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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蒸梨

作者:晟灼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无名居。


    秋意浓,漏声长。


    尤明姜望着湿漉漉的雨帘,往炉膛里塞了把潮润润的松枝,青烟猛蹿了起来。里头煨着山药豆和板栗,炸开一声声“哔啵”的焦香。


    傅红雪躺在榻上,额头上敷了块湿帕子,颈间泛着病态的潮红。


    吃了粒布洛芬缓释胶囊后,他的烧已经退了,却还昏昏沉沉地陷在噩梦中。


    “不……不会的……”他脑袋左右挣动,嘴里还说着呓语。


    她轻轻叹了口气,往燎得通红的炉圈儿上放了个蒸碗,蒸碗里卧了个胖墩墩的雪梨。梨腹中藏着川贝母和枇杷叶,和着冰糖一起蒸到半透明,好给傅红雪吃。


    傅红雪病了。


    病得比这场秋雨还要突然。


    众人说定,今日启程去梅花庵,但他被萧别离的死刺激得不轻,无法上路。


    恰好傅红雪生着病,翠浓的烫伤也需要更干净的住处调养。她和叶开默契地达成共识,各照顾一个病人,这样彼此都能安心。


    于是,她留下来照顾傅红雪,叶开则护着翠浓先行一步。


    ·


    尤明姜拨弄着余烬里的山药豆,眼眸垂落,炉火将睫毛染成金褐色。


    她心里藏着自己的小算盘。


    虽不知前因,但明眼人都瞧得真切,叶开对傅红雪,比手足兄弟还要赤忱。


    如果路小佳来了,那局面说不定会变成叶开和傅红雪联手对付他……


    她这次蒙东之行,本就是为了噩梦中的惨象在自己眼前上演。


    哪怕是看在八十万钱引的份儿上,她也不愿看到路小佳受伤……


    假使真的要动起手来,二对二也称得上公平。


    ·


    山药豆煨熟了。


    皱缩的山药豆裹着灰壳,挨挨挤挤蜷在炭窝里,焦脆的豆衣下渗着丝丝糖浆。


    掐破一粒,里头是蜜髓似的沙瓤,舌尖轻抿,尤明姜侧头笑了起来。


    “出来吧!看了这么久,不烦么?”


    潮湿的雨气稀释了满室的焦香,窗台上传来了“喀嚓”剥花生的脆响。


    路小佳头戴笠帽,雨珠顺着帽沿儿滚落,碎在他的脚边。


    扫了眼炉圈儿上的蒸梨,声音淡淡的:“倒难为你关心着他,还能记得抽空来关心我。”


    说完,两指“喀嚓”捏开了一颗花生。


    尤明姜眼皮都不抬,拨拉着火堆儿里的板栗,爆裂的栗壳里吐露着金黄果肉。


    几颗热腾腾的栗子被她托在掌心,左手倒右手,右手倒左手,指甲掐开板栗壳儿,一连撬了仨囫囵个儿的栗子肉,她吹了吹烫红的指尖,突然往他手里一塞。


    笑眯眯地说:“吃人家的嘴短,这些能堵得上你的嘴吗?”


    ·


    脱壳后的几颗栗子肉,圆滚滚的,憨憨地蜷在他的掌心。残余的烫意覆盖着他的掌纹:生命线、事业线、智慧线、婚姻线……


    路小佳喉结滚了滚,托着几颗栗子肉,轻吐一口浊气:“你还吃得下去……”


    她眉眼清润,静静地望着他,忽然说道:“你淋雨了。”


    握剑的手颤了颤,路小佳突然就泄了气,他神色动容,将几颗栗子肉送入口中。他细细地咀嚼着软糯的甜,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抬手摘下他戴的笠帽,尤明姜走到门边,甩去帽檐上的水珠:“下回挑雨天来见我,记得带把伞。”


    她一走开,昏睡在榻上的傅红雪,就彻底暴露在路小佳的剑下。


    这无疑是杀死傅红雪的最好机会。


    失不再来的好机会。


    路小佳却仿佛忘记了自己是个杀手。


    他坐到了炉子边,用火钩拨出剩下的板栗,一颗又一颗地剥了起来。


    路小佳默默剥栗子,拇指抵住栗壳裂缝,无名指轻弹,果肉便完整跃出。油润的栗子肉被小心地托在泛黄的油纸上。不一会儿,那纸上便堆起了一座小山,满满的栗子肉。


    ·


    将一切尽收眼底,尤明姜轻舒了一口气,肩膀微微下垂,迅速将那根沾了麻沸散的银针藏进袖口。她转过身,走到炉子旁边,将湿漉漉的笠帽架在侧边烘烤。


    路小佳轻轻捻着指尖,上面残留着栗子肉的碎屑。


    这些天,傅红雪的消息传遍了江湖的每一个角落。那些藏在暗处的仇家们,头顶都悬着一把刀,没人敢抬头。


    他们不知道这把刀何时会落下,也不知道它会落在谁的头上;更猜不透傅红雪到底知道多少秘密,是只对马空群恨之入骨,还是要把所有仇人都拖进地狱。


    路小佳也想知道这一点。


    “你怕我杀了他?”他低声呢喃,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尤明姜笑了笑,悠然道:“你不会。”


    路小佳挑了挑眉:“哦?”


    光晕映在她的脸上,眉眼间带着几分狡黠:“路小佳就是路小佳,路小佳有路小佳的骄傲。”


    路小佳静静地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尤明姜也不躲,坦率地与他对视。


    路小佳道:“我收了钱,答应替人杀他。”


    “嗯。”


    “所以我……”


    “别动。”她一脸严肃,倏地凑到他的面前,指尖微微抬起他的下颌。


    路小佳一怔,喉结滚了滚,睫毛在鼻梁投下的阴影微微发颤。


    “这里……”她指了指他颧骨上的小红点,“蚊子叮了个包。”


    ·


    尤明姜的指尖沾了炉甘石洗剂,轻轻点在路小佳颧骨的红疹上。凉津津的粉雾渍在他的颧骨上,晕成一片淡淡的桃花粉。


    路小佳垂着眼睑,耳尖却泛起比桃花粉更含蓄的红晕。他闻见炉甘石淡淡的石灰味里,掺着栗子壳烤焦的甜香。


    涂完了炉甘石洗剂,尤明姜收起玻璃磨砂瓶,微笑着说道:“刚才说到哪儿?”


    路小佳望着她,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又缓缓松开。


    他知道尤明姜说的是什么。


    尤明姜静静地回望着,伸手摸向一颗圆滚滚的栗子肉。


    他的手恰好伸向了同一颗栗子肉。


    两只手碰在一起,又同时缩回了手,谁都没有动。


    过了好一会儿,路小佳像是豁出去了一般,握住了她的手。


    尤明姜身体微微一僵,却没有挣脱他的手。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声音低沉:“尤明姜,你知不知道,这样很危险?”


    尤明姜眨了眨眼,笑意中带着几分狡黠:“危险?对你,还是对我?”


    路小佳没有回答,只是握得更紧了些。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松开手,“好,那我大发慈悲,现在不杀他。”


    还不忘着重在【现在】两个字上加重了读音。


    尤明姜愣了一下,随后嘴角微微上扬,放松下来,“傅红雪也绝不会杀你。”


    “不会杀和杀不了,可别混为一谈。”


    路小佳语气半真半假:“我要是真想杀,谁能拦得住我?”


    尤明姜轻笑一声,目光在他脸上扫过:“那你有没有接了悬赏,来取我性命?”


    片刻后,路小佳开口,声音低沉:“我不杀不该死之人。”


    尤明姜笑意更深:“哦?那在你眼里,我是什么人?”


    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路小佳忽然起身,戴上半干不干的笠帽。


    “一个麻烦的人。”


    尤明姜点点头,语气中带着几分调侃:“能让路小佳破例的人,确实很麻烦。”


    路小佳停下脚步,转头看她,目光中带着一丝无奈:“你很得意?”


    尤明姜笑得眉眼弯弯:“当然得意。人占上风的时候,总是春风得意的。”


    路小佳伸手,轻轻弹了一下她的额头:“下不为例。”


    “路小佳,你这个人,真是拧巴。”尤明姜叹了口气,忍不住笑了。


    路小佳推来一张请帖,嘴角微微扬起一丝弧度:“你也不遑多让。”


    尤明姜目露疑惑,反复翻看着烫金的请帖:“……九月十五,白云庄,袁青枫大婚?”


    这请帖看起来像是婚帖……


    新娘是谁?


    油纸上的栗子突然少了几颗,再抬头,灰衣笠帽的青年杀手已经不见了。


    “这个路小佳……”她轻轻叹了一口气。


    ·


    ·


    次日清晨。


    待天光刺破云层时,雨势已经渐渐弱了。


    小雨淅淅沥沥地敲打着窗棂。


    傅红雪悠悠转醒,浑身没有力气。


    下意识地想握紧刀鞘,却抓了个空。生平第一次空着手醒来,他猛地弹坐起来,被汗浸透的里衣粘在他的后背。


    他瞳孔骤缩,太阳穴突突直跳。


    刀呢?


    刀不离身,刀是他身体的一部分!


    他咬紧牙关,血腥味从牙关溢出,俨然是要发病的前兆。就在这时,指尖突然触到冰凉,他立刻握住刀柄,指节泛出青白。


    傅红雪又活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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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是他脑袋昏昏沉沉的,刚一动弹,就重重地滚落在地。傅红雪没力气爬起来,索性不再挣扎,躺在潮湿的地面上。


    他回想着噩梦中的情景。


    这仇恨就像一个无底深渊,终有一日,不仅会将自己彻底吞噬,还会在不经意间,伤害到每一个试图靠近他的人。


    总有一天会变成萧别离那种人……


    “怎么躺在地上了?地上凉,我蒸了梨,吃一口吧。”尤明姜端来了甜津津的蒸梨。


    “当啷——”


    蒸碗突然裂成三瓣。


    碎瓷片里躺着半透明的梨肉。


    蒸梨应声落地,汁水四溅。


    ·


    尤明姜皱了皱眉,没想到傅红雪会打落这一碗蒸梨,但她没有动怒,只是蹲下身,用抹布裹着手去捡碎瓷片。


    “糟践粮食,雷公爷要劈人的。每一颗梨都是挺过了频繁的倒春寒,才会出现在你的眼前,这颗梨要是知道自己的命运是这样的,它会觉得很伤心。”


    话还没说完,手腕就被傅红雪攥住。


    “我就是一块生锈的铁,如果你指望变废为宝,趁早……”傅红雪声音沙哑而无力。


    拉住他的代价,就是要和他一起堕入仇恨的深渊,还是离他越远越好。


    尤明姜眯了眯眼,反手就是一巴掌。


    这巴掌来得比闪电还快。


    左颊火辣辣的疼痛,反倒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他呆呆地捂着脸,眼中闪过一丝茫然。


    “嘭”的一声,尤明姜摔门走了出去。


    傅红雪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


    他的第一个朋友,也是他最信任的朋友。


    失去她的痛,犹如切肤之痛。


    然而,没等他掉几滴眼泪,门又“哐啷”一声撞在墙上。


    尤明姜甩过来一团麻绳,绳头打着死结:“绑左手还是右手?”


    傅红雪怔怔地抬起头。


    她淡淡地说道:“讲不通道理的时候,我比较习惯先斩后奏。”


    说完,尤明姜腕上缠着粗麻绳,将两人的手腕系了个死结。


    ·


    市集的喧闹声裹挟着雨水涌了进来。


    雨丝穿过热腾腾的雾气,背山货的老汉裹着棕蓑衣,竹篓里的榛蘑顶着水珠儿,卖菜的老婆婆撩开油布角,那把葵菜绿莹莹的还沾着泥星子。铁匠铺的老风箱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刚淬过火的镰刀头还冒着白气儿,剁馅的声响就追了上来。


    ·


    不知走了多久,麻绳磨破了皮,血珠渗进绳结里,两个人都饥肠辘辘。


    巷子里传来了面的香气。


    傅红雪拖着跛足,喉结动了动,欲言又止:“……面。”


    “饿了?”尤明姜询问。


    傅红雪点了点头:“嗯。”


    尤明姜数出几枚铜钱,缓和了语气,解开了活扣:“我请你吃面,快说谢谢。”


    见她消气了,傅红雪松了口气:“谢谢。”


    ·


    面摊支着褪色的竹棚,老婆婆佝偻着腰揉面,两人坐在面摊前吃面。


    面汤里漂着星星点点的油星子,葱花是刚掐的嫩尖,随着热气打着旋儿。


    手擀面条筋道弹牙,清汤里卧着溏心蛋,颤巍巍的像个小太阳。


    “明姜。”傅红雪捧着粗瓷碗,热气在睫毛上凝成细珠,他唤得很轻,像是怕惊了面汤里的太阳,“谢谢你……”


    “刚刚是逗你玩呢,不用一遍一遍地说谢谢。”她搅着面汤,葱花儿打着旋儿,“要谢就谢这揉面的阿婆。”


    面汤腾起的热气熏疼了眼睛,傅红雪的眼泪掉进了面碗里,“你怎么不怕我……”


    “怕的。”


    傅红雪猛地抬起头来。


    尤明姜安抚他:“赶紧吃,我怕你的面坨了。”


    面汤里又漾开一圈涟漪,傅红雪赶紧低头,吞下一口面。


    “……谢谢。”


    “怎么还谢?”


    他想说的谢谢,不止是为了这碗面。


    他想谢的,是雨中始终未松的那根麻绳,是失望离去又复返的脚步声……


    是万千恨海里,她偏要化作不灭的灯。


    ·


    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


    晚霞把麻绳染成金红色。


    傅红雪盯着面汤里打转的葱花,突然觉着心里的绳结,也松了下来。


    仇恨就像酒,喝得越多,越觉得冷。


    酒是冷的,没关系,面汤却会烫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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