶,她从小就很独立。高中在舅舅店里帮工赚零花钱,大学开始勤工俭学,用奖学金养活自己,工作后租一间很小很小的出租屋,很努力地工作,五年之后给自己买了间公寓。


    她没有家,她从小就梦想给自己一个家,她磕磕绊绊一往无前,直到终于离开父亲和继母的房子,终于有了自己的房间——她却突然发现,自己还是没有家。


    她没有家人,小时候跟着爸爸各地辗转,她也没什么朋友,工作后一心只想挣钱,几乎付出了自己所有时间和精力。


    忙起来的时候她不觉得,可当她停下来,她发现自己活得很辛苦。


    她没有可以说话的人,没有人愿意听她说话。


    猝逝的那个晚上,她疼得满地打滚,那一瞬间她没有想去世的妈妈,也没有想远地的爸爸。


    她在想,为什么活着。


    或许是那种想法太过强烈悲壮,上苍给了她重活一次的机会。


    “嬷嬷。”扶摇望着纱窗外沐于日光下的庭院,轻笑,“我就只是……想在一个能晒到太阳的地方,悠闲地轻松地活着,仅此而已。”


    第50章 第50章四阿哥下学回来……


    四阿哥下学回来,手里握着支蝴蝶簪。这簪子是李格格房里下人送来,叫苏培盛传话时一并呈给四爷,苏培盛按下了李格格所谓生病一事,因为那该让福晋去过问,但这簪子他无权扣下。


    四阿哥看着蝴蝶簪,问了句久违的话。


    “苏培盛,有几日了?”


    苏培盛也算不清。


    “回主子爷,恐怕已有好几个月。”


    “这是李氏刚来那会爷送她的东西,她感激涕零,连连叩首,像得了甚万中无一的宝贝。其实不是什么稀罕物。”四阿哥淡淡说着,合书起身,“走吧,是有些日子没去看她。”


    四阿哥没说晚上要去哪歇,但他一回来,各院就开始忙活。正院也准备了八菜两汤,想着年节宫宴上四阿哥和福晋定吃了不少山珍海味,春华特地嘱咐膳房将膳食做得清淡些,再熬罐莲子百合羹,可以调理内热。


    扶摇也在偏厅勤快地张罗,她没想别的,她就想着等四阿哥过来,先好好招待他吃饭,然后再把改好的图纸给四阿哥瞧,她要叫四阿哥留下她画的那棵梧桐树。这里的梧桐树指定是带不走了,她要在那边屋前也种一棵,要让那边的梧桐树自由伸展枝干,不会再被修剪。


    然而,晚膳时候,张尧过来告诉,四阿哥去了李格格那里。


    几只眼睛齐刷刷望向扶摇。有人凝眉,有人噘嘴,有人慢慢收回刚摆上桌的一只瓷碗。扶摇却笑,稍倾笑容微沉。


    她望着满满一桌子菜发愁,“糟糕,这可怎么是好?”


    前两天四阿哥天天来,以致正院众人都得意忘形了——忘记了四爷也有不来的时候。


    “锄禾日当午,粒粒皆辛苦啊。”扶摇苦笑。正念着,屋外忽有脚步声传来。


    “是这么念的?”声音朗朗,带着几分恣意穿透门帘。扶摇一愣,掀帘便见一个俊朗人影跨入堂屋。苏培盛躬身侯在屋外,门口还有去而复返的张尧。


    屋里众人一边惊惶一边欣喜跪地,唯扶摇愣愣看张尧,张尧躲在苏培盛背后比划,可扶摇实在看不懂他想传达什么。


    苏培盛回头瞪张尧的时候,四阿哥声音压低响在扶摇耳边:“越发不懂规矩……”


    扶摇回神,匆忙行礼,“四爷安好,今日怎么……”


    四阿哥托住她手臂带着起身,手从臂肘一路下滑,牵住她的手往偏厅中央八仙桌去。看着那一桌菜,他眼带笑意,“让福晋久等,用膳吧。”


    屋外。苏培盛转身,带着张尧往廊庑挪了两步,一巴掌落在张尧脸颊。


    等张尧转回脸,吃惊地望着他,又一个巴掌落下。


    “啪!”


    “啪!”


    “啪!”


    张尧埋头生生受下四个巴掌,两边脸顷刻肿胀,他已知道师父为什么罚他。他违逆了师父的忠告。


    “我告诉过你什么?”苏培盛指着他脑门,气得手抖。


    “谨言慎行、妄言则乱。”


    “你又是怎么做的?”


    张尧不语。苏培盛将他拉近,“想在后院寻个靠山是没错,但你不要搞错了究竟谁是你真正的主子!”苏培盛每喝一句,就戳下他心口,戳得张尧不住后退,“你有几条小命赔进去?”


    四阿哥拿着李格格的簪子刚出门,张尧就来禀告早上福晋要他问的话。四阿哥一边走一边吩咐:“告诉福晋,我明日再去看她。”这是已有决定。


    然而张尧又多嘴说了句——“听说正院已摆好饭等四阿哥用膳。”


    苏培盛了解自己的徒弟,张尧一开口,他就


    知道这小子打什么主意。四阿哥听罢这话,虽只淡淡瞥眼张尧什么也没说,但谁又知道那一个眼神的瞬间,张尧是不是已然断送自己的前程?


    张尧分明是见四阿哥往李格格那个院儿去,才脱口说的这话。


    苏培盛心里为徒弟捏着冷汗,一路跟随四阿哥上回廊,神思正没个着落,猛不丁见到前头四阿哥脚步一顿。


    见所未见……四阿哥竟然原地折返。


    四阿哥道:“必是舆图已完成才这般请我,去看看。”


    虽是对着苏培盛开口,但苏培盛明白,四阿哥这话并不是对他说。


    远处廊檐阴影下,望见张尧被苏公公连扇几个巴掌,春华搅着绣帕心中不安,刚迈出一条腿就人挡住去路。


    “春华,你想去做什么?”赵平安悄无声息来到前方,语气微沉。


    “赵平安……”春华面色苍白,“张尧被苏公公责骂……他是不是……是不是被我们连累?”


    “你胡说什么?”赵平安蹙眉,“师父不高兴打骂两下徒弟不是天经地义吗?那是他们自己的事你别瞎掺和。”


    “可我总觉得……是早上我……”


    “春华,闭嘴。”赵平安低喝,“和我们没有关系。”


    春华被他一声低喝吓得抖了下,赵平安叹口气,语气和缓下来,安抚道:“春华,你别多想。你看,现在结果不是很好吗?四阿哥来了咱们这里,就不会再去李格格那。四阿哥不去别人那,就在正院陪着福晋,福晋开心,咱们也开心,你说是不是?”


    “早上我就觉得不对劲,怎么这人天天好吃好喝待在屋里也能说病就病。白日太医来,我留意了一下,你猜怎么着?一听见太医到,李主子的病直接就好了!头也不疼哪也不疼我看她简直是通体舒泰,听说今儿晚上还向膳房要了两大罐鲍鱼粥。你猜,她是不是装的?”


    春华琢磨:“巧合……定是巧合,我从前也见过这样的,疼了一阵就不疼了,以为自己大好,其实不然,哎,李格格应该让太医再瞧瞧的。”


    “你啊。”赵平安摇头,无奈至极,“也只有你这么想。”


    春华叹息着,目光再度投过去,冷不丁和苏培盛冷冰冰的目光相撞!赵平安察觉到春华目光一颤,回头望了眼,当即背身。


    “春华,走。赶紧。”


    两人赶忙走了。


    苏培盛冷冷收回视线,“张尧,倘若这次是福晋指使也就罢了,毕竟你我皆是下人,主子的吩咐不能不听,但若你是轻信旁人自作主张——别怪我没提醒你,这赵平安已蹦跶不了太久,学他,没有半点好处。”


    张尧吃了一惊,虽他从来就看不上赵平安,但这赵平安可是福晋亲点的掌事太监,岂能说动就动,除非——


    “师父?”张尧惊讶抬头,“难道是四阿哥……”


    苏培盛横他一眼,“刚说的话又不过脑子了?”


    张尧忙又埋下头去,“徒弟知错,徒弟以后再不敢了。”


    早上春华被红蕊推出来,将福晋的话传给张尧,在她去见张尧时,赵平安正好路过。赵平安厚着脸皮听全了春华和张尧的对话,知道李格格病了,福晋让去请太医,同时便也知道李格格生病这事,是苏公公叫张尧来告诉福晋的。


    这就有些耐人寻味。


    赵平安眼神微凝,几息之间就定好了鬼主意。他告诉张尧,正院已为四阿哥准备着晚膳,福晋为此忙前忙后,叫张尧务必将福晋的辛苦传达。


    张尧当然不信他鬼话连篇,于是赵平安转头问春华,“这家伙不信我,春华,你跟他说,我说的是不是真的?福晋是不是一早就嘱咐你备好晚膳?是不是一早就盼着四阿哥来?”


    春华点头,看向张尧,“这……倒是真的。”


    “我也不想看福晋失望,如果,如果你能替我们说上两句,让四阿哥早点来就好啦,四阿哥若果真来了,我就分你一块酥饼。”


    小姑娘面色温和,声音甜得像灌了蜜。鬼使神差,张尧想尝尝春华说的那酥饼。


    吃罢晚饭,天已擦黑,扶摇拉着四阿哥到耳房看图纸。


    四阿哥不动声色,任她拉着自个的手,等到了书案前,扶摇撒开手,四阿哥又将她手握回掌心,往她手里塞了根毫笔。


    “这是什么?”四阿哥带着她手在宣纸上方挪动。


    “是梧桐树。”扶摇道,“天天望着屋外梧桐树已然有了感情,等搬出去了,在咱们屋外也植一棵梧桐树,好不好?”


    四阿哥轻笑,拉着她手,笔尖挪到梧桐树底,“这呢?”


    扶摇道:“是团团和圆圆,还有他们的小窝。我琢磨着现下他们那窝被赵平安鼓捣得十分潦草,到了新府邸索性把他们的窝挪到梧桐树下,让春华喂养。”


    听见“赵平安”三个字,四阿哥目光微冷,略一顿,继续虚点一处,问:“这。”


    “这便是昨日妾身说的那王八!”


    “行,王八就王八。”四阿哥长臂一伸,将站在旁侧的她揽进怀里,嘴唇贴近她耳朵,放轻声量,语气里忽然染上几分涩哑,“不过少了一样。”


    “嗯?”扶摇仔仔细细往纸上瞧。挺完整的呀。


    四阿哥手指点着一处,“这原有一棵枣树,怎么你给去了?”


    扶摇推着他食指往上,“换成梧桐树了呀,在这里。”


    “……那不成。”四阿哥断然回绝。


    扶摇登时脸色黯然,“为甚?”


    四阿哥拿起毫笔,在扶摇打了个叉的枣树上勾个圈,“枣树,植这里正好。”见扶摇仍懵懵懂懂望他,叹口气,接道,“寓——多子多福。”


    “咳——”扶摇冷不丁口里呛了下,“甚?”


    四阿哥提笔又在树边兔子窝上勾个圈,“没孩子以前兔子窝可以暂且留着,有孩子以后,还是得挪走。”


    “也不能只植棵树边上都什么没有,孤零零的不好看,这块地大,还能再种一棵腊梅,最好再在墙边种些兰草、文竹,这样四季轩窗就有了……”四阿哥在枣树旁随意描绘,提到一样什么就画两笔,孤零零的梧桐树边很快聚起各样祥瑞。


    “你看——”抬眼的瞬间,四阿哥怔住。


    扶摇眉头微微凝起,眼里竟有湿意。


    四阿哥恍神的功夫,她抱住他的腰,埋下头去,“好端端怎么说起孩子……”


    四阿哥笑,轻轻拥她,“眼下正是时候,嗯?”


    扶摇吸吸鼻子。


    将叹息声埋入喉咙。


    可惜四阿哥这一番真情愿景,乌拉那拉氏……这辈子还会有孩子吗?【你现在阅读的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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